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十五章

春天來瞭。

春天,到底還是來瞭。

某一個季節會姍姍來遲,卻從沒有哪一個季節能蓄意不至。細想想,海誓山盟不大靠譜——滄海桑田往往也是瞬間之事,地老天荒可謂永恒,但物是人非鬥轉星移,變化真是不可阻遏。

春天是地球上所有生命期盼的季節。夏季爛漫熱烈,牽著的可是春姐姐的手。踏春也是覓夏的另一種說法。

A市的春天比歷年都來得遲,三月下旬居然降瞭一場大雪,有幾天氣溫又冷到瞭零下二十四五度。那幾天一過去,天氣一下子變暖瞭。

如同一列晚點的列車突然提速想要正點抵達終點站似的,人們還沒從多雪寒冷的冬季緩過神來,春季便以猝然到眼前的方式無言地宣佈——我來瞭!

從三月下旬到四月中旬,天氣一日比一日暖和。A市冰雪融化的積水到處都是,對人們出行造成瞭極大妨礙。不論是上班族還是上學的學生,都不得不穿上瞭夏季大雨後才穿的防水靴。

光字片的情形比往年更糟。光字片的泥濘程度,甚至超過瞭“二戰”紀錄片中德軍曾在蘇聯大地上經歷的泥濘。光字片人傢的大人和孩子,那二十多天裡生活得也很狼狽。小孩子還好說,吃喝拉撒全在傢裡,不出門就是瞭。中小學生也好說,幾所學校臨時放假。大人們卻不能不上班,一回到傢裡就不出門也太失傢長的尊嚴。即使出去上廁所,幾處東倒西歪的公廁經過冰雪水灌,都滿得浮悠浮悠的,上公廁對大人們來說也成瞭一件危險事。許多光字片的大人穿的防水靴那些日子裡根本就沒弄幹凈過,一出門全是泥靴。

市政府調給共樂區幾輛卡車,特批瞭一批磚。有些區幹部跟著滿載新磚的卡車到處轉,見著哪些地方泥濘得不成樣子,便命車停住,指揮跟車的環衛工人往泥濘中墊磚。往光字片的泥濘中墊的磚最多,因為光字片的街道坑凹多,有的地方需要墊兩層磚。

共樂區的群眾很感激。

春天來瞭。嚴寒終於過去,天氣逐漸暖和,人們的情緒也變好瞭。

至於泥濘,與剛剛度過的嚴寒相比,那又算得瞭什麼呢?何況黨和政府並沒有坐視不管,而是在積極主動地想辦法。

一天,秉昆回到傢裡,鄭娟背著兩個兒子悄悄問他:“別人傢一到瞭晚上就偷外邊那些磚,咱傢也把就近的磚往回搬幾塊行不?”

秉昆說:“不許。別人傢怎麼樣咱們不管,咱傢人不可以那樣。都那樣,不是白墊瞭嗎?不是又不好走瞭嗎?”

鄭娟說:“可別人傢不這麼想啊!反正泥濘一幹,那些磚也不會再有人拉回去瞭。下手晚瞭,都成別人傢的瞭。”

秉昆說:“現在泥濘還沒幹。”

鄭娟說:“都是新磚。”

秉昆聽得起疑瞭,沉下臉問:“你是不是已經往傢搬瞭呀?”

鄭娟隻得承認,她和兩個兒子弄回傢瞭二三十塊。

秉昆問放哪兒瞭。

鄭娟就指——有的摞在桌子底下,有的墊在箱子底下,都用佈簾遮擋著,還有的埋在煤堆裡瞭。

秉昆說:“難怪咱傢有瞭一股不好聞的味兒。”

鄭娟說:“別人傢那味道也好聞不瞭多少。”

秉昆生氣瞭,訓道:“我再說一遍——別人傢是別人傢,咱們傢是咱們傢,咱們沒必要跟別人傢照樣學樣。”

秉昆生氣另有原因。共樂區光字片的街道如此泥濘不堪,他無法再騎自行車上班,每天得提前一個小時出傢門。從“和順樓”回到傢裡也便晚瞭一個小時。區裡派人往泥濘中墊磚,作為傢住光字片的人,他也心存感激。畢竟,未等光字片的人們集合起來到區政府市政府門前靜坐,區裡起碼把該做的事做在前邊瞭。當下,也隻能做到那個份上。有人把墊在泥濘中的磚往傢裡搬,他是知道的,甚至看見過,而且看見的不是別人,是春燕她二姐和二姐夫。他們被他見到瞭一點兒都不害臊,還厚著臉皮跟他打招呼呢。他當時說:“那樣的磚弄回去多臟啊!”春燕她二姐夫卻說:“臟也是好東西,夏天用水沖沖就見新瞭。”他快到傢時,一腳踩向白天明明墊著磚的地方,不料踩瞭個空,撲哧踩到泥濘中,險些跌倒。當時不由得對那些貪小便宜的人內心罵出瞭臟話,及至明白瞭是自己妻子帶著兩個兒子幹的事後,他自然生氣。

他本是高興而歸的,因為從“和順樓”拎回瞭些飯菜。都是名廚做的,妻子和兩個兒子一年到頭吃不到幾次。同樣是雞鴨魚肉,自己傢在年節也做不出那種好口味來。何況還有兩隻大對蝦和幾條海參,那可是妻子兒子從沒吃到過的東西。“和順樓”的生意依然紅火,天一轉暖更紅火瞭。韓社長的經營思路是走高端路線,菜譜越上檔次越好。為此,他派人專門去大連采購海鮮,去省內外山區買山珍野味。狍子肉和野雞、野豬肉在“和順樓”的菜譜上已不算稀罕,最新增加的菜品是“飛龍戲猴”。猴非指猴子,而是大個的猴頭蘑,絕對野生的。“飛龍”是一種少見的鳥,也就半斤來重,估計一隻“飛龍”僅能剔下二兩多肉,但據說極其鮮美。秉昆自己一口沒吃過,隻是聽客人們贊不絕口。還聽他們說,世上關於美食的那句“天上龍肉,地上驢肉”的“龍”,其實正是指的“飛龍”。那麼珍稀的東西,一般是不會炸炒瞭來吃的,基本是燉湯。秉昆喝過一小碗湯,確實鮮美,卻並沒感覺比燉得好的雞湯好喝多少。“飛龍戲猴”一上瞭菜譜,“雁肉燉豬蹄”就顯得不怎麼上檔次瞭。

周秉昆胖瞭,腰粗有肚腩瞭,體重增加十幾斤,臉盤大瞭,紅光滿面。師父白笑川也胖瞭,“和順樓”的每個人都胖瞭。胖得最明顯的是國慶他姐,不再是從前那個臉色灰黃面容憔悴的女人瞭。身子圓瞭一號,紮不瞭小圍裙,得紮大圍裙瞭。

這要感謝“和順樓”的顧客們。他們的成分變瞭,以前的廠長副廠長們少瞭,經常有些身份不明的人士光臨。雖說身份不明,但看上去都非等閑之輩。他們的年齡大抵與周秉義差不多,偶爾也有女性出現在他們中間,年齡則與周蓉不相上下。他們口中常常不經意似的說出一句語焉不詳的話——“你傢老頭子”或“我傢老頭子”,說時有種意味深長的否定口吻,如同在說過時落伍瞭的前朝遺老,卻也不乏那麼一份得意和自滿,仿佛在談什麼古董,雖然並不直接就是黃金或鉆石、珠寶,但其文物價值還是舉世公認的。如果說的是“我們老頭子”或“你們老頭子”,那麼老頭子的概念就截然不同。白笑川告訴秉昆,後一種老頭子已不是指父親們,而是指大官們瞭。那麼說的人可能是秘書,也可能是下屬。

“和順樓”新客們的京腔語調明顯,偶有操南方口音或說不清東南西北的異地口音者。他們中有人出現兩三次,以後就不再來瞭,也有的接連一個星期乃至更長的日子每天都在“和順樓”吃午飯和晚飯。

秉昆認為,從他們的種種表現來看,應該都是入住北方賓館的客人。

白笑川說:“那是肯定的,本市最好的賓館哩。”

秉昆奇怪地問:“賓館的夥食也很好啊,為什麼非到咱們這兒來吃呢?”

白笑川說:“當然是不願受到關註囉!北方賓館那是省市領導經常設宴招待客人的地方,外賓會出現在那兒,中央領導也會出現在那兒,而他們的事要盡量避人耳目進行。再說,咱們‘和順樓’的菜比北方賓館有特色,咱們是後來者居上啊!”

“他們來咱們東北幹什麼呢?”

“別問我,你自己有耳朵,留意聽聽就明白瞭。”

秉昆覺得師父如同福爾摩斯,隻要是引起他註意的客人,不必親自接待,望著對方上得樓來選包間、看菜譜、點菜的過程,就能從他們的舉止和簡短的話語中將他們屬於哪一類人判斷個八九不離十。與師父的能耐相比,他自己註定瞭永遠都是“華生”。

新一茬客人大抵是斯斯文文、彬彬有禮之人,對服務員的態度都很紳士,言行得體而低調。他們稱呼服務員“您”,即使接過熱手巾後也會習慣地說句“謝謝”。他們親昵地叫服務員“小妹”,這讓年輕的服務員們受寵若驚。與他們相比,本省本市某些工廠裡的頭頭腦腦簡直就是“大老粗”瞭。後者幾乎都是大嗓門,動輒對服務員呼來喝去的,稍不順心,往往還拿服務員撒氣。後者的吃法那真是胡吃海喝,經常吼吼叫叫地劃拳行令。最被服務員們瞧不起的是他們當著客人的面打包。打包當然是應該提倡的,但也不能當著客人的面呀!——“那菜給我裝上,我先說的!”某些隨從往往還當著客人的面這麼爭。連服務員有時都看出來客人們是瞧不起的。那樣一來,誰還願投資合作呢?

其實服務員們是不歡迎打包的客人的。如果每一撥客人走後餐桌上隻剩下瞭空盤子空碗空酒瓶,那服務員們不也就隻能兩手空空地下班瞭嗎?或者說,起碼“和順樓”的服務員內心是不怎麼歡迎走後餐桌上什麼都不剩的客人們的。

而對服務員以“您”相稱,有時還親昵地叫她們“小妹”的新一茬客人們,則從不打包。他們每頓點的菜不少,但顯然不是為瞭胡吃海喝,而是為瞭擺滿一桌子好看。並且,他們習慣於每次從最貴的點起,象征性地點幾樣便宜的傢常菜是為瞭葷素搭配。酒也是每次都必上的,當然是“和順樓”所能提供的最好的酒。

他們點得多,吃得少,淺嘗輒止,都像美食傢。

他們飲酒適量,從不死乞白賴地相勸,彼此敬酒也就是舉一下杯意思到瞭而已,更不劃拳。

他們走後經常剩一桌子菜,並且會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可不是嫌菜做得不好啊!”

服務員卻會眉開眼笑,內心歡喜。

秉昆們突飛猛進地胖起來,正是歸功於他們的頻頻光臨。

秉昆起先不參與瓜分他們的剩菜。他是副總經理,也那樣頗覺難為情。

有一次,白笑川問他:“你嫌棄呀?放心,他們都是比你講衛生的人。何況人傢都用公筷夾菜,有的菜根本就沒怎麼動過。”

秉昆承認他們都是些特紳士的客人。

他說:“我不是身份在這兒哩。”

白笑川說:“論身份我可是正的!忘掉咱倆的鳥身份。我還往傢帶呢!這些日子我盡喝好酒瞭,你師母吃我帶回去的東西都快營養過剩瞭。為鄭娟和你兩個兒子著想,你得把那點兒不好意思變成好意思。”

秉昆也參與瓜分瞭。懷著對新客人們的敬意和感激,有時他很願意親自充當他們的服務員。

從他們的交談中,秉昆聽出他們到A市來究竟想要辦成什麼事瞭。原油、煤、木材、大豆……本省的好東西都是他們經常在飯桌上說到的,對於本省曾經馳名全國的工業產品如軸承、各類發動機、車床上用的各種型號的刀具以及亞麻佈匹,他們也極感興趣。相應的,自然便談到列車車皮條子管用不管用、省市哪一級領導做得瞭主這樣一些話題。

一想到自己和許多百姓人傢燒不上好煤挨凍也許與他們有關,秉昆對他們又不免嫌惡起來。

他問白笑川:“那他們就是人們常說的‘官倒’瞭?”

白笑川說:“你還真悟出點兒門道瞭。”

秉昆又問:“可他們都不像官呀!”

白笑川說:“你要是以為‘官倒’就是官們親自‘倒’,那又幼稚瞭。”

秉昆想瞭想,接著問:“既然他們會‘倒’,咱們當地也需要把一些資源產品銷售出去,搞活本省的經濟,那他們的作用不也挺好的嗎?”

白笑川說:“要看怎麼來論這種事瞭。稀缺物質一向是由國傢壟斷的,也是由國傢這裡調撥一批那裡調撥一批來賣的,所以叫統購統銷嘛!不是說這對發展經濟有多麼好,如今稍有思想的人都看出來瞭並不好,把經濟該有的市場活力給統死瞭。但是,人們也都會在頭腦中問一個為什麼,為什麼有些人現在可以倒賣那些稀缺物資?還有化肥、棉紗、礦藏,國內還不夠用呢,他們一倒能倒到國外去。還有緊俏商品呢,比如好賣的煙酒什麼的,允許誰倒不就是允許誰發財嗎?在古代,這種行為叫‘私販禁貨’,那是要殺頭的。普通人是絕對倒不成的,沒批條啊。為師也不算很普通的人,那也搞不到批條。你哥你嫂子、你姐你姐夫夠不普通的瞭,他們也肯定搞不到。”

“那怎麼有些東西壓在有些廠的倉庫裡,一壓二三年賣不出去,他們一‘倒’就出去瞭,廠裡還得千恩萬謝的?”

“是啊。可不得千恩萬謝哩,積貨變成現錢瞭,可以給工人發點兒工資瞭!那些工廠的頭頭腦腦就要問自己個為什麼,怎麼國傢一說讓自己找市場,那些頭頭腦腦就蒙瞭,那些搞推銷的二大爺就變成廠裡白養的人似的瞭?”

“我聽我朋友國慶和趕超說,有些自稱神通廣大的人,其實把出廠價壓得很低,還能轉手賣高價……”

“還能給廠裡的頭頭腦腦一些回扣,對不對?”

“對,所以有人說這是一舉四得——買方買到瞭自己不容易買到的東西,倒賣的人塞鼓瞭自己的腰包,廠裡的頭頭腦腦的收入變相提高瞭,工人們工資有瞭。師父你怎麼看呢?”

“我的看法很明確啊,腐敗就會蔓延啊!”

“可也有人說腐敗沒什麼可怕的,腐敗是搞活市場經濟必不可少的潤滑劑——師父你又怎麼看呢?”

“我看……我的看法哩……那都是些渾蛋王八蛋啊!”

白笑川忽然從嘴上取下煙鬥,高喊一聲:“我操他們八輩祖宗!”

當時不在飯點上,沒客人聽到。樓上樓下的服務員們,都從上下左右呆望著他。

白笑川又小聲對秉義說:“這就是為師的立場。”

接著,他朝受驚的服務員們連連揮動握著煙鬥的手說:“沒事沒事,突然想開開嗓子。幹你們的活!”

在與師父白笑川管理“和順樓”的日子裡,秉昆覺得自己受益匪淺。以前師徒倆聊的話題僅限於曲藝和曲藝界,所謂人情世故而已。師徒二人成瞭“和順樓”的經理、副經理後,常常就聊到國計民生,別看師父平常一副對任何事都很看得開的樣子,其實骨子裡也是憂國憂民,憂得深,看得也深。

然而,秉昆也就更多瞭些憂鬱,這些憂鬱源於對自己的、親人的、朋友們的以及下一代人命運的擔憂。

那天晚上,服務員們全都下班後已經十點多瞭,他仍要求師父留下來。

秉昆說,如果不與師父再聊聊,他會憋悶出病的。

談話基本上還是他發問師父回答的方式。

“為什麼你頭腦裡明明有那麼多看法想法,我哥請你到軍工廠做一場報告,你卻不給他面子呢?工人們聽聽你那些看法想法沒什麼不好啊。”

“你又幼稚瞭不是!我那些看法想法,可以跟你講,可以跟一些人在私下裡講,如果在臺上做報告,特別是面對目前日子不好過的工人們講,往小瞭說是個事,往大瞭說就是個事件。我將吃不瞭兜著走,你哥也將受牽連。你哥是僅從你口中聽到瞭我講的隻言片語,如果他也像你一樣聽到瞭我講更多的話,他肯定也不會讓我去講瞭。”

“師父,我怎麼覺得,咱們‘和順樓’越來越像是一處腐敗發源地瞭?”

“發源地肯定不在咱們這兒,咱們這兒想成為腐敗發源地那也成為不瞭。咱們‘和順樓’隻不過就是第三或第四策源地罷瞭,連第二都算不上,第二才不會選咱們這種地方。人傢到咱們這兒來瞭,那基本上是該辦的事已辦得差不多瞭,在咱們這兒放松放松,從容地吃著、喝著、聊著,再往周到處議議而已。怎麼,你有什麼不快?”

“師父,我心裡是不快。我不想幹瞭,真的。我為什麼要為‘官倒’、腐敗分子服務呢?咱倆一塊兒回編輯部吧!我想我在編輯部那張辦公桌瞭……”秉昆心裡不是滋味兒,差點兒掉下淚來。

白笑川用煙鬥刮瞭他鼻梁一下,安慰道:“別這樣,你搞得我心裡難受瞭。”

秉昆追問:“那你答應瞭?”

白笑川猶豫地說:“秉昆,你如果沒把話問到這兒,我還真不想告訴你,怕影響你在這邊幹著的情緒。咱們那份刊物,怕是註定要不行瞭。你別瞪著我好不好?你也別不信。不能怪韓社長不重視,也不能怪目前編輯部的人不像咱們三個當初那麼有責任感。實際上他們也著急,也努力瞭。咱們那刊物的好時期過去瞭,即使再由咱倆和老邵接手幹,那也不會梅開二度瞭。”

“為什麼?”秉昆巴不得師父立刻說出原因,一把從師父手中奪過煙鬥,不許他再吸瞭。

白笑川卻從兜裡掏出瞭半包煙,不緊不慢地吸起一支後,將煙盒朝秉昆一遞:“我看你也得來一支瞭。”

秉昆急著聽原因,幹脆吸起師父的煙鬥來。剛吸兩口,嗆咳嗽瞭。

白笑川嘴角叼煙,一手輕拍他後背,才說:“是啊,為什麼呢?我也總在想這個問題,最近才有點兒想明白瞭。咱們曲藝吧,它主要是娛樂大眾的。娛樂這件事呢,得有好心情。大傢心事太重的時候,很難真的娛樂起來。好比動物們,冬天又冷又找不到食物,它們就孤僻,有的還幹脆玩冬眠。即使合群的,那群也不怎麼活躍瞭。春天一來,水草充足瞭,你看吧,食草的撒歡,掠食的精神,胃裡一飽,大的小的都喜歡找點兒樂子。為什麼地上的動物啊、天上的鳥啊、昆蟲啊大多數在春天交配呢?心情好哩!人也是動物哩,尤其如此。那幾年咱們那曲藝刊物為什麼能辦得火?也不是咱們三個有多大能耐,是趕上瞭一個多數中國人心情特好的時代,不是說那是第二次解放、人民的勝利嗎?咱們那刊物是應運而生。今天情況不同,當年的開心勁兒過去,許多老百姓面臨新的實際問題——物價上漲,工資雖然也漲瞭,卻漲得跟不上趟。許多工廠生產過剩,工人發不出工資,報銷不瞭醫藥費。兒女老大不小要結婚瞭沒房子住,想自己蓋個小偏屋吧,能蓋的地方都蓋滿瞭。咱們那刊物叫《大眾說唱》,恰恰是面向老百姓的,娛樂他們的。他們都心事重重,完全沒有情緒娛樂,就連上帝也辦不好咱們那份刊物瞭!”

秉昆的嗓子已經能適應煙鬥的刺激瞭。他深吸瞭一口,眉頭緊鎖,“那咱倆可該怎麼辦?”

白笑川把煙頭擰滅在煙灰缸裡,奪回煙鬥,淡淡地說:“別無他法。為瞭編輯部那些人能開出工資,為瞭咱們那些服務員不失業,‘和順樓’還得經營好啊!”

秉昆接著發問:“腐敗就發生在咱們眼皮子底下,咱們經常看在眼裡,聽在耳中,心知肚明,卻還要待以上賓,周到服務,笑臉迎送,且不論咱們自己的感受如何,後人又將怎麼評論咱們呢?”

白笑川呆呆地看瞭秉昆幾秒鐘,語重心長地說:“秉昆啊,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就奇怪瞭,你這種想法是從哪兒來的呢?”

秉昆不待師父說完,就說道:“你影響的。你和邵敬文一塊兒影響的。當年,你倆不是都說過要讓後人瞧得起咱們的話嗎?”

“我們那種話你記住它幹嗎?”白笑川用煙鬥敲瞭一下秉昆的頭,“此一時彼一時。咱們算老幾?咱們怎麼樣瞭,後人根本不會記得。除非咱們這樣的庸常之輩做出瞭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否則根本不會的!就說咱們三個當年都被關起來瞭的那件事吧,‘文革’後頭一二年還有人記得,到如今有人記得嗎?可一些大人物、名人,即使當年隻不過說瞭一句半句不滿‘四人幫’的話,你看被記得那個長久、傳得那個廣泛!你要明白,同樣一件正義的事,他們會被記住,咱們會被忘記。對於他們,又成瞭資本;對於咱們,隻不過是一種個人經歷而已。反過來也一樣,後人才不會拿咱們‘和順樓’說事,更不會說到咱倆。還是我剛才那句話,咱們這樣的人算老幾?根本不值得後人說道!所以你一點兒都不要覺得別扭。‘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的都是客,過後不思量。’這就是你師父的心態,希望也是你的心態。有人在這兒進行‘官倒’、搞腐敗、商議權錢交易,咱們又沒參與,問心無愧。把他們的錢賺瞭,一部分發給肖國慶他姐那樣的員工,咱們應該感到欣慰。咱們中國不興給小費,若興,我帶頭接。你要是不接我還不依你!”

師徒倆聊到瞭很晚,臨走時秉昆也沒搞明白師父那些話究竟是他的真實想法,還是隻不過是些氣話。

這天晚上,由於妻子和兩個兒子的行為,周秉昆覺得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扇瞭一耳光,連日來他的不良情緒再也掩飾不住瞭。

他讓正在寫作業的楠楠放下筆,讓正在給貓梳理毛的聰聰停下來,立刻把那些藏匿起來的磚再搬出去,原先墊哪兒還墊哪兒。

兩個兒子不情願地看著母親。

鄭娟不以為然地說:“爸如果活著,那些磚就都是他眼裡的寶。”

秉昆沒好氣地說:“但我爸絕不會贊成你帶著他的兩個孫子幹這種事!”

如果他隻這麼頂瞭鄭娟一句,也許鄭娟會與兩個兒子一塊兒往外搬磚,盡管他並沒命令她。

但他又說瞭一句實在不該說的話:“估計你媽才會贊成!”

此話讓鄭娟驚呆瞭。

楠楠對姥姥是有印象的,也有相當深的感情,他替母親抗議道:“這件事和我姥姥有什麼關系?”

秉昆話一出口,立刻意識到說得很不應該,正懊悔著,聽瞭楠楠的話頓時冒火,沖楠楠吼道:“你住嘴!”

楠楠將筆啪地往桌上一拍,生氣道:“你貶低我姥姥,我就有權抗議!”

秉昆也被頂得呆住瞭。

聰聰這時大聲說:“為往傢搬那些磚,我媽的手都弄破瞭。”

氣頭上,秉昆又說瞭一句實在不著調的話:“活該!”

鄭娟本是坐在楠楠旁邊丈夫對面的,此時猛地起身離開大屋走進瞭小屋。

秉昆為瞭平息一下情緒,大口大口吸起煙來。

兩個兒子從沒見過父親對母親這種態度,不安壓倒瞭不情願,都默默去做父親命令他們做的事瞭。

哥兒倆忙瞭半個多小時,弄得衣服上盡是泥,秉昆也不幫,隻管坐在那兒吸煙,發呆。

楠楠大聲問:“媽,我明天上學還有換的衣服嗎?”

鄭娟也不出小屋,回答:“自己找。”

楠楠便開始翻箱子,為自己找,也為弟弟找。換上瞭幹凈衣服後,誰也不叫爸爸一塊兒吃飯,幹脆自己先吃上瞭。

秉昆將帶回來的東西放在桌上說:“可以吃這些。”

哥兒倆連看都沒看一眼。

秉昆在桌旁坐下,諄諄教誨說:“你們長在小市民成堆的地方,所以你們要從小對自己有要求,防止小市民習氣沾染到你們身上。”

楠楠又頂瞭他一句:“防不勝防呢?長在小市民成堆的地方怨我們自己嗎?”

秉昆心裡又騰地冒起火來,他竭力克制住。

“咱傢要是住玥玥姐姐住的那樣的小樓,我倆就不往傢裡搬那些臟兮兮的磚瞭。”聰聰說。

聰聰的話比楠楠的話更讓秉昆冒火,他無語瞭半天後問:“你怎麼知道玥玥住在哪樣式的房子裡?”

聰聰就看楠楠。

楠楠說:“別看我,別那麼多話,好好吃飯。”

聰聰吃瞭兩口飯後忽然問:“爸,你知道什麼是沙發嗎?”

鄭娟沒吃晚飯。

秉昆睡下後,鄭娟問:“原來你內心裡那麼瞧不起我媽啊?”

秉昆說:“我氣頭上的話,你別在意行不行?”

鄭娟說:“酒後吐真言,氣頭上往往也是的。”

秉昆說:“往往不等於都是,那根本就不是我內心裡對你媽的看法。”

鄭娟說:“是不是,隻有你自己心裡最清楚。”

秉昆詐屍似的坐起來,扭身低頭看著她,冷言冷語地問:“我已經請你別在意瞭,你非在意不可?”

鄭娟反問:“我就不明白瞭,不過幾塊磚的事,怎麼就會惹你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訓我們娘兒仨?我們那麼做不也是為你嗎?怕天暖和瞭你修房子找不到磚,又得四處求人,這值得你發那麼大火嗎?”

秉昆無言以答,倒屍似的躺下瞭。

鄭娟一翻身以背相對,不再理他。

他也一翻身,懶得解釋。

春天畢竟是好季節。

春天的到來讓城市恢復瞭生機。與剛剛過去的漫長而寒冷的死氣沉沉相比,簡直可以說處處生機盎然。多雪雖讓城市的大街小巷骯臟瞭一些日子,卻也讓城市裡高高矮矮粗粗細細的每棵樹都因地水充足而枝繁葉茂。除瞭柳樹,它們的每一片葉子都長得翠綠翠綠的,葉尖一律爭強好勝似的向上。不少人驚訝地發現,紮根在什麼地方的一棵老樹,本以為徹底死瞭,卻又奇跡般地發出新枝長出新葉來。就連某些遺留在人行道邊上沒被挖走的大大小小的樹墩,居然也挺直地長出一尺左右的嫩枝嫩葉!那一種新綠真是養眼啊。

人的心情分明也變好瞭些。寒冷、缺煤、挨凍、生病、醫藥費難以報銷的問題,工廠前途未卜以及工人們對自身命運的擔憂,似乎都因春天的到來淡化瞭。

城市的壓力隨著寒冬的過去而消除瞭一大部分,剩下的種種疑慮依然像凍瘡似的存在於人們心中,然而,確實淡化瞭。

一種未被官方承認的說法在A市流傳:省市領導達成瞭相當一致的看法,環衛系統不裁員,優先保障不拖欠他們的工資。領導們認為,處在轉型發展的困難時期,市容應該盡量幹凈整潔。否則,臟亂差現象更容易在人民和政府之間產生離心力。

對於官方為什麼不公開坐實這個傳言,民間給出的解釋是怕引起其他行業心理失衡。然而,省報確實發表瞭一篇社論——《城市要幹幹凈凈地經受困難時期的考驗》。這篇社論似乎間接回應瞭民間傳言,也似乎證明瞭傳言並非空穴來風。

看來一個困難時期肯定要來瞭……

物價上漲,工資不夠花並且被拖欠,醫藥費不能及時報銷;有的退休老工人保存著將近一年退休金那麼多的醫藥費報銷單據,人卻已經死瞭。考不上大學的子女們很難找到工作,想結婚的兒女們離開瞭父母傢就沒地方去……

這一切已經讓普通百姓人傢的日子夠艱難的瞭,還僅僅是剛開始嗎?到底將會艱難到什麼程度呢?這些疑問成瞭普通上班族們經常的話題。

春天來瞭,人們交談時火氣不那麼大瞭。

有人說,新中國成立以後除瞭沒怎麼發生過拖欠工資的事,其他事老百姓不是早都經歷過瞭嗎!年年說難,再難不也一年又一年地熬著過來瞭啊!

有人說,大冬天在傢中挨冷受凍的滋味兒固然讓人惱火,但活活凍死人總是個別現象吧?挨餓的年代餓死瞭多少人啊!

有人說餓死的主要是農村人口,又有人說農村人就不是人瞭嗎?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再艱難也得挺住啊!

還有人說,天塌下來有眾人的頭頂著呢!工人階級是國傢的主人,政府絕不會不管的。想那麼多沒用,那是政府該操心的事……

一九八八年春季,A市普通上班族中的大多數在寒冬之後表現出瞭難能可貴的淡定,城市緊繃的神經稍微松弛瞭一下,但很快又繃得更緊瞭。

比憂心忡忡更讓城市不安的另一種潛在緊張開始蔓延,那就是憤懣。

伴隨著此種憤懣,經常從人們口中說出的一些敏感詞是特權、腐敗、官倒、損公肥私、出賣工人階級利益等。

憤懣的發泄當然就是憎恨和詛咒。

A市已經多年沒搞過衛生運動瞭。

一九八八年春季,A市搞瞭一次比以往規模都大的衛生運動,不再叫“愛國衛生運動”,而是叫“春季衛生運動”。報上相應發瞭一篇文章,主旨是批判過往口號為王、宣傳不著邊際、假大空的陋習。

沒過多久,一些環衛工人出現在光字片,受到居民的熱情歡迎。泥濘在風吹日曬後已變得幹硬,在地面上留下瞭溝溝坎坎、深淺不一的足跡。環衛工人們的工具僅僅是鏟子、板鍁和柳條籃子。他們把溝溝坎坎鏟平,用板鍁揚上一層沙子再拍實,並把公廁和下水道口周圍鏟下的臟土裝入籃子,倒進停在遠處皮卡車上。違章房蓋得太多,卡車不能開進光字片,隻得停在遠處。鏟下的臟土如不清走,夏天無疑將是蚊蟲蒼蠅的滋生地。

居民們向環衛工人們提供開水、臉盆和洗手水,還積極參與環衛工人們的勞動。

鄭娟自然也參與瞭,楠楠和聰聰哥兒倆在完成母親交代的任務擦窗子。初建時打下的地基四十幾年後仍起著有目共睹的作用,周傢老土坯房的下窗框雖然離地面很近,但畢竟還較方正地呈現在地面之上。每年天暖以後,周傢仍是第一傢把窗子擦幹凈的。

聰聰扭頭望著街上說:“哥,全沒瞭。”

“啥?”

“磚唄。”

“你怎麼還想著磚?不許再想。”

“哥,你說是偷瞭磚的人傢多,還是沒偷的人傢多?”

楠楠被弟弟鍥而不舍繞進去瞭,不假思索地說:“那麼多磚全沒瞭,當然是偷瞭的人傢多啦。”

“沒聽什麼人查問那些磚哪兒去瞭呀,環衛工人也都不提。”

“當時那些磚往這兒墊時,根本沒人想著日後再拉走。”

“將那些磚弄回自己傢去,就不能算偷唄。”

楠楠愣瞭愣,訓道:“不許你再想瞭,你怎麼還想!”

聰聰說:“我當然要想啦!那些幫著幹活的人,有不少就是往自己傢弄磚的人。你看他們誰也沒不好意思呀,倒是一個個都顯出好居民的樣子呢!可咱爸那種人,為瞭磚的事不但吼咱倆,還吼咱媽,讓咱媽到現在心裡還有疙瘩。哥,你說咱爸是不是缺心眼呀?”

楠楠朝弟弟後腦勺上拍瞭一巴掌,“不許對咱爸背後說三道四!咱爸是市裡大飯店的副經理!缺心眼的人能當副經理嗎?”

“哥,副經理是不是官?”

“當然也是。”

“那咱爸當瞭官以後,怎麼反倒開心的時候少瞭呢?”

“操心唄,累的吧!”

“那,咱爸和咱大伯,他倆誰的官大呢?”

“你問這個幹嗎?知道也不告訴你!”

聰聰幽幽如大人似的嘆口氣,憂傷地說:“我也好想像玥玥姐姐那樣,有一天能住到大伯大嬸那樣的傢裡去。哥,我不願意再和那些咱爸說的小市民住在光字片瞭,你也早就不願意瞭,是不?”

他此話剛一說完,屁股上挨瞭重重一巴掌——鄭娟打的。

鄭娟戳著聰聰腦門呵斥:“胡說什麼呢!你剛才的話要是讓你爸聽到,不罰你站墻角才怪!有些事不該小孩子想的,想瞭也不該說出來!你為什麼要那麼想,還說出來?”

聰聰並不明白,但母親嚴厲的表情,分明在間接宣告那些想法十分可恥。既然已被大人認定,他也隻有稀裡糊塗地認罪瞭。

他低著頭替自己辯護:“我隻是跟我哥說說哩!”

楠楠說:“媽,別訓我弟瞭,是我不好。我弟那話是因為我的話頭引起來的。”

鄭娟轉而聲色俱厲地訓楠楠,責備他不該跟弟弟說不安分的話,把弟弟的心思都給搞亂瞭。

聰聰保證道:“媽,我再不說第二次行瞭吧?”

鄭娟不依不饒地說:“也不許跟街坊四鄰傢的孩子說!傳到大人們耳朵裡,瞭得的事嗎?一個孩子,生活在光字片,小市民長小市民短的,咱傢還不被當成公敵呀?”

於是,聰聰保證永不再說“小市民”三個字。如同不明白自己希望住進好房子裡的想法為什麼可恥一樣,他也不明白“小市民”三個字為什麼對別人具有侮辱性。這一點鄭娟其實也說不清。

已經上初中三年級的楠楠同樣說不清楚。他含混地回答:“總之是不好的話唄!媽,你自己已經說得很清楚,我弟也保證,你就別沒完沒瞭。”

鄭娟還是很給大兒子面子,不再說什麼瞭。義務勞動尚未結束,她告訴楠楠,玥玥在小街口等他,她有兩張蘇聯電影票,要和他一起去看。

楠楠頓時高興起來,又是刷牙又是洗臉,鄭娟找出他春季所穿的最好的一套衣服。

聰聰說:“我也去!”

鄭娟說:“沒你的票,你去幹什麼?”

聰聰不高興,表現出對哥哥的嫉妒,失寵瞭似的嘟噥:“看場電影還要再刷一遍牙洗一遍臉啊?弄得滿地都是水!”

楠楠說:“下個星期我帶你去動物園,聽說大象生小象瞭。”

聰聰說:“不去!”

楠楠說:“咱倆約上玥玥姐一起去。”

聰聰這才高興起來,轉而用刷子替哥把鞋刷幹凈。

鄭娟替楠楠梳頭,暗中塞給他零花錢。

楠楠小聲問:“媽,我怎麼樣?”

鄭娟欣賞地說:“帥著呢!”

當媽的倒也不是在虛誇自己的兒子,楠楠長得很有幾分像後來被千千萬萬少女迷戀的一個偶像。

站在小街街口的玥玥穿瞭一件紅色的薄呢短大衣,下擺剛及膝部,束腰的,顯得亭亭玉立。她腳上的平底扣絆皮鞋是新的,擦過一次油,卻沒往亮擦。玥玥喜歡穿皮鞋,但不喜歡穿擦得發亮的皮鞋。呢大衣和皮鞋都是金婆婆給她買的。

她站在那裡像美人蕉,不少參加義務勞動的女人忍不住看。

望著楠楠跑向玥玥,他倆拉著手一起跑遠,鄭娟發自內心地笑瞭。

有女人問:“那小公主似的半大姑娘是誰呀?”

她很光彩地說:“我們楠楠他小表姐,他倆看電影去。”

那人說:“沒見過表姐弟倆手拉手的,都不是小孩子瞭,那可不好。”

她說:“從小在炕上一塊兒玩著長大的,親哩。有什麼不好的?挺好。我喜歡看到他倆那麼親。”

《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