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道人出現一抹稀罕的恍惚,轉頭望向那座天劫過後坑坑窪窪的大雪坪,喃喃道:『世間文字八萬個,唯有一字最是能殺人。』
徽山姐妹瀑佈層層疊疊,至最後一條瀑佈傾瀉而下時,跌水萬鈞,轟響聲傳出半裡之外,卻有一名青年男子坐在下面,袒露上身,用後背扛起激流,全身肌膚被沖擊得由紅入紫。水霧迷蒙中,這人頭頂映射出一道彩虹,大水潭附近青苔密佈,秀木扶疏,風景旖旎。一位中年道士神出鬼沒,沒有驚擾徽山任何暗哨樁子,便來到瀑佈附近,他遙望那個年輕人,見他身形搖搖欲墜,繼續死扛就要傷及肺腑,寂寂無名的山野道人一揮袖袍,將年輕人從瀑佈中扯出。
正在以毒攻毒療傷的刀客袁庭山被耽誤瞭練功,本來眼神陰鷙,一柄以繩索捆綁在手腕上的樸刀就如青龍出水跳出水面,一刀在手,隨時可以出招斃敵,袁庭山的謹慎,可見一斑。隻不過當袁庭山看清來者面貌後,便是以他在徽山出瞭名的薄情寡義,也立即跪在潭邊大石上,朗聲道:“鉅鹿人氏袁庭山見過仙長,雲錦山仙長賞賜數顆仙果大恩,袁某銘記於心。”
在龍虎山十年一釣的中年道人擺擺手道:“貧道隻是來徽山大雪坪為軒轅敬城送行,見你行功走岔,療養內傷過猶不及,才冒昧出手,莫要怪貧道多此一舉。”
袁庭山微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道:“袁某不敢!”
道人見這年輕後生言語恭敬至極,右手卻一直死死按住刀柄,不以為意,隻是一笑置之,略帶感慨道:“鉅鹿是八方輻輳之地,若說昆侖是龍頭,東海城是龍尾,那鉅鹿便是龍角,此地人氏,不是大奸大惡之徒,便是大聖大賢之輩,少有庸人。”
袁庭山半跪在巨石上,直視道人,緩緩說道:“袁庭山見識短淺,不知這些門門道道,隻是在鉅鹿待不下去,就出來討口飯吃。袁某聽聞龍虎山天師必通曉讖緯相術,仙長莫非是天師府裡的老前輩?”
中年道人搖搖頭,並未故弄玄虛,而是坦誠相見道:“貧道雖姓趙,卻並非出自那天師府。隻是借龍虎山這塊福地結茅修道,不問世事,就當是為子孫謀幾分陽福積幾分陰德。故而道心不純,已經有些年數碌碌無為。”
袁庭山雖粗鄙,鬥大字不認識幾個,卻也心眼伶俐,很好掩飾掉聽到道人不是天師府貴人的失望,神態謙恭大聲道:“仙長分明已是陸地神仙一般的天人,哪裡是我輩俗子可以妄加揣測。”
相貌平平的道人從袖中掏出一本泛黃書籍,遙遙丟給袁庭山,言談嗓音輕微,不像袁庭山那樣鼓足中氣說話,可他聲音卻在瀑佈轟鳴中清晰可聞,絲毫不差,“軒轅敬城自求天劫,但其實最後一道粗壯如峰的天雷後,仍是餘下瞭一魂一魄,故而貧道才有方才送行一說。細算來,貧道與你在雲錦山相逢,你的殺氣驚走潭中那尾即將化龍的蛟鯢,是一緣;相逢數人,唯有你肯吃下竹籃名誅心的野果,又是一緣。貧道修的道,是最無趣的隱孤二字,與那佛門流於辟妄的野狐禪幾乎無異,有緣就需解緣。今日便從軒轅敬城那裡為你要來一部書,是軒轅大磐百年砥礪的習武心得,並不拘泥於刀法,你可循序漸進。”
袁庭山接過那部起始書頁泛黃,越往後越嶄新的秘籍札記,最後十幾頁,甚至連墨香都聞得到,他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袁庭山也不是一個初出茅廬隻知積攢虛名的魯直遊俠兒,在人精紮堆的徽山上耳濡目染,人情世故爛熟於胸,更何況徽山魚龍混雜,最不缺的就是江湖秘聞與小道消息。
江湖武夫,除去歷朝歷代手段通玄的陸地神仙不算,從來都是一輩比一輩越發生猛厲害,也沒有說誰活瞭歲數多一些就肯定更牛氣。那與龍虎山爭道門領袖的武當山,年輕掌教入瞭天象,那活瞭一百五十年的煉丹宗師宋知命可曾入瞭金剛境?故而武道秘籍上乘與否,與棋譜是一個道理,越是幾百年前的老古董,越發不值錢,軒轅大磐是當世貨真價實有數的天象高手,他的畢生心血,豈可用金山銀山衡量?別說一個軒轅青鋒,就是十個拿來換,袁庭山都不正眼瞧一下!
但生性涼薄的袁庭山悚然一驚,面露凝重,他小心翼翼地將這書揣入懷中,站起身彎腰以示鄭重,抬頭問道:“仙長要袁庭山做什麼,刀山火海也去得!袁庭山雖是身無分文的窮光蛋,但這在你情我願前提下說出嘴的諾言,倒還真值些銀子。”
中年道人開門見山道:“如虎添翼,才會生亂。你已見過那北涼世子,貧道不要你去殺他,隻需你鏟除此子的羽翼即可。你讀過軒轅大磐修行心得後,剛好可當作武道磨礪。”
袁庭山哈哈大笑,“這筆買賣,仙長可是吃瞭大虧,以袁庭山的臭脾氣,別管他是什麼世子殿下,便是北涼王或是皇帝,隻要惹惱瞭老子,也要一刀剁下馬來!”
中年道人出現一抹稀罕的恍惚,轉頭望向那座天劫過後坑坑窪窪的大雪坪,喃喃道:“世間文字八萬個,唯有一字最是能殺人。”
情字可誤人。
情字可殺人。
故而呂祖曾傳留佩劍懸於大庚角簷,傳授慧劍斬青絲道法於後人。
即便這僅是看似中年的道人早已超脫,此時仍是喟嘆道:“軒轅敬城,既然明知強求不來,那般付出,又是何苦來哉?一身才華,貧道生平僅見,若是用在徽山以外,天地何人何事能讓你束手束腳?怎就為瞭一名女子,便賭上一切,隻為瞭能遠遠瞧上幾眼?相爭不如不爭啊。還有你這癡情卻不懂情的女子,綱常倫理道德羞恥,不顧便也不顧瞭,怎的連誰對你好都罔顧瞭?你口口聲聲不掛念軒轅敬城,可若真不掛念,為何要如何讓軒轅敬城不痛快,便如何悖逆行事?人與人相遇,結緣無非善孽兩種,孽緣就不是緣瞭?”
聽不真切的袁庭山試探性問道:“敢問仙長那軒轅敬城果真入瞭陸地神仙境界?”
道人點頭道:“是大長生無誤。”
袁庭山一臉神往,自言自語道:“大丈夫當如此!”隨即又吐瞭一口唾沫到潭水裡,憤憤道:“這陸地神仙不當也罷,媳婦都給人當作雙修鼎爐,當瞭縮頭烏龜二十年,天底下就沒比這更憋氣的事瞭!”
中年道人平淡道:“設身處地,你若是軒轅敬城該如何去做?”
袁庭山一臉唾棄,毫不猶豫地道:“要老子是軒轅敬城,先甭管殺不殺得瞭老祖宗軒轅大磐,先把那破鞋婆娘給宰瞭,剁碎喂狗!軒轅敬城真不是個爺們兒,還他娘的把那破鞋當女菩薩供起來養活,老子想想就火冒三丈。”
道人笑著搖瞭搖頭,“以後你就會明白,有些女子,明知很不好,可就是放不下的。”
“嘿,我可不希望碰上這類破鞋娘們兒。”袁庭山冷笑道,隨即又愣瞭一下,忐忑問道:“仙長也曾遇到過?”
中年道人沒有直接答復,而是微笑道:“我輩修道,前人們寫瞭無數典籍,都是障眼法,說一千道一萬,其實不過是在求一個‘真’字,而真往往與情相連,真情真情,需知天道與人而言,忘情並非無情啊。”
殺心戾氣一直深重的袁庭山面對這位神秘道人,無形中弱瞭氣勢,問道:“仙長是在教訓袁庭山?”
這道人打瞭個玄機,微笑道:“貧道與你不可再結下緣分瞭,命理氣數,本就一團亂麻,你就不要再給貧道出難題瞭。”
袁庭山好奇問道:“氣機這玩意,我還感覺得到,知道仙長所在道門有聽息內視守竅幾個說法,也都可以在己身上驗證。可氣數一說,袁庭山真不相信。”
中年道人笑道:“你可是隻相信手中刀?”
袁庭山全無半點愧色,重重點頭道:“當然!袁庭山以前不信爹娘,以後不信媳婦,更別說其他人,就信手裡這把刀瞭。”
一片枯黃秋葉在空中飄零,中年道人凌空屈指一彈,黃葉飄蕩而去,枯葉如刀鋒,將袁庭山身邊一隻灰蝶切割成兩半,灰蝶散落於水面,被一尾魚吞下腹中。
中年道人輕聲道:“你可相信,這便是氣數?可相信貧道因此舉動而折瞭數日清修的福運?天地演化,自成方圓世界。人生命數,自有規矩準繩。
這是道門故作艱深晦澀的托詞,不如俗世說法來得生動:人心有桿秤,傢傢難念經。人活一世,或行善或為惡,這就如同在與老天爺做買賣,都在正正負負之間徘徊。順勢而動的,便可以視作積攢點滴的功德錢,都是相對精明商賈,這才是儒釋道三教的真正根柢,這也是為何諸子百傢中到如今唯有三教鼎立。如墨傢之流,就貧道來說,宗義立意很不錯,可惜卻是沒能逃過虧本的下場啊。說這些,你興許不愛聽,那貧道再說些具體的。天師府有一座龍池,豢養蛟鯢等十數種天南地北找尋而來的靈物,以靈氣培植池中蓮花,此蓮又名長生氣運蓮,最底下一朵,已開一千六百年矣。如今龍虎山氣運正值旺盛,蓮花可多達一十八朵。五百年前武當山勢大,龍池氣運蓮不過寥寥六朵而已,最近百年,齊玄幀飛升,一位天師為皇帝逆天改命,到後來龍虎山開始掌教天下道門,都有蓮花新開。你當真以為趙丹坪當年下山去京城隻是與掌教趙丹霞的兄弟意氣之爭?須知那一年氣運蓮無緣無故凋零三朵,這可是當初徐驍兵鋒直指龍虎山都不曾出現過的境況,隨著武當新掌教與天地接連瞭氣運,龍池再度凋謝蓮花三朵。袁庭山,貧道如此說來,你可知那些天師府黃紫貴人是何等殫精竭慮瞭吧?至於被你十分瞧不起的軒轅敬城,對於氣數格局學說,此人比較貧道並無遜色,甚至猶有過之,至於貧道為何如此推崇軒轅敬城,便不說與你聽瞭。不達天象,不碰天機,並非先人故意聳人聽聞。”
袁庭山聽得目瞪口呆。
中年道人自嘲一笑,幹脆盤膝坐下,“生死兩朝杖,修道三甲子,當初誤入歧途,偏偏修瞭個隱孤,這一說開瞭去便止不住話匣子嘍。也罷,今天隻管說盡興瞭。說瞭龍池氣運蓮花,再說那吳傢劍塚有一座葬劍山,插滿十數萬柄古劍名劍破劍斷劍。尋常百姓人傢的孩子周歲時抓周,吳傢子孫降世後,才會走路,就會由長輩領著孩子去劍山,尋到一柄性命劍才可下山,你是否相信有人在幾歲孩童時便上山,卻在那座劍山待到老死都無法下山?”
袁庭山坐近瞭中年道人,納悶問道:“不會餓死?”
道人淡然道:“十歲之前劍塚會有守山人送些飯食,十歲以後,聽天由命。”
袁庭山不是一味小心謹慎不知好歹,距離近瞭,便松開刀柄,擱在一旁。聽到這從未聽說的秘聞,袁庭山撇瞭撇嘴,對那吳傢劍塚露出不屑,譏諷道:“吳傢劍塚風光也就是當年九劍出北莽那會兒風光,這百年新老劍神,都跟他們沒半顆銅錢的關系。”
中年道人淡然道:“你知道鄧太阿?”
袁庭山豪氣笑道:“那是自然,如今劍道高手就數這傢夥最有仙氣,袁某遲早要將這傢夥當作一塊磨刀石!”
道人望向水霧升騰的潭水,說道:“世人隻知鄧太阿橫空出世,一出手便是與武帝城王仙芝打得天昏地暗,不分勝負,後來尋瞭吳傢劍塚一次晦氣。卻不知鄧太阿練劍,正是在劍塚劍山,這人本是吳傢私生子,被劍塚發現後,六歲時抓回傢族,按照宗規丟到瞭劍山上,不承想這一丟,就丟出瞭個想入劍仙境就隨時可入劍仙境的大才,王仙芝不願做天下第一,鄧太阿也不輸幾分瞭。”
袁庭山明顯猶豫瞭一下,把一句話咽回瞭肚子,這可很難得。
中年道人體察人心洞若觀火,微笑道:“你想問貧道與王仙芝鄧太阿相比,修為高低?”
袁庭山被說破心思後也不客氣矯情,咧嘴笑道:“袁庭山鬥膽一問。”
道人似乎自謙道:“若說打架比拼氣力,貧道當然是打不過王仙芝的,這姓王的後生,可是被龍虎山一個倔老頭說成是呂祖再世都可與之一搏的武夫。以力證道,自古便是歧路,唯有被那後生一人給歪打正著瞭。”
袁庭山在雲錦山深潭邊上就清楚這道人說話口氣大得可以容納天下,聽到中年道人將武帝城城主說作後生,也不大驚小怪。袁庭山啥都不信,就信誰的拳頭硬誰就是大爺,既然明擺著這位仙長是一位修為深不見底的高人,便是他說自己是道祖,是三清祖師爺,袁庭山也會捏著鼻子大聲叫好。再者袁庭山更多感慨震驚於那王老怪的神通恐怖,嘖嘖道:“這老頭兒,無敵瞭。”
中年道人輕聲笑道:“君王一言定人生死。要知三教至聖,更是可以借天地鬼神,一語成讖。百年來三教九流中脫穎而出的陸地神仙,屈指可數,倒是你這一輩,有望到達一雙手的數量。緣於唇舌殺百萬的那人閑來無聊,將亡瞭國的八國剩餘氣運都騰挪到另外一個棋盤上。袁庭山,你能否占據一席之地,貧道也不知有生之年能否看到。”
袁庭山驚喜道:“我?!”
道人平靜道:“袁庭山,不妨與你實說,讓你斬殺北涼世子未豐羽翼,折損瞭你許多氣運。”
袁庭山幾乎就要怒而拔刀,但總算忍住瞭沖動。
中年道人繼續說道: “ 但你我這一坐,貧道終於還是還瞭些氣運給你。”
袁庭山眼神如刀,問道:“仙長你到底是何人,為何對袁庭山獨獨青眼?袁某從不信天上能掉餡餅,就算萬一真掉瞭,也砸不到袁庭山頭上!”
道人望向那道彩虹,自言自語道:“當年貧道連同江山和美人一同辜負,執意入山修道,又是為何呢,貧道想瞭很多年,也沒想通啊。所以很多事情,歸根結底,是沒有道理可說的。軒轅敬城為何獨獨喜歡那女子?她又為何明明看見軒轅敬城殘餘魂魄後仍是選擇跳下山崖?還有那酆都綠袍為何對李淳罡一見鐘情,一生再難忘?天地造化,靈氣莫過於人,天機是何物,約莫是那人心吧。記得當年旁觀齊玄幀與李淳罡相鬥,李淳罡黯然下山,後來貧道專門為此事與齊玄幀相談說道,最後問他為何終其一生都不曾離開龍虎山。”
袁庭山迫不及待問道:“是為何?!”
中年道人長呼出一口氣,緩慢道:“齊玄幀說他十二歲開竅,自知是呂洞玄,便在等待一襲紅衣,隻是明知那一世等不到後,他才轉世,隻是再等。”
袁庭山被震撼得無以復加,瞠目道:“齊仙人並未飛升,而是呂祖轉世?!真有轉世投胎一說?!還能自知前世?”
中年道人嘆息道:“貧道也不知齊玄幀轉世做瞭何人,這一世又等到沒有。粗略算來,陰差陽錯,自五百多年前呂祖算起,以甲子人生來計,該有十世瞭吧?”
袁庭山恍惚如入瞭魔障般莫名其妙猙獰起來,“嘿,什麼呂祖轉世,什麼齊仙人投胎,被袁某撞上那紅衣,殺瞭再說,要這位做五百年仙人再等一世,老子這趟世上走一遭,就算沒白走瞭!”
道人瞇眼不語。
天機重重。
可惜袁庭山絲毫察覺不到。
古道西風,一匹骨瘦如柴的黃馬被拴在樹上,打著虛弱的響鼻,杵在枝丫上的幾隻黑鴉聒噪得讓人心煩。
一個不起眼老頭兒慢悠悠從樹背後轉過來,系緊褲腰帶,一臉無奈。拉屎也沒個清靜,他抬頭朝烏鴉“去去去”噓瞭幾聲,可那幾隻烏鴉不愧是生長在那座城附近的禽類,比春神湖上的老麻雀還見過大風大浪,半點不怕樹下那虛張聲勢的老頭。
老傢夥也不慪這個氣,一手拾起馬韁,牽馬緩行。他伸手掂量瞭一下破佈錢囊,銅錢不多瞭,再心有戚戚地瞥瞭眼一路陪伴的愛馬。黃馬綽號小黃,跟老頭兒親生兒子一般,從不騎乘,若是隻有蘆葦隻可做一張床墊,肯定是先給小黃睡瞭去。
唉,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其實原本隨身攜帶的銀兩足以豐衣足食由北邊到這東邊。幾千裡路,老頭兒風餐露宿,沒啥開銷,無非是肚子酒蟲子鬧騰厲害瞭,才去城中鬧市或者路邊酒攤子買壺酒解解饞。可一路行來,撞上幾撥可憐人,這銀子也就跟潑水一般花瞭出去,以前公子說那啥亂世人不如太平狗,但如今這說是海晏清平的盛世,卻也不是誰都能有幸能做那養太平狗的太平人。拉屎都不解下身後長佈條行囊的老頭是西蜀人,這輩子也走瞭不少地方,自認不是那扶危救困的江湖豪客,委實是行走在外,比富裕闊綽有個度數,再富甲天下能比得過天子與自己公子?若說比較身世淒苦,就沒底瞭,沒有最苦隻有更苦。
這趟出行,上次掏大筆銀子是渡江,卻不是支付那幾十文錢的廉價船費。船上倆船娘是對母女,艄公是一傢之主,尖嘴猴腮,撐船才一會兒工夫就喊累,讓媳婦接過手,自己蹲在船頭玩骰子,賭癮大得很,一看便是不會過日子的憊懶貨。過江未及岸時,那男子眼尖,見老頭兒露瞭錢囊裡的黃白,就覥著臉問他想不想開個葷。起先他以為是船上可以做幾尾江裡打撈起來的鯉魚,恰好酒壺裡還有小半壺酒,便答應下來,等見到娘兒倆聽到後開始面無表情地脫去縫縫補補的單薄衣衫,把這老頭兒給嚇得不輕,才知她們是做那船妓的營生,趕緊攔下瞭,靠岸後,除瞭碎錢,丟下占大頭的銀子,上瞭岸就撒開腳丫子跑路。
別看老頭兒以往與公子遊歷時,偶遇大膽村婦嘆息袒胸露乳給小娃兒喂奶,他會看直瞭眼睛,腳下生根,得公子拉上一拉才肯走,真要做真刀真槍的正經事,老頭兒還真做不出來。何況那娘兒倆才多大歲數,都能給他當女兒孫女瞭,尤其是女娃娃才十三四歲的真實年齡,加上傢裡窮吃不上東西的緣故,瞅著也就是富傢女孩的十一二歲左右,做這事兒還不得遭天譴?
再退一萬步說,宰相門房三品官,便是張首輔門房,也比不得俺老黃所在的北涼王府吧?雖說俺老黃也就是王府裡頭喂馬的,可要按照這個說法,不說三品,七品該有吧,真想女人想瘋瞭,會是難事兒?以俺老黃給公子編織過拿手草鞋十幾雙的交情,怎麼的都不缺吧!遊歷時公子無意中提起這麼一茬,說回瞭北涼,就給幫忙找個暖被的媳婦。老黃想到這裡,憨憨一笑,下意識咽瞭咽口水。水靈的黃花大閨女當然不敢糟蹋,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啥的,也自認配不上,可當時俺老黃心底還是希望有個白嫩娘們兒滾被單的念想哇,也就是嘴上與公子你客套客套,公子咋就當真瞭。
老黃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自言自語說道,讓你老黃裝高人,當年不當鐵匠去練劍,可不就是為瞭接近那些個女俠,咋練著練著就練傻瞭,把如此有志氣的美好初衷給撒泡尿般就給拉沒瞭?公子就是學問大啊,卻不酸縐縐,說話尤其讓人舒坦,每逢偷著瞭雞鴨或者啃黃瓜烤地瓜,心情好時,言談那叫一個錦繡。老黃清楚記得一個說法,約莫是說世上有種人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成天想著建功立業,可惜才力不逮,最他娘的可悲。老黃就覺得這話把天大的道理都說透瞭,連他這般大字不識的粗人都聽明白瞭,嘿,可不就是在誇他老黃有幾斤氣力就做幾斤斤兩的事情嗎?
老黃想著想著就偷樂和,一咧嘴,就給人發現老頭兒缺瞭倆門牙,十分漏風。老頭兒與瘦馬走得慢,但天底下的地方,隻要走,再長的路程,總會有個盡頭,這不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那座雄偉城池瞭?
武帝城,原本不叫武帝城,而是臨觀城,是春秋時東越一位皇族藩城,取自幾千年前張聖人遊歷東海時詩篇中的一句: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後來起始無名小輩的王仙芝在江湖上一戰再戰,被東越皇族器重,納做女婿,想借王仙芝的無敵武力,興兵叛亂篡國。失敗後希望以一人死抵去全城罪,被圍城後,身為皇室貴胄,在城頭當著六萬甲士自盡。東越皇帝仍是不願放過,當然不是說要誅九族,畢竟若是如此,殺著殺著不就殺到皇帝老兒自己一傢頭上瞭?
但屠城是必不可免瞭,恰好那時王仙芝與當代劍神李淳罡大戰歸來,也不與皇帝廢話半句,直接從城外殺到城下,將城主屍體送回城內,再從城內殺到城外,如此來來回回殺瞭三趟,最後一次,殺到瞭離東越皇帝王帳才三十步之遙,殺得世代作為東越禁衛軍的東越劍池精英死絕,王仙芝以一人之力逼迫皇帝訂立城下誓約,這才成瞭那個春秋時在東越獨立鰲頭的武帝城,越老越通玄的王仙芝雄踞東海,傲視江湖,真正無敵於天下。
最後離陽王朝一統江山,打下一份前無古人千秋偉業的老皇帝曾親自趕赴武帝城與王仙芝有一席密談,一個是天下共主的帝王,一個是號稱可殺陸地神仙的匹夫,世人隻知這兩位相談甚歡,既沒有天子一怒,也沒有那匹夫一怒,這之後哪怕武帝城私殺傳首江湖的趙勾人士,朝廷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如今王仙芝已經極少與人交手,世人已經不奢望有人可以打敗這位自負至早生五百年可與呂祖論生死的武夫。新劍神鄧太阿,青衣曹長卿,這些個傳奇人物,在武帝城,也隻是爭到一個不敗而已,眾人便已奉為天人神明。
一般高手都不配見到王仙芝,更別提要王老怪雙手對敵。那麼以人力證天道的王仙芝本人,真要殺人,便是陸地神仙,隻要不曾飛升,恐怕在王仙芝面前都玄。
老頭兒走到巍峨城門,一同入城的江湖人個個高人風度得沒有邊際,不是那髦身朱發鐵臂虯筋,感覺打個噴嚏都能把人吹飛,便是些個卓爾不群自命不凡的,身佩神兵利器,好似放個屁都可讓整個江湖說是香的。
老頭兒與劣馬一匹,各自饑腸轆轆,實在是寒磣。關鍵是這老頭兒入城前,故意放慢瞭步子,讓一位大袖華服的妙齡女俠走在前頭,一邊盯著她左右搖擺風韻搖曳的兩瓣挺翹屁股蛋兒,一邊掏出一把象牙梳子,梳著自己那一頭雜亂如茅草窩的灰白頭發。衣衫考究昂貴的貌美女俠既然膽敢獨自來武帝城,肯定不是那隻會琴棋書畫女紅的尋常大傢閨秀。察覺到身後眼光,她轉頭一瞪眼,可見到是個牽著匹比騾子還不像話的劣馬的糟老頭,也就不再計較,冷哼一聲便徑直入城。
老頭兒自顧自說道:“要是俺傢公子和溫華那小子瞧見瞭這小娘子,公子該又要騙溫華的錢瞭吧?”
入瞭城,老頭沿著中樞主城道一直前行,直到可以看到那座城中城的墻頭,才在路邊酒攤坐下,將錢囊裡銅錢一股腦兒倒在桌上,咧嘴笑道:“小二,來壺上好黃酒,替俺煮上一煮。”
店小二自恃是武帝城的當地人,從來看不起那外來武夫,更別提是這樣一個老傢夥,沒好氣地白眼道:“這點銅錢,換一口黃酒都勉強。”
老黃憨憨笑道:“不打緊,一口便一口,賞個碗口小些的碗,也就當作是一碗酒瞭。”
說完,便不再理會店小二的眼神,抬頭望向城頭,輕聲道:“公子,風緊,可這回老黃不扯呼瞭。”
軒轅青鋒,青鋒,真不是一個喜慶的名字啊。
徐鳳年與軒轅世傢新傢主同乘一船駛出龍王江,看架勢這娘們兒是要送到大江才罷休,明面上起碼做到盡瞭地主之誼,牯牛大崗的傢主位置還沒用她那屁股焐熱,這便早早入戲啦?徐鳳年倒也不反感她的送行,畢竟這趟離開有些倉促,許多事情沒來得及說,或者講得過於空泛,當下就坐在船頭一邊吃山楂一邊與軒轅青鋒往細瞭說去。軒轅青鋒幾乎是有求必應,很有當牽線傀儡的覺悟。
大概是當年元宵燈市跟溫華一起被這潑辣娘們兒給拾掇得慘瞭,這會兒見她唯唯諾諾沒有違拗的溫順神態,徐鳳年還真有點不適應。當年溫華雖說挎瞭柄不倫不類的木劍,練的卻是賤術,尤其是跟世子殿下狼狽為奸後,劍法依舊稀裡糊塗,賤術已然大成,像過街老鼠被軒轅青鋒惡奴攆瞭半天後,被她踩在地上還嘴硬,說啥也就是老子好男不跟女鬥,否則你這體形,老子一隻手就能削你十個!那時候還是人生如意的軒轅青鋒冷笑著讓人放開溫華,然後用馬鞭把這位木劍遊俠從頭到腳給削瞭七八遍。兩人被老黃拖走後,徐鳳年差點認不出溫華,足見軒轅青鋒下手有多狠。那以後,溫華天天就想著哪天劍道大成揚眉吐氣瞭,一定要去徽山把她打得屁股開出花來,拿木劍啪啪啪往死裡打,每次說到這裡,溫華都會含情脈脈凝視著細皮嫩肉好似女子的徐乞丐,世子殿下給瞧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那姓溫的。”
軒轅青鋒明顯停頓瞭一下,約莫本意是附帶浪蕩子之類的評語,隻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偶遇的色坯乞丐冷不丁變成瞭天下最具權勢的藩王的嫡長子,按照常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與北涼世子一同做下三爛勾當的年輕男子,想必非富即貴,十有八九在打著弱冠遊學的幌子在北涼以外晃蕩。於是軒轅青鋒詢問瞭一個情理之中的問題,“是一位掛劍遊歷諸州的世傢子?”
徐鳳年隻是捧腹大笑,沒有言語解釋。笑夠瞭後,慢悠悠吃著山楂,吐出幾粒細核,看似漫不經心問道:“你們徽山有個叫袁庭山的刀客,據說跟你很熟?”
一直站著,故而保持俯視姿勢的軒轅青鋒語調平靜道:“我下山時,已經讓客卿洪驃帶死士二十餘人前往姐妹瀑佈圍剿袁庭山。”
徐鳳年壓抑下心中震驚,一臉嬉笑表情嘖嘖道:“這是納投名狀,向本世子示好嗎?”
軒轅青鋒冷漠道:“隻要殿下一日不曾負徽山,軒轅青鋒便一日不負殿下。”
“不愧是父女,說話都一個語氣腔調。”徐鳳年由衷感慨道。他抓瞭把山楂,略微抬手,想要遞給眼前暫時與自己坐一條船上的女子,見她一臉木訥無動於衷,徐鳳年也不覺得丟瞭臉面,丟瞭顆山楂到嘴裡,站起身後眺望江水。
眼前視野開闊,天空中灰雁成行,二姐徐渭熊曾說過雁陣當頭肯定會是一隻南渡北歸皆是經驗豐富的老雁。怔怔出神間,舒羞從船尾姍姍而來,稟告說是有一筏從徽山渡口緊追不舍,徐鳳年走到大船側面,瞅見竹筏上有一名眼熟男子,正是那牯牛大崗儀門後頭在青鳥拿剎那槍下險象環生的采花賊。搖美人扇,以為就能搖出一個天涼好個秋瞭?這類自詡風流的江湖人士,徐鳳年一百個不待見,後來三十餘人爭相奔赴大雪坪,擺出更換門庭的大陣仗,可惜這些好漢大俠的馬屁都拍到瞭馬蹄上,十來棵立場不定的墻頭草當場給世子殿下懸屍儀門。徐鳳年見這傢夥糾纏不休,也不打算計較,隻不過奇怪的是竹筏上除瞭這名徽山末流客卿,還捎帶瞭個不諳世事的稚童,長得粉雕玉琢唇紅齒白,很是討喜可愛,徐鳳年當下就給驚訝到瞭。敢情如今世道開始流行拖傢帶口地投奔?
在江湖上靠采花采出名聲的男子拼瞭命劃動竹篙,竭力追趕大船,好不容易趕上與大船並肩行駛,大聲道:“世子殿下,劍州瑯琊郡龍宇軒求見!”
徐鳳年沒好氣道: “ 你不是見到瞭嗎 ? 你這是帶你兒子上歙江釣魚去?”
龍宇軒估計是被戳中死穴,略顯氣急敗壞,趕忙解釋道:“殿下,小的這趟走得急,也不知這古怪孩童是如何上的竹筏,小的跟這孩子根本不認識啊!”
不料那眉清目秀的稚子脆生生喊瞭一聲爹,立即讓龍宇軒破功。可憐也算在偌大江湖有些薄名的客卿差點氣得吐血,轉頭望著腳下那一臉天真爛漫的孩子,怒目相向,“爹你大爺啊,你是我爹行不行?!”
孩子哇一下號啕大哭起來,兩隻小手不忘死死攥住龍宇軒袍腳,嗚咽淒慘道:“爹,娘死得早,你不能不要我啊!”
龍宇軒差點給氣瘋瞭,卻也沒挪腳,否則以他徽山客卿實力,輕而易舉就可以把這小娃娃踹進江水喂瞭王八。龍宇軒自詡過盡花叢片葉不沾身,與桃花扇繪有的美人們都是一場場露水姻緣,哪來的兒子!真以為這年月當個有品德有境界的采花賊很容易?需要玉樹臨風與滿腹才學不說,除瞭勾搭那些個被千古奇書《頭場雪》魔怔瞭,一心想要與窮書生私奔的小傢碧玉,龍宇軒還算輕松,無非是搖搖扇子吟詩作對,可那些個大傢閨秀,看你腰帶玉佩香囊那些個瑣碎零散小件,就能看出你有幾斤幾兩的輕重,想騎馬俠客行?乖乖,一匹好馬知道得多少銀子嗎?無底洞啊。世族門閥裡的女子,眼高於頂,個個眼神毒辣刁鉆得一塌糊塗,要擺豪奢門面的豪客,就得事事一擲千金。龍宇軒這些年花錢如流水,就沒能攢下半顆銅錢,上次坑蒙拐騙那位郡守女兒,是一匹塞北良駒紫騮,號稱一兩紫騮馬肉一兩金,這一匹馬得有多重?得多少銀子?囊中羞澀的龍宇軒當然買不起,是好不容易從別州一名聲名狼藉的世族子弟那兒借來的!因此龍宇軒每次愛撫那一把把美人桃花扇,最後難免都要為自己掬一把辛酸淚啊。
上徽山做瞭末等客卿,油水不足,當初隻是借這柄大傘避雨而已,如今撐傘的幾位都死翹翹,大雪坪還真是名副其實,大雪白茫茫死得一幹二凈。
據說連不可一世的老祖宗軒轅大磐都說沒就沒瞭,換成瞭軒轅青鋒那小娘們兒來撐傘,她那雙小手能撐多大的傘?龍宇軒見那世子殿下手段著實瞭得,就鐵瞭心要跟著去北涼逍遙。傳言北涼有個胭脂郡,那裡的婆娘個個白嫩得能掐出水來。殊不知莫名其妙蹦出一個喊他爹的兔崽子,龍宇軒能不上火?
徐鳳年與軒轅青鋒有瞭一個眼神交會,她搖頭輕聲道:“每一名客卿徽山都存有秘檔,軒轅青鋒一字不差記在腦中,不曾記載此人有子女。”
徐鳳年對竹筏上的龍宇軒說道:“想要證明不是你兒子,簡單,踹下江去,你便可以上船。”
龍宇軒愕然。
徐鳳年安靜等待下文。若是這人真做出這狠辣勾當,別說老劍神李淳罡可以救下溺水稚童,船上他自己和青鳥都可以做到。至於這采花賊,上不上船已經沒有意義,哪怕上瞭船也無非是一死而已。北涼許以重金名利豢養能人異士何止幾十?一座牯牛大崗在江湖上高不可攀,對於北涼這個龐然大物而言,實在不值一提。徽山客卿?丟到北涼王府,能在聽潮湖砸出多少水花來?天底下如褚祿山這般幾十年如一日狼心狗肺的趣人,真的不多,可褚胖子除瞭心狠,手段豈是一個采花賊能夠媲美,襄樊城那邊傳來消息,一個姓陸的重瞳兒殺得興起,給靖安王府折騰得雞飛狗跳。
隻見龍宇軒隻是笑道:“與世子殿下就此別過。”
放緩撐筏速度,與大船拉開一段距離後,徐鳳年驀地瞪大眼睛,瞅見那哥們兒豎起一根中指,然後掉轉筏頭就拼命往徽山那邊逃竄。
軒轅青鋒微微側過頭,嘴角翹起。她原本對這龍宇軒相當不順眼,今日所作所為,反倒確實不失真性情,讓她有些刮目相看。原本采花賊龍宇軒聲名極差,武功也不出眾,她心中自有思量,此人對徽山而言連雞肋都稱不上,她又是女子,天生對龍宇軒所做的行當深惡痛絕,接手牯牛大崗後,本打算施舍幾本不入流的秘籍,打賞些金銀讓他卷鋪蓋滾出徽山,現在則改變瞭主意。她雖說迫於情勢不得不給身邊世子為虎作倀,但細枝末節上,有人能給世子殿下添堵,她十分痛快舒心!
徐鳳年笑道:“有膽識,該賞。”
軒轅青鋒似乎生怕這位心思深沉的世子殿下起瞭殺心,輕聲道:“大船掉頭不易,以那竹筏速度馬上就可靠岸,此人躥入道教祖庭龍虎山密林,再想搜尋就難瞭。”
徐鳳年卻沒有言語,隻是想起瞭另外一個江湖,這個江湖,恐怕是軒轅青鋒無法想象的,沒有兩袖青蛇劍開天門的劍神,沒有曹青衣、王明寅,沒有天象徽山老祖,更沒有儒聖那陸地神仙,甚至連龍宇軒這般當下看來十分螻蟻的下三爛客卿都沒有。有的是老仆跛馬,草寇小賊,木劍遊俠,外加一個草包乞丐,每日能求個溫飽,不虧待肚子就算萬事大吉,放個屁要是能帶些肉味兒,別他娘盡是那地瓜大蒜味道,那更是萬幸。
他清晰記得那挎木劍裝點寒酸門面的遊俠兒,做得一個拿手絕活,是拿山藥糯面胡麻油做成的飯食,山藥搗爛後燜得軟綿,糯面反復揉搓,用草篩濾過,找個竹箅子蒸好,胡麻油熗鍋,添加蔥蒜,連炒帶焐,他這輩子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哪一次不是跟姓溫的爭搶得灰頭土臉?好不容易狼吞虎咽積攢下來的氣力都給打架打沒瞭。完事後兩個同齡人便“大”字形躺在地上,吹牛放屁,不亦樂乎。一起酸溜溜說昨日鬧市見到的俠士也就是個花架子,一起流口水前天見到酒樓二樓那位小傢碧玉的胸脯,是如何的來勢洶洶。姓溫的連鐵劍青銅劍都買不起,與自己和老黃相遇不打不相識後,牽馬飲水都喜歡往人堆裡紮去,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既買得起馬又養得起馬的公子哥,這傢夥,死要面子啊。
這也是江湖。
江湖有兩個,徐鳳年更喜歡有一個個溫華在那活蹦亂跳的那一個。
所以徐鳳年轉頭對軒轅青鋒微笑道:“麻煩你找到這人,說本世子收他做北涼王府的客卿。”
軒轅青鋒皺眉道:“當真?”
徐鳳年點頭道:“本世子床下說話,一口唾沫一個坑。”
軒轅青鋒換船後沒有返回牯牛大崗,而是沿龍王江入青龍溪前往龍虎山找尋那名客卿。采花賊倒也不介意做條喪傢犬,沒瞭府邸院門需要守護,才活得無拘無束,因此軒轅青鋒找到他時,這傢夥竟然苦中作樂地逮瞭隻野雞,跟那稚童面對面架起火堆烤肉。龍宇軒親眼看到北涼世子所乘大船並未掉頭,便有些松懈,再者沒有想到軒轅青鋒會興師動眾入山追捕,被圍住時,既沒有英雄氣概,也沒有搖尾乞憐,隻是說請徽山放過好似石頭裡蹦出來的孩子。
軒轅青鋒沒有繞彎子,把徐鳳年的意思大致說瞭一遍,龍宇軒滿心警惕,生怕是要他自投羅網,軒轅青鋒見此人這般不爽利,略有不悅,也不撂話便徑直離開。龍宇軒其實看到軒轅青鋒擺出的陣勢就信瞭七八分,但真正讓他下決心去追歙江那條大船的,還是身旁孩子的一句無忌童言:爹,船上姐姐們都抓來做娘親吧。給龍宇軒十個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與世子殿下搶娘們兒啊,哪怕多瞧幾眼飽飽眼福都不敢,不過既然有瞭臺階下,面子上過得去,再不順水推舟,更待何時?
他追上軒轅青鋒,她很大度地在龍王江渡口下船,將船借出,龍宇軒與她辭別時,頭回對她心悅誠服,許諾以後若是在北涼真能飛黃騰達,定然不忘軒轅小姐引薦恩情。
在歙江裡追上那位世子,換船後龍宇軒還是如履薄冰,但那位世子殿下也未客套寒暄,讓扈從給他們父子安排好住處,這反而讓龍宇軒吃瞭顆天大定心丸。接下來他雙腳不出船艙半步,安分守己,生怕世子殿下誤以為他又起瞭采花念頭,到時候可就冤枉死瞭。好不容易由徽山不入流的客卿一躍成為北涼王府座上客,算是鯉魚跳過瞭龍門,如果才成天龍便被屠龍,有道理這麼淒涼得樂極生悲嗎?
倒是那小兔崽子初生牛犢不怕虎,老氣橫秋得一塌糊塗,一覺著無聊便負手走出船艙,不是憑欄望江便是獨立船頭,擺出各種閱盡人事的滄桑姿勢。
這也就罷瞭,一次見著數位殿下的佳人美眷,走近瞭那對雌雄莫辨的姐弟,他仰起小腦袋,輕輕嘆息,一臉失望;再走到一位臉蛋最漂亮的少婦身前,依舊是抬頭盯著一個部位,微微點頭;最後來到抱白貓的姐姐身邊,觀峰巒起伏,眼睛一亮,沉聲道:“大!善!大善!”
幾位女子都哭笑不得,連性子冷淡的靖安王妃裴南葦都被逗樂;慕容梧竹掩嘴嬌笑,絲毫不介意這小屁孩譏諷她胸脯斤兩不足;魚幼薇愣瞭一下,小傢夥說瞭句姐姐我幫你抱白貓你來抱我吧,說著就跳著想去接過武媚娘,卻被冷眼旁觀的世子殿下一個健步,提起這小王八蛋的後領口,懸在空中,笑罵道揩油揩到本世子的娘們兒身上,你要不是龍宇軒親生兒子,誰信!稚童上不著天下不落地,在空中張牙舞爪。魚幼薇瞪瞭世子殿下一眼,嫵媚天然。
以後江面上兩天,原本以徐鳳年為核心築成的那個等級森嚴的圈子,在這孩子的搗亂下,無形中融洽瞭幾分,就像一個裱糊匠,把漏風窗戶給縫補齊全瞭,總算有瞭些暖意。孩子沒名沒姓,龍宇軒打死都不承認這娃娃是他的崽,魚幼薇難得童心童趣,見他不知何時養瞭兩隻蟋蟀,經常撅屁股趴在船板上看兩蟲子激烈角鬥,便給他取瞭個“小蟲子”的綽號。船上除瞭閉關的羊皮裘老頭兒一直不曾露面,以及世子殿下對這小色坯沒啥好感外,幾乎沒有不喜歡他的,便是兩隻寵物畜生——憨態可掬的白貓武媚娘,活潑好動的虎夔菩薩——都不跟這孩子認生。尤其是武媚娘,經常偷溜出船艙,找到小孩,便一躍而上,撲在他整張小臉蛋上。常有的一幕奇葩景象便是小孩子鬥蟋蟀,一隻白貓和一頭虎夔都安靜蹲在一旁觀戰。徐鳳年每次撞到這個,就要輕輕一腳踹在那孩子屁股蛋上,讓他摔個狗吃屎才解氣。誰讓這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小色坯每晚都要把船上女子房門敲一個遍,借口千奇百怪。
“慕容姐姐,天冷瞭,需要小蟲子給你暖暖被窩嗎?爹說瞭,年輕小夥子屁股上可以烙餅,等小蟲子睡暖和瞭,姐姐再躺進去,好不好?”
“裴姨,長夜漫漫,小蟲子無心睡眠,中秋將近,咱們一同賞個月唄?”
“魚姐姐,你那兒重,累不累?小蟲子善於揉捏按摩,替你解乏,可好?”
“青鳥姐姐,知道你愛穿青衣,今日小蟲子特地換瞭一身青裳,咱們像不像定下娃娃親的表兄妹?”
耍流氓似乎不行,那小王八蛋伶俐得很,立馬轉換瞭路數敲門,“慕容姐姐,你我都是背井離鄉的天涯淪落人,難道不應該相互安慰嗎?”
“裴姨,聽說你擅長手談,小蟲子偷來瞭棋墩棋盒,白天跟爹學瞭那啥兩招大雪崩外拐定式,私下便自創瞭內拐式,要不挑燈決戰到天明?”
“魚姐姐,小蟲兒幫你找回懶貓武媚娘啦,開個門唄。”
“青鳥姐姐,小蟲兒想跟你學槍法!”
這幾天龍宇軒過得那是一個心驚膽戰,對這麼個開襠褲才沒脫去多久的小傢夥,打肯定打不下手,可不管是假裝怒罵還是循循善誘,這個便宜兒子都隻是翻白眼。打那更是打不下手,龍宇軒雖說是個采花賊,卻也不是窮兇極惡之輩,要不然在竹筏上也不會沒去咬那個帶劇毒的誘人魚餌,而是決然反身。總的說來,名義上是父子,但這個小傢夥當個兒子都當出爹的氣勢瞭,龍宇軒後來見船上氣氛並不凝重,小傢夥雖說胡亂折騰,但聽說在美人堆裡挺吃香,幹脆徹底撒手不管,愛咋的咋的去。
船在歙江,但已可看到一座江畔小城,這是劍州邊境,再一路向北,一旬路程就可到達那東海武帝城。老劍神李淳罡終於走出船艙,來到船頭,徐鳳年跟老頭兒境界差瞭太多,瞧不出端倪玄機。龍宇軒終於被世子殿下召見,算是正式被承認在這條船上有一席之地。一番閑談,徐鳳年才知道這名正業是采花賊的原徽山客卿竟是墨傢出身。雖說諸子百傢中墨門與其餘學說宗門一同凋零式微,但春秋之前尚未獨尊儒術,當時釋門佛教還未由西東來,敬神明鬼的墨傢可是能與道傢一較高下的,可惜後來沒有佛道兩教那般圓滑,直接與崛起大勢不可擋的儒傢正面沖突,幾大立教宗義格格不入,最終一敗塗地。但墨門代代相傳的領袖矩子,一直被譽作人間鬼神,仍是高高在上的神秘人物,而龍宇軒便拜在上任矩子門下,是三十六名親傳弟子之一,至於為何被逐出宗門,龍宇軒語焉不詳,徐鳳年也懶得刨根問底,誰傢沒有一本難念經一塊遮羞佈?
江湖人與士子一般無二,大多死心眼,打人是恩怨,打臉卻是死仇。
臨岸,天不怕地不怕的徐鳳年望見一名佩劍女子,下意識就縮瞭縮脖子。嗖一下就躲進船艙,竟然是不敢下船瞭。
船上那些個北涼以外才與世子殿下相遇的人物,都以為遇上瞭滅頂之災,要不然以北涼世子的跋扈和傢底,會如此膽小怕事?
龍宇軒小心翼翼地望著那名登船行來的女子,震驚畏懼之餘還有些好奇,這年輕娘們兒相貌平平,瞧著不是兇神惡煞啊,天底下有能讓新主子都忌憚的女俠?
龍宇軒出於行業本能,就想著是不是世子殿下做瞭那拔卵不認人的勾當,被相好的給找上門來瞭?
可是,殿下身邊美人個個風華絕代,眼光再差也不至於尋瞭眼前這位偷吃吧?
就在龍宇軒百思不得其解時,那位女俠上船後冷笑道:“徐鳳年!怎的,敢去武帝城,就不敢見我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