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不以為然道:『就你們讀書人憂國憂民,但有幾個做瞭一輩子道德聖人,可曾真正摸過銅錢?知道一個饅頭得花幾文錢嗎?』
寫意園,徐脂虎的私閨中滲出一股血腥氣,連三座多加瞭上品龍涎香餅香球的紫煙檀爐都遮掩不住。徐脂虎臉色蒼白地望著正在給徐鳳年把脈的李淳罡。世子殿下上半身裸露,趴在床上,脊柱部位血肉模糊,老劍神露出一臉惋惜,嚇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徐脂虎淚珠啪啦啪啦往下掉,雙手捂住嘴都不敢哭出聲。
才在鬼門關逛蕩一圈的徐鳳年看上去並不像瀕死之人,沒好氣地道:“死不瞭。”
李淳罡點點頭說道:“是死不瞭,可惜。手刀再進一寸,就是大羅神仙都救不瞭,現在嘛,皮外傷。可是那個殺死王明寅的少女殺手?”
徐鳳年陰沉著臉嗯瞭一聲。他帶著大戟寧峨眉、魏叔陽以及五十輕騎趕赴江心郡,一開始就跟兩位扈從說好瞭要引蛇出洞,但沒料到這養大貓的姑娘耐心實在太好,從陽春城到江心郡一個來回的路途中,世子殿下處心積慮賣出那麼多破綻都不抓,等入瞭城門,徐鳳年剛剛松口氣,那出人意料跟壁虎一般貼在陰暗壁頂上的殺手輕輕墜下,一擊得手。所幸她似乎沒有預想到世子殿下已是大黃庭四樓,若是蘆葦蕩的徐鳳年,就要被她一刺當場敲碎脊柱。但接連幾次刺殺都未果,惱羞成怒的呵呵姑娘在城門孔洞中馬上展開追擊。徐鳳年腳尖踩在側壁上,她緊隨其後,正要遞出第二刺,寧峨眉短戟已經擲出,魏叔陽也身形如鷂子掠起,白馬義從紛紛抬出開山弩,她見勢不妙,並不戀戰,從內門墻孔溜出,纖手五指鑿入城墻就跟切豆腐一樣,幾個跳躍,瞬間沒瞭身影。
途經雄寶郡時,溪畔馬匹飲水,閉息久候的她也曾出手一次,從溪底沖出。不過當時李淳罡離得不遠,瞬間便有劍氣奔襲而至,沒有給她近身的機會。眾人隻看到這少女匿入水中,遊魚一般消逝,密密麻麻驟雨般的弓弩與短戟都無法傷其絲毫。
真是附骨之疽!
徐鳳年安慰道:“姐,真沒事。”
放下心中巨石的徐脂虎擦瞭擦眼淚,破涕為笑,啪一下狠狠一巴掌甩在他屁股上,“沒事沒事,這還叫沒事!你這德行,晚上姐怎麼跟你睡一張床上說悄悄話!”
李淳罡臉色古怪,本想調戲兩句,但想想還是作罷。以徐鳳年的小心眼,不敢跟自己慪氣,指不定就要把氣撒在薑泥頭上,真他娘的是一物降一物,老夫也有今天,沒天理瞭。他戀戀不舍地起身離開香噴噴的閨房,房中青鳥與丫鬟二喬也都識趣閃人,隻剩下這對打小便關系親密的姐弟。雖說是外傷,但皮開肉綻的,也不好受,徐鳳年正想偷個閑休憩一番,但馬上就察覺到不對勁,然後既是無奈又是憤懣地道:“姐,你脫我褲子做啥,那裡沒傷到!”
徐脂虎一點沒當姐姐的悟性和架子,嬌滴滴柔聲道:“鳳年啊,姐不放心,還是看一看為好。這裡沒外人,你臉紅個什麼。”
徐鳳年伸手誓死護住腰帶,扭頭怒道:“姐!都多大的人瞭,別這麼沒羞沒臊好不好!”
徐脂虎故作一臉幽怨,好一副泫然淚下的淒涼神情。要是道行淺的,如江南道那幫學子名士,見到這個還不丟瞭魂?可徐鳳年跟這大姐朝夕相處那麼些年,還會不知道她的伎倆?一點都不敢放松手勁,生怕一下子就給她得逞瞭。姐弟兩人僵持不下,徐鳳年求饒道:“姐,算我求你瞭行不,沒你這麼趁火打劫折騰傷患的。”
徐脂虎悻悻然縮手,不過沒忘記再拍瞭世子殿下的屁股一下,輕笑道:“喲,挺翹,練刀就是好,這體魄架子硬是要得。等你傷好瞭,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得好好讓姐把玩把玩。”
徐鳳年頭疼道:“你再這樣,我明天就去二姐那裡瞭。”
徐脂虎俯身,嫵媚如狐仙的美艷臉龐湊在世子殿下附近,吐氣如蘭,哼哼道:“沒良心的傢夥,你說傢裡誰最疼你寵你,小時候是誰尿床,又是誰偷偷幫你洗被子?這會兒就翻臉不認人瞭?”
徐鳳年轉頭近距離望著這張很難被外人看出端莊賢淑的臉龐,輕聲道:“姐,為什麼不跟我回傢?”
徐脂虎幹脆蹲在床頭,托著腮幫凝視著這個才入陽春城便大開殺戒的弟弟,溫柔道:“這就是姐姐的傢啊。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要不怎麼會有覆水難收的說法,姐就算回北涼,也隻是算省親,不算回傢瞭。”
徐鳳年默不作聲。
徐脂虎伸手撫摸著這個為瞭她不惜在江南道上四面樹敵的傢夥,看瞭那麼多年,總是看不膩看不煩呢。她輕輕道:“傢裡小叔,就是那位棠溪劍仙盧白頡說你倒行逆施,不成氣候,這是因為他不知道鳳年有多喜歡姐,姐當然是知道你心疼的啊,在城內殺搬弄唇舌的無聊士子,去江心郡把那劉黎廷活活拖死到湖亭郡,你除瞭想給姐出口惡氣,其實也是想逼著姐在江南道沒辦法再待下去,好跟你回北涼,對不對?你這個傻瓜,姐在哪裡不是你的姐,真回到瞭北涼,就能開心瞭?以後等你二姐從上陰學宮回去,還不得天天跟她為瞭你爭風吃醋呀,姐說大道理總沒能說過她的時候,才不樂意受這個氣。這次你舍近求遠先來看姐,她這個連你喊聲二姐都要不開心的傢夥,還不得氣壞瞭。”
徐鳳年賭氣地哼瞭一聲。
徐脂虎伸手捏瞭捏這張棱角越發分明的臉龐,笑道:“長得是越來越有味道瞭,其實還是個孩子。”
徐鳳年剛想說話,徐脂虎擺擺手道:“睡吧睡吧,別趕姐走,姐好好看看你。”
徐鳳年沉沉睡去。
第二天世子殿下清晨醒來的時候,發現大姐就趴在床頭睡著瞭。他苦笑著起身,後背傷口已經結痂,傷勢痊愈的速度不可謂不驚人。雖說離金剛境還有很大距離,但比起尋常武夫的身體,已有巨大優勢。
徐鳳年起床的聲音沒吵醒徐脂虎,倒是把睡在隔壁的侍寢丫鬟二喬給驚動瞭。盡心盡職的女婢,大多都睡意不深,她隨意披著外衣便小跑進來。
酷暑天氣,她本就穿得清涼,初長成的身段婀娜多姿,長得婉約,有著江南女子獨有的水潤靈氣,體態輕盈,否則京城達官顯貴也不會傢傢戶戶養瘦馬瞭,這江南道調教出來的瘦馬與西楚腴姬並稱雙絕。
徐鳳年伸出手指噓瞭一聲,示意這位豆蔻年華的少女動作小些。她看瞭眼世子殿下的赤裸上身,小臉漲紅,迅速低頭,生怕逾瞭規矩。越是高閥豪族,規矩條框便越是森嚴,主子們也都性格迥異,下人自然不敢恃寵而傲,越雷池一步,何況丫鬟二喬聽多瞭小姐嘴裡的北涼世子驕橫行徑,加上昨天那場風波,就更不敢有任何馬虎瞭。小丫頭本以為這世子殿下到瞭湖亭郡,最多就是見過瞭小姐以後去江心郡揍一頓那個妻管嚴的誠齋先生,她的小腦袋想破都想不到殿下會把劉黎廷給用駿馬從江心郡拖屍拖到盧府啊。
徐鳳年拿起床頭一隻羊脂玉瓶,壓低嗓音輕笑道:“二喬,幫忙塗抹藥膏,後背我夠不著。”
小姑娘顫抖著接過玉瓶,倒瞭些香氣撲鼻的藥膏在指尖上,抬腳坐在床邊,紅臉紅耳紅脖子地輕柔塗抹在世子殿下的後背上。指尖觸及肌膚時,她嬌軀一顫,少女臉上的晶瑩肌膚幾乎能滴出水來,隻是當她看到殿下後背除瞭新傷,還有一些分明有些時日的舊傷痕時,才覺得觸目驚心,不敢想象為何如此傢世煊赫的殿下也會傷痕累累,誰吃瞭熊心豹子膽不成?
小丫鬟二喬在庭院深深如王侯的盧府,尤其是幸運地在徐脂虎庇護下,如何能體會廟堂江湖的陰險與浩渺?對她而言,小姐一餐少吃瞭些米飯或者中暑瞭著涼瞭便是頂天的大事瞭,像被悍婦扇瞭一耳光,她便是拼死也要給小姐報仇還恩去。
大體來說,二喬是幸運的,能夠碰上徐脂虎這麼個護短的寡婦主子,都不需擔心被主子的男人輕薄這類事情。世族高門裡頭,有幾個如她這般可口誘人的侍寢丫鬟能保持完璧之身?早就被偷吃或者光明正大吃得連骨頭都不剩瞭,閨房私趣,便是道德楷模的聖賢大儒也不能說什麼。
徐鳳年在她幫忙下穿上一身嶄新衣衫,悄悄下瞭床,笑道:“二喬,我出去透透氣,你候著我姐便是,讓她自然醒好瞭。”
二喬膽怯羞澀地嗯瞭一聲,這時才發現世子殿下身材修長,比起江南道男子都要高出許多呢。
徐鳳年走出屋子,青鳥站在院中,主仆二人離開寫意園,沿湖散步。徐鳳年看到棠溪劍仙盧白頡早已坐在亭中,不知是否在等自己,他不假思索地走去。盧氏琳瑯七傑,盧白頡年歲最小,因為一直沒有娶妻生子,就並未分傢而出,住在瞭退步園。因為傢主盧道林在京城擔任國子監右祭酒的清貴位置,這棟盧府中大小事務一般都交由盧玄朗處理。棠溪劍仙一般不理俗事,但越是如此,在大事上越一言九鼎,連嫡出掌握盧氏大權的盧道林、盧玄朗兩人都要重視這位庶出弟弟的意見。
盧氏七傑,除去這三位,有一人潛心修道,一人遁入釋門,其餘兩人都在泱州為官,皆是正四品。地方上的正四品,已是名副其實的一方大員,遠比京師清水衙門的正四品甚至是從三品還要吃香。雖說京官一直在骨子裡輕視外地官員,但真正想要入閣掌部的當紅官員,大多要在從四品時主動要求外放到地方,多則六年,少則三年,積攢瞭足夠資歷人望再返京城,才算是真正成為王朝的棟梁之臣。本來以盧白頡才華,可以成為盧氏僅次於傢主盧道林的主心骨,沒奈何棠溪劍仙無心仕途,反倒是與傢族六位兄長的關系都十分融洽,與誰都說得上真心話。其餘六人相互之間大體上關系和善,卻難免有些深層次的不睦。像親手創辦白松書院的盧玄朗就不太看得起兩位做官的弟弟。學院裡士子聚眾清談時,曾帶頭抨擊時政,將兩人批判得體無完膚,因此這位白松先生與兩個務實治政的弟弟可以稱作道不同不相為謀。尤其是在浩浩蕩蕩的洪嘉北渡中,盧玄朗對於盧氏吸納諸多名聲不顯的中下士族子弟,相當不滿,私下貶斥為南方沆瀣蛇鼠竊居盧氏高梁,隻是傢主仍是兄長盧道林,盧玄朗也隻能發發牢騷。
入瞭亭子,徐鳳年行晚輩禮,畢恭畢敬道:“鳳年拜見棠溪先生,昨晚誤以為先生要攔阻入府,情急之下言語不敬,望先生莫要怪罪。”
盧白頡冷淡道:“世子殿下言重瞭。不過本人沒有幾斤道德仁義可供販賣,不知殿下入亭所為何事?”
徐鳳年笑道:“大姐這些年一直說棠溪先生的好,今日是來跟棠溪先生討打的,剛好湊巧負瞭點傷,想瞭想先生下手會輕些。”
盧白頡明顯愣瞭一下,泛起一點笑意說道:“殿下這潑皮無賴的脾氣,倒是跟你姐如出一轍。”
徐鳳年說道:“我們姐弟都是跟徐驍學的。”
盧白頡是第一次從人嘴裡直截瞭當聽到“徐驍”二字。江南道上,高士名流再言談無忌,最多也就是以“北涼那大蠻子”代稱,敢說“徐瘸子”的極少,但撐死也就是在私密場合敢這麼說,更別提對徐驍直呼名諱瞭。盧白頡笑瞭笑,道:“殿下還要待多久?打算再殺幾個江南道士子?”
亭中劍意橫生。
青鳥皺眉,就要踏入亭中,徐鳳年擺擺手,攔下這槍仙王繡的女兒,面朝棠溪劍仙平靜說道:“他們不惹我就好。我又不是魔頭,吃飽瞭撐著就要殺人。飽暖思淫欲還差不多。”
盧白頡冷笑道:“殿下就不怕給仍在京城的北涼王惹麻煩嗎?”
徐鳳年搖頭笑道:“棠溪先生有所不知,我若是心平氣和來瞭江南道,再雲淡風輕離開江南道,由著那幫讀書人編派我大姐,徐驍才真的要動怒。
殺劉黎廷也好,殺士子也罷,江南奏章如雪片飛往京城,徐驍頭痛歸頭痛,其實很開心,以後回瞭北涼,指不定私下還要罵我為何才殺瞭這麼幾個。”
盧白頡無奈嘆道:“殿下你這一傢子。”
隻是棠溪劍仙淺淡笑容中分明多瞭一份真誠。
徐鳳年望向湖水,道:“我姐還是不肯回北涼,她說這裡就是她的傢。
這個傢有什麼好的,棠溪先生教我。”
出乎意料,盧白頡沒來由哈哈笑道:“不好,的確是一點都不好。可惜這個傢我說瞭不算,否則早就讓你姐滾回北涼瞭,趕緊滾,眼不見心不煩,省得我出門遊山玩水都不痛快。”
徐鳳年立即對這泱州劍仙好感倍增,咧嘴笑瞭笑,有那麼點頑劣晚輩與開明長輩相處的味道瞭。
徐脂虎醒來時尋覓弟弟的身影,結果出瞭寫意園,就看到亭子中倆傢夥面紅耳赤大眼瞪小眼。女婢青鳥見到長郡主後,行禮時嘴角帶笑,這讓徐脂虎松瞭口氣,還以為亭子裡兩人就要大打出手瞭。棠溪劍仙似乎沒能爭執勝出,冷著臉揮袖離去。徐脂虎看到一臉無辜的弟弟,好奇問道:“這是鬧哪一出?小叔該不是要去拿霸秀劍伺候你瞭吧?”
徐鳳年嬉皮笑臉沒個正形說道:“沒呢,在跟先生聊洪嘉北奔的事情,有些分歧,說著說著就變成吵架瞭,想必還不至於要刀劍相向,頂多晚些時候再論戰。也就是棠溪劍仙,換作別的江南道名士,我早就拿刀砍殺一通瞭。”
徐脂虎伸出手指點瞭點弟弟的額心,“你呀你呀,也不知道在長輩面前裝得溫良恭儉些。”
徐鳳年等大姐坐在身邊,瞇眼問道:“那盧玄朗還在做縮頭烏龜?”
徐脂虎丟瞭個媚眼,語重心長道:“規矩,規矩呢,別沒大沒小,記住瞭,下次見著面別擺張臭臉。盧府好歹是正兒八經的大族,不是人人都像小叔這般好說話的。”
徐鳳年不置可否,隻是白眼。徐脂虎拇指肚在他額心摩挲著,嘖嘖稱奇道:“昨晚摸瞭一晚上,都沒能把這好看的紫印抹去,八成是真的瞭。姐以後可以化這妝,好看,說不定可以風靡江南道。”
湧起一股無力感的徐鳳年無言以對,輕輕拍掉她揩油的手指。
徐脂虎問道:“餓瞭沒?要是身體撐得住,姐帶你去報國寺吃齋飯去,滋味極好。”
徐鳳年點瞭點頭。這一趟出盧府,除瞭閑情逸致的姐弟二人,魚幼薇並未出行,青鳥被他按在府上好生休息,於是就隻喊上瞭魏叔陽、寧峨眉以及老劍神、小泥人四人,鳳字營輕騎都被留下來。不過靖安王妃仍是被丫鬟二喬去喊瞭起來,裴王妃好不容易在出襄樊後有瞭像樣的床榻睡覺,恨不得一覺睡個幾天幾夜,起床時頗不情願,上馬車時還睡眼惺忪,顯然是沒睡飽。
一行人分乘兩輛馬車,馬夫分別由大戟寧峨眉和老劍神擔任。本欲避開的裴王妃被徐脂虎點名留下,車廂內除瞭姐弟就隻有這位從高高枝頭跌下的她,而徐脂虎打量她的眼神十分不客氣,嘖嘖道:“不愧是胭脂榜上的美人,連我這女子看瞭都要動心。”
徐脂虎伸手就要去捏靖安王妃的凝脂肌膚,被神情冷漠的裴南葦不卑不亢地躲開。她對這位連青州都罵聲喧囂的無德寡婦,惡感說不上,好感肯定欠奉。隻不過人在屋簷下,不敢表露出來。徐脂虎見她躲開,有些無趣,轉頭一臉壞笑問徐鳳年:“嘗過瞭?”
徐鳳年沒好氣道:“沒,你想要,晚上讓裴王妃睡你那裡,隻要別來禍害我就成。”
徐脂虎放聲大笑,幾乎笑出眼淚,沉甸甸的胸脯亂顫,一點不顧忌地趴在徐鳳年肩頭上,氣喘籲籲地媚笑道:“算瞭算瞭,姐還是樂意跟你睡一起,與這等國色天香的美人兒磨鏡子,雖說也不差,可哪裡比得上跟你同床共枕。”
靖安王妃滿眼震驚,看待這對姐弟有著毫不掩飾的憎惡,顯然是信以為真他們之間有那有悖倫理的悖德關系。
眼神一冷的徐鳳年拿繡冬刀鞘重重拍瞭下她的臉頰,徐脂虎唯恐天下不亂,徹底依偎在世子殿下懷中,津津有味地望著這位靖安王妃。這姿態,哪裡像是姐姐,分明如同內宅裡爭風吃醋的妻妾,得寵後耀武揚威給手下敗將看呢。徐鳳年心中嘆氣,但既然是姐姐胡鬧,就由著她去瞭,她開心就好,至於一臉厭惡的裴王妃心中所想,關他何事?
徐脂虎得寸進尺,雙手摟著徐鳳年脖子,不肯安分守己地拿腳蹭瞭蹭臉色寒霜的裴王妃,笑道:“王妃姐姐,要不妹妹教你一些受益終生的狐媚手段?這女人哪,床下端著架子是好事,到瞭床上還如此,可就要惹男人厭瞭。姐姐都這般歲數瞭,若再放不開,可不就是浪費瞭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本錢瞭嗎?”
姐姐妹妹四字,徐脂虎咬字極重。聽在裴王妃耳中,自然十分刺耳,尤其是那三十四十的說法,相信再豁達的女子,都要揪心啊。
佈衣木釵的裴王妃板著臉,撇過頭,抿起嘴唇一言不發。
徐脂虎惋惜道:“漂亮是漂亮,就是不懂半點風情,難怪我弟弟這種端著碗裡看著鍋裡的傢夥都對姐姐你不下筷子。”
徐鳳年終於出聲道:“好瞭,姐,你就別嚇唬這位貞潔烈婦的靖安王妃瞭,再說下去,她就要吞釵自盡瞭。”
徐脂虎故作驚訝道:“瞧不出王妃姐姐這般剛烈啊。”
徐鳳年笑道:“王妃,要不你吞釵給我姐瞅瞅?”
裴王妃眼神淒離,咬著牙背對著他們,臉頰上流下兩行清淚。
徐脂虎在世子殿下耳畔悄悄道:“原來也是可憐人。”
徐鳳年不置可否。
來報國寺來得早,寺門還未開啟,十幾撥香客都在寺外歇息閑談,大多都是湖亭郡裡的熟人,當看到寡婦徐脂虎下瞭馬車,立即閉嘴不語,相比前段時間的看戲心態,昨天波瀾過後,湖亭郡別的縣城還好,陽春城裡所有消息靈通的士族門閥卻早已被那世子殿下的手段給震駭得訥訥無言。當街殺士子後,橫沖直撞驅散城內數倍人數的甲士,據說連盧府的中門都給拆卸瞭,當晚又將誠齋先生拖屍入城再拋屍門口,這等行徑,豈是慘絕人寰可以形容?城裡傢族的老輩們連夜起身,與世交們挑燈夜談,都痛心疾首說這是泱州百年不遇的恥辱,傳言州內對待豪閥手腕最是鐵血的郎將董工黃已經得到命令,今天就要從州府帶六百精銳趕來陽春城,誰不知道這初上任便杖殺姑幕許三公子的董郎將與庾氏關系很深,更是顧劍棠大將軍昔日的心腹愛將?
寺門緊閉,徐鳳年下車後,看見寺前貼著山根有個小巧玲瓏的方池子,泉邊綠樹相擁,又有一株盤虯奇怪的古松。徐脂虎親昵地挽著他的手臂走去,池裡一側各有石雕龍頭,龍口裡一滴一滴淌著泉水,水倒是清,池底香客丟下的散落銅錢清晰可見。徐脂虎撿起一根枯枝,蹲下去攪動泉水,停下時水面上就會出現一條細如銀絲的分水線,她抬頭笑道:“看見沒,據說這是山水和泉水兩種水質輕重不同混淆一起而產生的景象,有意思吧?”
徐鳳年蹲下去,想要伸手到水裡撿起幾顆銅板,被徐脂虎拿樹枝一拍,笑罵道:“你窮瘋瞭啊?”
徐鳳年仍是撿起瞭一枚銅錢,兩指捏住,嘿嘿笑道:“能省則省嘛。”
站起身,寺外空氣清新,鳥鳴聲一聲遞一聲,抬頭望去,寺中綠意一層高一層。收回視線,身邊那棵古松果然生得不俗氣,粗壯主幹左折右旋,苦苦彎作數疊,扭曲如一條臥龍,真不知是天意還是人為。老劍神和薑泥便在樹下站著,羊皮裘老頭兒嘆道:“天意如此太有情,可出於人力的話,則太過於無情瞭。”
徐脂虎拿樹枝指瞭指古松,跟徐鳳年解釋道:“當地人都喊它臥龍松,說折一枝都會流出血來,不過我倒是沒見過誰真去做這事。”
徐鳳年笑道:“我去試試看?”
徐脂虎瞪眼道:“你敢!”
徐鳳年撇撇嘴。
一旁二喬看到這場景,溫婉一笑。世子殿下果然是跟小姐很相親相愛呢。興許是被瞥見瞭偷笑,徐鳳年朝小姑娘做瞭個鬼臉,嚇得婢女趕忙躲到徐脂虎身後。小姑娘心如鹿撞,好像不是怕,隻是被什麼輕柔撓瞭一下,就再安靜不下來。
徐脂虎轉頭看瞭一眼神情恍惚的小丫頭,會心笑瞭笑,就說嘛,天底下哪有不喜歡自傢弟弟的女子。但明面上徐脂虎還是嫵媚白瞭一眼無心之舉的徐鳳年,拿樹枝揮瞭揮,仿佛是警告他別在佛門凈地拈花惹草。
寺門緩緩打開,兩個小和尚合手行禮。隻是今天廂房提供香客齋飯的地方,徐脂虎一行人落座後,就再沒人敢進去。
徐鳳年這一桌徐脂虎坐著,加上九鬥米老道魏叔陽,還空瞭條凳子,丫鬟二喬和武將寧峨眉都站著,靖安王妃有自知之明,加上來的路上實在是被欺負得慘瞭,更是不會坐下。徐脂虎是喜歡熱鬧的人,就將坐在隔壁桌的薑泥喊來,小泥人猶豫瞭一下,沒有拒絕,走近後被徐脂虎拉在身邊長凳上坐下,笑瞇瞇道:“薑泥,真是越長越俏瞭,你這妮子小時候就長得好看,那會兒府裡也就你能跟鳳年比瞭,我起先還擔心女大十八變,怕你長大瞭就不好看,現在看來是瞎操心瞭。來,跟姐姐說鳳年欺負你瞭沒。”
小泥人在世子殿下和老劍神面前挺潑辣的一妞兒,此時竟紅著臉不說話。
徐鳳年拆臺笑道:“臉紅瞭,難得難得。”
薑泥沒怒目相向,桌下抬腳就踩下去。
世子殿下一抬雙腳,嘿嘿笑道:“我躲我躲躲,就你還想跟本世子過招?”
有徐脂虎在場,薑泥就沒什麼嘴皮子上的動作。
徐脂虎柔聲笑道:“看樣子肯定是經常被欺負瞭。沒事,回頭我就幫你收拾他。”
小泥人低著頭不說話。
徐鳳年嘀咕道:“是我姐還是她姐啊。”
徐脂虎抬手作勢要打,世子殿下側瞭側身。她愛憐地摸著薑泥這小妮子纖細的肩頭,“薑泥,聽說你出北涼後就給這無賴讀書?這是好事兒。這段時間嘛,來給姐姐讀王東廂的《頭場雪》,價錢加倍,都從那傢夥口袋裡掏,他不敢不給。”
薑泥抬頭重重嗯瞭一聲,是這個月裡破天荒的笑臉瞭。
徐鳳年大煞風景調笑道:“酒窩,兩個小酒窩,哈哈,被本世子看到瞭!得,雙倍價錢就雙倍,值瞭。”
薑泥立即板著臉,但眼中還是笑意盈盈,自然都是因為徐脂虎,跟那混賬沒半文錢的關系。
徐脂虎笑道:“咱們的小薑泥笑起來最好看瞭,天底下任何女子都比不得。所以要多笑笑,不容易老。”
隔壁桌蹺著二郎腿的羊皮裘老頭兒笑呵呵道:“徐小子,你這姐倒是沒白生這身段,心腸比你好多瞭。”
徐脂虎摟著小泥人,扭頭嫵媚一笑,“就沖李劍神這句話,回頭好酒十壇。”
老劍神豎起大拇指,贊道:“豪氣!這酒老夫喝定瞭,這些天在江南道上誰敢與你過不去,老夫第一個跟他不對付。”
徐鳳年苦惱道:“怎麼覺著就我不是個東西。”
在徐脂虎懷中的薑泥笑道:“你才知道啊。”
徐鳳年驚喜道:“瞅瞅,又有酒窩瞭!”
薑泥轉過頭,正要板起臉,被徐脂虎拿手指輕柔戳瞭戳能醉全天下男子的小酒窩,低頭打趣道:“你這可愛妮子,姐姐舍得讓那傢夥離開江南道,都要舍不得讓你走瞭。”
徐鳳年伸出手,啪一下把手拍在薑泥身前桌子上,縮手後,是那枚從泉水中撈起的銅錢,厚顏無恥道:“送你瞭,豪氣不豪氣?”
薑泥猶豫瞭一下,大概是看在徐脂虎的面子上,伸手拿起銅錢,握在手心。
齋飯送上來後,徐脂虎一邊吃著餛飩,一邊說道:“今天報國寺有一場王霸之辯,要不要聽?”
徐鳳年無所謂道:“隨你。”
徐脂虎加重語氣道:“聽可以,不許打打殺殺。”
徐鳳年埋頭啃著一個素包子,說道:“放心好瞭,棠溪先生肯定會盯著我的。”
吃過早飯,徐脂虎帶著他去看報國寺裡的牡丹,薑泥與李淳罡走在最後,小泥人趁人不註意,攤開手心,偷看瞭眼滿是汗水的銅錢,然後趕緊握緊,跟做賊一般。
看似左右張望的老劍神心中哀嘆,娘咧,你這傻閨女,這輩子都要被吃得死死的瞭。
敢情小小一枚銅錢,就比老夫畢生的劍道造詣更值錢瞭?
報國寺裡大多數牡丹花期已過,姚黃魏紫兩種貢品牡丹爭芳鬥艷的盛景不再,隻留下一些品質相對平庸的仍有綻放,如葉裡藏花導致風情清減的墨魁牡丹。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報國寺牡丹比起北涼王府還是稱得上輝煌,光是在寺中轉悠賞景,就耗去一個半時辰。離午飯還有段時間,一行人在一間雅致禪房品茶。明明是寺廟,煮茶的卻是一位曼妙道姑。兩朝天子皆崇道,上行下效,莊老學說又是江南道士子集團清談話題的重要枝幹,許多世族豪門的婦人都有潛心黃老的風雅習氣,隻不過道姑出現在禪房,還是有些古怪。她約莫三十來歲,生得頰紅眉青,長得便很有修道人的清氣,經過大姐徐脂虎與她的言談,才知道這本名許慧撲的女子出自姑幕許氏嫡系,若非如此,也沒辦法在往來皆名流的報國寺山後獨有幾畝茶山。
許慧撲算是徐脂虎的半個閨房密友,大概是二女同為寡婦的緣故,這些年走得比較近。這名女冠興許是愛屋及烏,對徐鳳年也相當客氣,她煮茶時雖說話極少,大多都是與徐脂虎寒暄,但偶有視線與世子殿下相觸,都會眉目含笑。茶罐是隻玲瓏錫瓶,貴在嚴實,而且錫性與茶性相親相近,存放前大瓶儲水小瓶吹氣以測滲漏。她一看就是茶道行傢,門外漢哪裡懂得計較這些,隻想著如何金玉昂貴瞭。茶壺是古樸的去冬壺樣式。
她見徐鳳年盯著茶壺,就解釋說道:“這是我父親年輕時去兩禪寺聽高僧講經時妙手偶得的,取自一位常年耕作的和尚洗手後沉在缸底的洗手泥,照著兩禪寺一棵銀杏樹的樹癭形狀做瞭一把壺,刻上樹紋,後來不知為何便流傳開來。壺名取自‘指紋隱起可迎春’。不過泱州一般的去冬壺,砂泥都從陽羨溪頭挖來。”
徐脂虎正在努力將一朵牡丹插在徐鳳年發髻中,徐鳳年誓死不從,姐弟兩人有來有往,始終沒能得逞的徐脂虎喘著氣笑道:“那老和尚就是兩禪寺的大住持,聽說活到一百五六十歲瞭吧,遍天下也就咱們北涼武當山上的丹鼎大傢宋知命可以比一比。許伯父每隔十年就要跑一趟兩禪寺,除瞭聽禪聽經,還有就是跟老和尚求那洗手泥。所以陽羨溪頭一斤泥能值一斤黃金,終歸不如許伯父親制的茶壺來得佛氣。”
徐鳳年剛接過一隻綠玉鬥茶杯,正想喝茶,結果聽到這茶壺是老和尚缸底洗手泥制成的,臉色頓時有點不自然。佛氣什麼的,他喝不出來,也實在是不想喝出來。但上瞭賊船下船難,隻得硬著頭皮喝瞭一口。他喝茶喝不出門道,也就不敢瞎賣弄,茶葉與烹茶用的泉水自然都是極好,但隻要一想到洗手泥三字,他就有些泄氣,興致不高。
一不留神就被徐脂虎將牡丹花插在頭上,他也懶得去拔下。沒來由想起自稱住在寺裡的李子姑娘,還有那個小和尚笨南北,一時間怔怔出神,繼而想到有關兩禪寺老住持的傳聞。據說這個被世人當作聖僧圓寂以後註定要稱祖的老和尚十分有意思,識字極少,年幼時隻是做些砍柴燒炭的事情養老母度日,買柴的人傢信佛,常讀《金剛經》,少年久而久之,便有所悟。母親逝世後,他才上山便得兩禪如來衣缽,剃度受戒出傢主持講法,一氣呵成。
要知道他是講法,而非講經,雖說這與他貧苦出身識字不多有一定關系,但無疑這位和尚悟性直追大佛,聽金剛一經而悟萬法,兩禪寺的僧人誦讀經典何止萬千?但當年與這位和尚討教典籍佛理,和尚都開門見山說我沒讀過你的經,因此和尚隻是讓他們背經,往往是背到一小半一半,和尚就說一個停字,接下來便與對方說法,無人不服。曾有南國第一大寺法華寺百歲老住持詢問當時才四十歲的和尚,為何讀萬遍妙法蓮花經而不解經義,結果僅是老住持背瞭幾段,中年和尚便開始娓娓道來其中經義,老住持醍醐灌頂,感恩而去。世人聽來,簡直就是神乎其神,無法想象一個連經書都不會讀的和尚如何能度人。連龍虎山齊仙人都要見之行禮。兩位佛道的最傑出人物,在一甲子前的一次蓮花辯論上同時出現,但結果卻讓所有旁人一頭霧水,兩人隻是面面相坐,一言不發,坐瞭整整一晚上。
那是仙人齊玄幀飛升前最後一次現世。
當這個和尚不再年輕,越來越年邁時,也不曾聽說他去識字讀經,隻是當尋求大本一走十五年的徒弟白衣僧人回來時,讓這徒弟說瞭連續三天三夜的經義,他頻頻點頭,最後竟冒天下之大不韙地準許白衣僧人喝酒娶妻,再後來,就有瞭離經叛道的頓悟。
徐鳳年猛地一驚,茶水灑瞭一地,喃喃自語道:“白衣僧人李當心,自小住在寺裡的李子姑娘……”
道姑許慧撲本來就瞧出徐鳳年品茶興致不高,這一灑,更顯無禮,與俗物何異?她便有些神情不悅,隻是沒有說什麼,但再也沒有想法給這世子殿下倒第二杯茶。看來世人所說北涼世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並未誇張啊。
原本有望寵冠後宮的姐姐許淑妃突然被打入冷宮,許氏上上下下便已是雷霆大怒,但她一個寡婦女冠,不至於跟傢族成員一樣遷怒於徐脂虎,昨晚得到世子殿下在兩郡興風作浪的內幕,也隻是一笑置之,甚至連傢族讓她借著徐脂虎接近世子殿下一探虛實的說法,都沒有點頭,今日親眼一見,實在是失望,無非是仗著北涼王的傢世仗勢欺人而已,這與泱州四大世族裡不成材的子孫在根子上並無不同。許慧撲瞥瞭一眼以往能談上心的徐脂虎,心中一嘆。
茶沒冷,氣氛卻是冷瞭許多,已經不是加幾塊炭火便能改變的事情。徐脂虎仿佛近墨者黑,也不如以前那般一點即透,隻說是要再和弟弟逛一下報國寺,便離開瞭禪房。
許慧撲靜坐片刻後,等這一行人遠去,才緩緩起身,走出院子後門,徑直上茶山。走瞭一炷香工夫,終於見到一棟竹樓,竹簷下放瞭一張竹椅,坐著個眉發如雪的老人,膝上蹲著一隻毛發也是如雪的獅子貓,老人手撫貓頭,端坐望遠山。
老人伸瞭伸手,許慧撲正襟危坐在竹椅旁的一隻小凳上,不等她開口,耄耋之年的老人便和藹微笑道:“來得這麼早,想必是大失所望瞭。”
許慧撲柔聲道:“老祖宗世事洞明。”
老人笑道:“也好,既然這世子殿下扶不起來,世襲罔替就世襲罔替好瞭,我們這幫老傢夥也都落得一個輕松。”
許慧撲深知自己的看法,興許就要扯動泱州四個豪閥的未來格局,緊張萬分道:“要不老祖宗再讓人試探一番,我怕看錯瞭。”
老人輕輕瞥瞭一眼,身份本已不俗的道姑竟嚇得嬌軀微微顫抖起來。老人摸瞭摸獅子貓腦袋,笑道:“怕什麼,這麼大的擔子,還會由你一個小女子來承擔不成,那未免也太瞧不起庾廉、許拱、盧道林這些人瞭,泱州還不至於寒磣到這個地步。”
許慧撲臉色蒼白,不敢出聲。
吏部尚書庾廉,江心庾氏傢主。盧道林,湖亭盧氏傢主。龍驤將軍許拱,雖非姑幕許氏傢主,卻也是手執兵權的王朝大將軍。隻是這些各自驚才絕艷的泱州大佬們,見著瞭眼前這位老祖宗,就算不至於跟許慧撲這般戰戰兢兢,也得畢恭畢敬站著說話。許慧撲之所以能坐下,除瞭她是女子之外,還因為她是這位泱州老供奉的孫媳婦。龐大的江南士子集團,其底蘊與勢力,豈是才百年根基的青黨能夠媲美?洪嘉北奔,便出自眼前老祖宗一手策劃,還有那評點天下傢族排名的《族品》,王朝共有九人參與,老祖宗排名甚至要在當朝首輔張巨鹿之前!因為老祖宗年輕時曾與老首輔以及西楚太師孫希濟師出同門,張巨鹿再權勢煊赫,也要以晚輩自居。
老人眺望遠方,“今日王霸之辯,大概又要拾人牙慧瞭。”
許慧撲猶豫瞭一下,終究沒有說話。五十年來中最巔峰的王霸之辯,老祖宗便身在局中,自然有資格說這話。
老人感慨道:“老首輔運氣好,有張巨鹿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否則以他的本事,也就是當個帝國的裱糊匠,這裡漏風這裡縫,那裡漏雨那裡補,春秋國戰以後註定是要不合時宜瞭,死瞭好,否則晚節不保。西楚那孫老頭就慘瞭,原本論名聲,我們兩個加起來都不如他,現在倒好,士子中,全天下他這罵名就隻輸給徐人屠瞭。還不如死瞭。”
許慧撲隻是虛心聽。
老人聽到獅子貓喵瞭一聲,低頭看瞭看,笑道:“那世子扶不起也不好,短期內是好事,長遠來看,我們這幫被棠溪劍仙罵為老不死的傢夥,這些年死皮賴臉不死,豈不是白活瞭?”
許慧撲撲通一聲跪下。
老人喃喃道:“你當年與盧白頡那點事,算得瞭什麼,起來吧,地上涼,沾瞭寒氣不好。做人要接地氣,可也不是這個接法。”
許慧撲顫巍巍起身,重新坐下。
老人瞇眼道:“去,讓那寒門後生與世子殿下見上一見,有他給北涼出謀策劃,不輸當年趙長陵之於徐人屠,這死水就做活瞭。”
許慧撲輕輕起身。
老人平淡說道:“你去向那世子自薦枕席,才算徹底跟盧白頡斷瞭關系。”
這位清心寡欲多年隻讀老莊的女冠並未拒絕,離去時,咬著嘴唇,滲出血絲。
女冠許慧撲行走在茶山小徑中,終於走出瞭老祖宗的視野,站在茶叢中,望著報國寺一座重簷歇山頂的黃琉璃瓦亭子,怔怔出神。除瞭咬破嘴唇的血絲,臉上看不出太多悲慟。她並不恨老祖宗的安排,隻恨當年那青衫劍士的不爭。她一心修道,駐顏有術,看上去是三十歲的風韻少婦,其實年近四十。初見他時,她才十三歲,人生能有幾個十三?她伸手抹去血跡,臉色陰沉著走下山。
許慧撲卻不知樹蔭深處,一襲仗劍青衫已經一望許多年,見她走入報國寺後,他才緩緩步向竹樓。
老人與貓還在,如雪球一般的獅子貓尖叫一聲,打盹的泱州老供奉略顯吃力地抬起眼皮,看著眼前這塊當年盧氏精心雕琢的璞玉後輩。這劍士曾經是何等意氣風發,若不是過不瞭情關,不管是入仕還是劍道,任何一條路,都會走得很遠。老人安撫著膝上那隻受驚的獅子貓,皺瞭皺白眉,平淡問道:“都聽見瞭?”
棠溪劍仙盧白頡點瞭點頭。眼神清冷地望著這個老人,一根手指始終搭在劍鞘上,看來古劍霸秀隨時都有可能出鞘。以盧白頡登劍評的造詣,出劍自然極快,他原本不需要刻意如此顯示,此般自然是在表態,老人若不收回與許慧撲的言語,他不介意以棠溪劍仙而非盧氏子弟的身份再來一次大逆不道的舉動。你是江心庾氏的老傢主又如何,我盧白頡一劍在手,問心無愧,又何須理會?
在江南士子集團中資歷老到不能再老的老供奉庾劍康眼皮顫瞭一顫,一隻手不再是撫摸雪白獅子貓,而是五指呈鉤爪狀握住寵物的腦袋,隻是並未用力。本能感覺到有些不舒服的獅子貓似乎不理解,轉瞭轉頭。王朝中少數幾個有望死後爭取到謚號“文忠”的庾劍康突然自嘲地笑瞭笑,至於更高於“文忠”的謚號“文正”,王朝已空懸一百二十年,連他都不作奢望。老人隻是再度望向遠處青山,江南多山水,總是看不厭,清淡言語中竟然罕見出現妥協意味,他輕聲道:“棠溪,你知道當年我本意是由你來做盧氏傢主,盧道林也願意。”
盧白頡很不客氣地打斷道:“我不願意。”
老供奉庾劍康皺眉道:“你不願意娶庾氏珍珠,不願意做盧氏傢主,不願意薦舉入仕,不願意恩蔭做將,身為盧氏子弟,棠溪,你可知你有太多不合規矩的不願意瞭。若你不是這般散淡偷閑,盧氏何至於連伯柃袁氏都會後來居上,壓你們一頭?”
盧白頡沉默不語,手指不再抹在劍鞘上。
老供奉嘆息著伸伸手,示意這名曾被他十分器重的後輩坐在凳子上,盧白頡坐下後,今天特意從江心郡趕來報國寺的庾劍康笑瞭笑,“可惜不是我庾氏子孫,我傢裡那些後輩,沉穩有餘,銳氣不足,隻能守成,很難中興。
他們哪敢罵我們這些老傢夥是老不死,便是有怨氣,卻連肚子裡都不敢罵。
小小年紀就都是一股子臭不可聞的暮氣。棠溪,你可知我為何要為難許慧撲這麼一個女子?”
棠溪劍仙搖瞭搖頭。
老供奉雙手捧起獅子貓,感慨道:“她哪裡配得上你。”
盧白頡苦笑道:“可我就是放不下她。”
老人冷哼道:“你父親晚年得子,對你格外溺愛,臨死前甚至分別留信一封給我與許殷勝,不顧立長不立幼的宗規,不惜交出一些傢底,冒著引狼入室的風險,求我們來幫襯著你做盧氏傢主,你真當盧道林不知這個秘密?
我能不說,許殷勝卻早就透露給他瞭。這些年姑幕借盧氏的勢暗中壯大,狼已經入瞭室,你卻讓你父親大失所望。盧道林是好人不假,可如何能與姑幕許氏這幫陰險小人占得便宜?遠的不說,你盧氏摻和進瞭許淑妃的事情,趙皇後冷眼旁觀,可都記在瞭心裡,真以為趙皇後會與那許傢女子情同姐妹?
這次那北涼世子一番興風作浪,江南道士子群情激憤,京城國子監三萬學子受瞭挑唆,你兄長在國子監裡還能安穩?不出意外,裡外都做不得人的盧道林便要引咎辭去右祭酒,與你兄長鬥瞭好些年的桓溫自然樂得順水推舟。盧氏在京城受挫,說到底還不是我泱州的損失?若非如此,我一個一隻腳都在棺材裡的老不死來這裡作甚?聽那無聊的王霸之辯?還是想被你仗劍相脅?”
棠溪劍仙平淡道:“與我說這些,伯父就不怕對牛彈琴嗎?”
不知是怒其不幸還是哀其不爭,老供奉隱約怒氣橫生,提高嗓音說道:“棠溪,我可以不讓許慧撲去做那事情,可你這次卻是必須要出來替盧氏分憂。否則以我的脾氣,姑幕許氏這些年的手腳,讓一個無足輕重的許慧撲去丟人現眼,隻是給他們提個醒罷瞭。棠溪,我最後問你一次,你願不願意去京城做兵部侍郎,你且不管如何能做這四品京官,我隻問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盧白頡苦澀道:“隻求伯父莫要讓人為難她。”
老供奉微微一笑,恢復雲淡風輕的閑散常態,和顏悅色說道:“棠溪啊棠溪,當局者迷,你若是肯出仕,誰敢與她過不去?”
盧白頡搖頭道:“連北涼王的女兒都有人敢如此欺負,她隻是姑幕許氏的棄子,如何能讓我放心。”
老人平淡道:“好吧,我可以與你約定,你去京城,她終歸是庾氏名義上的孫媳婦,沒誰能欺負。”
棠溪劍仙盧白頡起身作揖後平靜離去。
老人瞇起眼,靠在椅子上,心思讓人琢磨不透。
竹樓中走出一對主仆,赫然竟是酒樓中見識過北涼輕騎跋扈行徑的拿扇公子與青衫劍士。風流倜儻的公子哥換瞭一把象牙骨扇,扇面上繪有三位風情迥異的美人。他蹲在老供奉庾劍康身邊,伸手摸瞭摸獅子貓,抬頭笑道:“老祖宗,何必要費心思讓棠溪劍仙出仕,盧氏底子本就不比我們庾氏差多少啊?一個盧道林不足懼,可加上這位,就不好說瞭。伯柃袁氏跟姑幕許氏哪裡能入老祖宗的法眼,但盧傢一旦有棠溪劍仙坐鎮,隻要稍稍賺取一些軍功,真做瞭實打實的兵部侍郎,再等個七八年,有盧氏傢底支撐,執掌一部不是難事,比起一位許淑妃,分量隻重不輕啊。”
老供奉笑道:“許淑妃算什麼,實話與你說瞭,不管是誰傢的女子,進瞭宮,都不是趙皇後的對手。當今走外戚路數,是最蠢笨的法子,姑幕許氏不信邪,目光短淺,遲早要惹來禍事。但王朝軍政一途,卻是大有可圖,我們江南道讀書人不缺,唯獨缺盧白頡這般可馬上建功的人物,不論長遠還是公私,我都會讓他進入兵部,至於盧白頡能否在徐瘸子、顧劍棠和幾大藩王三足鼎立的夾縫中冒頭,得走一步看一步。依盧白頡的性子,最多是做到大將軍,做不成兵部尚書的,但可以讓盧氏在他身上分心分神,可以讓盧、許兩傢生出嫌隙,可以讓這些年得志猖狂與盧氏摩擦不斷的伯柃袁氏如芒在背,還可以讓盧氏念我們庾氏的人情,你算算看,一舉幾得瞭?”
公子哥雙指捏著扇柄,笑道:“四得。”
略作思量,年輕俊逸的公子哥啪一下撒扇開來,小心翼翼道:“老祖宗,徐、盧兩傢畢竟是姻親,棠溪劍仙日後執掌兵權,似乎還可以讓朝廷更忌憚北涼。”
老人欣慰道:“這隻算是半得半失,不好妄言。徐瘸子和盧白頡的性格天生不合,陛下未必看不出來,即便陛下看不出來,趙皇後卻是看得清楚。
天底下門閥聯姻,牢固的唯有我們這般讀書讀出來的世族,區區將種,不可以常理推斷,更何況是徐瘸子。徐、盧兩傢其實骨子裡是誰都瞧不起誰的。
不過你能看到這一點,算是不錯瞭。”
年輕公子笑瞭笑,打開瞭扇子,卻是替老祖宗與那隻獅子貓扇起一陣清涼。
老人輕聲道:“我雖罵那傢夥是徐瘸子,可到底是毀滅瞭八國近半青壯的人屠魔頭,更是連春秋大義都給踐踏得一幹二凈瞭,不是你們這些孩子能去隨意挑釁的。因此酒樓上的小打小鬧,你別想著如何去出氣,一個不好,就是引火上身。徐瘸子的護短,你們這些孩子,都沒有切身體會,我不管你現在如何不理解,隻要記著這些話就行瞭。官場小吏的‘拖’字訣,能讓尚書將軍們都頭疼,擱在你們身上,就要學會‘等’字訣。年輕是好事,能等。張巨鹿也好,顧劍棠也罷,能有今天成就,都是等出來的。”
公子哥點瞭點頭,對於老祖宗的叮囑,絲毫不敢掉以輕心。雖然無法馬上對那北涼世子下絆子,有些遺憾,但既然連老祖宗都說要等,他不過是庾氏一名庶子,當然不敢違逆,也更能體會耐心的重要。
此時,徐鳳年隻帶著靖安王妃在報國寺內走走停停,走著走著就來到瞭寺外墻根的臥龍松下,有樹蔭有清泉,徐鳳年坐在泉邊石頭上,在酷暑中格外愜意。今日報國寺有一場盛況空前的王霸之辯,一般香客已經進不去寺內燒香拜佛,寺內幾個僧侶在門口把關,除瞭熟面孔,一般人要遞出名刺,身份足夠,方可入內。
徐鳳年看到一名窮酸書生在寺外徘徊許久,日頭正毒,很快就出瞭一身汗,估計是墻根泉水這邊的徐鳳年錦衣華服,更有一名豐韻卓絕的“侍女”伺候,他不敢上前乘涼。在江南道,世族子孫連與寒門子弟同席而坐都視作奇恥大辱,那書生當然不敢自討苦吃,隻是實在熬不過大太陽熏燙,猶豫瞭半天,終於來到泉邊離徐鳳年最遠的地方蹲下,捧瞭一把水撲在臉上,舒服至極,長呼出一口氣。蹲瞭會兒,見徐鳳年並未出聲,這才小心翼翼坐下,在衣袖上擦瞭擦沾水的手,從懷中掏出一本書,默聲誦讀。
徐鳳年餘光瞥瞭眼,竟然不是江南常見的書籍,而是北涼那邊當朝大儒姚白峰的《四經章句集註》,看這書生唇語,更加有趣,簡直就是離經叛道到瞭極點。
“姚先生解經,據一時所見,未必是聖人本旨,多有商量處。”
“立言太高,然發揮己意太過,溢出原本經文,有欲求高於聖人之嫌,以致凌虛蹈空而無實,非解經正統。”
“但比較學宮朱門理學的一絲不茍,仍有諸多可愛處,拘謹更少,通達更甚。”
徐鳳年觀察著書生唇語,覺得十分有意思。尤其是當那寒酸書生合上書籍說瞭一句“我輩書生死當謚文正”,他忍不住笑出聲,把那書生嚇瞭一跳,手一抖,《四經章句集註》就跌入水中。書生忙不迭跳入水中,看到濕漉漉淆成一團的典籍,心疼得臉色苦悶,爬上岸後魂不守舍。這濕透瞭的書籍哪怕一頁頁撕下來曬,估計都要損耗大半,一時間在那裡唉聲嘆氣。
徐鳳年打趣道:“一本書值得瞭幾個錢?”
那書生頭也不抬,說道:“這書的確不值幾個錢,但由我來讀便能讀出好些錢。”
徐鳳年嘖嘖道:“飽讀詩書售帝王,說是這麼個說法,可你連報國寺都進不去,誰理你?”
窮酸書生笑瞭笑,低頭自顧自說道:“誰說我要賣給帝王傢?聖人雲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獨獨沒有瞭卻君王事一說。”
徐鳳年彎腰從泉水中拿起一個冰鎮瞭有些時候的西瓜,伸手一敲,剛好一敲為二,笑道:“吃不吃?”
書生抬頭一臉疑惑。
徐鳳年笑道:“不敢?”
書生默不作聲,隻是皺眉。
徐鳳年幹脆將一半西瓜輕輕丟瞭過去,書生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接住,看到徐鳳年埋頭大啃,這才低頭吃瞭一口,涼透心肺。
徐鳳年打趣道:“死當謚文正,好大的野心。”
書生頓瞭一下,這下子當真是心肺涼透瞭。
儒傢解經就跟釋門說法一樣,解經不是讀經,說法不是說經,皆是非大士所不能為,世子殿下眼前這位窮酸書生卻敢對解經著稱的理學鴻儒姚白峰說三道四,本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至於所謂謚號文正的野心,就更驚世駭俗,連泱州老供奉庾劍康也隻是奢望身後能有個文忠的謚號便是大幸。春秋群雄逐鹿,離陽問鼎後,對臣屬謚號有瞭明確規范。文官以文正為魁,隻是此謚早已空懸百年;文貞緊隨其後,朝野上下都將其視作首輔張巨鹿的囊中物;接下來依次是忠、端、康、義等,既然文正、文貞都不敢奢望,那文忠便成瞭王朝內各路諸侯與頂尖文官最熱烈追求的五石散。如今的天下,考究世族豪閥高下,謚號多少和輕重無疑是一項極為重要的標準,一般士子哪敢說死當謚文正,連狂士都不敢。
一經揭穿,往小瞭說去,就是品行不端,往大瞭說,指不定就要有牢獄之災。那個讀書人一本《四經章句集註》落水都心疼得不行,顯然是寒門出身。心事被外人說破,這位書生神情慌亂稍縱即逝,很快就雲淡風輕,繼續低頭吃那半個冰鎮西瓜。徐鳳年說穿其心事後,卻沒有得勢不饒人,而是被謚號一說勾起瞭心事。文臣重謚,理所當然,武將功勛也不例外。與武字搭配的相對較少,但也有十八字之多,故而有“大丈夫當謚十八”的說法。武謚中“毅”字奪魁,前九分別是毅、烈、寧、靖、平、襄、敬、敏、肅,傳言大將軍顧劍棠已經欽定謚號武敬,毅、烈、寧三謚,仍是巨大懸念。
武官不比文臣,謚號歸屬往往偏低,一般而言能有前九就是莫大榮耀,這與世族當政鄙視將種有關。當然,若武將能以文字謚,更是榮上加榮。這隻獨寵於那些出身豪門的武官,例如棠溪劍仙盧白頡能夠入仕,死後謚號未必不能以文字帶頭;徐驍對此一直不太上心,總說三代以後還能有個過得去的美謚就足夠。因為朝臣諸公不管當時如何得寵,如何功冠朝野,死後美謚追改惡謚不是特例。
徐鳳年的怔怔出神,被報國寺內一陣哄然叫好聲給驚醒,想必是王霸之辯已經開始,某位清流名士的言談得到瞭好評。
寺內有曲水流觴,清談名傢們沿水繞廊席地而坐,酒杯漂流到誰面前,就有美婢負責端起,交由辯士,一飲而盡後,便可抒發胸臆,若是引來共鳴,獲得叫好,便可再飲,若是言談泛泛,則要自罰三杯,一旦有人起身反駁,輸者便要退場。江南道推崇清談,沒有哪位清談大傢不是這種戰場上的常勝將軍。私下有人記錄退場人數,湖亭盧氏的盧玄朗,退場六十二人,未曾被誰退場,穩居江南道清談名士前三甲。但與未嘗一敗的盧玄朗地位並列的其餘兩個,都列席參與瞭今日報國寺王霸之辯,可謂是一樁罕見盛事。其中一人是共計退場一百餘人的袁疆燕,被譽為江左第一,喜好執麈尾,瀟灑出塵。另外一人則是報國寺的高僧殷道林,士林尊稱不動和尚,不言則已,一鳴必驚人。他當年與劉燕和盧玄朗的成名兩戰,《易象妙於見形》與《才性四本》之爭都在報國寺,可以說報國寺能成為江南道清談聖地,除瞭風景優美,借勢於魏紫姚黃在內的數千株牡丹,更多歸功於這個口碑極好風雅一流的老和尚。
徐鳳年啃完瞭西瓜,問道:“你想不想參加這場辯論?聽說隻要隨便贏幾個,比考取功名還有用。”
隻咬瞭幾嘴西瓜的書生笑著搖瞭搖頭,自嘲說道:“曾經有幸參加過一次,才說瞭幾句就被趕出來,也不知道是贏瞭還是輸瞭,應該是輸瞭。與我辯論的那位袁氏士子,估計會被記錄退場一人吧。”
徐鳳年餘光瞥見女冠許慧撲出瞭報國寺,徑直走來,他視而不見,隻是看著眼前書生,微笑道:“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嗎?我猜辯論時你就孤零零一人坐著吧?”
走近瞭的道姑出聲道:“殿下這次猜錯瞭。”
徐鳳年一臉恍然道:“是許姐姐帶著進去的?”
道姑許慧撲笑著點瞭點頭,解釋道:“陳公子滿腹經綸,尤其精於王霸之辯,獨具匠心,曾托我給許拱闡述軍政利害,簡稱《呈六事疏》,被大將軍評點為不拘一格,殊為不易。”
徐鳳年略微驚訝地哦瞭一聲。午飯時與大姐徐脂虎閑談聊起瞭許慧撲的傢世,姑幕許氏以龍驤將軍許拱為傢族砥柱,這位清談、軍政兩不誤的大將軍出身豪閥高門,主持江南道三州軍務,頗有小藩王的架勢。任內做瞭許多大刀闊斧的改革,整飭吏治,毀譽參半。徐驍對此人評價不低,既然能被公認眼高於頂的徐驍說成不錯,自然是相當厲害的角色瞭。至於那份在泱州泥牛入海的六事疏,說出來可能連許慧撲都不信,徐驍書房就有一份,親自圈畫瞭許多,對於如何鞏固邊防以及解決財用大匱,更是有過拍案叫絕的舉動,這是徐鳳年親眼所見,其分量毋庸置疑。
來湖亭郡的途中,他曾專門讓祿球兒弄來一份,隻是沒料到出自眼前窮書生的手筆,隻是不知這位陳公子與許慧撲怎麼就有瞭關聯。豪門女子與寒士的瓜葛,隻是才子佳人小說裡的美好橋段,尤其在門第之見深重的江南道,更是不現實,這恐怕也是王東廂《頭場雪》在江南道市井中格外搶手的根源。
宴席上,徐脂虎直截瞭當說瞭許慧撲與盧白頡以及盧、庾、許三傢的恩怨情仇,這名女冠與窮書生有貓膩兒顯然不可能,那就更讓徐鳳年好奇瞭,難不成這書生真是經邦治國的大才?出身市井寒門,卻有高屋建瓴的格局眼光,可就是真的難得至極瞭,徐驍當年左膀右臂“陽才”趙長陵和“陰才”李義山都不算是寒士,是正兒八經的士族出身。
徐鳳年剛想客套寒暄,發現棠溪劍仙竟也出現。許慧撲立即沉瞭臉,視而不見。
盧白頡輕輕苦笑,窮書生見到這位盧氏琳瑯七玉之一,也沒有卑躬屈膝,似乎並不陌生,主動作揖,隻是執侄輩禮自居,這等傲氣,落在士子眼中還不得氣得怒發沖冠。棠溪劍仙是何等神仙人物,你這無名小卒又是哪門子角色?竟敢不退不避,就不怕污瞭盧七先生的眼睛?而盧白頡似乎對書生也十分青眼相加,並不空洞地由衷勉勵瞭幾句,這才轉頭看向許慧撲,猶豫瞭一下,還是說道:“與你說幾句。”
許慧撲冷笑道:“盧七先生避嫌瞭這麼多年,為何今天破例瞭?”
徐鳳年和窮書生都自動轉頭,很有默契地打定主意不去看不去聽。這對當年惹起江南道軒然大波的男女僵持不下,最終還是女冠許慧撲敗下陣來,與盧白頡沿著清靜無人的報國寺墻根走去。許慧撲臨行前不忘對世子殿下告辭,再對書生說道不妨去寺內辯論,她已與報國寺說瞭,不會有人阻攔。於是泉畔又隻剩下三人,姓陳的書生輕輕皺眉,徐鳳年笑道:“我姓徐名典匣,經典的典,劍匣的匣,名字如何?”
窮書生笑道:“典在匣中不得鳴,嗯,好名字。”
面罩輕紗的靖安王妃裴南葦忍不住白瞭一眼。
徐鳳年問道:“既然得瞭允許,不進去聽辯論?我呢,草包一個,既然許姐姐說你才學不俗,想沾沾光,跟你坐一起好瞭。”
書生反問道:“與我同席而坐,公子就不怕被士子名流笑話?”
徐鳳年笑容古怪,沒有回答,而是轉頭詢問裴王妃:“你說說看,我怕不怕?”
一路上沒少吃苦頭的靖安王妃不敢把問話當作耳邊風,語調生硬清冷道:“不怕。”
徐鳳年心滿意足,笑望向窮書生。後者嘆瞭口氣,點點頭,將吃完的西瓜放下,拿起地上曝曬的《四經章句集註》,小心翼翼放入袖中。
三人走出古松陰涼樹蔭,走向報國寺,徐鳳年居中,靖安王妃在左,窮書生在右,先後又有區別。三人才走,徐鳳年便看到一個徘徊在墻根下的小女孩小跑到泉水邊,先前因為他在,這個面黃肌瘦小乞兒模樣的孩子不敢上前乘涼,就躲在墻角,三人離開後,終於壯起膽子。她到瞭樹下泉邊,先將兩半西瓜抬起,擱在泉畔石頭上,但無意間與轉頭的徐鳳年對視後,衣衫襤褸的小女孩臉色唰一下雪白,趕忙將西瓜放回原地,見這位富貴氣派的公子哥並未惱怒,這才怯生生蹲在樹下。書生生怕這位與棠溪劍仙和許慧撲都熟悉的世族“士子”心有不快,輕輕說道:“這孩子是可憐人,乞討為生,與一個癱瘓的爺爺相依為命,若不是她,老人早就熬不過上個冬天瞭,我教瞭她一些字,乞討時能討些巧。唉,肯定是她爺爺又犯病瞭,否則她不會來報國寺撿銅錢,她每次撿得都不敢多,隻是幾枚銅板,能買半籠饅頭罷瞭,卻是她與爺爺好幾天的飯食瞭,至於那西瓜……”
徐鳳年面無表情道:“西瓜皮切片以後可當菜炒。”
窮書生愕然後點頭道:“是的。”
靖安王妃肯定是第一次聽說西瓜皮可以做菜,下意識多看瞭一眼那小女孩。
報國寺王霸之辯,招來許多江南道士子,有資格參與盛況的早已入寺入座,還有身世與名聲都不夠格的許多尋常士子,則湊個熱鬧,隻能在寺外逛蕩晃悠。臥龍松下是一塊風水寶地,原先被徐鳳年霸占,世子殿下這等不需說話就自有跋扈氣焰的紈絝,一看就是不易親近的主,加上他是寺中走出,寺外士子們就隻得遠遠站著,更多是對那名看不清容顏卻身段妖嬈的“侍女”指指點點,秀色可餐啊。
這世道,大戶富貴人傢出行,一般是看人看馬,至於清流名士,則是看他們身邊的佳人美眷。以高門出身的女冠道姑為第一等,像許慧撲之流,更是可遇不可求;接下來才色俱佳的名妓並列為第一等;自傢府上的年輕美婢又次之,數量越多越顯身份,江南道上的玄談大傢,如伯柃袁氏的袁疆燕,曾有出行帶近百位童子童女的浩蕩壯舉。
好不容易等到徐鳳年騰出位置,幾對衣裳華貴的公子千金立即上去乘涼。那卷起褲管去泉池裡彎腰撿錢的小乞丐無疑成瞭礙眼的東西,一位三角眼公子哥嗤笑著伸腳將西瓜踹入泉中,濺起水花無數,嚇得渾身濕透的小乞兒瑟瑟發抖,再不敢撿銅板,想要躲閃,在水中走急瞭,一不小心就撲倒在泉中,惹來一陣哄然大笑。一個濃妝艷抹的士族女子幸災樂禍笑過以後,尖聲刻薄地罵道:“小賤種,誰讓你來這撿許願錢的,不怕被寺裡和尚打死嗎?!”
泉池被這些乘涼的膏粱子弟圍住,小乞兒無處可躲,隻能站在泉水中,紅著眼睛低頭說道:“寺裡說隻要每次撿幾顆銅錢,就不打緊。”
那女子嚷道:“還敢頂嘴?”
她惱怒之下,反正沒有外人在,懶得裝名門淑女,撿起地上石子就狠狠砸瞭過去,小乞丐本能躲瞭一下,女子沒砸中。她本來不得入寺就有些火氣,如此一來更加惱火,撿起一顆雞蛋大小的石子,陰沉笑道:“還敢躲,再躲就打斷你的腿!”
她使勁丟擲過去,砸在小乞丐胸口,砰然作響,身邊男女都拍手叫好,誇贊好準頭。小女孩竹竿一般的瘦弱身軀哪裡吃得消這般折騰,搖晃瞭一下,臉色痛苦,但仍然不敢躲避,站在水中帶著哭腔說道:“我再也不敢撿瞭,再也不敢瞭!”
年輕女子冷笑著再撿起幾顆石子,還分發給身邊狐朋狗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準備一起玩類似竹箭投壺的遊戲。江南道雅士素來有雅歌投壺的助興習俗,許多名士都擅長屏風盲投與背坐反投,龍驤將軍許拱甚至能在一壺中插滿百餘竹箭,最後呈現出一幅攢簇如箭林箭山的畫面。這投壺算是君子六藝中“射”的演化,在江南道上十分風靡,隻不過今天竹箭換成瞭石子,陶壺變作瞭小乞丐,在公子千金看來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拿到石子的都躍躍欲試,在那裡瞄準,看樣子,是不在乎那小乞丐的身板是否撐得住幾下丟擲的,對江南道士子來說,砸死一個行乞的小賤種,算得瞭什麼事。
本已一隻腳踏入報國寺門檻的窮書生告罪一聲,反身跑去,怒道:“住手!”
一吼之下,紈絝千金們愣瞭愣,但也隻是一愣,隨後相視大笑,不再理睬。兩個性急的公子哥反而加重瞭力道朝水中小乞丐丟去石子,一個砸中胸口,一個砸中手臂。小乞丐咬著嘴唇不敢出聲,隻是蹲在及膝的冰涼泉水中,蜷縮起來。在哪裡不是人心比水冷?可痛苦到瞭極點的小乞丐仍是擠出蒼白笑臉,對挺身而出的窮書生說道:“陳哥哥,沒事的,砸幾下,不痛。”
不痛。
能不痛嗎?
面對盧白頡、許慧撲這般泱州最拔尖人物仍能不卑不亢的窮書生跳入水中,再顧不得是否會濕瞭袖中典籍,護在小乞兒身前,望著這群靠著傢族一生衣食無憂的士族男女,面容悲慟。哀莫大於心死,他連質問都不去質問。
那始作俑者的驕橫女子一臉不屑,居高臨下說道:“你又是哪裡來的寒門豬狗?”
這時候,士族子弟身後傳來一個醇厚嗓音,“本世子從北涼而來。”
於江南道而言,士子成林,那些寒門子弟、市井百姓就都是依附士子秀木而生的雜木草藤,砍去幾棵惡木雜草不算大事,這是公認的道理。但大族士子自矜身份,倒也不如何去刻意針對尋常百姓人傢,估計是嫌掉價,倒是比寒門高出一線的役門吏門的兩門子弟尤其行徑惡劣,不遺餘力地去顯擺身份。
報國寺這些為難小乞兒的公子千金,便屬於這個高不成低不就的范疇,對上搖尾乞憐,世族士子放個屁都是香的;對下斜眼看人,寒門人物便是寫出瞭真正的錦繡文章都覺得俗不可耐。
這兩批人別的不說,眼力見兒無疑是極好,面對窮書生一眼看穿傢底,當然肆無忌憚,可轉身後看到那名自稱世子的年輕人,就有些忐忑瞭,畢竟那身裁剪質地都考究的華服,以及那高高在上的氣態,都作不得假。世子一說,在先古是唯有帝王諸侯嫡子才能擁有的名號,近五百年來豪閥漸起掌控朝政,才略顯泛濫,王孫子弟與大傢族的嫡子都可被稱作世子。
在江南道上,將種後代,除去大將軍許拱的子女,也沒誰敢佩刀出行,況且龍驤將軍本就出自姑幕許氏,不是正統意義上的將門。江南道崇尚的是羽扇綸巾,是牛車執麈,可不興下等遊俠才耍的刀劍,那眼前這位世子是?
他們一時間有些吃不準,畢竟這個俊逸得不像話的傢夥方才還與棠溪先生和許女冠言笑晏晏,怎麼揣測都不至於是普通出身。但話說回來,若真是傢世非凡,又怎會與泉池裡的那個窮酸廝混在一起?世子,江南道這邊有資格稱上這名號的倒也超出瞭一雙手,可不曾聽說有哪位世子喜歡佩刀啊。
北涼而來?是出身蠻荒北涼還是遊歷歸來?
率先對小乞兒發難的女子隻覺得眼前一亮,來不及深思,暗嘆一聲好俊的公子哥,長得實在好看,若不粗魯佩刀,而是搖扇或是執麈就更好瞭。她偷偷松手丟掉手中石子,媚眼望向這瀟灑走來的陌生面孔“世子”,正要輕彎小腰施一個萬福禮。
徐鳳年有些無趣,看來這些個傢夥多半是沒聽懂自己的話,沒將自己跟那個拖死劉黎廷的北涼魔頭聯系在一起,否則這個娘們兒哪裡還有膽量在這裡拋媚眼。江南道與唯有他才可自稱世子的北涼不同,世子不那般值錢金貴,大門戶裡的嫡子長子說是世子,沒誰會追著打,在北涼敢這樣,當年早就被徐鳳年帶著惡奴惡犬登門“拜訪”瞭。
徐鳳年笑著緩緩抽刀,正要行兇,投壺很風雅是吧,這些顆人頭本世子不屑收。手臂收下瞭,江南道不是很會罵人嗎,留著你們的嘴去罵好瞭。
徐鳳年這個細微動作似乎被窮書生察覺,他輕呼道:“不可。”
徐鳳年轉頭眼神詢問,窮書生撇瞭撇頭,示意身後還站著一個在陽春城中無依無靠的小女孩,當下快意恩仇,事後小乞兒如何經受得住報復?徐鳳年皺瞭皺眉頭,拇指始終按在繡冬刀柄上。那群後知後覺的膏粱子弟總算回神,媚眼女子嚇得後退幾步,若非有被見上阿諛、相貌奇峻的三角眼公子攙扶,差點就要掉入泉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這是何等無禮的蠻子才會做的蠢事!
世子,世子個屁!
肯定是小地方來的將種衙內。衙內是江南道對將門後代官傢子弟的特稱。軍營以獸牙作飾,營門又稱牙門,所以衙內一說,十分熨帖形象,很快就流傳開來。隻不過在江南道上,再大的衙內都極度不喜這個說法,將種本就是士子給予的貶稱,衙內能好到哪裡去。除非是有藩王駐紮的那些個邊防重鎮,武夫勢大文官低頭,衙內才有自負的本錢。
傢族有譜品,官宦富貴子弟自然也有個三六九等的排列。且不去說那權貴多如牛毛的京城,在地方上,豪閥嫡長子,以及正三品的刺史與督案之子,當然是第一等的公子哥;接下來是郡守子孫,加上一般世族的後代;再次之則是士族與一般實權官吏的公子;最後才輪到役門吏門子弟。父親品秩是最重要的考量,傢學淵源的鴻儒名士雖無冕但勝似尋常官員,出身這類傢族,也不是役門吏門可以輕易媲美。
如果加上天子腳下的京畿重地,就更復雜瞭,那些個殿閣學士,六部尚書,幾位大將軍,根深蒂固的百年傢族,這裡頭又分正在其位的權臣和退下來的功勛,再來一個隱貴至極的外戚子弟,一個個顯赫圈子犬牙交錯,誰拎得清?但撇開京師,有一點所有人心知肚明,在地方上,在六大藩王尤其是那位王朝唯一的異姓王面前,任你是誰都好,都得老老實實,是蛇就盤著是虎就趴著。淮南王趙英算是藩王中最與世無爭的一位,可淮南王世子誰敢小覷?
因此從北涼而來的所謂世子,哪怕最近陽春城中滿是北涼世子殿下暴虐舉止的傳聞,即使真正站在眼前,仍是沒人會往這個方向設想,委實是過於煊赫超然瞭。
徐鳳年撇撇嘴,繡冬悄然歸鞘,有些懷念以往在北涼橫行跋扈的時光瞭。左擎蒼右牽黃,身後是惡奴,固然上不得臺面,但想起來還真是痛快。
那會兒沒有練刀,花架子都欠奉,不過每次塵埃落定後再卷起袖管來一套奪命十八腿什麼的,還是很解氣的。那幫紈絝千金大概是有些忌憚這將種衙內的腰間雙刀,沒有打腫臉充胖子,紛紛散去,在遠處散而再聚,交頭接耳,認定這外鄉佬公子哥是不知禮為何物的可憎衙內。徐鳳年懶得計較,否則被折騰成落水狗的靖安王世子趙珣就得叫屈瞭,沒理由將他跟這些螻蟻一般的役吏子孫擺在一個層面上嘛。
徐鳳年跳入池中,繞過窮書生,伸手扶起小乞兒,在她胸口一探。世子殿下幾番磨難,久病成醫,以武當大黃庭替小女孩緩緩化去瘀血。小乞兒不敢動彈,怯生生站著,所幸臉色不再慘無人色。徐鳳年見小丫頭忐忑得厲害,都不敢正眼看他,也不知如何安慰,隻是對窮書生說道:“沒事瞭。”
窮書生如釋重負,猶豫瞭片刻,到底還是沒有出聲道謝。靖安王妃見到世子殿下捋起袖子,撿起一捧二十幾枚香客許願的銅錢,遞給小乞兒,她沒有接過手,神色慌張地朝書生看去,見陳哥哥點頭,這才伸出常年凍瘡過後格外滿目瘡痍的泛黃雙手。徐鳳年說道:“接著聽王霸之辯,帶上她一起。”
然後世子殿下撿起兩半西瓜,上岸以後不由分說交到靖安王妃手中,“你拿著。”
靖安王妃臉色鐵青,一手一半西瓜,成何體統。但最後還是沒勇氣忤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混賬傢夥。這世上到底不是誰都有資格與靖安王趙衡叫陣的,更罕有人能讓一位權勢藩王在精心佈局後無功而返。
窮書生幫著小乞兒藏好銅錢,再牽著她的手一起走入報國寺,這樣的行為不合規矩,但不如此,天曉得一轉身,那些紈絝會不會就將火氣撒在身邊孩子頭上,就當給她求一張不大不小的護身符好瞭。隻希望那些個陽春城的權貴子弟聰明些。
窮書生踏過大寺門檻,瞧見前頭“徐典匣”一襲錦綢袍子濕透,笑瞭笑,有些匪夷所思。徐鳳年好似猜透心思,領路時頭也不轉,打趣說道:“別以為我是什麼好東西,那些人欺負這孩子,我欺負他們,都是一路貨色。”
窮書生聽到這個極盡揶揄的說法,啞然失笑。
一肚子無限委屈的裴王妃深以為然。
報國寺內人聲鼎沸,除去可以參與曲水談王霸的百餘清談名士,旁觀者便有足足三四百人,樓臺亭榭都簇滿瞭人頭。徐鳳年徑直走去,挑瞭個相對空閑的角落,拿繡冬刀鞘敲瞭敲兩位名聲相對輕淺的儒士,示意他們挪一挪,把席子讓出來。
能入席的儒士,都不簡單,王霸之辯正到瞭酣戰關頭,冷不丁被打攪,兩位江南道上久負盛名的儒士剛要訓斥,就看到這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蠻子拿刀鞘做瞭個抹脖子的手勢,嚇得他們隻得不情不願與附近名士擠在一張席子上。徐鳳年大大咧咧入席後,招手讓窮書生一起坐下,後者也不客氣,坐下後神情恍惚,好似百感交集。
徐鳳年抬頭看去,挺遠的一個地方,一位執麈的中年名士站著慷慨言談,身材修長,三縷胡須尤其飄逸,稱得上是一位美髯公瞭,幾乎每說一句,都要引來滿堂喝彩,抑揚頓挫,極富感染力,每次巧妙停頓明顯都給瞭聽眾鼓掌的空隙,顯然是一位清談經驗豐富的名士。
徐鳳年對王霸之辯不好奇更不擅長,聽在耳中自然沒什麼感觸,倒是盤膝而坐的窮書生閉目凝神,喃喃自語道:“義利王霸,先朝諸賢未能深明其說,本朝一統江山,先是上陰學宮兩位祭酒辨析天理人欲,後有姚、盧、朱三傢各執一詞,才算水落石出,使我輩讀書人不至掉墜雲霧中。袁鴻鵠以醇儒自居,尊王賤霸,貶斥義利雙行王霸並用,認為這等事功心態,隻會毀去儒傢根基,最終棄王道而尊霸道,繼而墮入法傢之霸術。”
徐鳳年外行歸外行,還是能聽一個大概,轉頭問道:“眼下這位是在以天理論王道,認為王霸迥異?”
窮書生睜開眼點瞭點頭,感慨道:“袁鴻鵠一直堅持先古盛世才是王道的盛世,如今王朝的盛世,隻是霸道的衰世,認為世人事功心過重,此風不可漲,否則大難將至。”
徐鳳年笑道:“這種言論,不怕京城那邊雷霆大怒?”
窮書生搖頭道:“此言不說對錯,確實是發自肺腑,且不說朝廷是否介意,讀書人豈可因此而噤聲?我雖更推崇功到成處便是道德,事到濟處便是天理,但也佩服袁鴻鵠的學識和遠見,他雖憎惡無節制的一己之私利,但對本於人心的濟民之利,並非一味排斥。可如他所說,即便一退再退,承認王霸不可割裂,但五百年後興許就真的再無一名儒士瞭,走入唯利是圖一途,隻剩下蠅營狗茍的功利者。因此袁鴻鵠曾在立濤亭中幾近醉死,呼號我輩當哭五百年後。我看不得那些空談人士的散發袒胸,唯獨對袁鴻鵠這一醉一哭,深有戚戚焉。”
徐鳳年不以為然道:“就你們讀書人憂國憂民,但有幾個做瞭一輩子道德聖人,可曾真正摸過銅錢?知道一個饅頭得花幾文錢嗎?”
窮書生微笑道:“大儒袁鴻鵠興許不知,我卻是清楚。”
這次輪到徐鳳年啞然。
兩人隻顧著閑談,沒註意到曲水流觴,酒已緩至眼前。人隨酒走的美婢姍姍而來,拾起白玉酒杯。一時間,這個角落成瞭眾矢之的,眾目睽睽下,隔壁席子上參加瞭無數次清談盛會都沒能舉杯幾次的老夫子們瞪大眼睛,被世子殿下拿刀趕走的兩位儒士更是滿目嫉妒,恨不得彎腰去搶過酒杯。要知道今日王霸之辯,分外不同尋常,袁疆燕與殷道林兩位首屈一指的名士位列其中,能夠在兩位清談大魁面前訴說己身理念,可謂千載難逢的機會,除瞭兩位當世鴻儒,更有與姚白峰地位並肩的理學大傢程嘉在場旁聽,這位老者可是與姚大傢書信來往交鋒的理學聖賢,哪次書信內容不被天下傳閱?
程子自言遲鈍暗愚一生隻在文義上作窠窟,以此反諷姚大傢解經的舒闊肆意,試問天下士子誰不為之會心一笑?雖說姚大傢回信既然添一字不得刪一字不可後人何必解經,也十分暗藏玄機,可江南道上顯然更親近程子學說,堅持認為哪怕姚大傢學問更高,但程子卻要道德更高一些。今日曲水流觴辯王霸,匯聚瞭儒釋兩門三位當代聖人,陽春城吸引瞭何止幾百慕名而來的讀書人?隻不過那位程子一直在書上做學問,不愛與人打交道,甚至許多當地士子幾十年都緣慳一面,恐怕就是走到瞭跟前都不認得。
美婢端酒而來,原本百無聊賴的徐鳳年瞪大眼睛,他潑婦罵街在行,世子殿下遊歷三年,學瞭不少罵人不帶臟字的絕學,可惜與人死板說理,真心門外漢,於是沒有起身,拿刀鞘頂瞭頂身邊的窮書生。
徐鳳年看到窮書生竟不怯場,灑脫起身,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交還酒杯給貌美體嬌的婢女後,朗聲道:“若能經世,義必有利。若可濟民,道必有功,因而霸固本於王!”
報國寺內頓時一片嘩然。
大抵是一些類似“此子嘩眾取寵”“豎子空談”的冷言嘲諷,怒意洶洶。遠處同坐一席的江左大賢袁疆燕與不動和尚殷道林相視一笑,顯然並未動心,隻覺得多瞭個事功小兒罷瞭。但接下來一句“二十五年顛簸,始悟今世士林儒士自以為得正心誠意者,皆麻木不仁不知痛癢之輩”,則讓心生輕視的兩位大傢名士目瞪口呆,此子當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並未參與辯論的一位傴僂老者原本一直搖頭,唯獨聽到這句話,自顧自哈哈一笑。接下來那狂妄書生所言就更荒誕不經,矛頭直指江左第一號名士袁鴻鵠,“若是全然不顧利,哭五百年後有何益?當下百姓不飽腹,又該與誰哭去?!”
美髯公袁疆燕不怒反笑,不似故作大度,而是真的笑瞭。隻是書生這一席,離眾人較遠,看不太清這位江左大賢的細微變化。
報國寺住持殷道林輕輕說道:“怪論是怪論,但也有趣,就看他接下來有無真才實學去論證瞭。”
袁疆燕點瞭點頭。
結果出人意料,整個人報國寺幾乎無人認識的寒門窮書生一談王霸便談瞭半個時辰,細致入微,這與尋常清談名士惜字如金的做法截然相反。一般的談玄,既然是玄,當然要玄而又玄,隻求讓人一頭霧水,那才是真本事,聽懂瞭便是釋門當頭棒喝,聽不懂,誰管你?清談若苛求邏輯縝密,豈不是無趣得很?詞不達意,離題萬裡,才算趣味,白馬非馬不算境界,白馬是鹿才是境界。
一百餘入席名士,加上幾百聽眾,定力極好的,還在勉強聽著這不識大體的傢夥在那裡聒噪;定力稍遜的,則開始與身邊的熟人聊些能提神的事情;定力差的,早就恨不得破口大罵,打著哈欠,若是冬日,肯定要掀裘捫虱,這可不是無禮,是名士風流賢士風采!
徐鳳年瞇著眼,膝上疊雙刀,托著腮幫抬頭,跟那個被窮書生滔滔不絕的架勢嚇得瞠目結舌的清秀婢女“打情罵俏”,笑嘻嘻道:“姐姐,打賞杯酒喝唄。”
生得十分可愛的婢女抬著一壺酒三酒杯,早已手臂發麻,被這登徒子調侃,鼓起腮幫瞪瞭一眼。
徐鳳年並不氣餒,“姐姐累不累,坐下來歇息會兒?要不我幫你抬?”
她趁人不註意,再瞪瞭一眼。
這公子長得挺端正,怎的如此放浪!
徐鳳年笑容燦爛,不依不饒問道:“姐姐何方人氏,傢住何地,芳齡幾許?”
靖安王妃恨不得挖個地洞把這世子殿下給埋瞭,省得在大庭廣眾下丟人現眼。
所幸沒誰關註留心這位正跟婢女眉來眼去的公子哥,因為已小十年不曾公開與人辯論的袁疆燕破天荒出聲瞭。袁鴻鵠才學冠絕江左,略加追本溯源,就可看出書生的王霸並用與上陰學宮姓王的稷上先生是同根連氣,當年這位稷上先生隻要在三場辯論中贏得兩場,便可擔任學宮大祭酒,隻是先贏名實之辯後輸瞭天人之爭,最後一場本該是王霸之辯,但王姓稷上先生出人意料地放棄瞭,但世人皆知這位大先生是推崇王霸兼用。
袁疆燕沉聲問道:“北涼姚學隻是涉禪,你卻明言功利,學禪後來者,往上追尋,無可摸索,自會離去,迷途知返。若是功利,學者習之,立竿見影,一時僥幸立功,見利忘義,後世當如何自處?我輩讀書人與百姓笑在一時,後輩卻哭百年千年,這便是你的王霸?”
更大的嘩然!
袁鴻鵠此說,分明已經將近在咫尺的釋門高僧殷道林都裹挾其中,可見這位江左第一名士真正重視那位所有人都以為是信口開河的書生,眾人皆是精神一振,開始正襟危坐起來。
徐鳳年死皮賴臉跟端酒美婢搭訕時,又瞥見高處一座黃琉璃瓦亭中的大姐徐脂虎做瞭個敲板栗的威脅手勢,他翻瞭個白眼,正要再與那婢女說上幾句,餘光瞅見一個踉蹌走向亭子的中年儒士,老劍神擋在亭子臺階上,劍意勃發。
那等如臨大敵的姿態,即便是蘆葦蕩面對身負素王的吳六鼎都不曾出現過!
世子殿下猛然起身。
身形一掠再掠。在人流中遊魚一般穿梭而過。
徐鳳年臨近亭子,隻看到那青衫儒士距涼亭二十步時,雙袖交相一揮,似要撣去塵埃以示莫大尊崇,然後轟然下跪!
這儒士淒然淚下。
一字一字咬牙說出口。
聲音不大,卻在徐鳳年耳畔炸開。
“西楚罪臣曹長卿,參見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