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一直擦下去,哽咽著溫柔道:“姑姑好看,姑姑不哭。”
石階邊上是一百白馬義從,人馬寂靜。北涼刀在黃昏暮色中散發出一種冷冽的沙場氣息。
為首大將寧峨眉披漆黑重甲,握著那支幾乎百斤重的烏亮卜字鐵戟,黑馬黑甲黑戟,與一百白馬輕騎形成鮮明對比,令人窒息。
青羊宮殿前是三十六人神霄劍陣,人劍合一,三十六劍劍指眾人,熠熠生輝。中間夾雜著呂、舒、楊三人與橫豎滿地的道士屍體。一滴溫熱血珠從呂錢塘手中赤霞劍劍尖滴落。舒羞在調整呼吸,承受著劍陣與輕騎雙方的氣機壓力。楊青風伸出雪白五指輕輕抹去左邊臉頰上猩紅血跡。他有意無意站在屍體最密集的地方。
吳士楨傻眼瞭。以神霄劍陣對付破去玉霄的三人,他還有八九分勝算。那騎好馬佩好刀的北涼公子哥兒謾罵青城王,侮辱青羊宮,還不至於死罪。但無視公侯下馬石碑,騎馬入廣場,是死罪。一口氣殺死十八名記載在冊的道士,在這個重黃老道統而輕釋門佛法的王朝,更是死罪。所以哪怕玉霄劍陣消亡殆盡,他毫不猶豫便佈陣神霄,要的就是拿下這膽大包天的北涼將校子孫,先斬後奏,雍州上下定會贊成。他更不怕捅到京城那邊,說不定連那幫對青羊宮懷有成見的雍州士子,都要拍手稱快。誰還會在意他吳士楨私自占有瞭幾位女子?
可眼前情景,卻超乎瞭吳士楨的想象。一百騎兵帶著殺伐氣焰沖撞入青羊宮,這是要大動兵戈鋒指青羊宮?這哪裡還是簡單的死罪?妄動軍伍,私自調兵,分明是要滅九族的!不去說這僅次於叛亂的大罪。神霄劍陣若抵擋不住百餘輕騎加上大戟將軍和場內三名武夫的廝殺,吳士楨想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父親吳靈素修丹道不修武,一直認為以武力證大道是最下乘的邪門歪道。
那座龍虎山上,齊玄幀被說成雙手便是仙人之力。可曾聽說那位齊大真人揚言自己天下第幾瞭?
所以萬一劍陣不幸再度被破,父親這位隻算是口燦蓮花的丹鼎大傢顯然是靠不住的,那就得勞駕青羊宮真正的神仙瞭?他名義上的娘親。可問題是醜八怪願意出手嗎?
那北涼公子哥兒對青城山言語不敬,她會怎麼做?她隻是個經常對他們父子拳打腳踢的瘋婆娘!吳士楨都懷疑自己怎麼能活到今天。這座神霄劍陣便是她閉關悟道悟出來的,連青羊宮賴以成名的《神霄靈寶經》都有小半是她提筆撰寫的。
前門大殿後隻有一棟孤零零的鐘樓,沒有鼓樓映襯,顯得有些違背道門的陰陽調和之理。鐘樓高聳,卻不懸掛巨鐘,頂部樓閣隻堆放瞭些雜物。此時一名約莫才三十歲的道士站在窗口,身穿紫衣道袍,清癯挺立如青松,臉龐隱約有一層青氣流轉,有一股道教神仙的飄然出塵之感,神光爽邁,讓人見之忘俗。
他正望著殿前廣場上的兇險對峙,陰鷙眼神與逍遙氣態截然相反,隻聽他嘿嘿道:“這狗娘養的神霄劍陣敗陣死絕才好,正好給老子的青羊宮省點口糧。香火慘淡,養頭豬還能宰殺吃肉,這幫傢夥卻是隻進不出的活饕餮。仗著那娘們騎在老子頭上拉屎撒尿,真當自己是大爺瞭!”
啪!一柄白馬尾拂塵在他臉上打出一片通紅痕跡。
清冷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吳靈素,別忘瞭你這狗屁青城王是誰送你的,可不是那金口一開的皇帝,是我!”
青羊宮宮主吳靈素?
被拂塵抽瞭一記耳光的青城王不轉頭不變色,冷笑道:“趙玉臺,老子若是年輕時候算到要跟你相遇,就不去煉個屁丹瞭,而是去學劍。以我的天資悟性,你哪裡會是我的對手?”
吳靈素身側傳來的聲音冷漠照舊,“你也就隻剩一張嘴有些本事。除瞭這個,你有什麼拿得出手?你這種怕死怕疼而且做什麼都隻會點到即止的廢物,吃得住練劍的苦頭?信這個我不如去信你跟鄭皇妃有一腿。”
吳靈素淡淡道:“人可以亂打,話不能亂說。”
充滿靈性的馬尾拂塵順勢再抽瞭吳靈素一記耳光。這下兩邊臉頰都公平瞭,誰都不用笑話誰。
一頭同樣出自遼東的雪白矛隼刺下,直撲徐鳳年。卻不是那隻昵稱小白的六年鳳,靈俊稍遜,但也是青白鸞中的珍品。
徐鳳年拿繡冬刀刀鞘做隼架,巨大矛隼落定,繡冬刀絲毫不顫。看得不練劍卻看多瞭劍陣運轉的吳士楨一愣。
徐鳳年伸手摸瞭摸矛隼腦袋,取下一根綁在爪上的小竹管。是國士李義山的親筆。徐鳳年看完後神情平靜,抬起繡冬,矛隼振翅而去。徐鳳年放好繡冬,掉轉馬頭,緩行向寧峨眉,輕聲道:“退回臺階下面。”
面孔籠罩於黑甲內的大戟寧峨眉沒有任何質疑,做瞭個收刀手勢。一百輕騎將各自制式北涼刀歸鞘,轉身離開廣場,馬蹄輕緩卻一致。
這一百白馬義從雖未真正出刀,不說結果,氣勢上卻已穩勝劍陣一籌。
這便是當年大柱國肆意踐踏江湖帶來的好處。江湖上不管是單槍匹馬的草莽龍蛇還是有個落腳地的宗派人士,都對馬下作戰一樣彪悍冷血的北涼騎兵有一種先天敬畏。
吳士楨心中大石墜地,仍是不敢輕易撤下神霄劍陣,天曉得是不是那北涼瘋子的陰謀詭計。
徐鳳年翻身下馬,走向正殿前的劍陣。
呂、楊、舒三人立即護在他身前,無視劍陣三十六青罡劍,徑直向前。持劍道士不知所措,紛紛回頭望向暫時的主心骨吳士楨。
吳士楨騎虎難下,裡外不是人,等到呂錢塘離劍陣隻差十步距離,咬牙發狠道:“撤陣!”
鐘樓上,被青城王稱作趙玉臺的拂塵女子嘆息道:“可惜瞭。”
吳靈素皺眉道:“隻要你不出手,這劍陣難逃一敗,有什麼可惜的?”
拂塵女子轉身離去。
吳靈素與她做瞭十幾年有名無實的夫妻,極少看她猙獰惡相的慘淡面容,偶爾會瞧一眼她那不輸於自己的健壯背影,自己今日成就大半歸功於她。能入宮能封王,都是她的手筆。吳靈素從來猜不透她的心思,隻知道她用劍,是個半路由入世轉出世的女冠。尋常都以白馬尾拂塵作劍,幾次身陷險境,都是她救下自己。神霄劍陣出自她手,曾在一次中秋月圓夜,見到她在青羊、天尊雙峰間的鐵索橋上練劍,一把古劍驚鬼神,連山巔勁烈罡風都被她一劍一劍劈破。吳靈素也算是見多識廣的道士,卻不曾見過如此劍意雄渾的女子。倒是聽說過有一位,那個據說死於疾病的北涼王妃,那個與吳傢劍塚有千絲萬縷隱秘關聯的吳姓奇女子。
能夠與她同姓,青城王吳靈素覺得真的挺好。吳靈素雖被馬尾拂塵的女子打罵十數年,卻絲毫不怕她,更別說有半點敬意,兩人是一根線上的螞蚱。
可惜吳靈素至今沒有想到她到底想要什麼。卻可以萬分斷定她少瞭自己便成不瞭她那草蛇灰線伏脈千裡的大事。吳靈素早些年還絞盡腦汁想要去搜尋蛛絲馬跡,後來便放棄瞭,都半百歲數瞭,再不獨辟蹊徑以丹鼎雙修證得天道,如何去打仙都龍虎山的臉面?反正她對自己有利無害。
吳靈素不是杞人憂天的笨蛋,相反,若不是太聰明,他如何會被龍虎老天師器重?吳靈素這一生,隻畏懼一個女子,便是皇宮裡那個趙雉皇後;隻敬佩一個女子,則是同姓的北涼王妃。
傳言她為瞭當年仍是錦州小尉的徐驍,不惜與吳傢劍塚決裂,白馬單騎走遼東。為瞭大將軍徐驍,白衣敲戰鼓。青牛道上去北涼,她更是安心相夫教子,離那本是她囊中物的無上劍道愈行愈遠。
吳靈素好不容易才回神,吐瞭口口水,恨恨道:“京城那邊讓我來盯著人屠,我能看到什麼!手腳都被趙玉臺捆住瞭,連山都下不得。同樣是異姓王,跟徐驍比起來,老子算個球!趙玉臺,哪天把我逼急瞭,我再入宮,就告你一狀!”
說完這氣話,青城王打瞭一激靈,自顧自哈哈笑道:“玩笑玩笑,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做我的青城王,日日雙修證道,夜夜笙歌春宵,才不管烏煙瘴氣的世俗事。趙玉臺你願意折騰就隨你折騰,反正保證我父子兩人百年榮華即可。”
身材高大不似女子的趙玉臺手持白馬尾拂塵走下鐘樓,穿門過殿。路途遇見她的女冠和道士,都噤若寒蟬,一個個側身靜立低頭不敢言語。她旁若無人,出瞭青羊宮來到一座仇劍閣,這便是她這位青城山上真正做王的怪人居所。她卻沒有入閣,而是走到閣後的衣冠塚,塚前立有一劍。
這一閣一塚是青羊宮禁地,別說闖入,便是稍微走近都要被她以馬尾拂塵卷走頭顱。
趙玉臺駐足良久,轉身入閣,放下拂塵,磨墨,提筆寫道:“經此波折,京城那邊對吳靈素的疑慮可消。青城山早已是死山一座,駐紮甲胄六千無人知。”
趙玉臺放下筆,輕聲感慨道:“可惜神霄劍陣沒有被破去,否則更加萬無一失。”
三清殿這邊。徐鳳年見到劍陣回撤,率先越過門檻步入大殿。轉頭笑臉望向一頭汗水的吳士楨,道:“說好的長生術呢?本公子的一百輕騎可就在外邊等著,沒個滿意答復,十八條人命再加三十六條,是多少?”
再瀟灑不起來的吳士楨幹笑道:“小道這就去請父親出來迎客。”
徐鳳年一臉輕佻鄙夷道:“青城王好大的架子!”
廣場上屍體都被拖走,道童們忍著惡心、膽怯提著水桶掃帚開始清掃地面。
薑泥一行人繞過那片觸目驚心的血水,魚幼薇遮住瞭雀兒的眼睛,小山楂被魏叔陽牽著手,並無太多驚懼。
殿內徐鳳年話音剛落,剛跨過大殿門檻的小山楂便小聲嚷道:“看,神仙出來瞭。”
青城王吳靈素的確是很符合市井百姓心目中對道教神仙猜想的出塵形象,明明已經年過半百,看著卻像是才到而立之年的男子,一身當今天子賞賜的紫衣道袍,飄然無俗氣。若是有負笈遊青城的士子在林間偶遇吳靈素,十有八九會誤認為仙人下凡,叩而與語,更要驚訝這位青城王的理甚玄妙。
在把青羊宮任何道士道姑都當作小神仙的小山楂看來,眼前這位無疑是大神仙瞭!青城王屏退眾人,大殿內除瞭徐鳳年這夥人,就隻剩下吳靈素、吳士楨父子兩人,足見誠意。
吳靈素略微垂首道:“貧道見過世子殿下,有失遠迎,殿下切莫怪罪。”
吳士楨一呆。
徐鳳年笑道:“青城王認出本世子瞭?”
吳靈素笑道:“世子殿下英姿勃發,貧道一望便知。”
徐鳳年得瞭便宜還賣乖,試探性說道:“方才殿外一番打鬧計較,青城王不要上心啊。”
吳靈素神采四溢,灑然道:“誤會誤會。”
徐鳳年心中訝異,臉色不變道:“借宿一晚,會不會打擾青城王的清修?”
吳靈素搖頭微笑道:“哪裡,寒舍蓬蓽生輝。”
徐鳳年環視大殿,哈哈笑道:“好氣派的寒舍。”
吳靈素對此一笑置之,轉頭說道:“吳士楨,還不見過世子殿下!”
臉色難看的吳士楨深深作揖道:“小道拜見世子殿下。”
徐鳳年譏諷道:“當不起!駐鶴亭被你一拜,就拜出瞭一個玉霄劍陣。這會兒你又來這一套,是不是打算晚上偷偷摸摸來個神霄劍陣?”
吳士楨隻是彎腰不起,看不清表情。
吳靈素趕緊替兒子解圍道:“殿下言重瞭,貧道這就帶殿下去住處。”
青羊宮後堂為一大片江南院落式精致建築,雕梁畫棟,富麗堂皇,雕刻無數的雲龍玉兔瑞獸祥禽,栩栩如生。小山楂看得目瞪口呆,大開眼界瞭。吳靈素領著徐鳳年來到一座靈芝園,園東西各建廊房四間,園中有一口天井,井旁一株千年老桂,樹姿婆娑。吳靈素見徐鳳年這尊瘟神一臉滿意,這才開口說道:“貧道這就去讓人準備齋飯。”
徐鳳年揮手道:“送完齋飯就別來煩瞭,隻需明日下山前送來幾本拿得出手的秘籍,本世子便不去記仇今日青羊宮的不長眼。”
薑泥看著那位青城王竟然依舊笑著離去,百思不得其解道:“這位青城山神仙不是可以引來天雷嗎?怎麼不劈死徐鳳年?”
老劍神笑道:“這個青城王吳靈素就算瞭。齊玄幀還差不多,老夫與他有些交情。可惜這道士已經羽化登仙,否則到瞭龍虎山,老夫可以與他較量幾招,你便可以看到天雷滾滾紫氣東來的景象瞭。”
龍虎山齊玄幀、羽化登仙、紫氣東來,這些個東西串聯起來,院中呂、楊、舒三名王府鷹犬聽在耳中,才是真正的天雷滾滾。
連魏叔陽都瞠目結舌,這位斷臂老者劍術超一流,兩劍輕松破穿符將紅甲,的確很驚世駭俗。可不管劍術如何生猛霸道,四人眼中也僅是視作一品高手。境界不可求,但此類高人隻要陪著世子殿下遊歷江湖,總能碰到幾個。
但英才輩出的江湖百年,出瞭幾個齊玄幀?以外姓力壓天師府趙姓整整半甲子時光,龍虎山一千六百年來又有幾人?羊皮裘老頭兒自稱能與齊仙人過招,甚至逼迫那位大真人紫氣東來招天雷?
這牛皮是不是稍稍吹大瞭點?
沒料到薑泥隻是皺眉道:“你煩不煩?”
老劍神欲言又止,約莫是知道動嘴皮子說不來薑丫頭的佩服,隻得悻悻然作罷。與滿腹狐疑的舒羞擦肩而過時,他一巴掌閃電般拍在她腰肢下那挺翹臀尖上,五指一捏。等舒羞回神,為老不尊的邋遢老頭兒已經走遠,五指懸空做那猥褻下流的抓捏動作,喃喃自語:“比起姓魚的抱貓小娘子,大概要軟一些。果然女子年輕才有本錢,後天保養再好,都要沒瞭靈氣,不過對於三十來歲的女人來說,這份手感算不錯的瞭。徐鳳年未免太小傢子氣瞭,不過就是那點大黃庭修為,就真傻乎乎去固精培元啦?欲求長生本就是錯,這種愚笨求法更是錯上加錯。”
魚幼薇對這老頭兒的瘋言瘋語早就做到聽而不聞,帶著將這當作仙境的雀兒和小山楂兩個孩子進入一間廊房。
徐鳳年挑瞭一間最大的屋子,對薑泥勾瞭勾手,示意她可以讀書掙錢瞭。
在書房中,青鳥鋪好宣紙,筆墨伺候。
徐鳳年一邊聽讀書聲,一邊繼續低頭勾勒符將紅甲人的細節紋路。
北涼軍部有數座機構司,有許多技藝堪稱鬼斧神工的機械土木高人。徐鳳年驚艷於這符將紅甲人異乎尋常的堅不可摧,準備回到北涼以後就將那具殘破紅色甲胄連同圖紙一同秘密交給機構司,看能否仿制出幾個傀儡玩偶。楊青風精於趕屍驅鬼招神,將來在這件事情上註定派得上用場,所以三人中反而是最不起眼的楊青風最死不得。
至於舒羞如今是否心中記恨徐鳳年的無情,一貫刻薄炎涼的徐鳳年會在意?
潦草吃過精美齋飯,徐鳳年帶著青鳥逛蕩青羊宮。此宮祀奉道教始祖李老君,自然擺有雛形神霄派的幾位雷部天君的神像。宮內最大的寶貝是《道德經》五千言的珍貴木刻,隻不過徐鳳年對這玩意兒沒興趣,縱使吳靈素肯送,他都嫌累贅。
才剛在青城王手上興起的青羊宮,到底是不如龍虎、武當兩大道統祖庭那般底蘊深厚,拿不出幾件好東西。徐鳳年沒見到幾個眼前一亮的女冠道姑,估計都被父子兩人小心雪藏起來瞭。
閑庭信步轉悠瞭一圈的徐鳳年笑道:“走,咱們去看看那條鐵索橋。”
出瞭青羊宮,越是臨近青羊峰懸崖,越是感到勁風拂面,衣袖被吹得獵獵。
徐鳳年按刀而行,終於看到那座在山風中飄搖的鐵索橋。望之縹緲,至於踏之能否屹然不動,徐鳳年一點都不想嘗試。
橋身僅由九根青瓷大碗口粗的鐵鏈搭成,除去扶手四根鐵鏈,地鏈才五根,顯得格外狹窄險峻。每根鐵鏈由一千多個熟鐵鍛造而成的鐵環相扣,鐵鏈上鋪有木板,橋臺分別是固定整座鐵橋的地龍樁和臥龍釘。地龍樁據青城山史料記載重達兩萬斤。鐵橋兩頭矗立兩座橋亭,青羊峰這邊叫觀音亭,那頭叫聽燈亭。
徐鳳年走入觀音亭,笑道:“這亭子叫觀音,觀什麼音?那邊叫聽燈,聽什麼燈?兩個名字都取得莫名其妙。”
徐鳳年望向對面山峰,遺憾道:“不下雨便瞧不見千燈萬燈朝天庭的景象,唉。”
青鳥莞爾一笑,突然警覺轉身,盯住一個緩步而來、身形魁梧的女冠。
如此高大健壯的女子可不多見。她身穿一襲道袍,手捧白尾拂塵。比起青城王的道貌岸然,這位上瞭年紀的中年女冠長相兇神惡煞,臉上疤痕縱橫。好在她穿瞭青羊宮神霄派道袍,否則青鳥都要誤認為是山鬼魍魎。
徐鳳年轉頭隻看瞭一眼,便目光呆滯,癡癡起身。
青鳥極少見到徐鳳年流露出這種失魂落魄的神情。最近一次是那年老黃死於武帝城城頭噩耗傳來的正月,殿下才行過及冠禮,便在閣樓上溫酒獨飲。
徐鳳年頭腦空白,望向眼前臉龐猙獰醜陋的高大道姑,沒有絲毫面對青城王時的跋扈傲氣,更沒有英俊公子撞見山野醜婦的嘲諷與鄙夷,隻有恍惚。
那一年,剛授予大柱國稱號的人屠,隔天便再被封王,真正做到瞭一人之下的臣子極致。所以那一年青牛道上車馬如龍,千乘萬乘赴北涼。徐鳳年才幾歲大,剛剛跟著娘親讀書識字,調皮頑劣。喜穿素潔白衣的王妃似乎大病瞭一場,大病初愈便帶著貼身女婢以及年幼兒子去散心遊玩。那名女婢偷偷追隨著她離開那座埋瞭二十萬柄劍的墳墓,悄悄追隨著她去瞭貧瘠荒涼的遼東錦州,與徐傢一同經歷瞭壯懷激烈的春秋亂戰。
女婢終年臉上覆青銅面甲,在山上飲水時,摘下瞭面甲。無意中被小世子看到,嚇得他哇哇大哭。從不打罵隻會寵溺愛子的王妃下山後,竟然責罰小世子雙手提兩本厚重聖人典籍,在一面墻根下站立,不許吃飯。
重新覆上面甲的女婢偷偷帶瞭食盒,去探望被罰站的小世子,卻被雙手發麻一肚子怨恨的小傢夥踢瞭一腳,更惹得王妃真正生氣起來。年幼世子隻覺得委屈,覺得娘親再也不心疼他瞭,獨自哭得撕心裂肺。
女婢默默跪於一旁,陪著面壁思過的小傢夥從號啕大哭,到沙啞抽泣,再到無力哽咽。
懵懂無知的世子雙手失去知覺,又不知錯在哪裡。但娘親說不許吃飯,他便不去吃飯。後來根本提不起書籍,便頭頂著一本,嘴巴咬著一本,那模樣,倔強得讓人心酸。後來昏厥過去。在床榻上醒來,娘親坐在床頭,與那年還隻是個稚嫩孩童的世子說起瞭覆甲女婢的故事。
小世子這才知道這位不像女婢更像他姑姑的長輩,與娘親一起長大。姑姑為瞭從一個很可怕的地方逃出來,不惜與一個大惡人打鬥瞭一場,面容被整整一十八劍慢慢毀去。娘親說他這個姑姑年輕的時候,容顏英氣,有無數劍道俊彥都死心塌地愛慕相思的。這些年行軍打仗,這個姑姑更是負傷無數,便是趙長陵這些大英雄都佩服。後來,小世子便親自去摘瞭一捧桑葚,遞交給姑姑。
那一年。徐字王旗下,覆甲女婢單膝跪地,接過一捧桑葚。那孩子幫她擦去眼角淚水,柔聲說道:“姑姑,別戴面甲瞭。誰說你不好看,鳳年就打他們的嘴巴!現在鳳年還小,就算打不過,等有力氣瞭,肯定要跟他們打架的!喏,這是我摘來的,姑姑不哭,吃桑葚。”
這一年青羊宮山巔觀音亭,徐鳳年走向那面惡至極的中年女冠,伸手擦去她滿臉淚水,總也擦不幹凈。他便一直擦下去,哽咽著溫柔道:“姑姑好看,姑姑不哭。”
輕仇者寡恩,輕義者寡情,輕孝者最無情。
徐鳳年是何種人?北涼無數花魁說他多情,認可瞭金玉其外;士子書生眾口一詞說他無義,斷定瞭敗絮其中。徐鳳年早就不去理會這些閑言閑語,此時隻是陪著不再覆甲的趙玉臺走入觀音亭坐下。不知為何做瞭青城山女冠道姑的她,身材比徐鳳年還要魁梧。兩人肩並肩坐在一起,有些滑稽,像是徐鳳年在小鳥依人。徐鳳年無法掩飾滿心歡喜,望著趙姑姑。
覆甲女婢趙玉臺,吳傢劍塚上一代年輕劍冠的劍侍。劍侍便是年幼被挑選出來的外姓人,與主人一同長大,悉心栽培,一生一世為主人喂劍養劍,直至最終葬劍的沉默角色。劍侍在主人成年以後,隻負責砥礪劍心劍道,並不需要為主人赴死,甚至這還被吳傢劍塚嚴令禁止。為的就是怕吳傢劍士有恃便無恐,於上乘劍道修行有害無益。
吳六鼎一襲青衫仗劍南下,暗中註定會有一名影子劍侍追隨。
吳傢每一位年輕枯劍出山練劍,無一不是卓爾超群的天才。他們一旦離開劍塚,隻有兩種可能:做到瞭劍道第一人,榮歸劍塚;或者死於修行路上,不得葬身劍塚,連佩劍都沒有資格拿回傢族。何地死,何地葬,劍侍終生守墓守劍。
徐鳳年輕聲問道:“姑姑,你怎麼在青城山?”
一直在端詳徐鳳年面容的趙玉臺並不隱瞞,柔聲道:“奴婢摘瞭面甲後,便扶植吳靈素做傀儡。大將軍需要這青城山變作一座死山空城,隱匿駐紮下六千人的甲士,以備後患。早年設想是若北涼鐵騎兵敗北莽,雍州不至於全部不戰而潰,否則空有天險而不據守,再想奪回便難如登天瞭。也有一部分邊境上大戰正酣,卻被顧劍棠在背後捅刀的顧慮。隻是這些年大將軍鐵甲兵鋒,獨力抗衡北莽,一點不輸。加上運籌帷幄千裡之外的廟算,並未被功高震主的帽子壓垮,算是在北涼徹底站穩瞭腳跟。這青城山隱蔽駐兵的事情,就順勢放緩瞭一些。在雍州和朝廷眼皮底下遣將調兵,終究不是小事易事。奴婢這些年妄自揣測,若大將軍在東邊劍閣還有佈置,那便是做瞭最壞的打算。不管北涼三十萬鐵騎如何坍塌,這六千兵甲都可保世子殿下過劍閣入西域,王朝再約束不住世子殿下,起碼徐傢不會落得一個滿門荒涼。”
徐鳳年嘆息道:“徐驍好大的佈局。我這趟入青城山,做瞭細致的地理繪制,隻是覺得此地是雍州戰略中樞,沒點兵士扼險據守有些可惜瞭這份地勢。聽姑姑這麼一說,以徐驍的脾性,十有八九劍閣那邊已經被他收買,埋下瞭死士死間。隻不過我想朝廷那邊說不定也藏有暗棋暗樁無數。就看某天誰先發制人,再看誰妙手陰招更多。這些年李義山頂替趙長陵趙叔叔給徐驍做謀士,貌似有個聽潮十局,不知道進行到第幾局瞭。徐驍無奈的地方就在於太惹眼瞭,他不想造反,卻有人做夢都想著他去造反。西壘壁一戰亡西楚,聽說許多老將都私下勸諫過徐驍,去順勢拿下整座江山。也對,領兵的誰不想當一個新王朝的開國功勛?
出計劃策的謀臣,誰不想做那帝師?隻不過一場春秋無義戰,百世豪閥逐漸凋零,徐驍是罪魁禍首。沒瞭民心所向與士子附和,徐驍即便北上可以勢如破竹,直搗龍庭,卻哪裡能坐穩皇帝寶座?”
自稱奴婢的趙玉臺始終握著徐鳳年的手,慈祥微笑道:“殿下很像小姐,長得像,做事也像。”
徐鳳年搖瞭搖頭。
趙玉臺問道:“殿下當時怎麼不用北涼輕騎殺破神霄劍陣?若是下令,這些悍卒對殿下便真有一些忠心瞭。”
徐鳳年掏出那張從矛隼腳下獲得的李義山特制宣紙,交給趙玉臺,輕聲道:“看到這個,我不敢胡來。離開北涼前,李義山說會有三個錦囊給我,這是第一個。我本想求著一起給我,李義山不肯,知道我是一轉頭就都要全部拆開的無賴性格。”
趙玉臺看到一行字:遇王則停,能不殺則不殺。
心中瞭然的她笑著遞還給徐鳳年,徐鳳年撕碎丟出,隨風而逝。
徐鳳年好奇問道:“姑姑,那吳六鼎是劍塚的這一輩劍冠?”
趙玉臺平淡點頭,並無異樣。
徐鳳年下意識握緊趙玉臺的手,陰沉笑道:“那我有機會一定要會一會吳傢劍塚的扛鼎翹楚,看他劍法到底配不配得上劍冠名號!”
趙玉臺笑道:“殿下,你這些扈從中,要數那斷臂老者最高深。是哪一位劍道老前輩?”
徐鳳年輕聲道:“被徐驍鎮壓在聽潮亭下很多年的李淳罡,老一輩劍神,木馬牛斷瞭。我知道的是他敗給瞭王仙芝,卻不知怎麼還斷瞭一臂。”
趙玉臺微微一笑,道:“原來是李老劍神啊,怪不得。小時候教小姐與奴婢習劍的老祖宗,便曾慘敗給李淳罡。斷劍不說,還毀瞭劍心,致使一生都無望陸地劍仙境界。這一百年來,李淳罡勝瞭一位劍魁,拿走一柄木馬牛。後來鄧太阿也勝瞭,卻不屑在劍山上挑劍,吳傢劍塚的顏面一掃而空。劍冠吳六鼎,最後肯定是要與當代劍神鄧太阿一戰的。按照幾封密信推斷,吳六鼎目前是初入指玄境,離天象境界還有一段距離。隻是吳傢每一代最出類拔萃的劍士,從來不是按部就班層層晉升,都是千日止步,再來一個一日千裡。天底下劍士都不如吳傢人如此功底紮實。小姐當年便是如此,一劍在手,出塚前隻是世俗一品,與上任劍魁立下生死戰,卻一舉跳過瞭金剛、指玄兩大境界,直達天象!”
徐鳳年望向山崖空谷,喃喃道:“姑姑,我就笨多瞭。”
趙玉臺輕柔搖頭道:“一般而言,三十歲進不瞭金剛境,一輩子都到不瞭指玄瞭。可劍九黃三十歲才剛剛不做那鍛劍的鐵匠,誰敢說他不是高手瞭?殿下,你有秘籍無數可供瀏覽。奴婢有個建議,可以考慮做那先手五十窮極機巧的天下無雙。不必學一些高人彈指間破敵;更無須像曹官子那般越戰至後頭越善戰的‘官子第一,收官無敵’。殿下記憶力無人可及,飽覽群書不是難事。隻需從千百本秘籍中每本揀選出最精髓的一招兩式,如殿下這一身大黃庭修為一同逐漸化為己用,將先人精華雜糅融會於一身,再去與人對敵,五十先手,招招如羚羊掛角不著痕跡,定能出人意料,防不勝防。”
徐鳳年愣瞭一下,喃喃道:“似乎可行啊。”
趙玉臺笑而不語。
徐鳳年瞬間意氣風發,眉心紫氣淡然。
重逢兩人相坐忘言。
徐鳳年許久緩緩出聲道:“不知道徐驍去京城這一路走得如何瞭?”
趙玉臺沉聲道:“打盹猛虎不睜眼,睜眼便殺人。”
青羊宮內院私宅,青城王與兒子吳士楨相對而坐。武道修為平平,神仙氣度卻是可以媲美龍虎山天師的吳靈素雙指捏著青瓷杯蓋,輕緩撲散茶香。
吳士楨無心喝茶,一臉憤懣。
吳靈素喝瞭口茶水,笑道:“恨上那個比你還傲氣的世子殿下瞭?”
吳士楨咬牙道:“我隻恨自己手無大權,不恨徐鳳年。相反,我倒是佩服這個北涼王的兒子,哪裡是無良的紈絝,分明是裝蒜示弱的行傢。涼、雍、泉三州都被他與人屠的演戲給蒙蔽瞭!”
吳靈素點頭道:“這事兒你知我知就好,不要與人說起。看清這一點的自然早已看清,不需要我們去提醒。沒有看清的都是些說不上話的局外人,你說瞭隻是被當個笑話。我們父子既然形勢比人低,那就得有低頭的耐心,這不是孬,是識時務。士楨,為父創下神霄派,被龍虎、武當幾大祖庭視作天大的笑話,可幾百年後誰抬頭誰低頭,嘿,誰敢說知道?粗略鉆研龍虎、武當初期的歷史典故,便知道他們的祖師爺比我這青城王可要寒磣百倍。為父好歹被封王,獨占瞭青城的洞天福地。但這份不小的傢業,想要傳承十代百世,與其他道教祖庭一爭高下,還得看你能否率先擔起重任。原本與你喝茶,隻是怕你隻顧著記恨徐鳳年,誤瞭我神霄派百年大計,想勸解一番,能否聽進則看我青羊宮的造化。現在看來,是為父多慮瞭,我兒果然是能成就大業的人。士楨,不妨與你說實話,你若是格局僅限於一山一宮,我便打定主意不讓你下山闖蕩瞭。下瞭山,去瞭京城也是白費。”
吳士楨微笑道:“爹,這趟來便是想求你答應讓士楨去京城。”
吳靈素低頭喝茶,“如此甚好。”
吳士楨詢問道:“那我們該如何與徐鳳年交往?老死不相往來?如果不是,如何把握尺度?”
吳靈素抬頭望向窗外似有暴雨的古怪天色,道:“不相往來?你錯瞭。青羊宮若想壯大,便繞不過人屠身後的北涼三十萬鐵騎。為父送你一句話,如果徐鳳年僥幸不死,真做瞭涼王,給他做狗都無妨。可若徐驍出瞭意外,或者是徐驍老死,這位世子殿下卻沒那個命,徐傢到頭來分崩離析,你大可以痛打落水狗。為父已經挑瞭幾本珍貴秘籍,明天由你送去。到瞭京城,與那幫皇親國戚越是訴說世子殿下的跋扈損德,徐鳳年越是高興。咱們青羊宮與北涼王府這份香火情才算真正結實瞭。你真以為朝廷裡那些使出吃奶勁頭破口謾罵大柱國的文人士子,都是與北涼王為敵的清流忠臣?錯瞭,真要私底下順藤摸瓜下去,難保不是大柱國的門生故吏。隻不過這檔子在根子上就糜爛不堪的破事,沒誰願意計較。便是權柄在手的首輔張巨鹿,也顧不過來。這便是廟堂經緯的可笑可悲瞭,滿朝文武幾人忠幾人奸,太平盛世裡哪裡分得清?唯有亂世裡輸瞭春秋大業的西楚、東越這幾個敗亡邦國,才讓世人看清瞭真面目。”
吳士楨輕聲道:“父親若是去參政,定能一手翻雲一手覆雨,不比那張首輔差。”
吳靈素伸手點瞭點兒子,笑道:“忘瞭你這馬屁功夫誰教你的?就無須用在為父身上瞭。到瞭京城,有的是你大展身手的機會。”
吳士楨望向窗外,輕聲道:“說實話,真是嫉妒徐鳳年。那被他帶上山的一百北涼輕騎,明顯要驍勇善戰遠勝雍州甲士。這才一百人,北涼號稱鐵騎三十萬,如果要造反……”
吳靈素皺眉呵斥道:“噤聲。”
吳士楨笑道:“隨口說說,我知道輕重。”
當年北涼王妃身邊的覆甲女婢,摘下面甲後出人意料做瞭女冠道姑,不光替青城王補全瞭《神霄靈寶經》,還創瞭名聲顯赫的神霄劍陣。婢女尚且如此,那親臨春秋國戰的王妃當年又是何等風采?
趙玉臺輕聲呢喃道:“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吳傢有女穿縞素。來來來,試看誰是人間人屠,徐字王旗在逐鹿……世子殿下,這詞曲都好。聽聞二郡主當年在武當山上給真武大帝雕像刻下瞭發配三千裡的字樣,唯有這般女子,才能寫出如此蕩人心魄的北涼歌。可在奴婢看來,二郡主更像大將軍,殿下才是像小姐。若是不學刀,而是學劍,就更好瞭。女婢在山上守墓十數年,就等這一天。奴婢守著大涼龍雀,總是不甘心。殿下,明日下山,把小姐當年讓天下英雄低頭的佩劍帶走吧?在這兒,埋沒瞭大涼龍雀!小姐對奴婢說過,以後殿下若是遇上瞭恰巧習劍的好女人,就當是一件聘禮。可惜小姐無法親手交出……”
徐鳳年輕聲道:“好。我帶走大涼龍雀。姑姑,可鳳年不敢保證能遇到如娘親一般的女子,指不定一輩子都送不出去。”
趙玉臺伸手摸瞭摸徐鳳年的下巴。當年那粉雕玉琢的小少爺,都有紮手的胡茬瞭。她的神情是發自肺腑的和藹,哪裡有半點面對吳靈素、吳士楨父子時的桀驁粗野?她怔怔看著徐鳳年,就像看著至親的晚輩。孩子總算長大瞭,出息瞭,長輩自然滿眼都是自豪和欣慰。
趙玉臺緩緩道:“無情人看似無情,反而最至情。哪傢女子能被殿下喜歡相中,就是天大的福氣。這點殿下與大將軍一模一樣。女婢隻希望殿下早些遇到那個她,早些成傢立業,相濡以沫,莫要去相忘於江湖廟堂。小姐說武道天道最後不過都是一個情字,人若無情,何來大道可言?逃不過竹籃打水撈月。
因此道門才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說法,而佛門許多菩薩發宏願,也是悲天憫人。殿下,相比你的胸有溝壑,女婢更欣喜殿下對老孟頭、小山楂這些無名小卒的念舊。”
徐鳳年感慨道:“可這些贏不來北涼的軍心。”
趙玉臺積鬱心胸十多年的鬱氣一掃而空,破天荒打趣玩笑道:“等殿下去瞭北涼邊境,與大將軍那樣親身征戰,一切自然水到渠成。聽說二郡主反感你練刀,殿下可要撐住,不能改變初衷。好男兒不能親自提兵殺人,不像話。奴婢這輩子最大的指望便是等著看殿下提兵百萬立馬北莽,將那個王朝給蕩平瞭。”
徐鳳年做瞭個鬼臉,一臉為難道:“姑姑,踏平王朝這活兒忒技術瞭。再說萬一成功,也沒人肯給賞賜啊。說不定皇帝陛下就更惦念我們徐傢的香火何時斷去瞭。”
無意間提起這個,趙玉臺一臉陰鷙戾氣,語氣卻是平靜,透著股與她劍術萬分匹配的肅殺銳氣,紅著眼睛淒涼道:“天下初定,小姐懷上殿下剛六月。老皇帝一聽經緯署相師說小姐有望生子,便迫不及待要卸磨殺驢。那一戰,小姐瞞著大將軍,獨人獨劍赴皇宮。面對那指玄境三人和天象境一人,雖然小姐功成而退,卻落下瞭無法痊愈的病根。入北涼才幾年安穩,便……”
徐鳳年木然望向對面聽燈亭,山巔沒來由驟雨傾瀉。暴雨過後,雲霧繚繞,千燈萬燈亮起。亭中徐鳳年、趙玉臺與始終站在亭外的青鳥三人,恍若置身於天庭仙境。
青城山中傳來一陣野獸嘶吼聲,鼓蕩不絕於耳。
徐鳳年訝異道:“姑姑,這是?”
趙玉臺微笑道:“青城山中有一頭活瞭幾百年的異獸,名虎夔,幼年獨角四腳,成年雙角六足,遍體漆黑鱗甲,一旦發怒便通體赤紅。這一頭成年母虎夔原本隻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蟄伏,但懷上瞭幼夔,胃口暴漲,近兩年來便離青羊峰有些近。奴婢曾帶劍前往一睹真容,虎夔兇悍無匹,尤其是懷孕在身,更是殘暴兇狠。奴婢的青罡劍被它咬斷,奈何不瞭它,它也奈何不瞭奴婢,幾次交鋒,都沒有結果。後來奴婢便任由它在青羊峰附近徘徊覓食。根據古史記載,異獸虎夔懷胎需三年,分娩大概就在最近時分瞭。”
趙玉臺聽著連綿不絕的吼叫,咦瞭一聲,疑惑道:“虎夔似乎遇見瞭旗鼓相當的對手,青城山還有能與它對敵的人或者獸?”
徐鳳年一頭霧水。
當晚,徐鳳年回房後仍然聽見兩種截然不同的嘶吼聲,直到深夜才淡去。
第二日,徐鳳年下山,手中捧著一格紅漆劍匣。
匣中有大涼龍雀。
青城王吳靈素親自送行至駐鶴亭。
吳士楨畢恭畢敬雙手奉上秘籍三本。
鐘樓內,站立著青城女冠趙玉臺。
這位覆甲女婢很想知道以後誰會來為小姐最心疼的小鳳年,去持那大涼龍雀劍,去敲那美人鼓。
到瞭雄州,離京城便不遠瞭。
本朝六位宗室藩王皆有封地。除瞭從小憎惡兵戈殺伐的淮南王趙英,五個藩王皆有大小不等的兵權,最少鎮守一州。如靖安王趙衡、膠東王趙睢、瑯琊王趙敖。還有兩位則更是手擁重兵。目前身在西楚舊都大凰城內的廣陵王,掌管著原先西楚王朝一半的遼闊疆土,這些年致力於鎮壓不斷反彈的叛亂,兇名昭彰。那屯兵於舊南唐國境上的燕剌王無須多說,麾下兵強馬壯,驍將如雲,一直在跟北涼鐵騎爭甲雄天下的名號。當年顧劍棠大將軍被召進京後,可謂是徹底的卸甲下馬,近乎獨身入京師,解散舊部大多在這兩位強勢藩王手中。
春秋國戰的硝煙尚未散盡,天下初定,以宗室幾大親王屏藩社稷是明智之舉,王朝上下對此並無異議。唯獨異姓封王的徐驍,惹來朝野非議。
當初除瞭顧劍棠有望坐鎮邊疆,文臣謀士更多是想讓驍勇不輸徐驍的燕剌王移師北涼。隻是最終塵埃落定,顧劍棠與燕剌王都沒能帶兵赴北。
雖說藩王大權煊赫,可一部《宗藩法例》卻對這些宗室親王諸多禁錮,愈是離京城近的藩王,愈是嚴格。例如雄州的淮南王趙英、兩遼的膠東王趙睢,這兩位藩王,宗室動輒得咎,王子王孫被廢為庶人的不在少數。像那燕剌王,按照宗藩規矩不得輕易入京,連先皇去世,當今天子都以祖訓不得違的理由對要求入京的燕剌王加以拒絕。傳言這位藩王面北遙遙祭拜,以至於吐血暈厥,數月臥榻不起。一片赤子孝心,讓原先對這位桀驁暴戾藩王印象十分糟糕的北方士子紛紛扼腕痛惜。
雄州麻姑城。州牧刺督一幹文官武將都出城三十裡,陣仗浩大,隻為瞭迎接一位路經雄州的人物。
淮南王趙英並未出城,按照《宗藩法例》規定藩王不得擅自離開封地,即便是出城省墓上墳或者出城踏春秋狩,也要向州牧代由京城上奏,得到欽準,方可出行,否則一州官員都要受到重責牽連。膠東王曾經以身試法,導致錦州州牧被罷官到底,刺督等一眾武將調離兩遼,官階連降兩級發配南國邊境,歸燕剌王管轄。而《宗藩法例》第一條,則是“兩王不得相見”。
淮南王趙英素來以循規蹈矩著稱,事事不敢逾越宗室法例雷池半步。偶有子孫違規被罰,溫文爾雅的淮南王也從不出聲。福禍相依,趙英成瞭進京面聖次數最多的藩王,賞賜頗豐。
十數位當年都曾在江湖上聲名赫赫的北涼鷹犬,環繞一輛馬車。其中便有當年一刀劈下紫禁山莊莊主頭顱的范鎮海、有老一輩武道宗師槍仙王繡的同門師弟韓嶗山、有滿身毒器號稱破盡金剛境高手的獨眼龍楊春亭。
三百重甲鐵騎,更是蹄聲如雷。
雄州州牧姚白峰與所有人一同敬畏作揖。
簾子並未掀開,更沒有人走出車廂,隻是傳來沙啞聲音:“入城。”
竟然無人敢於流露絲毫憤懣神色!要知道姚白峰可是北地三州士子的領袖人物,更是雄州豪閥姚氏的當傢。當年首輔張巨鹿還是大黃門時,便多次向姚州牧請教學問。姚氏足足五代人俱是首屈一指的理學大傢,姚門五雄,從率先提出見聞德性,到格物致知,再到即物窮理,一脈相承。與南方上陰學宮的朱門理學並稱輔國雙魁。南北交相輝映,一直被歷代帝王青睞器重。
姚白峰一生致力於將傢學演化為國學,門生遍天下。如此超然地位,此時卻依然對著馬車上那名都不屑露面的武夫低頭。
怪不得理學大傢沒有骨氣,天下十大高門豪族,被這位人屠剔除大半,誰不怕?
何況他六十歲高齡納小妾,清流士子隻當作一樁道德文章、得瞭顏如玉的美談,人屠卻直言不諱罵他老不正經。姚大傢聽到後氣得閉門謝客半年,直到門生高徒勸慰,才重新講學。
麻姑城內。
淮南王趙英赤足不束發,亂發披肩,驅散奴婢,獨自站在小榭中醉酒,喃喃自語,有些瘋癲。
臨近城門。被罵作老匹夫的北涼王微微駝背著掀開簾子,側望向一把年紀的姚白峰,問道:“姓姚的老不正經,趙英人呢?”
身上無肉騎馬尤其酸疼的姚白峰無奈道:“回稟王爺,按照我朝祖訓,淮南王不當與你相見。”
正是北涼王徐驍的傢夥瞇眼哦瞭一聲。
馬隊經過麻姑城中軸大道,所有人皆是跪地不起,不敢抬頭。
隻是每隔一小段路程,便有喝聲響起,不絕於耳。
讓姚白峰這群官員一陣頭皮發麻。
“錦州十八老字營青山營,步卒朱振,參見大將軍!”
“遼西天關營騎卒宋恭,參見大將軍!”
“琵琶營弓手龔端康,參見大將軍!”
……
此時,姚白峰等人都不由自主記起那首《煌煌北涼鎮靈歌》的末尾詞句,著實氣焰駭人。
“徐驍生當是人傑,徐驍死亦做鬼雄。笑去酆都招舊部,旌旗百萬斬閻王!”
帝都,太安城。
清晨時分,天灰蒙蒙。
官道上三百鐵騎疾奔而來,塵土飛揚。
京城風傳北涼王徐驍即將入城。天下唯一一座人口達到百萬的巨城一時間雲譎波詭。城內主軸道上的高樓都被各色人物占滿,隻求一睹徐大柱國的真面目,即便見不著,看看車馬陣仗也就心滿意足。清流士子焦躁,江湖武夫不安,達官顯貴喧鬧,聽聞有十數位大小黃門準備聯袂攔車,去冒死怒斥那人屠的荼毒生靈,去罵其毀掉天下大半讀書種子。更傳言有無數準備當道刺殺的武林好漢,連說書先生們都在各大茶樓不約而同老調重彈,說起瞭春秋亂戰。
京城內無數枝丫上響起瞭刺耳的蟬鳴。
太安城城門有四孔,城門內外閑雜人等都被城門校尉早早肅清。當漸行漸近的馬隊踩踏出比蟬鳴震耳百倍的轟鳴,當城門以及城墻上眾人看到那一桿猩紅醒目的徐字王旗,本是清新的清晨,頓時窒息起來。
馬隊緩緩踏入城門。
除瞭馬蹄聲,似乎整座京城都開始寂靜無聲。
皇宮的主軸大道上,占好位置的旁觀者們不由自主屏住氣息。
當馬隊愈行愈遠,眾人才面面相覷,如釋重負。
塵埃落定。
城門外來瞭兩個行人。其中一位老僧人身穿黑衣,目三角,相貌猙獰,形如一頭衰老病虎,隻是神情淡漠。另一位駝背微瘸,穿著尋常富傢翁的裝束,抬頭望瞭一眼城墻,微微一笑,與身旁黑衣老僧以及一些晨起做生意的販夫走卒一同由側孔走過城門。偶有註目視線,都放在瞭老僧身上。委實是黑衣僧這番相貌不像個慈悲心腸的出傢人,隻不過年邁蒼老,行人隻是多看瞭兩眼,便不再上心。
至於老僧身邊的老人,更是不惹人註意。太安城是天下首善之城,連巷陌市井裡頭的小民都自稱見識過某某大將軍某某大學士,誰樂意瞧一個駝背的老頭兒?
穿過城門側孔,富傢翁與黑衣老僧緩步前行。
富傢翁負手於後,呵呵笑道:“楊禿驢,京城百萬人,可就你一個是我朋友啊。”
枯槁老僧輕輕道:“若不摸我腦袋,我便是你朋友。”
富傢翁嘴上說著:哪能哪能,都說世上有兩樣東西摸不得:老虎屁股摸不得,還有就是你這楊太歲的腦袋摸不得瞭。
可話是這麼說,他卻很不客氣地伸手去摸老僧的光頭。老僧也不阻攔,隻是嘆氣。
富傢翁摸瞭摸黑衣老僧的光頭,哈哈大笑。
黑衣老僧一臉淡然。
這顆腦袋。
齊玄幀當年倒是也摸過,然後蓮花頂就塌瞭一半。
黑衣老僧姓楊名太歲,生於東越頂尖士族楊氏。他自幼好學,淹博百傢。
十三歲剃發出傢,通讀儒、釋、道三教典籍,尤其擅長陰陽術數。雖是僧侶,卻師從清虛宮道士學習道門方術以及兵傢學說。二十四歲遊歷龍虎山,被大真人齊玄幀相面以後一番呵斥,楊太歲不怒反喜。後被舉薦入京侍奉太子,再為已故皇太後誦經祈福,主持皇傢永福寺,輔佐先皇問鼎江山,期間收大內巨宦數人做菩薩戒弟子。
天下大定,喜穿黑衣的老僧婉拒國師頭銜,在永福寺潛心鉆研佛法,早已與傢族斷絕關系,更與當朝權貴沒有絲毫牽連。西壘壁下,他曾力勸徐驍不殺碩儒方孝梨,最終無果,傳言他與徐驍割袍絕交。近十年感慨禪門法統混亂、宗旨不清,便創相圓說,著《八宗原義》《辟妄救略經》等,唯獨不參與任何佛門爭辯,自號“不僧諍老人”。有輔國建業之功,卻甘於寂寞,隻是擔當太子、太孫等龍子龍孫的輔讀。三年前辭去永福寺主持與皇宮主錄僧,獨行大江南北,神龍見首不見尾。今日出現在太安城,為的隻是護送北涼王進京。不過人屠徐驍見到黑衣老僧後,執意要步行入城,才出現這一幕。
徐驍與他並肩前行,行往宮門。
一身富傢翁打扮的徐驍雙手插在袖口中,在京城主軸道上閑庭信步,笑呵呵道:“楊太歲,聽說你收瞭個閉關弟子,跑去上陰學宮?我可事先說好,玩鬧歸玩鬧,真惹出大事,到時候你我都別插手護犢子。還有,符將紅甲人是你徒弟使喚去的吧?下不為例。我很好奇當年符將紅甲人早已被你的菩薩戒弟子韓貂寺卸甲剝皮,怎麼這會兒就多出瞭五具符將紅甲?你這老禿驢,做的什麼陰險打算?
咋的,還跟我鬧別扭?你這小雞肚腸,跟娘兒們一樣,不就是當年沒答應你不殺那六百號讀書人嗎?咱倆好幾十年的換命交情,說不要就不要瞭?”
黑衣僧人古板道:“都不關我的事情。”
徐驍瞇眼打量著多年不見有些陌生的京城氣象,撇嘴道:“給我透個底,那小子是不是那位的私生子?要不然他哪能從韓貂寺手裡得到符將紅甲?又哪能讓韓貂寺這隻人貓低眉順眼當個奴?”
老僧皺眉,本就兇神苦相,愈發猙獰,不怒自威。行走於人山人海的鬧市,但在老僧的帶路下,無人可以靠近他和徐驍身邊,如滑魚遊於水草。
徐驍笑道:“禿驢不否認,我可就當得到答案瞭。”
黑衣老僧依然不解釋不辯駁,心如古井無波。
徐驍打趣道:“楊太歲啊楊太歲,有些時候挺佩服你的,伴君如伴虎,你隻要再活個二三十年,便有望輔龍三朝,個個都樂意把你當菩薩。再瞧瞧龍虎山,為瞭鞏固國師地位,無所不用其極。有個老傢夥拼去兩甲子陽壽不要,連逆天改命都用上瞭。你呢,啥都不做,整天吃齋念佛,嫌京城悶瞭,就出城走一走,這才是神仙過的日子。禿驢,什麼時候去見見我長子鳳年?他跟我不一樣,信佛,說不定你們談得來。”
老僧搖瞭搖頭,輕聲提醒道:“到瞭。”
道路盡頭,可見正南皇城大門。
當朝按律十日一早朝,隻是早朝已始,徐驍來得稍晚瞭。門外隻停有車馬傢奴,見不到任何一位朝廷顯貴。
這扇皇城第一門,三闕,巨簷重脊,左右各有白玉獅、下馬碑一對。門上掛有開國大學士所書楹聯一副:“日月光明,山河雄壯”。門北左右廊房一百一十間,號稱千步廊,連簷通脊,拱衛保和殿,即百姓嘴中的金鑾殿。
黑衣老僧楊太歲嘆氣道:“你就這般衣著去上朝?”
徐驍笑道:“我去馬車上換身衣服,在北涼沒機會穿,這些年養尊處優,胖瞭許多,不知道合身不合身,如果穿不下就麻煩瞭。”
老僧一臉罕見頭疼無奈的表情。
徐驍哈哈大笑,走向一輛隻剩幾位王府貼身扈從的馬車。王旗麾下的鐵騎自然不能帶到這皇城墻根下,否則成何體統。
黑衣楊太歲沒有動身,依然站在門外百丈處,神情蕭索。當年,他還是個求功求名的僧人,徐驍便已帶著六百黑甲闖出錦州。他為先皇出謀劃策,徐驍為先皇做先鋒,一文一武,相得益彰。那時候,先皇視他們二人如左膀右臂,曾在那扇大門裡一同爬上保和殿飲酒,月夜下一起談論天下大事。徐驍讀書不多,總會被他們逼著吟詩,粗糙俗氣,次次都被笑話。醉酒以後便肆意橫躺,誰枕著誰的胳膊,都無所謂。最後一次相聚,是徐驍滅西楚回京受封大柱國,隻是相互言語,再無當年的肆無忌憚。
那以後,他便不再參政,隻談禪與詩。再之後,他被先皇授意與徐驍喝一場離別酒。這才使得那位清奇女子獨自入宮,一劍白衫。那以後,他便再無顏面去見徐驍。
徐驍離馬車沒多遠,一輛馬車奔馳而來,駕車馬夫一頭汗水。
徐驍擺手示意槍仙王繡的同門師弟韓嶗山不要上心,側身堪堪躲過兩匹高頭大馬的馬蹄,隻是示意一位王府豢養的高人去車內拿一件早就準備好的外袍,準備穿上好入宮早朝。
真是應瞭那句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徐驍對於馬車沖撞沒有介意,那權貴府邸出來的馬夫卻嫌這駝背老頭兒礙眼礙事,當作是朝廷裡哪位官員的不長眼傢奴。車內主子本就因為身體有恙耽誤瞭早朝時間,一路催促得厲害,連累他挨罵無數,心情當然糟糕透頂,一怒之下就揚鞭砸人。
徐驍笑瞭一下,沒有任何動作。韓嶗山便抓過馬鞭,將馬夫扯下,一腳踩在胸口,咔嚓一聲,直接踩斷瞭兩根肋骨。
馬車上走下一位身穿四品雲雁文官朝服的中年儒士,見到傢仆慘遭橫禍,勃然大怒。再看那老頭兒面生得很,顧不得斯文,破口大罵。大體是在怒斥誰傢的下人膽敢在皇城外驕橫行兇,指著徐驍鼻子要他報上府上官員的名號,等下上朝就要親口向皇帝陛下彈劾,氣焰熊熊。
這位儒士身居四品,與州牧同階,太子左庶子,是讓人眼紅的東宮清貴位置。這還不止,他父親劉彬忠是東閣大學士,兩朝重臣。
本朝文官勛貴極點便是三殿三閣。東閣雖說位居末尾,但三殿三閣並未授滿,加上武英殿、文華殿、文淵閣總共隻有四個。劉彬忠身為四人之一,可謂榮貴非凡。加上他哥哥劉體仁是銀青光祿大夫,父子三人同朝為官,傳為美談。若非如此,他也不敢隨便在皇城門外放話要彈劾。畢竟能夠參與早朝的官員,都不是尋常人物。
徐驍看著這位四品太子左庶子在那裡唾沫四濺,一笑置之。一名扈從拿著包裹躍下馬車,解開後露出朝服一角。
那劉傢儒官瞥瞭一眼,下意識愣瞭愣,眼前這老頭兒還是當官的不成?可文官武將,沒聽說有這等樣式的官服啊?
天底下,官服遠比府邸規模要更不得“僭用”,一旦被揭發坐實,便是入獄發配的下場。
當包裹徹底打開,姓劉的東宮左庶子便徹底瞪大眼珠子瞭,蟒袍?那是一件藍緞平金繡五爪蟒袍?
蟒衣,自古便是象龍之服,與九五之尊所禦龍袍相肖,但減一爪。與龍袍一般繡“江牙海水”。本朝明言唯有親王可繡九蟒五爪,唯有皇族可用明黃、金黃以及杏黃顏色。龍蟒有彎立水、直立水、立臥三江水、立臥五江水、全臥水五種姿勢。哪一級該用哪一種姿勢又有嚴格規定,又以全臥水最尊,譽為團龍。
姓劉的眼睜睜看著那老頭兒在下人服侍下穿上蟒袍,咽瞭咽口水。
團龍蟒衣。
九龍五爪,甚至比較大將軍顧劍棠還要多一爪!藍大緞質地,這說明並非皇室宗親。是異姓王?
掰指頭算一算,王朝又有幾位異姓王?
那老頭兒披上王朝上下隻此一件的蟒袍,擺明瞭是要上朝的架勢。更有甚者,除瞭穿瞭這一襲可怕蟒衣,他還接過瞭一柄刀。
誰可佩刀上朝?
姓劉的就算是個白癡,也知道眼前老頭兒是誰瞭!北涼王徐驍。
駝背老頭兒穿上華貴紮眼的蟒衣後,佩北涼刀徑直走向皇城南門。
那位左庶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再沒有上朝的想法瞭,隻是在那裡死命磕頭,石板上,磕出瞭一攤血跡。
一身蟒袍的徐驍走入皇城。
城門孔洞有些昏暗。走出以後,人屠遮瞭遮溫煦陽光,瞇眼遙望向那座大殿。
身前身後兩排校尉齊齊跪地。
太監一個個如臨大敵,依次扯開嗓門大喊:“北涼王上殿!”
這位駝背老人,微瘸著緩行。似乎一點不顧及那邊有皇帝陛下、有首輔張巨鹿、有大將軍顧劍棠、有滿朝文武在苦苦等候。
他默數著步數,終於拾階而上。回望城門一眼,笑瞭笑,自言自語道:“老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