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傳這位曹青衣曾面對皇帝笑言,天子一怒固然可以讓春秋九國伏屍百萬,我匹夫一怒,如何?
徐鳳年頭皮發麻。
要來的終究是要來,可是西楚遺孤餘孽無數,怎就偏偏碰上瞭眼前這一襲青衫?
曹長卿,亡國西楚史載寥寥,隻知出身庶族,幼年身體孱弱,以棋藝名動京華。九歲奉召入內廷,西楚皇帝臨時興起考校生死這般宏大命題,不說稚童,恐怕花甲老人都未必能以棋說人生,曹長卿以“盤方規矩若義,棋圓活潑如智,動若騁材棋生,靜如得意棋死”策對,皇帝禦賜“曹傢小得意”,將其傢族破格拔擢入士品,因其傢族位於龍鯉縣,日後曹長卿又別號“曹龍鯉”。十二歲與國師李密手談三局,先手兩局早早潰敗,唯獨最後一局酣戰至兩百手,愈戰愈勇,讓黃三甲說成是李密一死敵手難覓的西楚帝師稱作可以稱霸棋壇三十年的天縱奇才。少年時代神童曹長卿仍是射不穿札,馬非所便,候命於皇宮翰林院,並無官銜品秩,隻是候命於天子宣召對弈。
曹長卿得到帝師李密傾囊相授,才學冠絕翰林,青年時這位難開弓弩不擅騎馬的曹傢龍鯉開始掌教內侍省,但難逃內廷侍臣窠臼。帝師李密死後,得意弟子曹長卿便復而歸於寂寂無名,三十歲前都隱匿於重重宮闈之中不為人知。當時春秋諸國中以西楚士子最盛,唯楚有才!曹長卿二十年浸淫棋道,在大內贏得瞭人生中第三個名號“曹頭秀”,取自木秀於林一說,足見曹長卿才學之大。他幼年入京城,直到三十二歲才去南方邊陲獨掌一兵,抗拒蠻夷,常設奇謀,每戰必以少勝多,再獲曹北馬稱號。可惜西壘壁一戰,西楚大勢已去,大廈將傾,曹頭秀獨木難支,世人隻知遁走江海,不知為何眾人皆知弓馬不熟、刀劍不諳的曹長卿,搖身一變竟成瞭一力當百萬的武道大宗師。以棋奪“曹官子”稱譽,再以武學贏“曹青衣”的說法,二十年間,兩次武評都穩居前三甲,風頭無兩。前十年被這一襲亡國青衣刺殺的離陽重臣不下二十人,每次獨身翩然而至,再攜人頭而去。後十年曾三次入太安城,其中兩次殺入皇宮,先後面對兩朝天子,殺甲士數百;最近一次離現任皇帝隻差五十步,若非有人貓韓貂寺護駕,說不定就要被曹青衣在千軍叢中摘去那顆世上最尊貴的頭顱。據傳這位曹青衣曾面對皇帝笑言,天子一怒固然可以讓春秋九國伏屍百萬,我匹夫一怒,如何?
隻要世間尚有青衣,便教你得瞭天下卻不得安穩。
武夫至此,該是如何的氣魄?
隨著西楚亡國,曹得意、曹龍鯉等名號都已不被熟知,隻剩下曹官子與曹青衣兩個,前者是武林、弈林兩林中俱是官子無敵的曹長卿,後者更是世上唯一將離陽皇帝頭顱視作囊中物的狂儒,任意揀選出一個說道說道,都能讓人神往不已。
而這位傳言隻穿素衣不好絲竹的西楚舊臣,此時就跪在亭前,跪在瞭那名亡國公主面前。天地君親師,傢族早已與國一起覆滅,恩師李密更是早已逝世,如今除去萬古長存的天地,還有誰值得曹長卿去一跪?
答案就在眼前。
徐鳳年想不通為何這位青衣能一眼看穿薑泥的身份,是那玄妙晦澀的氣運泄露瞭天機,還是小泥人過於形似身為西楚皇帝皇後的父母?但這些都不重要,對於世子殿下來說,最緊要的是思量自己這一行人能否擋下公認餘孽賊子的曹青衣。自己與大戟寧峨眉估計面對這位成名已久的武評三甲宗師,就與蘆葦蕩對上第十一的王明寅差不多,隻有拖延時間的份,最後還得看老劍神李淳罡能否竭盡全力,問題在於羊皮裘老頭兒與徐驍約定隻是保證世子殿下不死,以老劍神的角度而言,巴不得小泥人能夠逃離北涼王府的樊籠,才好與他習劍,怎會願意與曹官子以死相搏?
亭中,徐脂虎瞇起秋水眼眸,神情有些陰沉。
泱州這次在弟弟大開殺戒的敏感時期進行王霸之辯,湖亭郡陽春城聚集瞭不下千人的外地士子,僅是報國寺內便有數百泱州的世族名士。這等精心設置的大手筆無疑是出自那幾位老供奉,就等著弟弟再度挑釁江南道士林,便可一呼百應。一個宮中娘娘撐腰的劉黎廷掀不起風浪不假,可江南士子集團的整體反撲,若是再讓國子監三萬學子遙相呼應,可就是無數缸的口水瞭,也是可以淹死人的。如果這時被捅破北涼私藏豢養西楚公主一事,想必徐驍再無視禮法,都要頭疼。
徐脂虎瞥瞭一眼臉色雪白的薑泥,眉頭舒展開來,伸瞭個懶腰,好整以暇,靜待變局,這等死局,就交由鳳年去破局好瞭。
十數年雕琢一記勝負手,還不夠嗎?
亭子四周雖說沒什麼外人,但曹長卿到來之後,還是引來遠處一些好奇探究者面面相覷。徐脂虎輕聲吩咐寧峨眉驅散一些個試圖靠近的泱州名士。
她坐近瞭薑泥,萬一那堪稱可怕的中年青衣想要對弟弟不利,她還能以身邊的亡國公主做要挾。徐脂虎心底對薑泥還是有些真正的憐愛,當年那些點點滴滴,並非一味作假,這裡頭當然也有與妹妹徐渭熊作對的意思,徐渭熊對她欺負得厲害,徐脂虎便偏偏分一些寵溺在薑泥身上,兩女的性格實在不像親姐妹。
薑泥不是世子殿下,從小在北涼王府寄人籬下,沒人教她如何生活,學不來那種戴著面具去虛與委蛇的人情世故,被王府仆役丫鬟惡言相向或者偷掐得皮膚青紫後,誰都不怨,隻會跟著感覺走,去記恨那個常年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這廝總是在她面前笑瞇瞇的,瞧著便可憎可惡,她不去恨他恨誰去?
對於西楚,那個曾經疆域版圖比離陽還要大的帝國王朝,她的記憶早已模糊,許多時候躺在冰涼床板上,去記起父王母後的溫暖容顏,都已很吃力,想著想著便要哭泣;至於那帝王傢的殿閣巍峨富麗堂皇,更是遙不可及,她也不願意去想這些。每日起床,需要她去想的,隻是勞作疲憊的瑣碎小事,哪裡有雙手凍瘡的公主?
薑泥聽聞青衫儒士那句話後,恍如聽聞一聲晴天霹靂,嚇得後退幾步,緊接著看到老劍神攔在石階上,她更是不知所措。越過腰桿挺直如古松的李老頭兒,再越過跪地不起的中年文士,看到瞭世子殿下,手心滿是汗水的亡國公主,懵懵懂懂,失魂落魄,本該是她揚眉吐氣的豪氣時刻,竟是這般萎靡姿態,委實要冷瞭西楚士子的心。這二十年,西楚士子除去數撥類似洪嘉北奔的集體遷移,留於故國不肯出仕,死於筆下忠烈文字的何止千萬人?她又如何對得起這些西楚棟梁的一次次動輒數百人共同慷慨赴死的壯舉?
所幸,她當下需要面對的隻是曹長卿一人。
而這位驚才絕艷的國士奇人,非但沒有惱火於小公主的失態,一垂再垂地低頭時,感受到本名薑姒的薑泥由衷懼意,沒有失望,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憤與自責。
士子風雅比江南道任何名流都要出彩的曹長卿始終沒有起身,雙膝跪地,雙手撐地,旁人隻看到他雙鬢已有霜白,但這並未折損曹官子舉世無雙的雅氣風流,聯想到他的坎坷一生,愈加平添瞭這位西楚股肱臣子的第一等名士風范。曹傢有子最得意,三十二歲領兵出京城,最後與帝王一弈,權傾宮廷的大太監親自為其脫靴,西楚皇叔親自為對弈兩人倒酒,遍數天下士子,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曹長卿緩緩抬頭,淚眼望向那個記憶中當年隻是活潑小女孩的公主。
他曾牽過她的小手。
萬重宮闈中,投子於枰,佈陣列勢,與君王指點江山,曹得意卻不是求富貴,隻是求一個君王身側的佳人笑罷瞭!
年輕最為意氣風發時,他攜琴而行,與她在花園一隅偶遇,夕陽銜山,她哼著鄉音姍姍而來。棋詔亭中,她慢慢挽起的衣袖,輕輕落下的一枚枚烏鷺棋子,重重落在瞭他心頭上。後來,她成瞭皇後。他與帝王最後爭勝於棋枰,她見陛下將敗,以懷中紅貓亂去繁復棋局,陛下出聲呵斥,她隻是嬌憨一笑如當年,他隻得低頭不去看。否則以曹得意的才學,輕松復盤有何難?
趁行移手巡收盡,數數看誰得最多?盤上棋子最多有何益?
那一日,曹長卿灑然起身,獨然離京,不曾想一去便再無相逢。
曹長卿記得她,自然記得她的女兒,那個與她一樣天真無邪的小女孩。
抬頭看去。
真像她啊。
再低頭時,曹長卿清冷嗓音再度響起,“誰敢擋我?”
徐鳳年苦笑。這尊大菩薩真他娘不講理啊,武力高如九重樓就是瞭不起,連京城那位都無可奈何,自己憋屈也不算丟人。他心思百轉,第十一高手的王明寅可以不怕,但一品四境界,怪物王仙芝是一騎絕塵的仙人,接下來兩位也是公認相當接近陸地神仙的大神通角色,新劍神鄧太阿與曹官子與榜上剩下七位有著涇渭分明的境界區別,也就是說一旦發力,一個曹官子絕不可簡單視作一個半或者兩個王明寅。這裡終究不是北涼地盤上,可以輕易調動幾百鐵甲數千鐵騎來圍剿,再者即便有千百披甲軍士圍困,曹官子這樣全天下獨有的大宗師,一心要走,或者鐵瞭心要殺幾人再退,根本不至於像畫地為牢的西蜀劍聖那樣戰至力竭而亡,這才是天象境高手的恐怖之處,法天象地,是謂得道,此道非狹義上道門的道,而是幾近聖人瞭。
老劍神嗤笑道:“曹長卿,你大可以試試看。”
曹長卿撐在地面上的雙掌猛然握拳。
塵土暴起。
轟然兩支龍卷風!
一圈圈剛烈氣機以曹長卿一襲青衣為圓心,卷蕩而去。
李淳罡羊皮裘上的絨毛猛然翻卷。
站在曹長卿身後的徐鳳年被撲面而來的無形氣機逼退三步,咬牙後雙手按刀,雙腳在地面上踩出兩坑才硬生生止步。
曹長卿隻是輕輕起身,不見其他動作,才入武道佳境的徐鳳年扛不住這股壓力,卻是又退瞭十數步。
李淳罡瞬間攀至劍意巔峰。
曹長卿望向薑泥,柔聲道:“公主,要這些人是生是死?”
此話一出,徐脂虎勃然大怒,繼而面無人色。
若是李淳罡還是當年劍道第一人的劍神,今日興許還能擋下一往無前的曹官子。可如今江湖,齊玄幀已是登仙而去,除瞭王仙芝一人,誰又敢說能勝過眼前神色落魄的中年文士?
世間誰能登頂武帝城?
唯有曹青衣。
亭下青衣。
亭上老頭袖有青蛇。
亭上亭下站著兩代翹楚。
江湖永遠都是一浪高一浪,即便天賦異稟的天縱英才,一般也是至多各領風騷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已是極致,近百年有些古怪,弈林中出瞭個黃龍士,武林中有王仙芝坐鎮東海武帝城,算是真正的百年一遇,比較世間泛濫成災的所謂百年難遇,不可相提並論。除去這兩位亦仙亦魔的傢夥,大致上都是後來者居上的大勢所趨,上代四大宗師之一的槍仙王繡輸給瞭弟子陳芝豹,武當山出瞭個一瞬得天道騎青牛的,老劍神李淳罡消沉遁世後,劍道隻是出現短暫的晦暗期,很快就由桃花枝鄧太阿領銜冒頭占據劍道鰲頭,更有龍虎山齊仙俠、劍塚吳六鼎、棠溪劍仙盧白頡紛紛橫空出世。
老一輩江湖人士可能曾經真正折服於那句“李淳罡一劍大江東去”的豪氣,可等到他們老的老死的死,如今又有幾個年輕人物真記得老劍神踏劍飛江的劍仙風采?
如果聽到“天不生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的說法,都要覺得過於自負荒唐瞭。
此時青衣曹長卿對上昔日劍道魁首的兩袖青蛇,口出狂言。以曹長卿的浩然氣概,應該沒有小覷老一輩劍神的心思,可話裡話外的意思,誰都聽得懂,恐怕是李淳罡踩踏陸地劍仙境時,他曹長卿今日對上瞭,都絲毫不懼。
連領教過兩袖青蛇的世子殿下都憂心忡忡,生怕李老頭兒年歲大瞭,加上缺瞭一臂,終究比不得正值修為巔峰的曹官子。
高手過招,鬥智鬥勇鬥力,更鬥心,曹青衣一生跌宕,儒傢本就擅養正氣功夫,他亡國後以匹夫之身去抗衡天子之怒,手不沾兵器,身不覆護甲,一襲青衣三進三出皇宮,心智心胸都無疑比尋常武夫要堅韌和寬闊無數。官子無敵一說,毋庸置疑。王仙芝無敵於天下後,於東海建城,築解兵樓,頂樓以下有六層,有六位武奴分別坐鎮,應對天下挑戰者,一般絕代高手都是勝過一人後便休息一些時日,等到精氣神飽滿才再戰,即便不可一世如鄧太阿,彈指間破敵,但仍是勝後退出解兵樓,半日一戰,三日過後敗去六人才到瞭樓頂,唯有曹長卿接連兩日大戰,一舉登頂,據說面對王仙芝時仍是氣定神閑,被譽為氣機浩大隻輸齊玄幀。
徐鳳年怎能不怕萬一老劍神鉆牛角尖?這老頭最為愛惜羽毛,真惹惱瞭他,存心去與曹長卿拼死一戰,會不會被活活耗死?
這邊殺機四伏,曲水談王霸也臨近尾聲,被世子殿下帶進報國寺的窮書生與美髯公袁疆燕酣戰一場,竟是絲毫不落下風,義利王霸龐雜學說,宛轉關生,無所不入,三四百旁聽眾人,徹底收起輕視之心,再不敢將這年輕人視作故作聳人聽聞的寒門書生,尤其是對孝悌忠信與才術辯智兩者功用先分談再並攏,最終殊途同歸,引得許多以醇儒自居的名士都略有驚醒,窮書生那句“本領閎闊,工夫至到,便做得聖賢;有本領無工夫,空有玄談,隻做得迂儒”算是打臉至極。
可袁鴻鵠仍是毫不生氣,一笑置之,對書生不遺餘力推崇君主事功事能的觀點,也氣量宏大地不予計較,否則以袁疆燕的地位,一言足以定生死。
雖然平心而論,這場辯論,仍是袁疆燕贏瞭,但他親自評點此辯不勝不負,報國寺住持殷道林點頭稱是,如此一來,自然無人敢有異議,庶族寒門想要出人頭地,參與名流薈萃的清談辯論是一條終南捷徑,可說來容易做來難,寒門子弟要想入席就難如登天,能入名士法眼又是難上加難,更別說是辯贏瞭袁疆燕這類名副其實的一流名士,因此沒人懷疑這陪坐末席的書生已是一鳴驚人,富貴可期。
自恃清貴身份的世族興許尚未心動而準備行動,一些個二三流士族與高等庶族已經思量著是否能夠先下手為強,散會後搶認瞭這名便宜女婿,納入傢族後,多參加幾場曲水流觴,博取聲名水到渠成,先入士品,再謀仕途,這比起聯姻於才庸學淺的士子人物,並不遜色,若是運氣好,這小子能被袁鴻鵠這等豪閥嫡系真正青眼相加,何愁沒有一個大大的錦繡前程?
亭中偷閑的徐脂虎冷眼旁觀,冷笑不止。袁鴻鵠之所以如此大度作態,何嘗不是那書生借瞭她弟弟的東風?這書生操著地道的江南道口音,分明是泱州寒門人士,既然你北涼世子能領進寺內入席而坐,我泱州名士便更不介意你的低賤出身,親自讓你聲名鵲起。兩種恩惠,孰輕孰重,還真不好說。
徐脂虎心想,袁疆燕能夠做江左士子集團的領頭羊,眼力的確不差,惡心人的本事相當爐火純青。居高臨下的徐脂虎瞅見那書生一舉成名後,並未流露出絲毫志得意滿,他灑然起身,環顧一周,竟有些不符情境的蕭索意味。身世起伏的徐脂虎看待男子,極少有偏差,眼光可謂爐火純青,這就有些奇怪瞭,寒門士子鯉魚躍龍門,喜極而泣者有之,瘋魔癲狂者有之,記憶中,這個叫陳亮錫的書生與許慧撲相識相親,擅畫龍虎,今日與弟弟偶遇,其中會不會有玄機?
許慧撲性情雖冷傲,可終歸是高門大閥裡的一隻籠中雀,小事散漫無妨,大事卻無一例外的身不由己,就像自己當年,何曾就想遠嫁江南瞭?
被世子殿下三番五次調戲的美婢癡癡望著身邊的書生,心馳神往。他方才的揮斥八極,風采絕倫,哪怕與袁鴻鵠這般首屈一指的碩儒名士爭鋒,仍是毫不怯場,再者她參與清談不計其數,相當識貨。能參與曲水流觴的丫鬟,都不簡單,首先要是世族清白出身,其次需要貌美脫俗與才情上佳,像她便是自幼有幸進為伯柃袁氏的婢女,天資聰慧,被相中後教授詩書琴棋,今日端酒婢女無一不是伯柃袁氏調教出來的妙人。
她見陳亮錫起身後,趕忙遞去酒杯,後者溫良一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以酒解渴。她心中難免要將眼前俊彥與那浪蕩子做對比。哼,那無賴輕浮的公子哥白長那麼俊逸好看瞭,可惜瞭皮囊!
窮書生陳亮錫沒有看見那個“徐典匣”,有些遺憾,本想由衷道一聲謝的。既然找不著,他也不杞人憂天,轉頭看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心生憐意,跟婢女討要瞭一些瓜果點心,拉著小乞兒重新坐下。美婢端來餐盒後,小乞兒不敢動手,便由他撿起精致點心交給孩子,小乞兒低頭吃得忐忑,也不知道記住瞭這滋味沒有,他時不時笑著幫小女孩擦去嘴角糕點碎屑。美婢看到這幅以往在世傢豪門中註定無法想象的溫情畫面,心頭又是一柔。這位公子,真是好人。
亭外,徐鳳年隻能保證不再後退,想進一步已經是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從不帶兵器對敵的曹長卿目中無人,即便對上瞭昔年江湖奉為傳奇的李淳罡,仍是徑直前行,無視老劍神一漲再漲的磅礴劍意。
羊皮裘老頭兒尚未抬起手臂,兩者之間的地面上便瞬間出現數十道縱橫交錯的溝壑。
劍氣滾龍壁!
李淳罡曾與西蜀劍聖在皇宮一戰,李淳罡劍氣所及,一整面存世數百年的恢宏龍壁碎裂不堪,這之前,李淳罡放話西蜀無劍子,單身入蜀,斬殺攔路劍術高手十六人,無一例外皆是被滾動劍氣碎屍。
那時候,無疑是李淳罡的劍道頂點,幾近舉世無敵。
一條 條溝壑龜裂,觸目驚心,唯獨蔓延至曹長卿身前時,無形中仿佛被阻隔,硬生生停住。
曹長卿平靜道:“前輩何止第八?世人隻知李劍神兩袖青蛇不可匹敵,卻不知劍氣開天門的厲害。”
這位中年儒士愈是前行,裂痕愈加粗大。
兩人僅僅相距十步。
羊皮裘老頭兒一副老神在在的悠哉神情,任由曹官子一進再進,隻是瞇眼笑道:“說甚廢話。”
曹長卿輕輕一笑。
亭中,總算有膽量盯著曹長卿看的薑泥半信半疑輕輕出聲問道:“棋詔叔叔?”
曹長卿猛然停下身形,重重點頭,百感交集。
薑泥突然紅瞭眼睛,想要起身,卻下意識先去看瞭下世子殿下,見到他面無表情,再轉頭小心翼翼望向徐脂虎。曹長卿見到這一幕,心酸至極,無需老劍神劍氣滾動,亭前地面轟然下陷。薑泥看到徐脂虎笑著努瞭努嘴,這才起身怯生生說道:“棋詔叔叔,能不能不要動手?”
濺起塵土一層層如漣漪向外鋪散而去,居中的曹官子柔聲道:“曹長卿聽憑公主吩咐。”
便是徐脂虎都忍不住瞠目結舌,當真是正應瞭那個曲水王霸中陳亮錫定下的結論,醇儒近腐。不可理喻。
老劍神冷哼一聲,終於收起劍氣。
曹長卿走上臺階,並未走入亭子,再度跪下。
這一次,卻是為當年那個春秋鼎盛的西楚而跪瞭。
徐鳳年神情復雜地看著站著的小泥人,跪著的曹官子。
要走瞭嗎?
為何同樣是江湖中最高的高手,差距卻這麼大。羊皮裘老頭兒李淳罡沒事就愛掏耳屎摳腳丫,而曹長卿則是符合江湖後輩心目中絕世高手的一切憧憬,身材修長,神華內斂,風度神逸,連下跪都跪得驚心動魄,雖說已是兩鬢微白的老男人瞭,但若仔細打量,仍是頗有一壇老酒的綿醇味道,相信那些個徐娘半老閱歷豐富的女子,都要被曹長卿的儒雅風范折服。
徐鳳年站在臺階下安靜旁觀,扳手指算來。十大高手已經見到三位,不過莊稼漢子模樣的王明寅已經被一記手刀刺死,這樣的收官,誰能預料到?
徐鳳年看到薑泥傻乎乎望著曹官子,似乎不知所措,欲言又止,便有些好笑。這個笨蛋,哪裡會想到什麼借勢,若是稍稍聰明的別人,好不容易有曹官子這般大菩薩大神仙撐場子,還不得一朝得志便猖狂?管你是什麼北涼世子殿下,都讓天下第三的曹長卿拿兩根手指捏個半死,最不濟也要打成豬頭才解氣。徐鳳年笑瞭笑,對站在薑泥身後的大姐徐脂虎搖瞭搖頭,悄悄示意她不要有所動作,在曹官子面前還是不要畫蛇添足瞭,即使老劍神肯出死力攔阻,曹長卿要傷誰一樣輕而易舉,天底下能讓這位青衣大官子低頭的,唯有那個被他欺負瞭許多年的笨女子瞭。
世子殿下不服氣不憋屈不行啊,江湖百年,武夫百萬,才出瞭幾個曹長卿?不知為何,薑泥撞見瞭徐鳳年的嘴角勾起,本能地狠狠瞪瞭一眼,她這一瞪隻是習慣性小動作,毫無殺傷力可言,但今時不同往日,有瀟灑起身的曹官子在場,僅是背對世子殿下,徐鳳年都立即感受到一股濃鬱的殺機。曹長卿緩緩轉頭,平淡道:“殿下可否將公主交由曹長卿?隻要點頭,曹長卿可以答應替殿下辦一件事情,隻要力所能及,絕不推托。”
力所能及?連離陽王朝兩任皇帝都被這位亡國舊臣禍害得睡不安穩,還有什麼事情是曹長卿做不成的?常理來說,薑泥隻是徐人屠當初帶回當作北涼王府的小花瓶,並無實質意義。春秋八國,龍子龍孫,皇後嬪妃,何止數百?落在燕刺王、廣陵王手裡,女子貌美的,撐死瞭淪為妾婢,姿色平庸的,大半充為官妓,至於皇子,不乏被十個一同格殺的淒慘下場,成為撐著成王敗寇的慶功宴的助興曲目。留著這些曾經的天潢貴胄,若是說作懷瞭不臣之心去圖謀不軌,會被笑掉大牙。
既然如此,一位西楚公主送出去便送出去好瞭,還能交好於天下前三甲的曹官子,何樂不為?
被曹長卿泄露出除瞭兩袖青蛇還有壓箱本事的老劍神對此不聞不問,老頭兒按照約定,隻要保世子殿下一個不死,再就是想著讓小泥人跟他學劍,至於其他狗屁倒灶亂七八糟的事情,就不煩心瞭。再說,活瞭八十幾年可都沒活到狗身上去的李淳罡心裡跟明鏡似的,小泥人隻要待在這世子殿下身邊一天,習劍的事情十有八九沒戲,還不如早點斬斷孽緣,天下何處去不得?
老劍神幸災樂禍地斜眼瞥瞭一下世子殿下,看這小子如何應對。蘆葦蕩以後,大概是生怕被那神出鬼沒的刺客取走頭顱,咬著牙都要隔三岔五去扛兩袖青蛇,這份毅力與狠辣,委實不像一個板上釘釘要世襲罔替北涼王的世子殿下。
徐鳳年嬉皮笑臉道:“不給,她是我的。”
薑泥怒道:“誰是你的!”
曹長卿古井無波,興許是慶幸於這次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心情沒有因為世子殿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話而變壞,微笑道:“無妨,過些時候,殿下自會改變主意。”
徐鳳年還是吊兒郎當的姿態,笑瞇瞇道:“別的事情不敢保證,但這事兒,真沒的商量。”
曹長卿瞥瞭眼世子殿下,笑意玩味道:“殿下雙手先別握刀瞭,擦擦汗,否則從東越皇室學來的拔刀術可就要大打折扣。”
臉皮不薄的徐鳳年哈哈一笑,果然松開春雷、繡冬雙刀上的手,在袖口上擦瞭擦。
亭中重新坐下的徐脂虎會心一笑,心中陰霾散去些許。她並不識得曹長卿,曹官子倒是依稀聽一些半吊子的遊俠兒及官宦子弟說起過,自然不知道眼前能讓李淳罡劍氣滾龍壁的青衫儒士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高手,但徐脂虎何等敏銳眼力,敢無視老劍神,更無視整個北涼勢力,她如何能夠松懈?她惦念著弟弟的安危,看瞭看薑泥,紅顏禍水,的確不假。她本來對這位亡國公主的憐惜,當曹長卿出現後,便一掃而空。性情涼薄?最是樂意自污名聲的徐脂虎可從不否認。
曹官子不說話,徐鳳年不說話,加上薑泥不說話,一時間亭上亭下氣氛凝重。
還是徐脂虎出面打圓場,笑問道:“薑泥,一起喝茶去?”
薑泥嗯瞭一聲。
曹長卿皺瞭皺眉頭,不過好歹沒有出聲。好像打定瞭主意在薑泥面前執臣子禮節,一絲不茍,不敢越雷池半步。
一行人回到茶室,女冠許慧撲在裡頭,客套寒暄過後,又是一番嫻熟煮茶,手法老到,賞心悅目,世傢女子於細微處見風雅。她顯然留意到跪坐一旁的陌生儒士,豪門大族出身的男子,尤其是不惑之年以後,不說容貌,大多有一股子精神氣支撐,甭管是正氣還是陰氣,都與市井百姓迥異,這便是所謂的底蘊瞭。許慧撲忍不住多看瞭幾眼,越發覺得深不可測。
薑泥喊瞭聲“棋詔叔叔”,遞去一杯茶,曹長卿低頭默然接過,所幸沒有再稱呼公主。
徐脂虎仿佛沒心沒肺問道:“薑泥,為何喊棋詔叔叔?”
薑泥柔聲道:“棋詔叔叔是大國手,我經常看他下棋。”
曹長卿喟然搖頭道:“罪臣稱不得國手。”隨即補上一句,“罪臣終有一日要割下黃龍士頭顱,祭奠先帝。”
許慧撲被結結實實嚇瞭一跳。黃龍士,這位可是不似凡世人物的半仙,春秋不義戰,皆因他而起!那盤大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取黃三甲的項上頭顱?先帝?心中驚駭的許慧撲面不改色,急急思量著中年儒士到底是何方神聖。
徐鳳年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被許慧撲順藤摸瓜。冷不丁冒出一個陳亮錫,已經讓他心生警惕。江南道崇尚清談不假,但那些個老狐貍一隻比一隻老奸巨猾,天曉得這個一戰成名的大才士子是不是一手精心暗棋,況且冒險招攬陳亮錫與這趟遊歷初衷背道而馳。北涼世子才及冠,徐驍才在京城討要來世襲罔替,便開始急不可耐蓄勢養士瞭?是何居心?徐鳳年轉移話題笑問道:“許姐姐,陳公子去哪兒瞭?”
許慧撲悄不可見地猶豫瞭一下,溫婉說道:“在禪房與鴻鵠先生等人深談王霸義利,約莫是先前對峙,尚未盡興,要分出勝負才行。”
徐鳳年喝茶如飲酒,半點不解風雅,覥著臉再跟徐脂虎討瞭杯慢飲入味的野茶,笑道:“陳公子一席高談闊論,奈何本世子聽不太懂,好在袁鴻鵠這些名士識貨,要不然就埋沒瞭。”
許慧撲皺瞭皺黛眉,眉梢隱約可見幾絲魚尾紋。女子不再年輕,但氣質若好,也是獨到韻味。她捺著性子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殿下,陳公子雖健談不輸名傢,但確有安邦救世的真才實學,不可視作尋常的玄談人士。”
徐鳳年心不在焉道:“這樣啊,那回頭我讓大姐跟盧府說一聲,盧玄朗不惜才的話,就讓棠溪先生去提拔。”
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到棠溪劍仙盧白頡,許慧撲臉色立即沉瞭下去,不再言語。
徐脂虎嘴角翹瞭翹。
曹長卿平淡道:“此子是極端外王者,王霸兼用隻是遮掩,日後如果能自立門戶,所崇學說必然比姚白峰心學更貽害無窮,姚學於儒傢正統隻是有失偏頗,即便姚氏傢學變國學而盛行天下,士子仍是士子,儒生仍是儒生,好似人身偶有小病,長久看來,反而有益身體。但此子學說一旦風靡,卻是儒傢內傷,禍根在肚皮裡,病入膏肓,再想撥亂反正,就不是剮下幾兩半斤肉的皮肉小痛瞭。內聖外王,內不聖,何談外王。根子上,與黃龍士學說分明異曲同工,此子若是名聲不顯也就罷瞭,若是有開宗立派的跡象,我定要手刃之。”
許慧撲聽得臉色發白。
老劍神譏笑道:“就數你們讀書人最狠毒,尤其是讀書人殺讀書人,比誰都肯出力氣。文人相輕這個臭毛病,比婦人相妒還無藥可救,老夫看著就嫌膩歪。曹長卿,老夫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裡,以後你要為難那後生,知會一聲,老夫與你鬥一鬥。”
曹長卿神情淡然,不置可否。
許慧撲牢牢記下瞭曹長卿這個名字。
她與徐脂虎一樣不清楚曹長卿便是那刺殺天子的曹官子。否則哪敢同居一室,被京城那邊知曉,就是一樁潑天大禍。這根刺紮在瞭兩位皇帝心頭二十年,先皇駕崩前便曾真真切切說瞭一句不殺青衣不瞑目,為此專門有一批遊弋潛伏在江湖上的大內侍衛,個個武功絕頂,更有數目可觀的軍伍銳士輔助,常年刺探消息,隻求剿殺掉曹官子。傳言當今天子登基後,也沒有下旨召回這些死士。他們都由人貓韓貂寺直接負責,需知這位號稱天底下陰氣最重的天字號大宦官,是可以指玄殺天象的變態,韓貂寺白眉白面,說好聽點是鶴發童顏,說難聽點就是成妖瞭,皇宮裡頭多少聳人聽聞的血腥事兒,不都是這隻人貓親手造就?世人都說他駐顏有術,因為喜好人心人肝作食,切片做下酒菜,且不說真假,聽著就透著股滲骨寒氣。
茶熱便有冷時,一行人離開報國寺打道回府。
曹長卿站在門口,親眼看著薑泥上車。
徐鳳年登上馬車前,問道:“曹先生,你是要向全天下挑明她的身份?
我如果不放人,你便跟著我,讓所有人都知道我身邊有一位曹官子?”
曹長卿微笑道:“世子殿下是聰明人,北涼王虎父無犬子。”
徐鳳年默不作聲。
曹長卿不去看世子殿下,隻是望著薑泥所在的馬車,笑道:“殿下還在權衡利弊嗎,這份果決,可就輸給徐驍瞭。連你們皇帝都殺不瞭我,你如何殺得?”
曹長卿察覺到徐鳳年的氣機,搖瞭搖頭道:“起碼你現在不能。可惜我現在就找到瞭公主。”
此話一出,是否可以判定曹官子都不敢小覷世子殿下的造化?
徐鳳年當得起這份重視?
曹長卿伸出手掌,做瞭個反復動作,一語道破玄機:“殿下隻要肯順勢而為,曹長卿便可以替你殺掉陳芝豹。徐驍不好殺,你不易殺,我卻是輕而易舉。”
徐鳳年一臉苦笑。
青衣殺白衣?
徐鳳年進入車廂,仍是隻有徐脂虎和靖安王妃兩人。徐鳳年盤膝坐下,靠著車壁,眉頭緊皺。
徐脂虎有些心疼,伸手抹平弟弟的眉頭。
徐鳳年笑瞭笑,有些苦澀。
北涼微妙局勢已經清晰可見到連曹長卿都一眼洞穿的地步瞭嗎?帝王,尤其是開創朝代的歷位太祖皇帝,有幾個不是借刀殺人後就要收回刀,對身邊那些個原本掌刀的同伴捅刀子瞭?養狗是為咬人防賊,賊沒瞭,還留著狗浪費口糧不成?但北涼畢竟不是王朝,封疆裂土,偏居一隅,徐驍不管如何被稱作二皇帝,名義上對京城那位還得畢恭畢敬,準你人屠佩刀上殿,是天恩浩蕩,是要讓蠢蠢欲動的北莽知道朝廷這邊不會傻到自毀千秋基業;而徐驍是梟雄不錯,但也不是那種狡兔死走狗烹的冷梟,對待北涼舊將,更不會寡恩輕義,相反徐鳳年比誰都清楚徐驍這些年很大程度上都為安撫照料舊部子孫耗費心神,朝廷那邊似乎也樂此不疲,敲打拿捏的力道恰到好處,不至於逼著你這位異姓王造反,但也不讓你徐驍真正舒坦,叛出北涼的嚴傑溪便是個典型例子。
有意無意中,白衣儒將陳芝豹大權獨攬,自有班底,即便沒有武將如雲文士如雨這麼誇張,也差不太遠,況且一個陳芝豹能敵半個西楚的說法,是先皇駕崩前在保和殿上當著徐驍、當著滿殿文武百官的面親口所說。
陳芝豹公認最擅國戰,十萬以上兵力的調兵遣將,出神入化。據說他記得住每一名校尉的名字,以及他們各自領兵作戰的優缺點。戰機稍縱即逝,陳芝豹卻總能做出點睛之筆的排兵佈陣。西壘壁一戰,酣戰瞭三個日夜,陳芝豹不眠不休,身後舉旗的號令卒整整輪換瞭六批十八人,負責記錄過程的軍史官寫斷瞭硬毫不下十支,從頭到尾,陳芝豹一襲白衣紋絲不動,在他精確到極致的無數次發號施令下,硬是耗光啃死瞭西楚最後的數十萬青壯。
傳聞如今天子讀此記錄,一讀再讀,精彩處圈畫無數,卷尾重重寫下八字:真堪神往,不愧戰仙!
這兩年裡徐鳳年不得不去設想,當時名聲威望直追當年另一襲白衣的陳芝豹如果答應皇帝趕赴南疆,北涼會不會更簡單一些?這些年徐驍也從未提起有關義子陳芝豹的任何話題,徐鳳年雖是世子殿下,也不知道徐驍內心的真正想法。
要說徐驍是留著陳芝豹做一方磨刀石,就更不像那種屠戮殆盡功勛元老為繼任者鋪平路子的帝王心術瞭。陳芝豹這位白衣戰仙勢力坐大後,當下就已是尾大不掉,就真的一點不怕徐鳳年輸給陳芝豹,幾十年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戎馬生涯,會不會到頭來輸得一幹二凈?隻要陳芝豹一天在北涼冷眼相向,徐鳳年如何能真正活得不管不顧?
徐脂虎安靜望著深思的弟弟,後知後覺,悚然一驚,“那曹長卿姓曹,又能讓老劍神那般緊張,該不會就是曹官子吧?”
回過神來的徐鳳年無奈道:“不幸被你說中瞭。此人正是那無聊瞭就去皇宮大內跟韓人貓玩捉迷藏的大官子。”
靖安王妃也不笨,薑泥姓薑,明為婢女,但與世子殿下相處,何曾有半點做奴做婢的覺悟?裴南葦冷笑道:“私藏亡國公主也就罷瞭,還被西楚舊臣找上門,殿下如何去跟京城交代?這事要是被江南士子知道,大肆渲染一番,惹來龍顏震怒,殿下豈不是氣勢洶洶乘興而來,灰頭土面敗興而去?”
徐鳳年心情本就跌在谷底,沒好氣說道:“輪不到你來偷著樂,本世子太平,你的日子就舒服一些,本世子不太平,你能好到哪裡去,以你的氣量,能做成靖安王府的正王妃,趙衡真是瞎瞭他那一雙火眼金睛。再加上一個覬覦你身體的趙珣,傢門不幸啊。本世子救你於水深火熱中,不感恩戴德也就罷瞭,還敢在這裡幸災樂禍?忘瞭繡冬刀鞘拍臉的滋味瞭?”
裴南葦隻是冷笑。
徐脂虎頭疼道:“茶室中老劍神道出瞭曹官子名字,以許慧撲的謹小慎微,註定要說與幾位老供奉聽,到時候曹長卿與薑泥的真實身份一同水落石出,這件事的確棘手。”
徐鳳年想瞭想,笑道:“麻煩是麻煩,但不是大事,江南士子集團裡那幾位精明一世的老王八,雖說不是善茬,喜歡渾水吃魚,可未必就樂意跟我們北涼撕破臉皮。與徐驍結下死仇有何益?莽夫動刀,文人動嘴,井水不犯河水,不到萬不得已,都不至於要慘烈到來一場筆刀互砍。也好,我殺瞭幾個不成氣候的末流士子,現在曹官子出來攪局,就當送個把柄給幾位老傢主好瞭,如此一來,他們心裡也能平衡,省得老傢夥覺得丟瞭臉面。不出意外,我離開陽春城前,會有人來提醒,無非是‘殿下啊,你殺瞭人是不對的,咱們泱州這趟揪住瞭你的小馬腳,但沒關系,咱們不計前嫌,就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殿下你是不是收斂些,別鬧騰啦,對大傢都不好嘛’這類無趣腔調,哈哈,姐,你說說看,這算不算以德報怨,名士風流?”
徐脂虎聽著弟弟學那老學究的腔調說話,使勁點頭,忍不住捧腹大笑。
靖安王妃不敢置信地喃喃道:“國事如此兒戲?”
徐鳳年冷笑道:“兒戲?這哪裡是兒戲,你當真以為世族豪閥的根本是朝廷恩寵?得向君王搖尾乞憐才行?國事是國事,便比得上傢事瞭?真是如此,數百年來那些個嫁不入大族的各國公主、娶不得豪門女子的皇子不是都白白遭受屈辱瞭?”
徐鳳年腦袋磕瞭一下車壁,手指輕彈膝上繡冬,瞇眼笑道:“現在才過瞭二十年,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再以後興許就不好說瞭,不得不說,徐驍是真的猛啊,十個盤根交錯不知帝王隻認傢門的傢族,一通砍瓜切菜,那些死在徐驍手中的帝王,說不定會有一兩個雖死猶笑的聰明人吧。咱們的皇帝陛下怎會容忍一馬平川的宅裡院中,出現那麼多個泱州四族的坑坑窪窪?封王裂土,坐鎮八方,為的就是鈍刀割肉慢慢收拾這些個肌膚頑疾。此舉有利有弊,但退一萬步說,這些大權在握的藩王想要九五之尊的位置,不論勝負,到底還不都是姓趙?天下還不都是趙傢的天下?其實春秋國戰,輸得最慘的可是裴王妃你所在的這些個眼高於頂的傢族。當今士子叫囂謾罵得厲害,徐驍之所以不怕,就是算準瞭帝王心思。我敢在泱州殺人,一樣的道理。裴王妃,要不然我們打個賭,當下江南士人正在聯手國子監學子彈劾本世子無視國法為非作歹,我們就來賭誰被皇帝陛下拿板子打下去?”
靖安王妃點頭道:“好!我偏不信天子連一個口頭責罰都不給你!”
徐鳳年趁熱打鐵說道:“賭註你來想。”
裴南葦也果決,沉聲道:“好。”
徐脂虎不介意這種小打小鬧,對付女子,弟弟拿手得很哪。她挪瞭挪位置,靠著世子殿下,問道:“曹長卿武功真如世人所吹捧的那般瞭不得?”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輕聲笑道:“厲害得一塌糊塗,生猛得稀裡嘩啦。”
徐脂虎小聲問道:“那薑泥?”
徐鳳年沒有說話。
他能胸有成竹地與裴南葦打賭,連賭註環節都藏瞭心機,便是吃定瞭心高氣傲的靖安王妃不是精明生意人,一旦輸給自己,盈利反而要大過由自己說出的賭註,但是對上瞭打不過罵不過更算計不過的曹官子,實在是無可奈何,武道成就一旦到瞭頂點,自有傲視群雄的資格。
曹長卿首次闖入皇城時如入無人之境,口中所說更是霸氣得無以復加:誅趙自是平生志,莫笑儒臣鬢發蒼。楚剩三戶又如何,我入皇宮如過廊。
對於這種不惜性命如同走火入魔的高人,不說徐鳳年,幾乎誰都奈何不得,除非齊玄幀之流陸地神仙出世,否則恐怕連王仙芝都擋不住曹青衣拼死要做的事情。那一番亭下對敵亭上,不是說曹長卿便能穩敗老劍神,隻是對於此生不忘西楚的曹棋詔來說,認定瞭的事情,漫天仙佛都可無視。當年數千鐵甲禁衛在前,照樣一路殺將過去,王仙芝在樓頂,便一氣登樓,今日李淳罡在前,自然也是走上前去,曹青衣的浩然正氣,倒是與李淳罡的劍意殊途同歸。
放不放薑泥?
徐鳳年到瞭盧府寫意園也沒有給出答案。曹長卿沒有入府,似乎沒有急著給世子殿下刻意施壓。徐鳳年有些明白王朝兩位皇帝的心理瞭,臥榻之側,太安城中,有這樣一個儒士不知何時出現在眼前,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窒息感。曹長卿三次入京,三次入宮,便是要離陽王朝的趙姓天子知道,整個天下是你的,但你未必能安心享用。整個下午,臉色如常的世子殿下都待在寫意園中跟大姐徐脂虎閑聊。徐鳳年與她說起瞭登上三樓的白狐兒臉,說起瞭襄樊城外偶遇的密教女法王,城內意外相逢最終還是分道揚鑣的木劍溫華,更說起瞭那位在寺中長大的李子姑娘,說起瞭爛漫少女的王東廂與春神湖上的大魁黿,對於練刀的艱辛,反而三言兩語便跳過。
正午時分,世子殿下離開報國寺後,窮書生和小乞兒也踏過門檻,禪房再續王霸辯論,天時地利人和都在袁鴻鵠那邊,這次是真正地輸瞭,寒窗苦讀的陳亮錫也不氣餒,袁疆燕的清談江左第一的名銜實至名歸,並非沽名釣譽,江南士子有三好:好蓄妓,好養名,好造勢。登峰造極者,大抵便是袁疆燕以及能與鴻鵠先生地位並肩的寥寥數人瞭。住持殷道林不愧不動和尚的外號,一直不言不語,但陳亮錫起身告辭時,袁疆燕沒有動作,隻是點頭示意,德高望重的年邁江南名僧倒是親自起身相送到門口。小乞兒當然不能入禪房,一直站在門口,手裡還捧著那個腹中空空的西瓜,滑稽可笑。走出報國寺,陳亮錫轉頭看瞭眼寺門,隱約有失望神情,自言自語道:“道不同,非我所謀啊。”
小乞兒滿臉好奇地輕聲問道:“那個好心的哥哥呢?”
陳亮錫摸瞭摸她的小腦袋,溫柔道:“應該比我們早離開報國寺。”
小乞兒哦瞭一聲,很是失落。
陳亮錫彎腰幫忙拿過西瓜,玩笑道:“咋瞭,小叮咚,喜歡上那位大哥哥瞭?確實,他比陳哥哥可要好看百倍。”
小乞兒小臉漲得通紅,嚅嚅囁囁,煞是可愛。
陳亮錫不再打趣小女孩。
小乞兒攥著窮書生的袖口,走在路上,猶豫瞭許久,鼓足勇氣抬頭正要說話,陳亮錫低頭柔聲道:“知道小叮咚還是最喜歡陳哥哥瞭,對不對?”
小乞兒燦爛一笑。
陳亮錫仰頭望向天空,笑臉醉人,說道:“以後陳哥哥要是能夠一腳踩入歷史的泥濘,僥幸留下足印,一定也要讓小叮咚陪著。”
自古多少草莽英雄亂世梟雄,又有幾個能青史留名?哪怕是短短幾十字都成奢望!這個死當謚文正的窮書生,所謂足印,分明是野心勃勃地要在正史中留名,而非私傢編撰的野史稗史。
小乞兒哪裡懂得這些,在她看來可能都不如晚飯有的吃炒西瓜片來得實惠慶幸。她隻當是陳哥哥說瞭件好事,開開心心,蹦蹦跳跳,這是她難得的無憂無慮瞭。
陳亮錫也知道小女孩聽不懂,所以才說。一股腦丟開那聖人教誨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八條目,不去管什麼內聖之基外王之業,甚至連自己今日一場曲水談王霸是否成瞭奇貨可居都不去想。他隻是笑著說道:“走,咱們去廟外石板上給你和爺爺畫條龍去,老規矩,陳哥哥畫龍,小叮咚來點睛。”
小乞兒重重嗯瞭一聲。
許慧撲站在報國寺門口,遙望著一大一小兩個漸漸逝去的貧寒背影,怔怔出神。世傢女的她能與寒門書生陳亮錫相識相交,緣於一場寺外墻根泉邊的邂逅。小乞兒入水撿錢,被寺內和尚斥責,入寺借景繪牡丹的陳亮錫恰巧路過,為小乞兒解圍,許慧撲當時心情不錯,便讓報國寺以後都不攔著小女孩在池裡撿許願錢。後來無意中發現陳亮錫竟然私自畫龍,起先震驚於他的膽大包天,細看之後緊接著便驚駭於他的精絕畫工。
一幅蛟蟒鬥龍圖,上方天龍隱現於斑斕凝結的雲霧,墨氣淋漓,天龍長須巨口,凌雲駕霧,蒼老可畏;下方大蛟出水,足爪奮攫,巨蟒盤山,朝天吐芯。當時圖畫已至末尾,許慧撲真是被光怪陸離的奇詭畫面給嚇得不輕,陳亮錫被窺破秘密,也未有絲毫慌亂。交談過後,二人皆歡。
許慧撲對於陳亮錫是極為欣賞的,唯獨此人棱角太過分明,許慧撲自知唯有父親這些個江南一等名士才可馴服,便存瞭徐徐圖之的意思。本意是陳亮錫再被生活磨礪幾年,便破格薦舉給許氏娘傢,從幕僚小吏做起,說不定就可化龍而起,日後陳亮錫自然感恩於許氏賜予雲雨,才算真正被傢族所用。隻是那繡花枕頭的世子殿下出現後,一切都亂瞭套,烏煙瘴氣,她的數年佈局毀於一旦!
如今獨占曲水流觴風頭的陳亮錫已算得瞭騰飛之勢,很快名聲就會傳遍江南道,許氏再要招攬,一則要明目張膽進行,二來所耗本錢註定要比原先多瞭數倍,許慧撲如何能不惱恨那世子殿下?更大隱情是,若非盧白頡露面,她差點就落魄到要給這無良世子暖被的下場,許慧撲潛心修道,自然而然視作奇恥大辱。
方才寺中見到伯柃袁疆燕,這位成名已久的大人物眼神隱晦陰沉,更讓許慧撲毛骨悚然。
能說出口“養士不類豢養走狗,實如熬鷹,饑則為用飽則颺去”的名士,豈止是隻會玄談妙論的道德儒士!
許慧撲嘆瞭口氣,心灰意冷。
她獨自走出報國寺,瞇起眼,緩緩走向墻根,面容淒艷道:“曹長卿?
與我何關?我隻當沒聽到過!”
這名女冠低頭望著一叢雜草,冷笑道:“女子賤如草呢。”
一個下午有世子殿下插科打諢,徐脂虎歡聲笑語不斷,她這樣發自肺腑的嫵媚笑顏,足以讓江南道那幫假道學神魂顛倒,可惜他們見不著。徐脂虎很鐘情木劍溫華的幾句口頭禪。
“小年,我當下很憂鬱啊!”
“老子能餓得不想吃飯,也是本事嘛。”
“小年,你瞅瞅,那小娘子還沒你長得白,沒你好看,你給兄弟笑一個,解解饞唄?”
徐鳳年說起這個曾經一起偷雞摸狗的哥們兒,嘴上惱火,眼神卻是柔和。而世子殿下說到李子姑娘和王東廂,可以明顯察覺到大姐徐脂虎的喜好程度有一個鮮明高下,出乎意料,徐脂虎被《頭場雪》勾去不少眼淚,但似乎對胸有錦繡的王初冬並不看好,反而倒是對那個名字古怪的李子姑娘十分喜歡,說這丫頭做側妃是極好的,嬌憨可掬福嘛,而王東廂,對女子來說,驚才絕艷不是幸事啊,說不定會難逃薄福短壽的下場。
這些話徐脂虎都是直言以對,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半點不隱瞞,徐鳳年笑著說不會的,王丫頭既然能引來魁黿出水,肯定福緣不淺。
徐脂虎一聽這個解釋,點瞭點頭。
她看瞭眼窗外天色,臨近黃昏,該晚飯瞭。寫意園與退步園在盧府一直特立獨行,兩個園子都可以不參與傢族宴席。徐脂虎嫁到江南後,入鄉隨俗,逐漸習慣瞭這邊的飲食,但為瞭照顧弟弟的口味,她專門讓二喬請瞭城中酒樓兩位名傢廚子來寫意園做一桌辣烈北涼菜,不是行傢可不敢嘗試北涼獨有的石烹法與溫熗法,做地道瞭,才是大俗出大雅,做差瞭,就難登大雅之堂。
江南道胭脂虎徐寡婦的兩百兩銀子可燙手得很,其中一位聽說是要給那當街殺人的北涼世子做菜,臨行前趕忙跑回傢對著妻兒一頓痛哭流涕,再看那成天就知道嘮叨雞毛蒜皮的媳婦就格外順眼,許諾若是能活著走出盧府,以後再不去窯子裡揮霍銀子。
盧氏府邸氣象不大,勝在格局巧妙,深諳藏風聚水的韻味。
一襲青衫踩踏墻頭山頭與亭尖,翩然而至,恍若仙人。其間俯視盧府山水樓榭佈置,這位青衣略微點頭,最終在湖畔落下。腳尖才落地,一人一劍奔襲而至,劍氣森寒。青衫文士略皺眉頭,身形也不後掠,雙足站定,一指敲在劍尖上,硬生生壓彎瞭這柄榜上有名的霸秀古劍。兩者之間橫著一把彎曲成弧的劍,雙鬢白霜點點的儒士單指看似不離霸秀,實則瞬間一敲再敲,指玄一十二次,霸秀劍終於撤離。中年儒士不動如山,身後整座小湖竟掀起巨大波瀾,層層推去,將對岸花木沖擊得搖晃不止。盧府出面拒敵的當然是棠溪劍仙盧白頡,一劍無功而返,他已經猜出眼前儒士身份,立即收劍入鞘,面露驚訝道:“曹官子?”
曹青衣微笑道:“棠溪劍仙果真深得羊豫章劍道精髓,巍然正氣。曹長卿不虛此行。”
盧白頡將霸秀劍交給小跑而來的書童,面朝青衣,行禮恭敬道:“曹先生謬贊,盧白頡惶恐不安。”
怪不得棠溪劍仙如此謙恭,此時面對的,可是那個在皇宮內匹夫一怒雙手撼城的曹青衣。若說一般江湖人士,哪怕強如王明寅這些散仙式的高人,也都不會輕易啟釁官府與豪閥。徐驍當年馬踏江湖後,向皇帝陛下建議建立起一支半軍半武的秘密機構,被武林中人膽戰心驚地稱作“趙勾”,專門針對以武亂禁的江湖莽夫,一旦有人惹禍犯事,就要應付這個機構裡刺客不知疲倦的追殺。
這十多年,多少自恃武力超群的武夫被格殺後“傳首江湖”瞭?
傳首一說原本出自邊境重鎮的嚴酷軍法。將領反叛,屍首就會被送去邊鎮示眾,此舉乃人屠徐驍首創,擱在江湖中,震懾效果一樣巨大。傳首江湖的具體地點又有講究,大江南北不幸被點名的宗門教派共計十六個,其中起初連龍虎山這等道統仙地都難逃羞辱,後來天師府這些年在京城運作,不知道獻瞭多少仙丹妙藥給達官顯貴,才好不容易免去傳首地;除瞭龍虎山,東海武帝城也赫然在列,不過在趙勾特使連續六次傳首東海都被殺後,傳首依然傳首,不耽誤,但都不入城,隻是在城外象征性宣示一下即刻返回,應該是朝廷與武帝城雙方都互退一步。但這些鮮血淋漓堆出來的規矩,對曹青衣來說太不痛不癢瞭,早些年趙勾整整有一半規模都在焦頭爛額地追剿大官子,但哪次僥幸碰頭,不是被曹官子一殺再殺?到最後這個劊子手機構幹脆不再讓屬下直接參與撲殺行動,而是傳遞消息到總部,再由趙勾裡的四位最拔尖的殺手集體出動。
所以說曹長卿如果此行而來是要尋江心盧氏的晦氣,事後如何姑且不言,當下盧白頡肯定攔不住,棠溪劍仙幾近宗師境界,可惜對上曹官子何來半分勝算!
盧白頡難免喟嘆,武道一途,最忌心有旁騖。他幼年偶遇羊豫章,也算一樁奇緣。羊豫章非世間最頂尖的劍術高手,卻是一流劍道大傢,學識駁雜,並不拘於劍道一域,見識往往高屋建瓴。盧白頡本就是傢學淵源的世傢子,修道講究苛求法財侶地,習武也是如此,棠溪先生自然都不缺,天賦異稟,得到羊豫章傾囊相授,自然事半功倍,在劍道江河上一日千裡,最終隱約有要獨樹一幟的氣象。這麼多年清心寡欲,不沾俗務,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為之,委實是武道修為唯有如此才有氣候,可惜幾近大宗師境界時,還是不能免俗,要入仕朝廷,以後多半是無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對於立志於登頂江湖的武夫來說,這種抉擇,無異於自斷一臂。
棠溪先生在這裡頭的付出,許慧撲當下又怎會知曉?等到明白盧白頡的苦心,那時候他已身在京城,兩人又能如何?世間不如意事七八九,能與人言一二三都無,才算坎坷。
盧白頡穩瞭穩心神,揮手示意遠處一批盧府武士退下,這才問道:“不知曹先生此行所為何事?”
曹長卿淡然道:“看看而已,逗留不會太久。”
盧白頡松瞭口氣。既然曹官子不是來盧府興風作浪,盧白頡當然就不需如臨大敵,泱州誰都沒這份底氣,唯獨棠溪劍仙有,故而盧白頡盛情邀請道:“曹先生能否去退步園一敘,白頡有許多劍道結癥想要向先生請教,希望先生可以解惑,白頡感激不盡。”
曹長卿笑道:“勞煩棠溪劍仙帶路。”
寫意園很寫意,退步園裡盧白頡果真向曹長卿詢問瞭許多積鬱心中的劍道疑難,曹官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談舉止俱是風流。盧白頡是第一次與曹長卿見面,起先更抱有戒心,才寥寥幾個時辰,便心生佩服。曹長卿全無門戶之見,講解疑惑,深入淺出,娓娓道來,且半點不以前輩自居。聖人有雲獨學而無友必孤陋寡聞。這道理誰都懂,可類似棠溪先生這個境界的人物,如何去找那值得相談甚歡開誠佈公的友人?
在劍道上豁然開朗的盧白頡心中感慨,曹長卿不愧曹八鬥的名號。
黃昏中,盧白頡正襟危坐,再一次問道:“曹先生所要何物?”
這一次,棠溪先生心誠意正。
曹長卿搖瞭搖頭,隻是問道:“相信棠溪先生比我更瞭解世子殿下徐鳳年,若是他極為在意一樣東西,有人想拿走,他會不會給?”
盧白頡記起瞭盧府門口那一幕,思量以後沉聲說道:“若是重要如他至親,此人絕不會給。除此之外,並不是小氣的人物。此子心機城府極輕又極重,不好妄言。”
曹長卿笑瞭笑,道:“那就行瞭。”
薑姒對他來說才是西楚公主,對那世子殿下來說,算得瞭什麼?
盧白頡和曹長卿結伴而至寫意園,棠溪先生這份魄力,讓徐鳳年刮目相看,連自己都要視曹青衣如豺狼虎豹,他卻與之言笑晏晏。盧傢根基在江南,雖說離京千裡之外,終歸不如北涼那般天高皇帝遠,如今豪閥式微,由謀略江山自主轉為內部傾軋,皇帝陛下對高門世族的掌控越發稱心如意,一旦盧氏被獲知與曹長卿“有染”,指不定就要連累傢主盧道林丟瞭國子監祭酒的清貴權位不說,能否活著走出京城都難說。
如此一來,有盧白頡和曹長卿大駕光臨,寫意園的晚宴變得更加熱鬧。
這一桌子,武評登榜的便有兩位,加上一位棠溪劍仙,傳出去很能嚇唬江湖人士。桌上北涼菜占瞭三分之二,經典江南菜也有三分之一,碗碟俱是出自江南大官窯燒造。春秋時碗瓷上不興題款,此時海晏清平,再興題字風氣。
曹長卿低頭望著眼前一隻紫口鐵足小瓷碗上的“天地同春”抹紅款,嘆瞭口氣,神情頗為遺憾。碗瓷易碎,碗碎字亡,哪裡稱得上一樁雅事,隻不過外人不知曹長卿的書生意氣,隻當作高人心思不可揣度。
徐脂虎左邊徐鳳年右邊薑泥,也不偏袒,都給夾菜。北涼世子偶爾與太平公主下筷到瞭同一個菜盤,按照以往情形,徐鳳年多半是要經歷一番龍爭虎鬥才能勝出,這次薑泥卻霜打茄子,見到徐鳳年伸出筷子就縮回手,一頓飯吃得不溫不火。這張桌子上反而是魚幼薇瞧著最淡泊平靜,明眼人都看得出徐脂虎對這位花魁出身的女子並不親近,進盧府以後,竟並未說上一句話。
一頓豐盛晚宴過後,徐脂虎拉著弟弟去散步,薑泥和老劍神、曹青衣以及盧白頡四人留在寫意園中乘涼。徐脂虎坐在湖畔涼亭中,憂心忡忡說道:“曹長卿對薑泥志在必得啊。”
徐鳳年揉瞭揉臉頰,見附近沒外人,平淡道:“這位曹官子放話說隻要肯交出他的太平公主,就去殺陳芝豹。”
徐脂虎倒抽一口冷氣,皺眉道:“當真?”
徐鳳年自嘲道:“以曹官子身份,豈會跟我這個後輩開玩笑。”
徐脂虎自言自語道:“你說這是不是咱們爹早就想好的路子?”
徐鳳年皺眉道:“姐,你是說徐驍預料到瞭會有今天?由曹官子這個外人去破局?會不會太神瞭點?要知道徐驍的棋力實在不堪入目啊,跟上陰學宮的王祭酒都能殺得你來我往的。再說瞭,徐驍也未必對陳芝豹有必殺之心。”
徐脂虎想瞭想,小心翼翼字斟句酌道:“若是在可殺不可殺之間,留著陳芝豹,大可以讓你慢慢去較量爭鋒,若是心存必殺之心,再讓你出面當劊子手,興許可以立威,但對咱們北涼損耗太大。陳芝豹除瞭義子身份,還是北涼僅次於咱們爹的第二號實權人物,這位白衣戰仙可不是省油的燈,甘心給咱們爹做義子,可不一定情願做你的踏腳石啊。一旦北涼內亂,朝廷可就徹底沒忌憚瞭。張巨鹿、顧劍棠是死敵,兩人暗中眉來眼去已久,到時候陳芝豹不說別的,便是僅僅單身逃出,對北涼來說,不單單是四分五裂和軍心渙散,陳芝豹說不準就是第二個顧劍棠啊!”
徐鳳年點頭笑道:“確實,顧劍棠這輩子都鬥不過徐驍,不代表另立門戶的陳芝豹鬥不過我這個庸碌世子。看來曹官子出手,最符合北涼的長遠利益。徐驍要麼是有李義山這樣的高人指點,要麼純粹是一記沒頭沒腦的無理手,被他歪打正著瞭。”
徐脂虎輕聲問道:“鳳年,你打算放人瞭?”
徐鳳年轉頭望著暮色,自言自語道:“說不放,就有點死鴨子嘴硬的嫌疑瞭。誰都能不知死活跟曹長卿對著幹,大不瞭就是丟一條命,我似乎不太行,畢竟徐驍一大把年紀瞭,總不能光給他添堵。何況與曹長卿私交一事,肯定過瞭京城那位的底線,哪怕徐驍不敢說全部扛不下。這趟算是被曹長卿真正給打蛇打七寸,篤定我不是真無知到大無畏的世子殿下,加以投下殺陳白衣的天大誘餌,估計當下正心裡偷著樂吧?”
徐脂虎小聲問道:“很喜歡那丫頭?”
徐鳳年沒心沒肺地做瞭個鬼臉笑道:“能不喜歡嗎,看瞭這麼多年,越長越好看,總看不厭,當然喜歡。”
徐脂虎嘆息道:“隻是喜歡嗎?”
徐鳳年頓時愣瞭愣。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似乎從未深思過。
徐脂虎摸瞭摸弟弟眉頭,笑問道:“姐姐很好奇你會怕誰嗎?”
徐鳳年笑道:“當然,怕大姐你不開心,怕二姐生氣。”
徐脂虎搖瞭搖頭,認真說道:“姐不是說這個,是你真的怕,睡不著覺的那種人。”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緩緩說道:“怕京城那位,怕他覺著連借刀殺人都嫌麻煩,終於撕破臉親自舉刀殺人。”
徐脂虎嗯瞭一聲,深以為然。京城那位若是一般意義上的明君也就罷瞭,可事情並不簡單,那位勤政幾乎到瞭病態的境界。按理說這種畸形的勤懇理政行徑唯有出現在那些佈衣出身的開國皇帝身上,但是那位登基繼位以來,治理天下的勁頭就跟一位畢生積蓄攢買瞭幾畝田地的老農一般,簡直就是兢兢業業不知疲倦。去年禮部便有一份可以管中窺豹的驚人記錄,元旦過後七天中,共計收到內外三省六部諸司奏札一千五百餘件、三千六百餘事!
事實上這位九五之尊的禦書房幾乎夜夜燈火通明到三更,以至於傳聞大太監韓貂寺不得不數次冒死直諫,懇求稍多雨露後宮。這位一次在宮中召見江南外戚,作詩一首,其中便笑言百官已睡朕未睡,百官未起朕已起。傳言此詩一出,朝廷再無人敢質疑首輔張巨鹿的整頓吏治。這等雄才大略更是勤勉非凡的天子,哪位功勛權臣不怕?忠臣怕昏君,得勢權臣卻是最怕明君啊。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隻是比狡兔死走狗烹說得更光鮮溫淡一些罷瞭,但也道破所有玄機,有幾個舊臣不陪著舊君去地下繼續“盡忠”的?
徐鳳年繼續說道:“怕徐驍。”
徐脂虎訝異打趣道:“奇瞭怪瞭,天底下誰都可以怕北涼王,可你都會怕咱們老爹?”
徐鳳年喃喃道:“怕,怕徐驍老瞭。”
徐脂虎默然。
徐鳳年平靜道:“再就是怕陳芝豹反瞭。”
徐脂虎點頭,這個答案在情理之中。陳芝豹既有將將大才,也有將兵中才,除瞭資歷,當真是不輸北涼王徐驍半分,否則也撈不到戰仙和小人屠的兩個綽號。如果是論對敵的手段陰狠,其更勝過徐驍。這樣的梟雄,做朋友無疑是幸事,做敵人,則是莫大的不幸。西壘壁前,葉兵聖目睹妻兒被活活拖死而嘴角滲血的一幕,雖不見於任何正史野史,但春秋落幕以後的所有當局者,都心有餘悸。上陰學宮曾有兵學執牛耳者坦言,給陳芝豹和碩果僅存的兵法大傢顧劍棠各自十萬兵馬,勝負在五五分,但給三十萬甲士以後,卻是陳芝豹穩操勝券,當然這是不考慮戰場以外的前提下,但足以證明陳芝豹的可怕。朝廷不敢過度彈壓徐驍,裡頭未嘗沒有生怕陳芝豹借著理由舉旗造反的原因,需知京城那一位對白衣戰仙可是神往已久。
徐鳳年突然笑瞭笑,瞇眼柔聲道:“最後就是怕老黃瞭。”
徐脂虎徹底蒙瞭,一臉疑惑。
徐鳳年微笑道:“跟他一起遊歷時,整天提心吊膽,生怕他死瞭,沒瞭老黃,我哪裡走得下來六千裡,六百裡就累死餓死無聊死瞭。”
徐鳳年望著大姐徐脂虎,說道:“六千裡都熬過來瞭,老黃沒死我沒死,都沒死,可老黃怎麼到頭來就跑去那狗屁武帝城死瞭?”
徐脂虎自然給不出答案。
徐鳳年抬起頭說道:“死在西蜀也好啊,好歹是故鄉。”
徐脂虎哭瞭。
徐鳳年啞然失笑,幫忙擦去淚水,“姐你哭什麼,當年老黃給你喂馬,你每次見著這缺門牙的老傢夥,可都沒好臉色。”
徐脂虎瞪瞭一眼。
徐鳳年終於說道:“薑泥啊,記得第一次見面還是那麼小的小丫頭,就背著國仇傢恨瞭。其實國仇什麼的,她也不懂,但傢恨,要她去跟徐驍報仇,她那麼個怕打雷怕鬼怪什麼都怕的膽小鬼哪裡敢,瞪大眼睛找來找去,還不就數我這個無良無品還好色的世子殿下最好對付瞭?不找我找誰去?她除瞭太平公主的身份,哪裡有啥出奇的,堆個雪人會手冷,洗個衣服會怕累,看到我在武當山上練刀的場景後更是怕死瞭習武的苦頭。小心眼的妮子,也不算太笨,有我撐腰,就敢跟隋珠公主不依不饒的,還真當大傢都是平起平坐的公主瞭啊。後來怕心軟瞭,就寫瞭個誓殺帖,到頭來又被回到北涼的二姐給狠狠拾掇瞭一通,還不是記仇記到我頭上?不僅小心眼,還小氣,沒事就偷偷數銅板。但說她小氣也不對,神符說送就送出去瞭,說到底,她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小女子。她的那些自以為隱藏很好的心機,我都看得出來,明明白白的,我也不說破,就覺得挺好玩。小時候娘親曾拉著薑泥的手指著丫頭的臉頰跟我說過,那倆小酒窩兒,是過瞭鬼門關黃泉路來到那奈何橋,不願忘卻前世牽掛人,才沒有喝下老婆婆的孟婆湯,跳入橋下忘川水受十世水淹火炙才投胎轉世,隻為瞭能找到牽掛之人,我當時也小,就懵懵懂懂想啊,可不就是我站在她眼前嗎,就想著不管怎麼樣,這輩子都不能讓這小臉蛋上有倆酒坑兒的丫頭被外人欺負瞭。”
徐鳳年瞇眼笑道:“現在看來,她要能後悔,一定在奈何橋上下決心跟我來生相見不識瞭。”
徐脂虎無奈道:“這個說法你也信?”
徐鳳年點頭道:“娘說的,都信。”
徐脂虎剛要調侃,看到薑泥在亭外扭捏著不敢走入,起身走出亭子,把她推上臺階。徐脂虎笑著搖瞭搖頭,然後徑直離開。
曹官子攪局以後,氣氛微妙的兩人相對無言。
徐鳳年率先沒好氣說道:“幹什麼,要債來瞭?本世子付瞭銀子好一拍兩散?”
薑泥撇過頭,伸出一隻小手,氣呼呼道:“兩百一十二兩銀子七十二文錢。”
徐鳳年冷笑道:“行啊,本世子都折算成一顆顆銅錢,讓你背著大麻袋離開這裡。”
薑泥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走出亭子,她轉瞭轉頭,看到他面朝湖水,背影有些冷清。
許久,徐鳳年出聲道:“你還不走?曹官子再厲害,逼急瞭本世子,大不瞭玉石俱焚,誰生誰死,就看他和李淳罡誰更牛氣瞭。”
薑泥聲若細蚊道:“是不是我走瞭,就殺不瞭你瞭?”
徐鳳年轉身笑道:“當然不會,有曹官子和老劍神兩位高人教你,說不定過個幾年就能殺我瞭。走吧走吧,省得天天在本世子面前晃蕩,沒你在,記得殺我之前通知一聲,我也好睡安穩覺,我能睡幾年是幾年。”
薑泥咬著嘴唇道:“那我就不走!”
八鬥風流的曹官子要是聽到這話,還不得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