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七章

本系研究“陽明心學”的權威汪爾淼教授對周蓉十分青睞。汪教授北大哲學系畢業,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中國古代哲學專業學生,算得上是馮友蘭先生的弟子。一九五七年,他被打成“右派”,此後一直默默無聞地在圖書館做管理員。八十年代初平反後,他出版瞭一部早前偷偷寫就的專著《中國古代哲學思辨》,深入淺出地普及哲學知識,引起一定反響,於是名字抖落塵埃,浮出學界水面。

其實,汪爾淼隻不過是受到學界一批人的關註。一九八六年,古代哲學專業一如既往不受待見,甚至被認為是清談之學、無用之學。形形色色的西方現代哲學流派紛紛介紹到中國,首先在中青年知識分子間的影響日漸升溫,在大學課堂更受歡迎。此種情況下,汪爾淼的中國古代哲學課相當冷清,往往不過坐著數名學生而已。他似乎並未受到影響,即使面對兩三名學生也照樣情緒飽滿,講得有條有理。

他還想培養自己的學術接班人。不知怎麼,周蓉進入瞭他的考察視野。

“考我的博士吧。”汪爾淼第一次到周蓉傢做客時,落座沒幾分鐘就直奔主題。那時周蓉已經結婚,她的宿舍很溫馨。

“可學您教的那些東西究竟有什麼用呢?”周蓉脫口問道。盡管微笑著,那還是讓老先生窘態畢露。

“這太不像你說的話瞭。我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太讓我意外瞭,我本以為……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不好再說什麼瞭。”

汪爾淼平時很要知識分子的面子。“臭老九”咸魚翻身,非但不臭瞭,分明地還開始吃香起來,老先生就更加顧惜自己的面子。那日的他似乎有點兒自討無趣,說完一番大失所望的話,起身就走瞭。

周蓉好生自責,反省自己對一位長者同事出言未免輕浮。幾天後,她現身於汪爾淼的課堂。除瞭她隻有幾名學生,兩名學生分明正談戀愛,心不在焉,不時眉目傳情,交頭接耳。

汪爾淼也不說他們,幾乎始終望著周蓉一個人的臉,語調平緩滔滔不絕地講。他將黑板一分為二,一邊清清楚楚寫出所講內容的提綱,另一邊一組一組對應著寫出關鍵詞。他的板書字體俊逸方正,很見功力。

那日周蓉領略瞭什麼叫學問紮實,什麼又叫敬業。

過後,她前往汪爾淼傢拜訪瞭一次。汪爾淼一傢三口住在筒子樓內的一間屋,比周蓉的略大些,也搭瞭吊鋪。汪爾淼每晚睡吊鋪上,上面除瞭被褥還有一摞摞書。他的學問基本是在吊鋪上“做”出來的。

汪爾淼的老伴是從毛巾廠提前退休的女工,他們唯一的女兒“文革”中因為失戀患瞭精神病,剛出院不久。老伴和女兒睡雙人床,以便照看女兒。

周蓉意識到,學校對自己確實不薄,也更加理解一些同事為什麼對自己心懷嫉妒,於是徹底原諒瞭他們。

周蓉滿懷敬意地向汪爾淼表示,願意爭取成為他的博士生。她對西方現代哲學的研究興趣未改,但是聽瞭汪爾淼的課,她對中國古代哲學也發生瞭興趣。

在內心深處,同情也是她鄭重表態的原因之一。她覺得汪爾淼所開的課程具有悲劇意味,而他身上則具有悲劇精神。

她是悲劇的通靈者,表態願做他的知識與學問的傳人。

汪爾淼欣慰地說:“我左思右想過,覺得自己不至於失察看走眼嘛!周蓉啊,我執教的時間很有限瞭,說不定你是我的關門弟子。研究中國古代詩詞歌賦或古代哲學的學者之中,優秀的女性學者少之又少,可謂鳳毛麟角。從民國至今,能站在大學講臺上講授古代哲學的女教授屈指可數。所以,很希望我的弟子中能有一位。如果你將來能站講臺上講授中國古代哲學,此生所願足矣。”他說得平平靜靜,如同自言自語。

周蓉卻聽得大受感動,淚眼汪汪。

從此,汪爾淼經常給她“開小灶”,她越發感到自己的淺薄,也越來越受益良多,感覺自己的時間不夠用。她已正式開課,備課講課用去瞭大部分時間,晚上還經常需要批改作業。汪爾淼對她寄予厚望,但成為他的博士生,那還是要經過一門門相關課程的考試,不是汪爾淼一人所能決定的事,自己不精讀幾十本書心中沒底。況且,與蔡曉光之間的夫妻感情也需要好好經營。嚴格地講,他倆也屬於先結婚後戀愛的那一類夫妻。以前是蔡曉光對她單戀,婚後還是那樣不行,她也得表現出自己的愛意來。

她也真覺得蔡曉光值得自己深愛,他沒有馮化成拈花惹草的毛病,作為話劇團導演更是難能可貴。

她很忙。盡管忙得充實,有條不紊,但還是經常分身乏術。好在蔡曉光體貼她,讓她享受到瞭婚姻的幸福。

轉眼間夏去秋來。有一天晚上,蔡曉光主動問:“快‘十一’瞭,咱們也不回你爸媽那邊一次嗎?你離婚的事沒及時匯報,結果鬧出那麼大一場風波。咱們結婚的事再遲遲不匯報,隻怕你父親永遠不認我這個女婿瞭。”

周蓉說:“我也在想這事。我已經告訴我哥和嫂子,他倆認為你是最佳人選。”

蔡曉光很誇張地說:“別又讓你哥替咱們擔什麼罪名,他要是因為咱們的事再受委屈,我一頭撞死的心都有瞭啊。”

周蓉說:“是啊,我哥從小就替我擔罪名,受委屈。我都當副教授瞭,他還差點兒替我挨瞭我爸一耳光。有時獨自一想內疚得很,但咱倆還是別冒失地回去,這一兩天我再去告訴我弟和弟妹,先爭取到多數親人的理解和同情,再與我爸攤牌。”

蔡曉光說:“這些方面我是沒什麼主見的,隻能做你的絕對服從派。”

第二天,在甲三號院門外,周秉昆見到瞭周蓉。

他說:“姐,都快忘瞭我有姐瞭。”

周蓉說:“少貧嘴!我可忘不瞭我有個弟。”

“姐,你氣色很好哩,就是這輛自行車差點兒意思,連個鈴都沒有,太不安全瞭。”

“我會小心騎的。”

周蓉掏出五十元錢給秉昆,讓他“十一”回父母那邊時代她交給父母。她告訴秉昆,她已經與蔡曉光領瞭結婚證。

秉昆說:“那這五十元我不代你給爸媽,你還是自己給吧。”

周蓉說:“讓你代我給爸媽是信任你,捎帶探探咱爸的態度,看他對我和曉光結婚究竟能不能容忍。這是姐的重托,你要當成任務來完成,完成好有獎。”

新婚的幸福確實讓一度憔悴的周蓉又顯得容光煥發,看上去也年輕瞭許多。

周蓉說還要到圖書館去,說罷跨上自行車就走瞭。

秉昆望著周蓉遠去的背影,一時有點兒鬱悶,甚至感到內心的種種不滿。當年她逃亡般地遠走高飛,自己這個弟弟和母親擔瞭多大的憂啊!如果不是她和馮化成雙雙卷入瞭政治事件,母親斷不會變成植物人留下後遺癥!她消沒聲地離婚瞭半年多,居然不告訴自己這個弟弟!不征求任何一位親人的意見又閃電般結婚瞭,居然又給自己這個弟弟一項刺探父親態度的任務!

然而,他轉眼一想到自己當初對鄭娟的愛也是那麼不管不顧,心中的怨氣又消瞭大半。

周秉昆當時也沒精力生周蓉的氣瞭,他攤上瞭著急上火求助無門的事。周秉昆沒當上編輯部主任,原因在於邵敬文沒當上雜志社社長。原來,上邊派來瞭一位社長韓文琪,據說曾是省市一位大領導的秘書,後臺很硬,比邵敬文大兩三歲,也屬年富力強之人。派來一位社長也就罷瞭,更不好的是,韓文琪對辦雜志不僅外行還獨斷專行。他是理所當然的一把手,又仗著後臺硬,根本不把純粹的業務幹部邵敬文放在眼裡。他除瞭讓邵敬文負責稿件,其他事一概不與商量,後來連發什麼稿件也得由他拍板,不容別人有不同意見。邵敬文是修養極高的人,他很想得開,索性隻當一位執行者,不再理論。周秉昆既當編輯又負責發行,眼看著發行量月月下滑,忍不住當面向韓文琪告急,直接指出瞭他的缺點。

韓文琪說:“一把手總攬全局,如果你認為這是獨斷專行,那麼證明你對規則規矩一無所知。”

沒過幾天,韓文琪調來瞭一個在水果罐頭廠搞推銷的男人,委以發行部主任之職。

又沒過幾天,經韓文琪批準,發行部主任調入一男一女兩名發行員,都是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的小青年。

周秉昆私下對白笑川說:“看來咱們三個老人兒都得靠邊兒站瞭,這是要改朝換代啊!”

白笑川說:“你這話哪兒說哪兒瞭,絕不可再對他人言。你應當這麼看問題——調來的新人多瞭,各部門發展壯大瞭,兼職少瞭,咱們的工作量也輕瞭,未嘗不是好事。”

周秉昆說:“我不信你的話是心裡話。想當初隻有咱們三劍客時,發行量曾經超過百萬!自從這位社長來瞭,發行量掉下去二三十萬瞭!你沒看出來嗎?他們親親密密、說說笑笑,顯然關系非同一般哩!”

白笑川說:“進瞭咱們編輯部,那就等於以後吃定瞭事業編制這碗飯。如今各企業單位都處在轉型期,就算曾是鐵飯碗的企業單位,估計以後日子也不怎麼好過,有的企業都開始拖欠工人工資瞭。在這種情況下,你有權力一句話就可以把親朋好友或親朋好友的子女招進來,讓他們從此吃上事業編制這一碗踏實飯,你會不幫忙嗎?有權不用過期作廢這句話你沒聽到過?有些人把咱們這兒當成瞭一隻筐,專為他們解決實際需要,而且是個挺好的筐。發行量如何瞭人傢不在乎,你著哪門子急呢?就是由一百餘萬掉到瞭一二十萬,加上廣告收益,那也還是可以把十幾個人養得舒舒服服的。隻要有些人需要,政府倒貼錢,咱們這份雜志也能活下去。你以後睜隻眼閉隻眼,揣著明白裝糊塗,將自己的本職工作盡心盡力做好就是瞭,其他任何事都別管,更不要頂撞領導。要學咱們邵敬文,明哲保身吧!”

白笑川想瞭想,接著苦口婆心地說:“你可千萬別把師父的話當成耳旁風。我們現在寄人籬下,要學會韜光養晦。對於你,重要的是爭取當上編輯部主任,這才是正事。這還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如果你能當上編輯部主任,邵敬文那主編就能當得省心點兒,順心點兒。如果別人當,可就兩說瞭,也許他待不下去。他是主編,沒法兒跟你說這些話,明白?”

自那日後,周秉昆開始夾起尾巴做人,不再擺創刊人資格,簡直可以說做到瞭逆來順受,忍氣吞聲。

接著,韓文琪又調來瞭一男一女兩名編輯。男的是軸承廠的宣傳幹事,女的叫何雯,是兩年前本省師范畢業的學生,當過一年小學老師,辭職後在社會上漂瞭一年多。

韓社長介紹她:“有頗為豐富的社會經歷,群眾接觸面廣,愛好文藝,當我們《大眾說唱》的編輯肯定會很出色。”

何雯起初對秉昆這位編輯部代主任挺巴結,經常套近乎。不久,秉昆覺得不對勁兒瞭,她那不是巴結,也不是一般的套近乎,而是對他有特別的“意思”。

一次,編輯部就他倆時,她笑嘻嘻地說:“昆哥,我還沒主兒呢,你認識的好男人多,幫我找個對象唄!”

秉昆敷衍地說:“成啊,我會留意的。”

下班後,她非要等著秉昆。秉昆無奈,隻得與她一塊兒走。

走著走著,她挽住瞭秉昆的胳膊。挽著就挽著吧,女同事挽著男同事的胳膊走一段路,也不算太出格。

不料,她說:“其實你又何必幫我找什麼對象呢?我覺得你就挺好的。”

秉昆猛地甩開她的手,厲聲說道:“我想,你是知道我已經結瞭婚的。”

她滿不在乎地說:“那又怎麼樣呢?如今離婚不再是丟人的事瞭,哪天我陪你看一場新電影《誰是第三者》,開開竅兒。”

秉昆非常生氣,罵道:“無恥!”

何雯先是莞爾一笑,轉瞬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啪地扇瞭秉昆一記脆生生的耳光,轉身扭扭搭搭地離去。

秉昆一想不對勁兒,她那一記耳光,似乎是扇給背後的什麼人看的。他回頭發現發行部主任和兩名下屬正看著呢,他們顯然剛從小飯館出來。

第二天,有關《大眾說唱》編輯部代主任周秉昆對新來的女編輯何雯言語輕佻蓄意調戲的流言散佈開來。周秉昆就算渾身是嘴也辯不清瞭。

向誰去辯呢?與何雯辯嗎?那後果豈不是吹她一口氣、落自己一身灰嗎?周秉昆隻有將恥辱和窩囊吞咽下去,悶在心裡。

白笑川和邵敬文私下問他究竟怎麼回事,聽他說瞭,二人一時沉默不語。

周秉昆費解地問:“我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已婚男人,值得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勾引嗎?”

白笑川說:“你要知道,她和你一樣,也隻不過是普通人傢子女。後來在社會上混出瞭些能耐,成瞭地道的‘社會人’。她到底混出瞭些什麼能耐,我也說不大清楚,反正據說能耐不小。以她這樣一個女‘社會人’的眼光看來,你周秉昆還真值得她下一番功夫勾引的。這話不中聽,我是你師父,你多擔待。你想啊,你哥是文化廳副巡視員,你嫂子是高幹女兒。她父親不在瞭,她母親那也是三十年代初的老黨員、老革命。盡管離休瞭,人傢畢竟屬於全省老資格的革命前輩。有什麼個人要求,省市兩級領導都要給面子的。你嫂子本人呢,人傢是重點大學招生辦的,也當副處長瞭吧?”

“我不知道,沒問過。我和我哥我嫂子都回父母那邊時才能見到,平時不大見面。見瞭我也不可能問那些,那太古怪瞭。”

“估計已經當副處長瞭。你姐也是副教授瞭,在北京的姐夫又是名氣不小的詩人。這一切,對於一個女‘社會人’是多麼豐富廣泛的關系哩,社會關系是‘社會人’這一種人形蜘蛛的網。蜘蛛沒有網可怎麼活?‘社會人’隻有將社會關系這張網織得大大的、密密的,才能活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心想事成。那何雯就算拆不散你和鄭娟,與你有一腿她肯定也願意。”

那時,秉昆還不知道他姐又結婚的事呢。

周秉昆說:“我怎麼以前就沒有遇到過什麼‘社會人’呢?”

白笑川問:“你說的以前指什麼時候?”

周秉昆說:“‘文革’結束前吧。”

白笑川想瞭想,點撥說:“愛徒錯矣。那時也是有的,隻不過品色不同,道行不同。那時的中國人表面看起來都是單位人,都有單位管著。沒有單位的,叫社會閑雜人,由有關部門管著,所以個體的社會能量都不太容易發揮出來。為瞭達到自己的目的,許多人都得找靠山、抱大腿、托關系、走後門。女的為瞭實現願望出賣姿色,男的為瞭達到目的背叛友誼、落井下石,都屬於另一種‘社會人’的勾當,隻不過表現不同罷瞭。為師看來,‘社會人’大體分為兩類。好比‘盜亦有道’,一個‘道’字,便將盜劃分成瞭兩類;好比‘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那個‘道’字,也將愛財的人劃分成瞭兩類。有一類‘社會人’是目的主義者,為瞭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另有一類‘社會人’其實並不壞,甚至可以說還是古道熱腸、助人為樂的好人,他們也有自己的社會關系網,網絲連著的也都是好人。徒弟,師父我便是後一種‘社會人’……”

白笑川等於為周秉昆上瞭一堂社會關系學啟蒙課,秉昆很愛聽,忘瞭自己的屈辱和隱恨。

他說:“我認為,我姐太應該請你到大學裡去做一次講座瞭。大學生們也很有必要聽聽你講的內容。”

白笑川說:“好哇,隻要你姐看得起咱們搞曲藝的,我遵命。”

邵敬文卻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拍拍秉昆的肩,嘆口氣,隻說瞭幾句話:“秉昆啊,你更不好過的日子恐怕要來瞭,咱們三人在《大眾說唱》的美好時光也許成為歷史瞭。”

邵敬文一語成讖。沒過幾天,周秉昆代主任的“代”字去掉瞭,卻不是成為主任——成為主任的是何雯。這下周秉昆苦瞭,他組的稿件十之七八遭她“槍斃”。為瞭不讓雜志社內部的矛盾公開化,他還不便越級直接呈送給邵敬文看。

不久,邵敬文要求調走,到一個區的文化館當瞭館長。正處級幹部當正科級館長,屬於高配屈就。

邵敬文走前與周秉昆和白笑川喝瞭一次酒,他表示太對不起他倆瞭。

他倆都表示理解。

邵敬文說並不擔憂白笑川以後的處境,白笑川再過幾年該退休瞭。他擔憂的是周秉昆,如果他在雜志社實在待不下去瞭,那可如何是好?

白笑川向他保證,有自己在,絕不會眼看著別人擠對秉昆裝沒看見,他自有主張。

白笑川的主張也很“社會人”,甚至可以說很江湖。

一天午休時,他進瞭韓社長辦公室,將椅子搬到社長桌前,大大方方地坐在對面,橫擔一腿,不停地晃著那隻腳,說幾句吸一口煙鬥。

他說:“韓社長,我要當面向你諫一言,言字旁右邊一個‘柬’字那個諫,這個諫字的意思是不怕冒犯。你聽明白瞭,我可沒說‘鬥膽諫一言’,向你諫一言,我白笑川膽量綽綽有餘,談不上什麼鬥膽不鬥膽的。”

韓文琪愣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沒立刻發作。

白笑川說:“咱們這雜志社,那也就是一個處級單位……罷瞭。咱們這雜志,那也就是一個滿足大眾偏愛的刊物……而已。附帶著,為曲藝工作者們提供一塊發表原創作品的園地,不是任何一級政府的機關刊。這話我不說,你也應該明白,可是我看你並不明白,將咱們這兒當成瞭一座風水很好的山頭,拉幫結派,排斥異己,剪除功臣。我是副處級副主編,你也隻不過是一正處級社長。咱倆之間,級別上僅差毛線那麼細的半級,你看你跟我說話時紮起的那架子,如同跟低你幾級的下屬說話似的。你有必要那樣嗎?在這麼一個離真正的官場很遠、屬於犄角旮旯的處級單位,你將權力看得那麼重有意思嗎?玩弄你那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小把戲,不覺得枉費心機嗎?”

“你!……”韓文琪騰地站起來。

“要發火?勸你先忍忍,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待我把話說完你再發火也不遲。或許,聽我說完下邊的話,你反而會覺得發火對你實在沒好處……”

白笑川說完,叼著煙鬥盯著他冷笑。韓文琪覺得白笑川的冷笑有種破釜沉舟的意味,緩緩地坐下瞭。畢竟當過多年秘書,想想該克制一下的時候,他還是有一定克制力的。

“在曲藝界裡,我起碼算兒子輩的。盡管是兒子輩的,在省裡市裡那也稱得上是一個人物。可你算老幾?你重孫子輩的都夠不上。在曲藝界你排不上輩,整個一外行!刊物發行量直線下降,你他媽的沒事似的,就知道往裡招關系人,討好送情。你別以為你靠山硬我奈何不瞭你,我扳不倒你還治不瞭你嗎?如果我預備下個小本,每天監視你的言行,聽到你一句不正確的話就記在小本上,逮著你一次不符合一把手身份的行為也記小本上,幾個月後我就能記滿一本你信不?勸你還別不信。隻要善於上綱上線,掐頭去尾,正確的話我也能把它記成對現實不滿的話。這一招是我五七年後特別是‘文革’中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隻不過沒試用過。如果我在你身上試用,從明天起你心裡不會一點兒都不別扭吧?你以為甲三號的人都拿你當個人物嗎?實話告訴你,現在討厭你的人多瞭!”

韓文琪確實急瞭,滿臉堆笑說:“老白,白老師,前輩,你看你這是幹什麼呢?你誤會大瞭!邵主編他是自己想走的哩,我怎麼留也留不住啊!你和小周你倆在我心目中不但是功臣,還是咱們這兒的寶,我怎麼會舍得趕走你倆呢!”

白笑川笑道:“你也誤會瞭,沒看出我在開玩笑?你還信以為真瞭。”

“白老師,咱們不開玩笑瞭,免得再互相誤會。你就直說吧,你有什麼想法?需要我怎麼支持?看我,隻顧聆聽你的教誨,都忘瞭給你沏茶瞭……”

韓文琪忙不迭地起身沏茶時,白笑川說:“不必,我出瞭你的門就立刻能喝到自己杯裡的茶瞭哩。你抽空兒把我這報告批瞭,那就是對我的最大信任瞭。不是什麼讓你為難的事,是你好我好社裡好大傢都好的事……”

他把幾頁紙放在桌上,特低姿態地弓身而退。

韓文琪很快就批準瞭那份《關於促進曲藝事業深入人民群眾之中的項目報告》。按照那份報告,雜志社成立瞭演出活動承辦部,白笑川任主任,周秉昆任副主任,有自主招人權,但不占雜志社的事業編制指標,並允許刻公章、掛牌、租辦公室、設專線電話。總而言之,白、周二人仍屬編輯部的人,每月由編輯部開工資,但那個部門必須每半年向社裡交一筆創收費。交夠瞭,享有經濟自主支配權。

這是一個較復雜的申辦過程,要跑不少部門,蓋許多公章。幾乎沒用白笑川操心,韓文琪親自出馬,很快就辦成瞭。

他為什麼如此熱心呢?一者,白笑川和周秉昆兩個邵敬文留下的“死黨”,從此便可少在他眼前出現,眼不見心不煩,他能實現社長主編一肩挑的夙願瞭。二者,白笑川和周秉昆以自己的能耐為雜志社創收,對包括他在內的雜志社每個人的錢包都有利,何樂而不為呢?三者,國傢鼓勵事業單位人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做得好的、帶頭的會被領導視為有改革新思路的幹部。倘再能給上級主管部門帶來福利,則大有提拔的可能。

白笑川和周秉昆兩人趁熱打鐵,加緊張羅,很快便讓一切按部就班地有瞭眉目。在講人情的中國,他倆也不得不奉行任人唯親那一套。國慶他姐所在的肉聯廠優化組合,減員增效,他姐因身體不好,常請病假,成瞭內退員工,每月僅發給最低生活保障。秉昆得知後,主動找上門去,把國慶他姐招到瞭演出活動承辦部。

事先,白笑川問:“跟你什麼親戚關系啊?”

秉昆如實相告,並非親戚關系,雖是朋友的姐,但兩人的友誼不同一般。末瞭,他說:“求你瞭!”

白笑川說:“咱倆能定的事,何談求不求呢?就讓人傢來吧,也等於替國傢減輕負擔嘛。招面臨生活壓力的人,我支持。”

國慶他姐去上班瞭,無非每天把屋子收拾幹凈,預備好開水,接待一下來人,做電話記錄之類的事。由肉聯廠堿水池裡洗腸子的女工,倒成瞭坐辦公室的文員,國慶他姐知足得不得瞭。

秉昆又問白笑川:“給她開多少錢呢?”

白笑川說:“你看著辦。如果咱們掙得少,那也隻能往少瞭給,跟人傢擺明情況,請人傢諒解;如果咱們掙得多瞭,那就應該往多瞭給,別虧待人傢。咱倆做主的部門,收入分配上既要講多勞多得,又要講共同富裕。”

白笑川這師父對秉昆真是好到傢瞭。一天,他又說:“我得有個助理。我這人愛忘事,帶隊演出,記著這事忘瞭那事可不行。我認識的人,哪一位傢裡的生活現在都比一般老百姓強多瞭,他們的兒女也都有較好的工作,他們的三親六故不必我來照顧。我的助理由你來招,也要本著幫助底層人減輕生活壓力的原則,給多少錢還由你來定。”

於是,秉昆將趕超他妹妹也招瞭去。那姑娘護士學校畢業後一直找不到穩定工作,在傢裡都快悶出病瞭。

一九八六年,高考仍然被形容為千軍萬馬過的獨木橋。城市並未實際增加就業面,人口卻比七十年代增加瞭幾成,考不上大學的高中生成瞭待業青年。傢中兒女多的父母隻能自己退休,解決一個兒女的就業。各類中專畢業的學生的命運也強不到哪兒去,他們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城市裡亂竄著找工作,而城市像不堪重負的駱駝,夜裡靜聽似乎能聽到它疲憊的喘息。誰也不知壓倒它的最後一根稻草會是什麼,但誰都覺得它快撐不住瞭。

居然能幫好友的姐姐和妹妹安排一份工作,這讓周秉昆對權力產生瞭無比的熱愛。

那一時期,他經常感慨地說,權力真他媽的好啊!

然而,發給國慶他姐和趕超他妹的錢是白笑川向朋友們籌到的。白笑川卻胸有成竹,信心滿滿。他一召集,省裡的市裡的曲藝界人士紛紛響應,多是男士。白笑川意識到瞭,便又發展瞭幾名歌舞團的女演員。

生活好的年頭普羅大眾對娛樂的要求水漲船高,生活壓力大的年頭他們對娛樂的要求也分外強烈。白笑川和周秉昆趕上瞭機遇,他倆的角色其實也就是當年文藝界人士“走穴”的穴頭。

掙錢的事誰會往後縮呢?白笑川一揮手,各路演藝豪傑跟著走。一場“走穴”下來,他們也就分個二三十元最多五十元而已,但若來勁兒地走,積少成多,那筆錢就很可觀。

一年後,周秉昆居然攢下瞭一千多元。當年,人們夢想的最高金錢指標也隻不過是成為萬元戶。

秉昆向白笑川借瞭二百元,以一千六百元的價格在接近市中心的一條小街上買瞭一處蘇聯房——看上去年頭不短瞭,卻還算周正。有小門鬥,窗外有小院子。地基並沒怎麼下沉,窗框下沿離地面一米多高呢。一大一小兩間屋,進門是廚房,左邊小屋,前邊大屋。灶臺是水泥的,刷瞭油漆,木板地,鐵皮房頂。傢具齊全,拎包就可以入住,入住瞭就可以生火做飯。

說是“買”,嚴格來講叫“兌”。當年但凡像點兒樣子的居民住房的產權,都歸各級房管所。隻有光字片那類房產所不稀罕登記的住宅,才有實際性質的買賣之說。兌房現象民間較常見,即一方出錢,擁有對方的居住權,年限由一方出錢多少而定。一千六百元在當年是數額挺大的一筆錢,秉昆買下的是永久居住權,起碼協議上是如此寫明的。

秉昆率一傢四口看房子時,鄭娟裡裡外外出入幾次後,不敢相信地問:“歸咱們住瞭?”

秉昆肯定地說:“是的,永遠。”

鄭娟一轉身,當即哭得稀裡嘩啦。

聰聰奇怪地問:“媽媽,你哭啥哩?”

鄭娟哭得連“高興的”三個字都說不完整瞭。

楠楠則小聲說:“爸,我愛你。”

秉昆聽瞭,心中一時暖流澎湃,百感交集。楠楠的話由鄭娟或聰聰來說,都不至於讓他鼻子發酸。

“爸也愛你。”他動情地抱瞭一下長子。

那時,他覺得自己如同提前實現瞭幾個五年計劃,率領妻子和兒子進入瞭共產主義,自豪感油然而生。此前,他一直視楠楠為鄭娟的兒子,一想到楠楠是“棉猴”的種,心裡還會極不舒服。楠楠惹他生氣時,其不舒服與賺惡沒什麼兩樣,盡管他在生活中從不偏愛小兒子而虧待大兒子。

“爸,我愛你。”楠楠從沒對他說過如此溫暖的話。此話似乎是由楠楠之口向他傳達的神諭,驅除瞭他心靈中某個死角的黑暗。

從他口中說出的“爸也愛你”四字,又似乎是他自己的誓言。“視同己出”這個詞說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不容易。

自那日起,當秉昆再跟鄭娟說“咱們大兒子”這句話時,才真的是在說他們共同擁有的一個兒子瞭。

一傢四口入住後,秉昆和鄭娟的愁事隨之而來。

請不請幾個朋友到新傢熱鬧一番呢?

不請吧,朋友關系上太說不過去。怎麼住上好房子瞭都不告訴一聲啊?他們一挑理,沒話可解釋呀!

請吧,對朋友們的刺激是不是太大瞭呢?他們的傢可都是又小又不像樣的傢啊!春燕兩口子受到的刺激會小些,“人民大浴池”已改名“紅霞洗浴中心”,不再屬市商委瞭,政府部門與直屬企業徹底脫鉤。脫鉤前,因為春燕一向會來事,上層路線走得不錯,幾位領導大發慈悲,一塊兒幫瞭把勁兒,終於讓她夢想成真,在筒子樓裡分到瞭二十幾平方米的一大間屋子。雖是筒子樓,沒廚房,卻有暖氣,冬天不必為取暖操心,可省下一冬的煤錢。秉昆和鄭娟都認為,春燕和德寶兩口子即使羨慕他們美好的新傢,那也不至於羨慕到受刺激的地步。國慶和趕超則不同瞭——趕超和於虹接蓋出的那個小小的傢由於占用瞭消防通道,還是被拆瞭。他們也像國慶兩口子一樣,搬到哪兒都住不長久。瘋漲的房租和物價,迫使他們幾乎每年都換房東,孩子也得隨之轉學。轉來轉去的,原本挺聰明的孩子學習成績也差瞭。無論國慶傢還是趕超傢的日子,都越來越陷入瞭無可奈何的窮愁之中。他們傢與秉昆的新傢相比,簡直可以用足以令人憤怒的差距來形容。設身處地替他們一想,秉昆和鄭娟都不敢也不忍刺激他們。

秉昆決定先不主動告訴好友。如果他們從別處聽說瞭,非要來傢裡做客,那時再議。

鄭娟同意秉昆的決定,但夫妻二人又得面對第二件犯愁的事。秉昆曾對國慶說起過想要“買”房子的打算,也曾告訴過趕超。

國慶當時立刻說:“如果你們有瞭新傢,太平胡同那處地方千萬給我留著。”

秉昆說:“你們怎麼可以住那兒去呢!”

國慶說:“那兒怎麼瞭?你和鄭娟住瞭多年,我和吳倩為什麼不能住?你們是一傢五口住過,我們一傢三口當然也可以住。那附近的小學還是不錯的,就這麼說定瞭啊。如今在離市區更遠的地方租那麼一處地方,也得三十多元瞭!”

國慶說過的話,趕超也說過。

都是好友,太平胡同的住處究竟該讓哪一位好友住呢?秉昆夫妻倆左右為難,晚上躺在被窩裡也討論,睡前達成的一致,一早醒來又變瞭。

最後還是秉昆做出瞭決定,通知趕超一傢三口及時住過去。國慶他爸的退休工資比趕超他爸多十幾元,在兩個朋友之間他也不得不搞平衡。經由那件事,他有些理解別人為什麼說平衡的藝術是一門學問瞭。

鄭娟對新傢愛惜到瞭無微不至的程度,窗子總是擦得明明亮亮,地板的木紋刷得清晰可見,春夏秋三季煞費苦心讓小院裡開著花,切菜時案板下墊著抹佈,怕震裂瞭鍋臺四邊光滑的水泥。

一天,她對秉昆說:“咱們住在天堂一般的傢裡,爸媽卻住在光字片的破土屋裡,我住得越來越不踏實。”

秉昆說:“把爸媽接過來住一陣?”

鄭娟說:“我正是這個意思。”

鄭娟這個周傢的功臣非但從沒居功自傲,還處處按好兒媳的標準自覺要求自己。在周蓉、秉義和冬梅面前,她內心一向有文化上的自卑,往好之又好的方面來做方能抵消一小部分自卑。

秉昆就回父母那邊去說明意圖。

母親卻說:“我哪兒也不去,神宮仙府也不去,一天也不離開這兒!我一走,那狐貍精還不率領一群小狐貍把這兒給占領瞭呀?”

秉昆說:“你們小兒子住進新傢瞭,做父母的怎麼也應該去看看吧?”

於是,周志剛代表老伴來到瞭小兒子的新傢。

鄭娟說:“爸,你和我媽住過來,你們老兩口睡小屋,我、秉昆和你兩個孫子睡大屋,無非再添張單人床讓你大孫子睡。”

周志剛說:“那怎麼行?楠楠都快是小夥子瞭,再和你們睡一個屋裡不成體統。”

鄭娟說:“那我我媽和聰聰三個睡小屋,你、秉昆和你大孫子睡大屋。”

周志剛說:“那你們小兩口還算兩口子嗎?不是長久事,不可以。”

他仔細地查看瞭鍋臺四周,以專傢的口吻評論道:“這水泥抹得太有年頭瞭,居然一道裂紋都沒有,用的八成是當年小日本修碉堡的那種水泥。他們當年從國內運來的,投降後留在東北不少。咱們中國人隻知道用,也不分析分析、研究研究,看人傢是怎麼造出那種水泥的,咱們中國人太缺心眼瞭!”

秉昆說:“爸,先不討論水泥。”

周志剛說:“你們以後一定要恩恩愛愛地過日子,要不對不住這麼好的傢。我年輕時做夢都想給老婆孩子這樣的一個傢,一輩子快過完瞭也沒實現——你們真的趕上好時代瞭!”

他要單獨和小兒子說幾句話,秉昆就跟在父親身後出去瞭。

在門鬥旁,周志剛看著小兒子說:“我很高興,你這輩子提前熬出頭瞭。你媽的話你也聽到瞭,就算你和鄭娟的孝心盡到瞭吧。”

那時,他目光裡滿是慈祥。

哥哥和姐姐經常能享受到父親那滿是柔情的目光,秉昆則少有那等殊榮。他的頭腦中倒是保留著這樣的記憶,即使父親嘴上說著“讓我稀罕稀罕我老疙瘩”之類的話,並將他置於膝上時,目光往往也還是會望向哥哥或姐姐。那時哥哥或姐姐總是埋頭於各自的事,並不在乎父親的關註。

周志剛又說:“你從小到大,爸沒怎麼誇過你。怕一誇,你反倒出息不瞭啦。看來爸是對的。今天爸要當面誇你一句,秉昆你終於出息瞭。爸得承認,你能出息到這一步,是爸沒想到的,爸覺得沒必要再為你操心瞭。”

聽完父親的話,秉昆想哭。不是被感動得想哭,而是又被父親的話翻騰出瞭始終壓在心底的一種憋屈。

忽然有一天,街區房管所來人通知鄭娟,那房子的原始房主從蘇聯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回到本市,要落葉歸根瞭,所以那房子必須騰給人傢。房管所的人和鄭娟那麼說時,楠楠也從旁聽到瞭。秉昆下班後,鄭娟一說,秉昆豈敢拖延?第二天上午就去瞭房管所。

周秉昆說:“那房子我已經買下瞭呀!”

人傢說:“你的意思應該是把那房子兌下瞭,可與你立字據的人不是原始房主啊,他無權把房子兌給你嘛!”

周秉昆說:“可你們房管所認可瞭我們之間的協議,做瞭過戶登記的呀!”

人傢說:“那位經手的同志是幫忙的,不是正式工作人員,根本沒經驗,已被辭退瞭。”

“你們說那原始房主他早幹什麼來的?他怎麼二十多年裡從沒在本市露過面?我但凡有他一點兒信息,也會找到他與他本人交易呀!”

“這你不能怨人傢,從前人傢不敢回來,有那心也沒那膽啊!一回來還不立馬被當成特務抓起來啊?”

“那那,那我的一千六百多元錢算怎麼回事啊?”

“是啊是啊,是一大筆錢。所以,你首先要趕快騰房子,人傢原始房主十月底必須住進去。你要趕快找到二房主,爭取把錢要回一些。能不能要回一些,那完全是你個人的事,與我們房管所沒什麼關系。”

房管所明明有推卸不掉的責任,可人傢一口咬定與房管所“沒什麼關系”,秉昆就沒轍瞭。一九八六年,普通人還沒有多少依靠法律維權的意識。而且,法院根本不會受理普通人告政府部門的案件——這點兒常識秉昆是有的。

他隻能暗暗叫苦。

那個與他簽協議的人蒸發瞭——對方是白笑川朋友的徒弟的朋友,白笑川當時聽到瞭那處房子要“賣”的信息,完全出於好意介紹周秉昆認識。既然是師父的關系,周秉昆當然百分之百信任,不承想竟遭到瞭殺熟一刀。

無奈之下,周秉昆告訴瞭白笑川。白笑川一聽也急瞭,將朋友責罵瞭一通,發動自己廣泛的人脈撒網似的尋找簽協議的人,最終的消息是那人肯定不在國內,離婚後出國瞭。有說那人去瞭新加坡的,也有說去瞭泰國的,還有說去瞭越南的。

白笑川著急上火,嘴上也起瞭泡。他問周秉昆:“你不會懷疑師父從中拿瞭好處費吧?”

周秉昆說:“那怎麼會!”

白笑川內疚地說:“師父再就隻能說對不起瞭,借你那兩百元你別還瞭,就當你我的錢都打水漂瞭吧,師父再幫你掙!”

秉昆本想說“但我往哪兒搬啊”,眼見師父唇上急出瞭泡,沒忍說出來。

鄭娟對秉昆卻毫無抱怨。十之八九的妻子,這種情況下難免會責備丈夫辦事不周。鄭娟卻百般安慰,隻說就當花錢買教訓瞭吧。她想,應該先去問一下趕超夫妻想不想搬傢?如果趕超夫妻想搬到別處住,那麼他們可以再搬回太平胡同。

秉昆便買瞭罐頭糕點之類的東西,去趕超傢試探口風。

趕超請瞭事假,在傢照顧於虹。

於虹指著趕超說:“我差點兒沒被他害死。”

趕超說:“所以我將功補過,請瞭事假服侍她哩。”

都是結瞭婚有孩子的人瞭,又是老友之間,沒什麼遮遮掩掩不好意思的——原來,趕超有一次馬虎沒戴套,致使於虹又懷孕瞭。於虹自己也大意,懷孕三個月瞭居然沒察覺,等到有瞭明顯反應方知不妙。如果不“做”瞭,那麼就意味著超生。一旦超生,不僅單位要受罰,春燕這位一把手要做檢討,於虹的工作都將不保。一九八六年,計劃生育實行到瞭第九個年頭,城市對於超生幾乎零容忍。於虹不敢冒險將孩子生下,明知自己身體不好,還是違心地接受瞭墮胎手術,結果造成大出血,險些一命嗚呼。

“前些日子鄭娟來串門,我還跟她說過想不在這兒住瞭呢,讓老婆孩子住這麼差的地方,我作為丈夫和父親太沒面子瞭。可現在這情況哪兒敢折騰呢,看來還得繼續住下去。於虹得多吃點兒有營養的東西補補身子,把預備租房子的錢花得所剩無幾瞭……”趕超如是說。

於虹就寬慰他:“別說什麼面子不面子的,我又沒擠對過你。秉昆和鄭娟一直讓咱們白住,每月往少瞭說那也能省下二十多元吧?幾年內不許考慮你那面子問題!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傢三口都健健康康的。秉昆,我說得對吧?”

秉昆隻得說:“對,很對,非常對。”

趕超問:“還讓我們白住?”

秉昆反問:“這用問嗎?”

趕超不再看著秉昆,輕嘆一口氣,仰起頭,將一雙本就不大的眼瞇成縫,冥想般地說:“我要是有十個像你這樣重情重義的老友就好瞭——一個是你哥那種當官的,官越當越大,權力越來越大,我一提與他的關系,別人對我也另眼相看;一個是你姐那種喜歡啃書本做學問的,我一提你姐名字,連我自己也顯得有幾分學問瞭;一個是龔維則那種穿警服的,但要比派出所所長官大點兒,區公安局長那麼大就行,就不擔心受欺負瞭;再一個是法院的,起碼得是‘老太太’那樣的老資格的庭長;還得有一個是大醫院的院長,看病方便;萬元戶也得有一個,時不時地借筆錢方便;剩下幾個我的要求就不高瞭,性格合得來的,能經常聚一起熱鬧熱鬧,敘敘友情的……”

秉昆說:“我這種唄。”

趕超說:“對,你這種也不能少啊,少瞭生活不就沒意思瞭?”

於虹挖苦道:“你想得倒美,做你的大頭夢去吧!”

趕超和秉昆就都笑瞭,於虹自己也忍不住笑瞭。

秉昆離開太平胡同,一時覺得無處可去。天色尚早,不願回傢,拿不出個解決方案,他覺得無顏面對妻兒。妻兒肯定都眼巴巴地等著自己帶回好消息呢。趕超提到他哥周秉義,這讓他將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希望寄托在瞭哥哥身上,決定求助於哥哥。他在拖拉機廠周圍漫無目的地逛瞭一個多小時,純粹是為瞭消磨時間。拖拉機廠的俱樂部早已不放電影瞭,論米租給做各種小生意的個體商戶瞭。他想進去轉一圈,見裡邊太嘈雜,攤位離攤位很近,有的地方近得隻能容一人通過。這個攤位殺雞宰鴨剖魚剁骨,旁邊的攤位就是賣兒童服裝玩具的,給人一種荒誕怪異的印象。他沒往裡邊走,在頭道門內二道門外的地方買瞭盒煙。那兒以前用鐵欄桿隔成瞭兩個檢票口,如今鐵欄桿拆瞭,租給賣煙賣冷飲的瞭。通過做合法生意賺錢終於被承認是正當的瞭,這讓不少城裡人如大夢初醒,忙不迭地抓住機遇當起瞭“攤爺”“倒爺”“手藝爺”,而不論是私人的還是單位的一切能租給他們的地方,沒有不願往外租的。

賣煙的男人與秉昆年齡相仿,見他不走,站在頭道門口那兒心事重重地吸煙,也許由於守攤太寂寞瞭,主動搭訕與秉昆聊瞭起來——他本是拖拉機廠的工人,辭職做起瞭小本生意。

秉昆問為什麼?國企工人捧的不是鐵飯碗嗎?

他說鐵飯碗太重瞭,快捧不住瞭。退休職工與在職職工差不多一比一瞭,等於每一名在職職工都得負擔一名退休職工的退休費、醫藥費,企業效益怎麼提高呢?農村實行土地包產到戶,一傢一戶的農民怎麼能買得起拖拉機呢?

秉昆問他,擺那小小煙攤能養傢糊口嗎?

他說迫不得已逼上梁山啊!好比在海上,一條大船快沉瞭,想活命那就得抓住個救生圈先往海裡跳,活命要緊啊!廠裡都接連幾次向銀行借錢發工資瞭,若不是有紅頭文件要求著,銀行已不肯再給廠裡借錢瞭。等船真要底朝上弄出個大璇渦下沉,那時不就同歸於盡瞭哩!

煙攤主說得很悲壯,接著把秉昆招到跟前,小聲問有沒有門路能從煙廠搞到批條,進一批出廠價的煙。若有門路,提成好商量。

秉昆苦笑著搖搖頭。

他沒走,因為想起瞭鄭娟和光明的母親。那老嫗在他內心裡始終占著神一樣的位置,他覺得她的靈魂似乎仍在此處遊蕩,內心裡向她祈禱,求她保佑自己這個做瞭鄭娟丈夫、光明姐夫和楠楠父親的男人。

攤主又問他有沒有能力代銷幾臺拖拉機,說是最低價,廠裡賠本賺吆喝,否則,近百臺拖拉機賣不出去還得花一筆停放場地的租金。給代銷者的提成不少,賣成一臺能提一百多元呢!

“如果你真有門路,咱倆也真的算有緣瞭。你動嘴,我跑腿。一百多元你拿大頭,我拿小頭,咋樣?如果都讓咱倆給代銷出去瞭,那你不就一下子成瞭萬元戶嗎?你吃幹的,我喝湯也高興啊!”

秉昆難堪地說:“我哪兒有那麼大的能耐呢?”

攤主並沒有大失所望,他蹲下去在攤位底下鼓搗瞭片刻,直起身時捧著幾個大小不一的盒子,左右看看,見沒人註意,低聲說:“都是拖拉機零件,絕對正品,我們廠自己生產的,你如果有地方賣的話,半價就可以,貨源有保障。不過那就得反過來,我拿大頭,你拿小頭瞭。”

秉昆扔掉煙頭,抱歉地說:“對不起,我連喝湯的那點兒能耐也沒有,我得走瞭。”

“等等。”

他剛一轉身,就被叫住瞭。

“到這裡來的,不是要買東西的,就是想碰碰運氣尋找什麼商機的人,我以為你也是。”

“我不是他們,再說我是一個運氣不好的人。”

“就是為瞭買盒煙?”

“還為瞭尋找……別的……”

“除瞭商機和尋找商機的人,在這種地方還能尋找到什麼?”

“說瞭你也不明白,連我自己都不明白。”

秉昆不願再囉嗦,轉身走瞭。

馬路對面,幾乎每一幢樓的一層和門窗朝街開的平房,都改成瞭飯館、旅店、雜貨店或理發鋪。門前都挺冷清,顯然生意都不怎麼好。周秉昆跨過馬路,在一傢小飯店吃瞭碗面,喝瞭瓶啤酒,帶著些微醉意乘公交回到瞭市裡。他估計哥哥周秉義已經下班,決定找他尋求幫助。

周秉昆的新傢與哥哥傢確切地說是嫂子郝冬梅的傢不遠,都是橫街。他的新傢在第一條橫街上的一處大院裡,嫂子的傢在最後一條橫街上。那條橫街人傢少,每個門牌號都代表一幢有院子有門房的獨棟小樓,鬧中取靜。春天時,每一幢小樓和院墻以及鐵門鐵柵欄全刷過漆瞭,顯得很新。

第一條橫街與最後一條橫街間隔著三條街。第一條橫街一處挨一處的大院裡還住著些百姓人傢,多是傢境較好的人傢,也多為本市老戶。往後的幾條橫街上住的人傢一戶比一戶顯赫,或者職級高,或者屬於社會名流,總之傢中必有社會地位高的人物。第一條街的大人孩子很少往後幾條街上走,後幾條街上的大人孩子也很少出現在前幾條街。五條街一直被評為文明街道——“文革”時期除外。

周秉昆的爸媽從沒見過郝冬梅的母親,雙方雖是親傢關系卻一次也沒來往。周傢那樣的傢怎麼請人傢冬梅的母親去做客呢?冬梅的母親也從沒通過冬梅向秉義父母發出過邀請。逢年過節,哥哥和嫂子一塊兒回光字片時,嫂子若說自己拎去的什麼好吃的東西“是我媽的一點兒心意”,周志剛和老伴便大為開心。周秉昆也沒見過嫂子的母親,隻見過哥哥嫂子與嫂子母親的合影。那天以前,他也從沒去過嫂子傢。

剛搬到新居後的一天傍晚,周秉昆想熟悉一下周邊環境,就走到最後一條街上去瞭。在那條街的人行道上,他迎面遇到瞭兩個人。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衣著整潔,黑白參半的頭發齊耳根剪得溜直,一絲不亂。臉上手上的皮膚很細粉兒,氣色也很好,看上去極富態。

小阿姨緩緩推著輪椅,她們顯然是到院子外邊來散心的。小阿姨二十出頭,從上到下穿得幹幹凈凈,一看就知道是農村姑娘,也不可能再適應農村生活瞭。

小阿姨推著端坐於輪椅上的老太太緩緩接近時,周秉昆心中不禁贊嘆:“好一位氣質不凡的老太太!”

周秉昆覺得她很面熟,猛然間認出來——是嫂子的母親呀!

此時輪椅已經離他很近,誰也沒見過誰,周秉昆覺得如果自己主動開口,不但冒昧,而且可笑。

他貼墻而立,恭恭敬敬地微笑著禮讓。

小阿姨一言不發地推著輪椅從他面前經過。

“停一下。”

隨著老太太的一聲要求,輪椅在離秉昆兩步遠的地方停住瞭。

“退回到那小夥子身邊。”

輪椅倒拖回秉昆面前,老太太並不看他,扭頭看著小阿姨說道:“對於以禮相待我們的人,要還之以禮,說謝謝。”

小阿姨便紅著臉對周秉昆說:“謝謝。”

“記住瞭?”

“記住瞭。”

“走吧。”

輪椅又前行瞭,老太太卻始終沒看周秉昆一眼。

周秉昆覺得,老太太那軒昂氣質中,有某種似曾相識的東西。從自己嫂子的母親,他忽然想到瞭另一位自己的恩人老太太曲秀貞。

他很久沒見過老太太瞭。他覺得兩位相貌不同氣質也不同的老太太的臉上有一種共同的東西,一種鄭娟的母親、自己的母親、春燕的母親以及自己所有哥們兒的母親臉上絕不可能有的東西——他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詞來形容。

周秉昆認為那種東西似乎可以叫作內斂的、自豪的、紅色的貴族之氣,並且幾乎立刻聯想到瞭自己中學時代的教導主任,她臉上也有類似之氣。據他所知,本市每所中學的教導主任幾乎都是女性。在他就讀過的那所中學,女教導主任的權威僅次於書記和校長,她極其忠誠於書記和校長,書記和校長深知此點,雙方的忠誠和信任不言自明、心照不宣。她對事的看法,書記和校長從來都重視。當年她的身影一出現,同學們都避之唯恐不及,噤若寒蟬。“文革”時期批鬥書記和校長時,每次她都是必不可少的陪鬥者。他聽說,“文革”結束後,陪鬥經歷成瞭她的談資。當嫂子母親的輪椅往回推時,他完全出於好奇尾隨著,知道瞭嫂子傢住在哪個院裡。

紅色的鐵皮頂,金黃色的墻體,綠色的窗框——嫂子傢住的那個院子的傳達室粉刷得很漂亮。那條街上每個院子的傳達室都一樣大小,粉刷成統一的顏色。傳達室的顏色也即院內小樓的顏色,院子正中都有花圃,四周統一栽著丁香。快“十一”瞭,花圃認真修剪過,菊花、掃帚梅和雞冠花爭妍鬥艷。

傳達室師傅是國字臉、五官端正的五十來歲的男人,穿著半新不舊灰色滌卡中山裝,戴無皺無褶的藍色單帽,像資深的工會幹部,又像喬裝成工會幹部的公安人員。

他問周秉昆找誰。

周秉昆說找哥哥周秉義。

“親哥嗎?”

“對。”

“認識郝冬梅嗎?”

“是我嫂子。”

“小夥子,雖然你長得挺像周秉義,回答得也對,但我從沒見過,所以不能隨隨便便讓你進去。你得等會兒,我打電話通知你哥來接你。”

“行,其實我也不想進去,隻不過要在門外跟我哥說幾句話。”

一會兒出來的不是周秉義,而是玥玥,她親熱地叫他小舅。

周秉昆不高興地說:“你出來幹什麼?我又不是找你,快去讓你大舅出來!”

玥玥挨訓後不高興瞭,噘著嘴顛兒顛兒地跑瞭回去。

“小夥子那你進去吧,別讓你哥出來瞭。”

傳達室師傅的語氣親熱瞭。

“不進。我找的是誰,誰就應該自己出來見我!”

周秉昆的酒勁兒開始上頭瞭。

傳達室師傅說:“一回生,兩回熟,下次我就認得你瞭。以前這院裡隻住一傢,現在住兩傢瞭,所以我要認真些。另一傢的親戚來得多,來得勤,我差不多全認得瞭。怎麼你們傢的人從沒來過啊?不住在本市吧?”

周秉昆搪塞地說父母年歲大瞭,腿腳不靈便。哥哥嫂子經常回父母傢,所以自己傢的人也就不往這邊走動瞭。

傳達室師傅說:“別認為我多管閑事啊,你嫂子她母親平時很寂寞的。一位離休瞭的正廳級老幹部,整天與一個農村來的小阿姨有多少可聊的啊,你傢其他人應該常來看看她哩。”

秉昆紅著臉說:“以後會的。”

秉義手拿毛巾,一邊擦著濕頭發一邊走瞭過來。

秉義說:“你好大的架子!玥玥接你進去還不行啊?我正沖澡,非得我親自出來嗎?”

秉昆說:“我有急事找你。”

秉義說:“你能有什麼急事,跟我進去說。”

秉昆說:“今天沒那種好心情,下次吧。”

他把哥哥拽出院子,拽到瞭遠離傳達室的地方。

周秉義首先自我批評:“你嫂子提醒我幾次瞭,說應該和她一塊兒去你們的新傢看看。可我最近太忙,省裡幾位主要領導都有大秘,卻都喜歡抓我的差,今天為他們起草文件明天為他們寫報告的,好像我是他們公用的筆桿子。你們住得離我們這麼近瞭,我卻至今一次沒去過,別生哥的氣啊!等過瞭‘十一’……”

周秉昆聽得不耐煩,打斷道:“你有完沒完?”

周秉義愣瞭愣,鼻子聞瞭聞:“喝酒瞭?”

“你別管!”

周秉昆忘瞭姐姐托付他的那檔子事,一口氣把自己傢迫在眉睫的事從頭到尾講瞭一遍,聽得個周秉義瞠目結舌。

“哥,你看著辦吧!”

“這,這,這怎麼成瞭我看著辦的事瞭呢?”

“我是沒辦法解決瞭,隻能找你來替我擺平,誰叫你是我哥的!”

“可,可,可你想讓我……怎麼替你擺平?如果你想向哥借錢另租一處房子,哥有!立刻就可以回傢取,有多少借給你多少,你嫂子也沒意見,不夠哥可以替你向別人借……”

“借錢我還用找你嗎?那點兒錢我自己也有!不夠,我可以向我自己的朋友借。可我那一千六百元如果討不回來,不能就白吃啞巴虧瞭吧?再說如今租到一處滿意的房子多不容易你不知道嗎?兩個孩子上學的遠近問題我不能不考慮吧?”

“秉昆,慢點兒說,別那麼急。事到臨頭,急也沒用。你再說得明確點兒,你究竟要哥替你怎麼擺平?”

“你剛才自己也說瞭,省裡的幾位領導都挺器重你……”

“我沒那麼說!”

“反正在我聽來就是那麼一種關系!反正你是在他們面前能說上話的人!哥,我求你,我要求你,替我向他們反映反映我那事,房管所明明是有責任的。我不能白花一千六百元!我們更不願從那處新傢搬走!隻要有一位大領導同情我一下,肯定就不是件讓我走投無路的事瞭!”

“鄭娟也這麼認為?”

“她倒沒這麼想,但我現在可以代表她一塊兒來求你。我希望哥你能給我顆定心丸,我能給鄭娟驚喜!”

周秉昆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一心想讓周秉義認清形勢,義無反顧、義不容辭地盡到哥哥的責任。

周秉義不再擰手中那條擰不出一滴水的毛巾瞭,他兩眼直愣愣地瞪著周秉昆說:“我看你是醉瞭!”

周秉昆沒酒量,喝下去的那一瓶啤酒令他心跳加快,連耳內也開始發出蜂鳴聲瞭。

他嘴硬地說:“我沒醉!”

周秉義把毛巾啪地抖開,往肩上一搭,板起臉說:“我看你就是喝醉瞭!哎,你也是當瞭多年編輯的人,算是個準知識分子瞭!你頭腦裡怎會產生那麼沒有常識的想法?你以為你哥是什麼人?文化廳的幹部!遠離權力中心的人!副廳級!文化廳三四位副巡視員呢!沒具體工作可安排掛起來的幹部!省裡幾位領導支使支使我,那叫抬舉,不叫器重!何況你的事,省長省委書記幹預也沒用的。如今中央有政策,對從國外歸來主張自己房產權的,各級政府要認人傢那個賬。該騰讓的必須騰讓,不騰讓等於不執行國傢對歸僑的新政策。新政策關乎國傢改革開放的新形象!……”

周秉昆急赤白臉地大叫一聲:“夠瞭!”

周秉義便又兩眼直愣愣地瞪他。

秉昆氣急敗壞地說:“那我就活該倒黴啦?”

周秉義也生氣瞭,他說:“你沖我發什麼火?你們那新傢,正確的說法叫‘兌’的房子!國傢什麼時候允許私人間進行房屋買賣瞭?你連這麼一點兒起碼的常識都沒有嗎?你‘兌’那房子之前向我這個哥哥咨詢過嗎?沒有吧?現在出問題瞭才想到找我這個哥,太晚瞭吧?叫我怎麼替你擺平?你和周蓉一個樣。事先都不征求我的意見,事後都得讓我替你們操心。今天我給你的話隻能是一句,我不好說你活該,但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隻有自認倒黴!”

周秉昆也兩眼直愣愣地瞪著周秉義,他倒退著說:“周秉義,算我今天沒找過你!”

他一轉身跑瞭起來。

周秉義在他身後喊:“去找蔡曉光!他是你姐夫瞭,也許他的傢可以先讓你們住!”

周秉昆找哥哥的唯一收獲,便是哥哥提醒他去找蔡曉光。他太不願意一籌莫展地面對妻子和兩個兒子瞭,還真去找瞭蔡曉光。

蔡曉光在離話劇團不遠的一幢六層樓裡,分瞭一套有室內廚房和廁所的兩居室,五十多平方米,還不算陽臺。那幢樓蓋於“文革”期間,當時主要是為全省各劇種的“樣板戲”主角們蓋的,位於黃金地段,跨過一條馬路就是公園。蔡曉光如果沒有那些“叔叔伯伯”關照著,十年以後也不太可能分到那樣的住房。

蔡曉光是個生活頗有條理的男人,他傢東西不多,擺放整齊,相當幹凈。門口還鋪瞭一小塊地毯,進門得換鞋。

周秉昆生平第二次進入一扇要在門口換鞋的門,第一次是進老太太曲秀貞那處臨時的傢。老太太並沒要求他和幾個哥們兒換鞋,蔡曉光這次卻親手從鞋架上取下瞭拖鞋擺在他腳邊。

對於不速之客周秉昆的光臨,蔡曉光既意外又不好意思。

兩人剛一坐下,蔡曉光就窘窘地說:“秉昆,也許你還不知道,咱倆的關系發生瞭某種變化……”

周秉昆說:“我知道瞭,你變成我姐夫瞭。”

蔡曉光更窘,訕訕地問:“那你,沒什麼意見吧?”

周秉昆說:“也好,你倆挺般配的,我祝福你們。”

蔡曉光很高興,問秉昆有什麼事。

“‘十一’一過,估計不會有雨瞭,你父母那邊的房子又該修抹一遍瞭,是不是需要黃土和沙子?不成問題,包我身上瞭。如果你父親允許,我願意給你們父子當小工!”蔡曉光的表態誠心誠意。

周秉昆反倒窘瞭起來,吞吞吐吐地說:“姐夫,我有事求你。不過,與你說的那些無關,是一個挺大的忙……”

蔡曉光急瞭,站起來批評道:“秉昆,現在我都是你姐夫瞭,你還想說不說的幹什麼呢?太見外瞭!快說,隻要我幫得上的忙,我說一個不字你以後別叫我姐夫。”

“那好,姐夫,那我就實話實說瞭——我們,就是我和鄭娟我們全傢四口想借你這裡住上一年半載的。”

蔡曉光仿佛沒聽明白,直眨巴眼睛。

周秉昆低下頭,使勁兒摳著手指,自言自語般將他那火燒眉毛的事又講瞭一遍。講罷,他才抬起頭仰臉看著蔡曉光說:“‘十一’一過,冬天轉眼就到,臨時租一處合適的房子太難,我也不想租瞭。你這兒離楠楠和聰聰的學校近,隻要能讓我們住到明年夏天,我就可以又攢下一筆錢,那時再借借,還打算‘兌’一處房子。沒處像樣又能住得長久的房子,我總覺得像是沒有穩定的傢。”

蔡曉光緩緩坐下,也將頭低瞭,良久不再作聲。

周秉昆說:“你有什麼難處,希望也實話實說,給我個明白。”

蔡曉光便說,自從他分到這套房子,引起文藝界不少人的嫉妒。他們四處寫信,幾乎沒停止過告狀。他承認他們告得也有些道理,無論從哪方面講,他都沒資格分到這套房子。但是,有一點他們從不講——分給他這套房子,體現著組織對他父親冤案的某種補償。從黨團結幹部特別是團結那些扛過槍打過仗的幹部這一方面來考慮,給予補償完全必要。正是這一點,那些四處告狀的人不知是不明白還是故意裝作不明白。

“現在的情況是,領導對那些告狀之人做瞭許多耐心工作,他們才消停瞭。如果你一個人和我住一個時期,估計也沒什麼,可要是你們一傢四口來住,那肯定就是個事。如果他們又告起狀來,上邊再派人一瞭解,調查清楚我與你姐結婚瞭,她那邊學校也分給她房子瞭,那我這套房子不被收回去才怪呢!你姐又喜歡這套房子。讓她在兩處房子之間選,她更中意的是這套房子,畢竟自成一體啊!如果我成全瞭你們一傢四口短期的願望,而讓你姐長期的利益受損,明擺著是以小失大吧?秉昆啊,我是你姐夫,拒絕的話我說不出口。由你決定!你如果堅持你的想法,那我就住到你姐那邊去……”蔡曉光誠懇地說。

姐夫蔡曉光的一番話,讓他良久無言。

周秉昆終於打破沉默,他拍著姐夫的肩膀說:“你的話有道理。咱們不做以小失大的事,確實不劃算。”

周秉昆告別蔡曉光走到街上時,天已黑瞭。他再不願回傢,那也還得回傢啊。一進傢門,鄭娟便迎上前說:“你可回來瞭,邵大哥都等你半天瞭。”

邵敬文正在陪聰聰下棋,楠楠在小屋裡寫作業。

邵敬文說,秉昆那著急事他知道瞭,白笑川告訴他的,他就是為那事來的。他們文化館是老樓,地下室很大,二百多平方米,不潮,冬天還很暖和,暖氣管道又多又粗。地下室有幾扇扁窗露在地面以上,光線也可以,白天有幾個小時不太黑。那裡沒廚房,但砌個爐子引出煙囪是可以的,也無安全隱患。堆放的雜物太多,主要是磚、沙子和水泥,當年樓房改造剩下的……

“白老師把你攤上的事一告訴我,我也挺替你著急的。你們如果不嫌棄,就先住過去,每月交一筆象征性的租金,這點權力我還是有的。住那兒去,離兩個孩子的學校更近瞭。楠楠明年就初三,他的學習不能由於轉學受影響,我知道你也是這麼考慮的。”邵敬文接著說。

邵敬文的意外出現,讓秉昆想起瞭孫趕超說的希望有十位朋友的話,一時感慨良多。算起來他的朋友遠不止十個瞭,但國慶、趕超他們那樣一些老友需要他經常能伸出援手幫一把,關鍵時刻的挺身相助的朋友,也就是邵敬文與白笑川而已。那是經歷過特殊考驗的友情,與一般朋友關系就是不同啊!

周秉昆因感動而嗓子發緊,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扭頭看鄭娟。

鄭娟剛想說什麼,楠楠從小屋來到瞭大屋。

楠楠說:“爸,我完全同意!”

那少年看著邵敬文又說:“邵伯伯,不管我爸媽同意不同意,我個人先謝謝您瞭!”

《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