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十章

在三個兒女之間,周母最看重的是長子秉義,周志剛內心裡則更愛女兒周蓉,因為她最善於討他歡心。

冬季的貴州也冷極瞭,許多地方春節前下瞭雪,正月初三那日山頭仍白著。大西南下的雪一向都如床單般薄薄的一層,太陽一出來,幾個小時就會化得一幹二凈。然而貴州深山裡的人們,這一年已經六七天沒見著太陽的臉瞭。

陰沉的天氣使那種濕冷更加惱人,仿佛血管裡流的不是溫熱的血,而是即將結冰的冰水,從裡往外感到冷。整個人泡在熱水裡似乎也暖和不過來,穿得再厚蓋幾床被子也還是冷。

正月初三上午又下起瞭冷雨,貴州像要停止季節變化,一直那麼陰冷下去瞭。

所謂深山裡的人們,不僅指這裡幾戶那裡幾戶的小村裡的農民(在東北,那麼小的村不叫村而叫屯;在貴州山區,那麼小的村比比皆是),也指進行“大三線”建設的來自東北三省和河北、山東等省的國防工業大軍與建築大軍。

“大三線”建設仍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文革”初期亂瞭一兩年,二三十萬人馬也曾因為誰更革命分成瞭幾大“造反派”組織,但自從實行軍管,特別是成立瞭以“大西南的春雷”為紅色代稱的省革命委員會之後,誓不兩立的局面逐步得到瞭控制。

當然,免不瞭要宣佈一些人為“反革命分子”“破壞‘大三線’建設”的階級敵人,於是逮捕瞭不少人,判刑瞭不少人。

這麼多人一下子開進瞭貴州的深山老林,一切生產生活的物資保障、服務保障都給貴州帶來瞭巨大壓力,僅靠本省之力根本不可能解決,所以貴州與國務院專設瞭一條保障暢通的紅色電話專線。那些人大多隸屬於航天工程、武器制造、軍事通信三大系統。用現在的說法,他們是當年中國工人階級中最能代表先進生產力的那一部分工人,也可以說是中國工人階級中的“特種部隊”“精銳部隊”。此外,還有占總人數三分之一左右的建築工人大軍,他們也是從各省抽調的“精銳部隊”,東北籍的建築工人最多。這是因為東北最先成為中國的重工業基地,東北建築工人們經過的大規模施工的歷練最早,經驗最豐富,最善於攻堅打硬仗。

被逮捕的人中,十之七八是這樣一些工人“造反派”頭頭——他們抓住機會,發揮瞭自身前所未有的號召力,名曰為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而“造反”,實際上反來反去,最後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鬧著被調回本省而已。屈指算來,他們離開本省已近十年,時間短的也有五六年。許多人幾經輾轉,從陜西、甘肅、新疆再折向四川繼而來到貴州的深山裡。在哪一個省的生活都是異常艱苦,除瞭不必經歷槍林彈雨,其他方面的艱苦程度不亞於革命年代大軍團開創根據地的情形。進入貴州深山腹地以後,他們遭遇瞭多年輾轉最為艱苦的生活。他們身心疲憊,思親想傢,巴望早點兒有人來替換他們,讓他們能趕快回傢,重新過上以前那種每天下班後有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正常生活。他們畢竟不過是各行各業的工人,並不真的是軍隊的士兵,而且“大三線”建設畢竟難以讓他們產生抗日救亡般的光榮感。他們起初都是滿懷建設熱忱,但時間一長,艱苦的生活一年接一年似乎無休無止,難免就有怨言甚至怨氣瞭。他們以為,既然有人為瞭共同的想法帶頭,自己跟著那麼一鬧,興許很快就會鬧成功,早日與老父老母孩子老婆團圓瞭,卻不料將自己所推舉並擁護的“造反派”頭頭們推進瞭“反革命”的深淵。頭頭中自然有投機分子和野心傢,他們的目的不僅僅是為瞭回傢,甚至根本就不是為瞭回傢,而是為瞭趁機當官,進而借著政治風向往上爬。

政治的桃子再鮮再大,看上去再易於摘取,那也斷非每一個想摘的人都能稱心如意。投機之“機”屬於玄機,瞬息萬變,尋常人難以掌握其中奧妙,常常是“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行”。有的人青雲直上,也是連自己都根本沒想到的。一進入角色,命運之舟也就隻能任由大風大浪拋擲,自己根本駕馭不瞭。

在波譎雲詭的時代中,投機須有大投機傢的膽識與謀略,一些工人“造反派”頭頭中產生的投機者,連投機傢都算不上,隻不過是被半大不小的野心所支配的投機分子而已,哪裡具有大投機傢們那種雄厚資本和經驗謀略呢?故軍隊一到,他們的下場都很可悲。

工人們原本普遍以為,他們是共和國最有權利發發脾氣的人。作為別妻離子進行“大三線”建設的工人,他們都認為自己表達不滿有充分理由——也該有人來替換替換自己瞭嘛!勞苦功高的“領導階級”,連這麼一點兒起碼的權利都沒有嗎?但是解放軍一嚴厲,他們很快就明白,還是夾緊尾巴乖乖聽話的好。如若不然,他們的那些“頭頭”的下場,隨時可以是他們每一個人的下場。

他們不得不開始接受一種新的思想教育——就整個階級而言,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就每一名具體工人而言,隻不過就是普通勞動者。普通勞動者就得有普通勞動者的樣子!

於是,他們都領會到——誰也別再挑頭鬧事,那樣做沒有好果子吃。局面平定以後,“抓革命,促生產”的中央精神得到繼續貫徹,生產競賽活動由黨員工人及工人勞模們倡導,又此起彼伏地開展起來。

一九七三年春節,貴州“大三線”建築工人們並沒全都放假。山嶺深處,一些工程一日不停地繼續著——不完全是生產競賽,因為有的工程根本停不下來,一旦停下來國傢損失巨大。許多工人享受的是,幹一天休一天的春節假期。

初三上午十點多鐘,從山裡順著砂石路走下一名“2”字頭的工人。一身藍色帆佈的工作服看上去已經濕透瞭,腳上的舊膠鞋泥污不堪,兩腮黑茬茬的絡腮胡子顯然已多日沒刮瞭。

他是周秉昆的父親周志剛。

周志剛頭戴一頂當地男人冬季普遍戴的卷簷氈帽,天氣實在太冷瞭可以將帽簷放下來護住耳朵。

這一天雖然很冷,他卻走出瞭一身的汗,把放下的帽簷翻上去瞭。他背一隻大竹簍,裡邊裝著二十斤面粉、五斤臘肉,還有幾塊肥皂、一包蠟燭、一雙新膠鞋。

他要去看女兒,也就是周秉昆的姐姐周蓉。

幾字頭是山裡農民對“大三線”工人的區別叫法,後者與傢人或親友的通信地址隻有“貴州”二字,其後是以數字為番號的信箱,有時最多加上地區名稱。他們的工作服上,也印著與通信地址一致的首位數字,為的是相互容易識別,便於管理。在當地農民們眼裡,“大三線”工人們都具有一種類似保密部隊士兵的神秘感,相反,對“大三線”建設實行軍管的穿軍服的真正部隊官兵們,在他們看來倒一點兒都不神秘瞭。自從實行軍管後,凡組織、煽動沖擊“大三線”工程工地或機關單位的行為,一律被宣佈為現行反革命行為,情節嚴重的帶頭者有可能被判處死刑。

“九一三”事件後,那些有“大三線”工程的貴州大山裡的氣氛變得更加異乎尋常的疑重,這一點連農民們都感覺到瞭。安檢路卡站崗的士兵們的表情更加嚴肅,委托農民從集上買東西的工人也幾乎沒有瞭——那樣做的工人是嚴重違反紀律,因為很可能使階級敵人的破壞陰謀得逞。為提高廣大工人的警惕性,春節前各屬區都放映瞭電影《為瞭六十一個階級弟兄》。

然而,周志剛還是做瞭嚴重違反紀律的事——他偷偷委托一個農民朋友在三十兒那天買瞭竹簍裡那五斤臘肉。他與對方交往已有兩三年,從骨縫裡都確信對方絕不會坑害他。“大三線”單位對於國營商店同樣不放心,職工食堂的糧食、蔬菜乃至醬醋之類調料基本上是特供的,定期一卡車一卡車從山外運進山裡,負責押運的往往是荷槍實彈的士兵。

周志剛作為工人班長敢冒受處分的危險,並不意味著他是一名漠視紀律的工人。依他想來,自己畢竟是將一背簍東西背出山去,而不是從山外背入山裡,即使以紀律來論,錯誤的性質那也是不同的。非要處分他的話,程度也或許較輕。何況,他不是從一處工地帶往另一外工地,而隻不過是要帶給自己的親生女兒。

至於二十斤面粉,那沒什麼問題,是他用春節前省下的飯票從食堂買的。在貴州,面粉較少見,幾乎隻有“大三線”工人的食堂才有。因為許多工人是從東北等地來到貴州的,吃不慣當地產的雙季大米,那種糙米將不少工人的胃吃傷瞭,面粉意味著是對他們健康的一種保障性特殊待遇。

周志剛考慮到女兒周蓉肯定也吃不慣糙米,怕她把胃吃傷。女兒自幼胃就不好,這他是知道的。二十斤面粉雖然解決不瞭根本問題,但若能在女兒胃病犯瞭的時候可以做兩頓疙瘩湯喝,也值得自己受一次累啊!

肥皂和膠鞋是發的。肥皂三個月一塊,膠鞋每年一雙。他經常主動打掃公共浴池,一方面是為瞭保持“模范工人”的光榮稱號,另一方面也是為瞭有機會將別人棄之不用的肥皂“尾巴”收集起來,操成大大小小的肥皂球自己留用,那樣他每年可省下兩三塊肥皂,以前是探傢時帶回去給傢裡用。“大三線”工人最費的是鞋,一雙發下來的新鞋穿在腳上,往往不出三個月就被工地的碎石路磨爛瞭。工人們曾鬧著要求每年多發一雙膠鞋,他們的要求也被逐級向上反映過,但上級最終的答復是國傢正處在經濟困難時期,已經盡量對“大三線”工人做出保障瞭,過高的要求隻有等國傢經濟形勢好轉以後再予以考慮,於是不瞭瞭之。

周志剛居然連膠鞋也能隔一年就省下一雙——他不僅學會瞭補鞋,而且還跟農民學會瞭編草鞋。實際上工人們並不將農民叫農民,而叫山民,盡管他們確實是居住在深山裡,靠耕種貧瘠的小塊土地為生的農民。他們的可耕種土地少得可憐,每當撬落山坡上的大石頭,就往石頭窩裡撒一把菜種。有北方平原地區農村生活經歷的工人們,一回憶起老傢那一望無際的廣袤土地,就對貴州當地山民內心裡充滿瞭同情和憐憫。後者所過的普遍的貧窮生活,也使工人們總覺自己作為領導階級,實在是太對不起他們瞭。工人們對於貧窮有瞭全新的認識,因為較之於山民們的貧窮,他們自己的貧窮經歷和傢庭所面臨的城市裡的貧窮現狀,簡直就不值一提瞭。

他們都是走南闖北的人,見過瞭種種貧窮現象,但冬季初入貴州山裡時,從卡車上見一個又一個村子裡跑出些三四歲到十來歲衣不遮體的男孩女孩,委實大為驚駭!驚駭甫過是心痛,不少工人一路流淚,卡車再路過村子時,不忍復見那情形,便轉身背對車兩旁瞭。那些孩子跑出村子隻不過是圍住卡車討吃的,一個個面黃肌瘦骨形凸現,工人們便將自己充饑的幹糧一番番從車上大彎著腰遞在孩子們的小手裡,幾乎沒有人從車上拋過幹糧,都是手遞手地給予。孩子們一手接過一塊幹糧大口吃著,另一隻手還直伸著默默討要。破衣爛衫的大人們佇立在傢門口遠遠地望著,已有先頭進山負責安全保衛的人們逐村勸告過他們,卡車途經時不得靠近。那些山民們都極其老實,便絕不靠近,僅允許自己的孩子們乞討。他們的傢,說是某種善於搭窩的高等動物的巢穴也毫不誇張。

貴州深山裡山民們的貧窮狀況,讓許許多多初入山區的“三線”工人受到瞭震撼。

當他們自身帶的幹糧沿途給完瞭,便開始翻找車上有沒有可吃的東西。有些車上有面包、餅幹、水果罐頭和肉罐頭,是工地職工商店的采購員隨車采購的。於是,一些新調來的工人便從車上給孩子們拿那些更高級的食品。

采購員們當然要幹涉。

工人們當然不理那一套。

於是雙方在車上發生肢體沖突。

周志剛所在的卡車便發生瞭這種事。

當時,車上的采購員情急之下,居然拔出槍來對空放瞭一槍——極個別的采購員是特許佩槍的,因為他們往往隨身攜帶大筆現金,經常不得不與形形色色好壞莫辨的人同搭一車,或獨自走一段山路。“大三線”大軍初入山區時,山區的夜裡每聞狼嚎。

槍聲才使意氣用事的工人們安靜瞭下來。

采購員揮舞著握槍的手大吼:“就你們他媽的是人嗎?就你們的心是肉長的?我的心就是石頭心秤砣心啊?東西沒瞭我回去怎麼交代?你們他媽的替我想過嗎?”

是啊,也不能完全不替人傢采購員想一想。

作為老工人的周志剛向司機建議,再要路過村子時,幹脆加快車速開過去為好,那樣卡車不至於再被一些可憐的孩子圍住,車上也不會再起沖突瞭。

司機是個小夥子,他覺得周志剛的建議有道理。

正因為他聽瞭周志剛的建議,不幸發生瞭——那輛卡車經過下一個村子時,軋死瞭一個少年。當那少年的父親,一個有著一張黧黑的瘦臉、破衣裳裹著麻桿似的身子的中年男子,橫托著自己十二三歲的兒子的遺體呆站在車頭前邊時,“大三線”老工人周志剛頭腦頓時一片空白。那時山裡的世界對於他來說萬籟俱寂,靜得不可思議。

那父親並不看卡車上的人。他低著頭,隻一動不動地看著兒子的屍體,兒子的嘴角不斷往地上滴著血。

卡車上所有的工人都呆如石人。

路邊的孩子們也一個個呆如小石人。

司機從駕駛室出來瞭,連看都沒看那父親一眼,卻朝車上嚷嚷:“誰讓我開快車的?誰讓我開快車的?”

周志剛這才緩過神,小聲說:“我。”

司機指著他吼:“你他媽給我下來!”

周志剛順從地跳下瞭車。

小夥子司機一拳將他擊倒於地,接著一腳又一腳狠踢他。

幸而這時從後邊開來一輛吉普車,車上下來瞭一名軍官和一位幹部。

當卡車繼續向前開時,周志剛聽到車上有人放聲大哭——車上不全是男人,還有一名要前往山裡職工醫院報到的女護士……

周志剛是去年十一月中旬從四川調到貴州來的。那次從四川調來瞭一千五六百名建築工人。

臨行,領導在歡送會上說:“把你們調往貴州,不僅因為四川這邊的建築工程已經提前出色地完成瞭,還因為你們都是建設‘大三線’的優秀的老工人!你們的平均年齡四十歲以上,工作經驗豐富,都是吃苦耐勞的工人,好樣的工人!而且,你們也是最聽黨的話的工人!現在,貴州需要你們!黨命令你們去往貴州,在那裡繼續發揮你們的榜樣作用!有沒有怕那邊的生活更艱苦不願去的呀?”

一千五六百條嗓子震耳欲聾地喊:

“沒有!”

“沒有!!”

“沒有!!!”

剛會過餐,解讒地飽飽吃過大塊大塊的肉,還有四川當地醇烈的白酒喝,一千五六百名工人的底氣個個都很足。

在他們中,最情願從四川調往貴州的便是周志剛。他們確實都是些好工人,也確實如領導所說的那樣,貴州的“大三線”建設急需他們這些優秀工人。實際上,四川的“大三線”工人已鬧過事瞭,穩定局面當然同樣是軍管起瞭關鍵性作用。貴州的返省工潮發生在“九一三”事件後,這引起北京方面的高度重視。他們這樣一些“大三線”工人軍團中的老兵,沒有卷入在四川早先發生過的同樣性質的工潮中,被認為表現良好,於是領導希望他們能在貴州的“大三線”工人中起凝聚作用。從四川到貴州,對於別人來說這種調動無所謂,周志剛卻是夢寐以求,甚至有種喜從天降的感覺。

因為他與女兒離得近瞭。

從一九六八年至一九七三年,他已五年多沒見過女兒瞭。一九六九年,他探傢期間知道瞭女兒做的荒唐之事,曾暗自發誓再也不見她瞭。然而,終究是父親,周蓉畢竟是他的親生女兒啊,“每逢佳節倍思親”,他最惦念的是女兒。他不怎麼惦念長子秉義,千千萬萬人傢的兒女都下鄉瞭,自己的長子也下鄉瞭,有什麼可惦念的呢?何況,秉義是有主見的,無須自己這個父親操什麼心。又何況,秉義的婚姻大事下鄉之前就定下瞭,他和老伴都對郝冬梅很滿意,認為她與秉義哪方面都十分般配。至於她的父親成瞭“走資派”,被打倒瞭,他和老伴並不介意。那有什麼呢?成瞭“走資派”也證明著一種資格,起碼證明人傢郝冬梅的父親曾經是老革命吧?郝冬梅的父親也確實是老革命,曾在楊靖宇領導的抗日聯軍擔任過師長,是東北抗日聯軍一員赫赫有名的勇將,身上留下瞭兩處傷疤。一處差點兒擊中心臟,如果不是命大,早已成為烈士。這樣的人如果還不算老革命,那還得有多麼光榮的歷史才算呢?周志剛對於出生入死抗過日的人一向心存大敬意,雖還沒見過郝冬梅的父親,內心裡已分享到莫大的光榮瞭。再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他不信中國會一直折騰不休,非將這些經過生死考驗的幹部都當垃圾扔瞭不可。至於小兒子秉昆,周志剛更不惦念。他留城工作,從小老實巴交,又有老伴在他身邊操心著,沒什麼可惦念的。

確確實實,他最惦念的是女兒周蓉。

如果女兒也下鄉瞭,可能他反倒不太惦念。人傢郝冬梅也是女兒,還曾是高幹的女兒,人傢不也下鄉瞭嗎?千千萬萬人傢的女兒不都下鄉瞭嗎?他的女兒既不是紙糊的,也不是用糖漿吹的糖人兒,不會一沾火就會燒成灰、一碰就會破個洞,有什麼不放心的呢?而且,周蓉自己也不是個嬌氣的女孩,從小到大,並沒拿自己當過傢裡的寶。相反,她還總拿自己當傢長似的。他和老伴說應該先給哪個孩子添件新衣服時,她總是先讓著哥哥,後讓著弟弟。全中國人都挨餓那三年,女兒在飯桌上吃得最少,往往沒吃幾口就說吃飽瞭,而他和老伴不止一次發現,女兒背著他倆和哥哥弟弟,一邊嘎嘣嘎嘣嚼著從水缸裡鏟下的冰片,一邊看書或寫作業——她的胃疼病正是那三年裡落下的。每當想起女兒的件件往事,周志剛就會惦念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別人以為他勞動時老當益壯不知什麼叫累,肯定是為瞭保住多年連續被評為勞模的榮譽,殊不知他每天下班後腰酸腿疼,卻甘願累成那樣——累成那樣,晚上就可以睡好覺,不因想女兒而徹夜失眠瞭。

當女兒不經意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以後,他經常想的其實隻有一個問題——長成一個大美人兒的女兒,將來會嫁給什麼人?或者反過來說,什麼樣的男人才有福氣做自己女兒的丈夫?

街坊一些年輕婦女都認為女兒應該去當演員,那麼漂亮不當演員可惜瞭。女兒卻不止一次對他和老伴表明自己的人生志向——考大學,畢業後爭取留在大學,當大學老師;但凡有一絲可能,那就要爭取成為教授。

他和老伴都不知道教授是怎樣的人。

女兒解釋:“你們就想,教授是大學老師中的老師吧。”

他問:“那就是大學裡學問很高的那一類人瞭?”

女兒說:“可以這麼認為。”

他當即斬釘截鐵地表態:“支持!砸鍋賣鐵爸也支持!”

老伴卻說:“也不至於到砸鍋賣鐵那地步。女兒,爸媽保證,隻要你考上瞭,爸媽就肯定供得起。咱傢不是有傢傳的值錢東西嘛!”

女兒明白媽指的是什麼,撲哧笑瞭,旋即莊重地說:“爸,媽,我不但有信心考上大學,而且有信心靠勤工儉學讀完大學,那東西當傳傢寶留給你們小兒子吧。”

周志剛向老伴使瞭個眼色,起身走到外屋去瞭。

老伴則心領神會,試探地問:“蓉啊,趁你哥和你弟都不在傢,咱娘倆說點兒悄悄話,向媽透露透露你的真實想法,我女兒將來希望嫁給一個什麼樣的小夥子呀?”

女兒大笑起來,笑罷,反問:“媽,想套我的話是不是?我爸剛才向你使眼色,當我沒看出來?”

做母親的板臉道:“別管你爸使沒使眼色,我當媽的還沒權利問問你嗎?”

女兒大聲說:“爸,那你也在外屋聽清楚瞭啊,我剛上高中,你們想知道的事,我還壓根兒沒考慮過呢。有一點可以預先告訴你們,那就是:我將來的愛情肯定要由自己做主,希望爸媽那時給我充分的自由!”

周志剛在外屋首先大聲表態:“給!給!絕對給!爸才不會替我女兒搞包辦婚姻那一套。這都什麼年月瞭,你爸是新中國第一代建築工人,也是領導階級中的一員,是講民主、講平等的人。”

周志剛走在碎石路上,沒因為回憶起瞭那些與女兒有關的往事而有絲毫愉快,相反,內心深處產生瞭一種被自己萬難接受的現實所欺壓的無奈和屈辱。他認為那種欺壓是女兒造成的,但一想到女兒肯定也深陷於她自己造成的苦境之中,心中便無怨無恨隻有憐惜瞭。

究竟一個怎樣的男人,會使女兒寧願讓父母傷心、哥哥弟弟蒙羞,而破釜沉舟、一意孤行地追著他來到癱氣彌漫的貴州深山裡,與他共同生活呢?

他困惑不解。他此行去見女兒,不僅僅是由於對女兒的朝思暮想,也是要去見到那個男人。

難道他是一個腦後發出七彩祥光隱於凡塵的仙人不成?

他不信。他要親眼見識見識。

沒調到貴州來以前,周志剛曾多次在傢信中要求小兒子將姐姐的通信地址告訴他,秉昆卻從沒寫在回信中。他明白,小兒子一再成心忽略,肯定也是老伴的主張,怕他一旦有瞭地址,會接連不斷地寫信責罵周蓉,他後來理解瞭他們的顧慮。倘那時他已有瞭地址,當然會接連不斷地給女兒寫信,對她大加責罵。多虧那時他沒有地址,果真那樣做瞭他現在會後悔死的。

調到貴州以後,他給大兒子秉義去瞭一封不短的信,言辭懇切地表明,自己已經不恨周蓉,但是太想她瞭,想到瞭夜裡經常大睜著雙眼睡不著覺的程度,快神經衰弱,開始服安眠藥瞭。這是真的。他在那封信中懇求秉義將妹妹的地址告訴他這個可憐的父親。他在信中保證,秉義的顧慮是多餘的,完全沒必要。作為父親,自己既然調到貴州,與女兒同在一個省,從哪方面講也應該親自去看看女兒的生活情況啊!這是他作為父親的起碼責任,也是起碼權利啊!不然,那他還配做父親嗎?

他是在掃盲時期才學會寫一些字的。內容那麼復雜的一封信,僅靠他所會寫的那些字不夠用。那種復雜的心理變化和感情表達,完全超出瞭他的實際表述能力。他隻得放棄模范老工人的自尊,請工友中一名年輕秀才代筆。

那秀才叫郭誠,是工人業餘大批判組的筆桿子,自命不凡,也很愛端架子。領導命他寫報告,也得好煙好菜供著。他那種恃才自傲,幾次將要被轉成脫產的專業筆桿子,都因為有人強烈反對而沒轉成。據說,有那看不慣他自命不凡的樣子的領導,對他做出瞭這樣的指示

不妨利用,不得重用。此話傳到瞭他耳朵裡,他當時正在下棋,一邊看著棋盤尋思棋步,一邊以根本不當一回事的輕蔑口吻回應說:“利用人的人是因為自己沒能耐,沒能耐的人就沒志氣,有志氣的話以後別再利用我。”

就說瞭這麼三句話,他說一句頓一秒鐘。三句話說完,依舊全神貫註地下棋,仿佛那事兒已如一陣耳旁風過去瞭。而且,他將那盤棋贏瞭。

後來,曾做過指示的那位領導照樣好煙好菜地供著他。

不好煙好菜地供著怎麼辦呢?他寫出的報告,即使由領導的嘴來念,工人們也很愛聽,還時時報以掌聲,還都能聽得出來是他寫的。這後一點,委實令有的領導羞慚又光火。

有的領導教導脫產的專業筆桿子們:“研究研究他怎麼寫的,研究明白瞭,也改改你們的文風。”

那些專業筆桿子不無醋意地問:“是讓我們向他學習的意思唄?”

領導訓斥道:“我說學習二字瞭嗎?他是業餘的,你們是專業的,我會讓你們學習他嗎?我是豬腦子嗎?我說的是讓你們研究研究他怎麼寫的,發現點兒訣竅。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那些專業筆桿子便聚在一起,認認真真地研究郭誠代筆所寫的一份份報告,深入分析,展開討論,最後隻發現瞭一條所謂訣竅,那就是郭誠善於往一套套假大空的行文間不顯山露水地塞進自己的“私貨”。比如,他在“工人同志們”前邊並不像有的專業筆桿子那樣寫上“親愛的”三個字,而是在“工人同志們”五個字下邊標上黑點,後邊加括弧,括弧內強調“響亮的語音”——接下來呢,他居然重復一句:“我親愛的工人兄弟們”……

“你看他,‘工人同志們’後邊不用冒號,卻用感嘆號!緊接著這一句‘我親愛的工人兄弟們’倒也不能說完全多餘,但明明用在前的感嘆號應該用在這裡嘛,他卻偏不用在這裡,這裡反而用的是冒號,顯然小學時期沒學好標點符號怎麼用嘛。我要是當初也為領導這麼寫報告,估計是進不瞭咱們這個專業班子的。”

“是啊是啊,第二句他也隻不過多加瞭一個‘我’字嘛!”

“這兒,這兒,你們看這兒——‘艱苦的環境算不瞭什麼——隻有在艱苦環境的外邊站著說話不嫌腰疼的人才會這麼說!而我要說的是,艱苦的環境真是讓你們大吃苦頭瞭,但你們硬是挺過來瞭!’——缺瞭幾句什麼吧?”

“在黨中央的深切關懷下,在無產階級革命思想的光輝指導下——這麼重要的一些報告常用語、關鍵詞,他小子根本一句沒寫!”

“我看他是不屑於寫!就他這種政治思想水平,怎麼能進咱們這個專業的寫作班子呢?別人都不反對瞭,我也要反對到底,他做夢去吧!”

專業的筆桿子們憤憤不平,研討變成瞭批判。

隻一味批判也不是個事兒呀,沒法向領導匯報啊,於是胡亂湊瞭幾條“研究成果”應付領導。領導對他們最終有所發現頗為滿意,決定一份大領導將要在某次職工大會上所做的鼓勁兒報告由他們集體完成。

他們一個個受寵若驚,也一個個心裡沒譜瞭。

領導要求他們改改文風,也將報告寫得讓工人愛聽點兒,不改明擺著不行。但他們寫正規報告早已寫慣瞭,一時不容易改成郭誠那樣的文風。如果像郭誠那樣刻意少用正規報告中的常用語、關鍵詞,且不論別人的看法,在他們自己的頭腦中,就首先受到各自認為正確的政治思想的堅決阻擊瞭。

他們也隻能照貓畫虎地模仿著寫,硬與自己輕車熟路的習慣寫法作對地寫。改瞭又改,終於完成瞭任務。

小領導過目後挺滿意,胸有成竹地說:“看來,以後他郭誠連一點兒能被利用的價值也沒有瞭。可悲,就那麼一點兒能被正當利用的價值,自己不知道珍惜,不識抬舉,不夾緊瞭尾巴乖乖地被利用,反而動不動就擺架子,要好煙好菜地供著。你們可以放出風去,就說我說的,讓他永遠死心塌地當工人吧,他再也沒有從工地上請到這裡來的時候瞭!”

領導如同一位主宰命運的神靈,似乎他的話一句句都是命運之釘,剛一說完,郭誠便被牢牢地釘在命運之柱上瞭。

專職筆桿子們愛聽啊,聽瞭解氣!當然也都很樂於充當傳旨的神仆。

那次郭誠在看別人下棋,聽瞭仿佛沒聽到,繼續為一方支著:“馬換炮!還猶豫個什麼勁兒?過河卒子幹脆不要瞭,車吃相,將一步,另一車再將!”

在他支著下,這一方扭轉敗局,下瞭盤和棋。

他這才拍著傳旨者的肩,笑道:“勞您大駕瞭啊,可惜我沒小費給您,盡義務吧。轉告親愛的領導同志,感謝他以往的多次抬愛,我也不願意沒完沒瞭地被利用啊。當工人光榮,勞動增強體魄,艱苦磨煉意志,工人之間的友誼更可靠。我是工人的後代,對工人階級有深厚的感情,所以從沒覺得當工人有多麼可怕。”

那神仆聽得眨巴著眼睛一愣一愣。

郭誠則坐下與人在棋盤上廝殺起來。他喜歡下棋,下得不錯。

幾天後召開工區聯合大會,大領導在臺上慷慨激昂,工人們在臺下不是報以熱烈掌聲,而是發出陣陣哄笑。他們聽出來瞭——第一,不是郭誠寫的;第二,是模仿郭誠的文風寫的;第三,模仿得不怎麼樣,缺乏真情實感。

會後,大領導極為不說。

將要調往貴州的“大三線”建築工人中,就郭誠一人是河北軍團的。基層幹部怕他想不開,鬧出什麼不良的事件來,哄他說:“此次單獨把你一個河北的調到貴州去,是作為特殊人才支援貴州的。你是有文化的工人,又年輕,那邊希望調去幾個你這樣的。領導舍不得,但得發揚風格,你千萬別產生什麼不對頭的情緒。”

這次,他沒那麼多明嘲暗諷帶刺的話瞭,隻淡淡地說瞭兩個字:“明白。”

他當然明白有人在整自己,讓他領教領教在更加艱苦的環境中,形單影隻的孤獨是一種什麼滋味。

到貴州後,他被分在瞭周志剛的班裡。這個班全是東北軍團的老建築工人,幾乎個個目不識丁,沉默寡言,還都是倔脾氣。他們經驗豐富,勞動時遇到某些意外情況,不必到處找技術員工程師,更不會停工等待領導的什麼指示,往往憑大傢的經驗一商議,就能將問題及時解決瞭。那些倔脾氣的東北農民和“闖關東”闖到東北去的山東農民,脫胎換骨成瞭沉默寡言的工人,如果不是周志剛那麼一個忍辱負重、團結工友的班長率領著,別人還真不好帶。

郭誠很快就嘗到瞭孤獨的滋味。在四川時他是“青年突擊隊”的,一下子與這些半老不老的倔人編在一個班,太不適應,所以隻能以自覺的孤獨來對抗人際關系造成的孤獨。

班長周志剛看在眼裡,自然主動地經常接近他,試探著找些他喜歡聊自己也能聊幾句的話題,為他補鞋,編草鞋送給他,有空兒還陪他下棋。

周志剛自幼經過名師指點,那位名師便是他的父親。他父親雖也是農民,卻有幸讀過四年私塾,不但能背些“四書五經”,還被善弈的私塾先生培養成瞭方圓百裡無對手的民間棋王。周志剛下棋並未成癮,有那下棋的工夫,他寧肯閑坐會兒,發發呆,享受地吸支煙。下棋要動腦子,他不願費那份腦子。

下棋使郭誠有瞭班裡的第一個朋友。

元旦聯歡會前,周志剛讓他少幹兩天活,準備準備,代表班裡出個節目。

他問:“就我一個?”

周志剛說:“咱們班的工友,哪個能上臺演節目呢?唱不能唱,跳不能跳,逗也不會逗,沒法集體上臺嘛!你不代表,誰還能代表呢?”

郭誠為難瞭,推托說:“可我也是個沒有文藝細胞的人啊!”

周志剛鼓勵道:“在四川時,我聽說你愛寫詩,還喜歡朗誦。你就來首詩吧,但別朗誦什麼詩人的詩,誰知道哪一個詩人現在被劃在哪條線上瞭呢?那會惹出麻煩的。再說朗誦別人的詩也沒多大意思,得朗誦你自己寫的,要不我憑什麼給你兩天假呢?你必須代表咱們班在聯歡會上露一手,就這麼定瞭。”

周志剛沒有失望,郭誠在聯歡會上確確實實露瞭一手,他聲情並茂地朗誦瞭一首長詩《工友》。

來自五湖四海的“三線”工人們雖然普遍對詩不感興趣,但是在一九七三年元旦,在貴州深山裡,在佈置成聯歡會場的潮濕山洞,許多人聽《工友》聽得熱淚盈眶。

郭誠在新的環境裡一夜成名。

隨後,新領導找到瞭周志剛,向他瞭解郭誠的表現。他當然逮著那麼個機會就充分利用,將郭誠實打實地誇瞭一番。在他看來,郭誠確實是個好青年,一名好工人,除瞭自命不凡,再沒什麼別的缺點。即使自命不凡的毛病,到貴州後也快改沒瞭。周志剛已經開始喜歡郭誠瞭。

新領導坦率地說,打算將郭誠調到《工地快報》當記者,但還需觀察考驗他一個時期,要求談話內容保密。

幾天後在工地休息時,郭誠悄悄問周志剛:“班長,你成心想要讓我快點兒出名,是吧?”

周志剛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一邊說:“你明明是個有特長的青年嘛,不能長期埋沒在咱們班。”

郭誠又問:“班長,我早就看出你有解不開的心事瞭,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周志剛說:“你不能。是人都有心事,以後別問瞭。”

郭誠點點頭,緊接著說:“最後一個問題——那事,你為什麼不透露給我呢?”

周志剛看他一眼,明白瞭他問的是什麼事,低聲且嚴肅地說:“領導要求保密,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可千萬別四處打聽,對你不好。”

一個星期天,當周志剛求郭誠代筆給大兒子秉義寫封信時,郭誠備覺榮幸,放下正在洗著的衣服趕過來。

他嬉皮笑臉地說:“班長,我不管替誰寫傢信、寫情書、寫檢查、寫入黨申請書、思想匯報什麼的,一向不是無償的。我不是貪小便宜,圖的是享受一份飄飄然的好感覺。”

周志剛就掏出包“大前門”煙塞他兜裡瞭。

他卻得寸進尺地說:“別人一包就行,你得兩包。”

周志剛不高興瞭,冷下臉說:“小郭子,這你可得給我說清楚。怎麼別人一包就行,到我這兒就得兩包瞭?”

郭誠一本正經地說:“班長你是誰呀?你是連續多年的各級勞模,別人與你比不瞭。你又是班長,你求我寫封傢信居然給我兩包煙,那我說起來什麼感覺?你要是也隻給我一包,說起來不就稀松平常瞭?我要是非將一包說成兩包,那不是說謊嗎?你和別人不一樣嘛,不能一概而論。也算我求你瞭,快去再買一包吧,班長大人!”

“你這個小郭子呀,真是拿你沒治!”周志剛無奈,隻得又去買瞭包“大前門”。

待周志剛講完女兒的事,接著講完傢人出於怎樣的顧慮不把女兒的地址告訴他,以及他對女兒的感情變化,郭誠嘬起牙花子來。

周志剛失望地問:“怎麼,連你也覺得不好寫嗎?”

郭誠說:“不是不是!這封信可太有寫頭瞭,對我的水平具有挑戰性。我得找個不被打擾的地方去寫,兩小時後咱們見。”

說罷,他將周志剛推走瞭。

兩小時後,郭誠不知在何處將四頁紙的一封長信寫完瞭。他帶著信封膠水來見周志剛,神情凝重地說:“班長,這封信我不能在帳篷裡念給你聽,帳篷裡人太多。”

周志剛點頭稱是。

於是二人找瞭一處僻靜的地方,各自坐在小溪旁光溜溜的大石頭上。背後是一片野竹林,前邊不遠處,山泉從一道石縫間無聲地流淌下來。

郭誠替周志剛點燃一支煙,之後慢聲細語地念起信來。

待他念完,抬頭一看,見老“三線”工人周志剛淚流滿面。

他也鼻子一酸,仰面朝天地說:“好信呀好信,我郭誠寫信的水平從沒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估計以後再也寫不出這麼感人的傢信瞭。”

在北大荒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某師當上瞭師部教育處幹事的周秉義收到那封信後,並沒立即回信。他當然也認為那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信寫得很有水平,但那些讓父親老淚橫流的話語,竟沒怎麼打動他。因為不是父親那筆畫笨拙的字所寫的信,他有種看什麼人作品原稿的感覺。父親寫給他的信中總夾雜著錯別字,塗塗改改,這封信卻一個錯別字也沒有,標點符號用得規范,每一頁都幹幹凈凈,像是由草稿謄抄過來的。

他猜測得不錯,郭誠確實寫瞭草稿,字斟句酌地改瞭一遍,才認認真真抄成此信。

周秉義沒怎麼被打動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對於妹妹周蓉的所作所為,他根本就談不上什麼原諒不原諒,並不像父親似的有一個心理轉變的過程。他起初也震驚,可是收到妹妹從貴州寄給他的自白長信後,他理解瞭。當時,他讀妹妹那一封長信時倒是被感動得淚流不止。妹妹的信讓他確信,她絕不是一時沖動才那麼決定的,也不是為瞭體驗什麼“小佈爾喬亞”式的浪漫情調,更不是為瞭尋求心理刺激好玩,她是要踐行自己那種愛情至上主義,無怨無悔地踐行。

“哥哥,親愛的哥哥,你是全傢最明白我的人啊!你知道的,我是你有信仰的妹妹呀!沒有信仰我就會像一隻被扯掉瞭頭的蜻蜓,可是……我也隻有信仰愛情瞭!除瞭愛情……”妹妹信中這一段話,秉義當時沒太看明白,也不能說完全不明白,意思一看就明白,隻不過他自己無法斷定省略號省略瞭些什麼字。好在他從團裡調到瞭師裡,離郝冬梅當知青那個農場近瞭。從郝冬梅所住的村子到農場場部才十幾裡,從農場場部到他那個師的師部二十幾裡,在公路邊經常可以搭上本師的過往卡車。

於是,他倆見面頻繁瞭。不論哪一方,隻要想見到對方,除瞭大雪阻路的日子,每個星期日都可以見到。

周秉義見到郝冬梅時,將妹妹的長信給她看瞭。

郝冬梅在周蓉的信上,確切地說是在“可是”後邊執筆加上瞭“現在”兩個字;又在“除瞭愛情”後邊,加上瞭“還叫我相信什麼”一句話。

如此一來,就能念通順瞭。

周秉義劃根火柴將妹妹的信燒成瞭灰炵。

他說:“那我這個哥哥,也隻有祝福自己的妹妹瞭,但願她所信仰的那種愛情,能夠對得起她的一片真摯。”

郝冬梅說:“對得起對不起,誰都無法替她打包票,但是再真誠的愛情,那也得以起碼的物質基礎作為保障,是不是?”

周秉義低頭沉默片刻,決定地說:“以後我每月給她寄去十元錢。我才三十二元工資,也隻能給她寄十元。”

他長嘆一口氣,抬頭望著窗外。他和處長同一間辦公室,處長是現役,回湖北探傢去瞭。辦公室在師部大樓的二層,正值深秋,遠山上霜後的紅葉紅似火。

郝冬梅也將目光望向瞭窗外,沉思著低聲說:“她是你妹妹,便是我的妹妹。你知道的,我倆曾處得像親姐妹似的,以後我也要每月給她寄五元錢,不許你反對。如果兩個人的愛情正經受嚴峻考驗,親人們是有義務呵護它的。即使真愛,也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堅韌,恰恰相反,往往也是非常脆弱的,甚至可能比雌雄鳥獸之間那種相依為命的關系還脆弱。因為動物之間的愛情是不附麗任何想象的,也是不寄托任何希望的,所以它們之間的雌雄之愛沒什麼失望可言。而人會對愛情附麗太多的想象,寄托太多的希望,越是一方付出很大的代價去追求的愛情,越容易導致後來感到很大的失望。如果咱倆不及時幫助你妹妹,隻怕她的愛情結局會被我們不幸言中。”

秉義專註地聽完冬梅的一番話,站瞭起來,也將她從椅子上輕輕拉瞭起來。

他看著她的眼睛問:“你的話也是說給我聽的嗎?”

“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她嘴角微微一動,臉上浮現出心心相印的淺笑,情不自禁地偎在他懷裡,手臂輕柔地摟住瞭他的腰,耳鬢廝磨臉貼著臉瞭。

他深情地說:“愛情不可能不附麗著想象與希望,但我對我們的愛情的想象和希望控制在極其現實的范圍以內,所以你放心,我是不會對我們的愛情失望的。”

她說:“我也是的,所以你也要放心。”

周秉義看瞭父親求人代筆寫的信,兩天後的星期日帶著信去找冬梅。

郝冬梅看過信後,感嘆地說:“寫得真好,看得我心裡一陣一陣地難受,也不知爸是求什麼人寫的。這封信不許燒,值得保留。”

自從下鄉後,她不再叫周志剛“叔”,自然而然地叫“爸”瞭,但周志剛還沒聽到她對自己叫過“爸”。

秉義說:“那就由你保存。”

冬梅問:“你回信瞭嗎?”

秉義搖頭道:“沒有。不知該怎麼回,所以要聽聽你的看法。”

他將自己內心的顧慮說瞭出來,父親如此小題大做又迫不及待地向自己要妹妹的地址,讓他覺得父親仍耿耿於懷地怨恨著妹妹,一旦有瞭地址,父親將會親自去討伐。

冬梅譴責道:“你怎麼能這麼猜測自己的父親呢?不但你,你弟和你媽都知道你妹的地址,想給你妹寫封信就可以給你妹寫封信,連我這個未來的嫂子也有她的地址,能和她經常通信。就咱爸至今還沒你妹的地址,如果不是你或你弟在寫給他的信中捎帶告訴他你妹的情況,他對你妹的情況就一無所知啊!這對一位父親太不公平瞭吧?他到瞭求人寫信向你要你妹地址的可憐地步,證明他對你妹的思念正如信中寫的那樣!你想嘛,別人寫完這封信能不念給他聽嗎?肯定是要念給他聽的呀!如果他內心裡強烈又真實的念頭是要親自去‘討伐’,聽完這麼一封真情飽滿的信,僅僅為的是能從你這兒騙去周蓉的地址,那豈不是太虛偽太可怕瞭嗎?咱爸是那麼老謀深算的人嗎?咱爸什麼時候言行不一過?隻有無恥的政客和文痞才耍這種卑鄙的伎倆!而你,我親愛的人,你又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復雜瞭?連自己父親的真情表白都胡亂猜測起來瞭?你的猜測明明是一個兒子對父親的嚴重侮辱嘛,連我都不答應!我代表咱爸向你提出強烈抗議!”

冬梅的一番譴責讓秉義面紅耳赤羞愧難當,連說:“你批評得對,我錯瞭錯瞭,我也不是……其實我隻不過就是有那麼點兒……”

已是一月下旬,二人都覺得事不宜遲,怕寫信父親不能及時收到——從北大荒到貴州山區,太遠瞭啊。特別是,在一頭一尾兩個地區將一封信壓住三四天是司空見慣之事。二人決定趕到縣城去發電報,而且要發加急的。

離開郵局沒走多遠,秉義說隻發一封加急電報還是不放心,拉著冬梅手跑回郵局去又發瞭一封。

二月八日,周志剛同時收到瞭兩封加急電報,讓他有時間為去看女兒做些必要的準備。

郭誠對周志剛去看女兒的事特上心,如同周蓉與自己有特殊關系似的。他在正月初二那天為班長聯系好瞭一名運生產物資的卡車司機,人傢承諾可以讓周志剛坐在駕駛室裡。但初二那天工地出現瞭特殊情況,全班工人苦幹到晚上九點多才下班,一個個泥猴兒似的回到帳篷裡快十點瞭。在由工兵們爆破炸出的山洞裡,先由其他班工人進行一番清理,將松動的石塊撬下,將尖銳凸出的石頭鑿平。之後,周志剛那個瓦工班才接續進入山洞,用石塊和磚砌平兩側,用水泥封頂。封頂時,洞頂滴水不止,水泥根本掛不住。周志剛和工友們認為,山都掏空瞭,那水不可能是地下水,隻不過是山體上部有積水層而已,徹底解決的辦法唯有自下而上打通積水層,讓積水完全泄光。大傢議決瞭就幹,那也是他這個班一貫的作風。他們借瞭幾把粗電鉆,自下而上鉆瞭多處泄水孔。這下不得瞭,水柱像擰開的高壓噴水槍似的直泄而下,泄塌瞭一片洞頂。洞頂一出塌方更不得瞭,仿佛有一大遊泳池的水迸泄下來,將水泥攪拌機都沖倒瞭,周志剛和郭誠等幾名工友被一直沖到瞭洞口。洞頂滴水問題倒是解決瞭,洞內卻變得一片狼藉。接替他們的下一個班工人們不幹瞭,指責他們搞出瞭事故,人傢那班長還把工地值班領導連同工程質量監督員一塊兒找來瞭。

領導首先問周志剛:“都傷著沒有?”

周志剛忐忑地說沒有,自己和郭誠隻受瞭點兒表皮傷,不礙事。

郭誠等工友就搶著說,不是班長獨斷專行造成的,是大傢一致的決定。

領導又說:“沒有傷員我就放心瞭。大年初二,如果出瞭傷員太對不起你們工人瞭。”領導轉身又問工程質量監督員:“你怎麼看?”

監督員己這裡那裡觀察過瞭,向領導報告:“還多虧瞭周師傅他們,如果先用幹水泥勉強將滴水的地方堵堵,馬馬虎虎的也能封頂。”

一名老工人嘟噥:“我們也不能那麼幹啊。”

領導說:“那麼幹不是後患無窮瞭嗎?”

監督員說:“是啊是啊,肯定的。”

領導最後說:“要對周師傅這個班予以表揚。”

班裡的老工人們還就是與眾不同,都主動留下來幫助下一個班的工人們清理施工現場。

周志剛畢竟五十歲出頭的人,比不得年輕時候瞭。前一天太累,睡得也太晚,結果沒能早醒過來,也就沒能搭上郭誠替他聯系好的卡車。

郭誠非送他一段不可。

“我是去看女兒,咱倆又不是要分別瞭,你送我幹什麼呢?回去好好休息!”當班長的堅決反對。

郭誠說:“你背著挺沉的東西呢,我幫你背一段也好啊。”不管三七二十一,硬從他身上取下瞭竹簍。

周志剛見他犟瞭起來,隻得由他。

二人走在軋道機軋過的碎石山路上時,宣傳站的高音大喇叭開始廣播表揚他們班,幾裡外也能隱約聽到。

郭誠商量著說:“班長,讓我跟你去行不行啊?”

周志剛說:“不行。我去看女兒,你與她不認不識,跟去算怎麼回事?”

郭誠沉默瞭一會兒,又說:“班長,你是一位偉大的父親。”

周志剛不悅地說:“別諷刺我,我一名建築工人有什麼偉大的?隻不過比別的工人多得瞭些獎狀!”

郭誠說:“我指的不是榮譽方面。你女兒那種做法,不是所有父親都能原諒的。你不但原諒瞭她,還主動去看她,對她多年沒給你寫信也能寬大為懷,這很不容易做到。”

周志剛嘆道:“她是不敢給我寫信啊!”

路上,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

“你女兒周蓉,讓我聯想到瞭一個神話傳說中的人物。”

“什麼人物?”

“白素貞。”

“白素貞是什麼人物?”

“《白蛇傳》中的白娘子。”

“你小子怎麼偏不往好人物身上聯想?”周志剛生氣地拍瞭郭誠的頭一下。

郭誠辯解道:“班長,你錯怪我瞭!白娘子雖然是蛇精,但她可是中國男人心目中的愛神啊!咱們中國和外國差不多,幾乎什麼神都有瞭,偏偏沒有一位名正言順的愛神,這真是怪事兒瞭!幸虧有《白蛇傳》這麼偉大的傳說故事,這可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傳說故事,白娘子填補瞭咱們中國愛神的空缺……”

周志剛更不愛聽瞭,訓道:“別胡咧咧起來沒完,讓我耳根子清靜清靜!再胡咧咧你幹脆請回吧!”

郭誠雖不敢胡咧咧瞭,卻喊瞭起來:“愛情萬歲!我是愛神丘比特!我要搬開一切愛情的絆腳石!我要讓天下一切有情人終成眷屬!我要庇護周蓉!我要用神力助周蓉幸福!”

太神奇瞭,他的喊聲一落,身後壓過來半天空烏雲,驟然間閃電頻頻,雷聲大作!

郭誠驚奇地大叫:“班長,你看我多有能耐,連老天爺都回應我的願望瞭!”

周志剛卻跺著腳吼:“這是因為你冒充那個什麼‘特’,他光火瞭!你說你不是給我找麻煩嘛!”

說時遲,那時快,嘩嘩地就下起瞭雨。

周志剛說什麼也不讓郭誠再往前送瞭。

郭誠隻得放下竹簍,幫班長背上。周志剛雖已用塑料佈將竹簍裡的東西包住,郭誠還是怕面粉被淋濕,脫下自己的帆佈工作服將竹簍罩嚴。

望著周志剛冒雨前行,隻穿件紅色跨籃背心的郭誠在大雨中提醒地喊:“班長,迷路時就看看我為你畫的圖!”

郭誠真是細心,預先替周志剛問過許多人,還畫瞭一張路線圖,圖上連在什麼地方會看到一棵什麼樣的大樹都標明瞭。

周志剛回應道:“我會的!你小子別著涼,快往回跑!”

郭誠其實也沒送多遠。雨聲中,周志剛仍能清楚地聽到安裝在不同方向的三隻高音大喇叭的廣播。一位電訊專傢說過,隻要以那樣的方位安裝三隻高音大喇叭,土地爺在地府裡都能聽到廣播,想聽不到都無計可施。

廣播的已不是表揚稿,而是郭誠那首暴得大名的長詩《工友》——由女廣播員念,但不如郭誠自己在聯歡晚會上朗誦得那麼好,那麼感人。

冒雨前行的周志剛,卻聽得心裡一陣陣熱乎乎的。

他忽然想到,自己還有工友之情經常烘暖著安慰著疲憊不堪的身心,誰會安慰那個將自己的女兒勾引到這荒山野嶺間的“現行反革命”詩人呢?女兒嗎?那誰又來安慰自己的女兒呢?如果身邊連個能安慰她的人都沒有,對女兒也太不公瞭啊!同樣是喜歡寫詩的男人,瞧人傢郭誠就能因為寫詩帶來好運。騙慘瞭自己女兒的那個男人,他究竟寫瞭些什麼狗屁詩,居然寫成瞭“現行反革命”呢?難道自己的女兒就得一輩子做“現行反革命”的妻子嗎?

周志剛又覺得心裡不那麼熱乎瞭,如同昨天晚上被洞頂的積水自上而下“沖壓”瞭一番似的,身心一陣冰涼,覺得自己在天地間頓時變小,竹簍變得沉重瞭。

“愛情萬歲!愛情就他媽的萬歲!愛情萬萬歲!……”

耳邊又傳來郭誠的喊聲。

那小夥子還在雨中目送他,同時蹦著高喊,仿佛《工友》根本不是他寫的,女廣播員通過大喇叭所念的詩句與他毫無關系。

周志剛知道,郭誠的婚姻完蛋瞭。妻子忍受不瞭沒有年限的兩地分居,已在老傢與別的男人同居瞭,他不久前在寄來的離婚證書上簽瞭字。那是郭誠為自己代筆寫信兩天後的事。

作為班長,他不曉得該怎麼安慰郭誠。他的班裡以前沒誰需要那方面的安慰,他毫無經驗。

《工友》安慰得瞭許多工人,卻完全安慰不瞭郭誠自己。

周志剛不由得加快瞭腳步,他希望世界靜下來,起碼能越來越快地將廣播聲和郭誠的喊聲甩在身後。

按照路線圖的指引,周志剛望見瞭一個村子,靠路邊一戶人傢的門前有棵樹,樹上吊著一頭精瘦的豬,一些大人孩子圍觀著。快走近才看清,吊在樹上的不是豬,是條半大不小的狗,正被剝皮。那狗分明還沒死,盡管脖子套著繩索,忽然張大瞭一下嘴,喘瞭口長氣,聽來如同呻吟。那是它的最後一口氣。

周志剛這老建築工人的名字中雖有一個剛字,心腸卻軟得很,平素最見不得殺生之事,對於殺狗吃肉的人,更是從內心裡反感。他對牛、馬、狗都有敬意,認為它們都應被人視為無言的朋友,人應善待它們,它們隻應在人的善待之下自然老死或病死。病死對於它們同樣是不幸,人絕不可以僅僅為瞭吃肉而殺死它們。這與宗教無關,純粹是天生的善根。他山東老傢的那個小村靠海近,村人都半農半漁。他是從小吃海雜魚長大的,即使三年不知肉味兒也不會多麼想吃肉,有菜下飯就行,沒菜有蝦醬下飯也很滿足。

到瞭貴州山區以後,他發現許多當地養狗人傢與狗的關系一點兒都不親,這一點與東北人很不一樣。在東北,狗在人眼裡的地位僅次於左鄰右舍,“打狗還得看主人”這句話在民間流傳甚廣。在貴州山區,村子裡養狗人傢的大人孩子看著狗的目光毫無愛意,很淡漠,和看著豬的目光沒什麼不同。在東北,如果大人非要殺瞭狗吃肉,那傢的孩子恐怕是會大哭大鬧的。當地村裡的孩子不會那樣,大人如果要殺狗,他們往往會幫著大人將繩索套在狗脖子上。當地的狗很木訥,幾乎完全沒有狗的機靈活潑勁兒,也很少見它們發兇,總之看上去都有幾分像變種瞭的羊。它們看主人的目光也很淡漠,甚至也可以說有點兒冷漠——主人給點兒殘湯剩飯的時候除外。它們那種目光裡透露著的似乎是一種無奈的宿命:你們養我不就是為瞭吃我的肉賣我的皮嗎?我認我的狗命,已在等著你們動手那一天瞭……

某日,周志剛與幾名工友在食堂吃飯,不知怎麼七言八語議論起瞭當地山民與狗的關系,話語多有不敬。

旁邊桌上一名貴州籍工人來氣瞭,將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瞪著他們罵道:“都他媽的說屁話!這世上還有人吃人的時候呢,那你們又該昨個說法?”

周志剛他們一驚,接著有幾名工友騰地站瞭起來。這些東北“大三線”老工人在四川時頗受尊敬,從沒被人罵過,並不回罵,擼胳膊挽袖子,直接就要奔將過去“修理”鄰桌那人。周志剛急忙勸阻,工友人多,就他一人勸阻,哪裡攔擋得過來?眼看鄰桌那人就要挨揍。

一名大師傅及時出現,一手鏟刀,一手大勺,橫伸雙臂幫著周志剛攔擋住瞭他的工友們。

大師傅用鏟刀敲瞭一下大勺,操著濃重的四川口音說:“息怒息怒,聽我說幾句行吧?”

見周志剛工友們先後坐下瞭,大師傅放瞭鏟刀和大勺,走到他們桌旁,雙手撐著桌沿又說:“毛主席怎麼說來著?沒有調查研究,那就沒有發言權,是吧?你們走南闖北,什麼窮地方沒去過?什麼苦生活沒見過?哪兒最窮?哪兒人生活最苦?還得說是貴州吧?隻要每個月能吃上一頓豬肉,誰還殺自傢養的狗吃?說狗肉補那是種借口,吃頓狗肉就能祛除百病多活十年瞭?扯淡!狗又不是會跑的千年參,說狗肉比豬肉還香,那也是扯淡。‘諸肉沒有豬肉香’,中國人的老祖宗早就這麼下過定論瞭。就是你們自己,兩個月沒吃到豬肉的話,都想給我們食堂貼大字報吧?三四個月沒吃到豬肉的話,見到活豬腦子裡立刻想到的是豬肉燉粉條吧?這當地的山民,幾年都沒見到過豬肉是常事啊!一頭豬多能吃?一條狗才吃多少?一天給幾次刷鍋水喝它都不會變成野狗,餓得皮包骨它都不會像豬似的叫得煩人,所以對於當地山民,養狗那就是養瞭頭豬,就是為瞭要吃它的肉,自己不想吃,也想讓孩子們能一年吃上頓狗肉。大西南幾個省山區裡的人,吃蛇,吃刺猾,吃山鼠,甚至逮住隻耗子也烤瞭吃,別省的人就以為他們沒開化。可人是怎麼開化的呢?沒有牲禽的肉吃,逮著什麼活物吃什麼,開化得瞭嗎?給你們講件真事兒,一戶當地山民的男人被毒蛇咬瞭,死瞭,毒蛇也被打死瞭。死人死蛇一塊兒送傢裡去瞭。老婆孩子哭也哭過瞭,親人也埋瞭,當媽的擦幹眼淚,一回到傢就把毒蛇砍掉頭給燉上瞭。因為孩子們都一個個眼巴巴地盯著那條蛇呢!那是肉啊!孩子就是孩子嘛,一個個含著淚那也吃得津津有味!”

周志剛和工友們全都聽得低垂下頭去,鴉雀無聲地吸起煙來。

大師傅接著說:“咱們食堂後邊那大垃圾桶,哪天不被附近村裡的孩子們翻個底朝上啊!如果翻到瞭新鮮骨頭,你看他們那樣兒,簡直就如同發現瞭寶貝。拿起石頭就砸,砸碎瞭就吸。可那是生的呀,有的骨頭也沒骨髓啊……”

周志剛們扭頭再向鄰桌看時,那名貴州籍工人已不知何時離去瞭。他們總想找到人傢當面賠個不是,卻沒再見著。自那以後,周志剛對殺狗的現象包容瞭,卻一如既往地心疼狗,並且也心疼要吃狗肉的人瞭……

他加快瞭腳步從殺狗現場走過,身後卻跟上瞭個孩子,不停地問:“買小狗不?買小狗不?”

他頭也不回地說,不買。

那孩子跑到瞭他前邊,倒退著走,繼續說:“買吧,買吧。它媽媽被殺瞭,你看它多小,多可憐,給點兒錢就賣給你。你不買,它會活活餓死的……”

周志剛看出眼前居然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僅穿件臟兮兮的白褂子,想必是附近哪個職工醫院扔的,被她或傢人撿到瞭。白褂子上有幾片黑,肯定是變瞭色的血跡,估計下擺的血跡更多,所以被撕去,隻長到她膝蓋那兒。扣子卻還都在,每一顆都扣著。顯然,她身上除瞭那殘缺不全的白褂子,再就什麼都沒穿,裸著腿,赤著腳。碎石硌疼瞭腳時,她的身子就會傾斜一下,臉上卻全無被硌疼瞭的表情,如同那雙腳沒有知覺。她的身子每傾斜一下,另一隻手就會將抱在胸前的小狗抱得更緊。

周志剛吃驚地站住瞭——那少女僅有一隻手!不知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她沒手的小臂像光溜溜的棒槌。

少女也站住瞭,滿懷希望地看著他。

周志剛同樣滿懷希望,希望被他不忍直視的少女理解。他像一個嗓子腫瞭的人似的,艱難地說:“孩子啊,我正急著往前趕路,得辦重要的事,我真不能買下你這小狗。我一名工人,沒法養它啊!”

少女的表情告訴他,她終於死心瞭。

“愛買不買!”她將小狗往地上一放,轉身跑瞭。

小狗一動不動地伏在碎石路上,仰頭乞憐地看他,向他呢喃細語似的哼叫著,似在嗚咽。

周志剛明白,如果自己不管,它準會被過往車輛軋死。

“唉,遇著這事兒,遇著這事兒……”

他看著小狗,犯愁得直跺腳。

他還是蹲下身將小狗抱瞭起來,想將它放入竹簍,又怕它在裡邊撒尿弄臟瞭面粉和臘肉,隻得抱著它繼續走。走著走著,他發現路邊有段麻繩,撿起來紮在腰間,將小狗放入衣襟兜住瞭。

又往前走瞭幾裡,天晴瞭。按照路線圖的指引,他在一處岔路口拐向瞭右邊。再走瞭幾裡,看到前邊有卡車停在路邊,與一輛對開的載油車錯車,他趕緊呼喊著跑瞭過去。卡車上人不少,有“3”字頭的工人,也有民工。他們見是一名背著竹簍的“2”字頭老工人要搭車,就移動著騰地方,幾隻手同時伸向他。上瞭車,他終於可以放下背簍,累得一屁股坐下去瞭。這時,他才發現竹簍上罩著郭誠的工作服,心裡自是生出一陣感激。“2”字頭的工人是最艱苦的工區工人,幾乎人人皆知。那些“3”字頭的工人和民工們,皆向他投以尊敬的目光,有人還問他的年齡。他說出瞭自己的年齡後,一名四十多歲的“3”字頭工人說,在他們那兒,像他這種五十歲以上的工人會受到照顧,不再幹重體力活瞭。他又告訴人傢自己是班長,沒法子,還從沒享受到任何照顧。對方不以為然地說,又不是部隊裡的師長、軍長,一名工人班長,那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啊?照顧這種事兒得自己要求。如果自己不要求,有多少領導能主動想到哪一名工人需要照顧呢?

人傢說得在理,周志剛點頭苦笑。

他漸漸覺得不對勁兒。錯車起碼得有一輛車開動,但兩輛車都不動。站起來朝油車一看,見車上沒人,拉的是一車廂油桶。油車的兩隻前輪陷在水坑裡,車輪吃重的程度證明每一隻油桶都是滿的,肯定是柴油,汽油會用封閉的罐子車運的。司機沒在駕駛室裡,站在遠處路邊,看樣子想攔一輛能幫他的車。

卡車上“3”字頭的工人和民工人人手裡有鍁、有鏟,如果他們跳下車去,用路邊的碎石將水坑填平,油車是不難開走的,那樣卡車也不必停在路邊等著瞭。

卡車上卻沒人想要往下跳,一個個都事不關已似的。

周志剛忽然明白,“3”字頭的工人們成心不施以援手。油車油桶上都印著白漆的“4”字,兩個工區的工人在派性鬥爭中結下瞭梁子,這他是知道的。

周志剛也不便說什麼,唯恐一句話說得不合適,引發瞭那些“3”字頭工人的眾怒。他暗暗著急,碰巧搭上瞭一輛順路車,卻停在路邊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開。他沒法不急。

那隻小狗卻已在他懷裡睡著瞭,讓他胸前暖乎乎的。

司機沮喪地回來瞭,對車上一個個面無表情的工人哀求:“叔叔大爺們,你們這樣看我笑話好嗎?我再求你們一次!……我給你們鞠躬瞭!”

他旋轉著身子,連連鞠躬。

工人中有人挖苦道:“哪個是你大爺啊?我們裡邊誰那麼老哇?”

也有人說:“不是成心看你笑話。我們剛搶修完一段路,都很累瞭,沒緩過勁兒來呢。你再耐心等等,求人得有點兒耐心。”

這時,突然有個持鍁的人跳下瞭車,揮起鍁一鍁接一鍁鏟起路邊的碎石往水坑裡揚。

司機和車上的人一時全看呆瞭。

周志剛心中暗暗為此人叫好,見他頭上沒戴安全帽,剃過的光頭上剛長出黑黑的頭楂,臉上卻戴著眼鏡,還少瞭條鏡腿,用一小截紅色的絕緣電線代替。那人穿件破襖,臉曬得很黑,肩膀挺厚,看上去是經常勞動鍛煉的人。

有工人接二連三地從車上跳下去瞭。每一個跳下去的人,都像那“眼鏡”似的立刻就揮起鍁鏟。

司機想從工人手中奪過一把鍁,自己也勞動勞動,那工人把他推開瞭。

轉眼間,卡車上隻有周志剛一人瞭。他也想跳下去幫忙出點兒力,一想連那司機兵都沒從別人手中奪過去工具,自己更沒轍瞭。再說懷裡還有小狗呢,跳下去也幹不成活呀!他便隻好站在卡車上,和司機相望著苦笑笑。

沒多一會兒,大水坑就鋪平瞭。司機坐進駕駛室,眾人從車兩側、後邊喊著號子一起推,忽悠一下,油車輕飄飄地就駛向前去瞭。

司機從駕駛室探出頭,笑得合不攏嘴,連聲道謝。

眾人無言地朝他揮瞭揮手,紛紛上瞭卡車,這才發現少瞭那個“眼鏡”。

有人說,他穿山林抄小路步行回傢瞭。

有人問,他為什麼不再乘車瞭啊?再近的小路也比不上乘車快嘛!

有人替他回答,說他不敢再乘車瞭,怕自己帶頭跳下車,上瞭車會遭別人欺負。

車上一陣沉默。

沉默中,有人嘟噥:“哪兒能呢,他可真是想多瞭。”

周志剛乘瞭半個多小時卡車,下瞭車又走瞭二三裡,來到山坳間一個較大的村子裡。那村子處於一片小盆地山腳處,估計有百來戶人傢。有條不寬不窄的河從村中流過,河兩岸油菜花開瞭,而水稻田裡新一茬秧苗已長到半尺高瞭。從崇山峻嶺走出來的周志剛,眼前一亮,覺得這裡真可以說是風景如畫。如果女兒確實生活在此地,那麼自己這個父親簡直應該替她備感慶幸瞭。

正看得發呆,想得發呆,一個牽水牛的男孩迎面而來,禮貌地問他可是要找什麼人。

他說出瞭女兒的名字。

男孩說,周蓉是自己老師。

周志剛更覺意外——女兒確實生活在此地,而且還當上瞭小學老師。兩個沒想到加在一起,他一時真替女兒慶幸。

男孩指著村右邊也是離村最近的一座山說,小學校就在那山上。山不高,樹也不多,裸露著嶙峋巨石。山上野花卻挺多,深紅淺紅夾粉紅,在沒樹沒巨石的空地方,從山頂一層層爛漫地開到山腳,界線分明地與田野裡黃燦燦的油菜花連在瞭一起。

周志剛方才所見是眼前景象,並沒扭頭往右邊看。他順著男孩鞭指的方向一看,頓時有些迷醉瞭。他們那一批“大三線”老工人來時一路上絕沒見到過這般美好的所在,貴州的三線工程是國傢一級軍事工程,保密性極高,皆修建於人煙稀少的深山裡。載他們進入深山的公路,也是由工程兵為“大三線”工程專門開辟出來的。那樣的路上設卡,同樣具有保密性,不同於如今的旅遊觀光路線。乘在卡車上的他們,一路當然見不到貴州山區嫵媚的一面。

男孩說:“老伯伯,您還背著東西呢,快去找我們老師吧。早點兒見著她,就可以早點兒放下竹簍瞭,背著多累呀!”

那男孩子的禮貌使他刮目相看。許久沒人稱他“您”瞭,在這麼一處美好的地方,聽一個孩子稱他“您”,他一路上,不,多年以來因女兒的事而大為苦悶的心情,頓時有種雲開霧散的感覺。

他高興瞭,也有心思與男孩子開玩笑瞭。他挺瞭挺腰板說:“我不老,還是小夥子呢,竹簍裡那點兒東西累不著我。”說罷,他還擼起袖子,彎起一隻胳膊亮瞭亮肌肉。

“您臉上那麼多胡子瞭,還敢說自己是小夥子呀?我才不信呢!”男孩嘻嘻笑著牽牛而去。

一條用不規則的、顯然就地取材於山上的片片石鋪成的時而有階時而無階的小路,將周志剛引到瞭半山腰,他累得氣喘不止。想到剛剛還向一個放牛的男孩自詡是小夥子,不禁又苦笑瞭。再往上沒路瞭,他未見校園,隻見一個類似隧道口的洞口,用石塊砌成瞭拱形,看上去仿佛也是一處三線工程。洞口外是一塊平地,有三個籃球場那麼大,被竹子編的籬笆圍住。籬笆根下,種著美人蕉和三角梅,也都開得妖嬈。兩棵龍爪樹之間拉著曬衣繩,其上落著一隻他叫不出名的鳥。

難道那放牛的男孩騙瞭自己不成?

不會呀,那男孩一看就是個好孩子嘛!

難道自己登錯瞭上山的路?

他不由得走到籬笆前,朝山下望,疑惑之際,聽到背後一個女性的聲音問:“老鄉,您找什麼地方呀?”

接著,聽到鳥兒振翅遠飛之聲。

他緩緩轉身,見洞內走出一個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子,端一大鋁盆擰過的衣服,一頭烏黑的長發在頭頂盤成蓬松的發髻,用一截帶朵小紅花的樹枝隨便插住。她也和他一樣,上身穿件藍色的帆佈工作服,挽著袖子,應該印有工區番號的左上方卻繡瞭隻漂亮的蝴蝶;下穿一條洗得發白瞭的黃色單褲——全中國城鄉男女起碼有一半人穿那種黃色褲子,其中不少人褲子洗得白瞭薄瞭縫上瞭若幹補丁,也還是舍不得扔。

那年輕女子的褲腿也縫瞭兩大塊補丁,腳上穿的是一雙新草鞋。

周志剛說:“我找學校。”

年輕女子放下盆,用圍裙擦擦雙手,上下打量著他說:“這兒就是。”

他不由得定睛細看她。這一細看,頓時如同被澆鑄在那兒瞭,他張瞭張嘴,發不出聲音來。

她正是自己的女兒周蓉啊!

多年沒見,他以為她的變化肯定特別大,悲苦不堪的命運肯定已使她美麗不再——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這位老父親唰唰流下眼淚來。

他在心裡一勁兒對自己說:“謝天謝地,謝天謝地,老天爺啊,我周志剛代表全傢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多虧你庇護著我的女兒啦!”

“爸爸?!”

女兒的聲音聽來如夢中細語,一手捂嘴,仿佛一不小心說出瞭不可說的兩個字。

周志剛嘴唇顫抖不止,他仍說不出話,隻微微點瞭一下頭。

緩緩的,女兒身不由己跪下瞭。

她低下頭掩面而泣。

父女倆就這麼一個跪著哭著,一個背著竹簍一動不動地佇立著,老淚縱橫。

天晴瞭,出太陽瞭。久違的明媚陽光照耀著沙石地,附近傳來鳥兒歡悅的歌唱。

不知過瞭多久,周志剛終於能說話瞭:“你倒是幫我放下竹簍啊!”

不錯,那山洞裡便是小學校,也是周蓉與丈夫馮化成的傢。洞裡打瞭水泥地,課桌課椅是半新的,和城市小學校的課桌課椅沒什麼不同。黑板也是水泥的,在一面鑿平的洞壁上抹出來。洞頂斜開瞭天窗,四邊是磚砌的窗框。窗子已用木棍撐起,與洞口通著風,有足夠多的陽光灑入。

周蓉告訴父親,貴州山區其實可分為四類地方——像這裡一樣的地方是好地方,能占到四分之一左右;也有四分之一算不上好地方,卻也不算窮地方;再有就是窮地方;最後四分之一是很窮的地方。

她說很窮的地方她隻聽說過,沒去過。究竟窮到什麼程度,那完全超出她想象。

周志剛說:“我見過。”

周蓉迫切地問:“爸,有多窮?”

周志剛說:“不講也罷,反正窮得可憐。你也甭費腦筋去想象,想象那些有什麼意思?”

周蓉說:“想象當然沒意思啦,道聽途說也不行。但我確實希望知道,最好能親眼看到,眼見為實啊!在不能親眼看到的情況下,爸告訴我的我才信,因為你是我爸,還是一個從不誇大其詞的人。”

周志剛板起瞭臉,反問:“你給我聽著,我現在要問的是,你巴不得知道那些想幹什麼?”

他問得很嚴厲,周蓉低下頭囁嚅地說:“爸,你別生氣,女兒不想幹什麼。”

“撒謊!周蓉,你必須給我個明明白白的回答,不然我走!”

周志剛說罷,向洞口轉過身去。

“爸!爸,你別這麼兇嘛,你一兇,女兒心裡又發毛瞭……”

周蓉輕輕扯住瞭父親的後衣邊。

周志剛頭也不回地命令道:“那就說實話。”

周蓉吞吞吐吐地交代說,她想寫成一部紀實性的書,將真相告訴更多人們。

“哪裡能給你出那樣的書?”

“現在出不瞭,將來出也有價值。”

“什麼價值?”

“對我們國傢的認知價值。”

“我不許!”

周志剛猛地朝女兒轉過身,幾乎暴跳如雷,以至於把女兒嚇得後退瞭兩步。

進入山洞後,他隻字未提女兒當年的事。他說的話不多,也沒急切地問什麼,而是在女兒的引領之下,一言不發地參觀著,耐心地等著女兒娓娓道來。

他已參觀過女兒和女婿的傢:也就是與教室分開幾米距離,用山石砌瞭堵一人來高的墻,成為小小的獨立單元的洞中一隅。那裡有鍋臺,有火炕,有幾塊板搭的案板,有剝瞭皮的枯樹做的衣架、洗臉架,有用竹段紮成的小飯桌和兩隻小凳……看上去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周蓉說,她一到貴州,就直奔貴陽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統一分配辦公室”,要求到離“大三線”較近的任何艱苦的地方。她當然不敢提自己是因為一個叫馮化成的頭戴“現行反革命”帽子的男人才奔赴貴州的,而打出瞭父親的旗號,說是為瞭離父親近一點兒才到貴州。她隻身來自東北的大城市,這已足以讓“知青辦”的人特別驚訝、另眼相看瞭。一聽說她父親還是“大三線”老工人,也頓顯親熱。貴州人對“大三線”工人懷有敬意,何況還是一名“大三線”老工人!他們的敬意,一下子轉變成瞭對她的好感。可以說,她沾瞭父親的光。

周志剛聽她講到這裡,稍有得意,淡淡地說:“你爸也就有那麼一點兒光可以讓你這個女兒沾沾,能沾就沾吧。”

她也頗為得意地說:“我還沾瞭我先生的光。”

她居然大大方方地在父親面前口口聲聲稱馮化成為“先生”,全然不管父親對還沒見面的女婿內心裡有多膩歪。

周志剛瞪著她問:“你沾瞭他什麼光?”

周蓉撒嬌地笑道:“他不是叫馮化成嘛。”

“歪理邪說!沒有人傢對我們‘大三線’工人的敬意,他馮化成靠什麼化成別人對你的好感?”

他往火炕邊一坐,一隻手伸到褥子底下試瞭試,炕面挺熱乎。在貴州,能睡上東北火炕也算一福。若不是在山洞裡安傢,還享不上這福分。

周蓉繼續說,“知青辦“的人不是些馬馬虎虎的人,他們對工作很認真,並非她說什麼,人傢就信什麼。

他們嚴肅地問:“你說是‘大三線’老工人的女兒,怎麼來證明呢?”

她就從旅行兜內取出瞭粗粗的紙卷,撕開包在外邊的報紙,於是父親所獲得的許多獎狀呈現在“知青辦”那些人眼前。

她從來不是莽撞的姑娘,重大行動之前一向精心準備。

一看就不由人不信。那個年代沒人敢造假獎狀,但“知青辦”的人又有疑問瞭——這麼多獎狀都是你父親在四川的“大三線”工程單位獲得的呀,如此看來他人不在貴州啊?

她就說父親確實還沒到貴州,但已在信中告訴傢人,自己很快就要調到貴州瞭。為瞭給父親一份驚喜,她義無反顧地到貴州插隊瞭。

“知青辦”的人大受感動,多有孝心的一個女兒呀!他們知道,按她的傢庭出身,去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當兵團戰士毫無問題,離傢近不說,每月還有三十二元工資呢,可人傢姑娘偏偏隻身來到貴州瞭!眼下,與父母劃清界限,對父母鐵石心腸的兒女他們見得多瞭,眼前這個姑娘可太不一般瞭!人傢一句革命口號沒說,開口直言就是為瞭能經常照顧父親才來到貴州的,實實在在是個好姑娘啊!

他們問:“那你父親將被調到哪裡呢?”

她就說出瞭馮化成接受勞改的地方。

人傢說,那是很窮的地方,你父親他們又要受苦瞭!

她說,就把我分到那兒附近吧,我受點兒苦心甘情願。

“知青辦”的人安排她在臨時招待所休息,專為她開會研究,都主張既要考慮到她的一片孝心,又要爭取把她分在不太苦的村裡。那一帶山區他們也不熟,打開地圖意外地發現,那一帶很窮的山區,居然還隱匿著一個得天獨厚的所在。他們都為她高興,一致決定將她分到那個村。

可以這麼說,在許多人都不知該怎麼做個好人的年代,周蓉遇到瞭貴人,而且遇到瞭不止一個。他們不但願意做好人,也知道該怎麼做。

他們真是些很好的人,其中一個還陪周蓉在貴陽逛瞭一天。

兩天後,周蓉成瞭那個窮山區一顆珍珠般的村子的第一名知青。

它叫金壩村,意指那一片面積不小得天獨厚的可耕地,對於村裡的人們來說如同金子。金壩村的人們雖然也屬於山民,卻因為擁有面積可觀的耕地,更具有農民的特點,包括生存意識。山民的生存意識往往隻不過是種被動活著的意識,而一個自然環境好的村子裡的農民,便有主動爭取活得更好的可貴意識。他們珍惜村裡村外的一草一木,熱愛那一帶的山山水水,不論大人孩子,絕不會做污染河流、毀壞山林或泉眼的壞事。農作物多瞭,村裡養得起豬瞭,各傢各戶也有心思養雞鴨鵝狗瞭。

“大三線”建設給金壩村的農民帶來瞭他們都不曾夢想過的福祉。往山外走二十裡,不但出現瞭他們從未見過的寬闊的水泥公路,還出現瞭傳說中的鐵路。列車從遠方駛來,主要是運送“大三線”物資的貨車。偶爾,貨車後邊也掛一節或幾節客車車廂。據說,“文革”前有位彭德懷元帥便是乘一節客車車廂先到達那裡,之後乘吉普車進山視察。不久,那裡建起瞭一座座樓房和許多排磚房,成為一處“大三線”建設指揮部。接著,出現瞭物資倉庫、卡車停車場、醫院和商店。最終,那裡成瞭終日車水馬龍、人們往來如織熱鬧非常的地方。倘按今人的看法,那種熱鬧無異囂亂,但對於當年金壩村的農民,那種囂亂便是他們喜見的熱鬧,置身其中是極其快樂極其享受的。每年重要的節日前夕,村民成群結隊去往那熱鬧的地方,將自傢的東西賣給“大三線”的人們,再從“大三線”人的商店裡買他們所需的東西,馬燈、手電筒、塑料涼鞋是他們的最愛。以前不到縣城去絕對買不到,而縣城離他們太遠瞭。他們將那熱鬧的地方當成瞭縣城,有病也可以在“大三線”醫院裡治。一般小病,往往不收錢。工人階級的醫生護士們很熱情特體恤農民兄弟攢點兒錢不容易。在這一點上,工農一傢親不是虛話。而金壩村農民們對“大三線”工人階級的感恩戴德,也轉化成瞭對周蓉的關愛。

起初一年多,她住在老鄉傢,是隊裡的一名知青社員。

一天,馮化成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她面前,讓她喜極而泣。

她沒想到,馮化成就在列車站當搬運工。

金壩村的老支書和隊長,不知怎麼就與那處“大三線”指揮部的領導們拉上瞭關系。說穿瞭也不是太費周折的事,拎著雞鴨帶著臘肉直接找上去攀談,正中對方下懷。當然也不是多大的頭兒們,科級幹部而已。據說,人傢那指揮部的大頭頭們可是正局級領導呢,想見縣裡和貴陽市的領導是推開門就往辦公室裡進。

周蓉沒敢對父親講自己怎麼隨身帶著父親那些獎狀,怎麼在“知青辦”撒謊的詳細經過。哪敢據實講呢?沾點兒父親這名“大三線”老工人的光是一回事,撒謊騙人可就是另一回事瞭,父親肯定會認為她已變得品質不好瞭。她更不敢說這裡之所以對她有吸引力,主要是因為自己事先知道馮化成就在這一帶接受改造。那不是明擺著搓父親的火嗎?她隻不過解釋幾句話,周志剛就明白瞭個大概。

她是賠著小心與父親交談的,她多麼希望父親能為她辛苦而來,高興而去呀。但作為女兒,那也不能父親問什麼才回答什麼,父親不問就不主動找話說啊!何況,父親還沒問過什麼呢!

不承想,就因為自己主動與父親多交談瞭幾句,竟惹得父親出其不意地發瞭大火!

她不安地滿眼含淚瞭。

“你衣服上邊繡那個東西,怎麼回事?”——周志剛終於開口問女兒第二個問題瞭。他一直想問,卻一直不知該怎麼問才好,怕萬一一問,問到瞭女兒的痛處,迫使她講出尷尬的事來。他見到過某些被劃入另冊的人的衣服上縫塊白佈,白佈上寫著“地富反壞右“五字中的某字,卻從沒見過工作服上繡隻花蝴蝶的事。

他一直在猜測,那花蝴蝶對女兒的政治身份和名聲究竟是何種意義。

蝴蝶與風花雪月有關,這讓他的猜測一度往男女之事偏過去。轉而一想,女兒那是何等規矩正派的一個女兒,絕不會做出丟人現眼的事啊,一忍再忍地忍住沒問。

他生氣瞭,顧不瞭許多,單刀直入地開口便問。

周蓉心裡也在不斷地猜測這位父親。

那年頭將許多人都弄得疑神疑鬼,父母兒女之間往往也難排除疑心。

她如同受瞭奇恥大辱地說:“爸,你想錯瞭。”

他訓斥道:“我沒怎麼想!我要聽你自己說!”

周蓉告訴他,工作服是她求老支書走後門從“大三線”人手中買的,因為結實,耐穿。指揮部有明文規定,“大三線”人是可以把自己節省下的工作服賣給當地老鄉的,但工區番號必須用顏料塗去,或縫一小塊佈蓋住。她沒那麼做,覺得難看,就自己繡上瞭隻蝴蝶。

周志剛這才釋疑,暗舒瞭一口長氣。

他的心態卻並沒完全放松下來,繼續訓斥女兒:“不許你瞭解那些用不著你瞭解的事!不許你紀什麼實!毛主席在北京什麼都瞭解!他老人傢有千裡眼順風耳,全中國根本沒什麼他不知道的事!他目前是在用主要精力抓頭等大事,顧不上管咱們這些凡夫俗子才著急的事。連這點兒起碼的政治頭腦你都沒有嗎?說到底,這個村子能收下你那就是你的萬幸!你別不識好歹想這樣想那樣,企圖做膽大包天的事。扣你一頂對現實不滿的帽子那還是輕的!他姓馮的已經那樣瞭,難道你也想有樣學樣,和他一塊兒破罐子破摔嗎?”

他越說越激動,臉漲得通紅。

周蓉屏息斂氣,呆呆地看著父親無言以對。父親已經把話說得那麼重瞭,她不敢再說半句。自從出生以來,她從沒見父親的樣子如此令人畏懼,也從沒聽父親一口氣說過那麼多夾槍帶棒的話。父親說話一向簡短,特別是對兒女說話,點到為止,最重的話無非就是——“還用我再說什麼嗎?”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但她剛聽到的卻還不是父親最嚴厲的話。

父親突然喝道:“跪下!”

周蓉渾身一哆嗦,備感屈辱地跪下瞭。剛見到父親時她那一跪是身不由己,此時她卻跪得有幾分不情願。

她低下頭,聽到父親冷冷地說:“周蓉,你給我發誓!”

她也語調冷冷地問:“發什麼誓?”

周志剛說:“我要你沖著咱們周傢祖先的在天之靈發誓,為瞭你哥和你弟,主要是為瞭他倆,也為瞭你媽,她最疼你這個女兒,為不為我無所謂,我都什麼歲數瞭,攤上多不好的事都不在乎。為瞭他們,你要發誓,斷絕瞭你剛才說的那些混賬想法,發誓一輩子不再動那麼做的念頭!”

周蓉犯瞭倔勁兒,一言不發。

周志剛以悲愴的語調說:“你哥和你弟,他們的人生還長遠,我不允許因為你不負責任牽連瞭他倆。你媽心臟不好,你要是再一出事,你媽還活得成活不成那就難說瞭。我還是那句話,你為不為我這個父親考慮無所謂。你為不為你自己考慮隨你的便,但如果那樣,你就要與我們這個傢庭脫離關系!”

周蓉像啞巴,仍低著頭不吭聲,隻是流淚不止。

“你發誓還是不發誓啊?”周志剛大吼起來。

“爸爸,你到底想幹什麼啊!”周蓉也喊起來,緊接著往起一站,瞪著父親也發脾氣瞭,“我不就是想要主動找個話題,跟你聊點兒別的嗎?隻說我自己那點事兒你愛聽嗎?你愛聽我也不想隻說那些!我的事它不過就是那麼件事!到現在為止並沒連累哪一位親人!更沒連累你繼續當模范工人!真有連累的那一天,我會跟咱們這個傢徹底脫離關系的!我會當自己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從此無父無母無兄無弟我認瞭,對不起哪位親人瞭,我來生做牛做馬報答誰!我的做法有錯不假,但對哪一位親人都沒罪!對你這位父親也沒罪!從一見到你,我就句句話賠著小心跟你說,隻因為那麼幾句我隨口說說的話,你就逮著機會對我兇起來沒完瞭?你心裡對我還有多少怨恨,趁我先生沒回來,一股腦兒都沖我發泄完瞭吧!”她捂臉號啕大哭。

女兒這一哭,周志剛蒙瞭。繼而,他的心被女兒哭碎瞭。

他在心裡問自己:是啊是啊周志剛,你來的時候心裡可沒帶著對女兒的怨恨啊!怨恨是有過,但後來不是已經漸漸沒瞭嗎?你不是隻帶著思念來的嗎?女兒確實一直在賠著小心跟你說話,這一點你明明看出來瞭呀!女兒說她那種想法的時候也確實不是說得多麼認真,這一點你也明明感覺到瞭呀!你怎麼將事情搞成瞭這樣?怎麼會這樣?

他一邊自問著,雙腳一邊帶著他走到瞭女兒跟前,仿佛腳下有滑板,一雙看不見的手將他推向瞭女兒身邊。

他將女兒輕輕摟在懷裡,自責地說:“好女兒,別哭別哭,是爸不對,爸接受你的批評。爸最近在工地上太累瞭,累得直想找個機會沖誰發火。不哭瞭不哭瞭,爸都向你認錯瞭……”

他幾句話一哄,女兒又破涕為笑。

周蓉倒是挺容易地就被他幾句話哄好瞭,可他卻又聽到有個女孩在背後哭——一種極度不安的、不敢哭出聲終究還是哭出瞭聲的嗚咽,一種從孩子的嘴裡憋出來的可憐的哭聲。

他那時正背朝洞口站著。

周蓉歪頭朝洞口看瞭一眼,小聲說:“爸,我先生回來瞭。”

他將女兒推開,轉過身,見一個抱著孩子的男人的剪影,站在明亮的洞口那兒。

周蓉又小聲說:“爸,你坐下。”

他乖乖地坐在一把學生椅上瞭。

周蓉耳語般地說:“你要保證對我先生的態度好點兒。”

他也小聲說:“我保證。”

周蓉就走向她的先生,從他懷裡抱過孩子,拉著先生的手走回他跟前。

周蓉對她的先生溫柔地說:“化成,你也坐下吧。”

馮化成默默坐下,打量著周志剛——他沒猜到面前坐的是他的嶽父。

周蓉說:“他是咱爸。”

馮化成像椅面上有彈簧似的,一下子又站瞭起來,手足無措。

周蓉撲哧笑瞭。

周志剛說:“咱倆見過瞭。”

“教室”的區域光線充足,周志剛一眼就認出瞭女婿是卡車上那個“眼鏡”。他又說:“你別站起來。”說完,他不再看著女婿,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兒抱在懷裡的孩子。那孩子也有一頭黑發,紮根沖天小辮兒。

周蓉說:“爸,是你外孫女,一歲半瞭。”

他責怪道:“我猜也是,你就不該這時候瞭才告訴我。”

周蓉不好意思地笑道:“剛才幾次話到嘴邊,沒敢說。”

他本能地伸出雙手,可外孫女怕他,緊偎在媽媽懷裡不願讓他抱。

馮化成已擦完眼鏡細看過周志剛瞭,對妻子訕笑道:“可不,我……我見到得比你還早呢。”

周蓉說:“證明你和咱爸有緣唄。”

三人間的氣氛,一時顯出瞭幾分微妙的愉快,那是周志剛跟隨女兒進到山洞後最好的氣氛。

周志剛對馮化成說:“你當時那麼做是對的。”

周蓉抱著孩子轉到隔墻後邊,將孩子放在炕上,開始忙活著做飯。炕上的小狗醒瞭,老老實實地趴在原處沒動地方,很萌很羞怯。孩子見到小狗特高興,也趴在小狗對面看著。兩個小傢夥之間的友好似乎隻通過對視就足以表達,片刻玩在一起瞭。

馮化成受到周志剛表揚的鼓舞,問道:“爸,我也可以叫您爸嗎?”

周志剛正襟危坐,垂下目光,態度並不明朗地回答:“叫都叫瞭,還問什麼?”

馮化成矜持地笑笑,不卑不亢地說:“我的領會是,您已經同意瞭。”

周志剛和女婿實在沒什麼共同語言,站起來想去幫女兒做飯,他有點餓瞭。

馮化成隨之站起,又說:“爸,我想和您談談。”

周志剛說:“行。”

馮化成說:“我不願讓周蓉聽到,最好去外邊。”

周志剛說:“沒意見。”

他率先走到瞭洞外。

緊隨其後的馮化成將他引到山體的側面,筆挺地站直瞭,誠懇地說:

“爸,您扇我幾耳光吧!”

周志剛愣瞭愣,沉著臉問:“為什麼?”

馮化成表情莊嚴地說:“因為您恨我。”

周志剛反問:“你是知識分子嗎?”

馮化成想瞭想,自信地說:“當然是。”

周志剛以鄭重聲明般的口吻說:“我的手,不論左手或右手,是工人階級的手,勞動者的手,光榮的手。我這雙手曾扇過我小兒子一耳光,還是因為周蓉到貴州來的事,再就從沒打過任何人。你們知識分子,隻善於動筆、動口,不善於動粗。我扇你耳光,等於欺負你。我不欺負人。再說,一個人也不能因為恨誰,就仗著自己比誰有力氣動手打誰。就是那類很卑鄙很壞的知識分子,扇他們耳光人人稱快,弘揚瞭正義,我也不會那麼做。”尋思尋思,他補充道:“我寧願為正義踏他幾腳。”

周志剛這名“大三線”老工人,雖然隻不過是工人,識字有限,卻畢竟當瞭多年的班長,已很有說理能力瞭。女兒周蓉熟悉的僅是他這位父親在傢裡時的一面,至於他的另外幾面,周蓉也不瞭解。

此時,他面對的是知識分子而且還不被自己認可的女婿,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說理能力,為的是不使女婿看低瞭自己,覺得自己這位嶽父大人是個粗人。

馮化成聽瞭他的一番話也愣住瞭,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

周志剛又問:“你是那類很卑鄙很壞的知識分子嗎?如果你承認自己是,我樂意踹你幾腳。”

馮化成搖頭。

周志剛繼續問:“隻搖頭不行。你已經是我女婿瞭,你和我的女兒都有孩子瞭,我有權知道,我女兒的丈夫,我外孫女的父親,他是一個什麼樣的知識分子?”

馮化成聽他這麼一問,眼裡頓時濕瞭。

他盡量以平靜的口吻說:“爸,我從沒承認過我是‘現行反革命’。這頂帽子是有些人非要扣在我頭上的,而我一直在申訴。”

周志剛說:“那是政治方面的事,我知道那樣一些事有時不靠譜,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在德行方面的事,你回答的和我問的風馬牛不相及。在許多人那兒是混著的,在我這兒不混,各有各的要緊。”

馮化成想瞭想,以更加自信的語調說:“爸,我不是一個很卑鄙……”

周志剛打斷道:“等等,很怎麼樣的標準太低瞭。那是該不該被踹幾腳的標準,不可以當作一個丈夫、父親和女婿的標準,你別也搞混瞭。”

馮化成重新說:“我不是一個卑鄙下賤的壞知識分子,恰恰相反,我一直要求自己做一個好人……好人的意思,您懂的……”

周志剛滿意地說:“對,我當然懂。你別往下說瞭,點到為止。”

實際上,當他一眼認出這個女婿竟是卡車上那個“眼鏡”時,便憑著自己多年的識人經驗對女婿做出瞭八九不離十的判斷。

這時,女兒周蓉在洞裡喊他倆吃飯。

正是大年初三,女兒傢有現成的幾樣菜,熱熱就可以端上桌。女兒所做的隻不過是烙瞭一大張油餅,炒瞭一盤雞蛋,熬瞭半盆疙瘩湯而已。

在當年,那是不錯的一頓春節飯菜瞭。

看著女兒吃面食吃得很解饞,周志剛為自己帶來瞭二十斤面粉而暗自高興。

他問:“孩子怎麼不吃?”

周蓉說先喝過一碗疙瘩湯瞭,睡瞭。今天因為她要洗許多衣服,孩子就由幾個學生輪流替她照看,所以是先生抱回來的。

他又想到那小狗也該喂點兒東西吃瞭。

周蓉說也喂過疙瘩湯瞭,吃得很香,趴女兒旁邊做狗夢呢。

他叮囑道:“你們可要好好養著它。”

女兒女婿諾諾連聲。

他又說:“養大瞭絕不許殺瞭它吃肉。”

女兒和女婿都說,哪兒能呢!

吃罷晚飯,馮化成主動說,應該燒鍋水,讓爸沖個澡,解解乏。

周蓉說想到瞭,水已經燒上瞭。

山洞的另一角落是沖澡的地方,飲用水都是從外邊用一劈為二的竹槽引入到洞裡的泉水,不接瞭也不必管,將竹槽往低瞭一移,水就會流到外邊去,順著山上自然形成的水溝流入河裡。

晚上,馮化成到村裡借宿去瞭。周蓉安排父親在炕上躺下後,自己用十幾把學生椅拼瞭張臨時床,躺在上面繼續與父親聊天。

她還點上瞭一支蠟燭。

周志剛說:“吹滅它,點著浪費。”

周蓉說:“還是點著吧,吹瞭它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我倆是習慣瞭,連孩子也習慣瞭,但爸肯定會不習慣。”

周志剛也就不再堅持。他側身躺著,可以望見面朝自己的女兒。他的手臂同時摟著酣睡的外孫女和睡在外孫女旁邊的小狗,覺得真是怪幸福的。

他問女兒對自己的生活感覺如何?

周蓉說:“挺好啊!”

又問:“怎麼就能說挺好呢?”

周蓉說:“爸,你不覺得我現在就像鐵扇公主,你的外孫女就像紅孩兒嗎?”

周志剛回敬瞭一句:“那你先生不就像牛魔王瞭?”

周蓉嬉笑道:“他要是有牛魔王那麼大的本事,我就會覺得生活在這座山洞裡的感覺更好瞭,如同神仙過的日子。”

周志剛責備道:“別貧!想和我聊,那就說點兒正題話。再貧,我可就睡瞭。”

周蓉這才認真地說:“好,和爸聊點兒正題話。”

周蓉告訴他,村裡原來的小學不在山上,解放初蓋在山下,年久失修,塌瞭。老支書請“大三線”的朋友們幫忙再蓋起來——再蓋隻能蓋在山上,村裡沒地方瞭,占用耕地是不允許的。“大三線”的人觀察一番地形地貌後說,也別費事費料地再蓋瞭,幹脆就將這山洞當成小學挺好,冬暖夏涼,堅固無比,可以一直用到共產主義。經過他們的一番改造,這山洞就成瞭小學校,也成瞭她的傢。第一年,她還沒與馮化成結婚,學生一放學,洞裡就她一個人瞭。

“你不怕?”

“起初,怕得晚上根本不敢閉眼睡覺。一閉上眼睛,妖魔鬼怪全來瞭,就大睜著雙眼,圍著被子坐著哭。”

“那你白天還能有精神給學生上課?”

“天剛亮那會兒,每天是能睡上三四個小時的,中午再補一覺,精神還行。但晚上總不睡覺也不成啊!後來我一想,就憑我周蓉,重點中學的高二學生,讀過那麼多好書,受過書中那麼多優秀人物的好影響,明知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妖魔鬼怪,幹嗎自己嚇唬自己呀?自己嚇得自己一夜夜不睡覺,與自虐有什麼區別呢?這麼一想,漸漸地就不怕啦。爸,現在你女兒膽子可大瞭,可堅強瞭,可經得住事兒瞭。就是你要和我脫離父女關系,那我也能想得開,也能正確對待。”

“你又貧!實話實說告訴爸,你們一傢三口,靠什麼經濟來源生活呢?”

“起初是一點兒經濟來源也沒有。我當小學老師,每到年底隻分點兒口糧和蔬菜。化成是被改造分子,沒工資。他每次偷偷來看我,走時還要從我這兒帶些吃的。好在我哥及時給我匯錢,不久冬梅姐也給我匯錢來瞭。這樣,我每月都有現錢,情況好多瞭。再往後,我弟也經常匯錢來……”

“那你……你們一傢三口,豈不得靠親人們養活著嗎?”

“爸,現在不像‘文革’初期瞭,中央對化成他們那類人也講政策瞭,每月發給他二十元錢。‘三線’總指揮部也發文號召各地區的幹部工人,在有條件的情況之下應盡量幫助周邊農村解決一些實際困難。我們老支書與這裡指揮部的頭頭腦腦的關系越來越近,他們可願幫我們村瞭。我不但教孩子們識字,更教孩子們做人,這一點全村都稱贊我,老支書也看在眼裡,就向指揮部提出,希望為我多少解決點兒工資。他們聽說我是‘大三線’老工人的女兒,就將我當成一名編外接班的‘大三線’職工子女對待,讓我每月為他們做些抄抄寫寫的工作,他們每月給我開份勤雜人員的工資,十八元。這樣我和化成的工資加起來,每月就有三十八元瞭,我也就不讓我哥和冬梅姐還有小弟再匯錢瞭。爸,有瞭這三十八元,你女兒就是在這山洞裡過一輩子,也不會覺得人生太苦瞭。”

“想是可以這麼想,但他們指揮部的人,如果確實認為我對‘大三線’建設有貢獻,為什麼不幫人幫到底,幹脆把我女兒抽到‘大三線’工人的隊伍裡去呢?”

“爸,這你就不懂瞭。那不可以,違反‘上山下鄉’政策。因為我已經是一名知青,我的城市戶口被註銷,變成農村戶口瞭,而‘大三線’工人保留著城市戶口。比如你,雖然被調來調去,卻屬於有城市戶口的人,理論上你還是城市人。一牽扯到戶口問題,如果不是很大的官,誰也幫不上忙。”

聽女兒這麼一說,周志剛嘆瞭口氣。

周蓉安慰道:“爸,別替我犯愁。沒什麼可愁的,哪兒的黃土不埋人?”

女兒後邊那句話說得周志剛鼻子一酸,又欲嘆口長氣,他強忍住瞭。

他轉移話題,囑咐道:“你哥你弟是親人,怎麼幫你都是應該的,可人傢冬梅不同,人傢還沒跟你哥結婚呢。即使結婚瞭,人傢也姓郝,不姓周。不管到什麼時候,你都不要忘瞭人傢對你的好。”

周蓉很動感情地回答:“爸,我是不會忘的。”

周志剛又轉移瞭話題,心有疑慮地問:“那,村裡的人,對你和他的關系怎麼看呢?”

女兒平靜地說:“起初當然都不理解。我隻得撒謊,說我和化成早就相愛瞭,海誓山盟過的。我不能因為他戴上罪名,就離開他。這麼一解釋,他們漸漸地就認可瞭。”

“那,他們在對待你倆的態度上……”

“區別對待唄。對我呢,該怎麼尊敬,就怎麼尊敬。對他呢,該負起監督的義務,那就負起點兒義務。好在,他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監督改造的責任主要由‘大三線’的人負責,村裡隻不過在他回到這裡時,盡點兒監督義務。他們跟我說話親親熱熱,跟他說話的時候冷若冰霜。”

周蓉竟撲詠笑瞭。

周志剛忍不住又嘆道:“你怎麼還笑呢?”

周蓉忍著笑說:“覺得好玩。”

周志剛責怪道:“我怎麼就不覺得好玩?你不可以把那樣的事當成好玩的事。”

周蓉居然開導他說:“爸,可以的。有些事你把它當成好玩的事,就會真的覺得挺好玩瞭,比整天愁眉苦臉想不開強多瞭。”

父女倆聊啊聊的,一會兒這個話題,一會兒那個話題,聊多久也聊不夠似的。直至燭光晃動,燭苗快熄滅時,周蓉才說:“爸,你明天一早還要往回趕,不聊瞭。”

她欠身吹滅蠟燭,不一會兒,四周安靜得仿佛不存在瞭。

周志剛思緒萬千,難以入睡。

第二天,他們吃早飯時,洞口外有個男人高喊:“馮化成,出來一下!”

馮化成看看妻子和嶽父,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筷出去瞭。

但聽那男人在說:“公社傳來指示,要求各村在春節的最後幾天,對‘地富反壞右’分子繼續加強監督,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明白嗎?”

馮化成說:“明白,明白。”

周志剛一味埋頭往口中扒飯,佯裝什麼也沒聽到。

女兒踢瞭他的腳一下——他抬頭看她,女兒朝他眨眼睛,咬著筷子做笑樣。

馮化成剛進來,那男人又大聲說:“周老師,您能出來一下嗎?”

“就來。”周蓉邊應邊起身,小聲對父親說,“這人的兒子有點兒調皮,總不讓他省心。”

女兒往外走時,周志剛不由得扭頭朝洞外看,見女兒剛一走出去,便被那男人扯到籬笆旁,急切地小聲說什麼……

周志剛離開山洞前,趁她沒註意,急忙轉入隔墻後,雙手撐在炕上,俯身註視小名叫“紅孩兒”的外孫女,目光溫柔得像慈祥的老阿婆在看傢中傳下來的意義深遠的物件——她們往往已被生活磨蝕掉瞭任何脾氣,心中隻剩下瞭愛,連看一枚頂針的目光都是溫柔的。

紅孩兒無聲無息地睡著,粉嫩的兩腮上顯出淺淺的梨窩,如同新蒸出的上瞭色的喜慶饅頭,被人用小指輕輕按瞭一下。

他在心裡說:“外孫女,姥爺這就走瞭,有空兒再來看你。”

像有雙看不見的手推他,他情不自禁地在外孫女的小臉蛋上親瞭一下。

小狗已醒瞭,飽吃瞭兩頓,精神多瞭,搖頭擺尾直往他身上撲,希望他抱抱它,愛撫它,又好像知道他要走瞭,想挽留住他。

他拍瞭拍它腦門,對它說:“拜托瞭,你要好好陪我外孫女長大。”

女婿提醒他說:“爸,該走瞭,再晚怕搭不上車。”

女婿非送他不可,他隻得依瞭。周志剛仍背著竹簍,那是借的,隻不過空瞭,女兒女婿實在沒什麼東西值得他帶走的。

翁婿二人一路默默走著。周志剛覺得對馮化成已不再有什麼話非說不可,馮化成也是那樣。

在可以望到指揮部樓房的地方,周志剛停住腳步說:“不要往前送瞭,憑我衣服上的番號,哪一個司機也得讓我搭車。”

馮化成順從地站住瞭。

順從已是他的本能。

周志剛板起臉又說:“你給我記住,如果你敢對我女兒不好,我絕對饒不瞭你。”

馮化成苦笑著點頭。

周志剛轉身便走,走出幾十步瞭,才聽到馮化成的喊聲:“爸,你放心,我們會把那隻小狗養好的!”

《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