南孫動容,心中惻然。
“當年我隻得六歲,日夜啼哭,父親來勸導我,他說:永正,你是一個大孩子瞭,不要再留戀過去那張大床,假使一定要,不如計劃將來,設法買張新床。”
南孫已明白永正想說什麼。
“願意與否,我們都會長大,南孫,獨獨你特別恐懼成年人的新世界,為什麼?”
南孫苦苦地笑,他太瞭解她,她不可能再拒絕他。
“讓我們一起出去找張新的大床。”
南孫看他一眼,“人們會以為我倆是色情狂。”
永正笑說:“來。”
南孫與他緊緊相擁,她以手臂用盡力氣來環箍著他,把臉埋在他胸前,很久很久。
籌備婚禮,其實同進行一項政治競選運動一樣吃力。
兩個很有智慧的人,說說就大動肝火,不歡而散,南孫無意遷就對方壓抑自己,試想想,貝多芬與小提琴傢貝基達華之間都發生過爭執,貝多芬!
南孫從來沒認過自己是聖人,她甚至不自覺是個出色的人。
他們在討論的項目包括:(一)幾時向親友特別是祖母與鎖鎖透露該項消息。(二)婚禮采用何種儀式,在何地舉行。(三)婚後大本營所在地。
南孫拼命主張在所有塵埃落定時才知會祖母,婚禮在外國舉行,到街頭拉個證人,簽個字算數,同時,婚後實行與蔣老太太及小愛瑪同住,她說她已習慣大傢庭生活。
永正甚覺困惑。
他認為至少應該有酒會慶祝一下,而且最好立刻著手去找大單位房子搬傢,事不宜遲。
永正不反對同老太太一起,他知道南孫一直盼望祖母的愛,現在終於得到,她要好好享用,作為對童年的補償,不讓她與祖母住,她寧可不結婚。
這裡面還夾著一個擔足心事的人,是南孫的老板,他不住旁敲側擊:南孫你不會連二接三地生養吧,你未婚夫是否大男人主義,你會不會考慮退休?
南孫發覺她起瞭心理上的變化,下瞭班不再呆坐寫字間鉆研財經版大事,她會到百貨公司遛噠,留意傢具及日常用品。
她一直以為會嫁給章安仁,但到瞭二十七歲,南孫也開始明白,人們希冀的事,從來不會發生,命運往往另有安排。
售貨員取出幾種枕頭套供她選擇,南孫呆呆地卻在想別的事。
她看看腕表,時間到瞭。
跑到鎖鎖傢,女主人正與經濟談賣房子。
鎖鎖有點氣,用力深深吸煙,板著臉,精神差,化妝有點糊,不似以前,粉貼上臉上,油光水滑。
經濟是個後生小子,沒有多大的誠意,但一雙眼睛骨溜溜,有許多不應有想頭。
南孫覺得來得及時,她冷冷盯著經紀,使他不自在,這種小滑頭當然知道什麼樣的女性可以調笑兩句,什麼樣的不可以。
他看著南孫幹笑數聲,像是請示:“這種時間賣房子,很難得到好價錢,都急著移民呢,越洋搬運公司從前一星期才做一單生意,現在一天做三單,忙得透不過氣來,朱小姐,現有人要,早些低價脫手也好,一年上頭利息不少。”
南孫覺得這番話也說得不錯,於是問:“尊意如何?”
鎖鎖苦笑,“你沒看見剛才那些買主的嘴臉,狠狠地還價,聲明傢具電器裝修全部包括在內,就差沒命令我跟過去做丫鬟。”
那經紀忍不住笑。
南孫覺得他不配聽朱鎖鎖講笑話,因而冷冰冰地同他說:“我們電話聯絡吧。”
他倒也乖巧,拎起公事包告辭。
南孫關上門,問鎖鎖:“怎麼委托他?”
鎖鎖按熄煙,大白天斟出酒來,“這一類中型住宅難道還敢交給仲量行。”
“你別緊張。”
“越急越見鬼。”
“鎖鎖,老老實實告訴我,你近況如何。”
鎖鎖反而說:“南孫,我昨天開瞭張支票。”
南孫即時反問:“多少?”
“三萬塊現金。”
南孫心一沉,這等於回答瞭她的問題。
“我們馬上去銀行走一趟。”
鎖鎖放下杯子取外套。
辦完正經事,鎖鎖要與南孫分手。
“我約瞭朋友談生意。”
南孫點點頭。
“幸虧小愛瑪有你。”
南孫伸手捏捏鎖鎖的臂膀,表示盡在不言中。
鎖鎖搶到計程車,跳上去,向南孫揮揮手。
南孫目送她。
那樣的小數目都軋不出來,可見是十分拮據瞭。
好朋友有困難,她卻與未婚夫風花雪月談到什麼地方度蜜月,南孫覺得自己不夠意思。
南孫心血來潮,坐立不安,要早些回傢。
進門小愛瑪過來叫抱,南孫已練得力大無窮,一手就挽起孩子。
電話鈴響,南孫有第六感,是它瞭,是這個訊息。
她搶過話筒。
“南孫,”那邊是鎖鎖含糊不清的聲音,“快過來……通知醫生。”
南孫連忙說:“我馬上來。”
她撥電話到醫生的住宅,叫他趕去。
鎖鎖還能掙紮前來開門。
據她自己的說法是喝瞭過多的酒,在浴室滑瞭一跤,下巴撞到浴缸邊,流血不止。
南孫伸手去扶她,雙手簌簌地抖,隻見鎖鎖一面孔鮮血,下顎有個洞,鮮紅液體不住噴出。
醫生後腳趕到,一看便說要縫針,立刻急找整形科大夫。
鎖鎖止瞭血,臉如死灰躺在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