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到崖畔,展露出一個誰都不曾見過的淒美笑顏,『敬城,不與你賭氣瞭。』
她縱身一躍。
要說李淳罡對天師府說“放屁”二字,山外人聽聞也隻會說老劍神豪邁氣概不減當年,尤其是邁過陸地神仙門檻,更是底氣十足,大可以將李淳罡視作劍道上的仙俠人物,可一旦換作由徐鳳年來說,可就變瞭味,好端端兩大高手分立牯牛大崗大雪坪和道教祖庭龍虎山,哪怕隻是言語交鋒,也是盡顯風采,你一個花拳繡腿的世子殿下湊什麼熱鬧?徐鳳年已經可以想象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整個江湖都要流傳這個天大笑話。方才與世子殿下鉤心鬥角處於下風的軒轅青鋒難掩幸災樂禍,整個人總算有瞭些精神,不再死氣沉沉、憔悴得沒半點人氣。徐鳳年瞪瞭她一眼,率先走向牯牛大崗府邸,徐龍象和青鳥緊隨其後。
軒轅青鋒猶豫瞭一下,與黃放佛和洪驃一同冒雨緩行。洪驃面無表情,黃放佛在這一小段雨路裡暗自思量頗多,眼角餘光輕輕瞥瞭一眼次席客卿。
洪驃這人為人處世一向口碑不錯,“古風”這個評價可不是誰都能攬到身上的,洪驃身為貧寒出身的徽山大客卿,對上能不卑,使得軒轅敬意事事以禮相待,私下稱作熬鷹,而非養狗,洪驃對下更是不亢,從未流露出得意自滿,任何人與他討教武學,都願意傾囊相授,絕無狹隘門戶之見。可不管軒轅敬城這些年對洪驃如何暗中扶植栽培,當年上山終歸算是軒轅敬意領進門,這次大雪坪反水,與自己共同擊殺恩主軒轅敬意,當時黃放佛可是嚇瞭一大跳,這事傳出去幾乎可以讓洪驃半輩子英名毀於一旦,不小心就要被冠以頭後有反骨的說法。黃放佛心中冷笑,這算不算一個把柄?你洪驃今天能叛出軒轅敬意的二房,以後會不會再背叛新主子的嫡長房?
洪驃冷不丁說道:“洪驃有一事必須與小姐說明白。”
軒轅青鋒輕輕嗯瞭一聲。
洪驃語調平靜道:“當年洪驃上山前,實則暗中受邀於敬城兄,才下定決心前來徽山。否則以洪驃資歷本事,當初決然沒有勇氣來牯牛大崗貽笑大方。”
黃放佛瞇起眼。
軒轅青鋒如釋重負,解開心結,轉頭微笑道:“ 這些年委屈洪叔叔瞭。”
洪驃低頭拱手道:“理當如此。”
洪驃抬起頭直視馬上就要順勢掌握徽山的年輕女子,說道:“但洪驃畢竟受瞭軒轅敬意許多恩惠,懇請小姐能夠善待二房子弟。”
軒轅青鋒柔聲道:“洪叔叔不要擔心,青鋒並非那小肚雞腸的女子,二房勢大已是事實,一味清洗異己,隻會讓動蕩中的徽山分崩離析,青鋒會盡力安撫二房三房,任何既定規章,不作任何更改。客卿們願則留,不願則去。即便今日離開牯牛大崗,徽山一樣歡迎各路英雄豪傑再度上山。我父親敬字輩的恩怨,以及再往上,到今日便徹底結束瞭。若是其餘兩房有人鬧事啟釁,青鋒承諾可一可二,但事不過三,到時候若是還不肯罷休,就別怪青鋒心狠手辣瞭。”
軒轅青鋒說得雲淡風輕,黃放佛卻心安許多。他生怕這個女子得志猖狂,在徽山大開殺戒,到時候劊子手誰來做,還不是他和洪驃?而且如此一來,他便徹底沒有回旋餘地,徹底與她綁在一根繩上,這本是平常馭人手腕,道理上說得通,可黃放佛卻要輕看瞭軒轅青鋒好幾分。執掌百年世傢,就是一件撼山摧嶽的吃力活,隻會小聰明耍狠,與叼嘴潑婦無異,不值得黃放佛效忠。最頭疼在於軒轅青鋒本身武力不值一提,北涼世子一走,當下鎮壓越酣暢淋漓,日後反彈興許連他和洪驃就越累,說不定使出渾身解數都壓不下。
走到挖空山峰做府邸的牯牛大崗門口,徐鳳年站在簷下躲雨,回望大雪坪。
軒轅青鋒站在附近,斜瞭斜腦袋,撫順幾縷貼在臉頰上的青絲,安靜不語。
風雨漸漸停歇。
府邸中走出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見著眾人,對軒轅青鋒畢恭畢敬說道:“大老爺昨日交給小的四枚錦囊,說今日雨停便給小姐、世子殿下與兩位大客卿。”
軒轅青鋒略微驚奇。黃放佛和洪驃神情格外凝重,雖說鄭重其事,但無驚訝,顯然不是頭回拿到錦囊。其實大雪坪擊殺軒轅敬意,便是各自錦囊要求,黃洪二人事先都不知道對方真正投誠於軒轅敬城。軒轅青鋒三人從少年手中分別接過錦囊,黃放佛和洪驃立即請辭,離開大雪坪,兩大客卿始終不曾有半句客套寒暄。黃放佛回到精舍小樓,換瞭身潔凈衣袍,親自焚香,拆出錦囊所藏小宣,反復觀看數遍後輕輕丟入紫檀香爐,笑瞭笑,喃喃道:“敬城兄果真不負我黃放佛。”
精致裁剪的小宣紙上所寫,才寥寥十餘字,一如軒轅敬城尋常談及文章宗義所謂的簡為詩文盡境:請黃兄留徽山十年,可入指玄。
黃放佛先是微笑,繼而放聲大笑。軒轅敬城啊軒轅敬城,你這是要我替你女兒賣命十年嗎?既然你說可幫我入指玄境界,別說十年,二十年都可以等!黃放佛笑過之後,決定再在牯牛大崗讀書十年,相信以軒轅敬城的算無遺策,就算他這十年遍覽秘籍不得入指玄,黃放佛篤定到時候便有下一個錦囊出現,可為自己解惑!黃放佛根本不去費神那個興許十年後用不上的錦囊到底在何人手中,以軒轅敬城的縝密心思,恐怕黃放佛把牯牛大崗翻個底朝天都找尋不出。時候不到,天機不顯。黃放佛喟嘆道:“敬城兄,好一儒聖,讓黃放佛神往啊。”
洪驃一直沒有入住徽山客卿的豪奢精舍,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因而他選擇住在山腰一棟僻靜竹樓裡,拆開錦囊閱後,額頭滲出冷汗。錦囊所寫大概意思,遠不如給黃放佛的那個蕩氣回腸,隻是軒轅敬城“好心好意”提醒一聲洪驃,如果青鋒對洪兄擊斃軒轅敬意心懷芥蒂,大可以說當年洪驃上山是由軒轅敬城邀請。跪坐青竹茶幾前的洪驃攥緊拳頭,手背青筋暴起。
他洪驃當年上徽山,自然與軒轅敬城無關,當時大雪坪一番說辭隻是臨時起智,耍瞭個不為人知的心眼,隻是為瞭消除軒轅青鋒的戒備,所以這個錦囊看似善意提醒,何嘗不是一種警告?洪驃深呼吸一口,抬頭望向窗外,笑道:“敬城兄果然是仙人,洪驃心悅誠服!”
牯牛大崗屋簷下,徐鳳年望著一道彩虹橫跨當空,一頭在大雪坪,一頭在天師府,風景絕美。
徐鳳年打開錦囊,愣瞭愣,上頭書寫簡潔扼要:軒轅敬城此生所學心得,世子殿下隻需向小女討要一本問鼎閣內的《春秋》,夾有書信一封。
末尾更有一句開門見山:世子殿下不負她,徽山必不負世子殿下。
軒轅青鋒靠著一根廊柱,淚眼蒙矓。
“洪驃有反骨,需要青鋒以力服人,施恩不如施威。徽山平安時,可養。動亂時,必殺。
“黃放佛好名,為父自有安排,十年內此人不會有異心。十年後他要出頭,自會有人壓他。
“為父留一傢書讓龍虎山道童交給你爺爺,青鋒不用掛念此事。
“徐鳳年如果歹念無窮,得寸進尺,你可去尋訪那雲錦山釣蛟鯢的道人,這位仙長欠為父一個人情,曾答應替為父出世一次。若是徐鳳年點到即止,此子可以相互共事謀利。
“清明時分,你娘若不願上墳,青鋒不必勉強。既然不能相濡以沫,相忘於江湖,已是人生幸事。
“打你出生那日起爹便在老桂樹下埋下一壇酒,以後一年一壇,至今已二十三壇矣。私下取名女兒紅,可好?莫怪爹嘮叨多語,委實是這些年與你說話不得。
“以後孫子叫扶搖,孫女便叫雅頌,如何?這些年爹沒事就翻閱古書典籍,委實是百般頭疼都想不出滿意的名字。爹希望他們以後要念書便念書,習武便習武,天地是大,所站不過方寸地,人生苦短,才百年三萬六千五百日,糊糊塗塗過瞭一輩子,就很好。
“閱過即毀。切記切記。”
徐鳳年看到軒轅青鋒把那錦囊內的宣紙咽下腹中。
真是個狠心娘們兒。
嫡長房幽幽庭院,那名女子也收到一個錦囊,宣紙上卻是空白無一字。
天師府在外姓人齊玄幀白日飛升以後,龍虎山便極少有四大天師共聚一堂的盛況,哪怕當年人屠徐驍率數千鐵騎兵臨山腳,龍虎山希字輩第一人趙希翼也不曾破關而出。襄樊三萬六千周天大醮,四大天師裡也隻是去瞭兩位。近二十年趙丹坪在京城做成瞭那青詞宰相,與羽衣卿相趙丹霞南北交相輝映,更是聚少離多。國子監左祭酒桓溫與當朝首輔張巨鹿師出同門,道同政合,兩人親如兄弟,唯獨在一事上意見分歧。世人皆知張首輔獨尊儒術,貶斥佛道,而正統儒傢出身的桓溫則十分推崇黃老清靜,在京城裡與趙丹坪相交甚深。
趙丹坪雖身在天師府千裡之外,但依舊掌管著龍虎山教規教戒與齋醮科儀兩大門類,趙丹霞對外統領天下道門,對內僅是象征性管教教理,至於修煉方術,名義上由老天師趙希夷統率,實則交由幾位靜字輩弟子打理具體事宜,趙傢宗親趙靜沉負責府門接待,被天子賞紫賜號的白煜負責學說論辯,經常開壇講經說道,與白蓮先生同是外姓道人的齊仙俠隻管練劍,以及偶爾傳授靜字輩以下道士劍術。天師府各脈同氣連枝,各自榮華,相輔相成,才有今日龍虎山黃紫顯貴的大好時光。
天師府主殿玉皇殿西側有一條古碑綿延的碑廊,其中一座青玉大碑獨茂碑林,高達三丈,乃第四代龍虎山祖師遷至此地豎立,上書“紫霄福地”四字,傳聞與徽山牯牛大崗那塊“獨享陸地清福”共成子母碑。此時一名穿正黃色尊貴道袍的道人站在碑頂,遙望徽山大雪坪,一臉憤憤然。碑腳站著三位都上瞭年歲的老道,穿戴各有特色。
最年長者須發如雪,涼鞋凈襪,身上隻是一件尋常的魚肚白蘇紗道袍,並不怎麼出彩,但好歹披瞭件出塵的方士鶴氅,隱約有幾分得證大道的長生氣派。
年齡次之的老道就要邋遢許多,一件青佈厚棉袍子,可見污漬斑斑。他似乎怕冷,腳上踏著一雙厚底暖鞋,加以棉佈裹腿,讓人好奇這老道如何有資格站在這天師府內宅。
剩下一位則就嚇人瞭,內袍正黃不說,還外罩瞭一件紫色大褂,華美尊貴到瞭極點。天師府宗室嫡系可穿黃,趙靜沉、趙凝運父子便是如此。龍虎山寥寥無幾的尊貴真人可披紫,白煜屬於這一范疇,而那可以黃紫於一身的道士,毋庸置疑,唯有道門掌教趙丹霞一人!
與天子同姓的四位大天師,一生中大半時間都在閉關圖破關的趙希翼,才氣超群卻生性散淡的趙希摶,道門領袖趙丹霞,擅寫青詞雄文的趙丹坪,終於碰頭。搖招山大雪坪異象都落入天師們眼中,李淳罡讖語“劍來”,正是被趙丹坪阻攔才使得天師府桃木劍不至於出鞘飛離,後面也是趙丹坪出聲要求老劍神還劍。聽到回復後,趙丹坪怒發沖道冠,趙希摶為老不尊,笑得不行,趙丹霞與父親趙希翼相視一笑,且不說境界高低,養氣功夫差不多算天下無敵。
趙希摶年輕時候就與侄子趙丹坪不親,總覺得這孩子打小就不討喜,陰沉沉的,沒半點趙姓子孫的大氣,因此老天師從不掩飾對趙丹霞的偏愛。趙希摶、趙丹坪叔侄二人可以說是命理相克,雖有至親至近的血緣關系,但雙方見面都沒好臉色。這趟趙丹坪離京回傢,大半是與兄長商討如何應對朝廷最新幾項政事。帝國版圖改制,道門原本二十四治區必然要尾隨其後作出修改。再者設立僧正一職後,崇玄署極有可能脫離鴻臚寺,佛道之爭,教義之爭在表,氣運之爭在裡,絲毫馬虎不得。有瞭僧正,就等於朝廷強行選出官方認可的佛頭,屆時勢必要與道教祖庭的掌教趙丹霞一爭高下。小半原因是那北涼世子到瞭龍虎山,加上北涼王徐驍在京城掀起大波瀾,趙丹坪對姓徐的全無好感,未嘗沒有回天師府借機懲戒那年輕世子的意圖。
趙希摶沒好氣道:“趙丹坪,還站在祖師爺的石碑上頭做啥,李淳罡就沒想搭理你,你喊破喉嚨也無用,要不你飛劍一個,去大雪坪與李淳罡鬥個天昏地暗?叔叔可勁兒幫你搖旗吶喊。”
趙丹坪冷哼一聲,還是飄下石碑落地。飛躍碑頂,本就於禮不合,當時隻是惱恨李淳罡的蠻橫手段,才顧不得身份忌諱,現在稍稍冷靜下來,趙丹坪也就不再堅持。
被軒轅敬城強行突破境界驚擾清修的趙希翼雙手插袖,感慨道:“這人拼卻性命入陸地仙人境界,實在是可惜可嘆,假使他願意循序漸進,有望實實在在地飛升。”
最 負 仙 傢 氣 質 的 趙 丹 霞 點 頭 道 : “ 經 此 一 役 , 徽 山 氣 運 已 經 折 損 殆盡。”
趙希翼面有戚容,“禍福無門唯人是召。古人警語,不可不察啊,我龍虎山當引以為戒。丹坪!”
趙丹坪雖說性格偏激,但道法武功心智才氣俱是當世一流,聽聞父親一聲呵斥後,原本想與叔叔趙希摶爭執幾句的念頭立即消散,靜心凝神,頓時鋒芒斂盡,再無要與那李淳罡爭強鬥狠的跡象。
天師府傳承一千六百年,多數情況是代代父子相傳,掌教天師若無子嗣,便由兄弟叔侄繼承,絕無外姓道人或者女子接任的先例。上任掌教天師趙希慈膝下便無子嗣,當初是由弟弟趙希摶或者侄子趙丹霞還是趙丹坪接過清治都功印、鎮運劍、泰皇經籙三件法器,天師府的意見並不統一,山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祖宗本意是讓趙希摶接過大任,趙希摶也幹脆,直接逃下山去逍遙江湖瞭,撂下一句傳我不如傳丹霞,這才有瞭趙丹霞做掌教的局面,趙丹坪當然心有怨氣,後來他去京城,明眼人都知道裡頭有賭氣的含義。
武當山的掌教可遠比不得天師府掌教,後者五百年來一直公認是南方道教的祖庭,武當山王重樓死後讓來讓去,在龍虎山許多道士看來不過是撐死瞭區區一山掌教,爭瞭也沒意思,怎可與天師府相提並論,若是五百年前的那個武當還差不多。所幸天師府在趙丹霞手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舉成為天下全部道門領袖,本意是要在天子腳下自立門戶的趙丹坪才真正低頭,故而父親趙希翼才有那一番福禍無門的凌厲說辭。
趙丹坪冷淡道:“那李淳罡重返劍仙境界,是一樁壯舉不假,可他偏偏在大雪坪與我龍虎山借劍一千,這事情傳出去,天師府顏面何存?”
趙丹霞輕聲微笑道:“面子這東西,在丹霞這邊丟瞭,就由丹坪在京城那邊多多撿起便是,能者多勞,大哥在這裡先告罪一聲。”
“大哥你這潑皮無賴的說法,成何體統。”趙丹坪無奈道,語氣不再一味刻板生硬。這些年離開龍虎山,在天子身側豈會是簡單地書寫青詞?遇到諸多因緣巧合,體悟天道,才有瞭拂塵破百甲,與黑衣僧人楊太歲機鋒相爭。趙丹坪的性格逐漸通透如意起來,不再像壯年時候那般激烈,動輒要與人玉石俱焚。擱在十幾年前,趙丹坪早就提劍去瞭徽山找李淳罡麻煩。
說來玄妙,天師府能有如今融洽氛圍,很大程度歸功於趙丹坪晚年得子的趙靜思。這孩子排在靜字輩末尾,武學天道天賦倒也平平,但勝在性格敦厚如溫玉,是個至情至性後輩,全無半點心機,哪怕是脾氣古怪並且與趙丹坪不對眼的趙希摶,遇上趙靜思,也要會心笑上一笑;天師府上下總喜歡拿一些趙靜思的糗事樂事說笑,更難得的是天師府外姓中最出類拔萃的幾位,如白煜和齊仙俠都打小與趙靜思處得好到恨不得穿一條褲子;山上修行的女冠道姑都樂意逗弄這位天師府正黃道人,便是隻是少女的女冠,也敢大膽拿他開玩笑。老天師趙希摶便直言趙丹坪這輩子最大功德能耐就是生瞭這麼個兒子。趙靜思最大的特點就是走神,經常前一刻還在與人聊天,後一刻就發呆不語。山上人最怕他讀書找人解惑,因為不管任何單薄的書籍,他能讀出千百個稀奇古怪的問題,連掌教趙丹霞這樣好耐心的長輩,都能被追問到吹胡子瞪眼。讀書讀傷瞭眼睛的白蓮先生學問足可謂不遜色於趙丹霞,自嘲生平有三怕:怕打雷,怕走路,怕趙靜思問問題。可見趙靜思的刨根問底是何等威力。
趙希摶嘖嘖道:“李老頭兒重返劍道巔峰,十有八九要跟王仙芝有一戰瞭。”
趙希翼撫須笑道:“似乎與鄧太阿一戰會在前頭發生。”
趙丹霞與趙丹坪兄弟兩人相視一笑。傢中兩老與李淳罡王仙芝都是一輩人,對待李淳罡踏入仙人境界一事自然“別有用心”。境界與地位高如兩老,除去潛心修道證長生,以及關註道門氣數,實在很難找到什麼事情可以去忙中偷閑開個小差。天師對世人而言,高不可攀,但在天師府趙姓宗室內,其實也並不如何,終歸是一傢人,也就是子孫看待長輩的尋常眼光。趙希翼揮揮手說道:“丹坪你盡管與丹霞說大事去,我好不容易從棺材裡爬出來透口氣,要跟你們叔叔拉拉傢常。”
趙丹霞與趙丹坪領命離開碑廊。
趙希翼看著弟弟,感傷道:“一回相見一回老,希摶,不知道這輩子還能見到你幾次。”
趙希摶沒好氣道:“矯情,你不閉關,不就天天相見,看到你吐。”
趙希翼搖頭道:“王重樓修成瞭大黃庭,我卻始終登不上老祖宗指路過的玉皇樓,愧對先祖啊。”
趙希摶氣呼呼道:“沒登入玉皇樓成為天人,就沒臉面見列祖列宗瞭?
那我還不得把祖宗們給氣得登仙再下凡啊?”
趙希翼笑道:“不說這個,你那徒弟境界如何瞭?”
趙希摶笑逐顏開,頑童一般伸出大拇指道:“這個!”
“何時下山?”
“等打贏瞭齊玄幀那頭座下黑虎,就可下山。”
“善。”
趙希翼點頭道,隨即有些擔憂,“上次蓮花頂十年一度的佛道辯論,因為那白衣僧人有事不曾列席,我道門贏得也十分辛苦,若非有白煜力挽狂瀾,未必能勝出。聽說這次兩禪寺很是奇怪,非但李當心與幾位大德高僧不擔任主辯,還讓一位小和尚代替兩禪寺出席。對瞭,白煜提起這小和尚還與一位小姑娘一同來過天師府,白煜說小和尚很有慧根,以後成就之高,興許能與李當心並肩。”
趙希摶頭疼道:“我才懶得操心這事,隻是口舌之爭,本就無聊,在蓮花頂坐上幾天幾夜風吹日曬的,不是遭罪是什麼。說到底也就是一場吵架,吵贏瞭也沒什麼好得意的。”
趙希翼憂心忡忡道:“本來也沒什麼的,贏瞭就贏瞭,就當替道門爭瞭幾分面子,可如今朝廷佈局大有玄機,等同於撒下一張恢恢天網,贏瞭還好,如果輸瞭,三教氣數增減,恐怕就數我們道門最吃虧瞭。”
趙希摶沒心沒肺道:“要不是老祖宗說啥要跟人打一個小賭,就沒這煩心事瞭。大哥,你知道老祖宗在跟誰賭,賭什麼,賭註又是什麼?”
趙希翼猶豫瞭一下,輕聲道:“我也隻知道是同姓之賭,賭誰後飛升,賭註是一印換一印。”
最是懶散的趙希摶一陣頭大,“也就老祖宗喜歡瞎折騰,當年要是樂意跟齊玄幀一同登仙,你齊玄幀白日化虹,咱姓趙的便乘鶴飛升,那才叫解氣!”
趙希翼笑而不語。
趙希摶嘿嘿笑道:“其實我也知道老祖宗的那點小心思,咱龍虎山號稱每百年必有大真人證道,得怪咱們兄弟叔侄幾個都不爭氣,要是他老人傢早早飛升瞭,萬一五十年裡無人長生不朽,這個臉就丟大瞭,估摸著這才狠下心與那人賭誰後飛升。”
趙希翼瞪眼道:“慎言!”
不知為何,徐鳳年並未走入珍寶無數的牯牛大崗,隻是呆坐在簷下臺階,身後站著弟弟徐龍象和女婢青鳥。世子殿下自顧自嘀嘀咕咕,軒轅青鋒聽不真切,她當然猜不到這位北涼世子正在長籲短嘆。出涼州以後,先是符將紅甲重出江湖,接著吳傢劍塚那對劍冠劍侍莫名其妙擋路,更別提天下第十一王明寅要拿走頭顱,緊接著大官子曹長卿在江南道帶走薑泥,繼續東行,在匡廬山更是遇到天人出竅的趙黃巢,好不容易到瞭道都龍虎山,這大雪坪又是儒聖又是劍仙的,這日子沒法過瞭。徐鳳年自認練刀還算勤快,可這些個傢夥裡頭隨便拎出一位,連拼到魚死網破的資格都欠奉。
溫華那小子都說人在江湖飄沒有總挨刀的理由,可碰上這些個,不挨刀都不行啊。這會兒徐鳳年終於有些明白騎牛的為何膽小如鼠,不下山是對的,以洪洗象的身份,輕易下山,就像背瞭個大牌匾,上面寫著來打我啊幾個大字。這個江湖高手自有高手磨,金剛境武夫看似可以橫著走,不小心有指玄境的看不順眼瞭咋辦?指玄高手威風八面,天象境的千年王八萬年龜又冒出池子來教訓你瞭。天象境夠無敵瞭吧?軒轅大磐還不是給孫子軒轅敬城讀書讀出瞭個陸地神仙,辛苦百年修為,別說全屍,就是一捧骨灰都沒能留下。
徐鳳年躺在地面上,嘆息復嘆息。
江湖險惡啊。
軒轅青鋒等瞭半天沒能等到世子殿下還魂,終於不耐煩說道:“殿下不進入牯牛大崗?這裡的東西太臟,青鋒絕不取走一物,殿下可以隨意拿走。”
徐鳳年仍是沒反應,半晌過後,一名陌生少女走出府邸,同先前送出錦囊的那個少年神態如出一轍,輕聲道:“大老爺吩咐小婢若是殿下不進牯牛大崗,就交付錦囊一個。”
徐鳳年總算回過神,白眼道:“還沒完沒瞭瞭。”
他嘴上念叨,卻是忙不迭地接過錦囊,拆開一看,等那名妙齡少女走回牯牛大崗,才小聲詢問軒轅青鋒:“你父親說牯牛大崗有座寶庫,大門由上陰學宮墨傢矩子打造,堅不可摧,讓雌雄兩條蛟鯢做內外環首,想要入內,必須由軒轅傢族嫡子嫡孫滴血到雄鯢嘴中,大鯢鉆透庫門,遊走機關,與雌鯢相會,才能打開?要是你們軒轅血脈斷瞭,豈不是誰都打不開?”
軒轅青鋒皺瞭眉頭,道:“殿下想怎樣?實話告訴你,那一尾雄蛟鯢去年便生機斷絕,我曾入雲錦山尋找新的蛟鯢,奈何苦尋不得。既然小王爺在龍虎山拜師學藝,相信殿下與天師府關系肯定不差,聽聞天師府龍池中豢養有蛟鯢數尾,殿下不妨求一尾贈予徽山,寶庫所藏,就當軒轅傢族酬謝殿下這趟上山辛勞。”
說到後面,軒轅青鋒臉帶譏誚清晰可見,看笑話的嫌疑十分明顯。分明是拿住瞭世子殿下借老劍神之口朝天師府說出放屁兩字的七寸要害。
躺在地面上的徐鳳年斜瞥瞭一眼軒轅青鋒,懶散道:“咋瞭,你以為我不敢去要蛟鯢?天師府不肯送,我就搶,搶不來就偷,偷不來再好好說話,求上一求嘛。”
軒轅青鋒嘴角勾起一個微妙弧度,似笑非笑道:“世子殿下行事不拘小節,以後世襲罔替北涼王,隻要把這法子照搬對付北莽王朝,定然可以運籌制勝馬到功成,名垂千古。”
徐鳳年站起身,故意聽不出她言語中的冷嘲熱諷,“借你吉言。”
徐鳳年繼而換瞭張面孔,和煦微笑道:“錦囊上不但說寶庫裡頭有幾樣能入本世子法眼的好玩意,寶庫外邊有一樣東西,比整座牯牛大崗都要金貴,要本世子好好珍惜,這錦囊上用瞭八個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軒轅青鋒臉色微變。
徐鳳年大笑而去,跳下臺階,“傻娘們兒,你爹舍得把你送給本世子?
再說他樂意送,我還不樂意收呢。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的,成天冷著張苦瓜臉,照鏡子就能看到女鬼。”
軒轅青鋒盯著徐鳳年背影,眼神復雜。
臨近大雪坪邊緣,青鳥小聲道:“公子。”
徐鳳年與她心有靈犀,知道她在想什麼,微笑解釋道:“不是我有意刁難軒轅青鋒,隻不過這女人你說好話她聽不進去,真要跟她推心置腹,好心保準被當成驢肝肺,真當我覬覦她美貌或者傢產什麼的,我豈不是冤死。”
不理睬臉色晦暗的軒轅青鋒,世子殿下才下大雪坪,就看到眼前黑壓壓跪倒一大片,不下三十人。徐鳳年略作思量就一清二楚,他按住繡冬、春雷,居高臨下笑瞇瞇說道:“喲,都挺知曉見風使舵,急著過來要給本世子當差,好去北涼那邊作威作福?這事情,行是行,不過醜話說前頭,真有些斤兩的,本世子絕不打發乞丐一樣打發你們,管你以前是通緝重犯還是雞鳴狗盜,本世子的飯碗大得很,別說幾十人,就是幾百人,都喂得飽!不過沒本事的,想來混吃混喝,甭管你是徽山客卿還是哪條道上的武林好漢,都給本世子滾蛋,一旦被揪出來,就拿你們腦袋去官府換點碎銀子。”
大多數依附徽山的江湖人士都給說愣瞭。
這北涼世子是否太不學無術瞭點,怎的說話比剪徑蟊賊還直白露骨?
當下十來棵墻頭草就小心翼翼站起身,試圖反悔離開,這些人一半出於心高氣傲,不樂意受氣。另外一半是濫竽充數,隻是想著樹挪死人挪活,去傢大業大的北涼世子那邊求個王侯門第的錦衣玉食。這一撥人在牯牛大崗本就地位不高,屬於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小人物,撈不到客卿那個油水最豐的位置,平日裡別說一整本秘籍,就是一頁,都能爭得頭破血流。交情相對較好的,也不乏爾虞我詐,非身份清貴的客卿,問鼎閣秘籍隻可限時借閱,不可帶出問鼎閣,若有私抄,一經發現就會被逐出徽山。許多武林豪客若是武學路數相近,就各自死記硬背,多多益善,事後相互交換秘籍。心眼稍壞的,在節骨眼上多說幾字錯說幾字,不至於讓人走火入魔,卻也讓對方多走些彎路。徽山客卿席位就那幾十個,一個蘿卜一個坑,僧多粥少啊,人生百態,淋漓盡致。
徐鳳年竟然在這時候都會走神。
因為接下來潦草處理完牯牛大崗的遺留事務,在龍虎山就不再如何逗留,要往劍州東北而去。
武帝城。
軒轅青鋒走回嫡長房所在庭院,堂前天井的琉璃魚缸已毀,抬頭看匾額,是父親軒轅敬城正楷寫就的壺天永春。穿過廳子,有一座敕書樓,青少年的軒轅敬城幾乎所有時光都耗費在這裡,藏經納籍六千餘卷,隻是與問鼎閣截然不同,這裡武學秘籍寥寥無幾,都是諸子百傢的經典。小樓簡陋,隻是窗明幾凈,頂樓視野開闊,可觀察南星北鬥。
後有一座門面不闊的靈芝院,兩側是狹小廂房,本是供給鬟仆役住宿,隻是嫡長房門庭冷落,那女子又性子清冷,不喜喧鬧,才留下一名貼身婢女,廂房都用來擺放雜物,許多軒轅敬城年輕時候抒發胸臆鳴不平的詩詞文章,都被她丟棄成堆,散亂在桌椅地上。甬道側長有雌雄千年羅漢松一對,盤根錯節,峰冠並列,愈顯得這裡冷寂得讓人心裡發慌。軒轅青鋒再往後走便是那女子的私第後廳瞭,原有字畫對聯無數,後盡數被她摘瞭去,唯有廳堂懸有一“如來不如去”大匾,約莫是她礙於搬運過於吃力,才得以幸存。
軒轅青鋒走到可觀龍王江風景的茶室,見到她靜坐不語,身畔有一地灰燼,一卷畫隻剩白玉卷軸,軒轅青鋒冷淡道:“父親以陸地神仙境界擊殺老祖宗,軒轅敬意被黃放佛和洪驃偷襲得手,爺爺被驅逐下山。北涼世子徐鳳年在大雪坪外一口氣痛殺十餘人,讓輕騎扈從懸屍於徽山儀門,揚言不會接納任何徽山人士,如今徽山客卿十去三四,其餘閑雜散亂的江湖草莽,更是大半數選擇下山。”
女子唯有面對女兒軒轅青鋒,才不至於言語神態俱是拒人千裡,她柔聲笑道:“這不正是青鋒接手徽山的大好時機嗎?軒轅敬城掃幹凈瞭大雪坪,再有北涼世子虎視眈眈,正可謂內憂外患,史書上那些中興之臣,都是在這種時候挺身而出,挽狂瀾於既倒,才能讓人一邊感恩一邊畏懼。駕馭人心,不過是恩威並濟這四字真言而已。如果娘親沒有猜錯,軒轅敬城已經和那世子殿下達成密約協議,除去黃放佛和洪驃兩顆明棋,還有一些暗棋按兵不動,是不是?娘親這會兒最好奇的是那世子殿下可曾獅子大開口,提出些讓青鋒為難的要求?若是嫁入北涼王府做側妃,也未嘗不可。以徽山軒轅世傢數百年基業做嫁妝,天底下也沒幾個女子擁有這般大手筆瞭吧?”
女子嗓音輕輕柔柔,十分悅耳,但言語裡的寓意,由她娓娓訴說,此時此景,卻清冷得刺骨森寒。
軒轅青鋒大笑不止,竟然笑出瞭淚水,伸手擦拭眼淚道:“好生讓娘親失望瞭,那世子殿下可瞧不上眼這座徽山,更別提連胭脂評都上不去的軒轅青鋒瞭。這可得怪娘你當年沒把青鋒生得更水靈禍水呀!”
女子並未氣惱,隻是安靜等待軒轅青鋒笑完,見女兒臉頰淚水止不住,她伸手想要幫著擦去,卻被軒轅青鋒狠狠拍掉。她還是不以為意,輕緩說道:“鼠因糧絕潛蹤去,犬為傢貧放膽眠。隻可惜這是說那些小門小戶,但徽山氣數雖損傷得可怕,卻不一定就真會一蹶不振。牯牛大崗今日遭遇,比起百年前吳傢劍塚一線高手在北莽境內幾乎死絕,還是要好上幾分。北涼世子懸掛屍體震懾眾人,分明是在為青鋒造勢,果真如你所說那世子志不在徽山,更好,等他帶兵馬一走,青鋒若是覺得手頭拮據,不足以掌控局面,大可以向龍虎山尋求一些庇護,天師府與牯牛大崗數百年來一直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遠親不如近鄰,說的便是我們與龍虎山。”
軒轅青鋒冷笑道:“說到底還是求人。”
女子喃喃輕聲道:“人活一世,求天地君王爹娘,哪有不求人的。”
軒轅青鋒面無表情說道:“那世子把百餘輕騎都留在瞭徽山,說是要他們負責搬運問鼎閣秘籍摹本回北涼。”
女子笑道:“軒轅敬城說過一句話,娘難得記下瞭,男兒腹中才華千萬斤,不及女子胸前四兩重。在娘看來,這世子殿下對青鋒顯然還是有想法的。做不做北涼側王妃,不打緊,王侯世傢鐘鳴鼎食,對女子來說也未必全是福分。但如果能夠借勢穩住徽山,才是當前第一等大事。娘親多嘴一句,不管那袁庭山天分高低,以後都不要見面瞭,一個江湖武夫,成就再高,都不如北涼世子一句話來得裨益實惠。短時間內北涼世子隻可親近不可疏遠,至於長遠是怎樣個光景,走一步看一步即可,好似下棋,青鋒不可急於落子生根。”
軒轅青鋒怔怔出神,心不在焉,伸手給自己倒瞭一杯酒,酒仍溫熱香醇,她仰頭猛飲一口。
已不再年輕的女子眼神柔和,笑道:“一杯桂酒入嘴去,兩朵桃花臉上來。”
軒轅青鋒平淡道:“這是爹寫的。”
她平靜道:“軒轅敬城說瞭那麼多寫瞭那麼多,總有幾句會記住的。古籍記載搖招山多古桂,可娘親上山時,已經所剩不多,其中又以那株唐桂最年老最茂盛,每到秋季,桂子如雨,榮而不媚。”她猶豫瞭一下,緩緩道:“就好似軒轅敬城為人處世。”
軒轅青鋒握緊酒杯,抬頭死死盯住她,咬牙哽咽道:“現在再說我爹的好,豈不諷刺至極?!”
她淡然道:“娘可曾說過軒轅敬城的不好?”
軒轅青鋒嘴角咬破,滲出血絲在酒杯中,聲音顫抖問道:“娘,你喜歡過爹嗎,哪怕是一點點?”
她搖頭道:“不知。”
軒轅青鋒發瘋般冷笑連連,道:“那便是從未喜歡過瞭。可憐爹為你讀書二十年,讀出瞭一個千百年來天底下最滑稽可笑的陸地神仙!”
她沒有反駁。
軒轅青鋒丟掉酒杯,霍然起身,背對她時,沉聲道:“娘,你放心,爹耗費心神才造就眼下局面,青鋒一定會拼死讓徽山不倒,好讓娘過一個安安穩穩的晚年!”
她還是沒有出聲。
等到軒轅青鋒離開庭院,她才緩慢起身,拎起燙手酒壺不覺疼痛,徑直走往大雪坪。
雨過天晴,大雪坪風景怡然。
她來到崖畔,展露出一個誰都不曾見過的淒美笑顏,“敬城,不與你賭氣瞭。”
她縱身一躍。
世子殿下離開龍虎山之前給道觀留下墨寶,一正兩副總計三塊匾額,木頭是山上砍下的老桃木,老天師趙希摶看得直樂和搓手,站在門口一站就是老半天。正匾“道契昆侖”,東邊副匾額“仙傢府邸”,西邊“納甲周呈”。論落筆力道,興許比不上龍虎山天師府那些各朝各代最拔尖的文豪名士手筆,但這氣魄卻是半點不差。說實話小小逍遙觀原本不配懸掛這三匾,隻不過第一次提大毫的人寫得舒心,老天師看得順眼,就不去管天師府是否暗中腹誹瞭。
趙希摶咧嘴拍馬屁笑道:“老祖宗說匾額乃一個傢族的眉目,字寫得好,氣勢弱瞭,也就是點綴門面,寫出傳神意境瞭,才算指點江山。殿下,這份大禮沒的說,貧道肯定今晚就去龍池偷一條蛟鯢給徽山送去。對瞭,殿下,真不去天師府喝杯茶吃齋飯?過門不入,傳出去多不好聽,也不是咱們龍虎山待客之道。”
徐鳳年馬上要去青龍溪乘船離開這座道教祖庭,身邊站著使勁攥緊袖口的弟弟黃蠻兒,他摸瞭摸徐龍象腦袋,搖頭道:“不去瞭,聽說大天師趙丹坪專程趕回龍虎山,我怕到時候一言不合打起來,讓你裡外不好做人。”
老天師感慨道:“殿下是厚道人啊。四代祖師爺曾在山上種瞭片板栗林,貧道沒料到殿下走得如此著急,否則炒些板栗帶上嘗個嘴也好。”
徐鳳年抖瞭抖一行囊黃蠻兒摘來的山楂,笑道:“有這些夠瞭。再者聽說這板栗林也就幾畝地,每年天師府都要分給權勢香客與達官顯貴們,你們趙傢自己都吃不到幾顆,我就不惹人厭瞭。”
老天師自嘲道:“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理都是這個理。
這龍虎山一年到頭人來人往,盡是些套近乎的,說好聽瞭是往來無白丁,說難聽瞭就是相互溜須拍馬,故而貧道寧願待在這座小道觀裡,難得清凈。
天師府裡頭的後輩們個個紆青拖紫穿黃,那些個嶄新道袍好看歸好看,可在貧道眼中實在像一張張人皮。唉,不說這個,晦氣。殿下,走吧,送你上船。黃蠻兒就放心交給貧道,定然不讓人欺負瞭這徒兒,哪天黃蠻兒打架贏瞭斬魔臺那通靈畜生,貧道親自送他回北涼。但是有句話要與殿下說明白,黃蠻兒生而金剛境,已經不是一般天賦異稟可以形容,與武當新掌教皆是先天天人之資,那年輕掌教入天象無妨,在武當山上潛心修道二十幾年,終究是順天道大勢而為。黃蠻兒卻不一樣,易遭天妒,因此貧道送黃蠻兒下山時,隻敢保證這小子達到指玄境界,一品四境,除去陸地神仙,修為看似依次遞增,但那也隻是常理,黃蠻兒隻要到瞭指玄,足以彰顯轉世真武大帝威嚴。”
徐鳳年輕笑道:“在大雪坪上,軒轅敬城也這麼說過。”
趙希摶如釋重負,早前還擔心世子殿下誤以為是他老道存瞭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私心。
徐鳳年看瞭眼身邊隊伍,鳳字營隻有大戟寧峨眉出現,這支精銳輕騎將暫時駐紮在徽山,一方面要清點牯牛大崗寶庫珍品,軒轅敬城錦囊上提到幾樣好東西,徐鳳年沒有拒絕的理由。搬運問鼎閣秘籍摹本補充瞭北涼王府聽潮亭後,聽潮亭的武庫一說,更加名副其實。江湖武學典籍浩瀚如海,聽潮亭已經收集得七七八八,問鼎閣搜刮一空後,便隻剩下吳傢劍塚與東越劍池兩處還在那兒敝帚自珍。至於另外一層含義,徐鳳年跟軒轅青鋒都有默契,她在牯牛大崗大局傾覆後以女子身份成為徽山女主子,很大程度上名不正言不順,二房三房對軒轅敬意軒轅敬宣兩兄弟誓死效忠的餘孽不在少數,軒轅青鋒的嫡系心腹屈指可數,給她北涼一百輕騎用作虎皮大旗,等於是雪中送炭。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對寧峨眉微笑道:“鳳字營裡有武學天賦又願意習武的,可以不護送書籍下山,就待在徽山好瞭,我已經跟軒轅青鋒說好,問鼎閣秘籍可以隨意讀取,隻要保證不外泄江湖即可。記住,你們在牯牛大崗,不是寄人籬下,沒必要低聲下氣看人臉色,卻也不可太過跋扈橫行,咱們鳩占鵲巢,本就不占理,得瞭便宜見好就收。總之,徽山一切大事小事都由寧將軍方便行事,不用跟我匯報。”
大戟寧峨眉抱拳沉聲道:“領命,末將定不會讓殿下失望!”
徐鳳年見這名嗓音天生軟糯的魁梧將軍欲言又止,笑道:“有話說有屁放,沒那麼多規矩。”
這名沖鋒陷陣不皺眉頭的武將微微赧顏,轉身對老劍神畢恭畢敬道:“這些時日老前輩指點戟法,寧峨眉受益匪淺,沒齒難忘!”
羊皮裘老頭兒不耐煩道:“嘴上謝個屁,你這點雞毛蒜皮的本事難道還能報恩不成,既然如此,還不如放在心上。”
寧峨眉立馬紅瞭臉,手足無措。他顯然沒有世子殿下那般臉皮。
徐鳳年不搭理這一茬,望瞭望身邊一圈。除去青鳥是實打實的自己人,拿纖細手指逗弄白貓武媚娘的魚幼薇能算半個。慕容梧竹、慕容桐皇身份特殊,這對讖語說要傾城傾國的姐弟如今沒瞭心頭大患,老不死軒轅大磐一死,徽山這大山不再壓頂,姐弟兩人精神氣渾然一變,不說素無主見隻知隨波逐流的慕容梧竹,連性子陰沉的慕容桐皇都神情閑適,有種當作出門遊歷的悠遊心態,感覺以後天塌下也有那世子殿下撐著,他隻管看戲就行。至於靖安王妃裴南葦,聽聞大雪坪大戰後,仿佛已經徹底認命。四名從王府帶出涼州的扈從,呂錢塘戰死,九鬥米老道魏叔陽要留在山上篩選秘籍,如今隻剩下舒羞和楊青風繼續跟隨,一同前往武帝城。
徐鳳年上瞭船,駛出青龍溪,黃蠻兒和老天師撐筏送行到龍王江才折返。徐鳳年送瞭一頭虎夔金剛給弟弟,揮手道別以後,坐在船頭甲板上,不敢去看弟弟的身影。
雌虎夔菩薩蹲在世子殿下腳邊,輕聲嗚咽。徐鳳年貼靠著船欄,放瞭一捧山楂在雙膝袍子圍成的空當裡,丟瞭一顆到嘴裡,微酸。
北涼王府兄弟姐妹四人,大姐徐脂虎嫁入江南道,娘親早逝,她對待世子殿下除瞭寵溺還是寵溺,那架勢,便是以後遇上瞭真心喜歡的男子,興許要她在弟弟徐鳳年與丈夫之間取舍,都會毫不猶豫庇護著弟弟。二姐徐渭熊,驚才絕艷,不說徐鳳年,哪怕徐驍都有些忌憚她的以理服人,但其實她與徐鳳年的關系一直很好,隻是表現方式跟徐鳳年和大姐的如膠似漆不太一樣,徐渭熊越是對他心疼,要求就越是苛刻,就像是在以身作則,事事做到最好,要徐鳳年做到更好才罷休。四人中,就數徐渭熊最是鉆牛角尖,無疑也以她成就最高名聲最大,恐怕世人都無法想象她這般在上陰學宮力壓群雄的女子,當年也隻是個會與弟弟撒嬌耍賴的女孩。弟弟徐龍象?徐鳳年想起小時候一同狩獵,兄弟兩人脫離騎隊,遇上瞭體壯如小山的熊羆,是年僅十歲的黃蠻兒擋在身前,生撕瞭那頭畜生。每年冬雪,徐鳳年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倒提著黃蠻兒的雙腳,在雪地上寫字,一般而言都是二姐徐渭熊即興作詩,大姐在一旁鼓掌叫好,天下人哪裡知道那首廣為流傳膾炙人口的《劍劃此詩於涼州雪中》,並非是徐渭熊以佩劍寫就,而是世子殿下拿小王爺的腦袋寫出來的,那時候,最開心的不是別人,正是徐龍象。
曾經無憂無慮的姐弟四人,不知不覺就離別瞭。
一艘龍王江樓船靠近,打斷瞭世子殿下的離愁思緒。
軒轅青鋒獨自上船,走向徐鳳年。
徐鳳年咬著山楂,面無表情地問道:“聽說你娘跳崖瞭。”
她平淡道:“是我逼死的。”
徐鳳年皺眉道:“既然當局者都死瞭,能否請小姐蓋棺論定,替本世子解惑?”
軒轅青鋒該是如何的鐵石心腸啊,全無半點為死者長輩諱言的意思,似乎憋瞭十幾年,再不說就要把她自己給憋成瘋子瞭。她擠出一個看不透是釋然還是淒涼的笑顏,緩緩道:“我父親愛她,卻從不求她半點回報。而我娘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是恨他還是愛他。我父親一日留在牯牛大崗,她便有活下去的理由,自欺也好,欺人也罷,都可以茍延殘喘。父親一死,我掌瞭大權,她再無理由活下去,既然如此,還不如我這個做女兒的,來捅破最後一層紙。”
徐鳳年搖頭道:“不懂你們。”
軒轅青鋒凝視這個與傳聞不符的世子殿下,淡然道:“青鋒也看不懂你。”
徐鳳年見到李淳罡走出船艙,突然說道:“呵呵姑娘別躲瞭。”
一名雙手雙足緊貼在船頭外邊的少女跳入江水中,一閃而逝,呵呵道:“陸地神仙瞭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