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鐵騎甲天下,不是靠文人士子用嘴喊出來的,而是馬踏六國加上半座江湖一個一個鐵蹄踩踏出來的!
徐鳳年望向強忍殺意、厭惡故作、嬌羞慌張的舒大娘,三十來歲的老姑娘,喊一聲大娘也不冤枉吧?徐鳳年沒順著她的意願開殺,依然摟著魚幼薇的小蠻腰。她的腰入手柔滑,若說腰肢纖細,薑泥不比懷中魚幼薇遜色,可徐鳳年是在床榻上親眼見識過魚幼薇胸口跌宕風情的幸運兒,一對比,便凸顯得她小腰格外不堪一握瞭。徐鳳年隻是指瞭指舒羞,語帶調侃道:“各位好漢,我若交出這位美人,任由你們憐愛,能否放過我們?”
雙手提著兩柄宣花斧的大當傢身披一件虎皮大裘,瞥瞭一眼舒羞。若是平時,此等罕見姿色的小娘擺在眼前,一切都好說,可人心不足蛇吞象,院中其餘兩位明擺著要比最近的這位更美味,便是青羊宮裡最美的幾位驕縱道姑都比不得她們一半。大當傢在山上憋瞭兩個月瞭,一股邪火都要憋出內傷,隻差沒找母猴子來痛快一下。郡守入山剿殺次次撲空,可縣城那邊張貼瞭許多青城大大小小山大王的通緝畫像,他便在其中,以至於他都隻能冒著殺頭風險偶爾喬裝打扮成村夫,去城內窯子裡泄火,哪次不是喊上五六個大被同眠才能盡興?所以恨不得立即撕碎幾位小娘衣裳露出羊脂白玉肌膚的大當傢吐瞭口濃痰,惡狠狠瞪瞭那個捧白貓的女子一眼,他最鐘情這位,烤肉的女婢臉蛋雖說更水靈幾分,可娘兒們嘛,還是得多些肉才經得起爺爺胯下大斧的鞭撻。這位有福共享的大當傢拎一柄斧頭指瞭指魚幼薇,轉頭笑道:“這位歸我,誰都碰不得,其餘的你們自己看著辦,記得別折騰死瞭,洗幹凈瞭再送到我房中。”
三當傢是個落魄讀書人,一肚子壞水,當初是騙瞭個姑娘想借青城山燒香的幌子在人煙稀少處霸王硬上弓,結果百密一疏,給這幫草寇撞上,他立馬雙手送上那即將到嘴的姑娘,一發狠便跟著當瞭打傢劫舍的蟊賊,給兩位當傢出謀劃策。後來姑娘不堪輪番受辱,上吊死瞭,還沒玩夠的他一氣之下連屍體都沒放過,趁著溫熱趴身上折騰瞭一炷香時間,連大當傢、二當傢都佩服不已,一高興就讓他做瞭三當傢。百無一用是書生,他們不怕他篡位。三當傢死死盯著薑泥,陰沉笑道:“這位小妹妹歸我瞭,哥哥我抱回去好生調教一番。別怕,哥哥是讀過書的斯文人,很會疼人。”
隻剩下舒羞給他的瘦猴二當傢酸溜溜拆臺道:“當年那被你騙上山的娘兒們死瞭都被你丟下山崖喂野狗。”
徐鳳年打瞭個響指,問道:“我記得以前這裡是老孟頭的地盤,怎麼換你們瞭?”
大當傢鄙夷道:“那個連人都不敢殺的廢物早就被攆跑瞭,甭廢話,滾出來受死,也就是爺爺一斧頭的事情!”
徐鳳年松開魚幼薇,提刀起身,大當傢看這架勢,呆瞭一呆,隨即猖狂大笑道:“小子還敢在爺爺面前耍刀?”
徐鳳年輕輕跳下臺階,動作輕盈,不沾煙火氣,顯然是內力不俗的玄妙氣象,看到那宣花斧當傢的有些傻眼,好心提醒道:“看看後面。”
大當傢沒敢轉身,生怕被這小子偷襲,隻是轉頭迅速瞥瞭一眼。啥?除瞭二當傢、三當傢,咋隻有一個陌生臉孔的青衫姑娘站著瞭,兄弟們怎麼都躺地上瞭?!那比俊逸士子還要風度翩翩的青衫小娘手中提著一名壯碩兄弟的脖子,給提懸空瞭?這些兄弟,都是這般被捏死的?隻見面無表情的青衫小娘松瞭手,喪命死絕的兄弟便一聲不吭癱軟在地。等這一刻幾乎等到天荒地老的舒羞一記弓腿彈出,不見她擊中瘦猴二當傢身體,便看到瘦猴兒身體仿佛被一股巨大氣流轟擊在身上,彎曲成弓,然後砰一下倒飛出去,整個人嵌入墻上,墻壁上一圈血跡均勻散開,如同一隻蚊子被人一巴掌拍死瞭。
舒羞一腿斃其命後伸手順瞭順耳畔青絲,冷笑道:“打你都嫌臟。”
大當傢手中宣花斧顫抖得厲害,退不敢退,那青衫小娘看著就是殺人不眨眼的女閻羅,還有做掉二當傢的那位,這份殺人不沾碰的內力,可怕至極,他更不敢進瞭。那始終氣定神閑的老道士,剛才覺得裝模作樣,這會兒看著就像是青城山的老神仙瞭,至於讓他嫉妒生恨的風流倜儻公子哥兒,飄然帶刀的姿態,難道也是紮手的硬點子?今日莫不是要交待在這裡?!撲通一聲,最精通審時度勢之理的三當傢跪在瞭地上,哭爹喊娘,求姑奶奶們饒命。
徐鳳年隻是問瞭個讓人一頭霧水的問題:“老孟頭那夥人死瞭?”
命懸一線的大當傢趕緊彎著腰說道:“沒,沒有呢,小的跟老孟頭那是十幾年的老交情瞭,隻是讓他跟小的換瞭塊地盤。”
徐鳳年哦瞭一聲,如釋重負,吩咐道:“呂錢塘,把這兩個拎出去,動作爽利點,大半夜的鬼哭狼嚎跟鬧鬼似的。還有楊青風,你懂的旁門左道多,這些屍體由你處理,記得弄遠一點,睡在死人堆邊上,我怕某人提心吊膽一晚上,第二天就沒精神氣兒去讀書掙錢瞭。”
看到死人便早已經躲到老劍神身後蹲著的薑泥臉色蒼白,顧不得反駁。魚幼薇還是魚玄機時便對生生死死看得很淡,自然而然比薑泥要鎮定許多。徐鳳年看也不看呂錢塘一手一個離開院子,隻是對青鳥說道:“拿筆墨來,然後跟我出去一趟,我有些東西要畫。魏爺爺,還得勞煩你陪同前往那座視野開闊的陰陽亭。”
老道士魏叔陽撫須笑道:“世子殿下客氣瞭。正巧老道也有些懷念那亭子,年輕時候跟隨師父進入青城山修道,便是在那裡歇的腳。”
青鳥和九鬥米老道士各自持瞭火把在前帶路,徐鳳年腋下夾著一整刀從晉三郎那裡榨取來的上等宣紙,青鳥手中毛筆不與平時相同,是關東遼尾中還要最硬毫尖細的小白遼尾。望著三人遠去的背影,薑泥再看著楊青風正在將那個墻壁裡的死人摳挖出來,拖到瞭院外,想必被劍客呂錢塘拎雞鴨一樣帶出去的兩個草寇也都是難逃一死。躲藏在李淳罡背後的薑泥怔怔出神,劍神老頭兒閱盡滄桑,年輕時也曾輕狂,對女人心思並不陌生,出聲笑道:“薑丫頭,老夫倒是要給徐小子說幾句好話,你嫌他在北涼行事放浪,並不冤枉這個世子殿下,可出瞭北涼,一些手法,就不能說是徐小子的心狠手辣嘍。今天這三十餘人,可殺不可殺,都在徐小子一念之間,他最終痛下殺手,可不是覺得那些鼠輩看你們這些小姑娘的眼光下作,老夫猜想是那個還未曾露面的小蟊賊老孟頭。”
薑泥不冷不熱哦瞭一聲。
老劍神覥著臉笑道:“薑丫頭,想不想知道那小子拿著筆墨出去做什麼?你若再給老夫烤一隻白果雞,老夫就跟你說。”
薑泥沒好氣道:“不想知道。”
李老頭兒是藏不住話的人,好不容易才把到嘴邊的話都咽下肚子,說道:“不說瞭,省得你被這小子的城府嚇得更不敢練劍。”
陰陽亭。
以此做界線,山下是陽間,山上是陰間。挺有道理的,那幫闖入院中的草寇不就成瞭陰間的孤魂野鬼?
徐鳳年接過一塊青鳥做成的木板,盤膝坐下,將宣紙鋪在上面,青鳥要磨墨,魏叔陽便拿著兩根火把照明,借著月輝遠眺青城山脈。青城山在道教歷史上十分出彩,是第五洞天所在,這可比兩大道統祖庭龍虎山和武當山都要靠前。山中道觀掩映於青山綠水中,建築與天道最是契合,曾有乘鸞仙人寫下“唯愛峰峰丈人山,丹梯階階近幽意”的詩句,那主峰青羊峰與次峰天尊峰雙峰對峙,橫掛有一座鐵索橋,黃鶴翱翔長鳴,雲海翻湧,的確是人間罕見的美景。魏叔陽當年壯著膽子走過一次鐵索橋,足足走瞭半個時辰,好不容易到瞭天尊峰後,兩條腿都軟瞭,衣襟濕透。
魏叔陽低頭一看,由衷贊道:“世子殿下好記性。”
徐鳳年聚精會神,細致描繪出北涼後的一切山河地勢,竟比那些地理署資深官員還要準確無誤,更勝在細膩入微,連魏叔陽這樣見多識廣的老人都看得傻眼。徐鳳年作畫一個時辰,換瞭十數張宣紙,終於畫到青城山。徐鳳年僅是策馬而行,並不見如何觀景,筆下山巒走勢,比他這個青城山中修道將近十年的老道士都來得清晰,以細毫關東遼尾下筆,尤為合適。魏叔陽是看著徐鳳年長大的,所以遠比外人要熟知徐鳳年的性格。他調皮頑劣不假,否則也不會騎在他脖子上撒尿,小時候在聽潮亭中拉屎,都是隨手拿秘籍去擦屁股的,可一旦這小娃兒認真起來,卻自有一股倔強勁頭。一次被頂樓李義山罰抄經文,徐鳳年並不認錯,卻還是去抄書,結果賭氣一抄就抄瞭將近三十萬字,最後連大柱國都出面求情,終於是鬥贏瞭哭笑不得的李義山。
徐鳳年停筆,靜等墨汁變幹,抬頭對青鳥笑道:“等下你先拿著這些宣紙回去車廂睡覺,否則那丫頭肯定不敢合眼。”
等到宣紙吃盡墨水,青鳥拿上紙筆輕輕離去。
火把已經換瞭好幾次。
徐鳳年抖瞭抖手腕,輕聲笑道:“魏爺爺,我畫這東西,別讓人知道。”
老道士點頭道:“當然,世子殿下胸有錦繡,老道看在眼裡,放在心上,絕不多嘴。”
徐鳳年遠望青城山最高峰,自嘲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世子殿下,有屁的錦繡胸懷。”
魏叔陽哈哈笑道:“世子殿下過於自謙瞭。”
徐鳳年閉上眼睛,面朝清秀群山,膝上疊刀,雙指掐黃庭訣,默默入定。
魏叔陽一宿不睡,隻是靜坐旁觀徐鳳年似睡非睡的玄妙氣象。
入定良久,徐鳳年額間眉心隱隱有紫氣東來。臨近清晨,旭日東升,徐鳳年眉心紅棗印記便由深紅入淡紫。
當第一抹晨曦上身,徐鳳年緩緩睜開眼睛,轉頭看瞭一眼魏叔陽,有些歉意。
魏叔陽輕撫白須,搖頭笑道:“老道愈發期待世子殿下上龍虎瞭。”
徐鳳年深吸進一口山林秀氣,心曠神怡,玩笑道:“魏爺爺,真有餐霞飲露的仙人嗎?你說那青羊宮裡頭有沒有以日月精華為食的大真人?”
老道士輕笑道:“老道沒聽說過有這等真人,老道師父當年也隻是會些辟谷守精的法門,離登仙境界差瞭太多。”
徐鳳年離開亭子,抬頭看瞭眼如一對牛角對峙的青羊、天尊雙峰,喃喃自語道:“青城王,聽上去很厲害的樣子嘛!龍虎山天師也隻是被封執掌天下道教的國師,武當山就更可憐瞭,武當掌教什麼都不是,這裡倒有個占山為王的,要不去瞧瞧?”
魏叔陽笑而不語。因為地位超然,與世子殿下有十幾年的交情擱放在那邊,所以在與徐鳳年乘馬同行的言談中得以知道兩鵝換黃門的鬧劇,如今又看到徐鳳年以山河地理作圖,十有八九是走到哪裡便畫到哪裡,豈不是要畫盡三千裡成一線的錦繡江山?這條路會不會暗藏玄機?九鬥米老道士不敢繼續往下深究,放在心上就好,言多必失。北涼的文人狂士幾乎都被大柱國殺雞一般拔去舌頭瞭,沒誰膽敢議論邊地軍政,隻會吟詩作對,倒是幾個有膽識投身軍旅的邊塞詩人,這些年陸續傳出不少豪放雄渾的名篇佳句,更引得志在功名的遊俠兒絡繹不絕往邊境那邊參軍從戎。說來有趣,許多紈絝子弟在當地被徐鳳年折騰得半死不活,覺得出不瞭頭,一氣之下便也去邊境博取軍功,好歹邊境上沒有那世子殿下壓得他們抬不起頭不是?
在道觀中看到神情憔悴兩眼紅腫的薑泥,徐鳳年忍不住微微一笑,這妮子的膽子實在是不值一提,她這輩子唯一一件壯舉也就是要殺自己瞭吧?魚幼薇就睡得踏實許多,眉眼清爽,似乎悟透瞭些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看向徐鳳年的眸光多瞭幾絲明澈,少瞭一味自怨自艾牽連出來的渾濁晦暗。徐鳳年懶得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傷神,隻是馬虎吃過瞭早飯,便找到負手而立的老劍神。老頭兒正盯著一副字跡模糊的老舊門聯,徐鳳年放低聲音說道:“車上書箱新放瞭點東西,以後萬一要逃命,麻煩老前輩除瞭帶上薑泥,也把箱子一起捎上。”
老劍神懶散道:“看老夫心情。”
徐鳳年偷偷齜牙瞭一下,念在這位老一輩劍神要旁觀自己與呂錢塘過招的分兒上,就不去腹誹老頭兒英雄遲暮瞭。冷不丁看到好歹當年曾是江湖前幾號人物的老頭兒伸出獨臂,去撓瞭撓褲襠,徐鳳年就忍不住由齜牙變咧嘴瞭。李老劍神啊,魏爺爺說你當年單身瀟灑走江湖,無人能媲美你的青衫仗劍,更有無數出眾女子單相思於你,可就你老人傢現在這等做派,當真不是被胡亂吹捧出來的?!果然,沒跟魏爺爺說破這位老頭兒就是李淳罡,是無比明智的選擇。羊皮裘老頭兒才撓瞭褲襠,就伸手刷瞭刷黃牙,沾到許多昨晚吃肉塞入牙縫的肉絲,輕輕彈去,將一切看在眼裡的徐鳳年默默走遠,心中大罵“去他娘的陸地劍仙”……
沿道繞山而行,過瞭青城前山門兩座峰,就到瞭華蓋峰山腰。密林中傳來一陣嘈雜的叫罵聲,身材健壯的呂錢塘停下馬,瞇眼望去。這位佩巨劍赤霞的大丈夫端坐於高頭壯馬上,外行看待徐鳳年出行隊伍,劍客呂錢塘或許隻比大戟寧峨眉氣勢稍弱,這位東越魁梧劍士無疑很能震懾宵小鼠輩。呂錢塘眼中看到一個面黃肌瘦的瘦弱少年被推出樹林,踉蹌撲倒在道路上,摔瞭個狗吃屎。這少年卻不是面朝呂錢塘這一行人說些剪徑蟊賊的特有術語,而是回頭罵道:“劉蘆葦稈子,我今晚跟你婆娘過不去瞭!你推我作甚?爬墻看你趴你婆娘身上也沒這勁兒,推誰不好,推我出來,看我不抖摟你上個月進城在集市上摸一個大姑娘奶子的破爛事!”
呂錢塘冷冷看著,緩緩抽出巨劍。
密林中一個沙啞聲音響起,“小崽子,作死啊,還不跑!風緊扯呼!”
看來這幫打劫剪徑的好漢比起昨晚那些實力要弱瞭太多,可眼力要好許多。
最惹人發笑的是那少年傻眼瞪著看瞭眼魚幼薇、舒羞、青鳥三位,跑路前扯開嗓子嚷瞭一聲,“姐姐們比青羊宮的神仙姑姑們還要好看!”
魚幼薇嘴角勾起,這個小蟊賊比起昨天那些倒黴惡漢卻是可愛多瞭。
不知何時,徐鳳年策馬而出,拿繡冬刀將呂錢塘抽出赤霞的手拍下,臉上露出魚幼薇極為陌生的驚喜,那是一種發自肺腑的歡喜。隻見徐鳳年雙手將繡冬刀扛在肩上,哈哈笑道:“小山楂?!”
那少年馬上要竄入密林,聞聲猛然停下身形,回頭望著騎在馬背上的陌生公子哥兒,隻覺得有些臉熟,可他哪裡認得這般氣派的富貴子弟?咋的,娘咧,該不會是我上瞭城內寇匪榜單?不會吧,咱們這一夥在青城山十來股山寇裡最沒地位瞭,連大當傢老孟頭都沒資格被衙門畫像貼在城墻上,為此那大當傢可是氣憤得不行,總瞎嚷嚷噴口水說老子是青城山最早的山大王,憑啥不給上榜?咱老孟頭也是劫持過縣城裡好幾位官太太千金小姐的,不就是拿瞭銀兩便給放瞭嗎?就瞧不起咱啦?
被徐鳳年昵稱“小山楂”的枯黃稚嫩少年愣瞭一下,猛盯著看瞭幾眼,才不敢確定地道:“徐鳳年?”
徐鳳年瞇起丹鳳眸,抿起嘴唇,看得眼光一向挑剔的舒羞都要一陣失神,這樣的世子殿下委實太迷人瞭,別說她這種三十來歲的成熟女子,可以說十歲到八十歲間的女人看見瞭都會心動。徐鳳年跳下馬微笑道:“可不是,才三年時間,便認不得瞭?”
少年當真是不諳世事的初生牛犢,當下顧不得什麼,就雀躍尖叫一聲跑向徐鳳年,繞瞭兩圈,一臉興奮,伸手摸摸徐鳳年的佩刀,再扯扯徐鳳年錦衣華服的袖子,嘖嘖稱奇,抬頭問道:“徐鳳年,你比上次還要牛氣啊,這會兒又要給老孟頭送銀子啦?”
徐鳳年絲毫不介意一身衣衫被摸得塵土污垢,隻是拿繡冬輕輕敲瞭一下少年腦袋,笑罵道:“去去去,上次是被你們搶劫,這次換我打劫你們還差不多。”
密林中跳出十來號衣衫襤褸的蟊賊,就沒一個體重超過一百五十斤的,都窮酸得一塌糊塗,老老小小,大多是踩著自己編織的草鞋,少數幾個手上有兵器的,也隻是提著不堪一擊的木矛木棍,跟夜襲道觀的那一夥相比,有天壤之別。
大當傢老孟頭是個百來斤重的幹瘦老傢夥,他揉瞭揉眼睛,好不容易辨認出這位公子是那當年被他攆瞭半座山的徐鳳年,再心驚膽戰看瞭看那幾名騎駿馬的威風扈從,小心翼翼上前兩步,遙遙道:“徐鳳年,先說好,前些年在你身上刮來的銀子都花光瞭,老孟頭隻有命一條,要拿就拿去,皺一下眉頭,老孟頭就跟你姓!”
徐鳳年放眼看去,小山楂,膽小怕事的老孟頭,最心疼媳婦的劉蘆葦稈子,孔跛子,等等,一張張熟悉的臉孔,都還在,都活著。
徐鳳年笑臉醉人,摟過小山楂小身板,大聲道:“老孟頭,瞧你出息的,連寨子都被人奪瞭去,還跟我裝英雄好漢?我日你仙人板板,甭跟我裝蒜,去,揀個靠水的地兒,帶你們吃頓飽的。”
老孟頭怯生生道:“徐鳳年,你該不會是做成瞭官衙裡的捕快,要來把我們一鍋端?”
徐鳳年瞪眼罵道:“放你的屁,爺這趟是賞景來瞭,順便看能否碰上你們,上山前還想著你們是不是餓死瞭,現在一看,差不遠瞭。你這大當傢當的,替你害臊!”
老孟頭手下蘆葦稈子這幫蟊賊哄然大笑,讓本來就沒啥威嚴的大當傢十分臉皮沒地方放。老孟頭訕訕笑道:“嘿,這世道真英雄難出頭嘛,你這小子,一張破嘴還是不饒人,得,走起。”
魚幼薇瞪大秋水眸子,舒羞更是一張媚惑俏臉給僵硬到瞭。
薑泥的小腦袋從簾子後頭探出,隻覺得看不懂想不明白。
老孟頭領路到瞭一個山清水秀的臨水地方,有幾棟可憐兮兮的潦草茅屋,竹竿子上架著一些破爛衣衫,這若就算占山為王瞭,天底下還有誰樂意落草為寇?
神出鬼沒的楊青風不知怎麼就扛瞭無數野味出來,讓這群辛苦下十個套子都未必能逮到一隻野兔山雞的山寇看得口水直流。
徐鳳年坐在溪畔石子上,小山楂就趴在他身後摟著徐鳳年脖子,一點不理睬老孟頭的可勁兒撇眼角,徐鳳年調侃道:“好瞭,老孟頭,你這等青城山首屈一指的英雄人物怕個球?小山楂膽子都比你大。”
小山楂樂呵呵笑道:“我就說讓老孟頭把大當傢的位置讓我得瞭,他哪裡舍得喲,非說再等個幾年。”
徐鳳年嗯瞭一聲,笑道:“他就是騙你的,你還真信瞭?要不跟我下山得瞭,帶你每天大魚大肉。”
小山楂偷偷轉頭看瞭眼不遠處幾位神仙姐姐,嘿嘿道:“這就算啦,我就是在這山上長大的,我一走,老孟頭可不得心酸死哦。不過徐鳳年,那幾個姐姐都是你什麼人,可真水靈!比劉蘆葦稈子傢的小雀兒要漂亮多瞭。”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閨女叉腰怒道:“死山楂,你說什麼?!”
徐鳳年轉頭一看,訝異道:“小雀兒,都是大姑娘啦,來,站近瞭,給徐哥哥仔細瞅瞅。”
小山楂偷偷告密道:“徐鳳年,雀兒可喜歡你瞭,她好幾次說夢話都被我聽到瞭。”
膚色被曬得黝黑的小丫頭漲紅瞭臉,估摸著是不小心看到魚幼薇幾女的國色天香,有些自卑膽怯,隻是遠遠站著不敢靠近徐鳳年。當年她還小,徐哥哥便教她拿樹葉吹瞭支小曲子,她學瞭好久,如今已經學會瞭,沒人的時候就偷偷吹上幾遍。
他以前拉鉤說過等她長大瞭,就來看她的。
徐鳳年好不容易才把羞澀的小雀兒拐騙到身邊坐下,一起吃著老孟頭最拿手的熏烤野味。小妮子是真長大瞭,都知道細嚼慢咽不露齒嘍。徐鳳年看見老孟頭有些眼神茫然,透著驚恐,皺眉問道:“有心事,老孟頭?說來聽聽?”
老孟頭擠出一個笑臉,搖瞭搖頭。
啃著野麂腿的小山楂藏不住話,一下子便紅瞭眼睛,淒涼道:“徐鳳年,我們欠瞭錢,還不上,他們就要把雀兒搶走!上回來把我們屋子都給拆瞭,說這兩天要是再還不上錢,就讓雀兒給他們當丫鬟去!”
徐鳳年微笑道:“沒事,我幫你們還上。以前被你們打劫,說我是天底下數一數二有錢的公子哥兒,可不是騙人的啊。”
老孟頭輕聲道:“沒用,欠瞭他們二十幾兩銀子,而且他們不是沖著這錢來的,就是想把雀兒擄搶走,你也知道,在山上閨女比啥都稀罕。我和劉蘆葦稈子商量好瞭,大不瞭就拼命瞭,到時候讓小山楂帶著雀兒逃下山,我們這些老骨頭就走不動瞭,也不想走,畢竟待瞭二十多年,舍不得呢,就等著哪天死在山上,連墳都找好地兒瞭。徐鳳年,老孟頭知道你有些銀子,好意心領瞭,可那幫人不是善茬,殺人放火從不眨眼,都不知道被他們禍害多少姑娘瞭,等下吃完東西,你們就趕緊走,最好連青城山都別待瞭,不安生。”
徐鳳年問道:“你們欠錢的,是不是大當傢耍一對大斧的?”
老孟頭心有餘悸道:“這倒不是,若是那幫人,我們早死瞭,老孟頭餓死都不敢跟他們借錢,唉。好漢做事一人擔當,老孟頭潦倒瞭一輩子,可好在還有這幫老兄弟。徐鳳年,老孟頭鬥膽請你照顧一下小山楂和雀兒,窮人孩子好養活,但隻求你別讓她們做奴,我們當年上山,就是還有點男兒膝下有黃金的骨氣,總不能越活越回去瞭,再別讓她們餓死就是。若是你肯,老孟頭給你磕頭,這份大恩大德,不介意跪一回!”
徐鳳年面無表情。
老孟頭泛起苦色。
呂錢塘躬身道:“新來瞭十幾人。”
徐鳳年做瞭個抹脖子的陰冷手勢。
老孟頭看得呆若木雞。
徐鳳年皺眉問道:“青城山這麼亂,那青城王就不知道管一管?”
老孟頭苦澀道:“哪裡肯管,青羊宮那些個神仙人物,不會管小百姓死活的。”
徐鳳年站起身,拍瞭一下小山楂的腦袋,再牽起雀兒一點都不秀氣白皙的小手,笑瞇瞇道:“以前能背你,現在是姑娘傢瞭,總不能再背著,你爹還不得扛鋤頭跟我掰命。走,帶雀兒去青羊宮看神仙去。”
徐鳳年一手牽著小山楂一手牽著雀兒走遠,當瞭二十來年落魄山賊的老孟頭百感交集。
當年帶著老兄弟們見到主仆兩人遊覽青城,瞎子都知道是肥到流油的大肥羊,這就呼啦十來號人沖上去前後截住。老孟頭才說隻要錢不傷人,這膽子忒小的公子哥兒便騎馬跑路瞭,若非不幸被枝丫給打落下馬,還真就被他亂竄逃掉瞭。
連人帶馬一起綁著到瞭那座當寨子的道觀,本意是搜身拿瞭銀子便放人,老孟頭做不來那劫財還殺人的損德勾當。豈料一不小心從這肥羊身上搜瞭幾大摞銀票和一些古怪書籍,一幫老夥計全部看傻眼瞭,敢情這頭肥羊來頭瞭不得哇。
不用徐鳳年求饒,老孟頭就主動拿瞭一張百兩銀票,其餘悉數歸還。
不是老孟頭視金銀如糞土,隻不過青城山上好幾股同行都因為劫瞭大富大貴人傢,惹來瞭郡縣兵房裡的百來號披甲悍卒。運氣不好的給搗爛瞭老巢,運氣好點的也都提心吊膽睡不安穩,老孟頭可不想拉著一幫兄弟去鬧市砍頭示眾。
一來二去,聚在道觀裡吃瞭點烤野味,肥羊和草寇兩夥人竟然熟絡起來。
這小子膽子不大,可臉皮真是厚如城墻。死皮賴臉跟著他們一起住瞭約莫半旬時日,蹭吃蹭喝上癮瞭,每天都說些他是北涼那邊大公子哥兒的騙人話,誰信啊?揣瞭幾千兩銀票就當自己是王侯子弟啦?咱老孟頭可是見過世面的。
後來老孟頭就把他一腳踹下山,咱們做的是腦袋懸褲腰帶的活計,萬一把主仆兩個良民給連累瞭咋辦?
小子良心不壞,下山前額外遞瞭一百兩,說留著等雀兒長大以後買衣裳胭脂。可這三年多生意清淡,又被青羊宮幾位小神仙訛詐去大半,再被關系不錯的幾批揭不開鍋的同行有借無還瞭幾次,還能剩下個屁。半年前不得已跟英玄峰那邊借瞭三十兩銀子,結果就禍事臨門瞭。
劉蘆葦稈子滿頭汗水跑過來,嘴皮發白打戰道:“老孟頭,英玄峰那幫混賬玩意兒都沒氣瞭。全給那拿大劍的傢夥斬殺幹凈瞭!”
老孟頭驚嚇得跳起來,愕然道:“啥?”
老劉瘦得跟蘆葦稈子似的,卻討瞭個是他兩人重的媳婦,又生瞭個越長越俊俏的小閨女,這命真是不好說。老劉抹瞭抹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氣,輕聲道:“這名劍客也太霸道瞭,一劍下去便是好幾條人命,經得住他幾下?都死瞭!就沒一個是全屍的。老孟頭,咱們裡頭就你腦子最靈光好用,你給想想,咱們是走運瞭還是完蛋瞭?碰上英玄峰那幫人,咱們大不瞭就是拼命。可徐鳳年這小子真人不露相,若是記當年的仇,折騰我們還不跟玩一樣?”
老孟頭想瞭想,自己給自己壯膽道:“好事吧?徐鳳年瞅著不像是殺人如麻的官宦子弟。他對小山楂和雀兒都是真喜歡,這個我們都看得出來,壞不到哪裡去,否則哪裡還有我們活命的道理?”
劉蘆葦稈子小聲問道:“這徐鳳年到底啥來頭?”
老孟頭伸手摸瞭摸後背,濕漉漉的,搖頭道:“我哪裡知道?”
劉蘆葦稈子驚奇道:“咦,那仆人老黃呢?”
老孟頭恍惚道:“你見過跑起來不比奔馬慢的仆人?當年我不敢多要些銀兩,是因為這個啊。”
劉蘆葦稈子恍然大悟,一拍本就沒幾兩肉的大腿。不小心拍重瞭,倒抽一口冷氣。
打劫總找借口說腿腳不利落,喜歡縮在最後的孔跛子,今天跑得那是氣勢如虹——或者說是屁滾尿流。這跛子以前最喜歡跟徐鳳年插科打諢,吹噓年輕時候如何比徐鳳年英俊瀟灑。這會兒面無人色喊道:“有衙門的人!粗略瞥瞭眼,起碼有百來號人,一個個騎馬佩刀持弩,比起郡裡那幫上山圍剿的官兵,一個天一個地。老孔投過行伍,認得那是大名鼎鼎的北涼刀,北涼刀呢!這一百人別說我們,就是整座青城山都能給踏平瞭!”
老孟頭和劉蘆葦稈子面面相覷。
賊老天,隻能等死瞭。所幸小山楂和雀兒都不在,倒也死得不算憋屈。
不料這一百牽馬而行的精雄輕騎到瞭溪畔,為首重甲持戟將軍摘下面胄,笑著望向聚在一起的老孟頭這一夥難得心善的蟊賊,盡量輕聲說道:“末將寧峨眉。殿……徐公子說瞭,不得打擾老孟先生。隻是我軍騎兵素來視戰馬如袍澤,一路上山,找不到水源,隻好逾規前來叨擾,老孟先生莫要責怪。”
老孟頭操著一口地道濃重的雍州腔,一頭霧水問道:“將軍說啥?”
大戟寧峨眉拍瞭拍身邊通體如墨的心愛戰馬,微笑道:“馬要喝水,順道休息片刻。”
老孟頭心中大石滾落,爽快道:“將軍甭客氣,盡管喝,溪水喝光都沒事!”
寧峨眉輕輕抱拳,回頭本能厲聲道:“一炷香,抓緊!”
一百鳳字營輕騎沒有發出任何嘈雜聲響,隻剩下馬匹喝水噴鼻聲。
離陽王朝一直被公認戰馬春秋最雄,馬政興盛無匹,朝廷尤其關註。武書上說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其餘春秋幾國要麼心不在焉,要麼如西楚這等大國實在沒有大的牧場,先天輸瞭一陣。
北涼號稱三十萬鐵騎,更是對每一匹戰馬從出生起便要詳細記載在冊,有近乎煩瑣苛刻的軍法條律:凡減截馬料者,與減截士卒口糧同罪,斬立決;非戰時不得輕易乘馬遊獵,若借人騎乘,鞭笞一百;丟棄馬鐙馬鞍者,鞭笞一百。
寧峨眉率領一百輕騎出行,一樣要嚴格遵循最基本的行軍條例:十裡一歇,刷馬口鼻;三十裡一飲飼。
在北涼,任何人都是:臨陣失馬者,斬;力戰死戰而傷馬,賞。
北涼鐵騎甲天下,不是靠文人士子用嘴喊出來的,而是馬踏六國加上半座江湖一個一個鐵蹄踩踏出來的!曾在雍州一處校場打雜,便自稱投軍上陣過的孔跛子,畏畏縮縮提瞭提嗓門,小心問道:“這位大將軍,你們是北涼人?”
寧峨眉笑道:“我可不是什麼大將軍,不過我們確是北涼軍。”
孔跛子豎起大拇指道:“北涼鐵騎,沒得說!當年我在雍州軍伍裡,聽多瞭北涼三十萬鐵騎的豐功偉績,今兒總算是親眼瞧見瞭。”
寧峨眉笑瞭笑,沒有說話。
孔跛子蹲在一旁細細觀看,這一百北涼騎兵比起雍州軍卒,何止雄壯瞭一點半點?他估摸著三個雍州兵對付一個北涼的,都懸乎!寧峨眉等戰馬飲水完畢,重新戴上面胄,喝道:“上馬!”
百餘輕騎上馬動作如出一轍,行雲流水。
老孟頭這幫人看得傻眼。隻覺得這幫北涼騎兵便隻是上馬動作,便透著股濃重殺氣瞭,若是沖鋒起來,誰敢阻擋?
劉蘆葦稈子望著北涼輕騎整齊有序漸次離去,嘖嘖道:“老孟頭,服氣瞭。
真被你說中,那徐鳳年是父輩為官的小哥兒,指不定還是將門子弟哩。”
老孟頭嘆氣一聲,眼神復雜道:“將門子弟?說小瞭!老劉,我們這兒是雍州,普通的北涼騎兵能大搖大擺進入青城山?沿途州郡不早就大打出手瞭?”
孔跛子點頭道:“這話在理。”
劉蘆葦稈子笑道:“還要再大?老孟頭,那你幹脆說徐鳳年是那大柱國的兒子好瞭,總沒有比這更大的瞭吧?咦?徐鳳年?不就跟大柱國北涼王同姓嗎?”
三人互相你瞪我我瞪你。
不敢喘氣,差點被憋死的老孟頭終於記得吐出一口氣,小聲道:“不像啊。”
孔跛子點頭,“不像!”
劉蘆葦稈子附和道:“一點都不像!”
青羊峰陡峭險峻,宛如一柄朝天劍橫空出世。所謂望山跑死馬,真要走到山頂青羊宮還有很長一段路程,說不定得晚上才能勉強登頂。好在一路風光如畫,古木參天,澗深谷幽,摩崖石刻,猿猴縱越,並不乏味。
要知道許多原先篤信九鬥米道的老人,為瞭能到青羊峰頂燒香,看那千燈萬燈朝天庭的聖燈奇景,不辭辛苦,進山後能自帶幹糧整整步行十日!徐鳳年與小山楂同乘一馬,雀兒則被魚幼薇抱著。小妮子很喜歡白貓武媚娘,剛好抱在懷中。
徐鳳年抬頭透過蔥鬱古木看著晚霞雲濤,絢爛如汪洋。
小山楂雙手捧著眼饞便覥著臉跟徐鳳年借來的繡冬刀,笑道:“咱們再往上點就是駐鶴亭瞭,離山頂走路聽說還要好幾個時辰,騎馬最多一個時辰。我以前和雀兒也就隻敢走到亭子邊上,神仙姑姑們脾氣都不好,會罵人。”
徐鳳年問道:“山上很多坤道女冠?”
小山楂懵瞭,“啥?”
徐鳳年笑著解釋道:“就是女道士。”
小山楂點點頭,朝邊上的雀兒做瞭個鬼臉,嬉皮笑臉道:“很多,都比雀兒好看。不過就是沒你帶來的姐姐們好看。”
徐鳳年敲瞭一下少年腦袋,笑著教訓道:“教你一個我花瞭無數銀兩買來的道理:見到漂亮姑娘要使勁稱贊沉魚落雁傾國傾城;不那麼漂亮的也要誇好看極瞭;真難看的,那好歹也要說秀氣婉約什麼的。”
小山楂一臉為難,實誠道:“這我可學不來,你看雀兒黑,我就天天說她白得像一塊黑炭。”
徐鳳年哈哈笑道:“你這不是找打嗎?”
魚幼薇嘴角翹起,摸瞭摸懷中女孩的小辮子。
雀兒跟著偷笑起來,她才不管徐鳳年是誰,她隻記那個教她吹樹葉哨子的徐鳳年。
他說會來看她,還會帶她去青羊宮看神仙。
駐鶴亭,說是仙鶴常駐,徐鳳年一行人下馬歇腳卻連一隻山雞都沒看到。
倒是有六七位坤道女冠擁著一個氣宇軒昂的年輕公子哥兒,身穿道袍,手上拎瞭一柄清香的神霄式桃木劍,頭頂飽受詬病的逍遙巾,飾以華雲紋圖案,尤其帽後綴有兩根綿長劍頭飄帶,行動間便飄帶搖曳。隻是被上瞭年紀的大真人老道士一致認為有失莊重,不是任何年輕道士都有膽量頂戴。
女冠道姑們貌美體嬌,鶯鶯燕燕,愈發襯托得年輕道士放浪不羈。
這位俊逸道士斜臥在亭中長椅上,身邊幾位女冠不斷剝出青羊栗放入他嘴中。此等仙府氣派,被老孟頭這幫蟊賊看見可不就是神仙風姿?
青羊宮年輕道士見到舒羞先是一喜;再看到白貓白裙的魚幼薇,便是一愣;再瞧見從馬車上跳下來的薑泥,眼中驚艷之色更是遮掩不住。他輕輕推開女冠,站起身,將桃木劍挎在腰上,率先走出駐鶴亭,優雅作揖,竟是客氣地一揖到底。抬頭後站定,微笑望向徐鳳年,緩緩道:“青羊宮小道吳士楨……”
徐鳳年哪裡會給這道士在那裡自賣自誇的機會?他讓呂錢塘開道,徑直走向駐鶴亭,無禮打斷道:“吳士楨?青城王吳靈素是你什麼人?”
那些個女道士本來對徐鳳年好感頗多,光說皮囊,與徐驍不像,卻與王妃足有八分形似神似的世子殿下,是難得的男子女相。若非這四年遊歷加練刀的磨礪,抹去瞭許多脂粉氣,他還要更能討女子的歡心,當然比起吳士楨更要拿得出手。如今徐鳳年雖說體格健壯瞭些,不如從前棱角陰柔,陰氣卻更盛幾分,至今也就被白狐兒臉給比瞭下去,除此之外,還真就沒瞭。
青羊宮女冠們雖驚訝眼前富貴錦衣男子的英俊,可與吳士楨處久瞭,習慣瞭言談儒雅,吃不消徐鳳年的直來直往。她們一下子就沉下臉,“哪來的紈絝子弟,竟敢直呼青城王姓名?”
吳士楨瞥瞭眼互成掎角之勢站立的呂錢塘和舒羞,他隻看出舒羞是頭體柔更內媚的母狐,但呂錢塘那柄赤霞大劍,似乎十柄桃木劍加起來都不如人傢一把重。
不見吳士楨有任何慌張,依舊笑面相迎,鎮靜道:“宮主正是小道的父親。”
徐鳳年譏笑道:“那你倒是有個厲害的爹瞭,青城王,聽上去就威風。咱們王朝裡也就兩位異姓王,你投胎投得不錯。”
一幫女冠們皆是震怒,竊竊私語,罵聲一片,顯然被徐鳳年的言語給惹惱瞭。
正主吳士楨不愧是青城王的兒子,隻是輕笑道:“聽公子口音,是涼州人氏?”
徐鳳年傲氣地點點頭,他本就是北涼自稱第二別說第一連第三都沒人敢稱的紈絝,根本不需要怎麼費勁假裝,自有一股讓人頭皮發麻的跋扈氣焰。徐鳳年拿著繡冬刀指瞭指一直賠笑的吳士楨,頤指氣使道:“我爹不比青城王差多少,是位手握兵符的將軍,這些年攢下一大份傢底,本公子嫌傢中金銀太多,堆積成山,礙眼。聽說青城山有神仙,就想來看看能否買點長生道法,多活個百來年。
若能成,別說白銀百萬兩,便是黃金十萬斤,本公子都能給你們搬到青羊宮裡去。最不濟也要去青羊宮弄幾本上乘房中術典籍回去。你,叫吳士楨的道士,既然是那封王的吳靈素的兒子,便領本公子去山頂青羊宮,你老子如果沒些真本事稱王,便拆瞭你們青羊宮!”
吳士楨瞇眼看瞭一眼九鬥米道裝束的魏叔陽,道:“請公子隨小道上山,不是小道自矜,青羊宮內很是有些吐納求長生的道門孤本,公子既然帶瞭九鬥米道的老真人,更可以一看便知。”
徐鳳年倨傲道:“那還不趕緊領路?本公子滿意瞭,金山銀山都是你的。”
吳士楨帶著一群氣瘋瞭的青羊宮女冠徒步而行,駐鶴亭角落的青竹躺椅棄而不用。
騎在馬上的徐鳳年拿繡冬刀刀鞘敲瞭敲吳士楨腦袋,問道:“吳士楨,你給本公子說說你老子怎麼個神仙道行。”
腳步輕浮的吳士楨已經走出一身汗水,喘著氣回答道:“我父本是龍虎山煉丹巖的隱士,後來丹道大成,下山祈禳瘟疫救濟百姓,在揚子江畔遇到火師汪天君,天君見我父道心精純,便授以神雷謁帝大道,可役鬼神三十六。再遊白水澤道門第二十二洞天,遇一病重老嫗,施以援手,才知她是天上電母,授予我父《神霄五雷天書》,噓呵可成風雨,揮手招致雷電。我父得瞭天命,豁然神悟,察見鬼神誦咒書符,策役雷電追攝邪魔!有幸被皇帝陛下召見,龍顏大悅,才封瞭這青城王。”
徐鳳年有些震驚,別看吳士楨氣喘如牛,這一番說辭卻是無比嫻熟,說得正氣浩然,顯然是背誦過無數遍的。
魏叔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神仙傳說,他身為九鬥米老道,豈會不知其中貓膩?像那龍虎山和武當山,除瞭開山立派的幾位祖師爺還需要借鬼神來壯聲勢,何曾聽說現在哪位天師掌教出門撞見瞭仙人?說出去都要被人笑掉大牙的!腦袋探出簾子聽到這些的薑泥卻是深信不疑,嘖嘖稱奇。至於那吳士楨,卻是瞧都沒仔細瞧一眼,長相如何,風度如何,一概不知。
老劍神李淳罡沒好氣地低頭聞著腳丫子的味道,貌似被自己的臭氣給熏到,抬頭擺瞭擺手,繼續沒好氣道:“別聽這縱欲過度的小道士瞎扯,都是騙人的。”
薑泥對神仙佛靈是極其崇敬的,緊張道:“別胡說,這裡離青羊宮不遠瞭,小心一道雷劈下來!”
老頭兒哈哈笑道:“劈下來又如何,老夫一劍便給劈碎瞭。”
提心吊膽的薑泥憤憤道:“你不吹牛會死啊?會死啊?”
老頭兒呵呵道:“別急,你聽下去就是,徐鳳年這兔崽子哪裡會由著這小道士在那邊沒個邊際地吹噓。”
果不其然。徐鳳年就像極瞭那種出身豪閥卻莽撞無知的愣頭青,捅破天窗,用力打臉道:“你老子吳靈素碰沒碰到那啥火師電母,鬼才知道,吳靈素怎麼吹都行。但本公子可是聽說瞭,吳靈素扯東扯西扯出瞭一本《神霄靈寶經》,想要跟龍虎山和正一教撇清關系,在青城山這塊風水寶地自立門戶,奈何香火少到可憐。後來不知誰引薦瞭吳靈素,說你老子道法稀拉,房中術卻是一絕。於是就被皇帝陛下喊到瞭宮裡去,你老子也識趣,給瞭丹藥給瞭秘籍,還拍馬屁說大話:說啥天有九霄,神霄最高,神霄內的頭頭是那啥玉皇大帝的長子,便是當今轉生的陛下。這馬屁有點水平瞭,不過據說龍虎、武當幾個道教祖庭,都罵你老子吳靈素是吳大牛皮呢。這一人一宮霸占第六洞天的青城王也不敢放個話回罵幾句?
好歹是個王,咋當的?”
魚幼薇撲哧一笑。
魏叔陽很配合徐鳳年,故作小心忐忑模樣,輕聲糾正道:“公子,青城山是第五洞天。”
徐鳳年哼哼道:“第五第六不也差不多嘛。”
吳士楨臉部表情僵硬,但始終僵硬著保持微笑,沒有怒氣,沒有暴躁。他伸手擋去一位坤道女冠替他抹汗,自己擦拭汗水,望向前方,已經依稀可見宮頂簷角。出生以後便沒受過惡氣的吳士楨嘴角翹起,抬頭笑道:“公子,青羊宮就要到瞭。”然後他吩咐其中一位稍微年長的道姑,“青水,你走快些,先上青羊宮去說一聲有貴客。”
道姑扭著誘人腰肢匆匆跑去。
吳士楨眼角餘光瞥瞭眼抱著個醜陋丫頭的魚幼薇。
徐鳳年表面上無動於衷,心想這年輕道士定力還真是不錯,是王八吃秤砣,鐵瞭心要關門再打狗?
青羊宮終究不是北涼軍伍,在青城山做神仙做久瞭,就真把自己當刀槍不入的神仙瞭,就沒那哨卒探知山下有一百輕騎。
徐鳳年遙遙看到青羊宮前殿,瞇眼道:“吳士楨,有沒有人稱呼你吳小牛皮?”
吳士楨興許是艱辛忍瞭一世,就不再介意忍一時。他心裡其實早已將這北涼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膏粱子弟給罵瞭一百遍,就等著進瞭青羊宮好好拾掇這傢夥。既然已經可以見到有父親坐鎮的青羊宮,這時候吳士楨的笑臉便更加燦爛,抬頭道:“吳小牛皮?第一次聽說呀。”
徐鳳年拿繡冬指瞭指前方的舒羞,跟著吳士楨笑道:“要是真有能入本公子法眼的上等房中術,瞧見沒,這娘兒們精通媚術,年紀是大瞭些,可那活兒熟稔,保管你這道士隻羨鴛鴦不羨仙,做什麼神仙!本公子不介意將那位舒大娘送給你,咱倆投緣,本公子從不是吝嗇的人。”
舒羞嬌軀明顯顫抖瞭一下。
吳士楨看瞭眼舒羞背影,確是比宮內女冠要豐韻許多的尤物,看她那與馬鞍接觸的弧線,真是滾、翹、圓。隻是入瞭我的青羊宮,你罵瞭我爹堂堂青城王吳靈素是吳大牛皮,還將小道爺喚作吳小牛皮,一個尤物就夠瞭?剩下幾位呢?
徐鳳年好不容易終於看到吳士楨得意忘形的一幕,倒有幾分佩服瞭。就吳士楨這份耐心和偽裝,比起北涼大多數紈絝子弟都要高明太多瞭。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得,先馬踏瞭青羊宮再說。”
吳士楨豎起耳朵,仍沒有聽清徐鳳年的嘀咕。望見青羊宮內潮水般湧出大批道士,他頓時豪氣橫生,加快步子,離遠瞭挎雙刀的徐鳳年。這才指著殿外一塊石碑,輕笑道:“上面寫瞭‘公侯下馬’四字,是皇帝陛下禦賜。”
徐鳳年斜瞥瞭一眼,字跡認得,果然是皇帝寫的,與聽潮亭九龍正匾一樣,中規中矩,卻沒半點筋骨神韻。
徐鳳年不予理睬,揚鞭策馬上殿,馬踏白玉石階,蹄聲異常清脆。
魏叔陽緊隨其後,呂、舒、楊三人按葫蘆畫瓢。尤其是呂錢塘覺得快意至極,公侯下馬?我呂錢塘一介亡國草民,都可以視而不見。
差點被徐鳳年雙手奉送給青羊宮的舒羞臉色難看,順帶著俏臀下駿馬踩踏出來的馬蹄聲也格外沉重。
那吳士楨毫不阻攔,這位最重風度的青城王愛子,整理瞭一下頭巾道袍,緩緩瀟灑拾階而上,青羊宮內高手盡數湧出,不下五十人。
父親吳靈素自立神霄派,是開宗立派的輝煌大手筆。加上被封為王,雖說九鬥米道士被驅攆得一幹二凈,但漸次吸納瞭許多慕名而來的能人異士,終於三十六人合成瞭神霄劍陣。劍陣一旦啟動,三十六柄劍,呼嘯有如雷鳴。
吳士楨年幼時見到無數青城山九鬥米老道士上青羊宮理論,都被當時才十八人的玉霄劍陣給打得滿地找牙;現在青羊宮在青城山勢大無匹,玉霄劍陣號稱對敵二品以下無敵手,神霄劍陣更是能與一品高手抗衡。
兩個劍陣,吳士楨不是坐井觀天之輩,自知與當今各自成名數百年的天下三大劍陣自然有些差距。隻是,眼前這幫人抵擋得住?那大劍壯漢有些棘手,雙手如雪的護衛興許也有點古怪門道,至於離公子哥兒最近的那位九鬥米老道,吳士楨素來不放在眼中。
勝券在握的吳士楨這時候卻為難起來。
青羊宮擅長房中雙修術,這些年他做瞭些不太光明正大的勾當。可兔子不吃窩邊草,上山香客中即便有容貌根骨俱佳的女香客,在父親的嚴令下他也不敢太荒唐,除非是遇見瞭上佳的鼎爐,才會出手。宮內兩位最得寵的道姑,便是去年擄獲的,仆役都給殺光,拋屍荒郊,再嫁禍給山上一夥草寇,十分簡單,否則留著一股股山匪做什麼?吳士楨會在意每年幾百兩銀子的那點兒可憐供奉?
這兩位女冠是一對姑侄,初時百般抗拒,隻是嘗過青羊雙修的滋味,已是百般順從。在青羊宮內做快活神仙,總比在山下做柴米油鹽的凡夫俗子來得愉悅輕松,哪個世俗女子不奢望可以駐顏有術永葆青春?父親說過這可是皇宮娘娘們都不能免俗的!有相馬術,更有相人術。相人分許多,吳士楨隻揀選瞭最感興趣的一種——如何辨識雙修鼎爐。他在駐鶴亭一眼就看出這夥香客那幾位娘子鼎爐資質之好,是生平僅見。那被調侃舒大娘的,上品;駕車的青衫丫鬟與隻探出頭一次的絕美女婢都是上上品。
而那騎在馬上抱瞭個黑丫頭的內媚女子,則是讓人垂涎的仙品,幾近父親所謂的仙人第二品“坐蓮菩薩相”!吳士楨心動瞭,為難的卻不是這位北涼公子哥兒扈從雄健。管你是哪一位北涼將軍的子孫,就算有本事帶幾千鐵騎上青城,可被顧劍棠大將軍打造成一個鐵桶的雍州,會允許你北涼武卒橫貫半州?同樣是春秋功勛彪炳的武夫,你徐驍憑什麼得瞭大柱國,被封北涼王,虎符重如泰山;我顧劍棠大將軍卻隻是八位上柱國之一,在朝廷為官,手中軍權輕如鴻毛。
吳士楨不認為顧劍棠會大度到一笑置之,十年間雍州武將頻頻更換,顧大將軍三分之一的舊部都有意無意安插進來。父親年初喝酒時私下便說:“顧劍棠跟徐瘸子鉚上瞭,姓顧的論心機實力都稍遜人屠一籌,可顧劍棠才四十三歲,這就夠瞭。”
徐驍尷尬如此,何況是北涼的將領?吳士楨哪裡會畏懼。再者北涼三十萬鐵騎實權都在他那六位年輕義子手中,不曾聽說有眼前公子哥兒這麼大年紀的子孫。
因此吳士楨為難的是那幾個女子如何分配,給父親幾位?是將那菩薩相的白貓小娘子交出去,自己留下其餘幾位,還是弱水三千隻要那女子一瓢?可一心要雙修證道給世人看的父親會答應嗎?
在青城山,青城王吳靈素就是天,那吳士楨無疑就是“天子”瞭。
吳士楨一旦頭疼,就會習慣性地雙手食指去卷起逍遙巾的兩條飄搖劍帶,看得十數位跑出大殿湊熱鬧的道姑們目眩神搖,女冠們最癡迷吳士楨的這些個小動作。比起與吳士楨父王神仙雙修時的規矩森嚴——每一個動作都得按著書上走,一步不得差,她們無一例外更樂意與吳公子巫山雲雨。
這位會疼人的小神仙,搖桃花美人扇,吹羊脂白玉簫,能彈古琴引來百鳥齊鳴,連被搶入青羊宮的那對璧人都心甘情願不思歸鄉,何況是一些年幼就被帶上山的女道士?
吳士楨抬頭看著高坐於棗紅大馬上的徐鳳年,笑道:“這馬歸我瞭。”
徐鳳年瞥瞭一眼十八人瞬間成就的劍陣,轉頭詢問魏叔陽,“魏爺爺,這陣有名堂?”
神情自若的魏叔陽輕輕撫須道:“如果老道沒看錯,這是吳靈素偷學龍虎山老君閣裡一個秘陣而來的玉霄劍陣,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吳靈素天資超群,事事舉一反三,這是連龍虎老天師都承認的,可惜他心術不正,吃不住苦,一心取巧,不肯走皇皇大道。當時老天師故意斥責吳靈素,將其冷落在煉丹巖上,其實是存瞭讓這位青城王好好煉心一番的良苦心思。不承想吳靈素負氣離開龍虎山,日子過得看似風光,實則聰明反被聰明誤,否則未必成為不瞭龍虎山的外姓天師。”
徐鳳年笑問道:“不提這青城王,這十八人圍成瞭劍陣,那四十幾個持劍道士就是閑著旁觀?”
魏叔陽神情肅穆,搖頭道:“那是青羊宮鎮宮劍陣。吳靈素以神霄天君自稱,自有他的一些底氣,不知怎麼被他琢磨出一套三十六天罡神霄劍陣,威力不可小覷。起碼老道我就不敢輕易掠這劍陣,十有八九要敗下陣來,說不定還會死於劍陣之中。這是當下最負盛名的幾個大陣之一,與青羊宮親近的好事之徒在朝野上下大力鼓吹,說這可引天雷的劍陣比較三大劍陣,不弱絲毫。吳靈素三年前再入皇宮,便帶著三十六劍陣道士一同前往,傳言英華殿外劍光凌凌,晴朗日子,頓時變得天雷轟響,與日月爭輝。更有人說連當時在京中的趙天師一旁觀陣,臉上都失瞭顏色。”
徐鳳年譏笑道:“神霄劍陣不弱,我信。可要說龍虎山二天師驚恐失色,我打死都不信。老黃當年給我說過三大劍陣,說他沒去過吳傢劍塚,不去說,龍虎山的劍陣當之無愧是天下第一。二天師是吃過瞭山珍海味的老饕,哪裡會對魚蝦小鮮感到震驚,最多就是說一聲味道不錯。這是最會造勢的吳靈素在往自己那張老臉上死命貼金呢。”
龍虎山“一百零八劍軍屠酆都”的劍陣,以百劍成軍,鎮守斬魔臺。
武當山太極劍陣,九九八十一名桃木劍士,據說可以生生不息,劍勢如雲濤滾滾,隻要中樞劍士不死,便可一人不死,至今未嘗敗績。
吳傢劍塚揚言寥寥九把枯劍破萬騎,更隻是一個無據可查的荒唐傳說罷瞭。
兩百年前,九位吳傢劍士為救一人,劍道造詣最高的九人一起出塚,九馬九劍赴北莽,九人便拼死瞭北莽最精銳的背嵬重甲萬人!是真是假不得而知。隻不過九人死傷大半,最終回到吳傢的才三人,劍塚元氣大傷,近兩百年一蹶不振不復盛況是實情。
馬車停在臺階下,薑泥和老劍神下瞭馬車。敬畏鬼神的薑泥小心翼翼,生怕天上說不好就雷劈下來。那徐鳳年罪大惡極,難保不會引來青城山上神仙的怒氣。
書上說越是名山大川,越是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不就是這個道理?
到時候被徐鳳年殃及池魚,薑泥覺得那就死得太冤枉瞭。他造孽無數,可自己卻是連在北涼那座漏風茅屋裡都會給餓鼠留飯的好人,夏日被蚊蟲叮咬得睡不著覺,都不敢撲殺,隻好忍著熱裹緊被單。
獨臂老劍神看到薑泥時不時抬頭張望,看到偶有雲朵在頭頂飄過都要惶恐變臉,忍俊不禁打趣道:“薑丫頭,怕什麼,老夫說過便是雷電落地,也能一劍破去,傷不瞭你分毫。所以你大可以求著變天,烏雲滾滾,最好劈死徐鳳年那大惡人。”
薑泥站在石階上,挑瞭個離徐鳳年最遠的地方,再不敢上前,心情鬱悶道:“可你連一把劍都沒有。”
老一輩劍道魁首自負輕笑道:“當日在泥濘小道上,老夫拿瞭一把小傘,便隨手使出瞭‘一劍仙人跪’。對老夫來說,天下何物當不得一把劍?隻是一天不曾真正握劍,老夫便一天沒有那拿回半把木馬牛的心思,自然也就沒瞭當年的巔峰劍意。這是老夫走出聽潮亭前與人屠立下的約定,不可輕易違背。小丫頭,你可知那一招‘一劍仙人跪’的由來?”
薑泥時刻提防著天空,一邊抽空望向廣場上那邊劍拔弩張的光景,不出意料道:“不想知道。”
老劍神翻瞭個白眼。
徐鳳年剛才與魏叔陽說話十分大聲。吳士楨聽聞清楚,他穿過青石廣場,退到大殿門口,微笑喊道:“青羊宮兩大劍陣是否名副其實,你們一試便知。”
徐鳳年哈哈笑道:“哪裡,我這趟上山帶的人少瞭,青羊宮是仙人居所,就不要打殺瞭,傷瞭和氣。本公子就是求長生來的,還是那句話,有長生仙術授我,我便給青羊宮黃金千斤萬兩;沒有的話,有上乘房中術即可,舒大娘給你又何妨?這等貨色,本公子府上飼養瞭無數。隻要青羊宮有幸與我結下香火情,每年都給你們送來。”
耐心有極限的吳士楨這才撕破臉皮,陰沉道:“瞧見那‘公侯下馬’四字瞭沒?我可是提醒過你們的,你縱馬而上,是死罪!”
徐鳳年語帶疑惑道:“哦?”
吳士楨拿手指陸續點瞭點舒羞、魚幼薇、青鳥以及最遠處的薑泥,“你如果肯交出這四人,我不僅免去你騎馬的死罪,還贈送你幾本雙修秘籍,甚至再讓我父親親自傳授你長生術,如何?”
徐鳳年笑瞇瞇道:“呂錢塘,去破陣。”
呂錢塘下馬抽出赤霞劍,走向十八人組成的玉霄劍陣。
重劍多半屬於劍道中的霸道劍,力求如吳傢劍塚那樣橫掃千軍滅破萬甲。不管吳傢九劍兩百年前是否真屠滅瞭北莽一萬背嵬重騎,這個傳說都能讓每一位練重劍的劍士倍感熱血翻湧。
呂錢塘觀廣陵江大潮十年悟劍道,曾每年八月十八浮舟逆行於洶湧江面,對著潮頭劈劍,直到力竭墜入江水,好幾次都幾乎溺死,所幸有人在江畔盯著,將他救回茅屋。每次面大潮練巨劍,呂錢塘的劍法術道和體格筋骨都更上一層樓。
故而今日面對玉霄十八劍,怡然不懼。
吳士楨皺瞭皺眉頭,真要破陣?那言語孟浪輕浮的紈絝到底是哪裡來的膽子?
“公侯下馬”四字,可是皇帝陛下親筆寫就,等於給瞭青羊宮一道無聲聖旨。父親吳靈素更是被封為王,便是雍州州牧也不敢在山上自恃身份。兩大劍陣聲名在外,這夥人是見識短淺還是有恃無恐?難不成今天真要將父親青城王都驚動出來?
吳士楨站到瞭大殿門檻上,如此一來觀戰更加洞若觀火。他自小便在山上長大,可心眼兒卻不小,與雍州一幹大膏粱子弟有不錯交情。下山進城,都是被當作仙人後代兼王侯子弟一般敬重看待。聽說北涼紈絝都蠻橫粗野無法無天,今天一見果真不假。吳士楨兩根手指捻著一根頭巾劍帶,自言自語道:“看來有機會以後一定要見識見識那位北涼王的長子。”
小山楂早已將繡冬刀交還給徐鳳年,抬頭憂心忡忡道:“徐鳳年,你真要跟神仙們打架啊?”
徐鳳年笑道:“打著玩,打得過最好,打不過再跑。老孟頭這個道理都沒教你?”
小山楂苦著臉無奈道:“教瞭啊。可劉蘆葦稈子說咱們做剪徑小賊跟同夥不太一樣,是寧可錯放,也不要錯劫。要不然打不過還被抓多丟臉?還得被拖去鬧市口給咔嚓砍頭瞭。老孟頭他們可以說啥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可我這輩子都還沒活到十八歲呢,下輩子的事情哪裡知道。我就想帶著雀兒去瞅瞅外邊,你以前不總說山下風光無限好,差點都把我和雀兒給拐騙去瞭。我可不樂意當一輩子的小蟊賊。想著還是帶著雀兒找份不用殺頭的活計,雖然我總笑話她長得黑,可她就跟我親妹妹一樣,以後怎麼都得幫她找個好人傢嫁瞭,總不能再綁個讀書人給雀兒當相公吧?再說雀兒也不喜歡。唉,她就喜歡你,徐鳳年,她咋會喜歡你呢?當年還好,現在你身邊這麼多神仙姐姐,哪裡輪得到她哦。”
徐鳳年拿繡冬輕輕敲瞭一下小山楂腦袋,笑道:“你小子真是長大瞭。要不去北涼不是邊境的地方撈個安穩的小卒當當?好歹能給雀兒掙點嫁妝。當兵比當賊好,不用擔驚受怕。”
小山楂低頭彎腰摸著駿馬鬃毛。老孟頭別說養馬瞭,還手無寸鐵,當蟊賊都沒出息。
小山楂對徐鳳年的坐騎喜歡得要死,唉聲嘆氣道:“我倒是想啊,可老孟頭、孔跛子、劉蘆葦稈子這些老頭子咋辦?我拍拍屁股走瞭,再過幾年,他們還不得活活餓死?老孟頭這個大當傢死腦筋,說山下做人不痛快,做人比狗都不如,死活不肯下山做那些正當正經的行業,我都要愁死瞭。”
徐鳳年喃喃道:“是愁。”
魚幼薇懷中捧著武媚娘的雀兒怔怔望著神仙們擺出的可怕陣勢,徐鳳年卻讓那扛好大一把劍的壯漢叔叔去打架瞭。她跟小山楂一樣愁死瞭,轉頭可憐兮兮望向比山上道門仙姑還要漂亮的姐姐,擔憂問道:“神仙魚姐姐,能不能讓徐鳳年不要打架啊?”
魚幼薇望瞭一眼徐鳳年的傲慢背影,指尖點瞭一下雀兒的鼻子,柔聲道:“他哪裡會聽我的話?你的徐哥哥對你和小山楂才格外好說話,否則對誰都沒個好臉色。小雀兒,能讓他背的小姑娘,這世上可不多瞭。姐姐遠不如你哦。”
小姑娘驚訝,啊瞭一聲,小腦袋實在是想不明白瞭——神仙姐姐這般好看,徐鳳年都不知道可勁兒喜歡嗎?
徐鳳年見劍陣與破陣即將牽一發而動全身,夾瞭夾馬腹,馬蹄輕輕。將小山楂交給魏叔陽,再對魚幼薇輕輕喊道:“你把雀兒也帶到臺階下面去,廣場上會比較血腥,也不是你喜歡的場面。你們離遠一點,就在馬車邊上待著,等我喊你們再上來。”
魚幼薇和魏叔陽分別帶著兩個孩子騎馬出瞭廣場。
武夫獨身破陣要一鼓作氣先殺人,忌諱拖泥帶水,往往會被陣法拖死。這與行軍作戰擒賊先擒王的道理異曲同工。
呂錢塘掠入廣場,身陷發動的劍陣之中,赤霞第一劍便沒有任何保留。
劍勢如長虹貫日。
劍勢在外行看來隻是嚇人,除非嚇破膽,否則劍勢就隻是好看的劍勢瞭。可劍勢之下的劍招卻是能殺人的。
呂錢塘赤霞劍與青羊宮精心煉制的一柄青罡劍碰撞在一起,那名劍陣道士便倒飛出去。隻是身形尚未落地,便被三柄劍劍身貼住瞭後背。隻見三劍彎曲出一個美妙弧度,硬生生將道士給扶穩瞭。三劍抽回,道士身體飄然落地,臉色如常。
呂錢塘心境如止水,一劍破敵是重劍霸道之精髓,可天下劍士無數人,有幾人能有陸地劍仙的境界?既然尚未達到這種劍道,就該有不懼險峰的堅韌劍心。
呂錢塘人隨劍走長龍,直掠一名道士頭顱。無須那道士出劍,隻是一退再退,自有就近的數位劍陣道友救場。劍陣最妙處便在於將每一位列陣劍士融為一體,陣中劍鳴如鸞鶴長嘯,瞬間便有三劍迸發,一劍擋赤霞,一劍擊向呂錢塘握劍手臂,第三劍卻是陰沉直刺呂錢塘後背。更有數位道士騰空躍起,如仙鶴盤旋於空,撲向陣中呂錢塘,煞是好看。
徐鳳年瞇眼欣賞十八位道士靈活騰挪,見十八道劍光揮舞得眼花繚亂,便由衷艷羨道:“劍陣這玩意兒不錯,以後有機會也得弄一套。把王府裡的用劍高手都喊到一塊,就是不知李淳罡肯不肯出手調教,或者學吳靈素偷師三大劍陣?
龍虎山一百零八劍的百劍成軍,聽著的確不可一世,可未免太誇張瞭點。吳傢劍塚人數倒是少,可哪裡能一口氣找到九名劍道宗師?唯有武當山太極劍陣八十一人,怎麼看都離得最近,問問看那騎牛的能否精減縮小到二三十人的規模。”
呂錢塘劍招暴烈。可惜玉霄劍陣以柔克剛,以輕靈取勝。呂錢塘不想消耗氣力,卻沒辦法先殺掉一兩人,就是想重傷一人都懸。
徐鳳年嘀咕道:“這劍陣無敵於一品之下,那吳大牛皮似乎難得沒有說大話嘛。”
呂錢塘一人敵不過劍陣,沒事。反正徐鳳年不是鉆牛角尖死要面子的笨蛋,立即喊道:“舒羞,楊青風,去助陣。”
吳士楨眼看著呂錢塘單獨破陣力所不逮,松瞭口氣。這才合理,否則被一人就輕易破去玉霄劍陣,也太在自傢門口砸青羊宮的禦賜金字招牌瞭。一人破不得,再加兩人?吳士楨一點不怕,玉霄劍陣十八劍,本來就做不到十八劍同時鋪天蓋地的“萬劍齊出”境界。那是龍虎山和武當山兩大劍陣的通天本事。有壞便有好,再加兩人,剛好劍陣一分為三,交相輝映,六劍對一人,正巧最大發揮玉霄劍陣的威力。
青羊宮本就做不來那燒符念咒興雲佈雨的行徑,但以劍陣困敵斃殺,卻是拿手好戲。
吳士楨一手拈耳畔劍帶,一手環住一名年輕女冠的纖細小腰,輕輕揉捏。眼睛死死盯住瞭陣中那位舒大娘,長瞭那般震撼人心的豐碩胸脯,卻有那般纖細的小蠻腰,真是誘人至極!身邊女冠的小腰摸著就挺舒服,若是摸上那舒大娘的腰肢,豈不是更銷魂?尤其當吳士楨看到舒羞入陣後,憑借充沛真氣便將一柄刺向胸部的青罡劍壓彎,更是嘖嘖稱奇,忍不住喉結微動,咽瞭口口水。
吳士楨的耐性被膝下隻有一子的青城王悉心栽培得極為不俗。徐鳳年此時卻沒這個好耐心,沉聲道:“舒羞,再不破陣,信不信我讓別人破陣後,真把你送出去任人玩弄?!”
聽聲後舒羞嬌軀一顫,胸脯跟著一抖,這一上一下顫巍巍的風情,連劍陣道士都看得微微呆滯。
不等舒羞出死力。最先入陣,也最早摸熟劍陣大概的呂錢塘便開始劍氣暴漲,劍招驟然加重力道,將兩劍震飛出劍陣既定軌跡。抓住這一瞬間,呂錢塘卻不是趁機傷敵,而是破開六人小劍陣,突入舒羞那邊,撕開一個口子。
幾乎同時,在符將紅甲人一戰中養出些許默契的舒羞和楊青風便心領神會,俱是殺意綻開。
呂錢塘不理會身後十二劍齊齊飛掠而來,對著一名道士便是赤霞重重劈下。
這名大劍劍士稍微打亂瞭兩個小型劍陣,立即吸引瞭大部分註意力。
楊青風出手凌厲,扯動最後一個陣形穩固的劍陣,看似要救援將後背棄置不顧的呂錢塘。
這一切都給舒羞帶來瞭莫大的出手空隙。隻見她雙膝一曲,猛彈向空中,徒手握住一柄青罡劍,將道士連人帶劍一同甩向地面。借勢再沖向懸空一個道士,一手拍飛道士匆忙一劍;另一隻手按在他腦門上,隻聽沉悶的砰一聲,她無比歹毒地按碎瞭道士那顆頭顱,鮮血灑瞭她一身。
一人墜地,一人身死,縝密圓滿本就不如神霄劍陣的玉霄劍陣當即潰散。
呂錢塘的赤霞劍終於不用受到八方掣肘,一劍便將一名道士給削去瞭持劍手臂。
楊青風借機鬼魅般欺身而近,霜雪雙手攤開,一手一人胸膛,不聽任何聲響,兩名劍陣道士便癱軟如泥。
兵敗如山倒,北涼三位被大柱國精心挑選給徐鳳年當走狗的扈從,都不是紙上談兵的人物,哪裡不知痛打落水狗的道理?三人刺入陣中,再背靠背自成一個小陣,毫無顧忌地分頭廝殺出去。一縮一放,短短縮放間就又拿走四條人命。
徐鳳年雙手按住繡冬、春雷雙刀,大聲笑道:“是個技術活兒,該賞!”
徐鳳年追加瞭一句,“都給我殺幹凈瞭!”
殺不殺皇帝欽賜的青城王,得慢慢思量。可殺十幾名道士,算什麼?
吳士楨生性涼薄,對劍陣幾人的死亡並不心疼,隻是遺憾玉霄劍陣的突然潰敗,咬牙輕聲道:“佈神霄劍陣。”
所謂神霄,便是那高上神霄,去地百萬裡的道教最高真土。積雲成霄,剛氣所持,萬鈞可支。仙人以九天天雷作劍,劍雨直下百萬裡,凡間無人可擋!這便是青羊宮依仗的神霄劍陣!曾在皇宮內舞出滔天氣象的鎮宮劍陣。
神霄劍陣完成時,十八人劍陣已經全部斃命當場。殿外青石廣場上,滿地血跡。
女冠道姑們個個臉色發白,哪裡還有半點當初出殿看熱鬧的閑適心情!青羊峰山頂上馬蹄猛然轟鳴,由遠及近,愈發清晰駭人。
隻見無數持弩抽刀的騎兵從石階那邊策馬而上,落入所有人眼簾,在廣場上排列呈一線,如同廣陵江的潮頭。
竟是以鐵騎悍卒破劍陣?
這一百精銳輕騎,一百白馬,佩一百北涼刀。
為首重甲將軍手持大戟,戟尖直指青羊宮正殿大門。
大戟身後輕騎所在營,在北涼有旗號的六十四營中,驍勇善戰可入前三甲——鳳字營!共有八百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