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源傢是老式裡弄房子。曬臺上搭房子,前後樓再搭三層閣。他傢住底樓亭子間。正對著前客堂,再下去是灶披間(廚房)、曬臺。改造過,但還是煤衛共用。房間統共不過三十多平方米,隔成兩塊。他住裡面,父母在外面。地方雖小,竟是不亂。物品倒也擺放整齊。空間再逼仄,一隻書架也是要的。全套大英百科全書便占瞭一半地方。早年的鋼琴也還在,拿佈罩瞭,上面擺個魚缸,養一些熱帶魚。旁邊一尊水晶花瓶,插幾束淡紫色康乃馨。居然還有塊角落騰出來,放一架踏步機。他母親說,上海空氣不好,不能時常出去散步,跑步機又占地方,這樣小巧的踏步機剛剛好,鍛煉身體,也不傷關節。
她幾乎沒見過他父母。當年他們每次回滬,都是來去匆匆。他父母生得高高瘦瘦,五官清癯,倒不顯老。笑容禮貌而親切,稱呼她“顧小姐”,而不是“小顧”。問她“喝什麼茶”,床底下翻出整套茶具,洗凈,開水燙瞭。茶是好茶,紫砂壺裡夾一小撮出來,再蓋緊,放回原處。平常應不常喝,專為待客的。在餐桌上擺開。溫具、置茶、泡茶、倒茶,一應步驟都是極專業的。他父親手指纖長,翻轉間行雲流水,很是漂亮。房間不見陽光,頭頂一盞白熾燈照著,映得各人臉上都有些蒼色。
“歡迎常來做客。”離開時,他父母送到門口。又堅持讓她帶瞭一瓶自制的楊梅酒回去,“我們每年都做這個。對腸胃好。吃吃白相相。”
其實她沒想這麼快去他傢。是施源堅持。“不吃飯,就坐坐,隨便聊會兒。”她明白他的意思。把一切早些攤開,由她定奪。對她公平,他也坦然。人生許多問題都是虛虛實實。愛情是虛的,婚姻是實的。雖說眼下談婚姻還為時過早,但作為男人,這層意思是少不瞭的。不該讓女方被動。愈是處境落於下風,愈是要早說。知情權是基礎。他每月賺多少,住在哪裡,父母如何。這些是硬指標。脾氣性格那些,倒是後面的事瞭。
她問他:“你叔叔嬸嬸呢?”
他停頓一下,“我奶奶去世後沒兩年,他們去瞭南非,開飯店。打算在那邊賺夠錢,再回上海買房子。我叔叔是很果斷的一個人,敢冒險,也吃得瞭苦。不像我爸,新疆待那麼多年,回來照樣連個青菜也炒不好。”
她“哦”的一聲。從他的語氣中,猜想後面的內容應該很壓抑。果然,他說下去:
“他們2009年回的國。一共賺瞭三百多萬。照我叔叔嬸嬸的想法,這筆錢除瞭買房,應該還足夠他們養老。可回到上海,才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普陀區買套兩室一廳,就花去兩百萬。剩下一百來萬,吃吃喝喝好像是夠瞭,可說到養老,放在上海,真是不敢想的。何況我堂弟也快到結婚年紀瞭,有的是用錢的地方。我叔叔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出國,貸款買房,把積蓄統統拿來付頭期,別說三百萬,就是六百萬也有瞭。他為這事一直耿耿於懷,加上那幾年在南非受瞭苦,身體越來越差。2011年查出肝癌,第二年就沒瞭。”
“上海的房子——”顧清俞停瞭停,想說“讓人看不懂”,又覺得這話太輕描淡寫。人傢都涉及生死瞭,又是長輩。好像不該隨便評述。施源叔叔她是有印象的,長相與姑父高暢有幾分相似,美男子,也多才多藝,那時拿一把吉他,唱張行的《遲到》,“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瞭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哦,她比你先到——”整條弄堂孩子們人生中的第一首流行歌曲,便是借此而來。他叫顧清俞“阿俞”,帶一點蘇州口音。施源奶奶便是蘇州人,喜歡聽評彈。每次去他傢,收音機裡多半在放評彈。童年回憶像春日裡的小雨,淅淅瀝瀝,落地會生根,印跡也許不深,卻是另一種意味。偶爾觸到某個點,一連串地憶起,猶如雨水在地上掀起一圈圈漣漪。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瞥見他神情黯然,一會兒恢復瞭,搖頭:“——不提瞭,都過去瞭。”
她說她有個同事,“做行政的,南京人,比我大兩歲,復旦高才生。他父母老早便催他在上海買房,他一直拖著,從幾千塊一平方米拖到上萬塊,又拖到幾萬。就是下不瞭決心。幾年前閘北有個新開盤,不是大靜安嘛,講起來也是市中心。好不容易想通瞭,房子看好,定金也交瞭,誰曉得連著幾天晚上睡不著覺。他跟我講,不行啊,整晚都在做夢,合不上眼,心跳得要蹦出來似的,眼前就是一張張鈔票在飛。血壓升到180。這樣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最後他寧可損失定金,也堅決不買。到現在還是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存款倒是有兩百多萬。講起來也不少瞭,可放在房子上,又夠做什麼呢?那套閘北的樓盤,當時是四萬一個平方米,現在都直逼十萬瞭。那時候不買,現在就算想買也買不動瞭。這種例子太多太多。道理誰都懂,要果斷,要抓住機會。可買房子到底不是買小菜,一出一進就是全部傢當。我爸當年要不是被我逼著,戶口本存折統統掏出來,押過去把錢付瞭,也下不瞭決心。”
顧清俞平常不是話多的人。說這些,是想安慰施源。也是表態。一是不看重,二是世道如此,也難怪。不敢說得太深,諸如“我不在乎”“沒關系”那種,太直接,反令他別扭。去他傢時,她差點被門檻絆一跤,不等他扶,忙不迭站穩瞭。對塵蟎過敏,進門便連打噴嚏,搶在前頭說不該穿裙子,怕是感冒瞭。她猜他應該看在眼裡。怎麼辦呢,說多說少,或者不說,情況都是那樣。那瞬她竟想,幹脆馬上結婚算瞭。不管真的假的,先結婚再說。是她的誠意。她被自己這個念頭惹得都有些想笑瞭。心頭泛起一絲甜意。再怎樣,她畢竟是尋到他瞭。就算天塌下來也無所謂,她尋到他,此生無憾瞭。
顧磊給她打電話:“阿姐,你快點回來。”
她以為出瞭什麼事——其實也沒有。顧士宏上午挨傢挨戶去送投票單,關於萬紫園停車收費的事。小區車位少,早些年一直是五元暢停,後來旁邊建瞭兩幢寫字樓,那些上班族貪便宜,把車停進小區,倒弄得業主沒地方停車。怨聲載道。業委會針對這事開過幾次會,重新調整瞭停車收費標準。業主還是按月算,每月150元。外來車輛一小時10元,一天50元封頂。還規定瞭業主有多輛私傢車的,第二輛300元,第三輛便按外來車輛標準收費。大多數業主都是贊成的,但總免不瞭有人反對。那些傢裡有好幾輛車的,或是做生意的,擔心客人舍不得停車費,便不再上門,擋瞭財路。俱是一百個不樂意。通常也隻在群裡發發牢騷,倒不見得真會如何。偏偏就有人喜歡搞事。二期開足浴店的史老板,溫州人,專挑投票這日,調瞭八輛車過來,分別堵住小區東南西北四個門,讓大傢進出不得。顧士宏是業委會主任,聽瞭匆匆趕過去,找史老板理論。算起來都是街坊鄰居,平常關系不錯,洗腳卡也被他哄著買過幾張。原想著這人不過是虛張聲勢,鬧一鬧便罷瞭。誰知他竟是死活不讓,齷齪話一句接著一句。小區交通頓時陷入癱瘓。最後打110叫來警察,才把人帶走。車子挪開。
“儂就是隻狗,幫著物業賺我們老百姓鈔票的狗。哈巴狗!”
最讓顧士宏鬱悶的,便是這句。史老板當著密密麻麻的人群,扔過來。遇到不明真相的,看他的眼神便摻些曖昧。起哄的也有。人數雖不多,湊在一起也頗具殺傷力。
物業是今年新換的。原先那個是老牌公司,中規中矩得過瞭頭,其實是不作為。被炒瞭。一人一票選瞭現在這個。新公司就位,百廢待興,各種歷史遺留問題,一樁樁排著隊。安保、停車、會所、綠化、外墻整修、兒童樂園……也是應瞭“不做不錯,多做多錯”那句老話,索性不動倒也罷瞭,真要放開手腳去做,總是幾傢歡喜幾傢愁。現在又不像過去,信息公開,宣泄渠道又多,誰不滿意瞭都可以在群裡吼上幾句。動不動就嚷著“不繳物業費”。垃圾滿瞭、門鈴壞瞭、隔壁人傢說話大聲、對面飯店油煙味飄進來、花謝瞭、草枯瞭,都可以作為拖欠物業費的理由。每當物業頒佈新通知,不論內容,後面總是一片叫罵聲。顧士宏做瞭十幾年業委會主任,近來竟是覺得事情愈來愈難做。吃力不討好也就算瞭,關鍵是窩塞,說出來一把辛酸淚。
顧磊勸父親:“所以說呀,這種差事有什麼好當的。沒錢,還傷精神。”
“講得輕松。人人都不做,這麼大的樓盤,幾百戶人傢,誰來管?”
“對,萬紫園沒你在,房價馬上跌一半。”顧磊沖瞭父親一句。也是擔心。下午顧士宏回傢時,臉色一塌糊塗。還以為他哪裡不舒服。問他也不理,隻是悶聲看電視。顧磊這才把姐姐叫回來。“老頭子傷瞭心瞭。”又道,“傷瞭身,我還有辦法,傷瞭心,隻有阿姐你出馬瞭。”電話最後不忘加上一句,“——阿姐你是不是真的要結婚?”
“幹嗎?”
“展翔今天親自到樓下討債來瞭。惡聲惡氣,還跟三千金爸爸打瞭起來。心情不大好。”
顧清俞“哦”的一聲,“年關快到瞭。逼債的和欠債的,都不好過。”
“阿姐你也是欠債的。欠瞭他的情債。”今天這小子似乎有點興奮,話不少。昨天去下遊公司咨詢,正事沒辦,王經理已湊上來表功瞭,“業績考評,顧磊排在前面,年終獎也比人傢多——”她一臉公事公辦,“你不要因為他是我弟弟,就故意搞特殊化,要一視同仁。”王經理忙不迭說“不會不會”。她又提起上次嘉興送貨的事,“生活多做些不要緊,最好少去外地。你也曉得,他身體不好。”王經理頓時張口結舌,保證“以後絕對不會”。
“拿瞭多少?”顧清俞問弟弟。
電話那頭傻笑兩聲。“反正比去年多。”
“請客。”
“再多也沒有阿姐你多。我這點小鈔票,隻好請你去吃肯德基麥當勞。”
“那也行。”
晚飯是在顧清俞傢吃的。買瞭幾個熟食,燉個湯,再炒兩個蔬菜。顧清俞平常不大下廚,但真要弄起來,也是像模像樣。馮曉琴要幫忙,被她推出去:“到我這裡,你們都是客人。坐著就行。”馮曉琴便削水果,榨果汁。冰箱裡有現成的牛油果和梨。不放糖,單加牛奶,榨瞭,口感不錯。顧清俞開瓶紅酒,問父親:“來一點?”
“沒啥開心的事。”顧士宏甕聲甕氣。
“兒女雙全、身體健康、衣食無憂。這還不開心?”
“都被人傢罵成狗瞭。”
顧清俞笑瞭一下。直奔主題,解決起來就容易許多。“——業委會主任是什麼?講得好聽點,是大管傢,講得不好聽,就是受氣包,而且還是兩頭受氣。物業催,業主罵。爸你也不是第一天做瞭,該有心理準備。社會越進步,不同聲音就越多,正常現象。也就是您,威信能力擺在那裡,頂多被人罵兩句,換瞭別人,傢裡玻璃窗都不曉得被砸過幾回瞭,人身安全都沒保障。爸你要是實在氣不過,明天我雇人到足浴店,木桶裡放幾隻死蟑螂,毛巾上拿香煙燙幾個洞,掛到網上。看別人怎麼罵他。關門大吉都有可能。”
“你被那個姓展的帶壞瞭。”顧士宏朝女兒搖頭。
晚餐氣氛總體不錯。女兒燒的菜,顧士宏平常也難得吃到。便覺得額外地香。講起來聚餐每周都有,但算上兄弟姊妹,那是一大傢子。眼下才真真是嫡親的,濃縮的精華。老娘、兒子、女兒、兒媳、孫子。一張六人桌便夠瞭。小而溫馨。女兒到底是女兒,平時不讓人省心的是她,現在一本正經開解自己的,也是她。廚藝到底是不過關,16歲時一碗蛋炒飯已經炒得油光澄亮,整整二十年竟是毫無長進。霜打過的矮腳青菜,應該是怎麼炒都好吃,也難為她小人傢做成那樣,不脆不糯,一言難盡的口感。醃篤鮮裡的咸肉改成火腿,本來也沒啥,問題在於火腿外的皮沒斬去,整個湯都油浸浸的,還腥氣。愈是葷湯,湯頭愈是要清爽,何況又是現在,肚子裡都不缺油水。喝瞭兩口便停下,“放在三年自然災,是好東西——”顧清俞撇嘴,“爸爸吃口也刁瞭。”顧士宏搖頭,“被你弟媳養刁瞭。”馮曉琴聽瞭笑,“阿姐天賦比我好,就是平常燒得少,生疏瞭。”顧清俞轉向顧老太,撒嬌的口氣:“奶奶,小菜味道好嗎?”顧老太瞇著眼,豎起一隻大拇指,“靈光!”
萬紫園對面的地鐵站,原先是兩條線。馬上又要建成一條新線路,半年後通車。“有好,也有不好,”顧士宏道,“三線貫通,方便是方便的。但人一多,魚龍混雜,治安就成問題。刷卡進出,都講瞭好幾年瞭,準備春節後試運行。現在先統計各戶信息。每戶三張卡,到時候認卡不認人,看吧,有的熱鬧瞭。你讓那些阿姨媽媽買小菜隨身帶張卡,她們會睬你才怪。到時候機器倒是裝好瞭,純粹多個擺設,保安旁邊瓜子剝剝,手機白相相,就算肩上扛著沖鋒槍也照樣讓你進去。”
房子的事,顧清俞原先也不懂。但好歹買過兩套,跟中介打交道,多少聽瞭些意思。總體而言,萬紫園屬於定位尷尬的樓盤,地段不差,早期配置也過得去,但物業設施沒跟上,差瞭口氣,豪宅不用提瞭,一線小區也擠不進,普通二手房又心有不甘,半吊子。市政配套也跟開玩笑似的,先說要建個浦東地區最大的公園,一會兒又說磁懸浮延伸段要經過這裡,一期二期統統拆光,隔幾天又說要建成使館區,全上海的大使館都搬過來,旁邊還有圖書館,文化氣息一流,沒幾天,又說準備建個大型公交樞紐站,幾十條線路匯集——傳言好好壞壞,房價也隨之忽高忽低,跟股票差不多,一會兒全是拋盤,一會兒又全是買盤。成交總體不多,但因為盤子大,絕對數目在那裡,中介也是愜愜意意。漲幅相比板塊而言,屬於溫暾水。年中那樣的行情,也隻漲瞭兩三個點。忒穩。
楊梅酒放在酒櫃裡。顧磊見瞭,奇道:“阿姐,你還喝這個?”
“人傢送的。”顧清俞把酒打開,“要不要喝一點?”
顧士宏把杯子遞過來:“倒是很久沒喝這個瞭。以前拉肚子,挑粒楊梅出來,一吃就好。”
顧清俞猜想父親應該還有話沒說盡。被人罵倒不見得是全部。天底下最麻煩的事,便是跟人打交道。幾百戶人傢,也是個小小社會。父親又是那樣的性格,別人的麻煩,統統看作自己的麻煩。所以才適合坐那個位子。真正是容易操心的人。顧清俞倒不像弟弟,隔三岔五就勸父親收山。沒用,治標不治本。既然勸不動,索性順著他,讓他開心些。其實也是老來的消遣,多個寄托。都說房價到頭瞭,可一直不停,這波行情更是來勢洶洶,創瞭紀錄。有人搬進,有人搬出,小區裡盡是中介和看房的人,裝修隊扛著傢什進進出出。住瞭二十來年瞭,抬頭不見低頭見,少一張面孔都能察覺到。上瞭年紀容易感傷,總覺得走一個便少一個,無論人還是物,都是一去不回頭。說不出的黯然的感覺。況且又臨近過年,愈發辨出裡頭的蕭條。這層意思,顧磊未必知道,顧清俞卻能猜著幾分。性子上,她隨父親,有些傷春悲秋,好在學的是理科,還不明顯。顧士宏卻是語文老師,吃的就是這碗飯。她母親生前倒是大大咧咧的個性。據說顧士宏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帶大兩個孩子,非得小心到極點不可,功夫加倍地做,到後來反比女人更纖細入微。
吃過飯,顧磊一傢三口去看電影,先走瞭。顧清俞送父親和奶奶回去。沒有風,倒不怎麼冷。空氣也清冽。一手挽住一個,三人並排,緩緩地走。通常這種時候,老人傢就會感慨,日子好過啊,吃喝不愁,還住這樣的房子。放在以前真是想也不敢想的。顧清俞的爺爺四十多歲就沒瞭,活著時連肉也不曾敞開吃過。掃墓時那張照片年輕得甚至有幾分稚氣,就是瘦,愁眉苦臉的瘦。顧士宏長得像父親,眉眼更俊朗些。顧老太是單眼皮,三個子女中唯獨顧士蓮像她,都說女兒要眼睛大才好看,兒子單眼皮倒不妨事。偏偏反瞭。顧老太的幸福感,在這樣的夜晚,與孫女、兒子手拉手的環繞中,無限地放大瞭。也是因為有比較。最常提的例子,便是12號裡的一對老夫婦,姓張,八十來歲,無兒無女。兩年前房子抵給銀行,上海試行“以房養老”的第一批。倒也瀟灑,雇個鐘點工,傢務事不操心,這把年紀還跟新婚似的,高興起來勾肩搭背,不高興拔開嗓子就罵,內容也跟小年輕差不多,老頭多看瞭年輕女人一眼,或是老太跳廣場舞穿得清涼瞭些,也不論時間地點,立刻便吵個昏天黑地。中氣也足。小區出瞭名的。誰傢夫妻口角,到頭來總拿這兩人自嘲,“那樣都能白頭到老,我們看來問題也不大——”。顧老太與他們是“拳友”。圈子裡一眾老人,缺牙豁嘴,說來說去都是兒子孫子,隻當這兩人必定聽不下去,誰知他們竟是毫不在意。老頭平常喜歡畫畫,不拘山水人物,粗粗地裱起來,送給鄰裡。老太有一陣做微商,賣內衣,朋友圈裡發的盡是胸罩三角褲。那些保守的老人,私底下都有些鄙夷,覺得不是正經路道。現在社會上一些丁克的小夫妻,又有幾個是好好過日子的,何況還要往後退幾十年,那個年代,不養孩子不做傢務,隻曉得白相,簡直不可思議。便與他們保持距離。唯獨這兩人不覺,依舊我行我素,日子倒也過得風生水起。
“沒小孩,到底不像的。”顧老太總是這句。滿滿當當的四世同堂的優越感。
“沒結婚,更加不像。就別提小孩瞭。”顧士宏接著話頭。故意朝顧清俞看。
“囡囡是忒優秀,”顧老太道,“女人忒優秀,男人就不敢軋過來。”
“居裡夫人也嫁出去瞭,”顧士宏沒好氣,“你問她自己,是這個原因嗎?”
“忒差勁,人傢也不敢軋過來。”顧清俞笑。
回去時,經過展翔傢樓下,想起顧磊說的“跟三千金父親打起來”,竟有些好笑,認識他這些年,嘴上耍狠鬥酷聽得多瞭,還未見過他真正動手。也不知當時是怎樣的狀況。又搖頭,這男人四十歲瞭,越活越回去瞭。正要離開,手機響瞭,她接起來:“喂?”
“晚飯吃瞭?”是展翔。
“吃瞭。”
“會出來散步嗎?經過我傢,就上來坐坐。”
“不瞭,今天有點累。準備睡覺瞭。”
他“哦”的一聲:“——那我現在看到的那個,是鬼嗎?”
她抬起頭,他傢陽臺沒開燈,暗著,隱約有個人影站在那裡。電話沉默片刻。兩人一高一下,一明一暗地對峙。“開門。”她道,掛瞭手機。
他感冒瞭,戴著口罩。問她:“茶還是咖啡?”她道:“白開水就行。”電視機開著,在放一檔選秀節目,人聲嘈雜。他把電視關瞭,遞給她水。自己拿個馬克杯手裡捂著。“蜂蜜金橘茶。我媽做的,說對感冒好。”她道:“那也要看是風熱還是風寒,吃錯藥不行。”他道:“吃對吃錯都是一禮拜。感冒就這樣。”她聞到煙味,“感冒還抽煙?不要命瞭?”他過去打開窗,又把空氣凈化器也打開,“——狗鼻子。就抽瞭一根。”
他說下午八輛車擋門的事,照片都傳到網上去瞭。她表示已經看過,“三輛奧迪,兩輛寶馬,兩輛奔馳,還有一輛勞斯萊斯。八車擋門,全上海都傳遍瞭。這史老板也不簡單,一下子弄來這麼多車。”
“勞斯萊斯是我的。”他道。
顧清俞怔瞭一下。“呵,跟我爸過不去。”
“跟誰過不去,也不敢跟你爸過不去。”他道,“史老板前天問我借的。也沒說借來幹嗎。早知道是用來堵門,死也不會睬他。車牌號都上網瞭。”
“出名瞭。”她笑瞭一下。
展翔跟史老板關系不錯,麻將搭子,再加上一點點生意關系。足浴店,展翔也註過資,其實是早幾年史老板問他借的,後來半是賴賬半是示好,勸他這錢別動瞭,“放在股市倒未必保險,我們這麼大的小區,做腳隻我一傢,老客戶帶新客戶,營業額一年年翻上去。有錢大傢賺,算你一個。”展翔為人爽氣,再說也不等這點錢急用,便答應瞭。史老板倒不食言,每年總有一筆分紅,算下來比銀行理財還低。有點吃大戶的意思。展翔也不計較,一笑瞭之。史胖子麻將素質差,癮卻極大,隔兩天來一副,稍微使點勁,都在裡面瞭。這陣子,史老板又開始纏他。還是鈔票。論頭腦活絡,展翔不及姓史的。房子上賺錢,那是撲性,談不上巧勁。史老板的思路是與時俱進的,發散性思維。他給展翔洗腦,“互聯網+”那種,最時髦,也好賺錢,但是有文化的年輕人弄的,他們不行,兩頭不沾邊。洗腳店也是夕陽產業,講起來條件好瞭,做腳的人越來越多,但可復制性太強,弄個門面,請幾個師傅,便成瞭。飯店那種,風險也大的,競爭又激烈。史老板講一圈,告訴展翔:“我有個朋友,開小型財務公司,去年這時候借出去3000萬,現在到手4500萬。”展翔懂瞭,“哦,放高利貸。”“談不上高利貸,利滾利那種才是,一年翻幾隻筋鬥。我們這叫江湖救急,打擦邊球。”史老板解釋,“現在最缺的是啥,就是現金流。別的不提,光我們小區,又有多少人在做生意?線上的線下的,人人想賺錢,就是沒資金。為啥最近房價停滯不漲瞭?就是因為政府把首付比例提上去瞭,沒錢還買個屁啊?首付貸也停瞭,房貸利率管得緊緊的,銀行再想做業績,也不敢搞名堂。這種時候,誰有現金,誰就是碼子。朋友,聽我一句勸,賣掉兩套房子,一年三成利潤,分分鐘的事。”
“你怎麼說?”顧清俞問展翔。
“要黑社會背景的,不是人人都能做。我這種老實孩子,還是太平點好。”
顧清俞嘿的一聲,“史老板挑你發財。你不接翎子。”
他停頓一下,“你要是有朋友想調頭寸,我免息借給他。男的女的,做生意或是做股票,都可以。”說完朝她看。有些曖昧的語氣。她懂他的意思。施源幾年前問人借瞭120萬,至今還套在股市裡,進出不得。那天電話裡他把施源的情況一樁樁報出來,唯獨這樁隻起瞭個頭,她便岔開話題,不讓他說下去。她要為那男人留顏面。他便也不再提。此刻不知怎的,竟又有些摒不牢。心癢癢,想觸那男人的黴頭。也怕她真惱,隻稍提瞭提,又給她續水。“天氣幹燥,多喝點水。”
她看向他那杯蜂蜜金橘茶,捧瞭半日,竟是未喝。
“口罩摘瞭吧,喝水不方便。”
“怕傳染給你。”
“淤青還會傳染嗎?”她詫異,“倒是沒聽說過。”
展翔心裡嘆口氣。她果然還是惱瞭,才這樣不留情面。口罩是遮羞佈,遮住嘴角老大一塊淤青。竟被她看出來。討債的被欠債的打,聞所未聞,還丟人。“你就不能讓我們一傢五口好好過個年嗎?”下午,那男人懷裡抱著老三,旁邊是阿大和阿二,說得可憐巴巴。樓上樓下經過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仿佛他真成瞭黃世仁。那瞬,他忍不住有些火起。倒不單為那幾萬塊錢,而是莫名地心塞。也不隻對這人。史老板同他說那番話,小區裡的雜事,阿姨媽媽雞雞狗狗,他這隻耳進,那隻耳出,卻唯獨記住一句,“道理是人講出來的,一萬個人有一萬個道理。誰欺負誰,還真是講不清。”——本來還按捺著,一會兒,三千金的媽媽也出來瞭,兩句話一說,眼淚唰唰地流,撲通一聲,竟跪下瞭。展翔愣住瞭,伸手去扶她,心頭不爽,動作便有些硬邦邦,一把將那女人拽起來。那男人見瞭,沒頭沒腦一句“你竟敢動手”,撲上來就是一拳。兩人扭打起來。樓道裡哭聲震天,鄰居也是女人,拉不住兩個大男人。最後還是把顧士宏喚下來,“快過年瞭,像什麼樣子!”顧士宏拔高音量叫一聲,不怒自威。也不看他,單單隻哄那兩個小女孩。又道:“你先回去,什麼事都慢一步。”話是對他說,卻隻留個脊背給他。
“娘個×,弄不過一隻癟三。”
話裡有話,指桑罵槐。他也不怕顧清俞聽出來。豁出去瞭。七纏八繞的情緒,前前後後的,都在這句裡瞭。有些澀然地。又忍不住懊悔。叫她上來,竟似隻為逞這口舌之快。好聚好散那些,到底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虧得手裡有水壺,隔一陣便續上,總不至於讓氣氛太僵。她也是喝得快,一會兒杯子空瞭,任由他再添上。喝瞭添,添瞭喝。
“要不,我跟你侄子一樣,去報個書法班,練毛筆字?”他忽道。
“幹嗎?”她一怔。
“本來應該報英文班,但人傢基礎在那裡,這輩子赤著腳也趕不上瞭。毛筆字不是國粹嘛,練好瞭,就不是暴發戶瞭,至少也是農民書法傢。好歹能拼一拼。”他自嘲。
她沒吭聲,半晌,問他:“春節出去玩嗎?”
“去南極。包機直飛。”他停瞭停,看向她,“——要不要帶隻企鵝給你當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