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九章

一九七三年A市的春節,也比前幾年的春節多瞭些過大年的氣氛。除瞭年貨供應較為豐富,政治上不同尋常的寬松也是一個原因。這後一點,主要是那些仍劃在另冊靠邊站瞭的大小幹部、不受待見的知識分子們的感覺。對於此兩類人,政治氣氛感覺怎樣比年貨供應的怎樣尤其重要。盡管“九一三”事件發生過去快一年半瞭,餘波還在持續,正式報道及小道消息不斷地告訴人們,這裡那裡又挖出瞭“餘黨”。人們在議論的同時,不可能不展開必然的聯想。而聯想一旦展開,話題的邊界就延伸,以往相互之間不敢交談的看法、感慨,都敢於有所保留、謹慎地說說瞭。當然,這裡說的人們,是一向特別關心政治的人們。劃在另冊靠邊站的大小幹部和不受待見的包括仍被視為“階級異己分子”的文化人,也敢於在春節期間相互拜年瞭。他們似乎僅僅是被拋棄、遺忘瞭而已,不再是需要狠狠打擊的階級敵人瞭。

光字片的春節氣氛卻相反,兩個年輕人非正常死亡,使光字片籠罩在一種不祥之中。塗傢雖已沒人瞭,交叉貼在門上的,蓋有法院和公安局大紅印章的封條並沒被風完全撕掉。人們經過時,特別是孩子們和年輕人晚上經過時心裡發毛,不願看塗傢的門,都會低下頭去加快腳步。韓傢和周傢一樣,也有個不大的小院子。得知小兒子的死訊後,他傢人在小院門上掛出瞭黑佈幡子,春節也沒除去。整個光字片三十兒晚上未響一聲鞭炮,唯恐韓傢的人發生誤解,大傢都自覺恪守民間的道德。

大年初一上午,升為街道副主任的周母照例挨傢挨戶去拜年,並給幾戶老人和孩子身體不好的人傢送雞蛋。秉昆則沒出門,他移開整齊碼放在一隻舊木箱上的二十幾棵大白菜,從箱子裡抱出所有的圖書,擺瞭一炕。母親“主動出擊“,他估計不會有人來拜年,但還是插上瞭門,以防萬一。他選出瞭一本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又將那些書按自己打算讀的先後順序放入瞭箱子,再將大白菜重新碼在箱蓋上。哥哥下鄉前,傢裡並沒有那些書,最多時也就三四本,隨時藏起三四本書並非多麼難的事。有時,哥哥們所讀的書是他自己、姐姐周蓉或郝冬梅從外帶回傢的,他們集中時間幾天內讀完便不知還到哪兒去瞭。

哥哥秉義下鄉前一天,指著那隻舊木箱告訴秉昆裡邊裝的全是書。哥哥將一隻手按在他的肩上,委以重托似的說:“保存那些書的使命就交給你瞭。”

秉昆說:“為什麼不交給我姐?”

哥哥說:“她肯定也得下鄉。”

見秉昆一副壓力不小的樣子,哥哥寬慰他說:“你也別因為那些書不安。現在已經不是‘文革’初期,我和周蓉走後,傢裡就剩你和母親瞭,咱們是工人階級傢庭,即使被多事的人發現瞭,舉報瞭,也沒什麼瞭不得的,絕不至於把你和母親怎麼樣。隻不過,那些書在以後的中國,在一個不短的時期內將難以再見到,很寶貴。我希望咱們周傢的後人還能幸運地讀到那些書。一個人來到世界上,一輩子沒讀到過這些書是有遺憾的。”

秉昆問:“你指咱倆和周蓉的兒女?”

哥哥莊重地說:“是啊,我們必然是會有兒女的啊。”

哥哥還說,那些書大部分是別人的——老師同學以及其他朋友的,也有冬梅姐的幾本,別人傢裡不便保留,所以集中送到較為安全的周傢來瞭。哥哥最後說:“你就算是為許多人負起使命吧。”

他又問:“哥,你除瞭老師和同學,還有些什麼朋友呢?”

哥哥沉吟瞭一下,意味深長地說:“有的人隻有老師和同學之間的友誼是不夠的,哥就是這樣的人。”

當時姐姐不在傢。

哥哥的話雖然並沒讓他覺得有多光榮,但確實使他產生瞭一種類似使命的責任感。傢裡就兩間屋,床底下是百姓傢最能藏些東西的地方,可裡外間都是火炕,沒法藏任何東西。哥哥姐姐走瞭以後,秉昆不知該將那隻箱子藏哪兒,索性擺在外屋的原處,冬天往箱蓋上壓大白菜,夏天放被子棉衣,再用塊佈罩住。他那簡單的頭腦裡記住瞭一句不知怎麼就記住瞭的話——藏東西最安全的地方是看起來不可能藏東西的地方。他很聰明地在書上邊放瞭一層幹辣椒,一為防蟲,二為障不良之人的眼。而他之所以選擇《怎麼辦?》來看,是因為聽哥哥姐姐們說,此書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在獄中寫的,是一本寫得最不浪漫的愛情小說,也是俄羅斯文學史上最不像小說的重要小說。這引起瞭他更大的好奇。

上午,秉昆躺在炕上看《怎麼辦?》。那書確實難以吸引他,但也不是枯燥得令人根本看不下去。他極其平靜地看著,不時將自己想象成羅普霍夫,同時將薇拉想象成鄭娟,難以排除的想象使他看得既平靜又享受。

快中午時,母親回來瞭。秉昆說他不餓,母親煮瞭幾個凍餃子自己吃罷睡瞭。一陣困意襲來,秉昆也睡瞭。醒時兩點多瞭,母親又去拜年瞭。近幾年的初一都是如此,母親對拜年這件事一年比一年認真,如同領導幹部對待值班,她說:“初一都拜遍,春節就能過踏實瞭。”

傍晚,母親回來時眼睛紅紅的,秉昆料想她準是陪韓偉媽哭過瞭。他什麼話都沒問,有什麼可問的呢?

哥哥去年回傢時用攢下的錢為傢裡買瞭一臺收音機,不但能聽市臺、省臺,還能聽北京臺、中央臺,傢裡一下子蓬蓽生輝。

母子倆聽著樣板戲默默吃罷晚飯,母親關瞭收音機,上瞭炕,從炕箱裡取出一個佈包,盤腿而坐。

佈包裡包著姐姐周蓉寄來的信。

秉昆放下《怎麼辦?》,主動問:“先讀哪封?”

母親平靜地說:“哪封都行。”

於是秉昆替母親打開佈包,隨便拿起瞭一封信。

這件事成瞭近幾年初一晚上母子間的保留節目,隻有哥哥春節探傢回來瞭例外。哥哥總是爭取與冬梅姐一塊兒探傢,三十兒晚上他倆陪冬梅姐的母親過。冬梅姐的母親原是省婦聯副主任,和她父親一樣還都沒有獲得“解放”,而她父親身在何處似乎無人知曉。初一晚上,他倆準在周傢這邊過,冬梅姐往往會住下不走。有哥哥和冬梅姐在,母親總是很開心。

秉昆拿起的是姐姐從貴州寄回的第一封信,也是他讀的次數最多的一封信。

“媽媽,女兒已經深深地愛上他瞭,叫我怎麼辦呢?”——那封信秉昆幾乎能背瞭,第一次讀時,母親一聽到這句話就哭出瞭聲。

“這叫什麼話呢?秉昆你說你姐這信裡寫的是什麼話啊!她當初如果不愛上那個倒黴的男人,不就沒後來這一切事瞭嗎?怎麼辦,怎麼辦,生米做成熟飯瞭才說怎麼辦,不是一切都晚瞭嗎?”母親當時的哭訴,秉昆記憶猶新。

可這一次,母親沒像往年似的邊聽邊流淚,她很平靜地說:“是啊,怎麼辦呢?已經愛上瞭那就沒辦法瞭。”

母親把臉轉向瞭秉昆,慈祥地望著他,似乎在用目光問:“是不是啊,秉昆?”

他小聲說:“媽說得對。”

他一封接一封地讀下去。母親既不說別讀瞭,也不說還讀。他讀得口幹舌燥,起身喝瞭幾口水再坐到炕邊時,見母親已將信用佈包好瞭。

母親問:“兒子,沒煩吧?”

秉昆說:“給媽念姐的信,一百遍也不煩。”

“老疙瘩知道理解我瞭,以後再也不讓你念瞭。”母親說著,將被褥展開,將佈包塞入被窩裡,她分明是要摟著那佈包睡瞭。怕自己看書讓母親難以入睡,秉昆抱起自己的被褥枕頭,關瞭燈,去外間屋躺著繼續看《怎麼辦?》。

然而鄭娟的樣子總是浮現在眼前,似乎還帶著她的體溫。並且,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穿得少,終於一絲不掛,雙手捂著乳房,小腿向後斜伸,以一種期待般的神態對他凝眸睇視。她的面容白裡透紅,紅裡透粉,而身子卻是白皙的,像白玉雕的,柔潤的光澤晃他的眼。

他看不下去《怎麼辦?》瞭,也關瞭燈,緊閉眼睛,黑暗中一個勁兒地對自己說: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他覺得“怎麼辦”三個字好生可怕。

正月初三那天,秉昆起得很晚。醒來後不願離開被窩,他也不想再摸出枕下的《怎麼辦?》。他大睜雙眼疑視屋頂,屋頂漏過雨,留下一片水痕。望著望著,水痕竟逐漸也成瞭鄭娟的樣子,她昨晚一次次浮現在他眼前的那種樣子。如果以印象派的眼光來看,那片水痕確實有幾分女體的意味。

母親已起來瞭,在掃裡屋地,她問:“兒子,早上想吃什麼?”

他懶懶地說:“什麼都行。”為瞭抵抗令自己備感羞恥的想象,他用被子蒙上瞭頭。

母親又問:“你曉光哥,他初幾會來呢?”

秉昆早把母親交給他的任務忘到腦後去瞭,根本沒執行,他搪塞說:“我再沒見著過他。”

“大點兒聲,媽聽不清。”

他隻得將頭從被底下伸出,用另一句話搪塞:“他春節這幾天很忙。”

“他親口對你這麼說的?”

“對。”

“再忙能忙到哪兒去呢,那就是不願來啊。也怪媽,當初不該講傷人的話。”

“媽你別胡思亂想。他和我姐還有聯系呢,不會計較你當初說什麼!”

“真這樣就好。”

“晚上,我的幾個工友會來傢裡熱鬧熱鬧,有原來木材加工廠的,也有醬油廠的。”

“那,媽這就把肉燉上,也把木耳泡上。”

聽來,母親有幾分高興。

吃罷早飯,秉昆忽然生出一個想法,要去蔡曉光傢表達一番謝意。他僅僅是表達謝意,並無其他雜念。他決定,即使蔡曉光主動問起他在醬油廠的情況,自己也隻說挺好,別的什麼都不說。他不再盼著早日離開出渣車間瞭,寧願陪曹德寶和呂川撐下去。如果有兩次離開的機會,每次隻能離開一個人,他希望先離開的是曹德寶或呂川,而非自己。自己對他倆太不公平瞭!經過瞭共同買肉的事,他相信他倆已不再歧視他瞭,他更願進一步與他倆成為朋友。既然在同一個廠同是苦力工,為什麼不呢?是的,他隻想去向蔡曉光表達謝意,為瞭自己轉廠這件事上他所費的心,為瞭他仍與姐姐保持著聯系。他認為,後一件事,對自己的姐姐肯定具有異乎尋常的意義。蔡曉光傢他去過一次,替姐姐還給他一本書。他傢住的是有美觀小院的俄式大磚房,他連院子也沒進,隔著木柵欄完成瞭任務。蔡曉光沒哥沒姐,隻有一個妹妹。他參加工作後,十五六歲的同父異母妹妹穿上軍裝成瞭小文藝兵。他生母抗美援朝時是志願軍衛生員,負過傷,獲得過勛章,在他上中學那年病故瞭。繼母比他父親小不少,是部隊的機要幹部。蔡曉光傢沒下鄉子女,秉昆估計他們傢不見得有山貨,就用旅行兜裝瞭不少哥哥春節前托戰友捎回來的木耳、蘑菇、幹黃花菜、榛子之類。

這一次,他還是連院子也沒進,因為遠遠就望見蔡傢院外的馬路邊停瞭三輛小車,其中一輛是軍車,想必他傢正有不少客人。他猶豫著究竟要不要跨過馬路去,又開來瞭一輛軍用吉普緩緩停住,從車上躍下二男二女四個小文藝兵,各自拎著、背著樂器盒子。其中一個少年大聲問一個少女:“蔡樂樂,我怎麼稱呼你父親呀?”叫蔡樂樂的小女兵說:“叫他蔡大校,他最高興瞭!”於是四個花瓶般好看的少男少女嘻嘻哈哈笑著跑進院子。

他猜測叫蔡樂樂的少女定是蔡曉光的妹妹無疑,倏然意識到,還是不進院子好。

秉昆也沒什麼失落感,甚至因為自己懂得在什麼情況下不做什麼事而有幾分愉快。

秉昆決定將那一兜子東西送給鄭娟傢。沒有誰傢初一會插著門,他打定主意將東西放進鄭傢的門鬥轉身就走。他想,如果鄭娟猜到瞭是他送去的,下次他再送錢去,她就不至於堅決拒絕。如果她以為是“瘸子”他們讓人送去的,那也好,他對她一傢三口的心意實現瞭。

鄭傢的外門果然虛掩著,他也確實做到瞭放下東西轉身就走,一秒鐘都沒停留。

秉昆一進傢門,母親劈頭就問道:“你哥托人捎回來的東西,你都送人瞭?”

秉昆聽出瞭母親的惋惜,撒謊說自己去給蔡傢拜過年瞭,第一次去,總不能空手啊,蔡傢的人挺稀罕那些東西的。

母親臉上的不悅一掃而光,欣然地說:“好,好,兒子你做得對,越來越懂事瞭。咱傢在全市也沒一門親戚,是得將朋友當親戚經常聯系著。媽老瞭,街道的事情多,顧不上,人情世故方面又不擅長,今後就得靠你瞭。”

秉昆早已看出,幾乎所有底層人傢,都希望能與一戶有權力的人傢攀成親戚,即使八竿子搭不上,能哈著往近瞭走動走動也是種慰藉。即使從不麻煩對方,但確實有那麼一種關系存在的話,那也足以增加幾許生活的穩定感。那一天他明白瞭,母親原來也不例外。這使他心裡難免有點兒酸楚,因為母親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比較脫俗的。

他由母親想到瞭父親。父親是一個從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哈著誰的人,給人一種特別獨立自主的印象,盡管從沒說過“我是工人我怕誰”這句話。但父親確實說過另一句在秉昆聽來很牛的話:“我提醒你,你是在跟新中國第一代建築工人說話。”——那是“文革”剛開始那一年的事,有什麼單位的外調人員來到傢裡,向休探親假的父親調查什麼人的歷史問題。對方的態度令父親反感,他便沉下臉說瞭那麼一句話。從此,秉昆不再僅僅視父親為一個養活自己的人,而對父親欽敬有加,覺得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高大瞭。

初三下午,他繼續看《怎麼辦?》,間或放下那部小說,回憶父親言行的點點滴滴。他已經習慣瞭每兩年才能見到一次父親,而父親隻能在傢裡住十二天。

晚上五點多鐘,天將黑還沒全黑,國慶等人先後來到瞭周傢。國慶還帶來瞭他“表妹”,一個紮兩條齊肩短辮的挺文靜的姑娘,不漂亮,卻也不算醜。從側面看,比春燕好看;從正面看,比春燕的模樣還要減一分。她叫吳倩,也是共樂區的,在一傢紙盒廠上班。國慶介紹她是自己“表妹”時,趕超直向秉昆使眼色,秉昆便明白她是國慶的對象。國慶是個中等身材、濃眉大眼的小夥子,不說是一表人才,那也算長得體面,卻找瞭吳倩那麼一個其貌不揚的對象,這讓秉昆挺為他暗覺遺憾的。在他們那一代青年中,如果有人將自己的對象帶到誰傢,那就意味著將誰當成親兄弟一般瞭。秉昆深諳此點,母親也明白這近乎一種儀式,意義重大。母子倆便都將吳倩視為要客,唯恐招待不周。

國慶和趕超帶來瞭象棋、軍棋、撲克。象棋子有茶杯口那麼大,是趕超用木材廠的硬木在細木車間的車床上偷偷做成的。趕超善於刻圖章,象棋上的字是他親手一個個刻上去的。那副象棋是他的寶貝,讓他獲得瞭許多稱贊。

呂川帶來瞭一套戲法道具。不知從去年什麼時候開始,他忽然心血來潮,鄭重其事地拜瞭位師傅,每個月都抽空跟師傅學一次戲法。他師傅是省雜技團的幕間小醜,變傳統戲法的水平高超。“文革”開始不久,小醜耍雜技被批判為“庸俗的資本主義文藝現象”,結果他師傅被從演員行列中除名,成瞭團裡的勤雜工。

秉昆問他戲法變得怎麼樣瞭。

他謙虛地說:“一會兒你們給個客觀評價吧。我師傅他也沒好心情認真教我啊,不過我自己覺得還是多少有點兒進步的。”

來得最氣派的是“五四”曹德寶,人傢背著大提琴這個洋玩意兒來的。多虧他個兒高,否則琴盒拖地瞭。國慶替他說,那大提琴有歷史瞭,五十年代初,是他父親從一戶即將被遣返回國的“老毛子”傢以相當於一隻雞的價格買的。那“老毛子”傢的男主人曾是什麼柴可夫斯基樂團的大提琴手,流亡到中國後,患病死在A市瞭。曹德寶他爸替那“老毛子”傢養過奶牛,養來養去,與主人傢養出瞭感情,人傢出於報答之心贈予瞭那大提琴。曹德寶他爸過意不去,回贈瞭一隻大公雞。他父親清楚那大提琴肯定值不少錢,並認為越往後會越值錢。期望值一高,就拖到瞭“文革”。而“文革”一開始,樂器不值錢瞭,寄賣店都不太愛收瞭。何況又是把大提琴,個子不高的人那是根本沒法學的。大提琴陪伴著曹德寶成長,他爸見他迷戀大提琴,無師自通,上中學時已能拉幾首曲子,也就不打算賣瞭。

幾個青年嗑著瓜子,吃著花生,含著糖,喝著秉昆媽親自為他們沏的茶,東一句西一句地聊開瞭。

吳倩問曹德寶:“為什麼你爸當年回贈的是一隻大公雞,而不是一隻老母雞呢?”

曹德寶說:“知識淺薄瞭吧?國慶,你以後要給你表妹補補民間的常識啊!當表哥的有這義務,表哥那也不能白當嘛!”

國慶剛想對“表妹”說什麼,趕超搶著說:“我替你補我替你補,你這表哥以後補課的機會多著呢。這次發揚發揚風格,先把機會讓給我。”

秉昆也不知道大公雞或老母雞在民間有什麼不同。

趕超的說法是,送別人傢老母雞,感情的重點在於祝福健康,關愛的是對方的身體。而送別人大公雞,則又多瞭一層命運關懷的含義。因為大公雞是天上司晨官在民間的化身,諧音上又代表公平,有公平就有正義。送別人傢大公雞意味著祝福人傢常年平安無事,始終有公平和正義庇護著。

國慶這時才說:“我知道的還真不如你知道的多,我剛才想對她說,大公雞比老母雞肉多。”

吳倩眨巴眨巴眼睛問:“公雞不下蛋,不管送給瞭誰傢,幾天後就殺瞭,燉瞭,吃瞭。把公平正義都給吃瞭,還怎麼指望它能庇護人呢?”

她這一問,將每一個人都給問住瞭。

傢裡來瞭這麼多年輕人,有瞭多年沒有過的熱鬧,母親高興得眉開眼笑。她一邊在外屋忙著煎炒烹炸,一邊大聲說:“孩子,有些事不必那麼鉆牛角尖去想。在咱們民間,大事要講大道理,大道理須在人心這桿秤上經得住一稱。至於小事上那些小道理,不求非講得多麼科學,比如每年三十兒晚上,都把舊灶王爺像給燒瞭,不是燒灶王爺本身,是送他借著火勢上天庭。把大公雞給殺瞭吃瞭,也是同樣的意思。天庭的官員都是不死的。他不死,公平和正義也就不死嘛!”

母親一番話,讓滿座粲然,皆點頭不止。

曹德寶噓呼地大聲說:“哎呀大娘,您太瞭不起瞭,太有思想瞭!聽您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呀!”

吳倩卻仍刨根問底:“當年,那‘老毛子’傢命運怎樣瞭,需要咱們中國人送一隻大公雞表示祝福?”

秉昆們一時大眼瞪小眼,不知該如何回答。

國慶小聲對她說:“哪天我陪你看一次《列寧在十月》,你就明白瞭。”

吳倩說:“我看過幾次瞭,與那部電影有什麼關系?”

國慶耐心地說:“你的話恰恰證明你從沒看明白過嘛!所以需要我再陪你看一次,邊看邊給你講。”

吳倩還想問什麼,忽聽有人踢門。從門響聲聽來,的確是踢而不是敲門或以拳擂門。

母親不高興地大聲說:“秉昆,你看看去,大初三的,是誰這麼沒禮貌!”

秉昆趕緊起身去開瞭門,見是春燕,一手攥一把糖葫蘆,一手攥一把冰棍。她隨秉昆進瞭裡屋後,國慶們望著她一時都無語瞭。她來前顯然精心地將自己捯飭瞭一番——頭發卷出瞭大波浪卷,恰到妙處地裹著臉頰,披散於雙肩。任誰都不得不承認,她生有一頭對於女性來說特別幸運的秀發,又濃又黑。生有那麼一頭秀發,真是怎麼弄都有樣。秉昆看出,她也將雙眉拔細瞭,使她那與秀發一樣黑的雙眉變得又細又長,眉梢一直延入鬢發裡,臉龐竟有瞭幾分古典的嫵媚。她臉上肯定搽瞭不少粉,采取的步驟是首先將臉搽得夠白瞭,然後再搽一層雪花膏,好比先將傢具刷白瞭然後再噴漆打蠟。秉昆並不曉得春燕們那種膚色本不怎麼白的女人的著數,對她的臉竟然變得那麼白瞭暗覺吃驚,詫異地看著她一時忘瞭向客人們介紹她是誰。她穿瞭件有淺色碎花的紅綢面兒緊身小襖,一條黑呢褲,腳上還是秉昆見她穿過的那雙高靿靴子,下截褲腿掖在靴子裡。總而言之,她的樣子可以說是七分妖嬈三分性感,有幾分美另當別論。

春燕是個自來熟,大大方方地說:“沒想到這麼多客人呀,那正好,一人兩支,分瞭。”一邊說,一邊將雙手伸向大傢。每個人都接過瞭一支冰棍一支糖葫蘆,春燕兩隻手裡還有,秉昆就找瞭個托盤解放瞭她的雙手。

國慶們一個個看傻瞭似的看著她。

春燕知道大傢為什麼都傻看著她,自我感覺良好地對秉昆說:“你也傻看著我幹嗎呀,看得人怪不自在的,快向大傢介紹介紹我呀!”

誰都看出,其實她心裡不但自得,簡直無比快活。

秉昆這才紅著臉向大傢介紹,說她是老街坊傢的女兒,是自己中學同學,他強調說:“都別誤會啊,不摻半點兒表哥表妹的關系。”

春燕賓至如歸,大大方方地坐下,一腿橫擔一腿,雙手抱著上邊那條腿的膝蓋,看定秉昆大大咧咧地說:“誰跟你扯什麼表哥表妹的關系瞭?但咱倆是幹哥哥幹妹妹的關系那倒板上釘釘瞭。”

秉昆正色道:“你別當著我這麼多朋友的面胡說,你咋就成瞭我幹妹妹瞭呢?”

春燕笑道:“三十兒那天晚上,你學雷鋒做好事去瞭,是我陪著你媽和我媽回傢的,路上你媽認我做幹女兒瞭。”

秉昆騰地站起,推開裡外屋的門,問母親可是真的?母親在外屋炸辣椒,怕辣煙躥入裡屋嗆著大傢,將裡外屋的門關上瞭。她沒聽到春燕在裡屋說瞭些什麼,兒子一問,想起來瞭,小聲說:“是有那麼回事。兒子你可別忘瞭今天是初三,不管你心裡願意不願意,都得照顧媽的面子,也得考慮人傢春燕的自尊心,人傢叫你幹哥你得痛快點兒應著。”

秉昆隻得違心地說:“媽放心,我一定學著好好當幹哥。”

他退回裡屋,見曹德寶正圍著春燕坐的高腳凳繞圈走,邊走邊對春燕贊不絕口,肉麻的話語,一句接一句。春燕聽得很開心,隨著他走馬燈似的移動也在凳子上轉著身子,樂不可支地說:“真會逗人開心,沒聽夠,再來幾句。”

秉昆見他倆都在興頭上,別人也都聽得快樂,不便打斷,便在呂川身邊坐下,湊趣地賠著笑臉聽。

母親端一大盤涼菜進來放在桌上,德寶為春燕唱的贊美詩終於結束。

春燕這才說她是奉瞭親媽之命來請幹媽去吃晚飯的,並且提醒幹媽,此事是三十兒晚她送兩位媽回傢時定下的。

母親拍著腦門說:“你不來我把這事都給忘瞭。你看傢裡這麼多客人,該炒的菜還沒炒,我不能甩手就走呀!”

春燕說:“幹媽你隻管到我傢去,傢裡的事兒你別操心瞭。不就炒幾樣菜把他們招待好嗎?多瞭不敢吹,弄個四盤八碗的不在我話下!你去我傢吃,我留你傢吃,這樣最好。”

周傢熱鬧,她哪裡還願回自己傢去呢!春燕邊說邊從幹媽身上解下圍裙,扯下套袖,將幹媽推出瞭門外。

秉昆對她的做法並不支持,但是看出她的做法正中國慶們下懷,隻得順其自然,保持紳士般的沉默。

曹德寶居然提議道:“哥兒幾個,咱們一起歡迎春燕留下來為咱們服務好不好?”言罷帶頭鼓掌。

“好!”大傢齊發一聲喊,跟著大鼓其掌。

怎麼會不鼓掌呢?毫無疑問,春燕留下來瞭,氣氛肯定更熱鬧,大傢本就是來享受熱鬧的嘛!

“你們下棋、打撲克,想玩什麼玩什麼,都耐心等會兒,半小時後我保證把菜上齊瞭!”春燕在掌聲中紮上圍裙、戴上套袖,胸有成竹地轉身到外屋去當大廚瞭。

曹德寶看著秉昆說:“我認為你幹妹妹需要一名助手,我現在毛遂自薦,不知你這位幹哥哥肯不肯恩準?”

秉昆笑道:“願去就去。我這幹哥剛當瞭不一會兒,還沒進入狀態,沒資格幹涉。”

呂川大叫:“我也要當助手!”

曹德寶反對道:“我先表態的,她用不著兩個助手!”

趕超識時務地說:“他倆都在爭瞭,那我就棄權,但小二可得由我來當,我願替她端盤子。”

隻有國慶和秉昆一樣,默默看著,聽著,哂笑著。秉昆察言觀色,感覺如果沒有吳倩坐在國慶身邊的話,國慶也會跟著另外三個“心懷叵測”地起哄。秉昆明白,春燕將自己捯飭得那麼吸引別人眼球,純粹是為瞭使他受到猝不及防的誘惑。秉昆雖然對她有流水無情般坐懷不亂的定力,朋友們卻一個個難以自持,心猿意馬瞭——想到這裡,他不禁暗覺好笑。轉而又一想,他們和自己一樣,都是共樂區底層人傢的兒子,還都是木材加工廠的苦力青工,是醬油廠似乎每個毛孔都散發著醬渣子味兒的低等勞動者。除瞭畫上、電影裡和舞臺上的美女,他們幾乎再就沒見過什麼現實中的美女,猛一見精心捯飭成那樣的春燕,可不如同在現實中見著瞭《聊齋》裡才有的狐仙鬼魅唄!何況,她也在使盡渾身解數賣弄風情取悅他們呢!這麼一想,他倒有點兒憐憫朋友們瞭,暗想隻要大傢玩得開心,不出格,自己便要笑陪始終。

曹德寶將他扯到一旁,以極小的聲音問:“你幹妹妹肯定和你不是表哥表妹的關系?”

秉昆未解其意,反問:“你究竟什麼意思啊?”

曹德寶朝國慶和“表妹”擺擺下巴,秉昆這才明白,也以極小的聲音說:“她還沒主呢。”

“多謝指點。”曹德寶狡黠一笑,拍拍他肩,自信滿滿地走向外屋去瞭。

秉昆說罷最後那話,站在原地愣瞭一會兒,有點兒自責,卻又認為自己說的是事實,總不能說“她是我的吧”?她明明不是“自己的”,怎可那麼霸道地說呢?於是釋然瞭。

呂川招呼秉昆過去與他下棋,趕超也要與秉昆殺一盤。呂川倒可愛,替秉昆與趕超擺好棋,自己陪國慶和吳倩“爭上遊”。

趕超一邊與秉昆下棋,一邊小聲問:“看出國慶有心事沒有?”

秉昆說看出來瞭,但不知為什麼。

趕超更小聲地說:“因為吳倩。”

秉昆朝吳倩瞥一眼,困惑地問:“她怎麼瞭?”

趕超說,吳倩的下巴和上唇兩邊是刮過的,因為幾天不刮就會長出胡子來,不算密,稀稀疏疏的,卻還長得挺黑挺快。國慶陪吳倩去醫院求治過,西醫也確診是病,告訴他們叫“激素紊亂癥”,說西醫沒什麼藥到病除的辦法,建議去看中醫。吳倩服瞭多服中藥,沒有效果,所以國慶鬧心,吳倩苦惱。國慶幾次產生與吳倩分手的念頭,又怕吳倩經不起那種感情打擊,瘋瞭或輕生,隻得啞巴吃黃連,有苦在心裡。

趕超問:“你說國慶可怎麼辦呢?”

秉昆同情地說:“是啊,可怎麼辦呢?”

趕超替國慶輕輕嘆息。

秉昆陪著嘆息,他就聯想到瞭《怎麼辦?》——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恍然大悟到也許對於大多數普通人,所謂人生,原本便是一個怎麼辦接著一個怎麼辦的無休止的過程。正如自己和朋友們都不知拿各自目前的處境怎麼辦好,也不能排憂解難地互相啟發怎麼辦好,更不知長此以往今後該怎麼辦……

與秉昆母親相比,春燕可以說是廚間快手,大約半小時後,第一道菜已由她親自送到桌上來瞭。大傢都有點兒餓,棋也不下瞭,撲克也不玩瞭,爭著洗手,抓筷子,連趕超也忘瞭自己曾說願當小二瞭。秉昆將盛滿啤酒的塑料桶從外屋拎到裡屋,往一隻隻碗裡倒入啤酒後,一大盆土豆燉肉轉眼已少瞭一半。於是碗碗相撞,個個大快朵頤。正所謂大碗飲酒,大盆吃肉,好不快哉。啤酒微涼,屋裡微熱,一碗酒後,眾人皆大呼:“爽!爽!”

接下來,一道菜又一道菜由春燕和曹德寶很快輪番擺上瞭桌。待春燕和曹德寶也落座後,大傢一個個還是隻顧悶頭吃著喝著,誰的嘴都沒工夫說話。

春燕抗議道:“你們都是啞巴俱樂部的人呀?我和助手忙活瞭半天,出於起碼的禮貌也得給句評語吧?”

大傢這才一個個口齒不清地說“好,好”,都將自己的胃填到瞭半飽後,這才收斂瞭一開始那種凌厲的戰鬥力,你放下碗我拿起筷子慢吃慢飲,打開瞭各自的話匣子。

除個別人,他們這樣一些底層人傢的青年聚在一起,基本上是不聊政治的,即便有人想將話題引往政治方面,通常也沒人響應。“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也是如此。哪一個同齡人如果太關心政治,朋友肯定是不多的。可能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倒還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不感興趣。“你們要關心國傢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這一條語錄,他們也能一張嘴就說出來,但那純粹是一種條件反射,不過腦子的,好比一聽到口號如雷就習慣於本能地舉起手臂那樣。

關心政治是他們的哥哥姐姐們,亦即“文革”初期的紅衛兵們的專利。那時他們還都是“紅小兵”,並沒輪上過轟轟烈烈地造什麼反的機會,隻不過將哥哥姐姐們的“革命行動”當成一場場街頭或廣場上演的大戲來看而已。等他們也到瞭哥哥姐姐們的年齡,哥哥姐姐們卻都“上山下鄉”,成瞭“知青”。雖然他們僅比哥哥姐姐們小四五歲或兩三歲,但與哥哥姐姐們很是不同。遠離城市的哥哥姐姐們也等於遠離瞭三六九等的城市生活,他們卻仍都生活在那種分明存在的差別之中。有些差別不僅無法超越,而且根本沒什麼道理可講。沒有人與他們玩什麼平等的遊戲,哥哥姐姐們的造反並沒有成功地為城市或為他們自己反出什麼平等的遺產。所以,如果他們中誰的哥哥姐姐當初是響當當的造反派,而且下鄉瞭並沒給自己給傢裡帶來任何實際好處的話,那麼他們內心裡就對哥哥姐姐們當初的“革命行動”頗不以為然,還會私下裡極不敬地嘲諷為二桿子冒傻氣。

後來長大瞭的他們,特別是參加工作以後的他們,逐漸瞭解社會是怎麼回事瞭,於是很快搞明白瞭一個道理——參與政治運動應該首先有點兒政治頭腦。他們心裡又都清楚,姐姐們中幾乎沒有一個,哥哥們中有也不多,幾乎百分之百的哥哥姐姐們隻不過跟著大形勢瞎起哄兩年罷瞭。何況,對於政治,他們也真的沒什麼自己的話非講不可。“形勢大好,不是小好”,“東風繼續壓倒西風,東風越來越猛,西風越來越弱”,“國傢更加富強,人民更加幸福”——報紙上廣播裡天天這麼講,老百姓還剩下什麼更樂觀的話可說呢?非說相反的話,那不是反動嗎?從本質上說,他們恰恰是在大傢空前地變成“政治動物”之時,悄然且又速成的政治冷感動物。

以為若不聊政治,朋友們聚在一起的話題空間會很寬泛,則就大錯特錯瞭——藝術、文學、歷史、科學、哲學等他們都聊不來,那不可能是他們的知識長項。但若據此以為他們朋友間便沒瞭什麼可聊的話題,那也是大錯特錯。實際上,他們中許許多多人仿佛具有一種天生的非凡能力,即使在一支鉛筆那麼細的話題范圍內,也能聊起興致,聊出感情的火花;特別是在守著一桌子菜,喝得半醉未醉的狀態下。僅就此點而言,他們像極瞭他們的父母。他們的父母湊在一起,如果越聊越投緣的話,往往就會聊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還意猶未盡。他們也那樣的。

曹德寶講瞭他傢那條街上的一件真人真事。一對年輕人結婚的第二天,新娘子將新郎告到瞭派出所,說新郎整夜都對她耍流氓,而她是絕不願以後做一個流氓的妻子的,要求派出所把新郎抓起來。

春燕剛飲入一口酒,笑得急扭身撲哧將酒噴在地上,嘲道:“白癡!要是我哪天入瞭洞房,整晚上耍流氓的肯定就是我!”

話語鏗鏘,擲地有聲,舉座為之愕然。

呂川說:“哎呀媽呀,你太是女中豪傑瞭,服瞭服瞭,今天徹底服瞭。”

秉昆替她害臊,又不願被她看出,借口要為大傢洗凍梨,起身到外屋去瞭。

但春燕已經看出,趕緊又說:“醉話醉話,誰都千萬別傳啊,如果傳到我們單位或在我們街道上傳開瞭,那我休想當成市裡的標兵瞭!”

曹德寶一拍桌子,霍然而立,環視別人,朗聲問:“誰敢?誰敢?誰敢壞咱們春燕的好事,我跟他仇大瞭!”

趕超連說:“豈敢豈敢,都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刀擱在脖子上也不會做那種小人才做的事啊!”

國慶也說:“對對,春燕你放心,在座的沒一個是小人。”

吳倩看著他們四個演戲似的亦真亦假的表情,聽著他們討好賣乖的話,不免又心生幾分醋意,酸溜溜地說:“人傢明明隻是秉昆一個人的幹妹妹,現在咋成‘咱們’大傢的瞭呢?”

秉昆在外屋聽得分明,用托盤端著凍梨進來,放在桌上後正色道:“都哪說哪瞭啊,市裡的標兵還真是要廣泛征求群眾意見的,一旦傳出去,問題嚴重瞭。”

不料,春燕醉眼斜看著他問:“幹哥哥,你確實在乎我這幹妹妹當得上當不上嗎?”

秉昆不願理她那種故作風情的樣子,隻管坐下,抓起一個梨低頭吃著。

春燕不肯罷休,催促道:“幹哥哥,說嘛,說嘛!”

大傢也都你一句我一句地逼他說,仿佛如果不說,他就是一個小人似的。

秉昆不勝其煩,瞪著春燕沒好氣地說:“你問得有意思嗎?不論從哪一方面講,我能不在乎嗎?”

他的話剛一說完,春燕已同時起身,一步跨到瞭跟前,捧住臉就在他腦門上嘖嘖有聲地連親瞭數下。

除瞭吳倩,那哥兒幾個全都雙手拍著桌子學四川話大叫:“要得!要得!”

鬧騰瞭一番,終於安靜,他們一個個又都抓起凍梨吃。

國慶忽然說:“趁這會兒安靜,我也講件事兒,不是咱們市裡的,是郊區一個村子裡的。千真萬確是真事兒,我聽小舅講的,他是那個村的。”

於是大傢洗耳恭聽。

國慶慢條斯理地講瞭起來。在郊區某村,有一對確定瞭戀愛關系已在籌備婚事的青年男女,男的是大車把式,女的是供銷社的出納員。女方傢裡一直嫌男方傢裡窮,彩禮給得摳摳搜搜的,不斷阻礙著婚事,還動不動就說些吹燈拔蠟的話。結果呢,逼得小夥子產生不良念頭瞭。他 想怎麼才能比較容易地弄到筆錢將婚事籌備下去呢?想來想去就想到瞭供銷社。除瞭供銷社經常會有百八十元錢,全村再也沒什麼有錢的地方啊!他選擇供銷社作為盜竊的目標,還因為情況比較熟,對象是出納嘛。哪個日子錢多少,他都從對象口中套清楚規律瞭。某天夜裡,他就蒙瞭頭,隻露兩隻眼睛,也不帶手電,撬開供銷社的門溜瞭進去。平時供銷社是沒人打更的,偏偏那天夜裡鬼使神差,姑娘嫌傢裡悶熱,抱著枕頭睡到供銷社的小財務室去瞭。而所謂財務室其實就像周傢的裡外屋,與店面是通著的,連門也沒有,掛塊佈簾,很小,用木板和土坯搭瞭張窄床,還堆瞭些貨。姑娘為瞭給自己壯膽,往枕頭下放瞭把尖刀。她對象一進入供銷社,姑娘驚醒瞭,手持尖刀與賊人搏鬥起來。大夏天的,都穿得少,小夥子先挨瞭一刀,但也奪過瞭刀。他想跑,姑娘死死抱住瞭他一條腿,大喊抓賊。小夥子明知她是自己對象,不敢說話,怕一說話姑娘聽出瞭他是誰,那對象關系不就完瞭嗎?但也舍不得用刀紮她,兩人之間是有感情的啊,所以小夥子用刀在她身上亂比畫,以為一嚇唬她就放開瞭。姑娘卻根本不怕,喊聲更大,也將他的腿抱得更緊瞭。小夥子急瞭,朝她身上不是要害的地方紮瞭一刀。姑娘一疼,不喊“抓賊”瞭,改口喊“殺人啦”。小夥子更急瞭,結果就失去理智,朝姑娘身上接連捅瞭幾刀。村民們聞聲趕到,三下五除二將小夥子制伏。姑娘卻因傷勢嚴重,死在瞭送往醫院的半道上……

男人們聽罷,一個個大發感既種種的議論,表達的似乎主要是對 小夥子的同情。春燕和吳倩兩個女的,臉上漸漸都出現瞭怫然之色。春燕想說什麼還沒來得及說,話最少的吳倩拍案而起。

吳倩擰著國慶耳朵,迫使他也站瞭起來。她雙手一推,國慶倒退數步,差點兒跌倒。她指著國慶厲聲質問:“國慶你什麼意思?你講那麼一件破事兒居心何在?你想跟我吹你就明說,用不著來這一套暗示的!”她的手臂在空中劃瞭段弧線,環指著男人們又道,“你們沒一個好東西!都還有沒有點兒起碼的正義感瞭?寧為公字死,不為私字生,那姑娘哪點兒做錯瞭?你說!你說!……”

包括秉昆在內的五個男人面面相覷,呆如木雞。

春燕將剛才要說的話忘瞭,反替秉昆打抱不平,她瞪著吳倩訓斥:“你別把我幹哥也捎上,他一言未發!”

吳倩又沖春燕嚷道:“一言不發就對瞭嗎?他如果是有正義感的,為什麼不反駁他們三個?還有你!虧你也是女的!聽著他們三個男的一句句盡說我們可憐的姐妹的不是,你為什麼也不反駁?”

她胸脯大起大伏,唰唰流淚不止,看那樣,內心受到瞭極大傷害。

國慶忍無可忍地大叫一聲:“你給我滾!”

吳倩哇地哭出瞭聲,往外便跑。

曹德寶搶前一步,將她攔住,摟著肩將她摟到外屋,關上門好言相勸。

秉昆自言自語:“她的話倒是挺在理,可也不至於發那麼大脾氣啊!”

趕超說:“很明顯,她也有幾分醉瞭,再加上內心苦惱,得有個機會發泄一下。”

春燕問是什麼性質的苦惱?

趕超欲言又止,看國慶。

國慶沒好氣地說:“你要講就講,別看我。藏不住掖不嚴的事,我不怕丟人。”

秉昆制止道:“不許講,講給她聽有什麼用?”

春燕就更想知道瞭。

於是,趕超將吳倩長胡子哪兒哪兒也治不好的事講瞭。

在外屋勸吳倩的曹德寶,正怎麼也勸不好她呢,但聽春燕在裡屋大聲說:“吳倩你給我進來!你的苦惱,那是小事兒一樁。替你排憂解難,包在姐身上瞭!”

曹德寶將吳倩輕輕推入裡屋,按著她重新坐下,春燕笑道:“還多虧你一鬧,使我成瞭你的貴人瞭,這不是壞事變好事,鬧出能使你高興的結果瞭嗎?”

春燕說,她師傅有祖傳秘方,專治吳倩那種激素紊亂的病,服幾服她師傅開的中藥,再配合她師傅研制的外敷藥膏,最多一個月就能將病根除瞭。那藥膏特神奇,睡前塗上,用熱手絹蓋幾分鐘,趁著手絹還沒涼,輕輕一擦,就毫毛不見瞭。一九四九年以前,一些老俄國和歐洲其他國傢逗留本市的外國女人也有長瞭胡子又沒辦法解決的,都是不惜重金請她師傅治好的。當年她師傅雖是修腳的,靠修腳出名,但卻主要靠掙那些外國女人的錢提高一傢人的生活水平。一九四九年後,師傅偶爾也能從中國女人手中掙那份錢,但一九六〇年後,領導堅決不許師傅掙那份兒容易把人思想意識搞亂的錢瞭。她師傅怕連累瞭領導,也不想成為“黑典型”,也就洗手不幹瞭。

呂川不解地問:“那怎麼就容易把人的思想搞亂呢?”

春燕說:“女人因那種事苦惱,說到底還不是因為愛美嗎?如果不愛美,哪個女人還在乎那事兒?可話又說回來,誰為女人解決瞭那種苦惱,不是等於助長瞭女人們的小資產階級愛美意識嗎?人的頭腦裡才多大點兒地方,這種思想意識裝多瞭,那種思想意識能裝進去的可不就少瞭唄。所以說嘛,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都是要靠思想意識來爭奪人的。”

秉昆他們方才已經犯瞭思想立場性質的錯誤,聽春燕說得頭頭是道,此時便都謹慎起來,唯恐出語冒失,再次因言獲罪,一個個深明大義地點頭不止,表現出與春燕的思想完全一致的模樣。

吳倩卻冷不丁地冒出瞭話:“王八蛋壞犢子們才那麼認為!姐你聽我的。我的頭腦像攪拌機,不管裝進多少資產階級思想,左攪右攪,攪來攪去,最後都能給它攪成瞭無產階級的。我的事,你不管可不行!”

春燕儼然主宰著吳倩命運的大姐大,一言九鼎地說:“放心吧,我的老妹子,等過瞭春節,你讓國慶陪你去我單位找我,我把兩種藥都為你準備好瞭!”

春燕口中,早已不說“澡堂子”三個字瞭,不知從哪一天起,被“我單位”或“我工作的地方”取代瞭。

不唯吳倩,每一個人聽瞭春燕的話都很高興。

呂川趁著大傢的高興勁兒,為大傢表演魔術。他不但用自己帶來的道具表演,還用撲克和象棋表演,出神入化,博得瞭幾陣掌聲。

曹德寶也技癢起來,他從琴盒裡取出瞭大提琴,如同取出瞭一挺機關槍。

春燕從沒見過大提琴,驚呼:“你這把小提琴咋這麼大個?!”

曹德寶撇嘴道:“拉小提琴的都是賣弄雕蟲小技的,誰能把大提琴拉好瞭那才是能耐!小提琴有什麼聽頭?吱吱嘎嘎的。你們聽大提琴什麼聲……聽,小提琴能發出這麼渾厚的共鳴嗎?體積大,共鳴當然就好。”

所有人都不曾在現場聽過任何一次音樂會。文藝欣賞對他們而言,“文革”前隻不過是看電影,“文革”後隻不過是觀看單位職工在什麼聯歡會上的業餘演出。如果得到一張票,觀看的是市裡某系統正規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演出,那就是欣賞到一次高水平的文藝演出瞭。所以,曹德寶隻不過攬著大提琴擺好要拉的架勢,那姿勢就已令大傢屏息斂氣,預先折服瞭。

曹德寶也不報一下曲名,起手就拉起來。但見他忽而閉上雙眼,自我陶醉,忽而前仰後合,左搖右擺,持弓的右手忽而離弦近,像被琴吸近的,忽而離弦遠,像被琴盒產生的電流擊遠的,而弄弦的左手,忽而輕揉慢撫,忽而重按速搓。

大傢全看傻瞭,聽呆瞭。

春燕將椅子擺到曹德寶跟前,與他面對面坐瞭下來。曹德寶便不再閉眼,不再看別人,目光隻註視春燕一人,脈脈含情。趕超也移動椅子,坐到瞭春燕旁邊。國慶、吳倩、呂川嫌他倆擋住瞭曹德寶,影響他們欣賞曹德寶的表情,也都將自己坐的椅子搬近曹德寶。那當兒,秉昆發現趕超往春燕襖兜裡塞入瞭紙條。春燕未覺,秉昆也不聲張。

秉昆心裡竟然起瞭一點兒自卑。同是底層人傢子弟,也同是青年苦力工,人傢德寶和呂川兩個卻各有所長,而且還達到瞭一定水平。自己則一無所好,連讓朋友們愉快一番的本事都沒有。

他不禁心裡對自己說:“秉昆,秉昆,你一輩子就這麼活下去不是一回事!”

曹德寶終於停弓,甩瞭一下長發,扭動著脖子說:“累瞭,告一段落。”

呂川說:“剛才沒上主食吧,我怎麼忽然餓瞭呢?”

於是春燕起身去煮餃子。

吳倩淚眼汪汪地問曹德寶:“你拉的什麼曲子?”

曹德寶深藏不露地說:“外國經典。”

“難怪我從沒聽到過。”吳倩掏出手絹拭拭眼眶,臉上也有瞭點兒自卑。

呂川訝然地問她:“你聽懂瞭嗎?感動得快流淚瞭?”

吳倩難為情地說:“有什麼聽得懂聽不懂的,音樂誰長著耳朵不會聽?聽著覺得挺憂傷的,心情也跟著憂傷瞭,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曹德寶以大師般的口吻說:“音樂是有力量的。請都記住,音樂是有力量的!她的話再次證明瞭這一點。”

呂川虔誠地說:“承認,承認。我雖然並沒眼淚汪汪,但是我承認。”

秉昆聽得出來,曹德寶隻不過是將《紅河谷》《老黑奴》《尋夢園》《巴比倫河》等幾首外國歌典不間斷地拉瞭一遍——哥姐姐和準嫂子冬梅都是愛唱歌的人,那些外國歌曲他們下鄉前經常一起唱。

秉昆一點兒也不餓。

他走出傢門,去往春燕傢接母親。已經十點多瞭,該將母親接回來瞭。一九七三年正月初三,A市的夜晚寂靜而寒冷,除瞭沒風,與入冬以來的任何一個夜晚毫無不同。他邊走邊想,在這一座城市,在這一個夜晚,對於所有底層人傢的兒子而言,他是多麼的幸運!朋友們沾瞭他的光也是多麼的幸運!幾萬戶底層人傢中,估計沒有一戶人傢有足夠的空間能容七個男女青年吃著喝著各顯其能地玩到十點多!這真要感激父親當年的遠見卓識——如果當年不是將自傢的房子蓋得寬敞瞭些,他們今晚哪有地方可聚呢?也不知那些根本沒地方聚的年輕人在幹什麼,估計早已睡下瞭吧。

秉昆沒能從春燕傢將母親接走。

在火車站卸貨場當搬運工的春燕她爸加班。除瞭秉昆媽,春燕傢還有三位女客,春燕媽介紹說是春燕的姑和姨,秉昆也沒記住。他母親在飯桌上被春燕媽她們勸著飲瞭幾小盅白酒,已酣睡在春燕傢炕上瞭。

秉昆嘟噥:“我媽沾酒就醉的。”

春燕的一個姨說:“就讓你媽睡這兒吧,你總不能把你媽背回去吧?”

春燕媽說:“你一走我們也要插門睡瞭。你告訴春燕今晚別回來瞭,就睡你傢吧,沒人願意剛睡著又得起來為她開門!”

秉昆愣瞭片刻,不以為然地說:“嬸,那合適嗎?”

春燕媽數落道:“你這孩子別事兒事兒的!我是黃花大姑娘她媽,我都把話說得明明白白幹幹脆脆的,你曖昧個什麼勁兒啊?你倆幹哥哥幹妹妹的關系,你傢倆屋兩鋪炕,怎麼,還沒地方留我傢春燕睡一宿瞭?”

春燕她姑笑道:“真是個青瓜蛋子傻小夥,不過倒也傻得可愛。”

春燕她另一個姨就下瞭炕,趿拉著鞋,邊往外推他邊說:“走吧走吧,你媽睡這兒不會讓我們給賣瞭。別忘瞭捎話給春燕,要不她回來瞭也沒人為她開門。”

秉昆無奈地回到傢裡,傢裡隻有春燕和曹德寶瞭——國慶等四人匆匆吃過瞭餃子,結伴先走瞭。

春燕在學拉大提琴。曹德寶站她背後,半摟著她,手把手教她。

秉昆困瞭,強打精神收拾幹凈瞭桌子,掃過瞭地,見學琴的教琴的還都在興頭上,就把春燕媽的“指示”傳達給瞭她,又對曹德寶說:“我熬不住瞭。你要是也不想走,就陪我睡外屋。但是再不許你倆把琴弄出聲來,嗑著瓜子說話說到天亮都可以!”

初四天剛亮,秉昆被人不知用什麼打醒瞭。他翻滾著身子坐起,被子已被掀到一旁,春燕柳眉倒豎,一手叉腰,一手倒握掃炕笤帚。

秉昆恍惚仍在夢中,揉揉眼,晃晃頭,這才徹底醒來,看一眼窗簾,佈紋已透明瞭。

他想起瞭昨晚的情形,生氣地問:“你打我幹什麼?”

春燕披散著頭發,隻穿著花襯衣和花短褲,光著兩條白腿卻穿上瞭靴子,她尖叫道:“周秉昆,你麻煩大啦!”

秉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喊起來:“你別在我傢像母夜叉似的沖我叫!我做什麼不好的事麻煩大瞭?”

“曹德寶他昨晚也沒走!”

“這是我傢!許你在我傢睡一宿就不許他也在我傢睡一宿瞭嗎?”

“可他沒睡在外屋,睡在裡屋瞭!”

“那裡屋那麼長的炕,他睡一頭,你睡一頭,有什麼大不瞭的啊!”

“可他沒老老實實睡他那一頭……他後來和我睡一個被窩裡瞭!”

“這……那是你倆的問題,關我什麼事啊?”

“就關你的事!事件是在你傢發生的,他還是你哥們兒!”

“他也就春節這兩天剛成瞭我哥們兒,以前根本就不是!再說你一個大活人,他往你被窩鉆你就任他鉆呀?”

“後來我倆又喝酒瞭,我醉瞭!”

“活該!那也是你自己的責任,根本怪不到我頭上!”

秉昆也意識到問題嚴重瞭,極力撇清。

“反正你逃脫不瞭幹系的,昨天晚上以前我可是處女!現在我不是瞭,你說怎麼辦吧?”

春燕句句進招,理直氣壯地認定瞭秉昆是那不好“事件”的罪魁禍首。

秉昆光火起來,瞪著眼睛朝她一指,厲聲道:“你再胡攪蠻纏我對你不客氣!”

“我先對你不客氣!打你打你打你!”

春燕又揮起瞭笤帚,劈頭蓋臉地朝秉昆亂打,打得秉昆抱著頭在炕上躲來躲去。

忽然二人都呆住瞭——秉昆媽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

母親說:“一大清早的,你倆鬧什麼呢?昨晚是不是都忘瞭插門啊?”

春燕說:“是他一個哥們兒一早溜走開的門!”

母親就問秉昆:“昨晚不止春燕住咱傢瞭?”

秉昆指著春燕大聲說:“問她!”

春燕也指著秉昆大聲說:“問你才對!”她說完跑入裡屋,嗚嗚哭起來。

母親將裡外屋門關上,緩緩坐在炕沿,略帶責備地說:“你怎麼惹人傢春燕不高興瞭?”

看母親那樣子,非但不覺意外,仿佛還見怪不怪竊喜幾分似的。

秉昆真是氣極瞭,也覺得春燕和曹德寶之間發生的事玷污他們周傢的傢門,但那也不能不對母親說呀!春燕在裡屋嗚嗚哭呢,自己不說,母親也會起身去問春燕的。由她把一切責任都往他身上推,還不如由自己來說,起碼可以為自己辯白。

可那事又實在很不好說,他吭吭哧哧前言不搭後語地說瞭一番,越說越說不清楚,反而誤導瞭母親。

“你說的那個曹德寶,他把春燕給……強奸瞭不成?”母親聽得臉都開始抽搐瞭。

“究竟算不算強奸……那你得問春燕瞭……”

他沒料到母親問得那麼單刀直入,隻得含糊其詞地回答。太難為他瞭,他也確實不知道該如何定性春燕和曹德寶之間發生的事。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母親喃喃自語,臉色變得煞白,轉而由白變青。

他呆呆地看著母親,不想再說什麼,也無話可說瞭。

母親用手指戳著他太陽穴,壓低聲音氣急敗壞地說:“你呀你呀,媽越為你操心,你越叫媽不省心!”

春燕在屋裡高叫:“大娘,你別聽他胡說瞭,進屋聽我說吧!”

母親往裡屋走時,身子都搖晃瞭。母親進屋後,隨手將裡外屋門關上瞭。

秉昆顧不上穿衣服,蹦到地上,赤腳走到裡外屋門口,耳貼門縫偷聽。

春燕終於情緒平定,話也說得挺客觀。她甚至替曹德寶辯護,說他喝醉瞭,而自己喝得比他還多。自然,她也等於附帶著替自己進行瞭辯護。

“春燕啊,你心裡應該有數。我和你媽,我們兩位母親,原本都願意撮合著你與秉昆成瞭一對兒,事已至此,你看這可怎麼辦才好呢?”母親的聲音不禁顫抖瞭。

春燕說:“我不知道,我心亂。”

母親說:“你和你秉昆哥,你倆,明擺著不能那樣瞭,是不是?”

春燕說:“是的,大娘。”

母親說:“那個曹德寶,他要是個正經小夥子,就得給你個負責任的說法。”

春燕說:“是的,大娘。”

屋裡沉默瞭一陣。

秉昆將門推開道縫,見母親與春燕對面而坐,春燕低頭擺弄衣角,母親端詳著她。

母親試探地問:“如果你覺得曹德寶人也不錯,你和他,你倆要是做瞭夫妻,行還是不行呢?”

春燕立刻回答:“那樣也行。”

在秉昆聽來,她回答的其實就是“那也挺好”的意思——因為他看到春燕的嘴角向上一翹,分明低著頭如願以償地笑瞭。

坐在她對面的母親竟沒發現。

那時母親也低下頭,嘆瞭口長氣之後自言自語:“但願他還沒有對象。”

秉昆忍不住在門外大叫:“肯定沒有!”

《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