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上,周蓉在走廊燒水時,聽到人們對昨晚的事件議論紛紛。有對學生們的行動表示理解和贊成的,認為大學生關心工人的命運是好事,其行動無可厚非,可以勸他們冷靜,但不可以亂扣帽子。也有態度相反的,認為中國工業一直在計劃經濟的框架內發展,表面看起來有條不紊,實際上勞動力密集,生產水平很低,不動大手術難以為繼。動手術是復雜之事,牽一發動全身,學生們不瞭解其復雜性,在強烈的自我表現欲支配下沖動參與,肯定會讓工業改革更趨復雜。

“怎麼能說他們的行動是強烈的自我表現欲呢?這種說法太羞辱他們瞭吧?”

“按心理學來分析,人類的大部分行為與生存本能、安全意識、自我表現欲有關,對於青年尤其如此。連你替他們說話都是一種成年人的自我表現欲作祟,太不成熟瞭吧?”

大學教師都覺得自己看問題很有水平,自尊心都特強,幾句話不和,爭論進而爭吵起來;這一個摔抹佈,那一個用鐵勺敲鍋,公共走廊裡戰雲密佈。

一九八八年,“文革”已經結束十多年,許多人還是難以容忍與自己相左的觀點。如果當面聽到瞭,如同有潔癖的人眼見地板縫中塞入什麼臟東西一定要挑出倒入垃圾桶一樣,勸他們不必太當回事很難。

在大學裡,辯論之風仍很盛行。隻有哪一種觀點更新,沒有哪一種觀點更正確。所謂權威人士的觀點,往往被視為“恐龍化石”,並不一定得到大傢認同。文科大學如此,理工科大學的情況也相似。醫學院牙科專業的學生都在一所文科大學的課堂上出現瞭,他們是逃課結伴而來,為的是聽到某位明星教師的新觀點。

周蓉一句也沒參與走廊裡的辯論。她認為,類似辯論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如果雙方都肯說為瞭讓自己的看法更全面,我願意認真思考對方的觀點,那才是有益的討論。

自從評上副教授以後,她更喜歡與人討論而不是辯論瞭。甚至也可以說,她更喜歡傾聽別人的觀點而不是急於表達自己的觀點。

但是,耐心深入討論什麼問題什麼現象的人,在這所大學裡也寥寥無幾。不少人心裡都有一個容不得別人的觀點存在的魔障,隻要不同觀點一出現,內心就發出指令:“讓他們閉上鳥嘴!讓他們聽你說!你說你說!他們都在胡扯!你說出的觀點才是唯一正確的!”

初到北大讀書時,周蓉內心裡也曾有過那麼一個魔障,隻不過她本是不願張揚的女子,經常以理性打壓自己內心裡那個魔障。成為這所大學為數不多的年輕女副教授以後,她變得更沉靜瞭。成為汪爾淼的博士生以後,那個魔障又出現瞭,不過又像智慧天使似的,經常對她說:“先別說,先別說,認真聽,耐心聽。”

她變成這樣,與導師汪爾淼的影響有關。

導師與她討論問題時習慣說:“周蓉,你說,你說。先別急著聽我說什麼,我的觀點無非就是一種觀點而已,也讓我分享分享你的觀點哩!”

她第一次從導師口中聽到這句話時,內心怦然一動。世界上還有人把聽到別人的觀點視為一種享受,這是她以前從沒想到過的。導師讓她聯想到瞭幾位曾出現在她講座上的農大學生,他們聽她講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四季及二十四節氣時也顯得特享受。

但面對面坐著的可是自己的博士生導師啊!那時的汪爾淼指間夾著煙,隔會兒吸一口,確實一副享受的樣子。

“再說說,你剛才那句話——宋詞總體上的陰柔美也是宋人危國偷安的心理反映,展開來說說。”汪爾淼說。

她繼續講時,他則不斷地點頭。

待她說完,試探地問:“您同意我的觀點嗎?”

他沉吟著說:“現在我還不能表態,我得多想想。”

討論的全過程倒像她是導師,而他是學生。

周蓉上課前聽學生們說,昨晚學校後門那兒並沒發生什麼事態。公安人員一撤走,大多數學生也就散瞭,少數學生到食堂開的夜餐館吃夜宵去瞭。天冷是一方面原因,沒有瞭對峙群體,覺得沒意思瞭是另一方面原因。

錯開午休時段,兩點左右,周蓉來到瞭汪爾淼傢。

汪爾淼的女兒精神又不好瞭,仰躺在吊鋪上嘰嘰咕咕。汪爾淼習以為常,周蓉也見怪不怪瞭。

導師向自己的女博士生說到瞭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上午在他講課時,有位女生提出一個問題——既然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是提升人心性的共同的民族精神營養,為什麼兩千多年過去瞭,真正談得上有點兒君子修養的國人也就歷史上的幾位,絕大多數國人的國民劣根性非但沒改變,反而似乎還在互相傳染?

汪爾淼說:“周蓉啊,這個問題很尖銳吧,也有現實針對性,我們應該當成一個好問題來看待。由中國人自己提出來,比由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外國人提出來好。我們是傳承優秀傳統文化的人,必須給出具有說服力的回答。學問二字一定要能促進自己幫助他人解釋現實困惑。如果不能,就成瞭‘客裡空’、掉書袋,就僅僅成瞭飯碗,我們也就會淪為捧著飯碗的職業誇誇其談者。我當時沒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明知幾句話回答不清楚。不能以己之昏昏使人昏昏,老師絕不能那樣當,讓咱們都來好好想想這個問題。”

他要求周蓉讀三部書:戴爾·卡耐基的《人性的弱點》,明恩溥的《中國人的氣質》,蔡元培的《中國人的修養》。

他說第一部書國內還沒有很好的譯本,校內外圖書館也未必有英文原版書,他在省社科院哲學所的老友傢見過原版。他把一封預先寫好的信交給周蓉,囑咐她務必借回來讀一讀。他建議她對比著讀後兩部書,認為那樣讀更容易激發靈感。

汪爾淼說:“那位美國傳教士一百一十年前斷斷續續寫下瞭《中國人的氣質》,他從我們中國人身上看到瞭某些毛病。半個世紀後,蔡元培先生也從我們中國人身上看到瞭那些毛病,或可證明不是外國人的偏見,比如面子問題、從眾習慣、缺乏公共精神、缺乏同情心、冷漠待人,等等。為什麼讓你讀《人性的弱點》呢,是希望你分清楚,哪些是人性共同的毛病,以防自己成為手持放大鏡的偏執者。我認為,以上問題肯定是我們中國人身上較普遍存在的問題,以後可能更加突出,所以我們先問自己一個為什麼。”

周蓉一邊聽,一邊把他的某些話記在小本上。其間,他女兒幾次要從吊鋪上下來,都被汪爾淼勸止瞭。

“好女兒,不下啊,爸在和學生談話呢,乖,聽話,再在上邊待會兒啊……”

聽著導師汪爾淼哄小孩子似的哄自己三十多歲的女兒,看著他女兒朝自己做的鬼臉,尋思著正在進行的內容嚴肅的談話,周蓉感覺很荒誕,心裡也很為導師同情憂傷。

師母從外邊回來瞭,她為自己買止咳糖漿去瞭。她爬上吊鋪,把女兒摟在懷裡哼兒歌,他們的瘋女兒才沒再鬧著要下來。

汪爾淼忽然問:“昨晚的事你知道不?”

周蓉說知道。

“你怎麼看?”

周蓉愣瞭愣,誠實地說:“不太好。”

師生二人沉默片刻,周蓉反問:“老師,您的看法呢?”

汪爾淼憂心忡忡地說:“也不太好。你對‘拼縫’二字有所耳聞嗎?”

周蓉說:“經常聽到,就是在買方和賣方之間充當牽線搭橋的人,像媒婆介紹對象那樣,從中獲得經濟提成。”

汪爾淼嘆道:“眼下東北地區工業生產形勢嚴峻,大批工人面臨失業,又出現瞭什麼官倒,還大有蔓延之勢,似乎為官不‘倒’就是傻瞭。人們現在滿腦子想的不是‘拼縫’,就是‘紮條子’。‘紮條子’你知道什麼意思嗎?”

周蓉說:“就是施展各種手段誘使掌握實權的人批條子搞到稀缺物資或商品,倒買倒賣,從中漁利。如果圖省事,批條子本身也可以倒賣。”

“一些大學教師也在教研室裡守著電話一通接一通地打,一心想要撈到點什麼……這樣下去要出事啊……”汪爾淼說。

周蓉說:“我也有這種擔心。”

師母在吊鋪上輕輕噓瞭一聲,朝下輕語:“女兒睡啦,你倆小聲點兒。”

周蓉說:“老師,我陪您出去吸支煙。”

於是,她一手托煙灰缸,一手挽著導師出瞭門。

在走廊裡,周蓉向老師要瞭支煙,也吞雲吐霧起來。

汪爾淼說:“不談那些瞭。談談第二件事,咱倆出國的事。我決定不去瞭,你自己去吧。”

周蓉聽罷急瞭,從接到法方的邀請函到將簽證辦下來,已經大費周章,基本上都是她一個人跑下來的,付出瞭不少時間和精力。好在省外事辦有專人代辦公費出國人員的護照,否則她和導師還必須親自去一次北京呢。為瞭及時拿到護照,周蓉背著導師向省外事辦的同志送瞭禮。法國是她特別向往的國傢,能與導師以學者身份去一次更令她高興。

她再三詢問,汪爾淼才說出瞭他的想法——目前東三省的財政尤其吃緊,許多企業發工資都困難,知識分子不能隻在乎自己,為國傢省點錢吧。

汪爾淼這麼說是有原因的,法方的邀請並非國傢行為,而是幾所大學文化社團的民間行為。他們資金並不充足,邀請函上寫得明白——隻負責報銷去程的機票以及會議期間的食宿和參觀費用,回程機票由與會者自理。

周蓉說:“咱倆買回程機票的錢都申請好瞭呀,領導們也都認為對學校是一件好事啊!”

汪爾淼說:“是啊,他們確實一直都那麼認為,但我自己心理上有障礙。”

“您心理上的障礙完全沒有必要哩!好比在饑餓的年代領導人不吃紅燒肉瞭,對挨餓的老百姓有什麼實際意義呢?”周蓉快急哭瞭。

汪爾淼說:“是沒什麼實際意義。可人是很奇怪的動物啊,對某事心理上一起障礙,就會產生排斥感。周蓉啊,我決心已下,不變瞭。我絕對支持你去,你們年輕同志應該多出國交流。中午我通知學校瞭,可能批準你前去參加研討會的傳真已發往法國瞭。”

周蓉二話不說,拔腿就往樓下跑。她知道,外國人辦事一向很認真,如果最後的傳真上寫的是張三結果去的卻是李四,人傢也許會拒不接待的。

她一口氣跑到學校外事辦。還好,傳真並沒有發出。

她要過傳真稿,也沒細看,掏出筆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瞭汪爾淼的名字。

外事辦的同志說:“得,你這一改,又得重打一份。”

她說:“那就麻煩你們重打一份。”

外事辦的同志問:“改成你導師去,他同意瞭嗎?”

周蓉說:“我從他傢來的,已經說服他瞭。”

外事辦的同志說:“其實沒人對你們師生倆都去有什麼意見,完全是他自己想得太多瞭。”

周蓉說:“是啊,他就是那麼一個人。”

一九八八年初,在這一所省重點大學裡,還沒有多少臺電腦。絕大多數師生對電腦還沒有概念,打印之事仍由打字室完成。周蓉怕外事辦的同志陰差陽錯辦砸瞭,親自跑去請打字員重打瞭一份傳真稿。

她拿著重打出的傳真稿再回到外事辦時,汪爾淼己坐在那裡瞭。

他說:“周蓉啊,你怎麼不聽老師的話瞭呢?”

周蓉說:“該聽的聽,不該聽的不聽。這件事上,您不能隻顧及個人感受,根本不考慮我的感受。”

外事辦的同志倒很理解她的心情,幫她勸汪爾淼,說如果你們師生隻去一個人,當然還是教授去好,學校更有面子哩!

汪爾淼看著周蓉說:“聽,又成瞭面子問題。”

周蓉說:“有的面子,該講還是得講。”

因為外事辦的同志站在自己一邊,周蓉覺得理直氣壯,也不管得體不得體,拉開抽屜,找出公章,啪地蓋在瞭傳真稿上。

外事辦的同志看著她笑,還向汪爾淼誇她:“你弟子對你多好,你當導師的偷著樂吧!”

外事辦的同志又問周蓉:“就這麼發?”

周蓉說:“發!他們那邊二十四小時接收。”

汪爾淼起身欲阻止,被周蓉推到瞭門外,她把門從裡邊鎖上瞭。

傳真紙走著時,外事辦的同志又誇道:“周蓉你太可愛瞭!為瞭到底最後誰出國,不少人爭得鬧翻瞭臉。”

周蓉說:“人傢法方是沖著發表在外刊上的文章邀請的,那文章雖然署著我和導師兩個人的名字,但主要是導師的學術研究成果,我隻不過是整理者和法文譯者,隻去一個人當然應該由導師去!”

兩人談得高興,在周蓉請求下,外事辦的同志竟同意她將買往返機票的錢也代領瞭。

周蓉挽著汪爾淼回傢時,他臉上閃著淚光。

周蓉笑道:“您還至於被我氣哭瞭呀?”

汪爾淼說:“如果我沒有那樣的一個女兒,就真想認你做幹女兒。”

周蓉說:“有也可以。”

汪爾淼說:“我們現在已是師生關系,不可以。”

周蓉說:“那也可以。”

汪爾淼說:“不可以……兩種情況,都讓我有心理障礙。”

周蓉貼心地說:“那您就得克服某些自設的心理障礙,別做套中人才好。”

第二天,周蓉替導師買到瞭出國機票。

三天後的上午,師生二人坐在機場的候機大廳裡。汪爾淼換瞭登機牌,周蓉此時才把裝在信封裡的美元交給瞭他。若給早瞭,她怕他放在哪裡想不起來。

汪爾淼穿的呢大衣和一套西裝是周蓉讓蔡曉光從話劇團借來的演出服,他居然穿著很合身,看上去也很提神,像民國時期的知識分子似的。對那套行頭汪爾淼絲毫沒有心理障礙,因為實際好處是他可以將學校按規定發給他的制裝費留作他用。

汪爾淼問:“確實不可笑嗎?”

周蓉說:“當然不可笑,像胡適的朋友們。”

汪爾淼說:“那就適得其反瞭。胡適是鼓吹西學的,而我是去參加中國傳統文化研討會的。”

周蓉說:“總不能讓您像辜鴻銘似的穿一襲長衫出國吧?章士釗倒是維護傳統文化的,他不是一向西裝革履的嗎?”她起身站在導師對面,打量著他又說,“嗯,乍一看像胡適的朋友們,細一端詳,氣質上更接近錢穆等人,真的。”

汪爾淼苦笑道:“我女兒要是也能像你這麼逗我開心,那我可就幸福無比瞭。”

時間充裕,師生二人正那麼輕松地聊著,忽聽廣播裡尋人,播出的名字正是汪爾淼,請他立刻到總值班櫃臺去,學校的人等在那兒。

師生二人匆匆趕去,見是外事辦的那位女同志和財會室的一位姑娘。

外事辦的女同志問汪爾淼:“買回程票的美金帶在身上瞭吧?”

汪爾淼說:“是啊。”

外事辦的女同志說:“快給我看一下。”

汪爾淼就從西服內兜掏出信封遞給瞭她。

她立刻取出美金點數。

周蓉問:“多瞭還是少瞭?”

外事辦的女同志連點兩遍,這才說:“不多不少。”將美金又放入信封。

汪爾淼就伸手來接,她卻把信封交給瞭財會室的姑娘,萬事大吉地說:“沒你的事瞭。咱倆就算正式交接瞭,你先到校車上等著吧。”

汪爾淼一臉困惑地看周蓉。

周蓉奇怪地問:“這是演的哪一出?”

外事辦的女同志的解釋是——對於公費出國之事,上級有新的指示精神,領導幹部出國考察實屬工作需要,一切規定照常,但是鑒於目前的特殊情況,應對各類非考察性質的出國活動予以必要限制。汪爾淼的出國屬於後者,學校怕被抓成典型通報批評,隻能收回買回程機票的美金。

“汪老師,您想啊,上級的指示精神明擺著,在這節骨眼上要是真被通報批評瞭,對學校不好,對您本人也不好,是吧?您是在乎聲譽的人,那多不值得呀?所以,咱還是不花學校一分錢的好。我來時領導要求我一定要向您解釋清楚,學校不是出不起這一筆錢,主要是為瞭維護您的聲譽……”外事辦的女同志說得似乎合情合理。

汪爾淼說:“可……那我怎麼回來呢?”

外事辦的女同志說:“領導讓我向您建議,跟法國主辦方多說點兒好話,請求他們連返程機票也承擔瞭!法國是歐洲第一個和咱們建交的國傢,始終比較友好,他們對您肯定會例外的。事在人為!再者說瞭,他們是資本主義富國,富國主辦中國傳統文化國際研討會,邀請的還是咱們中國的教授,哪有不承擔返程機票的做法呢?這種做法實際上丟的不是咱們中國的面子,而是他們法國的面子哩!如果他們真不怕丟他們的面子,真不給您面子,那也不要緊,您去找華僑聯誼會。法國有不少華僑聯誼會呢,華僑們都比著愛國,肯定都願意為您買張回國的機票。如果您舍不出您的面子,那就幹脆找中國大使館,咱們的大使館也肯定會為您買張回國的票……”

周蓉幾次想發火,一次次克制住瞭。其實她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讓她有充分的理由發一通火。是法國主辦方嗎?人傢在邀請函上早已聲明——民間行為,經費不足,敬請原諒。可以去,也可以不去哩!是校方嗎?學校起初是支持的呀,他們師生倆一塊兒出去學校都痛痛快快批瞭啊!是上級指示嗎?更不能對人傢外事辦的女同志發火啊,人傢一直在真心實意地替自己的導師出主意想辦法啊!沖人傢具體辦事人員發不著火呀!

如同“文革”時期的老革命面對“造反有理”的紅衛兵,一向善於隨機應變的周蓉也一籌莫展瞭。

汪爾淼更是亂瞭方寸,他像孩子看著母親般看著自己的女弟子,期期艾艾地說:“周蓉,這我就怕瞭……你還是替我把票退瞭吧!”

不待周蓉開口,外事辦的女同志也急瞭,她說:“汪教授,退票可不行!都換瞭登機牌瞭,您怎麼可以有這種想法呢?不要說能不能退得成,就是退,那肯定也得收幾成手續費!盡管是一張打折票,那也七千多元,收百分之五的手續費也幾百元啊!財務方面也不好走賬啊!”

汪爾淼苦著臉說:“我真的怕瞭哩,我到瞭法國,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我也不能在國外丟人啊!”

周蓉深吸一口氣,盡量鎮定地說:“都別急。急也無濟於事。我想……我認為,究竟該怎麼辦,那還是要聽我老師的。現在起咱們都別說話瞭,老師給您半分鐘,您幹脆閉上眼睛,別看我倆,好好想想究竟去還是不去……半分鐘後,再睜開眼睛將您的決定告訴我。”

汪爾淼果然乖小孩聽媽的話似的閉上瞭雙眼。

外事辦的女同志對周蓉耳語說:“你還是應該將他哄上飛機去,教授,改革開放瞭哩,別那麼‘面’,得學著闖蕩點兒!”

周蓉說:“別影響他,讓他好好想。”

還沒到半分鐘呢,機場裡響起瞭廣播找人。

“汪爾淼同志,汪爾淼同志,您乘坐的飛往法國巴黎的飛機就要起飛,請您準備好登機牌及相關證件,立刻去往三號安檢通道,那裡有機場服務人員在等您。”

汪爾淼睜開瞭眼睛,六神無主地看著周蓉。

外事辦的女同志說:“聽到瞭吧?您都快耽誤一架飛機的起飛瞭!別看著她啦!都派人在安檢那兒等您瞭,快去吧,再不去就不像話瞭!”

她顯得比周蓉有主意,目的明確——那就是要將汪爾淼哄到飛機上去。

見她挽住汪爾淼像劫持瞭一名人質似的朝安檢區快步而去,周蓉猶豫一下,隻得拎起導師的旅行箱緊隨而去。

三號安檢通道口外果然有位空姐在焦急等待,望見他們,迎上前來,一手從周蓉手中奪過旅行箱,一手拽著汪爾淼便走。她嘴裡也不閑著,冷著臉批評:“沒你們這樣的!頭一次坐飛機呀?都什麼時候瞭還不安檢?這邊這邊!特殊通道,您倒是邁開步子快點兒走哇!”

汪爾淼通過瞭安檢,轉身望著周蓉又叫瞭一聲:“周蓉!”

聽來確實有點兒像小孩子叫“媽”,看上去如同被賣瞭,樣子可憐巴巴。他不但是頭—次乘飛機,此前連臥鋪也沒坐過。“文革”前沒坐臥鋪的資格,“文革”十年中一直在幹校接受改造,“文革”後從未跨省出差。此番一出差就飛到法國去瞭,身上連買返程機票的錢都沒有,他難免恓惶。

望著導師一步三回頭地被空姐拖走,周蓉心裡挺不是滋味兒。

外事辦的女同志開周蓉的玩笑:“哎喲,你還真把他看成孩子瞭?早料到瞭他這麼‘面’的話,那還不如出國的是你瞭!”

周蓉沒好氣地說:“這算什麼破事呀,你還有情緒開玩笑!”

忽聽有人喊她的名字,轉身一看,竟是哥哥周秉義。

她吃驚地問:“哥,你去哪兒?”

秉義說:“先別管我去哪兒,我有幾句話要單獨問你。”

外事辦的女同志告訴周蓉校車停的地方,識趣地先走瞭。

秉義看一眼手表,嚴肅地說:“我出國去蘇聯該過安檢瞭,就站這兒聊幾句吧。我要求你誠實地回答我,剛過安檢口的那位老先生是誰?”

周蓉如實回答。

秉義表情更加嚴肅地問:“既然是你導師,你隻不過是來送他的,你倆戀戀不舍的是怎麼回事?出國開會,最多一個星期就回來,他為什麼那樣子叫你?”

周蓉反問:“他什麼樣子瞭?”

秉義說:“他一叫你的名字,我不由得就站住瞭。我看見他眼淚汪汪的……你自己眼邊的眼淚也還在呢,這太不尋常瞭吧?”

周蓉說:“哥,你是想說太不正常瞭吧?”

秉義說:“我不反對你那麼理解我的話。周蓉,男女感情之事,可千萬別當成兒戲,咱們周傢沒那種基因。如果說你第一次離婚全怪馮化成不好的話,那麼我要說,蔡曉光這人是不錯的,他對你的愛情是經過長時間考驗的!”

周蓉紅瞭臉,又好氣又好笑,嗔道:“哥,你想哪兒去瞭!你這不是當面羞辱我哩!省省你那份心吧。”她隨即將話題往哥身上一轉,“你們廠怎麼也不派個人陪你,讓你當書記的一個人出國,還是到蘇聯去!”

秉義說:“蘇聯怎麼瞭?”

周蓉說:“那邊社會治安動蕩,你不知道?”

秉義說:“沒那麼不好。多出去一個人,不是多花廠裡一份錢嗎!我既不需要翻譯,也不需要秘書,能省就省吧。”

周蓉想起瞭幾天前的晚上與軍工廠那輛車發生的沖突,想跟哥說說,又怕耽誤時間,便隻好說:“那你就自己照顧好自己吧!快去安檢。我也得走瞭,別讓校車等得不耐煩。”

她轉身要走,卻被秉義拽住瞭,他不罷休地說:“你還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我都說明白瞭呀!還怎麼正面回答呢?是你自己太可笑瞭哩!”周蓉掙脫哥哥的手跑瞭。

“周蓉!”

她隻得站住瞭。

“你可要讓哥在那邊省點兒心啊!”

哥的話聽來不無相求的意味。

她頭也不回地大聲說:“照顧好自己,也讓我省點兒心!”

望著妹妹跑出機場的身影,周秉義真的又多瞭一份心事。

讓許多人羨慕嫉妒的軍工大廠的正廳級黨委書記,那時忽然覺得自己人生中最愉快的歲月反而是知青年代,而不是返城當瞭官以後……

《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