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來復仇的。”
又是一年大雪紛飛。
天下亂之已久。
紀雲禾已經記不得自己在牢裡挨過瞭多少日子。北方的叛亂已然變成瞭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苦寒境”的人和大成國朝廷的交鋒頻繁得已經不再新鮮。大國師失去瞭討論的興趣,是勝是負都懶得再與紀雲禾說。
他每日隻拿一本書到牢裡來看,好似隻要順德公主沒有生命危險,他便不會出手幹預一般。
紀雲禾倒是並不排斥他。左右他不來就沒有人再來瞭。她一個人整天蹲在牢裡非給憋瘋瞭不可。大國師是給自己找瞭個伴,也讓紀雲禾得到瞭一絲慰藉。
“大國師,”紀雲禾在牢裡閑得無聊,拿破木條敲瞭敲地板,“冬天太冷瞭,給個火盆唄。”
大國師翻著書,看也不看她一眼。
紀雲禾不消停,繼續敲著地板道:“那你手裡這本書什麼時候能看完?我上一本已經看完很久瞭,你抓緊些看,看完給我唄。”
“上一本書看完瞭,我問你幾個問題,然後再把這本書給你。”
“又來……”
紀雲禾一直覺得,這個想為天下辦喪的大國師,其實就是一個內心孤僻到偏執的孤寡老人。世人都怕他,可紀雲禾覺得,與他相處比與林滄瀾相處舒適許多,他甚至比林昊青都要好相處很多。
因為,她在大國師面前不用算計——在絕對力量面前,她的算計都無足輕重。
這樣反而能讓她找到更合適的方式去與他相處。
“問吧。”
“第一頁,第一行,筆者‘欲行青煙處’,青煙在何處?”
“在此處。”
大國師挑眉。
紀雲禾笑著繼續說:“上一本書《天南國註》,筆者以夢為托,借夢遊天南國,寫遍天南國山河湖海,卻一直在追逐一人腳步,此人在她夢中,白衣翩翩,長身玉立,舉世無雙,所以她願追隨此人走遍天下。最終因此人而沉溺夢中,在夢中而亡。”
“筆者欲行之處,並非夢中天南國,欲尋之人,也並非夢中那個影子,而是在夢外。隻是此人太高不可攀,難求難得,令她寧願沉睡夢中,直至夢竭命終,也不肯蘇醒,面對一個自己永遠得不到的人。”
大國師聞言沉默。
“上一本《天南國註》和上上本《長水註》,還有上上上本《吟長夜》,都是同一女子所著吧?”
“你如何知道是女子?”
“還如何知道,這字裡行間的相思之意,都要溢出來瞭。你說我是如何知道的?”
紀雲禾一邊敲著破木頭,一邊道:“這書中,相思之情萬分濃烈,而這文章立意也困於相思之中,再難做高,文筆有時也稍欠妥當。這書足以令我看得津津有味,隻是不太符合國師您的身份吧。你日日研讀這種女子相思之作,莫不是……”紀雲禾打量著他道,“寫這書的人,便是你所愛之人?”
大國師倒也沒含糊:“是她寫的。”大國師看著手中的書本,“我謄抄的。”
原本甚至都舍不得拿出來翻看嗎……
紀雲禾有些嘆息:“既然她喜歡你,你也這般喜歡她,為何還生生錯過?”
大國師撫摩書頁上文字的手倏爾停住:“你以為,我為何要給這天下辦喪?”
紀雲禾沉默,隨後道:“雖然還未看你手中這本,但前面幾本我讀過,此女子雖困於相思之情,但對天地山河,蒼生百姓,仍有熱愛,你……”
紀雲禾話音未落,大國師卻忽然站瞭起來。
紀雲禾一愣,但見大國師神情嚴肅,紀雲禾將手中一直在敲地板的破木頭丟瞭,道:“行,我不吵你,你慢慢看。”大國師卻一轉身要走。
“怎麼瞭?”
“汝菱有危險。”大國師留下五個字,身形化為一道白光,轉瞬消失不見。方才還在他手上握著的書“啪”的一聲便掉在瞭地上。
紀雲禾立即貼著牢門喊:“你把書丟給我再走啊!哎!”
等她的話音在寒涼的空氣中盤旋瞭兩圈,大國師身影早已不見。
紀雲禾坐在牢籠裡,雙眼巴巴望著牢外掉在地上的書,等著大國師回來。
而這一等,卻是等瞭十來天。一直等到瞭新年。
大國師府地處京師,是在最繁華處辟瞭一塊幽靜之地。可以想象,和平時期的京城,新年的年味能從牢外飄到牢裡面。
即便前幾年大成國與北境苦寒者亂鬥,京城的年味也是絲毫不減。一整月裡,每到夜間,外面的紅燈籠能照亮雪夜。除夕當天還有煙火歡騰,更有被馭妖師靈力所驅使的煙花,點亮京師整個夜空。
紀雲禾即便在牢裡,也能透過門口看見外面的光影變化。
而今年什麼都沒有。
紀雲禾在牢裡過得不知時日,但估算著也是除夕這幾天瞭。
那牢門口什麼動靜也沒有。她枯坐瞭一個月,盼來的卻是憤怒得幾乎失去理智的順德公主。
順德公主赤著腳,提著鞭子而來,身上似乎還帶著傷,急匆匆地,一瘸一拐地走著。跟在她身後的,是烏泱烏泱的一群馭妖師。
紀雲禾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麼多人瞭。她看著瘸瞭腿的順德公主,開口打趣:“公主,現在離我第一次見你,不過五年半的時間,怎生狼狽成瞭這般模樣?”
順德公主一言未發,給瞭個眼神,旁邊有馭妖師打開瞭牢籠的門。
姬成羽這才急匆匆地從眾多馭妖師之中擠瞭進來。
“公主!公主!師父還在北境與青羽鸞鳥纏鬥!”
青羽鸞鳥?
紀雲禾眼眸一亮,青羽鸞鳥竟然出現瞭!
“……或許過不瞭多久,師父便回來瞭,不如我們等師父回來再……”
“如今戰事,皆因此賤奴而起!我大成國大好男兒,戰死沙場,白骨累累,皆為此賤奴所害!”順德公主怒紅瞭眼,斥責姬成羽,“不殺此奴,不足泄憤!”
紀雲禾聞言,心裡大概猜瞭個一二。
看樣子,是青羽鸞鳥出現瞭,大成國吃瞭個大敗仗,甚至累得順德公主也傷瞭腿。這才讓大國師出瞭手,去瞭北方。而今在北境,大國師被青羽鸞鳥纏上,所以這才一時半會兒脫不瞭身。
馭妖師們踏入牢中,順德公主也入瞭牢中。
見自己已勸不住,姬成羽給紀雲禾使瞭個眼色,轉身離去,看這樣子,似乎是想通過什麼辦法聯系上北境的大國師。
紀雲禾任由姬成羽離去,她站起身來,雖是一身破舊衣裳,可態度也不卑不亢:“公主,戰事為何而起,你如今還沒有想明白嗎?”
一鞭子狠狠抽在瞭紀雲禾臉上:“想明白什麼?本宮隻要知道,你這條賤命,是怎麼沒的就夠瞭。”
紀雲禾的手指沾瞭一點臉上的血,她抹掉血跡,再次看向順德公主,眼中已泛起凜冽的殺意:“這就是沙場之上,白骨累累的原因。”
“本宮何須聽你說教!”順德公主怒極,又是一鞭揮來。
紀雲禾一抬手,鞭子與紀雲禾手掌相接觸的一瞬間,黑氣騰飛,紀雲禾一把抓住瞭鞭子。
“沒有誰,天生便該是你的賤奴。”
順德公主哪裡肯聽她言語,厲喝一聲:“給本宮殺瞭她!”
馭妖師聞聲而動,各種武器攜帶著馭妖師的靈力在狹小的空間之中向紀雲禾殺來。
紀雲禾將所有蘊含殺氣的凜冽寒光都納入眸中。她的手緊握成拳,一身黑氣陡然飄散開來。
狹窄的空間之中,所有飛來的武器盡數被她周身的黑氣狠狠打瞭回去。速度之快,甚至讓有的馭妖師猝不及防,直接被自己的武器擊中。
紀雲禾身後,九條妖異的尾巴再次飄蕩出來,在牢籠之中激蕩著,宛似一隻憤怒的巨獸,拍打著四周的囚牢。
“你想殺我,正巧,我也想殺你。”
黑色尾巴向前一伸,將那地上的一柄斷劍卷瞭過來,紀雲禾握住斷劍劍柄,將劍刃直指順德公主:“來。”
順德公主紅著一雙眼睛,所有的嬌媚與高高在上此時盡數被仇恨所吞噬,讓她的面目變得扭曲,甚至猙獰。
與順德公主此役,紀雲禾贏得並不輕松。
接近六年的時間,被囚在牢中,不見天日,她的手腳皆不再靈活如初。
而順德公主身為大國師最看重的一個弟子,當是得瞭他三分真傳,有自傲的本事,加之旁邊的馭妖師伺機而動,讓紀雲禾應接不暇,數次受傷,滿身皆是鮮血。但好在在多年的折磨當中,這樣的傷已不足以令紀雲禾分神,她全神貫註,不防不守,全力進攻,任憑流再多血,受再多傷,她也要達成自己的目的。
順德公主帶來的馭妖師皆被打敗,順德公主也疲憊不堪,面色蒼白的紀雲禾終於找到機會,一舉殺向順德公主的命門!誰承想順德公主竟然隨手拉過旁邊的馭妖師,讓他擋在自己身前,紀雲禾一劍刺入馭妖師肩頭,馭妖師震驚不已:“師姐……”
順德公主卻恍若未聞,一鞭子甩來,將紀雲禾與那馭妖師綁作一堆。
紀雲禾未來得及躲避,順德公主徑直奪過一把長劍,從那馭妖師的身後直接刺瞭過來!長劍穿過馭妖師的後背,刺向紀雲禾的心口。
紀雲禾悶聲一哼,立即斬斷困住自己的長鞭,往後連連退瞭三步,方才避開瞭那致命一擊。
見得紀雲禾還活著,順德公主一腳踢開自己身前的馭妖師:“廢物!”馭妖師倒在地上,已斷瞭氣息。
而此時,其餘馭妖師見狀,皆驚駭不已。
紀雲禾捂住自己的傷口,以黑氣療傷,而已疲憊得舉不起劍的順德公主則聲嘶力竭地命令其他馭妖師:“上!都給我上!殺瞭她!”
在場所有人盡數沉默,他們的靈力也幾乎被消耗殆盡,不少人還受瞭重傷,見順德公主如此,紛紛露出駭然神色,此時,有人打開瞭牢籠的門,一個人踉蹌著逃瞭出去。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除瞭地上躺著的那個斷氣的馭妖師,其他人都已經踉蹌而走。
方才還顯擁擠的絕境牢籠,此時竟然顯得有些空曠。隻留下瞭虛弱狼狽的紀雲禾與更加狼狽的順德公主。
她們兩人,沒有一寸衣服上是沒沾染鮮血的。
紀雲禾用黑氣止住瞭胸口上的傷口,血不再流,她又握緊瞭斷劍,踏一步上前。
順德公主見她如此模樣,忍不住退一步向後。
紀雲禾再上前一步,順德公主又踉蹌著退瞭兩步,直至她赤裸的後腳跟踩到地上被留下的一把劍。她身體猛地一軟,向後摔倒。
紀雲禾疾速上前兩步,跨坐在順德公主的肚子上,一隻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隻握斷劍的手狠狠一用力,“鏘”一聲,斷劍刺入順德公主耳邊的地裡。
“你師父說,不會讓任何人殺你,可見世事無常,你師父的話也不一定是管用的。”
染血的臉依舊擋不住紀雲禾臉色的蒼白,她的笑卻宛如來自地獄的惡鬼,看得順德公主渾身膽戰發寒。
“你還記得我們之前打的賭嗎?”
紀雲禾的斷劍貼在順德公主耳邊來回晃動,卻因她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力不足,晃動間,已經割破瞭順德公主的耳朵。斷刃上,再添一點血跡。
而那個要將天下九分艷麗踩在腳下的順德公主,此時面色慘白,唇角甚至有幾分顫抖。她被割破的耳朵流著血,一滴一滴落在紀雲禾住瞭五年的牢籠的地面上。
“這地上每一寸土的模樣,我都知道,而今天,我覺得是這地面最好看的一天。”紀雲禾笑道,“因為,上面會鋪滿你的鮮血。”
順德公主牙齒發抖,撞擊出膽戰心驚之聲。
“害怕嗎?害怕的滋味怎麼樣?”紀雲禾盯著她的眼睛,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殺氣浮現,“可金口玉言,你和我賭瞭的,平不瞭北邊的亂,我就要把你削為人彘。”
紀雲禾說著,手起刀落!卻在此時忽聽一聲厲喝,紀雲禾整個身體被猛地從順德公主身上撞開。而她手中的斷刃還是在順德公主臉上狠狠劃瞭一刀。
斷刃橫切過順德公主的臉,劃開瞭她的臉頰,削斷瞭她的鼻梁,在另一邊臉上還留下一道長長的印記。
“啊!”順德公主一聲淒厲的尖叫,立即跪坐起來,將自己的臉捂住,她的雙手立即染滿鮮血。“我的臉!我的臉!啊!”她在牢中痛苦地哭喊。
而被撞倒在一邊的紀雲禾身體裡的力量幾乎已經耗幹瞭。
她跪坐而起,瞇瞭瞇已經開始變得模糊的眼睛,試圖將面前的人看清楚……
黑甲軍士,是已經長大瞭的朱凌小將軍……
“公主!”朱凌看著近乎毀容的順德公主,隨即怒而轉頭,惡狠狠地瞪向紀雲禾,“戲妖奴!早在五年前我就該在馭妖谷門口殺瞭你!”
他說著將腰間大刀拔出,惡狠狠地向紀雲禾砍來。
紀雲禾試圖指揮身上的黑氣去抵擋,但這幾年的時間,朱凌並未閑著,他一記重刀砍下,殺破紀雲禾身側黑氣,眼看著便要將她狠狠劈成兩半!
便在此時,宛如天光乍破,又似水滴落入幽泉,清冽的風掃過紀雲禾耳畔,一絲銀發掠過紀雲禾眼前。
那已經灰敗的黑色眼瞳,在這一瞬間,似被這一絲光華點亮瞭一般。她眼瞼慢慢睜開,似乎有靈魂中的神力在幫助她,讓她抬起頭來。
一隻幹凈得纖塵不染的白皙手掌徑直接住瞭朱凌的玄鐵大刀。
結實的大刀仿佛落到瞭一團棉花裡。
來人身形分毫未動,隻聽晨鐘暮鼓之聲在牢籠之中響起,朱凌整個人被重重擊飛,後背陷入牢籠墻壁之中,血都未來得及嘔出一口,便已經昏死瞭過去。
一身骯臟紅衣的順德公主捂著臉,透過大張的指縫震驚地看著來人:“鮫……鮫人……”
“長意……”
銀發,藍眸,清冷,凜冽,他是這血污混濁的牢籠之中唯一一塵不染的存在。
他總是如此,一直如此……
而不同的是,對此時的紀雲禾來說,此時再相見的沖擊,更勝過當年的初相逢……
冰冷的目光落到瞭紀雲禾身上。
四目相接,好似接上瞭數年前馭妖谷地牢中的初遇。隻是他們的角色,被命運調皮地調換瞭。
長意的眼神,還是清晰可鑒人影,地牢火光跳躍,紀雲禾便借著這光在長意透亮如水的眼瞳之中看見瞭此時的自己——渾身是血,面無人色,頭發是亂的,衣服是破的,連氣息吸一口都要分成好幾段才能喘出來,她是這般茍延殘喘的一個人。
真是難看到瞭極點。
紀雲禾勾動唇角,三分自嘲,三分調侃,還有更多的是多年沉淀下來的思念夾雜著嘆息:“好久不見啊,大尾巴魚。”
那如鏡面般沉靜的眼底,因為這幾個字,陡生波瀾,卻又迅速平息。
“紀雲禾。”長意開瞭口,聲色俱冷,當年所有的溫柔與溫暖,此時都化為利刃,劍指紀雲禾,“你可真狼狽。”
朱凌的大刀沒有落在她身上,卻像是遲瞭那麼久的時間,落在瞭她心頭一般。
紀雲禾看著長意,不閃躲。
過瞭這麼多年,經歷瞭那麼多事,還遇見過倒黴的紀雲禾,他如今心境怎還會一如當年,赤誠無瑕……
這都是理所應當的。
這也都是紀雲禾的錯。
紀雲禾心中五味雜陳,但她沒有說話,她唇邊的笑未變,還是帶著戲謔調侃和滿不在乎,她看著長意,默認瞭這句充滿惡意的重逢之語。
“對啊,我可不就是狼狽至極嗎……”
“鮫人……擅闖國師府……國師府弟子……國師府弟子……”在紀雲禾與長意三言兩語的對話間,順德公主捂住臉奮力地向牢門外爬去,她口中念念有詞,而此時,除瞭地上已經死掉的那人,哪兒還有國師府弟子在場?
長意轉頭,瞥瞭更加狼狽的順德公主一眼。
他冰藍眼瞳中的狠厲,是紀雲禾從沒見過的陌生。
於是,先前隻在他人口中聽到的關於“北境之王”的消息,此時都變成現實,在紀雲禾面前被印證。
長意再不是那個被囚禁在牢中的鮫人,他有瞭自己的勢力,權力,也有瞭自己的殺伐決斷與嗜血心性。
未等紀雲禾多想,長意微微一俯身,冰涼的手掌毫不客氣地抓住紀雲禾的手腕,沒有一絲憐惜地將她拎瞭起來。
紀雲禾此時的身體幾乎僵硬麻木,忽然被如此大動作地拉起來,她身上每個關節都在疼痛,大腦還有一瞬間的眩暈。她眼前發黑,卻咬著牙,未發一言,踉蹌瞭兩步,一頭撞在長意的胸膛上。
長意都沒有等她站穩,幾乎是有些粗魯地拖著她往門外走去。
長意的力道太大,是如今的紀雲禾根本無法反抗的強大。她隻得被迫跟著他踉蹌走出牢門。
牢門上還有大國師的禁制,長意看也未看一眼,一腳將牢門踹開,禁制應聲而破,他拉著紀雲禾一步踏瞭出去。
這座囚瞭紀雲禾五年多的監獄,她終於走瞭出去,卻在踏出去的這一刻,再也支撐不瞭自己的身體,雙膝一軟,毫無預警地跪在瞭地上。
長意還拎著她的手腕,用力得讓紀雲禾手腕周圍的皮膚都泛出瞭青色。
紀雲禾仰頭望向長意,蒼白的臉費瞭好半天勁也沒有擠出一個微笑。她隻得垂頭道:“我走不動……”
長意沉默,牢中寂靜,片刻之後,長意一伸手,將紀雲禾單手抱起,紀雲禾無力的身體靠在他胸口上,恍惚間,紀雲禾有一瞬間的失神,好像回到瞭那個十方陣的水潭中,長意的尾巴還在,她也對未來充滿瞭無盡的期望。
他們在水潭中,向外而去,好像迎接他們的會是無拘無束的廣袤天地,會是碧海,會是藍天……
那是她此生最有期待的時刻……
“咔嗒”一聲,火光轉動,將紀雲禾的恍惚燎燒幹凈。
長意將墻壁上的火把取瞭下來。火把所在之處,便是堆滿刑具的角落,長意的目光在那些仍舊閃著寒光的刑具上轉過。
他一言不發地轉過身,一手抱著紀雲禾,一手拿著火把,再次走向那玄鐵牢籠。
還躺在牢中的順德公主滿臉倉皇,她看著長意,掙紮著,驚恐著,往後撲騰瞭兩下:“你要做什麼?你要做什麼……”
長意將牢門關上。牢門上藍色光華一轉,他如同大國師一般,在這牢籠上下瞭禁制。
長意眸色冰冷地看著順德公主:“滔天巨浪裡,我救你一命,如今,我要把救下來的這條命還回去。”
他冷聲說著,不帶絲毫感情地將手中火把丟進瞭牢籠裡。
牢籠中的枯草和塵埃霎時間被點燃。
一臉是血的順德公主倉皇驚呼:“來人!來人呀!”她一邊躲避,一邊試圖撲滅火焰,但那火焰好似來自地獄,點燃瞭空氣中無名的氣和恨意,瞬間躥遍整個牢籠,將陰冷潮濕的牢籠燒得熾熱無比。
“救命!救命!啊!師父!”順德公主在牢中哭喊。
長意未再看一眼,抱著紀雲禾,轉身而去,離開瞭國師府的這座囚牢。
當長意將紀雲禾帶出去時,紀雲禾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這才看見囚禁自己的不過是國師府裡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一座院子。
而此時,院中火光沖天,幾乎照亮整個京城,順德公主叫喊“師父”的淒厲聲音已經遠去,紀雲禾黑色眼瞳之中映著火光,倏爾道:“不要隨便打賭。”
長意腳步微微一頓,看向懷裡的紀雲禾。接觸到長意的目光,紀雲禾仰頭看向長意。
“老天爺會幫你記下。”
順德公主如今算是……以另一種方式踐行瞭她們之間的“豪賭”吧。
長意並未聽懂紀雲禾在說什麼,但他也不在意,他帶著紀雲禾如入無人之境,走在國師府的中心大道之上。
出瞭火光沖天的院子,迎面而來的是一隊朝廷的軍士。
國師府的弟子盡數被拉去上瞭戰場,回來的一部分還被順德公主弄得離心離德而去。此時站在軍士面前的唯有先前離開前去傳信的姬成羽。
姬成羽認識長意,但見他帶著紀雲禾走瞭出來,震驚得瞪大瞭雙眼:“鮫……鮫人……”
這陸地上的妖怪太多,但銀發藍眸的鮫人,唯有這一個——天下聞名的一個。
眾軍士舉著火把,在聽到姬成羽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已經有些軍心渙散。火光映襯著大國師府中的火光,將長意的一頭銀發幾乎照成紅色。長意沒有說話,隻從袖中丟出瞭一個物件——一個臟兮兮的,破舊的佈娃娃。
佈娃娃被丟在姬成羽腳下。
姬成羽得見此物,比剛才更加震驚,而震驚之後,卻也沒將佈娃娃撿起來,他沉默許久,方抬頭問長意:“我兄長托你帶來的?他人呢?他……”
話音未落,長意不再多做停留,手中光華一起,他帶著紀雲禾,身影如光,霎時間便消失在原處。藍色光華如流星一般劃過夜空。
別說朝廷的軍士,便是姬成羽也望塵莫及。
夜幕星空下,長意帶著紀雲禾穿破薄雲,向前而行。
紀雲禾在長意懷中看著許久未見的夜空繁星,一時間被迷得幾乎挪不開眼,但最令人著迷的,還是自己面前的這張臉。
不管過瞭多少年,不管經歷多少事,長意的臉還是讓人驚艷不已,雖然他的神色目光已經改變……
“長意,你要帶我去哪兒?”紀雲禾問,“是去北境嗎?”
長意並不答她的話。
紀雲禾默瞭片刻,又問道:“你是特意來救我的嗎?”
紀雲禾本以為長意還會沉默,會當她如透明人一般,但沒想到長意開瞭口:“不是。”
說話間,兩人落在瞭一個山頭之上,長意放開紀雲禾,紀雲禾站不穩腳步,踉蹌後退兩步,靠在瞭後面的大石之上。
長意終於看瞭紀雲禾一眼,宛如他們分別那一晚,而他的眼神,卻是全然不同瞭。他盯著紀雲禾,疏離又冷漠,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穿過紀雲禾的耳邊,拉住瞭紀雲禾的一縷頭發,手指似利刃,輕輕一動,紀雲禾的發絲便紛紛落地。
他剪斷瞭她一縷頭發,告訴她:“我是來復仇的。”
這次,我是來傷害你的。
紀雲禾領悟到瞭長意的意思,而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此時,天色已亮,遠山之外,一縷陽光倏爾落在這山頭大石之上,陽光慢慢向下,落到瞭長意背上。
逆光之中,紀雲禾有些看不清他的臉,當陽光慢慢往下走,照到瞭紀雲禾的肩頭,紀雲禾陡覺肩上傳來一陣劇烈的刺痛,宛如被人用燒紅的針紮瞭一般,刺骨地疼痛。
她立即用手扶住自己的肩頭,但扶上肩頭的手,也霎時間有瞭這樣的疼痛,紀雲禾一轉頭,看見自己的手,登時震驚得幾乎忘瞭疼痛。
而長意的目光此時也落在瞭她的手掌之上。
朝陽灑遍大地。
紀雲禾大半個身子站在長意的身影之中,而照著太陽的那隻手,卻被陽光剔去瞭血肉,僅剩白骨……
紀雲禾愣怔地看著自己的手,甚至忘瞭這劇烈的疼痛。
被陽光剔去血肉的白骨在空中轉動瞭一下,紀雲禾將手往長意的身影之外探去……
於是,接觸到陽光的部分,血肉都消失殆盡。從指間到手掌、手腕……直至整個手臂。
這詭異的場景讓紀雲禾有些失神,疼痛並未喚醒她的理智。近乎六年的時間,紀雲禾都沒有見過太陽,此時此刻,她帶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向往,以白骨探向朝陽,好似就要那陽光剔去她的血肉,以疼痛灼燒那牢獄之氣,讓她的靈魂得以重生……
她甚至微微往旁邊挪動瞭一步,想讓太陽照到身上更多的地方,但邁出這一步前,她另一隻手忽然被人猛地拽住,紀雲禾再次被拉回長意那寬大的身影之中。
長意的身體制造的陰影幾乎將紀雲禾埋葬,逆光之中,他那一雙藍色的眼睛尤為透亮,好似在眼眸中藏著來自深海的幽光。
他一把拽住紀雲禾的下巴,強迫紀雲禾仰頭看著他。動作間,絲毫不復當年在馭妖谷時的克己守禮。
“你在做什麼?”他問紀雲禾,語氣不善,微帶怒氣,“你想殺瞭自己?”
紀雲禾望著長意,感覺到他動怒瞭,卻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麼動怒。紀雲禾沒有掙脫長意的禁錮,她看著他,唇邊甚至還帶著幾分微笑。
“為什麼生氣?”她聲音虛弱,但字字清晰,“你說,要來找我復仇,是對我當年刺向你的那一劍還懷恨在心吧。既然如此,我自尋死路,你該高興才是。”她看著他,不徐不疾地問,“為什麼生氣?”
長意沉默地看著紀雲禾,聽著她漫不經心的聲音,看著她眼角疏懶的弧度,感受著她的不在意,不上心。長意的手劃過紀雲禾的下頜,轉而掐住瞭她的脖子。他貼近紀雲禾的耳畔,告訴她:“紀雲禾,以前你的命是馭妖谷的;今日之前,你的命是國師府的;而後,你的命,是我的。”長意聲色冷漠,“我要你死,你方可死。”
紀雲禾聞言,笑瞭出來:“長意,你真是霸道瞭不少呢。不過……這樣也挺好的。”
這樣的話,敢欺負他,能欺負他的人,應該沒幾個瞭吧。
紀雲禾抬起手,撐住長意的胸膛,手掌用力將他推遠瞭一些,接著道:“但是我還得糾正你,我的命,是自己的。以前是,以後也是,即便是你,也不能說這樣的話。”
“你可以這麼想。”長意道,“而我不會給你選擇的權利。”
言罷,長意一揮手,寬大的黑色衣裳瞬間將紀雲禾裹入其中,將陽光在她周身隔絕。甚至抬手間還在紀雲禾的衣領上做瞭一個法印,讓紀雲禾脫不下這件衣裳,隻給她留瞭一雙眼睛露在外面。
紀雲禾覺得有些好笑:“我在牢裡待瞭快六年,第一次曬到太陽,你為何就斷言我能被曬死瞭去?哪個人還能被太陽曬死?”
長意淡淡地睨她一眼:“你能。”
這兩個字,讓紀雲禾仿佛又看到瞭當年的長意,誠實、真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她忽然間有些想告訴長意當年的真相,她想和長意說:當年,其實我並沒有背叛你、遺棄你,也並不是想殺你。你可以恨我,可以討厭我為你做決定,但我從沒有想要真正地傷害你……
紀雲禾試圖從衣裳裡伸出手來,去觸碰長意,但被法印封住的衣裳像是繩索一樣,將她緊緊綁在其中,讓她手臂動彈不得。
紀雲禾無奈:“長意,曬太陽不會殺瞭我,雖然會痛,但……”
話音未落,宛如要給紀雲禾一個教訓一般,紀雲禾瞳孔猛地一縮,霎時間,身體裡所有的力量都被奪去,心臟宛如被一隻手緊緊擒住,讓她痛苦不已,幾乎直不起身子,她眼前一花,一口血猛地從口中噴湧而出。
紀雲禾看著地上的血跡,感受著慌亂的心跳,方才承認,她確實可能會被太陽曬死……
甚至,或許下一刻,她便會死……
紀雲禾靠著巨石,在長意的身影籠罩之中喘瞭許久的氣,她仰頭望長意,還是逆光之中,她眼神模糊,並不能看清他的神情,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長意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絲毫沒有挪開。
“長意……”她道,“或許,我們都錯瞭……我這條命哪,不屬於你,也不屬於我自己。我這條命,是屬於老天爺的……”
又行到這生死邊緣,紀雲禾對死亡已然沒有瞭恐懼。她並不害怕,她隻覺得荒唐,不為死,隻為生。
她這一生從頭到尾,好像都是老天爺興起而做的一個皮影,皮影背後被一隻無形的手捏著,操持著,讓她跳,讓她笑,讓她生,讓她活……也讓她走向荒蕪的死亡。
每當她覺得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時,老天爺便給她重重的一記耳光,讓她清醒清醒,讓她看看,她想要的那些自由、希望,是那麼近,可就是讓她碰不到。
在這茫茫人世,她是如此渺小,如浮萍一般,在時局之中,在命運之下,飄搖動蕩,難以自主……那已經到嘴邊的“真相”,便又被咽下。
紀雲禾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經過這六年的折磨之後,已經動瞭根本,先前與順德公主那一戰,可能已經是她所有力量的“回光返照”。
她的生命,再往前走就是盡頭。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告訴瞭長意真相又能如何呢?
這個單純的鮫人,因為她的“背叛”而心性大變,在他終於可以懲罰她這個“罪人”的時候,罪人告訴他,不是的,當年我是有緣由的,我都是為瞭你好。說罷,便撒手人寰,這又要長意如何自處?
她的餘生,應該很短瞭,那就短暫地做點懷揣善意的事情吧……
紀雲禾佝僂著腰,看著地上烏青的血跡,沙啞地開口:“長意,我現在的模樣,應該很醜陋可怕吧……”
長意沉默片刻,聲音也是低沉的喑啞:“不及人心可怖。”
紀雲禾垂著頭,在黑衣裳的遮擋下,微微勾起瞭唇角。
如果處罰她能讓長意獲得內心的平衡與愉悅,那麼……便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