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決定自己在何時,於何地,用什麼樣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終章。
驕傲、有尊嚴、不畏懼、不驚惶地結束這一程。
遠山埋入瞭夜色,又是一個無月之夜。
屋裡的炭盆燃燒著,木炭灼燒的細微聲音驚醒瞭沉溺在回憶之中的紀雲禾。如遠山消失在黑暗中一般,過往畫面也盡數消失在紀雲禾黑色的瞳孔之中。
此時,在紀雲禾眼前的是一方木桌,三兩熱菜,小半碗米飯被她捧在手中,方桌對面,坐著一個黑衣銀發、面色不善的男子,紀雲禾抬頭,望向坐在桌子對面的長意。
他抱著手,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坐著,藍色的眼瞳一瞬也不曾轉開,這般直勾勾地盯著她,或者說……監視。
“吃完。”見紀雲禾長久不動筷子,長意開口命令。
“我吃不下瞭。”紀雲禾無奈,也有些討饒地說,“沒有胃口,你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我吃完瞭就行。”
“不要和我討價還價。”
與他初相見,已經過瞭六年瞭,而今,紀雲禾覺著,這個鮫人比一開始的時候,真是蠻橫霸道瞭無數倍。
但……這怎能怪他……
紀雲禾一聲嘆息,隻得認命地又端起瞭碗,夾瞭兩三粒米,送進自己嘴裡。
她開始吃飯,長意便又陷入瞭沉默之中,他不在乎她吃飯的快慢,他隻是想讓她吃飯,而且他還要監視她吃飯,一日三餐,外加蔬果茶水,一點都不能少。隻是別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紀雲禾偏偏是太陽下山瞭才起床開始吃飯。
通常侍奉她的婢女拿來飯菜之後,便會鎖門離開,直到下一個飯點到來的時候,她們才會用鑰匙打開房門,送來新的飯食,拿走用過的餐盤。
所以沒有任何人知道,侍女離開之後,在這個徹底鎖死的房間裡,那個統治瞭整個北境的鮫人會悄無聲息地到來,坐在紀雲禾的對面,看著她,也逼迫著她把食物全部吞進肚子裡。
如果不是這次正巧碰上瞭侍女犯錯,長意直接將人從房間窗戶裡扔瞭出去,怕是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紀雲禾幾乎一粒一粒地扒拉著米飯,眼看著小半碗米飯終於要扒拉完瞭,對面那尊“神”又一臉不開心地將一盤菜推到紀雲禾面前。
“菜。”
沒有廢話,隻有命令。
紀雲禾是真的不想吃東西,自打被長意帶來北境,關在這湖心島的院中後,她每日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比前一天更加虛弱。她不想吃東西,甚至覺得咀嚼這個動作也很費勁。
但長意不許。不許她餓著,不許她由著自己的喜好不食或者挑食……
還有很多“不許”,是在紀雲禾來到這個小院之後,長意給她立下的“規矩”。
長意不許別人來看她,即便紀雲禾知道洛錦桑和翟曉星如今也在北境馭妖臺。
長意也不許她離開,所以將她困在三樓,設下禁制,還讓人用大鎖鎖著她。重重防備,更勝她被關在國師府的時候。
長意還不許她見太陽,這屋子白天的時候窗戶是推不開的,唯有到“晨曦暮靄”之時,紀雲禾方可看到一些朝陽初升與日暮夕陽的景色。
長意像一個暴君,想把控紀雲禾這個人的衣食住行,甚至恨不能控制她吸入呼出的氣息,他想掌控她的方方面面。
最過分的是……他不許她死。
如果老天爺是個人,當他撥弄紀雲禾的時間刻度時,長意或許會砍下他的手指頭,一根一根地剁到爛掉。
他說:“紀雲禾,在我想折磨你時,你得活著。”
紀雲禾回想起長意先前對她說過的話,她嘴角微微勾瞭起來。這個鮫人長意啊,還是太天真,讓紀雲禾每天看著長意的臉吃飯,這算什麼折磨呀。
這明明是對她餘生最大的善意。
但她還是很貪心,所以還會向長意提出要求:“長意,或者……有沒有一種可能,你放我出去走一天,我回來一天,你放我出去走兩天,我再回來兩天,你放我出去一個月,我下個月就好好回來待在這裡,每天你讓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不行。”長意看著盤中,“最後一塊。”
紀雲禾又嘆瞭口氣,認命地夾起瞭盤中最後一塊青菜。
冬日的北境,兵荒馬亂的時候,要想吃一口新鮮的青菜有多不容易,紀雲禾知道,但她沒有多說,張嘴吞下。
而便是這一塊青菜,勾起瞭紀雲禾腸胃中的酸氣翻湧,她神色微變,喉頭一緊,一個字也沒來得及說,一轉頭趴在屋裡澆花的水桶邊,將剛吃進去的東西又全部吐瞭出來,直到開始嘔出泛酸的水,也未見停止。
紀雲禾胃中一陣劇痛,在幾乎連酸水都吐完之後,又狠狠嘔出一口烏黑的血來。
這口血湧出,便一發不可收拾,紀雲禾跪倒在地,渾身忍不住打寒戰,冷汗一顆顆滴下,讓她像是從涼水裡面撈起來的一樣。忽然間,有隻手按在她的背上,一絲一縷的涼意從那手掌之中傳來,壓住她身體中躁動不安的血液。
然後胃裡的疼痛慢慢平息瞭下去,周身的冷汗也收瞭,紀雲禾緩瞭許久,眼前才又重新看清東西。她微微側過頭,看見的是蹲在地上的長意。
他如今再也不是那個被囚在牢中的鮫人瞭,他是整個北境的主人,撐起瞭能與大成王朝相抗的領域。他身份尊貴,被人尊重以至敬畏。
而此時,他蹲在她身邊,這一瞬間,讓紀雲禾恍惚回到瞭六年前的馭妖谷地牢,這個鮫人的目光依舊清澈,內心依舊溫柔且赤誠。他沒有仇恨,沒有計較,他隻會對紀雲禾說,我接下會受傷,但你會死。
紀雲禾看著長意,沙啞道:“長意,我……命不久矣。”
放在她後背的手微微用力,湧入她身體的氣息更多瞭一些。這也讓紀雲禾有更多力氣和他說話:“你就讓我走吧……”
“我不會讓你走。”
“我想抓著最後的時間,四處走走,如果有幸,我還能走回傢鄉,落葉歸根……”
“你不可以。”
“……那也不算完全辜負瞭父母給的這一條命……”
近乎雞同鴨講一般說完,紀雲禾有些力竭地往後倒去。
她輕得像鴻毛,飄入長意的懷裡,隻拂動瞭長意的幾縷銀發。
紀雲禾眼睛緊閉,長意的眼神被垂下的銀發遮擋,隻露出瞭他微微抿著的唇。房間裡沉默瞭許久。
屋外飄起瞭鵝毛大雪,夜靜得嚇人。
長意緊緊扣住紀雲禾瘦削得幾乎沒有肉的胳膊,神色掙紮:“我不許。”他的聲音好似被雪花承載,飄飄搖搖,徐徐落下,沉寂在瞭雪地之中,再不見痕跡。
紀雲禾再醒過來的時候,還是深夜,屋內燭火跳躍著,上好的銀炭燒出來的火讓屋內暖意綿綿,而緊閉的窗戶外,是北境特有的風雪呼嘯之聲,這般苦寒的夜裡,不知又要埋葬多少這世上掙紮的人。
可如今這兵荒馬亂的亂世,死瞭說不定反而還是一種解脫。
紀雲禾坐起身來,而另一邊,坐在桌前燭火邊的黑衣男子也微微抬頭,瞥瞭一眼紀雲禾。
紀雲禾面色蒼白,撐起身子的手枯瘦得可怕,在燭火的陰影下,凸起的骨骼與血管讓她的手背看起來更加瘆人。
長意手中握著文書的手微微一緊,而他的目光卻轉瞭回去,落在文字上,看起來對坐起來的人無半分關心。
紀雲禾則是沒有避諱地看著他的背影,打量瞭好一會兒,好奇地開口問道:“你在看什麼?”在他手臂遮擋之外,紀雲禾遠遠地能看見文書上隱約寫著“國師府”“青羽鸞鳥”幾個字。
月餘前,從馭妖谷逃走的青羽鸞鳥在北境重出人世,讓順德公主吃下敗仗,險些身亡,大國師被引來北境,與青羽鸞鳥在北境苦寒地的山川之間大戰十數日而未歸。
長意獨闖國師府帶走瞭她,殺瞭順德公主,火燒國師府,而後……而後紀雲禾就什麼都不知道瞭。
自打她被關到瞭這個湖心小院起,她每天看到的人,除瞭被長意丟出去的丫頭江微妍,就是偶爾在她樓下走過的打掃奴仆,當然……還有長意。
奴仆們什麼都不告訴她,長意也是。
此時在信件上看到這些詞,讓紀雲禾隱約有一種還與外界尚有關聯的錯覺,她繼續好奇地問長意:“你獨闖國師府,別的不說,光是讓順德公主身亡這一條……依我對大國師的瞭解,他也不會安然坐於一方。他可有找你麻煩?”
長意聞言,這才微微側過頭來,看瞭一眼坐在床榻上的紀雲禾說:“依你對大國師的瞭解……”他神色冷淡,且帶著七分不悅,“他當如何找我麻煩?”
紀雲禾一愣,她本以為長意不會搭理她,甚至會斥責這些事與她無關,卻沒想到他竟然切瞭一個這麼清奇的角度,讓紀雲禾一時無法作答。
“他……”紀雲禾琢磨瞭一會兒,以問為答,“就什麼都沒做?”
長意轉過頭,將手中信件放在燭火上點燃,一直等火焰快燒到他的指尖,他修長的手指才松開,一揮衣袖,拂散塵埃,他站起身來,話題這才回到瞭紀雲禾猜想的道路上——
“這些事,與你無關。”
果不其然,還是無甚新意的應答。
紀雲禾看著長意即將離開的身影,道:“那這世間,還有什麼事與我相關?”
長意離開的腳步微微一頓,沒有作答。
紀雲禾便接著道:“長意,是不是就算我死瞭,你也會關著我?”她垂頭看著自己枯瘦蒼白的指尖,“你知道我最想要什麼,最討厭什麼,所以,你用這樣的方式來折磨我,懲罰我,你想讓我痛苦,也想讓我絕望……”紀雲禾笑瞭笑,“你成功瞭。”
冰藍色的眼瞳顏色似乎深瞭一瞬,長意終於開口:“那真是,太好瞭。”
留下這句話,長意的身影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瞭。
屋內的炭火不知疲憊地燃燒著,紀雲禾也掀開被子下瞭床,她走到窗邊,推開瞭窗戶,外面的簌簌風雪便毫不客氣地拍在瞭她的臉上。寒風刺骨,幾乎要將她臉上本就不多的肉都盡數剮掉。
紀雲禾在風中站瞭片刻,直到身上的熱氣盡數散去,她才將窗戶一關,往梳妝鏡前一坐,盯著鏡中的自己道:“雖是有些對不起他,但這也太苦瞭些。”紀雲禾說著,用手摸瞭摸自己的臉頰,那臉上的幹枯與疲憊怎麼也掩蓋不住,她嘆氣道:“求長意是出不去瞭,在這屋裡待著,半點風光沒看到,身子也養不好,飯吃不下,還得吐血……”
紀雲禾張開手掌,催動身體裡的力量,讓沉寂已久的黑色氣息從食指之上冒出來,黑色氣息掙紮著,毫無規則地跳動。紀雲禾眼中微光波動,看著它道:“左右沒幾天可活瞭,折騰一番,又有何妨?”
言罷,一團黑色的星星之火自她指尖燃起。
與此同時,在茫茫大雪的另一邊。
大成國的都城,月色遼闊,都城之中正是宵禁時,四處肅靜。京師未落雪,但非常寒涼。
國師府中,大國師的房間內,重重素白的紗帳之中,一紅衣女子噴出的氣息在空中繚繞成白霧。她躺在床上,左腿、雙手、脖子,乃至整張臉,全部被白色的繃帶裹住,唯留瞭一張嘴和一隻眼睛在外面。
她望著床榻邊的燈架,一隻眼睛緊緊地盯著那火焰,她口中吐出的白霧越發急促,那眼神之中的驚恐也越發難以掩飾,她胸腔劇烈地起伏,但奈何四肢均已沒有知覺,絲毫無法動彈。她隻得用力呼吸,喉嚨裡發出含混的嗚咽之聲。
那一星半點的火焰,在她眼中好似燃燒成瞭那一天的漫天烈焰,灼燒她的喉嚨,沸騰她的血液,附著在她的皮膚上,任由她如何哭喊都不消失。
她的皮膚又感受到瞭疼痛,痛得讓她的心靈都幾乎扭曲。
直至一張男子清冷的臉出現在她面前,為她遮擋住瞭床邊的那一點火光。就像那天一樣,當他出現的時候,所有的火都被撲滅,他就像神明,再一次不管千裡萬裡,都能救下她……
“汝菱。”
順德公主稍稍冷靜瞭下來。
師父……
她想喊,但什麼也喊不出來。在這個人出現之後,她周身的灼痛感慢慢消失,呼吸也漸漸平順瞭下來。
大國師對她道:“今日這服藥,雖然喝瞭會有些痛苦,但能治好你的喉嚨。”大國師扶她起來,將這碗藥喂給瞭她。
苦藥入腹,順德公主突然目光一怔,喉嚨像是被人用雙手扼住,她突然大大地張開嘴,想要呼吸,但呼吸不瞭,窒息的痛苦讓她想要劇烈掙紮,但無力的四肢隻表現出來絲絲顫抖。
她眼中充血,充滿渴望地望著身邊端著藥碗的大國師。
師父……
她想求救,但大國師隻端著藥碗站在一邊,他看著她,卻又不是完全在看她。他想要治好她,卻好似又對她沒有絲毫憐惜。終於,窒息的痛苦慢慢隱去。
順德公主緩瞭許久……
“師父……”
她終於沙啞地吐出瞭這兩個字。及至此刻,大國師方才點瞭點頭,可臉上也未見絲毫笑意。“藥物有效,汝菱,再過不久,我一定能治好你的臉。”
她用露出的一隻眼睛盯著大國師:“師父……你是想治我,還是要治我的臉?”
“這不是一個聰明的問題。”大國師直言。
他從來不回答愚蠢的人與愚蠢的問題。大國師轉身離開。
被褥之下,順德公主的手指微微收緊,被灼燒得烏黑的指尖將床榻上的名貴綢緞緊緊攥在掌心。
紀雲禾在白天的時候好好睡瞭一覺,晚上送飯的丫頭換瞭一個。這丫頭文靜,放下食盒便走瞭。長意也如往常一般過來“巡視”,看著她乖乖地吃完瞭今天的飯食,也一言不發地離開瞭。
來瞭兩個活人,偏偏一點活氣都沒有,紀雲禾開始想念那個喜歡作妖的江微妍瞭。
紀雲禾拆瞭自己的床幃,給自己縫瞭一個大鬥篷,穿在身上,帥氣幹練。
她推開窗戶,今夜雪晴,皓月千裡,無風無雲,正是賞月好時候。
她將手伸出窗戶外,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她便又想將頭探出窗戶外,但臉剛剛湊到窗戶邊,便感到瞭一股涼涼的寒意,再往上貼,窗戶邊便出現瞭藍色的符文禁制。
手能伸出去,腦袋出不去,長意這禁制設得還真是有餘地。
紀雲禾笑笑,指尖黑氣閃爍。
她不確定能不能打破長意的禁制,但如果打破瞭,她就隻有發足狂奔,抓緊時間往遠處的大雪山跑去。等入瞭深山,天高地遠,饒是長意也不一定能找到她,到時候,她與這些故人怕是再也不會相見瞭。
紀雲禾回頭看瞭一眼空蕩蕩的屋內,深吸一口氣,如果說她現在已經走到瞭生命的最後期限,那麼,就讓她為自己自私地活一次吧。
下定決心,紀雲禾催動身體中的力量,霎時間,九條黑色的大尾巴在她身後蕩開,紀雲禾手中結印,黑色氣息在她掌中凝聚,她一掌拍在窗戶的藍色禁制上。
隻聽“轟”的一聲悶響,整座樓閣登時一晃,樓閣之外傳來仆從的驚呼之聲。
藍色禁制與黑氣相互抵抗,不消片刻,在紀雲禾灌註全力的這一擊之下,禁制應聲而破。
破掉禁制,紀雲禾立即收手,但這一擊之後,紀雲禾陡覺氣弱,她的身體到底是支撐不住這般消耗。
而她知道,禁制破裂,長意應該立馬就能感受到,她必須此刻就跑,不然一點機會都沒有瞭!
沒有耽擱,紀雲禾踏上窗框,縱身一躍!她鬥篷翻飛,宛如一隻展翅的蒼鷹,迎著凜冽的寒風,似在這一刻掙斷瞭房間內無數無形的鐵鏈,迎向皓月繁星。
在她沖出窗戶的這一瞬,樓下已有住在湖心島的仆從擁出。
仆從們看著從窗戶裡飛出來的紀雲禾,有人驚訝於她身後九條詭異的大尾巴,有人駭然於她竟然敢打破長意的禁制,有人慌張呼喊著快去通知大人。
但紀雲禾看也未看他們一眼,踏過幾個屋簷,身影不一會兒便消失在瞭湖心小院之中,徒留滿院的驚慌。
寒風獵獵,刺骨冰冷,將她的臉刮得通紅,紀雲禾卻感到瞭久違的暢快。
胸腔裡那口從六年前鬱結至今的氣,好似在這一瞬間都被刺骨寒風刮散瞭一般,紀雲禾仰頭看著月色,放眼遠山,隻覺神清氣爽。胸腔因為劇烈奔跑而引起的疼痛沒有讓她感到難受,隻讓她感受到自己生命燃燒的熱量。
活著。沒錯,她還那麼好好地活著。
一路奔至湖心島邊緣,無人追來,四周一片寂靜,紀雲禾看著面前遼闊的湖面,湖面已經不知結瞭多厚的冰,她一步踏上冰面,繼續往遠山覆雪處奔跑著。
她的速度已經不由自主地慢瞭下來,卻一邊跑,一邊哈哈大笑瞭起來,像個小孩一樣,為自己的胡鬧笑得停不下來。
但最終她膝蓋一軟,整個人直接跪在冰面上,一滾滾出瞭好幾丈的距離,鬥篷裹著她在冰面上滑瞭好久,終於停下來。
紀雲禾已然跑不動瞭,九條尾巴也盡數消失瞭,她卻躺在冰面上放聲大笑。
終於,她笑累瞭,呈大字躺著,看著月亮,看著明星,喘出的粗氣化成的白霧似乎也化成瞭天邊的雲,給明月和星空更添一分朦朧的美。
她在冰面上靜靜地躺瞭許久,直到聽到有腳步聲慢慢地走到她的身邊,她不用轉頭,便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而紀雲禾沒有力氣再跑瞭,她的身體不似她的心,還有折騰的能力。
“這是一次浪漫的出逃,長意。”她看著明月道,“我覺得我像個勇士,在心中對抗魔王。”
“魔王”站在一旁,冰藍色的眼瞳冷冷地看著她,聲音比氣溫更冷,他道:“起來。地上涼。”說的是關心的話語,語調卻是那麼不友好。
對長意來說,追趕現在的紀雲禾真的是再簡單不過的事,紀雲禾此時方覺逃跑之前自己想得天真。又或者,她內心其實是知道這個結局的,但她並不後悔這樣做,她甚至覺得,在她死的那一刻,她也不會後悔今天的折騰。
“勇士”紀雲禾腦袋一轉,看著站在一旁的“魔王”長意,英勇地開口:“月亮多好看,你陪我躺一會兒唄。”
“魔王”不茍言笑,甚至語氣更加不好瞭:“起來。”
“勇士”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屁股貼在冰面上,身體像隻海星,往旁邊挪瞭一點:“不起。”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挑戰“魔王”的權威瞭。他一點頭:“好。”
話音一落,長意指尖一動,隻聽“咔咔”幾聲脆響,紀雲禾躺著的冰面下方陡然躥出幾道水柱,在紀雲禾未反應過來時,水柱分別抓住瞭紀雲禾的四肢和頸項,將她舉瞭起來。
“哎!”
水柱溫熱,在寒夜裡升騰著白氣,抓著紀雲禾的四肢,非但不冷,還溫熱瞭她先前涼透的四肢。紀雲禾想要掙紮,卻掙紮不開。
她不起,長意便要將她抬回去……
長意在前面走,紀雲禾被幾根水柱抬著,在後面跟著。
“長意……”
長意並不搭理。
“我是風風光光打破禁制出來的,這般回去,太不體面瞭些。”
長意一聲冷笑:“要體面,何必打破禁制。”
這個鮫人……明面上不說,暗地裡其實是在生她的氣呢。
紀雲禾笑道:“我今日精神養得好,便想著活動活動,左右沒拆你房子,沒跑掉,也沒出多大亂子,你便放開我,讓我自己走吧,這般抬回去,多不雅。”
長意腳步微微一頓,轉頭看紀雲禾:“我放瞭你,你好好走。”
紀雲禾保證:“你放瞭我,我好好走。”
水柱撤去,紀雲禾雙腳落地,在冰面上站穩瞭,而落下去的水沒一會兒就又結成瞭腳下的冰。
長意看瞭紀雲禾一眼,轉身繼續在前面帶路,而紀雲禾揉瞭揉手腕,看瞭一眼長意的背影,又看瞭一眼天上的明月,紀雲禾在心底微微嘆瞭一口氣。
霎時間,紀雲禾九條尾巴再次凌空飄出,她腳踏冰面,再次轉身要跑,可是紀雲禾剛一轉身躍出一丈,身前便是黑影閃動,銀發藍眸之人瞬間轉到她的身前,紀雲禾微驚,沒來得及抬手,長意便一手擒住紀雲禾的脖子,將她從空中拉到冰面上。
長意手指沒有用力,隻是制住瞭紀雲禾的行動。他面色鐵青,盯著紀雲禾,近乎咬牙切齒地說:“你以為我還像當年一樣,會相信你所有言語嗎?你以為你還能騙我?……”話音未落,長意倏爾抬手,一把抓住紀雲禾從他背後繞過來想要偷襲他的一條黑色尾巴。他直勾勾地盯著紀雲禾,連眼睛也未轉一下,“你以為,你還能傷我?”
不能瞭。
此時,長意僅憑周遭氣息變化,便足以制住紀雲禾的所有舉動。他們現在根本不是一個層級的對手。或者說,從開始到現在,論武力,紀雲禾一直也不是他的對手……
當年她能刺他一劍,是因為那一劍他根本沒有想要躲。
長意手上一用力,妖力通過紀雲禾的黑色尾巴傳到她身體之中,她隻覺胸腔一痛,登時所有的力量散去,她四肢脫力,隻得盯著長意,任由他擺佈。
“紀雲禾,你現在在我手中。”他盯著紀雲禾,那藍色的眼瞳裡好似起瞭波瀾,變得如下暴雨的大海一般,深沉一片,“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你要自由,我不會給你,你要落葉歸根,我也不會給你。”他一邊說著,一邊微微俯身,唇湊到瞭紀雲禾的耳邊,“你隻能在我手中,哪兒都不能去。”
寒涼夜裡,長意微微張開唇,熱氣噴灑到紀雲禾的耳邊,讓紀雲禾從耳朵一直顫抖到瞭指尖,半個身子的汗毛幾乎都豎瞭起來。
正在她猜不出他要做什麼的時候,紀雲禾隻覺右邊耳骨狠狠一痛,竟是被長意咬瞭一口!
這一口將紀雲禾咬得破皮流血,卻在紀雲禾的耳朵上種下瞭一個藍色的印記。
“你……做什麼……”紀雲禾啞聲道。
長意的手指撫過紀雲禾流血的耳朵,血跡登時被他抹去,唯留下一個細小的藍色符文印記,烙在她的耳朵上。
“除瞭我身邊……”他說,“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我都不會給你容身之地。”
紀雲禾被帶回瞭湖心小院之中,再次被關瞭起來,這一次,禁制嚴苛得連手也伸不出去瞭。
所謂的作死就會真的死,在她身上得到瞭淋漓盡致的體現。
但紀雲禾沒有後悔。她一直記得那天晚上從窗戶踏出去的那一刻,也記得那晚暢快的狂奔,還有力竭之後躺在冰面上的舒適開心——寒風是甜的,夜空是亮的,一切都那麼美妙和痛快。
那是她一直想要的——自由的味道。
而有瞭那一夜之後,紀雲禾仿佛少瞭很多遺憾似的,她看著這重重禁制,有一天忽然就想到,她便是此刻死瞭,也沒什麼大不瞭的。
此念一起,便再難壓下。
長意留在紀雲禾耳朵上的印記,她研究瞭兩天,實在沒研究出它的用途。
她做馭妖師多年,知道有的妖怪會在自己捕獲的“獵物”身上做各種各樣的標記來表示這是屬於自己的東西。或許長意隻是想通過這個東西告訴她,她已經不再是一個獨立的人瞭,她是他的所有物。
盡管在所有人看來,目前事實就是這樣。但紀雲禾不承認。
就像以前,順德公主認為長意是她的,而紀雲禾絕不承認一樣。
事至如今,紀雲禾也不認為她是長意的人。
她是屬於她自己的,在馭妖谷的時候是,在國師府的時候是,現在,在這湖心島小院的閣樓之中,也是。
她這一生,做瞭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也被迫做瞭許多選擇,或悲傷,或無奈,艱難隱忍地走到現在,被命運拉扯、擺弄、左右。
但宿命從未讓她真正臣服。
林滄瀾用毒藥控制她,她便一直在謀劃奪取解藥。順德公主以酷刑折辱她,她也從不服軟。
她一直在和命運爭奪她生命的主導權,有贏有輸,但沒有放棄,一直爭到如今。
紀雲禾看著鏡中的自己,一臉枯瘦,眼窩深陷,面色蒼白,她和命運爭到如今,可謂慘烈至極。從前,她在爭“生”,而如今,她想和命運換個玩法。
她想爭“死”。
她想要決定自己在何時,於何地,用什麼樣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終章。
驕傲、有尊嚴、不畏懼、不驚惶地結束這一程。
而今的紀雲禾,沒有雜事要忙,於是她用所有的時間來思考這個事情,設計、謀劃、思考,然後做取舍和決斷。一如她從前想方設法地在馭妖谷中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同伴一樣。
這湖心島的閣樓禁制,靠現在的紀雲禾是怎麼也打不破的,所以她唯一能死的地方,就是這閣樓的幾分地裡。不過沒關系,做謀劃總得有舍有得,她的最終目的是死亡,時間、地點、用哪種方式,都是可以妥協的,達到最終目的最重要。
且她現在的這個目的,隻要瞻前,不用顧後,可謂是十分簡單直接,畢竟……善後是活人的事情。
她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怎麼達到這個目的。這件事情有點難,因為她和長意的目的相沖突瞭——長意不讓她死。
紀雲禾在獨處的時候,將閣樓翻瞭個遍,也沒有找到任何武器。
自刎是不行瞭,跳樓又撞不出去,想餓死自己吧,每天定點送到的三餐還得被人盯著吃進嘴裡。
難不成憋口氣,憋死自己嗎?
她倒是試瞭試,日出睡覺的時候,她把被子都蒙在瞭自己頭上,緊緊地捂住,沒一會兒就開始氣悶,但氣悶之後她的手就沒有瞭力氣,竟然就這樣趴在被子裡呼哧呼哧睡瞭一天。
醒來的時候,除瞭覺得鼻子有些不舒服,也沒其他不適。
紀雲禾還把目光放到瞭房梁上,想著用床單擰根繩,往房梁上一掛,吊死也行。
紀雲禾覺得這法子可行,但是找來找去,愣是沒找到剪子。
這才想起原來上次她用剪子將床幃剪瞭,做成鬥篷逃出去後,長意將她的剪子也給沒收瞭。她便把床單扒拉瞭下來。可床單一抖,佈料飄然落下的時候,背後忽然出現瞭一個黑臉煞神。
長意一臉不開心地負手站在紀雲禾面前。
床單軟塌塌地垂墜在地。
紀雲禾呆呆地看著突然出現的長意,一時間還以為這個床單是個什麼道具,突然來瞭一出大變活人。
“你……什麼時候來的?”紀雲禾看瞭看自己房間的大門,“這不是飯還沒送到嗎……”
長意黑著臉,像是沒聽到她的問話一樣,隻道:“你又要做什麼?”
“我……”紀雲禾又把床單抖瞭兩下,“我覺得床單有些臟瞭,抖抖。”
“抖完瞭?”
“嗯。”
“鋪回去。”
長意背著手,盯著紀雲禾將床單又規規矩矩地鋪瞭回去,然後一臉不高興地走得無影無蹤,和來時一樣。
紀雲禾往床上一坐,覺得自己出師不利。但通過這件事她也明白瞭,這個鮫人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能很快地洞察她的一舉一動。這次還好沒有露出馬腳,不然之後的事辦起來更加麻煩。
看來……不能用緩慢的方法自盡瞭。
紀雲禾摸著下巴,愁得長嘆一聲。
她看向屋內的炭火,這拿炭燒屋子的方法怕是也不行。指不定火還沒燃起來呢,大冰山就瞬間趕過來瞭……
不過……紀雲禾看著屋內無聲燃燒的炭火,倏爾想起瞭先前她被關在國師府地牢的時候,大國師曾給她看過的書。大國師喜歡的人曾經遊歷天下,寫瞭數本遊記,遊記中,除瞭一些天文地理、山川湖泊的記載,還有一些閑散趣聞。
她隱約記得,其中有一章曾寫過,北方某貴胄傢中,曾用一種名叫“紅羅炭”的木炭來取暖,此種木炭用名貴的硬木制成,灰白卻不爆,可用時間也極長,且十分溫暖。但貴胄傢中幼子常常早夭,女眷壽命皆不長,男子也常患疾病,甚至在一天夜裡,傢主與夫人盡數喪命。而傢主與夫人死亡之後,據說面色安詳,猶似還在夢中,並無猙獰之相。當地的人認為是此宅風水不好,有妖怪作亂,傢主與夫人皆被妖怪吸去瞭神魂。
但著書之人探究之後發現,是他們用的木炭和房屋不通風造成的慘案,著書人將其稱為“炭毒”。
紀雲禾之所以對這件事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她在看完文章之後還曾與大國師探討過一番。
紀雲禾說,世間很多人都將自己不理解的事歸類為妖怪作亂,是以對妖怪心生嫌惡,難得還有一人願意如此費力不討好地去查明真相,寫在書中,雖然這書最後沒什麼人看見……
大國師聞言隻道:“她較真。”
當初紀雲禾隻感慨大國師是個深情的人,他喜歡的女子也甚是可惜。但如今紀雲禾想起這段事,隻覺歡欣鼓舞得想要跳起來。
她這屋裡的窗戶,她想開也沒人願意給她開,本就是常常關著。而她身體弱,大可稱自己畏寒懼冷,讓仆從多拿幾盆炭火來,甚至可以點名要名貴的紅羅炭,仆從就算覺得奇怪,也隻會當她矯情。而長意便是知道瞭也不會起疑心。
多燒幾盆炭,憋個一整天,第二天悄無聲息地去瞭,面色安詳,猶似在夢中……也不會有人覺得她死得蹊蹺,因為她本就體弱,眾人隻會覺得她是在夢中死去的。
這可謂是最妙的一個死法瞭。
紀雲禾為自己的記憶力感到歡欣雀躍。
她期待地往桌子邊上一坐,等到仆從送瞭飯來,紀雲禾叫住她沒讓她走,待得長意來瞭,她便跟長意說:“我這屋子太冷瞭,有瞭一盆炭火還是讓我手腳冰涼,待會兒便多給我送幾盆炭火來吧。”
長意沒有疑心,淡淡地“嗯”瞭一聲。
侍女領命,正要離去,紀雲禾問道:“院裡有紅羅炭嗎?我以前聽說那種炭是最好的。”
侍女恭恭敬敬地回答:“有的。”
紀雲禾點頭:“多拿幾盆過來吧,這天越來越冷瞭。”
侍女沒有應是,直到長意點瞭頭,她才恭敬地離開瞭。
紀雲禾心滿意足地捧起瞭碗,她看瞭一眼坐在桌子對面的長意,長意今天似乎事務繁忙,手裡還拿著一封長長的文書在皺眉看著。
察覺到紀雲禾的目光,長意目光離開文書,看向紀雲禾。卻見紀雲禾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她笑得溫和且平靜,長意本因文書而煩躁的情緒微微緩瞭緩,他眉頭漸舒,將文書放下。
“有事?”他依舊冷冷地問著。
“沒事。”紀雲禾道,“隻是覺得你如今越發有威嚴瞭,和以前相比,這變化可謂天翻地覆。”
但凡紀雲禾提到“以前”二字,長意心情便不會好。他冷哼一聲,再次拿起瞭文書:“拜你所賜。”
紀雲禾笑笑,乖乖地吃瞭一口飯,宛如在閑聊傢常一般,道:“但你的面容還是一如既往地好看,甚至比以前更有成熟的味道瞭。”
長意目光聚焦的地方又從文書轉到瞭紀雲禾的臉上。
紀雲禾今天非常乖巧,吃一口飯,吃一口菜,細嚼慢咽,半點不用人催。他心頭有些奇怪的感覺,卻說不上來是如何奇怪。
直到紀雲禾將碗中的米飯和菜都吃完,長意也合上瞭文書。他起身要走,往常這時候,紀雲禾都是催著他離開的。他的目光對她來說像是監視。長意心裡明明白白的。
但今天,紀雲禾忽然開瞭口:“長意。”她留住瞭他的腳步。
長意轉頭,但見紀雲禾眉眼彎彎,笑容讓她蒼白的臉色變得紅潤瞭幾分,恍惚間,長意好似又一次看到瞭十方陣中,深淵水潭邊上,那個拉著他的手笑著躍入黑暗的女子,她是那麼堅忍美好,充滿誘惑。
同樣的笑容,同樣讓人猜不透她笑容背後的心緒。
“長意,你是我見過的最美也最好的人……”
她的話,讓長意袖中的手攥緊瞭文書。
她接著道:“也是最溫柔、最善良的人。六年前,如果不是那般場景,我或許會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她故作輕松,笑瞭笑,“或許還會想和你做你們鮫人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雙人。”
長意看著她,並不避諱她的眼神,四目相接,談不上纏綿,也說不上廝殺,這瞬間的靜默宛如深海暗流,將他們兩人的情緒都吞噬帶走,流向無盡的深淵。
燭光斑駁間,長意竟依稀覺得紀雲禾眸中似有淚光。一眨眼,她的黑瞳卻又清晰可見。
長意沉默瞭片刻,打量她:“事到如今,再說此話,你又有何圖?”語調堅硬,猶似磐石。
“我隻是想告訴你而已。”
“好,我知道瞭。”
再無糾結,長意轉身離去。房中又陷入瞭一片死寂之中。
紀雲禾坐在椅子上,靜靜等著兩三侍女將她要的紅羅炭送上來。
她坐瞭很久,直到侍女來瞭將炭放下,又收拾一番,問她:“姑娘,炭火夠瞭嗎?”
紀雲禾看著屋子裡的炭盆,嫣紅的炭火迷人得像少女的臉頰,此時仍是寒冬,而紀雲禾卻仿佛來到瞭三月春花漸開的花海。
春風一拂,攜著春花與暖陽,酥瞭眉眼臉頰,便令這寒冰般堅硬的脊梁骨也化瞭水,柔軟瞭下來。
紀雲禾看著這嫣紅,倏爾笑出瞭聲來。
夠瞭夠瞭,想說的話也都說出口瞭。
“足夠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