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求天地開一線,讓徐脂虎飛升!』
『貧道立誓,願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世子殿下一行人火速離開武帝城後,身份古怪的小蟲子掐指一算,臉色慘白,冷不丁跳下馬,在道路上打滾撒潑,眼淚鼻涕一大把,那撕心裂肺的可憐模樣,看著給人感覺就像是他那馬背上的采花賊老爹被正道人士給宰瞭似的。徐鳳年已經從青鳥嘴裡得知有關城內鄧太阿飛劍殺人的神通,以及桃花劍神與小蟲子的交談,依稀猜出這“孩子”的荒誕背景。小屁孩翻滾得滿身塵土,最後叉腰站在道路中央,面對西南方向,抹去鼻涕淚花,破口大罵道:“他娘的洪洗象這王八蛋做事不地道,你跟咱們龍虎山較勁做啥,不就當年天師府沒讓你喜歡的女子上山燒香嗎,後輩打鬧,你這修道幾輩子的老傢夥賭氣什麼?別他娘的以為你是呂老祖,貧道就不敢說話啊,當然,貧道是在與你講道理,千萬別找我打架!九朵氣運蓮花啊,九朵啊!貧道就那麼點傢底,都給你老人傢折騰沒瞭,貧道勤儉持傢瞭一輩子,容易嗎?容易嗎?!”
說到最後,一口一個“貧道”的小孩就抽泣哽咽起來,小肩膀顫顫聳動,當真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徐鳳年一臉幸災樂禍,遙遙看瞭眼人頭攢動的東海,就當是苦中作樂瞭。他策馬來到龍宇軒身邊,笑問道:“不安慰下你兒子?”
無地自容的龍宇軒手足無措,臉部抽搐,滿頭冷汗,還兒子什麼啊,能被新劍神尊稱老神仙的瓜娃子,讓他認爺爺都占天大便宜瞭。
關鍵是那小孩要死不死這會兒轉頭朝龍宇軒喊瞭一聲“爹”,龍宇軒泥菩薩也有火氣,立馬回瞭一句,“老祖宗,別玩小的瞭,我喊你親祖宗行不?”
小蟲子白眼道:“喊你‘爹’你就是爹瞭?那我去京城喊皇帝‘孫子’,他就真是我孫子瞭?瞧你這點出息!”
龍宇軒差點一口血噴出來,若非顧忌他的隱蔽身份,他就要下馬去把這小王八蛋吊起來打。徐鳳年瞧瞭一眼這對歡喜冤傢,視線最終定格在小蟲子那張稚嫩的臉龐上。以往瀏覽道教典籍曾見到類似“年逾百歲而貌如嬰兒”的描寫,以此描繪道門仙人的神異,三才相見結真嬰,應瞭新劍神鄧太阿所謂的返璞歸真。察覺到世子殿下投來的晦暗眼神,小蟲子拍拍屁股,擺出高人風范,習慣性去撫須,摸瞭兩下,都摸空瞭,才想起破關而出的自己體態才是稚童,哪來的胡須可以裝腔作勢。他訕訕一笑,也不矯情隱瞞,大搖大擺走到龍宇軒身邊,爬回馬背,與世子殿下齊頭並進,說道:“貧道龍虎山趙宣素。”
徐鳳年雖說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小色坯自報傢門以後,還是心神一顫。當代道教祖庭四位天師,兩位老天師趙希翼、趙希摶是希字輩,不光是在天師府趙傢譜牒中高高在上,在天下道統裡的位置也是名列前茅,德高望重。希字以後是丹,故而趙丹霞、趙丹坪兄弟是丹字輩,接下來是靜字輩。龍虎山除去趙希翼、趙希摶,也還有一些閉關不出的希字輩老真人,隻不過要麼並非天師府嫡傳,要麼本事平平,遠不如兩位老天師出名。但比希字輩高瞭兩個輩分的宣字輩,山外從未有人聽說。古稀已是世間年邁歲數,徐鳳年眼前這位,保守估計都活瞭兩個古稀。世子殿下策馬上瞭一處高坡,似乎打定主意要在這裡等候老劍神李淳罡,自稱宣字輩龍虎真人的小孩子皺眉道:“不走瞭?離得如此近,就不怕李淳罡再度敗給王仙芝,到時候你可就要吃不瞭兜著走。鄧太阿在武帝城中殺人且贈劍,分明就用瞭心思。”
徐鳳年眺望海面,默不作聲。那隻藏有十二枚飛劍的黃梨劍盒被他擱置在馬車上,對於拎桃花的鄧太阿,徐鳳年哪裡敢掉以輕心。鄧太阿以言行怪誕著稱於世,真真假假,要是這傢夥挖瞭個坑,徐鳳年總不能缺心眼得二話不說就跳下去,還把自己活埋瞭。當初靖安王趙衡送瞭一本王仙芝的刀譜,徐鳳年同樣沒急著去練,還是需要等回到北涼給白狐兒臉鑒定以後,確認有利無害才下手。萬一練著練著一開始日行千裡,緊接著就筋脈爆裂,武功盡廢,徐鳳年找誰訴苦去?
東海海面一戰,雷聲大雨點更大,翻江倒海,劍幕漫漫。看得紮堆在海畔的武帝城眾人瞠目結舌,不承想世間武夫還能如此打鬥。幾十名想近觀的江湖人士被罡氣與劍氣攪爛得屍骨無存。
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白須白發,一襲黑袍,身形高大魁梧,赤腳負手而立於怒濤之上,任由一千九百劍層層蜂擁激射,在三丈以外折斷,墜入海中。
八百飛劍以後,才堪堪推近至兩丈距離,又六百劍,終於抵達王仙芝一丈距離。充沛劍氣與剛猛罡氣交鋒,閃電交織,哧哧作響,刺人耳膜。再五百劍,刺在黑袍白發的王仙芝身軀上,卻寸寸碎裂,王仙芝毫發無損。觀戰者本以為一千九百劍無功後,那羊皮裘老頭兒就要黔驢技窮,不承想老傢夥緩緩吐露“劍成”二字,墜海斷劍悉數浮出水面,匯聚熔爐變成一柄舉世無雙的巨劍,橫亙於兩人中間。
劍成時,天幕破裂,璀璨金光緩緩灑下。
貌不驚人的老頭兒朗聲笑道:“李淳罡此劍開得天門,殺得你王仙芝否?”
李淳罡一劍開天門。
開門見山,此山是昆侖。
山坡上一行人俱是看得心神恍惚,這才是真正的陸地神仙啊。
當舒羞、楊青風,甚至連青鳥都不由自主仰望東海巔峰決戰時,眾人耳畔傳來馬匹慘叫聲,以及拔刀鏗鏘聲。回頭一看,龍宇軒與小蟲子所坐的駿馬被攔腰“斬斷”,正觀戰興高采烈的龍宇軒坐在血泊中,一臉茫然,不知為何馬匹會從腰部折斷,如同一根筷子被人兩指掐去。更奇怪的是龍虎山輩分嚇人的小祖師爺站在兩截駿馬屍體中間,面沉如水,而拔刀殺人的世子殿下繡冬被磕回後,連春雷都一並拔出。
相貌與年紀、心智嚴重不符的趙宣素的淺淡笑意有些瘆人,開口問道:“徐鳳年,你怎知貧道要對你出手?”
徐鳳年微笑道:“趙老天師,知曉你身份後,本世子就在想,老劍神李淳罡與新劍神鄧太阿境界相差無幾,為何李淳罡隻覺得你來歷古怪,卻瞧不出你有神仙逍遙的境界?很簡單,在武帝城內,你已經對本世子動瞭殺心,泄露瞭氣機運轉的蛛絲馬跡,原本你想趁李淳罡不在場,讓本世子暴斃於武帝城六名武奴身前,好嫁禍給王仙芝,隻是你千算萬算,沒算到鄧太阿同樣隱匿氣勢入城,撞破瞭你的身份。若是僅限於此,本世子對於高人一向敬仰得很,也不會拔刀相向,趙老神仙下山,認瞭龍宇軒做爹,本世子就當作是世外高人不可以常理揣度,嫌龍虎山太悶,要下山遊戲人間一趟。敢問趙老神仙,可是為瞭那枯萎的龍池九朵氣運蓮,徹底對本世子起瞭殺意,連耐心都沒瞭?”
趙宣素平淡微笑道:“山外山上都說你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貧道此行親眼相見,委實有些替小世子打抱不平。”
徐鳳年也不藏著掖著,瞇眼道:“再者老神仙興許不知道,到龍虎之前,在那匡廬山,本世子曾與那趙黃巢打過交道,方才老神仙真情流露,在地上一番肺腑之言,別人不知輕重,本世子可是聽得冷汗直流啊。”
趙宣素笑瞭笑,橫臂伸手,一氣化玄,將如臨大敵的便宜老爹給吸納到稚嫩掌心,砰一聲,龍宇軒整個人如雪球炸開,屍體墜地,比那分屍馬匹還不堪入目。這位很符合千年王八萬年龜比喻的道士隻是盯著世子殿下,瞧也不瞧那死不瞑目的龍宇軒,隻是輕淡感慨瞭一句:“人生無常,福禍相依。”
徐鳳年同樣沒有絲毫震驚,更沒有轉過頭看那名才成北涼客卿便暴斃他鄉的采花賊,他連嘴角滲出的血絲都不去擦拭,俯視著那名龍虎山老祖宗,好奇問道:“本世子隻僥幸猜到老神仙要出手,但至於為何要痛下殺手,還是有些不解,望老神仙解惑一二。”
趙宣素伸出雙手,往下一按,舒羞和楊青風兩位連人帶馬仿佛一瞬間都給萬鈞重壓給壓到地面,兩馬壓成肉泥,兩名北涼扈從苦苦支撐,七竅流血,對上這位龍虎山祖師爺,竟是毫無還手之力。
道人瞥瞭一眼東海海面,輕笑道:“世子要拖延時間,無妨,貧道何嘗不在等天門洞開時?李淳罡啊李淳罡,不愧是呂祖以後五百年劍道第一人。”
瀕死的舒羞口吐鮮血,趴在地面上,掙紮道:“殿下救我!”
徐鳳年置若罔聞,笑道:“怎的,老神仙身懷如此玄妙神通,還怕那虛無縹緲的氣運纏身,飛升不得?”
道人嘆息一聲,“如何不怕,事已至此,便與你說明白瞭,貧道趙宣素與羽化登仙不過一線之隔,甲子以前是如此,可惜甲子以後仍是如此,就如貧道方才擊斃龍宇軒,逃不過福禍相依四字,貧道所在天師府趙傢,與那天子趙氏同姓,五百年因果糾纏,就好似那玄武圖騰龜纏蛇,兩者氣數早已混淆。古人言清官難斷傢務事,便是貧道略懂氣運淵源,也梳理不清楚,清理不幹凈。入武帝城時,偶遇鄧太阿,貧道其實已淡瞭殺心,當你氣數粗壯,命不該絕,貧道也樂得當一隻縮頭烏龜,躲在龍虎山那一畝三分地。可惜行至此地,李淳罡竟然劍開天門,貧道便是殺你,也可趁機飛升,你瞧,那便是天門。貧道曾與趙黃巢打賭,誰先飛升,誰便輸去一印,貧道一旦今日飛升,氣數報應,他老王八若敢收印,可就要去尋那趙黃巢瞭。至於你,徐鳳年,死於王仙芝眼皮底下,趙氏朝廷借徐驍的屠刀剮去武帝城這塊爛肉,惡人自有惡人磨,也算是貧道對百年老友趙黃巢的一點補償。”
徐鳳年嘖嘖稱贊道:“老神仙打得一手好算盤。”
趙宣素哈哈笑道:“貧道活瞭一大把年紀,道平平,臉皮卻厚。”
他接著笑道:“奉勸你別奢望那邊兩位陸地神仙察覺此處異樣,貧道這點本事還是有的。”
一根剎那槍彎曲如弧月,當空掃下。
趙宣素身形不動,任由剎那槍砸中那具稚嫩身軀,但下一幕竟是青鳥吐血倒飛出去。
道人惋惜道:“女娃娃可惜瞭這副根骨。”
繼而望向世子殿下,似乎有些嘲諷,“你還沉得住氣?”
青鳥搖晃著站起身,剎那槍不曾脫手。
徐鳳年瞥眼見到舒羞、楊青風都支撐得艱辛,擺手阻攔下試圖與道人拼死的青鳥,問道:“這裡的人都得死?”
趙宣素點瞭點頭。
徐鳳年呵呵笑道:“那讓我先來?”
趙宣素沒有任何廢話,瞬間縮地成寸,掠至徐鳳年身前,不給他拔刀格擋的機會,出招便是殺手。
“呵呵。”
趙宣素才要觸及世子殿下,有手刀詭異一刺而至。
便是境界高如趙宣素,也被這神出鬼沒的一招給擊退,他低頭一看,脖子上留下一道猩紅血槽。
抬頭看去,是一個笑容古板的姑娘。
趙宣素皺瞭皺眉頭,看見遠處劍開天門,撐開海天一線,分明已經到瞭最佳時機。他扭瞭扭脖子,身軀喀嚓作響,連綿不斷,發出如一大串黃豆爆炸的詭譎聲音。
趙宣素冷笑道:“不錯不錯,世子殿下有些道行,竟然迫使貧道喚出真身。”
道人骨骼血肉如老樹逢春,開始生長。
徐鳳年平淡道:“真人不露相,原來是這麼個說法。你這高人,可當真是不高,不說老劍神李淳罡,便是新劍神鄧太阿,都差遠瞭。”
趙宣素怒極,仰天大笑。
“侄子,這馬屁拍得一般。”
一道特有的醇厚嗓音悠悠由山坡底下傳來。
“贈劍在先,還瞭一半恩情,殺人在後,還瞭另外一半,救瞭你兩次,今日起,鄧太阿與你娘親吳素再不相欠。”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哪裡是不高的高人,分明一輩子都活到狗身上去瞭,鄧太阿殺狗來瞭。”
“既然李老前輩劍成於東海,珠玉在前,鄧太阿也不好貽笑大方。”
“劍起!”
趙宣素第一次流露出驚慌神色,憤怒道:“鄧太阿,你如何知道此地變故?!”
“鄧太阿養劍,世上如何知道臻於巔峰。”
站在十丈外的鄧太阿攤開手,微笑道:“蛾眉,朱雀,黃桐。”
“蚍蜉,金縷。”
“太阿。”
六柄小劍破盒而出。
分別釘在趙宣素天靈蓋,兩側太陽穴,三丹田。
“道教言大真人證得不朽,可叫大地平沉山河粉碎,要不你讓鄧某開開眼界?”
肉體崩潰,趙宣素竟然強硬使出元神出竅!
如一道青虹掠向天門。
鄧太阿向前踏出一步,依舊不急不緩溫言笑道:“想要登仙?也要問過鄧太阿的劍才行。”
“回來!”
六柄飛劍分明隻是釘在趙宣素肉體上,卻在道人的出竅元神映射出六劍輪廓,金光綻放。
竟是將那元神硬生生拽回瞭肉體。
徐鳳年二話不說,一刀將其劈成兩半,獰笑道:“老子讓你登仙!”
見到龍虎山老祖宗那具返璞歸真如稚童的身軀被徐鳳年一刀砍成兩半後,趴在地上的舒羞眼中閃過一抹快意的猙獰。往年她在北涼王府寄人籬下,做瞭許多骯臟的人命買賣,也曾有數次命懸一線的險況,可都不曾像今天這般徒勞,面對那個一路行來武帝城始終以兒童面目示人的趙宣素,竟是連半寸衣袖都摸不著,就給抬手下壓的磅礴氣機壓得喘不過氣,七竅流血。
此時見到世子殿下在鄧太阿劍仙神通輔佐下,一刀功成,隻覺得通體舒泰,恨不得當場便以身相許瞭這位年輕世子。她心知肚明,若非徐鳳年出聲,再有幾個瞬息時間,她與楊青風就要體內氣機與身體血肉一同炸開,屍骨無存。舒羞做不到陣亡於蘆葦蕩中的呂錢塘那般豁達,狗屁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她才逃離北涼那架陰冷牢籠,甚至有望去代替裴南葦成為靖安王府的偽王妃,如何甘心死在這裡?她默念心法,順瞭順氣息,卻覺遍身痛徹,舒羞一張漂亮嫵媚的臉蛋難免顯得十分扭曲。
隻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不等舒羞腹誹那趙宣素死相難看,就聽到桃花劍神的六柄飛劍嗡嗡作蜂鳴,看到的竟是登仙入天門不成的出竅元神沒瞭肉體依附後,依舊凝聚不散,反而好似沒瞭禁錮,飄懸在空中,一身廣博飄逸的黃紫道袍,所謂天人氣派,仙風道骨,不過如此瞭。
舒羞癡癡抬頭,望著那仿佛逍遙於天地的無根元神,一股懼意鋪天蓋地湧來。舒羞艱難扭頭,望向遙遙站立的鄧太阿,分成兩批出匣的十二柄飛劍,已經悉數水落石出,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顯然在舒羞看來,能與龍虎山大真人趙宣素一戰的,不是過於年輕的世子殿下,隻能是這位久負盛名的桃花新劍神。舒羞緩過氣後,立即掙紮著起身,顧不得儀態,撅起翹臀,彎腰踉蹌後撤;楊青風倒是不畏死,在原地盤膝而坐,安靜調息。
徐鳳年握刀緩緩退後,瞇眼望著類似匡廬山巔那中年道人的趙宣素,譏笑道:“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牛鼻子老道一個比一個貪生。”
望天門而不得入的趙宣素回首看向那片金光灑落的海面,眼神復雜。六柄短劍仍是插在六大竅穴上,宛若附骨之疽。飛劍入元神,燒灼出一陣嗤嗤聲響,好似熱水澆冰雪,可是趙宣素卻仿佛渾然不覺。鄧太阿隨身攜帶的飛劍,自然不是尋常兵器,否則也無法傷害出竅神遊的真人元嬰。劍雖小,劍中蘊含的豪氣卻是深不見底。世人皆以為斬妖除魔是道門故弄玄虛的伎倆,其實不然,故而江湖武夫臻於化境,拿天人開刀試劍,卻也是法理之中。鄧太阿永遠是一副散淡溫和的模樣,絲毫沒有正與一名陸地神仙對峙的覺悟,笑問道:“鄧太阿從未去過龍虎山,不知這六劍的見面禮對趙老天師來說,是輕瞭還是重瞭,甚是惶恐不安啊。”
雖然身處險境,徐鳳年還是有點忍俊不禁,這鄧太阿的確不愧是個怪人妙人,先是罵趙宣素是一條老狗,這會兒又裝模作樣寒暄客套,可言語裡分明沒有半點敬意,實在是打臉損人至極。徐鳳年繼而感慨萬千,若鄧太阿沒這份禦劍玄通,如何能有眼下的處變不驚?舒羞、楊青風之流,不是連一個字都沒說出口就被趙宣素給鎮壓瞭?更別提那命途多舛的龍宇軒,才做瞭幾天便宜老爹,就被翻臉不認人的便宜兒子一招給化作齏粉。這龍虎山確實與武當山大大不同,老掌教王重樓,可沒半點道門執牛耳者的架子,幾次見面,那份慈祥可親,並非僅僅因為自己是北涼世子。偌大一座道教祖庭,也就趙希摶算是個好人,難怪這位邋遢老道會抑鬱不得志,而是趙丹坪這類青詞宰相竊居高位,如日中天。想到這裡,徐鳳年瞥瞭眼攔在身前的刺客,呵呵一笑的小姑娘,為瞭那千兩黃金,這名來歷神秘的少女當真是鉆銅錢眼裡就不肯出來瞭?連命都不管不顧瞭?先是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再是大真人趙宣素,她的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到底是殺人還是救人?賈姑娘?姓都與甲諧音,徐鳳年曾密信一封傳遞給徐驍,詢問她是否是安插在自己身邊的死士,這般涉及徐鳳年生死安危的大事,徐驍親自寫信講明此女絕非那王府頭號死士,如此一來,徐鳳年就更摸不著頭腦,這姑娘小腦袋裡都裝的啥啊?
若說她純粹隻是一個小財迷,誰信?
至於一刀沒能讓趙宣素神魂皆散,徐鳳年心中失望肯定有,但稱不上有多驚奇震驚。天人手段,本就玄奇叵測,東海水面上那兩位,搬山倒海開天門,各顯神通,是何等驚心動魄!趙宣素雖說以武力論殺人,肯定遜色於王仙芝與李淳罡,但若說被世子殿下一刀就解決掉,那也太掉價瞭,好歹是在龍虎山上修行瞭常人幾輩子的臭老道。
趙宣素不出門便可知江湖,不下山便可知天下,他不沾塵世煙火氣地輕輕拂袖,便將命名蛾眉、朱雀的兩柄飛劍拂出兩大竅穴。飛劍並未斷折,被逼迫以後,環繞老道人四周飛旋,趙宣素視而不見,輕聲笑道:“早前在山上聽聞鄧太阿劍術超出當世同輩劍客兩個境界,直追呂祖法劍,今日有幸親身領教,不枉此生。隻是來而不往非禮,貧道也有微末雕蟲小技,想與鄧劍神切磋一二。”
鄧太阿問道:“老天師既然這一世登仙無望,肉身也被兵解,何不順水推舟,趁著元神尚且聚斂,找一戶好人傢投胎去?”
說話間,趙宣素再揮袖,又將劍身呈現金黃色的金縷一劍逼出竅外,撫須灑然道:“老道年幼立誓不證大道去天庭覓一席之地,死便死瞭,不屑那道門九種屍解。”
鄧太阿也有閑情逸致,並未跟市井百姓那般痛打落水狗,而是平靜問道:“道門讖緯,號稱可以預決吉兇,料知上下五百年風雨,算天算地算不得自己性命嗎?”
徐鳳年眼睜睜看著老道士第三次卷袖起風雲,將兩柄飛劍拍到空中,僅剩最後一柄太阿小劍,趙宣素搖頭,沉聲道:“天道如一駕馬車,奔馳如急雷,有飛蛾在內悠閑盤旋,試問這飛蛾為何不會撞上車壁?”
鄧太阿一臉感慨萬千說道:“身在天地間,如何得逍遙。一步踏不出昆侖,一世活不過百年。”
徐鳳年聽得莫名其妙,更沒有醍醐灌頂的感觸,隻知道這兩位高人都在蓄勢待發,準確來說是鄧太阿胸有成竹,自信到瞭自負的地步,任由趙宣素脫離六劍禁錮。那邊馬車內,姐弟倆中慕容桐皇掀起簾子觀戰,慕容梧竹膽子小,不敢張望,縮在角落瑟瑟發抖。鄧太阿等到與他同名的小劍彈至空中,輕聲道:“天道如何,鄧某不去深思,可自從練劍以來,卻從不懷疑手中劍。”
眾人隻看到殺人術舉世無雙的鄧太阿笑瞇瞇伸指一曲,繼而一彈。
十二柄小劍在他身前排列出一條直線,似乎要在天地間畫下一條鴻溝。
天地變色,聲勢幾乎不輸東海水面。
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
這才是指玄精髓所在。
故而王仙芝曾言世間金剛境,唯有白衣僧人李當心一人得其精髓,天象氣魄被曹長卿分去八鬥,而指玄一境,由鄧太阿奪魁。
一品四境界,境界有高下,但並不意味著代表武學成就高低,尤其是那些占得天時地利人和的三教聖人,哪怕入瞭陸地神仙境界,生死之戰,也未必是三教以外散仙的對手。再者三教中素來重天道輕武道,連呂祖飛劍千裡取頭顱的神通都被視作奇巧末技,與大道不合,三教聖人不尚武,可見一斑。
鄧太阿微笑道:“劍陣取名兵解,本是鄧某為王仙芝準備,世事難料,卻用在瞭你的頭上,可惜瞭。”
趙宣素瞇眼道:“好一座開天辟地的雷池。貧道鬥膽跨越,倒要看看鄧劍神能否兵解得瞭貧道!”
龍虎山老祖宗果真一踏而過。
劍陣如長虹。
出竅元神頓時被攪碎得無影無蹤。
一個瞬息,鄧太阿怒道:“趙老狗安敢如此投機取巧!”
鄧太阿來到世子殿下身後,拎住後領就要將徐鳳年往後丟出去,但饒是新劍神已經足夠警覺迅捷,仍是抵擋不住一條紫氣洪流傾瀉到徐鳳年身前,依稀可聞趙宣素兵解前夕的遺言:“既然斬不斷氣數,貧道便取個巧,偷一次天機,將龍虎山劫數轉嫁在你小子身上!”
紫氣東來。
元神雖被劍陣攪爛七八,但仍有二三成紫氣湧入徐鳳年體內。
鄧太阿頭一次露出如此惱羞成怒的面容,天地寂靜,他大喝道:“趙宣素,鄧某要你天師府斷子絕孫!”
三清紫氣浩蕩,縈繞徐鳳年全身。
大劫臨頭。
鄧太阿懊惱到瞭極點,他熟諳道教許多偏門手段,這趙宣素分明是存心要以一己性命做代價讓徐鳳年身死運消。鄧太阿雖說自視殺人罕逢敵手,但這世間就數因果氣運一事最捉摸不定。他與徐鳳年的因緣極淺,其實在王妃吳素逝世以後,不過剩下當年習劍少年的一個口頭承諾而已,在東海武帝城內外兩次出劍,便已償還幹凈。這紫氣剎那間便與徐鳳年融洽十之八九,鄧太阿再神通廣大,總不能連氣機都斬斷,哪怕退一步,他願意承受這份劫數,卻是有心無力,汲取不瞭那道氣數。這也是鄧太阿最惱恨趙宣素的地方,身為道門真人,竟是如此下作歹毒!
呵呵姑娘轉身怔怔望著眉心那一枚紅棗由紫轉黑的徐鳳年,笑瞭笑,卻不是幸災樂禍,反而有些淒婉。這份陌生情愫,恐怕連黃三甲見到都要震驚。
她踮起腳尖,伸手去撫摸世子殿下發黑的印堂。
饒是鄧太阿都一愣,終於還是沒有阻攔。
北涼寒苦。
那一年冬雪,有一個小女孩跪在路旁,賣身葬母。她出身市井底層,她爹嗜賭成性,原本還算溫飽殷實的小門小戶,幾年下來便輸得傾傢蕩產。
女兒呱呱墜地後,她爹與小傢碧玉的娘子發誓不再賭博,甚至自己剁去一根手指,卻仍是拗不過賭癮。自那個孩子記事起,每日所見便是她爹威脅要將她賣掉,來要挾她娘親去做私娼野妓,酗酒肆意打罵娘兒倆,便是他最大的出息。當她在困苦日子裡越發長大,娘親容顏逐漸凋零,掙錢愈少,女孩總無法忘記那些粗鄙男子提著褲腰帶從漏風茅屋裡走出,丟給她爹十幾顆銅板時,那個男人彎著腰接錢的諂媚笑臉。後來娘親在知道男人鐵瞭心要將女兒販賣後,病入膏肓的她換上瞭箱底最後一身素潔衣裳,以挖野菜為由支開女兒,煮瞭一鍋放入砒霜的米粥。等到女孩回到傢時,那個自她懂事後便沒喊過爹的男人已經屍體冰冷。一小鍋粥,才六碗的分量,他隻管自己吃飽,一口氣喝瞭五碗,自然死得快,而那位才喝瞭一碗粥的女子,臨死前抱著女兒,流血也流淚,說不出話來。十指凍瘡綻裂出血的小女孩清洗娘親的臉龐後,將她放入草席,不看一眼那男子,來到涼州城內,跪在卷席一旁。這場景,在北涼的冬日,人們早見怪不怪,所以不需要用木炭寫下什麼,也不需要她吆喝哭訴什麼,可是誰願意為瞭一個衣衫單薄的骯臟小女孩,去攤上這種需要耗費不少碎銀的晦氣事情?
道路上是鮮衣怒馬,貂裘尤物。
沒有誰會多看一眼興許熬不過這個冬天酷寒的小女孩。
幾個在她傢掏過錢進出過茅屋的潑皮漢子經過,一腳踢開瞭草席,露出小女孩她娘的屍體,她立刻趴在娘親身上。他們說她娘親是個臟女人,隨便拋屍野外就是瞭。她哭著說她娘一點都不臟,他們便去踩踏屍體,小女孩一口咬住其中一個無賴的腿,結果被扯住頭發提起,一拳砸在她肚子上,問她到底臟不臟,她每說一次不臟每搖一次頭,就挨一拳。她那會兒才多大,經得起幾下打?可路人冷漠,沒有誰會搭理這些,倒是許多人閑來無聊,看得津津有味。
後來,一輛豪奢馬車途經那裡,約莫是聽到瞭吵鬧,一名穿著華貴白裘的少年世傢子不知怎麼便走下瞭馬車,來到她身前。他身邊站著一個滿眼嫌棄捂住鼻子的漂亮女子,他問她,她娘親與身邊女子誰更好看,嘴角滲出血絲的小女孩給瞭一個讓旁觀者哄然大笑的答案,那名陪伴在世傢子身邊的狐媚女子丟瞭顏面,眸子裡滿是怒氣寒意。荒唐名聲傳遍北涼的少年世傢子卻沒有任何表情,他從身邊玩物女子頭上摘下一根才送出去的珠釵,釵子尾端掛著一顆碩大珍珠,小女孩不懂什麼一分圓一分珍,不懂什麼珍珠一寸值千金,隻看到那人蹲下身,將珠釵子插在她娘親頭上,問她好不好看,小女孩哭著說好看。他摸瞭摸她的腦袋,呵呵笑瞭笑,沒有說話。他回到馬車,揚長而去,再以後,便馬上有人安葬瞭她娘親。
那個冬日,小女孩跪在墳頭,遇到瞭黃龍士。
這些年,她除瞭殺人,唯一的愛好就是收集釵子。
今年襄樊城外,她殺瞭那個什麼天下第十一,誰要當年那名少年世傢子死,她便要誰死,管你是一品高手還是陸地神仙?對她而言,這是唯一的道理。
“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事瞭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首膾炙人口的遊俠詩篇,點睛在於那個“殺”字,若是修改成“救”字,顯然不倫不類。此時病懨懨坐在馬車內的世子殿下,心情就十分古怪。呵呵姑娘,即那個豢養大貓做寵物的賈姑娘,原本以為就算不是國仇傢恨,也是冷血無情的超一流刺客,怎麼都不會出手相救,拿自己的身體移花接木過去趙宣素的三清劫數。前幾日在東海坡頂,徐鳳年體內猶如一座煉丹熔爐,鼎沸異常。與外丹以金石藥材做餌不同,內丹是熔化精氣神,其中兇險,絲毫不遜色於趙老道的殺招。趙宣素的紫氣東來與王重樓的大黃庭,形同兵戈相向。徐鳳年陷入昏迷,幾近瀕死,等他醒來,從青鳥嘴中得知是呵呵姑娘救瞭他一命,引得紫氣逆行入她身,然後她便脫身離去,並未留下隻言片語。
桃花劍神讓青鳥給他這位遠房侄子留下兩句話,說是他已抹去十二劍秘法禁制,需要新主子飲血飼養,短則三年,長則十年,可以生出靈犀,隻要氣機充沛,學上一門上乘馭劍術,便能牽引駕馭十二劍。他當年欠下徐傢或者說吳素的授業救命之恩,就算兩清,以後能不見便不再相見。
羊皮裘李老頭掀開簾子彎腰走入車廂,懶洋洋靠著車壁坐下。徐鳳年瞥瞭一眼,東海一戰如何收官,隻聽說是不勝不敗,誰都沒能瞧出端倪。王仙芝為老劍神開海送行,給足瞭顏面,顯然當年半柄木馬牛之恩,在武道最高峰上屹立不倒一甲子的王老怪始終不曾忘卻,這讓徐鳳年對那武帝城主生出丁點兒好感。老劍神看見繪有百鳥朝鳳圖棉毯上擺有一隻黃梨木盒,便很不客氣地打開劍盒,分明劍氣森森,但到瞭羊皮裘老頭嘴裡卻是:“娘娘腔,繡花針。這姓鄧的晚輩是個娘們兒不成?”
傷勢由內而外蔓延的徐鳳年臉色蒼白,膝蓋上蓋瞭一塊西蜀天工小緞毯,除此之外車內還新添瞭一座暖炭爐,如今尚未入冬,可見此時此刻世子殿下是何等虛弱,他苦笑道:“幸好鄧太阿沒在場,要不然前輩你還得打一架。”
李淳罡伸手脫瞭靴子,愜意摳腳,吹胡子瞪眼道:“咋的,老夫打不過王仙芝,還打不過鄧太阿?”
徐鳳年挑瞭挑眉頭,小心翼翼問道:“東海之上,前輩輸瞭?”
李淳罡撇瞭撇嘴,直截瞭當道:“老夫輸瞭便是輸瞭,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王仙芝這些年就沒落下過境界,修為一直穩步上升,底子打得紮實,悟性又好,老夫打不過王仙芝,也不奇怪。不過那場架,王仙芝僅實打實出瞭九分氣力,他若傾力一戰,恐怕隻有五百年前的呂祖才鎮得下這匹夫,老夫還差些火候。可惜你小子沒瞧見他讓東海之水立起的場景,很能嚇唬門外漢。”
不顧世子殿下心中震撼,老劍神又將視線投註在劍盒上,這一次沒有言辭刻薄,而是輕聲感嘆道:“這十二柄袖珍飛劍,被抹去瞭禁制,差不多算是半死之物,還能存有眼下的劍意,殊為不易。養劍與飛劍,鄧太阿確實天下第一,不愧是能讓吳傢劍塚顏面掃地的劍道天才。不過叫青梅竹馬、春水桃花什麼的,真是酸掉老夫的大牙,比起木馬牛,差瞭十萬八千裡。劍道劍術,道術之爭,看似水火不容,其實術到極致,與道無異。鄧太阿是聰明人啊,跟王仙芝的以力證道,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樣的江湖,才有意思。”
徐鳳年神情古怪。羊皮裘老頭兒摳腳摳舒坦瞭,便伸手重新合上劍盒,看得徐鳳年一陣頭疼,虧得眼前這位是李淳罡,才能如此對待鄧太阿所贈劍盒,擱在一般江湖豪俠身上,還不得將這小盒子高高供奉起來。李淳罡約莫是瞅見世子殿下的眼神,沒好氣道:“你小子可曾聽說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
徐鳳年再不學無術,但這句針砭時弊的詩句淺顯易懂,還是清楚聽出瞭其中的諷刺。他低頭看到一寸一金的名貴毯子,愣瞭愣,自嘲道:“老前輩憂國憂民,果然大俠大宗師。”
羊皮裘老頭對這小子的溜須拍馬無動於衷,掏瞭掏耳屎,嘖嘖道:“聽聞趙宣素不惜拼瞭一條老命也要將龍虎山劫數嫁禍給你,那名宰瞭王明寅的少女刺客不趁火打劫也就罷瞭,還幫你?靖安王趙衡的千兩黃金,全打水漂瞭?這件事烏煙瘴氣的,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說你小子運氣差,的確是差到瞭極點,惹上瞭趙宣素這個百年不出龍虎的大天師,但說你運氣好,也沒錯,分明是臨頭的潑天大禍,還能否極泰來,誤打誤撞,三清紫氣一舉搗開你那些竅穴,大黃庭幾重樓瞭?等你傷勢恢復,豈不是快要摸著金剛體魄的門檻?應瞭那句富貴險中求啊。趙宣素這老小子也忒不是個東西,沒本事跟徐驍和北涼三十萬鐵騎叫板,隻知道尋你這小輩的晦氣,過雷池自尋兵解。
嘿,都說廟小妖風大,在老夫看來這龍虎山是水深王八多,沒奈何偷雞不成蝕把米,惹上瞭鄧太阿,天師府不得安寧嘍。”
徐鳳年捂住刺痛的胸口,咬牙冷笑道:“這臭老道被鄧太阿阻攔,殺我不成,便瞅準老前輩劍開天門的機會,想要出竅飛升,結果仍是被鄧太阿飛劍截留,迫不得已這才玉石俱焚。原本我看在趙希摶收黃蠻兒做徒弟的面子上,上次在劍州便不與龍虎山計較什麼,果然人善被人欺,不管鄧太阿如何出手,下次我再登上龍虎山,一定要讓這幫黃紫貴人好好消受一番!”
李淳罡嗤笑道:“就你那點道行,真當自己是鄧太阿、曹長卿之流瞭?”
徐鳳年坦然笑道:“年輕嘛。加上有老前輩一旁指點,練刀事半功倍,總有報仇解氣的一天。”
李淳罡伸出一根手指輕敲劍盒,輕念一個“起”字,劍盒滑開,十二飛劍懸空排成一線,與山坡上鄧太阿列陣如出一轍。他不理會徐鳳年的驚訝,自顧自說道:“劍意一途,臻於巔峰境界,洶湧江河奔東海,滾滾天雷下天庭,看似因過於霸道而毫無章法,其實歸根結底,仍是順道而馳,有法可依。術道兩者缺一不可,如人遠行,術是腳力,道是路徑,光有腳力,誤入歧途,不過是畫地為牢,走不長遠。僅知方向,卻不行走,無非望梅止渴。
鄧太阿還是太小氣瞭,隻是送你飛劍十二,卻沒留下禦劍法門。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老夫當初展示兩袖青蛇不下百次,你若真正牢記,銘記於心,便是上乘禦劍手段,有朝一日能打破瓶頸,借著體內大黃庭,以飛劍殺人,並非癡人說夢。古人雲‘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也是老夫當初要薑丫頭練字不練劍的苦心所在,練字如何不是練劍?非是老夫自誇,兩袖青蛇已是這江湖百年以來劍法極致,等於將那萬卷書鋪在你書案上,至於你小子到底能通透幾分,看你造化。老夫總不能如攙扶幼童走路般教你習劍,一來太跌份,再者對你隻是拔苗助長,並無裨益。”
十二柄飛劍以肉眼幾乎不可見的急速微顫。
“落。”
飛劍緩緩落下,安靜躺在劍盒中。
面對老劍神李淳罡破天荒的感嘆唏噓,徐鳳年輕輕喊瞭一聲“老前輩”後,再無下文。
獨臂李淳罡掀起簾子,望向窗外風景,笑道:“如你所猜想,老夫與王仙芝一戰後,對劍道也好,對人生也好,都無遺憾。老夫膝下無子孫,一個老無所依的糟老頭,無牽無掛,今日所言,算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輩子也曾年少輕狂,出劍斬不平,可天地之大,豈是老夫一人一劍能擺平的?
記得早前有一位詩壇女文豪贊譽老夫‘劍摧五嶽倒’,老夫不屑擔當,不過‘收劍膝前橫’一說,如今細細咀嚼,確是有些滋味。”
徐鳳年一時間百感交集,竟是無言以對。
按理說李淳罡借著重返劍仙境界與王仙芝驚天地泣鬼神一戰,已是當之無愧的劍道魁首,再不濟都可與鄧太阿並駕齊驅,是排在天下前三甲的武道宗師,正是時候借勢崛起,讓這一個新江湖再度刮目相看,可眼下羊皮裘老頭兒卻是雲淡風輕,有瞭徹底退出江湖的心思。並非是他心灰意冷,而是瞭無牽掛,再無所求,真正有瞭仙人風骨。李淳罡放下簾子,輕聲笑道:“送你回到北涼,便去與薑丫頭見上最後一面,好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你小子可有言語需要老夫幫你轉述?”
徐鳳年搖瞭搖頭。
李淳罡本就不是小肚雞腸那些兒女情長的人物,便不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不休,突然自言自語笑道:“不知將來誰能收瞭王仙芝這頭老怪物。”
徐鳳年試探性問道:“登頂再出樓的白狐兒臉如何?入指玄的黃蠻兒如何?”
羊皮裘老頭略作思量,說道:“那白狐兒臉隻是出樓的話,還差瞭一大截,不過再給他一些際遇,再多拿幾個十大高手練練手,磨礪個十幾二十年,然後去武帝城,倒是可以有精彩一戰。至於你那弟弟,嘿,本就是第二個王仙芝,打什麼打。”
徐鳳年心情大好。
徐鳳年掀起簾子,見外頭風景旖旎,前頭一座青山,是滿目的青翠青竹,他出聲讓青鳥停下,下瞭馬車散步,心曠神怡。這是裴南葦與慕容姐弟近期第一次見到世子殿下,加上遠處風景獨好,都下車賞景。舒羞望著身負重傷有些面目萎靡的年輕世子,不知為何,總覺得他白馬出涼州後,一直在孕育著什麼,直到武帝城外,經歷大劫以後的男子,終於蛻變,身上那股氣勢渾然天成。舒羞怔怔望著那背影,一時間有些癡瞭。
登山拾級而上,青竹夾道,涼風習習,青鳥給世子殿下披上瞭一件不合時節的狐裘。徐鳳年本就身材修長,皮囊極佳,如此一來,更給這位公子哥增添瞭許多出塵氣度,好似一位野狐逸人。
靖安王妃裴南葦與慕容姐弟緊隨其後,老劍神李淳罡留在山腳看守馬車,便沒有隨行,便宜瞭舒羞可以擅離職守一次,一邊欣賞竹海層巒疊嶂,一邊近距離悄悄打量那個背影。當裴南葦望見山腰竟然有一個清澈如鏡的小湖,頗為驚艷,尤其是湖心有人築樓而居,湖畔有一條楠竹紮成的秀氣竹筏,綠竹倒映,風起竹濤響,宛如仙境。
徐鳳年沒有打算叨擾湖中竹樓主人,徑直朝湖邊一株青秀婀娜的修竹走去。他腳尖輕柔一點,竹子寧折不屈,素來被書生文人比作氣節風骨,此時在徐鳳年腳下溫順彎去,朝鏡湖延伸倒下,彎出一個微妙弧線。徐鳳年停下腳步後,這竿青竹離湖面尚有兩丈餘高度。徐鳳年沒來由想起王初冬那句“昨夜驟雨敲孤竹,可是民間疾苦聲”,不知道這個情竇初開的小丫頭最近可好?駐足於竹上眺望開去,湖心竹樓炊煙裊裊。
離開武帝城醒來後,收到褚祿山送來的密信,徐鳳年得知騎牛的傢夥總算下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騎鶴江南,從袁庭山手中救走大姐不說,還駕馭那柄呂祖佩劍飛至龍虎山,與趙黃巢相隔千裡撂下幾句話,龍池氣運蓮凋零九朵,轟動天下,神仙得不能再神仙。徐鳳年也不清楚這傢夥到底跟呂祖、齊玄幀有何牽連,對世子殿下而言,隻要這個膽小鬼對大姐一心一意,而且被大姐喜歡,你洪洗象便隻是武當山寂寂無名的掃地道童又如何?徐傢雄踞北涼,氣吞萬裡,三十萬鐵騎對峙偌大一個北莽皇朝,自有與傢世匹配的氣魄。
得到這個據說連皇宮裡頭都議論紛紛的駭人消息後,原本費解趙宣素為何痛下殺手的疑惑,總算有瞭點眉目。匡廬山趙黃巢天人出竅,徽山袁庭山行刺,江南道大姐遇刺,年輕掌教洪洗象下武當,天師府龍池變故,龍虎山趙宣素出世,武帝城風波,串成一線,雖然肯定其中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陰私與謀劃,但主要脈絡大概差不離。
徐鳳年回過神後,眼角餘光瞥見兩頰紅腮粉紅的慕容梧竹,俏生生站在湖邊偷窺自己,隻覺得好笑,問道:“聽說武帝城王仙芝身材魁梧,大耳圓目,須髯如戟,白發如雪,氣勢很是生猛,寒來暑往僅穿麻衣,雨雪天氣蓑衣著身,喜好去東海搏殺蛟鯨。膽子小些的,瞧上一眼就得肝膽欲裂。”
這個問題為難瞭慕容梧竹,她漲紅著臉輕聲道:“梧竹當時與殿下一同出城,走得急,瞧不真切,望殿下恕罪。”
徐鳳年溫言安慰道:“本世子也就是隨口一說,別緊張。”
除慕容梧竹以外三人,裴南葦刺人得很,沒有半點籠中雀的覺悟,幾乎事事針鋒相對,感覺比襄樊城內的那位靖安王妃還要有王妃架子。
不過最近時日始終有舒羞壓著,總算嫻熟瞭點伺候人的手段,臉色難看歸難看,文火慢燉入味,不過如此。慕容桐皇性子陰沉,似乎對權力有種畸形的嗜好,徐鳳年猜測自己將會成為世襲罔替北涼王的既定事實,遠 比本身言行要更有威懾力,所以不太喜歡慕容桐皇的城府。至於舒羞,人情世故修煉成精的女子,在江湖和王府兩大染缸摸爬滾打,早就把純情啊善良啊給大卸八塊丟瞭喂狗,這位胸口風光無限好的尤物女子,既然是性命之重甚至重不過胸脯幾兩肉的王府扈從,徐鳳年勾勾手指也就能上床行魚水之歡,隻不過到時候誰占誰便宜都不知道,徐鳳年還沒饑渴到這程度。
慕容梧竹望向立於綠竹上的世子殿下,眼中流溢不加掩飾的愛慕崇敬,她的情感與心思都遠比弟弟慕容桐皇要更簡單清澈。徐鳳年曾拯救他們姐弟於水深火熱,路見不平也好,順水推舟也罷,她都牢牢惦記這份天大恩德。自劍州牯牛大崗一路行來,她的喜怒哀樂都因眼前年輕世子而起落,尤其是在武帝城內,他端碗而行至城頭,盤膝而坐,說不盡道不完的風流倜儻,慕容梧竹整個人隻覺得醉醺醺,好像喝瞭一壺後勁奇大的好酒,至今都沒緩過神來。在武帝城外,徐鳳年拔刀劈開龍虎山老祖宗肉身,更是看得她膽戰心驚,她當時隻有一個念頭,若是他不幸死瞭,她也不願茍活。慕容桐皇斜眼看瞭看姐姐,對於她的動情,隻是冷眼旁觀。
徐鳳年攏瞭攏裘子,正準備反身下山,突然看到湖心竹門緩開,走出一位湖畔遠望隻得看清楚依稀身段的女子,哪怕看得模糊,也令人怦然心動,徐鳳年身邊幾位即便是慕容桐皇,也是絕代佳人,更別提裴南葦是胭脂評上的美人,可如此讓凡夫俗子垂涎艷羨的花團錦簇,在那女子出現在視野後,仿佛在一瞬間就被奪去瞭大半風采。女子比拼容顏,雷同於江湖高手的過招較勁,很講究先聲奪人,湖心竹樓中的女子,木釵素衣,走到臨湖的青苔石階蹲下,雙手掬起一捧清水,輕輕潤瞭潤臉頰,這才轉頭朝徐鳳年這邊遙遙望來。
她並未出聲,隻是安靜望著這群不速之客,始終空谷幽蘭,遺世獨立。錦衣狐裘的徐鳳年怔瞭怔,眼神閃過一抹恍惚,破天荒猶豫不決。裴南葦皺瞭皺眉頭,隱隱不快,倒不是要與那素未謀面的陌生女子爭風吃醋,隻不過她一向自負自己的姿色,罕逢敵手,竹樓那位橫空出世,終究讓靖安王妃生出一些本能的危機感,果然是隻要有人,何處不江湖?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擺擺手示意舒羞等人不要有所動作,從腳下青竹上彈射向竹筏,無需撐筏,楠竹小筏劃開水波,優哉遊哉駛向湖心。竹筏離青竹小樓三丈外停下,女子站起身,與徐鳳年對視,她鬢角被湖水潤透,粘在臉頰上,幾滴水珠從她吹彈可破的雪白肌膚上滑落,她伸手抹去下巴上的淺淡水跡,也不說話。
徐鳳年主動開口笑道:“三年前在洛水河畔見過你。不過那時候擠在一群向你示愛的青年俠士堆裡,擠瞭老半天才殺出一條血路,好不容易冒頭,還被人絆瞭一腳,摔個狗吃屎,估計你不會註意到我。”
她想瞭想,平靜道:“記得那時候你穿得比較,單薄。”
出乎意料的答案,徐鳳年自嘲道:“哪裡是單薄,分明是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虧得能被小姐上心,三生有幸。”
她見徐鳳年欲言又止,微笑道:“我叫陳漁。”
果然!
胭脂榜上有女子“不輸南宮”,是與白狐兒臉並駕齊驅的美人。
徐鳳年一臉溫良恭儉謙遜靦腆,柔聲問道:“陳姑娘獨居於此?”
她沒有心機地笑著點瞭點頭。
徐鳳年哦瞭一聲,輕輕跳上岸,接下來一幕將湖畔那幾位都給震驚得目瞪口呆,隻見世子殿下彎腰一把扛起竹樓女子,躍上竹筏,離開湖心。
她彎著纖細蠻腰,腦袋貼在世子殿下胸口,徐鳳年低頭看去,兩人恰好對視。她無疑有一雙靈氣沛然的眸子,世子殿下號稱浪跡花叢二十多年未嘗一敗,閱女無數,什麼樣的絕色沒有見識過?可這一雙眸子,卻是唯一能與二姐徐渭熊媲美的。白狐兒臉的眼神過於冷冽,與他的昔日佩刀繡冬、春雷如出一轍,英氣無匹,談不上有多少秀氣溫婉。此時她抬頭凝視著膽大包天的世子殿下,沒有絲毫震驚畏懼羞澀,眼波底處蘊藏著一縷淡淡慍怒,足以讓尋常登徒子自慚形穢到拿自己頭發吊死自個兒,可惜她撞上瞭無法無天慣瞭的徐鳳年。
徐鳳年低頭瞇眼,笑容燦爛,豪氣而無賴道:“我答應要給弟弟搶個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做媳婦,弟媳婦啊,以後咱們就是一傢人瞭!”
神情一直古井無波的女子終於顯露出愕然。
有當街強搶民女的膏粱子弟,有擄走美嬌娘做壓寨夫人的山匪草寇,這都不奇怪,但是這世上竟然還有搶美人做弟媳婦的王八蛋?
老於世故的舒羞眨瞭眨眼睛,嘴角勾起,搶個女人都能搶得如此霸氣,不愧是北涼世子啊。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駛入京城,馬夫是一名身穿樸素道袍的年輕道士,談不上有多英俊,背負一柄不與時同的長劍,神情溫和,一看就是好說話的主。城門九脊封十龍,巍峨壯觀。馬車隻有一名乘客,披裘而坐,靠著年輕道士後背,聽那年輕道人說些京城這座中天之城的種種妙處,聽他講述是如何與昆侖同脈相接,坐鎮太和殿的皇帝陛下如何南面而聽天下,內庭東西六宮七所又是如何按卦象而建。年輕道士年紀不大,說出來的道理卻不小,與美貌女子說天下城池歸根到底是追求與天地互滲的境界。女子面容清瘦,裹瞭件不算太昂貴的貂裘,像是中等殷實人傢裡走出的小傢碧玉。貂裘毛雜,不如狐裘華美,京城裡頭喜好攀比的闊綽婦人,都是不屑穿這類貂裘子的,除非是關東雪貂才能入眼。女子聽著年輕道人語調柔和的嘮嘮叨叨,閉著眼睛,嘴角帶著滿足的笑意。
入瞭城,她嗅瞭嗅,輕聲道:“好香呢。”道士轉頭看見一座酒樓,知道她餓瞭,立即停下馬車,跳下,攙扶著她走入酒樓,揀瞭個三樓靠窗視野開闊的位置。她隻給自己點瞭一個素菜,再給結伴而行的道士點瞭一壺酒,這讓大失所望的店小二翻瞭個大大的白眼,心想這對外地男女出手也太寒磣瞭,好不容易來京城一趟,也不知多帶些銀兩,店小二後悔把這座位讓給他們瞭。酒先上,道士倒瞭兩杯,那道素菜燒茄子是酒樓招牌菜,她便是被這份獨一的香味吸引來的。
她夾瞭一筷子,嘗瞭口,笑瞇起眸子,也幫那道士夾瞭一筷入碗,笑道:“好吃,茄子去皮橫豎各一刀,切成四瓣兒,刀工很細,剝半頭蒜拍碎,而不是切碎,捻小火慢慢煸透,三個茄子下鍋,到上桌也就正好這一六寸小盤瞭,關鍵是要讓豆醬、蒜香與茄子味道相得益彰,而不會誰壓過誰,故而這道茄子賣得比肉貴,咱們沒花冤枉錢。”
店小二原本有些憤懣,聽到女子講解門道後,心情才稍稍轉好,心想這美艷卻病態的女子還算是個行傢。
年輕道士嘗瞭嘗,沒有說話,隻是笑,略顯憨傻。
女子嘗瞭一口便放下筷子,望向窗外車馬如龍,托著腮幫,遺憾道:“要按照你們道傢來說飲食,人秉天地之氣而生,所以時令很重要,那些菜都要法四時而成,我本來是個吃貨,不怕胖,到瞭這個季節,可就正是貼補秋膘的好時光啦,隻管放開瞭胃口去吃,到瞭冬天,哪怕再冷,也不怕。可惜現在什麼胃口都沒有瞭,唉。”
年輕道士默不作聲,眼瞼低斂。這與她一路遠行,都是她想去哪裡,他便帶去哪裡,不管是相隔千裡,不管是如何的崇山峻嶺,他都會帶她去飽覽風景,隻求她盡興而歸。
在舊西蜀,帶她看瞭天下最壯觀的竹海。
在舊西楚,去看瞭西壘壁遺址。
再往南,他帶她去瞭那座尼姑庵,她求瞭一簽,卻是下下簽。
往極西而去,有山高可通天。
然後,她說要去看一看京城。
酒樓內的食客大多是京城本土人士,最是擅長道聽途說,天子腳下的百姓,帶著股眼高於頂的優越感,仿佛天底下就沒有他們不知道的。而時下最振奮人心的喧囂話題,起先是東海武帝城王仙芝與獨臂李淳罡那一戰,堪稱江湖五十年來最驚心動魄的一場巔峰之戰。緊接著武當山姓洪的年輕掌教下山,聽說好像有那飛劍千裡的神通,傳言那道士更是呂祖轉世一般的神仙人物,一下子就讓道教祖庭龍虎山失瞭顏色,最聳人聽聞的莫過於那位陸地神仙才下山沒多少時日,便帶著一名女子陸續去瞭幾大春秋亡國境內,一劍接一劍,將舊西蜀、東越的僅剩不多的一點氣運柱給斬崩塌瞭,到後來西去昆侖,天下數百頂尖煉氣士都蜂擁前去,希冀親眼見證那名仙人一劍斬氣運的雄渾氣魄,有隱秘消息迅速傳入京城,當那道人一劍斬出,粗如山峰的氣運柱子便要支離破碎,讓世間萬萬千千的聽者個個瞠目結舌,都好奇天底下莫不是真有如此不飛升卻勝似登仙的仙人?
酒樓內有人唾沫四濺,“那武當掌教別看表面上年紀輕輕,其實活瞭可有好幾百歲瞭,最起碼也得有三百年,足足五個甲子!”
立馬有人疑惑:“那豈不是比老掌教王重樓還得超出太多?既然這般年邁,為何直到最近才下山,若是真有神通,哪裡輪得到龍虎山做羽衣卿相?”
原先那人拍案怒道:“這位真人是當之無愧的陸地神仙,他的想法,我等俗人如何知曉?!”
無數人點頭附和:“確實。”“理該如此!”“聽說道門裡大真人都會賤物貴身,志在守樸,不在意那俗世虛名。”
將所有紛紛議論聽在耳中,臨窗托著腮幫的女子回頭,看瞭眼桌對面的年輕道士,眼神促狹。
年輕道人紅瞭紅臉。
街道外響起雷鳴馬蹄,砸得地面一陣轟動,好似地震。
臨窗幾桌食客都探頭望去,嚇瞭一大跳,竟是難得一見的皇城精銳羽林軍出動,而且看架勢可不止幾十鐵騎。羽林軍一直是王朝京畿重地的守衛,戰力堪稱舉世無敵,一時間街道上鐵甲森嚴。馬隊好像沒個盡頭,沒多久就占據整條京城主道,而且每一位羽林衛皆是劍拔弩張,帶頭幾位將軍更是京城裡權勢與聲望皆炙手可熱的功勛武將,除去甲士,還有無數大內高手隨行,如臨大敵。今天這排場,恢宏得可怕,天子出巡都未必如此浩大,一些明眼人都瞅出一絲深陷戰爭的濃重戒備,這更讓人倍感寒意,難道天底下還有誰敢在京城造次?這得吃多少顆熊心豹子膽,有多少條命才行?
外行看熱鬧,唯有真正的內行才能看出門道,除去近千羽林衛甲士與幾近傾巢而出的大內高手,更有數十位王朝內一等一的大煉氣士凝神屏氣。
女子嘆氣道:“回瞭吧。”
年輕道士點點頭,溫柔問道:“想去哪兒?”
女子笑道:“去武當山,咱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再不去,怕我的身子就撐不住瞭哦。”
年輕道士問道:“騎鶴出城,還是乘馬車?”
女子來瞭孩子心性,眨眼道:“乘馬車的話,是不是會給你惹麻煩呀?”
道士搖搖頭,輕聲道:“不會啊。”
女子猶豫瞭一下,緩緩起身。
年輕道士紅瞭臉,主動伸出手。
女子握住。
他們一同走出酒樓,當負劍道士出現在街道上,那些當今最拔尖的一撮煉氣士都不約而同往後撤退一步,連帶著以悍不畏死著稱的羽林軍都連大氣不敢喘。
年輕道士將女子輕輕抱上馬車,掉轉馬頭朝向城門,對滿街鐵甲視而不見,一手抓馬鞭,一手握住女子沁涼的手,平靜道:“讓道。”
一名武將壓抑下躁動不安的駿馬,怒道:“大膽武當洪洗象,安敢在京城內不守規矩?!”
滿城嘩然。
那年輕道士淡然道:“貧道不知你們的規矩。至於你們的王法,再大,也大不過貧道身後劍。”
出聲的中年武將身邊有一位年輕甲士,手提一桿銀槍,聞言便要策馬前沖,被武將伸手攔住。
女子柔聲道:“走吧。”
道士臉色頓時緩和,點瞭點頭,握緊她的手。
街道上幾乎所有馬匹一剎那全部跪下,人仰馬翻,雞飛狗跳,毫無規矩可言。
這一日,武當洪洗象與徐脂虎出城離京,無人敢攔。
這一日,天下盡知那名愛穿紅衣的女子,叫徐脂虎。
武當小蓮花峰。
雲霧繚繞。
陳繇、宋知命、俞興瑞三位武當輩分最高的老道士都遙遙並肩站立,將山巔留給那對男女,三位老人面面相覷,有驕傲,有遺憾,有惋惜,百感交集。
附近除去三名年老掌教的師兄,便隻有李玉釜一名新上武當的“外人”。
昨日掌教上山,與他們說瞭一件事情,足可謂江湖五百年來最匪夷所思的一樁壯舉。
不管心中如何萬般不舍,陳繇等師兄們都不願去阻撓。
年輕道士與紅衣女子肩並肩坐在龜馱碑底座邊緣,她搖晃著腳,並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隻是望著雲海中的七十二峰,哀傷道:“騎牛的,可能我沒辦法陪你一起變老啦。”
那年他十四歲時,兩人初遇。
江南重逢後,她深知自己活不長久,可當她騎上黃鶴,隻覺得此生便再沒有遺憾瞭。
他帶她遊遍瞭天下南北。
她見他沒有動靜,皺瞭皺鼻子扭頭,敲瞭敲他的腦袋,問道:“怎麼,還傻乎乎等下輩子找我嗎?你傻啊,不累嗎?”
年輕道士想瞭想,隻是搖頭。
她一下子紅瞭眼睛,咬著嘴唇問道:“你打算再等我瞭嗎?”
騎牛的年輕掌教伸手揉瞭揉女子臉頰,擦去淚水,眼神溫暖道:“如果我說讓你等我三百年,你願意等嗎?”
她毫不猶豫道:“你等瞭我七百年,換我等你三百年,當然可以啊。”
再相逢後僅限於牽手的年輕道士壯起膽子,輕輕抱住她,笑道:“好。”
她環住他脖子,呢喃道:“真是個膽小鬼。”
他問道:“真的不去看一看大將軍與世子殿下瞭?”
她笑著搖頭:“不看,怕他們傷心,怕他們流眼淚。”
年輕道士深呼吸一口,等女子依偎在他懷中,那柄橫放在龜馱碑邊緣的所謂呂祖佩劍出鞘,沖天而起,朝天穹激射而去,仿佛要直達天庭才罷休。
九天之雲滾滾下垂。
整座武當山紫氣浩蕩。
他朗聲道:“貧道五百年前散人呂洞玄,五十年前龍虎山齊玄幀,如今武當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
“貧道立誓,願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隻求天地開一線,讓徐脂虎飛升!”
年輕道士聲如洪鐘,響徹天地間。
“求徐脂虎乘鶴飛升!”
黃鶴齊鳴。
有一襲紅衣騎鶴入天門。
呂祖轉世的年輕道士盤膝坐下,望著註定要兵解自己的那下墜一劍,笑著合上眼睛。
陳繇等人不忍再看,老淚縱橫。
有一虹在劍落後,在年輕道士頭頂生出,橫跨大小蓮花峰,絢爛無雙。
千年修行,隻求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