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第三章 女俠押鏢走北莽,書生挎刀赴邊關

孩子滿眼遮不住的雀躍驚喜,雙手抱住其實並不沉重的春雷刀。

好似這樣簡簡單單,就擁住瞭江湖。

魚龍幫在北涼隻能算是個三流小幫會,劉老幫主的名氣倒是不小,是內外兼修的拳術高手。據說年輕時候偶遇武當山一位輩分不低的仙長,傳授瞭一部上乘內功心法,加上自身苦練三十年的傢傳開山炮捶,好些綠林好漢都死在老幫主拳下。可惜老幫主性子執拗,聲勢最盛時,礙於面子,低不下頭去與官府老爺們打交道,受瞭諸多刁難。當時還未年邁的幫主還能靠雙拳以及幫內幾位兄弟一同打天下,在幫派林立的北涼還算橫著走,隻不過隨著老兄弟們掙夠瞭銀子,陸續金盆洗手,退隱江湖,一個個含飴弄孫頤養天年,獨木難撐大局的劉老幫主便逐漸捉襟見肘,這時候再想去與官老爺們打點關系,熟絡熟絡臉面,好分一些日進鬥金的灰色營生,就是提著豬頭都進不瞭廟門瞭。前十幾二十年,那些個在魚龍幫面前隻能說是小字輩的什麼洪虎門、柳劍派,就因為孝敬銀子給得足,加上願意拉下臉皮給官府做許多見不得光的活計,如今大多腰纏萬貫,別說幫主門主,便是客卿們也都個個財大氣粗,連在涼州、陵州這些寸土寸金的大城裡都有瞭私宅。魚龍幫總算後知後覺,勒緊褲腰帶低頭哈腰求人收下孝敬錢,幫裡一些原本幾乎要被蠶食幹凈的門路,才略有起色。

這趟出行目的地是北莽邊境劍南行臺的留下城,幫著陵州城裡一位老爹是從四品武將的將門子弟,將一些從帝國江南道購買的綢緞胭脂等緊俏貨物送往北莽那邊轉售,差價相當可觀。不過這種營生可不是誰都敢做的,帝國與北莽王朝這會兒在邊境上哪天不留下幾百條鮮活性命,手上尋常的官牒路引未必能安然走過關隘,不過既然那位紈絝有個當實權將領的老爹,就無需擔心北涼這邊沿途關隘會太過刁難,唯一擔心的就是北莽那邊的遊寇馬匪。

魚龍幫咬牙接下這樁生意,雖說提心吊膽做著刀口舔血的事,卻隻能拿到可憐兮兮的一分利。但蚊子肉再小也是肉,況且能夠與那位公子哥結下香火情,這比掙到真金白銀要更來得關鍵。去年魚龍幫一位二幫主親傳弟子路見青龍幫少主為非作歹,憤而出手,結果被人借著人多勢眾將四肢打殘不說,魚龍幫差點還被官府貼瞭封條,這便是有靠山和沒有靠山的區別瞭。青龍幫少主那段時日沒事就搖著扇子到魚龍幫,對老幫主的孫女死纏爛打,讓幫裡上下都憋瞭一股子惡氣。

這趟給官府子弟辦事,魚龍幫不敢有絲毫怠慢,除瞭劉老幫主要留在幫裡震懾那些覬覦魚龍幫僅剩幾塊肥肉買賣的宵小之徒,擅使雙手劍的二幫主肖鏘,原本已打算本月中旬退隱,為此錯過瞭良辰吉日,甚至連幫中不問江湖世事多年的大客卿公孫楊,都與那把牛角大弓一起重出江湖,與肖鏘一同輔助將來要接手魚龍幫的劉妮蓉。

貨不算太多,恰好裝滿一輛馬車。若非是運往茹毛飲血的北莽,就很有大弓射麻雀的嫌疑瞭。臨近邊境,托福於帝國驛路發達,魚龍幫這段日子走得還算輕松。當頭一馬竟坐著一名窄袖緊衣的女子,腰懸一柄青鞘長劍,姿容分明嫵媚如禍水尤物,卻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英氣,約莫是她那雙秋水長眸過於冷淡的緣故。相差半匹馬的位置,肖鏘策馬前驅,這位二幫主雖是雙手劍,卻並非腰上各懸一劍,而是一鞘藏雙劍,十分古怪詭異。肖鏘的劍術也情理之中地十分偏鋒毒辣,劍下亡魂沒有一百號也有七八十號,哪個江湖高手不是以他人性命和名聲踩出來的?而且許多老派江湖人重名甚於重命,江湖講究的是十世仇猶可報。肖鏘這些年每年被尋到魚龍幫門口的仇傢是越來越多,可見魚龍幫實在是式微得厲害。這趟出行北莽,事關魚龍幫未來幾年的佈局,未必不會有心眼活絡的仇傢趁機出手。銳氣勃發的女子伸手遮瞭遮撲面而來的風沙,眺望瞭一眼關隘城頭,望山跑死馬,瞧著不遠,其實還有挺長一段路程,她緩緩說道:“師父,過瞭關口,就是北莽瞭。”

肖鏘劍術雖超群而凌厲,待人接物卻是魚龍幫上下公認的和善,脾氣也好,再者身邊女子是他的關門弟子,他臉上露出一抹會心笑意,以濃烈的隴西腔說道:“為師這輩子也才去過一趟北莽,想起來也沒啥可稱道的經歷,倒是公孫楊那隻老悶葫蘆,名聲其實都是在那邊闖蕩出來的。”

極為內秀的女子顯然便是劉老幫主孫女劉妮蓉,她訝異道:“公孫客卿不是舊西蜀人嗎?”

肖鏘摸瞭摸劍鞘,輕聲唏噓道:“誰傢沒有一本難念的經,悶葫蘆不願說罷瞭。”

劉妮蓉轉頭瞥瞭一眼馬車,在幫裡便一直深居簡出的公孫楊就獨坐在車上。她轉回頭後放低聲音問道:“師父,你說這一車貨物本錢是多少?”

肖鏘笑道:“就貨物本身來說,便是在富得流油的江南道上,也不便宜,大概得有六七千兩才拿得下來,加上這北涼到江南一去一來,與各路牛鬼蛇神的過境打點,沒有一萬兩銀子是不可能的。可要是到瞭北莽留下城,就能賣出三萬五千兩白銀,回到那位官傢子弟手裡,扣除林林總總的開銷,掙個一萬六七是逃不掉的。這銀子,就跟滾雪球一般,總是越滾越大,隻要有本錢有門路有背景,還怕缺銀子?這些將門後代、世傢子弟,父輩們忙著搜刮民脂民膏,他們也沒閑著。平心而論,這些個公子哥倒也不都是蠢材,說到攏人脈,為師這些隻知道打打殺殺的莽夫,十個都不頂人傢一個。”

劉妮蓉嘆息道:“魚龍幫錯過瞭最好的機會,若是二十年前就能狠下心鉆營,今天興許就是陵州最大的幫派瞭。”

肖鏘一臉無奈道:“所以妮蓉你別怪老幫主,他千辛萬苦把你介紹給豫梁豪族呂氏的公子,並非隻是貪圖對方傢世,好攙扶一把魚龍幫。老幫主就你這麼一個孫女,怎麼舍得把你往火坑裡推,為師親眼見過那名呂氏年輕人,品性不差,就是傲氣瞭一些,畢竟已經考取功名,莫說是我們魚龍幫,便是北涼第一大門派龍門派的閨女,人傢也未必瞧得上眼,為師這話雖然說得難聽,卻也是實話。”

劉妮蓉默不作聲,緊抿起嘴唇。肖鏘知道這位徒弟的冷清性子,鉆瞭牛角尖以後十匹馬都拉不回來,也就不再勉強,說到底,這是劉傢的傢事私事,他一個即將要遠離武林享清福去的老傢夥,點到即止就算本分,隻不過肖鏘心知肚明,以後日子是否舒坦安穩,還得與魚龍幫勢力大小直接掛鉤,自然有一份希望劉妮蓉能夠嫁一個好人傢的私心。豫梁呂氏早二十年還隻是個寒族,富裕歸富裕,但別說高門世族,便是小士族都要低看,可抓住機會交好於北涼軍一位實權人物,得以崛起於春秋硝煙中。北涼軍這棵參天大樹,盤根交錯,呂氏也算小有名氣,當然,比起最拔尖的那十來個傢族,仍是天壤之別。可那些權貴煊赫不可言的高門子弟,又豈是劉妮蓉一名江湖女子能夠高攀的?

劉妮蓉記起什麼,長呼出一口氣,一臉神往道:“師父,聽說武當新掌教是仙人轉世,曾騎鶴下江南,還有李老劍神在武帝城東海上與王仙芝打得不分勝負,後來更是在廣陵江隻憑一劍便斬殺兩千六百騎,再就是桃花劍神鄧太阿單身上龍虎山,殺到瞭天師府才罷休,直到被小呂祖齊仙俠與一名天師府後人阻攔,才反身下山,這些是真的嗎?”

肖鏘聽到這個,也是一臉崇敬,笑道:“這些神仙人物,為師這輩子都沒見到一個,哪裡知道真假。飛劍一說,為師雖已習劍三十載,連禦劍的毛皮都不曾抓到,就更是雲裡霧裡嘍,不過為師寧願相信兩位劍神都是可以禦劍千裡取首級的陸地神仙。好歹給咱們這些同樣提劍的魯鈍後輩一個美好的念想,就像咱們吃不起那北涼王府裡的山珍海味,可光是想一想,總也是能舌下生津的嘛。”

肖鏘哈哈大笑,劉妮蓉眼神熠熠。

劉妮蓉眼角餘光瞥見身側一名年輕男子,她下意識皺瞭皺眉頭。這名身穿隻能算是潔凈衣裝的年輕人腰懸古樸單刀,劉妮蓉隻知道是那名將門世子派遣而來,也沒有表明詳細身份,負責監督貨物運送,大概職責便是盯梢,生怕魚龍幫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土鱉見財起意,偷偷摸摸從成堆貨物裡順手牽羊走些不起眼卻價格不菲的小物件,這如何能讓心高氣傲的劉妮蓉瞧他順眼?那名懸刀年輕男子相貌與氣質俱是不俗,魚龍幫幾十號矯健成員倒也沒眼拙到以為他隻是從四品將軍府上的雜役,終歸是能夠與魚龍幫隨行到北莽的角色,這一路便有許多猜測。有說是森嚴將軍府上某位管事的兒子,沾瞭光。有說是將軍的遠房親戚,受到栽培,這趟是歷練來瞭。但更多人都惡狠狠心想這隻皮囊好到讓人嫉妒的繡花枕頭,是那將軍公子的相好,嘿,大富大貴門第裡的事情,誰說得準?骯臟污穢的秘事醜聞,還少瞭去?

劉妮蓉心思清澈,當然不清楚幫裡人看年輕男子的眼神為何那般玩味,反正這一旬時日,大抵相安無事,既然那人不惹是生非,她當然就不去找他的晦氣。她私下曾問過師父肖鏘這名陌生男子身手如何,肖鏘隻說是看不出,她也就釋然。多半是拿那柄單刀做裝飾品的無聊人物,反正豪門大族裡出來的膏粱子弟,都好這一口。明明被酒色掏空瞭身子,比書生還手無縛雞之力,卻喜好佩刀帶劍,實在是惡俗至極!

單刀男子那一騎與魚龍幫始終拉開一段明顯距離。

看到劉妮蓉投來的窺視目光,他報以微微一笑。

劉妮蓉冷著臉轉頭。

佩刀青年的離群,被魚龍幫幾十號精銳健士理所當然地視作官府老爺做派,兩個字,矯情。

幫中一些個年輕後生,起先還擔心這俊俏小子萬一被劉小姐刮目相看,讓他們這些近水樓臺好些年的傢夥太過打臉,當然心生警惕,恨不得把他給五花大綁,後來見劉妮蓉態度冷淡,如釋重負,起先那些對佩刀傢夥的惡意腹誹,也就淡去,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再說瞭總拿人傢開涮,也顯得他們小肚雞腸。所幸這位自稱姓徐的年輕人,也沒狗仗人勢如何對魚龍幫頤指氣使,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就這樣來到瞭北涼與北莽交界的關隘。

倒馬關依山築城,位於南北捷徑要沖,匾額由當朝書法大傢宋至求寫就,商賈來往絡繹不絕,城門處道路兩側集市熱鬧非凡。這裡少有兵戈,也就比邊境絕大多數關城少瞭許多肅殺氣氛。

有一座舊城城樓臺基遺址,毛石和鵝卵砌成,裂縫青苔,瓦礫雜亂,許多居住關城附近的稚童在上頭追逐玩耍。一名壯碩漢子身穿青色佈衣,腰束紅佈織帶,虎目瞪圓,提瞭一柄比軍伍制式斬馬刀精簡很多的巨刀,刀尖劃地,就這般氣勢洶洶上瞭臺基,冷哼一聲,將大刀刺入地面,環胸而立。

大人們趕忙小心翼翼繞過這魁梧漢子去將各自孩子抓下臺基,一個頑皮孩子泥鰍一般滑溜,孩子的娘親芳齡二十出頭模樣,邊塞風沙粗糲,不承想這位少婦小娘子肌膚還好似油脂,她纖腰小腳,竟是追不到頑劣孩子。臺基下羈旅商賈與當地百姓笑聲一片,一些個上瞭年紀還沒女子暖床的青皮無賴,紮堆在一起啃著紅棗,更是吐著棗核出聲調戲,讓小娘子俏臉漲紅。孩子途經斬馬刀壯漢身邊,初生牛犢不怕虎,伸手就要去觸碰刀身,結果被漢子兇神惡煞一瞪眼,嚇得怔在原地,隨即哇哇大哭,穿對襟素衣的小娘子趕忙摟過孩子,柔柔歉意相視,怯生生的,也不敢說話。

那三十來歲的黑臉漢子竟是沒來由紅瞭紅臉,大概是個粗中有細的雛兒,見到眼前小娘子水靈,好不容易板臉營造出來的高人形象,一下子就被破功,那些市井無賴更是撒野起哄。

這座殘敗臺基,每隔十天半月就有江湖人士在這裡比武較技,小娘子雖是正經人傢的女子,但常年定居於倒馬關附近村莊,見過許多較技光景,對這些一言不合動輒拔刀相向的莽夫卻也不是太過畏懼。北涼貧瘠寒苦,比起沃土千裡的富饒江南,想要活下來,就得從老天爺牙縫裡摳出東西來吃,民風樸素的同時異常勇健尚武。官府對武夫私鬥並不禁絕,但若是誤傷百姓一人,便是充軍的大罪,誤傷人數到瞭三人以上,則要就地正法,沒有上百兩銀子去孝敬兵爺爺們,根本活不下來。如今世道,會點花拳繡腿就敢說自己是闖蕩江湖的,有幾位兜裡能有幾十兩銀子?有瞭娘親撐腰,那孩子胡亂抹瞭抹小花貓淚臉,對壯漢做瞭個鬼臉,馬上要與人比試的漢子無奈撓撓頭,顯然並非窮兇極惡之徒。孩子原本還想伸腿踹一下這個連刀都不讓摸的小氣黑炭塊,幸好被他娘親連忙拉走,柔柔訓斥瞭兩句。

黑臉壯漢看似目不斜視,眼角餘光卻丟在小娘子微微彎腰後撅起的屁股蛋上,喉結微動。那女子身子玲瓏嬌小,衣裳素潔,大概是清洗次數有些多,加上她臀部相比身段太過挺翹,被兩瓣飽滿撐得吃力,就越發顯得春光無限好。倒不是說這斬馬刀漢子就起瞭歹意,他的確有些過硬把式,但不屑做那喪盡天良的采花賊,若說強搶民女這類勾當,他一個沒根沒底的江湖遊魂,又是斷然沒這本錢去做的,至於逛蕩窯子,沒銀子如何是好?這不今天才約戰瞭一名邊境上小有名氣的劍客,想著拼瞭受傷也要靠斬馬刀斬出一些口碑,好讓一些富貴人物青眼相中,能做成護院教頭是最好。

肖鏘帶著貨物去與關隘校尉出示路引官牒。閻王好說,小鬼難纏,一時半會肯定不會過關。這事本該劉妮蓉出馬,隻不過她相貌誘人,極為容易橫生枝節,肖鏘也不在乎非要讓幫主孫女歷練積攢這點人情世故,一車子貨物出瞭問題,魚龍幫砸鍋賣鐵倒也勉強賠得起,可惹惱瞭那名將種公子,就真要傷筋動骨瞭,因此就幹脆不讓劉妮蓉露面,有官牒私信,想必破費一番,就可以順利出境。劉妮蓉帶著幾名隨從四處轉悠,與師父肖鏘說好瞭半個時辰後在城門口相見,劉妮蓉有心想趁著這趟出行招募一兩位江湖俠士入幫,她若真想要接手魚龍幫,沒有一點自己的嫡系,難免要抬不起頭,而且事事束手束腳,終歸是不美。

她和六七位魚龍幫年輕幫眾隨人流一同來到臺基附近,幾名想要近身揩油的地頭蛇潑皮,都被劉妮蓉身邊護花使者輕輕撞開,都是巧勁,讓人知難而退,畢竟這裡不是陵州,萬一惹到紮手硬點子,誰會買一個聽都沒聽說過的魚龍幫面子。當今江湖有多大?稍微混跡些年數的半吊子江湖人都可以隨口報上一大堆名號,所謂的門派幫教寺莊島寨會宮,不說別地,一個陵州,報得上名號的就有四十幾個。說難聽一點,你能取個好名字都難如登天,魚龍幫也就是出道算早,才搶到“魚龍”這麼個不俗氣的名諱,出瞭陵州,整個江湖裡估計同名的魚龍幫沒有十個也有八九個。

驀地響起一大片哄然叫嚷聲,劉妮蓉轉頭看去,一名白衣如雪的佩劍俠客踩著人海肩頭翩然而至,神態出塵。這一手露得相當出彩的劍客朝劉妮蓉這個方向點肩而來,劉妮蓉如何受得瞭這種被人踩肩跨頭而過的羞辱,腰間名劍默默出鞘寸餘,眼神凌厲。那名面如桃花的俊秀劍士瞇瞭瞇眼,似乎察覺到劉妮蓉的氣機鋒芒,稍作拐彎,踩著附近觀戰百姓的肩膀掠到臺基上,飄然落定後,堪稱玉樹臨風。

沒點真本事可不敢像他這樣出場,江湖臥虎藏龍,萬一踩著踩著就踩到大坑裡去,被高手隨手一扯就給扯到地面上摔個狗吃屎,這還過招個屁。接下來都是按照武林規矩走,比武雙方先要朗聲自報名號,要麼互相潑臟水,要麼互相吹捧,接下來還不能馬上盡興酣鬥,而是得說上一句“刀劍無眼,生死自負”,若是生死相搏,還得有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輩做見證,讓雙方簽押下生死狀。別以為這時候就萬事大吉瞭,若非是真正淡泊名利錢財的高手,還得眼光四顧,等到場下一些大小賭莊收足瞭賭註,才可以開場。畢竟許多打鬥,真正高手相爭,往往盞茶工夫之內便定下勝負,瞧著也不精彩,這就要賭莊方面花些銅錢雇人大聲叫好,若是稀松平常的比試,就更需要鼓勁吆喝,這對比試雙方都有好處。最倒黴的則是被不買賬的觀眾一起喝倒彩,這簡直是江湖武夫的奇恥大辱,如今北涼一位威風八面的幫派大佬,至今還被許多死敵對頭拿他當年出道時比試的寒磣場景當大笑話惡心人。

劉妮蓉身邊許多老百姓興致勃勃地端來瞭長條板凳,拖傢帶口坐等好戲,更有插瞭幾十串冰糖葫蘆的小販穿梭來往,嘴饞孩子們都吵吵嚷嚷著讓爹娘掏幾枚銅錢。臺基下人聲鼎沸,好不熱鬧。劉妮蓉環視一周,沒有掉以輕心。魚龍幫這兩年在陵州不受其他幫派善意待見,而且靠取人性命贏得“雙旋燕”名號的師父肖鏘,樹敵無數,這趟沒瞭魚龍幫劉老幫主庇護,未必沒有人來報仇尋釁。陵州生意再大也有個限度,這一畝三分地站著幾十號宗門派別,誰都想著把別人的飯碗摟到自己手裡。魚龍幫當下正值“中興”的緊要關頭,別說差不多勢力的幫派生怕魚龍幫壯大,就是一些個大幫派都想著陰一下魚龍幫。劉妮蓉自知沒有以往誰都可以不買賬的底氣,唯有小心再小心。

身邊幾撮陌路人就讓劉妮蓉心中十分忌憚,一夥是方才城門外一同遞交官牒的商傢,如魚龍幫販賣胭脂水粉這類昂貴物品,已算是很大的手腕,但誰都知道真正手眼通天的、最厲害的是那些見不得光的鹽鐵私販。這種事情一經發現,就是傢破人亡,任你背後杵著多大的官老爺,一旦被北涼軍得知,便是正四品從三品的封疆大吏,都要被斬首傳邊示眾。接下來就是販馬,從北莽買馬,至於是賣給北涼軍政還是賣給私人,各憑能耐,總之這樁買賣也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兇險活計,不但要在北涼這邊有熟稔結實的關系,在北莽都需要相當可靠的實權人物幫忙鋪路。此時劉妮蓉身邊就有一幫販馬的,看似商賈裝扮,卻個個身體矯健,神華內斂。另外一幫更是公然朝著她指指點點,絲毫沒有隱瞞的跡象。

劉妮蓉輕聲道:“小心點,別光顧著看臺上比武。”

身邊魚龍幫青年都默默點頭。

不知怎的,當劉妮蓉望見遠處與山體相連的一垛土坯墻上,蹲著那個年輕男子,一手拿一串冰糖葫蘆,低頭啃咬,卻不是與他們一樣觀看臺基上的比武爭鬥,而是眺望倒馬關城頭。她愣瞭一下,有些哭笑不得,這傢夥倒是有閑情逸致,當真是半點草莽武夫的味道都沒有。將軍府那邊怎就弄瞭這麼一號人物來“押鏢”?劉妮蓉沒心情打量深思這位年輕佩刀男子的身份,繼續將視線投往臺基上。不得不承認使斬馬刀那位,膂力不可謂不驚人,將一柄四十來斤的大刀揮舞得隻見刀光;白衣如雪的劍士更是劍法高超,斬馬刀下閑庭信步,手中一劍輕挑慢提緩緩點,十分寫意,顯然留有餘力,劍術起碼能與她師父肖鏘持平,這讓劉妮蓉生出瞭招攬心思。

土坯墻頭上,當然就是咱們的世子殿下徐鳳年瞭。

竹簽串成的冰糖葫蘆,酸甜可口,糖漿濃稠淡黃,雖是小販吝嗇澆上的劣質糖稀,卻也別有風味;糖果子脆而不膩,一口一個山楂子,嘣脆。

竹簽上沒幾下就隻剩下最後一顆山楂,世子殿下正要下嘴,看到身邊蹲著個小屁孩,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正是那個在臺基上與黑臉刀客較勁的調皮稚童。孩子估計傢境並不如何,隻不過穿得幹凈,不像一般窮苦孩子那樣邋遢,見到世子殿下轉頭,小孩兒趕忙裝模作樣去看臺基上的打鬥。徐鳳年笑瞭笑,咬下竹簽上僅剩的糖果子,丟瞭竹簽,然後伸出手,遞出另外那串還沒下嘴的冰糖葫蘆。小孩子側瞭側頭,眼角餘光使勁打量著誘人的冰糖葫蘆,吞瞭吞口水,似乎傢教很好,沒有跟陌生人討要的習慣,露出兩顆虎牙,紅著臉靦腆地搖瞭搖頭。

見徐鳳年依然伸著手,稚童猶豫瞭一下,終於鼓足勇氣下定決心,轉過頭,睜大眼睛看著世子殿下。

徐鳳年轉頭一臉不解。

孩子伸手指瞭指徐鳳年懸在腰間的春雷刀。

顯然,在孩子看來,自己再饞嘴,一串冰糖葫蘆也比不得摸一摸這柄真刀。

哪個孩子心中沒有一個江湖?

徐鳳年笑瞭笑,大方地摘下佩刀,交給這個孩子。

孩子滿眼遮不住的雀躍驚喜,雙手抱住其實並不沉重的春雷刀。

好似這樣簡簡單單,就擁住瞭江湖。

小孩兒對春雷刀愛不釋手,見身邊這位長得好看的哥哥也不小氣,就幹脆一屁股坐在土坯墻邊緣,一雙腳丫懸在泥墻外。坐臟瞭衣服,不過是回頭被娘親念叨一兩天,可這刀是真刀呀,指不定這輩子就隻能摸上這麼一回瞭。

世子殿下見這孩子捧著刀,有些忘我,不得不伸手輕輕拎住稚童的後領,稍稍往後扯瞭扯,生怕這小傢夥不小心墜下墻頭。

世子殿下咬瞭口冰糖葫蘆,瞇眼望著城外絡繹不絕的官道。水至清則無魚,鹽鐵與販馬生意,以北涼軍的嚴密掌控與滲透能力,想要抓幾頭肥羊以儆效尤,並不難,隻不過北涼本就是個鳥不拉屎的窮苦地方,太需要大量北涼以外的真金白銀進入流通。李翰林那個口碑差到一種境界的老爹,豐州刺督李功德,能夠當上新北涼道的經略使,還真不隻是因為這老無賴屬於徐驍的嫡系走狗,要說李功德讓錢生錢的手段是北涼第二,沒誰敢自稱第一。徐驍曾打趣說給李功德一枚銅錢,隔天就能生出一兩銀子。再者,為瞭能撈到這個北涼道名義上僅次於節度使的正二品官帽子,李功德這隻雁過拔毛的老貔貅破天荒吐出瞭好些真金白銀,傳聞有豐州豪紳與親傢喝酒,大笑著說以後可就不隻是他們豐州一地受李鐵公雞的壓榨瞭。

徐鳳年嚼著山楂,神遊萬裡。這趟秘密出行,沒有興師動眾,走得悄無聲息,除瞭一柄窄短春雷刀,身上就隻有幾張銀票和一小袋子碎銀,加在一起才三百來兩傢當,這要擱在涼州頭等青樓,也就才入一頓花酒的門檻,還未必能盡興。徐鳳年叼著一根已經沒有冰糖葫蘆的竹簽,見摸刀稚童顯然喜歡極瞭這柄春雷,把小臉蛋貼在刀鞘上,朝眼前這位好脾氣的大哥哥一臉憨笑。

徐鳳年見臺基上白衣劍客與斬馬刀漢子打鬥才入佳境,一時半會人群散不瞭,也不急著將春雷討要回來。這個憧憬江湖的孩子,讓他想起某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他咬著竹簽蹲在墻頭,柔聲笑道:“摸可以,別把刀抽出來,鋒利著呢,到時候你娘親追著我打,如何是好。”

孩子歪著腦袋偷偷朝徐鳳年眨瞭眨眼睛,故意提瞭提嗓門,燦爛笑道:“才不會哩,我娘從不打人的,性子可好啦!”

徐鳳年摸瞭摸這顆小腦袋,笑而不語。

一大一小身後站著那位佈裙荊釵的柔媚小娘子,她其實早就沿著泥徑氣喘籲籲追上土坯墻。她才在鬧市一個釵子攤前盯著發呆片刻,隻是囊中羞澀,看著過過眼癮,都沒好意思拿起來細細端詳,生怕被攤主白眼,不承想一回神就發現沒瞭兒子身影。她性子清淡,也不急在臉上,果然瞧見瞭在墻頭與一位陌生佩刀公子相伴的孩子,起先憂心會不會鬧出風波,她這等寒苦人傢可經不起任何折騰,她撩起裙角就小跑到墻頭,隻不過恰巧看到那公子拉扯她兒子後領口的小動作,她不知不覺便一下子心境安寧下來。知道孩子打小就喜好愛慕那些行走江湖的俠客,倒馬關舊城遺址上的比武,就沒有一次落下過,有些時候,聽到巷弄裡玩伴的呼喚,也顧不得是在吃飯,便沖瞭出去,回來後倒也不忘記一粒米飯不剩地吃完,一邊吃一邊手舞足蹈與她說大俠們是如何出招的,讓她瞅著隻有滿心歡喜。

許多無法與人言說的苦,也就不那麼苦瞭。

聽到孩子的“溜須拍馬”,身段妖嬈氣質卻秀氣如閨秀的小娘子捂嘴笑瞭笑,一雙眸子瞇成月牙兒。她斂瞭斂神態,隻藏瞭些風韻悄悄掛在眉梢,朝這位心地不壞的公子哥斂衽行禮。約莫是這些年艱辛孀居,對各色男人養成瞭一種敏銳直覺,一些欲擒故縱的陰暗伎倆,她大多可以一眼看穿,眼前這個咬著竹簽的年輕男子,可比咱們倒馬關那名隻知附庸風雅的校尉公子,還要像大傢族出來的子弟呢。更難得的是這公子看自己的眼神很清澈,這讓她想起那口村頭老井裡的井水,幹幹凈凈,卻看不透深淺,但總歸是讓人討厭不起來的。

小娘子輕聲道:“右松,還不把刀還給這位公子。”

稚童點頭嗯瞭一聲,站起身,雖眼含不舍,但還是利索地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春雷刀交還給瞭彎腰接刀的大哥哥。

小娘子自然而然拍去孩子屁股上的黃塵泥土,窮人傢的孩子,玩鬧得再瘋,也不能作踐瞭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衣衫。她是一名北涼驛卒孀婦,沒瞭男人,莊稼地便都由她獨力做活。官府每年都會發下一筆撫恤銀錢,不多,到手就八兩銀子,但總算讓她有個盼頭。私下聽私塾先生說按北涼軍律得有三十多兩才對,多半是被官爺層層克扣瞭去,隻不過她一個寡居婦道女子,也不計較這些,再者計較不來。倒馬關附近村莊倒是有些男人想要娶她入門,其中還有位是帶瞭軍功的,可她覺得右松既然跟夫君姓瞭趙,就不能再讓他喊別姓的男子一聲“爹”瞭。右松性子皮是皮瞭些,可孩子這樣才靈氣。她略微識些字,比起尋常粗鄙村婦眼界要更寬,每天聽著他搖頭晃腦背私塾學來的詩書,她在一旁捻著燈芯,隻覺得對一日勞作的辛苦,生活的不易,緊巴巴卻充實的日子,也就沒有什麼怨言瞭。

遺址臺基上刀光劍影,兩位俠士你來我往,打得天昏地暗。下邊觀眾大多是過安穩小日子的平民百姓,甭管你們是何方神聖,什麼天山追風劍、斬馬劈虎刀的,隻要砰砰啪啪打得起勁,就不會吝嗇掌聲喝彩。整整一兩百號觀戰者都大呼痛快,許多漢子都站在板凳上拍手叫好,反正也不需要他們掏半枚銅錢嘛。那些個下瞭賭註的,倒是相對要緊張,沒怎麼出聲,隻有看到押註人物打出好看的招數,才暗暗攥拳,看到落瞭下風就要揪心。

徐鳳年沒什麼觀戰興致,但也沒流露出絲毫不屑,率先走下土坯墻頭,那小娘子順勢牽起稚童的手,她生怕與這名公子待在一起,會惹來市井巷弄裡最是能生根發芽的閑言碎語,哪裡還敢在墻頭逗留,隻想著早早下瞭泥路,與孩子早些離開集市。他們母子所在的村子就在邊上,不到一裡路。孩子感激這位哥哥的大方,笑著扯瞭扯世子殿下的袖口。徐鳳年回頭,見孩子伸出手,似乎想要牽手,徐鳳年笑瞭笑,卻沒有伸手,隻是輕輕看瞭一眼微微張嘴滿臉漲紅的小娘子,不想讓她難堪,故而隻是捏瞭一下稚童的臉頰,大踏步離去。

小娘子悄悄呼出一口氣,臉頰發燙得厲害,瞪瞭一眼孩子,後者到底是白如薄紙的孩子,隻覺得娘親比以往好看,是在害羞,卻不知道她臉紅個什麼。

酣戰總算落幕,再不結束,那些個被十幾枚銅板雇來暖場的傢夥就得把手掌拍紅腫瞭,個個嗓子沙啞,倒不是說他們如何敬業,隻不過這場比試委實打得精彩紛呈。黑炭漢子手中斬馬刀,嘿,那氣力可真算是力拔山河瞭,光是在上頭揮刀幾百下就讓人覺得敬佩。更瞭不起的是那名白衣劍客,一劍在手,衣袖飄飄,如遊龍驚鴻,讓人眼花繚亂。

斬馬刀壯漢敗得心悅誠服,拱手認輸,由衷說瞭幾句稱贊劍客的好話,這份豁達氣度,又讓看客們豎起大拇指。而讓場下好幾位小傢碧玉心生癡戀的高明劍士,劍歸鞘後,留下一句“行卻江南路幾千,歸來不把一文錢”,飄然而去,端的瀟灑不羈,有劍仙風骨。

終歸是一幅皆大歡喜的畫面,不等耍斬馬刀的下臺,就有一位傢境殷實的老翁上去籠絡示好。劉妮蓉正思量著如何出面,才能與那頗有能耐的斬馬刀漢子不落俗套地親近,一名魚龍幫管事的中年人面有憂色地跑來,與她竊竊私語,劉妮蓉皺瞭皺眉頭。不知為何,倒馬關校尉竟然出面攔下他們,說是官牒出瞭點問題,肖鏘都抬出瞭將門子弟的身份,一樣不管用。看來今晚註定要在關內留宿,這讓劉妮蓉有些不安。照理說倒馬關隻是一座小隘,這裡官銜最大的副都尉不過六品,魚龍幫傾力辦事的那位,則是從四品,頭頂官帽子大瞭好幾級。雖說是武散官,不掌虎符兵權,但北涼軍自成體系,抱成一團,順藤摸瓜,總能牽扯出各種沾親帶故的關系。小小關隘六品折沖副都尉,在銀子沒少送出的前提下,沒理由不賣人情。劉妮蓉顧不上那名斬馬刀武夫,快步走向城頭,遇到沉著臉的肖鏘,顯然受氣不小,他見到劉妮蓉,走到官道一側,低聲苦笑道:“有古怪,今晚夜宿,要不安生。咱們找傢鬧市裡的店住下,貴就貴些,這筆銀子萬萬不能省瞭。每班十人,輪流值宿,熬過瞭今夜就好。”

劉妮蓉本就不是小傢子氣的女子,點頭道:“是該如此。”

說話間,劉妮蓉瞥見那群馬販子徑直朝他們走來,擁簇著一位神態傲慢至極的豐腴女子。這女子歲數不大,以一塊精美貂皮做纏額的頭箍。這種裝飾涼州邊境極為風靡,秋冬季節既可禦寒,也美觀,俗稱貂覆額或者臥兔兒,最早由北涼王府流傳出來,好像是大郡主徐脂虎最先如此巧妙裝束,性子活潑的北涼權貴女子,都忙不迭地跟風。

貂覆額曼妙女子身邊都是些一眼便知的老到練傢子,氣質沉穩,呼吸遠較常人要來得綿長,尤其是女子身側一名老者,眼神陰鷙如老蒼鷹,雙手十指如鉤,不知修習何種功法,呈現出不合常理的淡金色,大抵是龍爪手這類霸道兇狠的外傢套路。

七八號赳赳武夫眾星拱月般擁著倨傲女子。除瞭她,瞧著最多餘的是一名胭脂氣濃重的敷粉男子,長得俊俏,就是過於女子般的陰柔,沒半點陽剛氣,他小鳥依人地貼著女子,丟向劉妮蓉這夥人的眼神十分陰狠玩味。

徐鳳年緩步行來,見到場面有劍拔弩張的趨勢,就停下腳步,打算遠遠觀望。很不幸他這個細節,不僅被眼觀八面的劉妮蓉撞見,惹來她的不悅,連那豐腴到瞭有點肥胖的女子都發現瞭。這婆娘撞見皮囊、氣度俱佳的世子殿下,頓時眼睛一亮,嘴角勾起,竟是連劉妮蓉都不管,直截瞭當地朝徐鳳年勾瞭勾手指,一臉要寵幸徐鳳年的神色。

女子能如此當街色瞇瞇看人,也算臉皮和本事都瞭得。

徐鳳年往後退瞭一步,這在劉妮蓉眼中,幾乎已是該殺頭的死刑,心想這佩刀青年實在是讓人惱怒,怎的一點江湖兒郎的骨氣都沒有!繼而一想,劉妮蓉嘴角冷笑,掛滿瞭嘲諷鄙夷。這姓徐的本就不是江湖人士,不過是將軍大門裡一條跟主子搖尾乞憐的哈巴狗兒,寄希望於他能有何種擔當,未免太高看他瞭。

那敷粉俊哥兒見身邊女子動瞭春心,嫉妒到眼紅,撒嬌一般嘀咕瞭一聲,“小姐,那小白臉佩刀哩,這些蠻子多粗俗。”

女子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這男子臉上,後者捧著臉,眼神幽怨,泫然欲泣,看到魚龍幫劉妮蓉一夥人都讓人毛骨悚然,隻覺得反胃作嘔得一塌糊塗,如此一來,對那姓徐的惡感倒是減輕瞭許多。

養面首如養貓狗的富貴女子面朝徐鳳年,又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一張春意熱臉,她可是一眼就鐘情瞭這位身材修長的年輕人,吃膩瞭身邊脂粉堆裡冒尖的小白臉,總需要換換味道才能養胃舒心不是。她正要說話調戲那佩刀的小白臉,驀地街道上響起一陣馬蹄聲,有四騎不顧鬧市喧鬧縱馬奔來,滿街雞飛狗跳,所幸沒有踩傷撞倒行人,歸功於這四騎跋扈歸跋扈,騎術倒也精湛。一名錦衣公子躍下馬,身後三騎披甲扈從卻巋然不動。

劉妮蓉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已經猜出這名公子的身份,倒馬關折沖副都尉的長公子,周自如,八九不離十。北行沿線需要打點的地方和人物,劉妮蓉已經在路上被師父肖鏘說得爛熟於心。記住周自如的名字,是因為這人連肖鏘都著重提起,據說周自如不僅文采斐然,有諸多佳篇流傳北涼,更是可開三石弓,百步穿楊,箭術超群。須知三十斤為鈞,四鈞是為石,能拉滿三石弓已是膂力駭人,若還能保證箭矢準頭,沒有水分的話,足以直接進入北涼軍擔任遊弩手。江湖軍旅兩相輕,可天底下還真沒有敢小覷北涼軍的無知莽夫。劉妮蓉望著這個周自如,沒料到他下馬後不是先與那女子言談,而是對自己笑臉相向,這讓措手不及的劉妮蓉下意識微微撇過頭,回過神後才感到羞愧,眼神恢復冷寂。

在北涼勉強能算是將種子孫的周自如與那豐腴女子相談甚歡。約莫是這位貂覆額有瞭周自如這般貨真價實的真俊彥,頓時對徐鳳年失去瞭興趣與性趣,隻是拋瞭個媚眼,與周自如走入關隘城門。跟如臨大敵的魚龍幫一行人擦肩而過時,她不忘示威地朝姿容清水芙蓉般的劉妮蓉冷哼一聲,倒是周自如有意無意頓瞭頓腳步。肖鏘松瞭口氣,出門在外,隻要不是武力睥睨世間的孤雲野鶴,哪能事事稱心如意,少不得面對各種勢力憋屈幾回。他生怕劉妮蓉上瞭心,便尋瞭個輕松話頭說道:“這周公子文武雙全,倒是配得上咱們妮蓉。”

劉妮蓉苦澀道:“師父,你知道我最反感這類官宦子弟瞭,看著和和氣氣,為人處世玲瓏八面,其實吃人不吐骨頭。”

肖鏘笑瞭笑,不再打趣這個心氣奇高的徒弟。當下眾人便一起去找尋合適的客棧入住。一般而言,不入新開之店,不入換主之店,都是行走江湖的老規矩,道理也淺顯,隻不過就在倒馬關駐兵眼皮子底下,倒不用太計較這些。他們最終找到一傢鬧市中的老字號,三十多人一晚就得花去將近二十兩銀子,饒是從小衣食無憂的劉妮蓉,都有些心疼,明知是本地熟客的話隻要不到十兩,但為瞭穩妥起見,即便被當作肥羊狠宰一頓,魚龍幫也隻能捏鼻子忍下。

這期間徐鳳年安靜地跟在後頭,街上那一幕,讓魚龍幫對這位原本不是一條道上的佩刀青年十分輕視,心想你小子佩刀是拿來看的?都差點被一個娘們兒搶走當小白臉瞭,就算打不過那些惡仆,你小子好歹意思意思,擺出一張憤然的臉孔嘛,你這副不言不語還倒退一步的孬種行徑,不是連累咱們魚龍幫都陪著你丟人現眼?!

呸!

一名魚龍幫年輕人吐瞭一口唾沫在徐鳳年腳邊。

江湖人直來直往,姓徐的馬上得到現世報,除瞭撈到一口唾沫,他還被安排與一個資歷最淺的幫眾住在客棧最廉價的狹小偏房。徐鳳年對此依然默不作聲,並沒有異議。與他同房的傢夥叫王大石,可惜體魄性格都名字截然相反,個子矮小不說,還生得瘦如竹竿,非但不如茅坑裡石頭那般又臭又硬,反而性子十分懦弱溫順,隻不過他父親早年死於幫派鬥毆,算是為魚龍幫盡瞭死忠,劉老幫主惦念這份情義,力排眾議將根骨不佳的王大石納入幫中。

這小夥子雖說沒半點武學天賦,但肯吃苦,做事也異常勤快,能出十分力,絕不偷懶一分,在幫裡沒少做刷馬桶或者給師兄們洗衣物的臟活,任勞任怨,這些年受到的欺負得有幾大籮筐。隻不過這小子天生樂觀,嘻嘻哈哈,從不叫苦記仇。一次在幫內劉妮蓉無意間看到他被欺負得過分瞭,就額外留心,對王大石稍微照顧瞭一些,這才讓王大石的境況略有好轉。這趟出門,小山頭林立的魚龍幫就王大石樂意對徐鳳年擠出一個笑臉。大概是同病相憐,這次與徐鳳年住在一屋,王大石不用顧忌師兄以及師叔伯們的臉色瞭,關上門後就主動喊瞭一聲徐公子,還掏出剛才在鬧市買來的倒馬關特產細棋子糕。他其實買瞭兩份,明面上那份足有一斤多,暗地裡藏瞭三兩不到,前者自然而然被師兄們搜刮瞭去,若非如此,喜好糕點的王大石就算花瞭錢,也連這三兩美食都吃不到,這便是王大石苦中作樂出的小精明瞭。

在沉默寡言的徐公子面前,王大石明顯有一種強烈的自卑,強烈到不知如何掩飾,他掏出瞭所有油紙包裹的細棋子乳糕,紅著臉問道:“徐公子,嘗一嘗?”

徐鳳年搖瞭搖頭。王大石也不覺得意外,坐在桌前自顧自吃起來,才下嘴,就有幾位師兄不敲門便推門而入。王大石愕然地轉頭,下意識下咽掉那嘴糕點,隻知道完蛋瞭,被師兄們知曉他私藏瞭糕點,以後肯定又要被他們按下頭去爬褲襠。

三位五大三粗的師兄進瞭屋子,在目瞪口呆的王大石身上搜瞭搜,沒有想要的結果。其中一名師兄灰心喪氣,遷怒王大石,一巴掌拍在腦門上,罵道:“你小子竟然沒有偷偷摸摸黑下幾塊糕點,你他娘的是笨還是蠢啊?!

害老子輸給李豆那顆小辣椒半兩銀子,說好瞭,這半兩銀子得你出,過幾日發瞭錢,你趕緊地還給師兄,聽到瞭沒?!”

一頭霧水的王大石木然點瞭點頭,那師兄臨走還不忘再一巴掌拍下,罵罵咧咧摔門而去,“晦氣!”

王大石等師兄們走遠瞭,做賊般閂上門,再耳朵貼在門上,沒聽見腳步聲,這才懸下心中驚嚇,抹瞭抹嘴,一臉暗自慶幸的傻笑,絲毫沒有那些糕點是他出錢買來就該是他的的覺悟。這種扶不上墻的爛泥,似乎被欺負才是再正常不過,若是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才是怪事。王大石看瞭眼空蕩蕩的桌面,傻眼瞭,這時徐鳳年抬起手,將千鈞一發之際摸走的失蹤糕點重新放回桌上,王大石跑回桌邊坐下,感激涕零得不知如何說話。

無形中做瞭一樁善事的徐鳳年還是面無表情,並不與王大石套近乎,隻是把椅子拉到靠窗位置,閉目休憩,好似老僧入定。

一等廂房裡頭,劉妮蓉與師父肖鏘、客卿公孫楊還有一名洪姓管事分坐桌子四面。

桌上橫一鞘雙劍的肖鏘輕聲笑道:“妮蓉你仔細說說看那白衣劍客的劍法套路,那幫小兔崽子說得含糊不清,半點眉目都說不出。”

劉妮蓉跟肖鏘習劍多年,而且自幼耳濡目染爺爺劉老幫主與各路高手對敵,其中不乏劍術高人,眼光頗為獨到。她娓娓道來,幾處精妙招式,還不忘以手指做劍,懸空緩緩比畫。

肖鏘可不是那沽名釣譽的劍士,一鞘雙劍,最厲害的地方在於出鞘以後子母雙劍可借勢在身邊四周一丈內如雙燕回旋,攻守兼備。這當然不是那上乘劍道的禦劍神通,而是取巧的劍招。肖鏘自嘲完全不入劍道宗師的法眼,但在魚龍幫看來已是極為玄妙的本領,便是見多識廣的劉妮蓉也誠心敬佩,她辛苦習劍十幾年,也隻能做到讓單劍回旋於周身三尺范圍內,而且中看不中用,於對敵廝殺根本無益。

肖鏘是魚龍幫少數能在陵州武林排在二流冒尖位置上的高手,離劉老幫主的第一線相差其實不遠,是幫內名副其實的劍術第一人,劉妮蓉拜師於他,肖鏘不算誤人子弟。

肖鏘聽劉妮蓉說完比武過程,微笑道:“如果為師沒有猜錯,那白衣劍客是當下邊境風頭很盛的程頤澈,本以為是糊弄老百姓的三腳貓功夫,不承想還真有些道行。可惜這位走得急瞭,否則還真可以論劍會友,若是能入瞭我魚龍幫做客卿,那更是好事。”

劉妮蓉輕嘆道:“可惜。”

肖鏘看瞭一眼臉色木訥的公孫楊,笑道:“這程頤澈身手高則高矣,比起咱們老悶葫蘆,還是差瞭火候。妮蓉,當年你公孫叔叔……”

公孫楊吃力地抬瞭抬眼皮子,神情古井無波,打斷瞭老友肖鏘的揭老底,擺擺手道:“沒有的事就不要提瞭。”

肖鏘無奈道:“我這還沒說!”

公孫楊彎腰站起身,輕聲道:“小姐,我先回房。”

劉妮蓉起身要送行,被公孫楊搖頭攔下,他獨自走出屋子。魚龍幫都知道這位大客卿右足趾上患有濕毒,舉步維艱還在其次,據說睡覺的時候連鞋根都拔不起來,所以走路微瘸,也不如何露面。魚龍幫那些上瞭輩分的人物中,就這位連一個徒弟都沒有收,隻聽說老傢夥能使出五箭連珠的絕技,但誰都沒機會親眼見證,那張牛角大弓常年蒙塵懸掛在墻壁上,也不知是不是充門面的。等公孫楊離去,肖鏘才透露瞭一些秘辛往事,劉妮蓉這才得知公孫楊曾有過騎馬入城時,雙手抓住城門將一匹烈馬夾起懸空的壯舉。真是如此的話,公孫叔叔巔峰時已經完全不輸她爺爺瞭,隻是不知這些年境界修為退步瞭沒有。劉妮蓉深知武道一途,如逆水行舟,一日懈怠,就要荒廢一月功夫,就像明珠蒙塵久瞭,重新擦拭也不復當年圓潤珠光,所謂人老珠黃,便是這個道理。明珠也有性命,而武功境界同樣有隻可意會不可言說的靈性,經不起任何揮霍。

肖鏘猶豫瞭一下,沉聲道:“妮蓉,今日為師在街上看到有個熟悉的背影。”

劉妮蓉心頭一跳,小聲問道:“是師父的仇傢?”

肖鏘點瞭點頭:“一個不棘手,就怕好幾個人聚在一起。”

劉妮蓉語氣鎮定地微笑道:“怕什麼,客棧離關隘就這麼點距離,他們還敢公然鬧事不成,再說有師父與公孫叔叔壓陣,這群鼠輩,來一隻殺一隻,來兩隻殺一雙,來三隻全殺光。”

肖鏘也被劉妮蓉的語氣感染,湧起一股曾被暮氣遮蓋的英雄氣概,笑道:“我輩習劍,當有這份豪氣。妮蓉,你以後境界必定比為師高出一籌不止!”

劉妮蓉微微一笑。

隻不過當夜幕降臨,魚龍幫就笑不出來瞭。

本意是住在鬧市,好讓那躲在陰暗處見不得光的宵小們心生顧忌,誰知竟然被人甕中捉鱉瞭。

劉妮蓉站在窗口,臉色蒼白,客棧外頭火把照耀得黑夜如同白晝,對魚龍幫有企圖的勢力竟然有三股之多。

第一股是二幫主肖鏘的仇傢,有五六人,並未騎馬,顯然是要趁著肖鏘金盆洗手前最後一趟行走江湖,把這個仇給報瞭。江湖自有江湖的不成文規矩,大體上有三條,第一條金科玉律是幾代仇猶可由子孫來報,但一般不禍及妻女,造就滅門慘案,別說官府通緝,武林中人也會不齒,俠義之士,若能力所及,更可能會出手教訓。再就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別說那隨意更換門庭的“三姓傢奴”,就是才換一個師父,不論何種理由,都將是終生污點,故而拜師一事,幾乎是江湖中人頭等大事,不輸士林中的士子及冠。第三條則是一旦擺完退隱儀式,擺過瞭金盆,倒去瞭碗中水,那麼尋常恩怨,就要一概作廢。

第二股勢力並不出人意料,是白天貂覆額的女子,人人皆騎駿馬。

最後一股簡直讓魚龍幫心生絕望,感到五雷轟頂,竟是關隘折沖副都尉的大公子周自如,身後跟隨騎兵八九騎,步卒甲士有二十餘。

周自如的英俊臉龐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輝,與二樓的劉妮蓉對視,緩緩道:“捉拿匪寇,閑雜人等自行避退。”

貂覆額女子言行無忌,絲毫不忌諱客棧魚龍幫是否會聽見,嬌滴滴道:“周公子,說好瞭,那姓劉的女子歸你,她手下那名佩單刀的小哥兒,可千萬不能傷著分毫。”

周自如皺瞭皺眉頭,沒有答復。

隱約有不快的女子扯瞭扯嘴角,壓下已經到嘴邊的不敬言語,嫵媚慵懶地高坐於馬上,一隻手貼在腰間,食指富有節奏地敲打著玉帶扣上的紋頭。

在這邊境,有誰逃得出本小姐的手心?

為何男子可以坐擁後宮三千佳麗,不許我們女子有面首三百?

本小姐偏偏就要!

周自如自認飽讀兵書,並且能夠嫻熟運用於世事,這些年無往不利,不僅成瞭折沖副都尉老爹的首席幕僚,出謀劃策,還親自設局,讓好些榜上有名的江洋大盜都栽倒在關隘裡,光是賞銀累計就有兩千多兩白銀。周自如不顧老爹肉疼,將這些銀兩大部分都分發給替他們父子賣命的倒馬關士卒,他雖說是關隘這一畝三分地上最大的公子哥,但因為兔子不吃窩邊草,在百姓中口碑一向不錯。這次針對魚龍幫撒下大網,隻是臨時起意。三天前陵州那邊的幾位草莽找到周自如一名哥們兒,吃瞭一頓花酒,宴席上說要對魚龍幫裡一位叫肖鏘的痛下殺手。周自如原本不打算摻和這種江湖仇殺,不過那幾位武林中人辦事也爽利,扣押瞭一名亡命流竄到倒馬關附近的劫匪,二話不說交給周公子。周自如見他們隻要求將魚龍幫留在倒馬關一宿,不需要親手沾上臟活,也就應承下來。孰料魚龍幫到達以後,竟拿出瞭一名北涼前任兵器監軍的手諭私信,這讓周自如措手不及,當下便懊惱上瞭這幫不知輕重的江湖莽夫。隻不過周自如深知好不容易攢下倒馬關周公子一諾千金的名頭,實在不願意敗壞瞭去,隻得硬著頭皮唱黑臉,攔下魚龍幫一夥,不過暗中已經做好準備,一旦兩夥人火拼起來,就讓心腹帶兵插手,絕不讓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黃昏時與身為倒馬關熟客的貂覆額女子相遇,一番密談,改變瞭周自如略顯保守的初衷,轉而決心要讓魚龍幫吃一個大虧,既要將原先的江湖人情收下,那些屬於魚龍幫的貨物盈利,周自如也要收入囊中。當然不是與那當下已是虛銜武散官的將軍撕破臉皮,而是親自帶人將這筆買賣去北莽敲定瞭。有貂覆額這個北莽女子牽線搭橋,到時候從四品武散官該掙的,周自如會一枚銅錢不少地雙手奉送,甚至隻會更多。如此一來,周公子也算與那位前任兵器監軍搭上瞭線。至於魚龍幫幾十號人的身傢性命,周自如也隻能心中歉意幾句瞭。

再者,他的如意算盤,可不止是算到瞭一箭雙雕!

高坐於馬上神情淡漠的周自如抬頭看去,悄悄做瞭個手勢,客棧中某間屋子,馬上有嗓子粗糙的漢子竭力喊道:“爺爺今天被你們堵在這裡,算爺爺陰溝裡翻大船,認栽,但爺爺我有魚龍幫三十幾號可以換命的好兄弟都在這裡,誰敢上來尋死,爺爺算他英雄好漢!”

魚龍幫幫眾大多都站在窗邊看戲,本來理所當然以為能將自己擇在外頭,還想著有一場兵抓匪的好戲可以欣賞,不承想就聽到這幾句,幫眾們差點一口鮮血噴在窗戶上。這位王八蛋寇匪是哪條道上的,幾個性子急躁的年輕幫眾,提刀就要循著聲音去宰瞭這隻不知道哪個池子裡爬出的龜兒子。還未出門,二幫主肖鏘與管事就來將眾人攏到隔壁相連的三間房子裡,不許任何人出手。魚龍幫這些年可沒資格做那種養尊處優躺著收銀子的幫派,幫裡成員也見多瞭你來我往的算計,這時候再蠢笨也知道落進瞭陷阱,一個個大氣不敢喘。若隻是幫派之間的尋釁廝殺,他們誰都不懼,隻是客棧外頭那騎兵與甲士,實在讓人膽寒戰栗,便是僥幸活下來,事後擅殺官軍的大帽子一扣下,魚龍幫還能在北涼江湖上立足?

劉妮蓉臉色蒼白地來到一間屋子外,平緩瞭一下急促的呼吸,伸手敲門。她行事不可謂不當機立斷,身陷死局,連公孫楊都沒有帶上,單身赴會,帶著莫大誠意,想要見識一下客棧內是誰要將魚龍幫拖入萬劫不復的泥沼。劉妮蓉寄希望於這些人隻是想要銀子,但她內心深處知道今夜十有八九是不能用銀子擺平瞭。

手還沒碰到門,驀地寒光一閃,劉妮蓉悚然一驚,身體向後傾去,一柄鋒利鋼刀破門而出,劉妮蓉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刀鋒僅在自己臉面上一寸距離劃下的一絲刀線!

房中人一擊沒有得逞,果斷收刀,一腳踢在房門上。劉妮蓉嬌軀倒地前,單手一拍地面,身體旋轉,躲過門板,站在走廊中,臉色鐵青,看到一名吊兒郎當將刀背扛在肩上的年輕人。這廝走出屋子,抽瞭抽鼻子,與劉妮蓉對視後哈哈笑道:“早知道是個皮嬌肉嫩的娘們兒,小爺我就出刀含蓄些瞭。”

劉妮蓉壓抑下心中怒氣,盡量平靜地問道:“為何要陷害我魚龍幫?”

那年輕刀客雖然玩世不恭好似市井調戲小娘子的尋常無賴,但看人眼神與握刀氣勢,卻讓劉妮蓉一陣心驚,果然是北涼軍中的精銳甲士。記得爺爺劉老幫主說起過軍旅將士與江湖武夫的不同,興許都手上染血,可相比後者的狠辣,前者會多出一種真正滲透到瞭骨子裡的悍不畏死,這種堅毅,是面對千軍萬馬鍛煉出來的心氣,是死人堆裡咬牙爬回陽間的煞氣。劉妮蓉心中確認刀客的身份後,全身冰涼,心情跌入谷底。

那人咧嘴一笑,開門見山道:“我傢二哥相中瞭你,你若是識趣,就乖乖跟二哥回去,二哥要我交代你一句,你若是肯做他的女人,魚龍幫也就失去這三十幾號人馬,有我二哥幫襯,你們魚龍幫以後來往北涼北莽,暢通無阻,也算因禍得福,就當是二哥的聘禮好瞭。醜話說前頭,二哥已經有瞭要明媒正娶的女子,劉小姐你嘛,做個沒名沒分的侍妾好瞭。別覺著委屈,其實是你們魚龍幫攀高枝瞭。再者能讓我趙潁川喊一聲二嫂,得是多大的福氣。”

劉妮蓉冷笑道:“你二哥周自如真是算無遺策,小女子佩服至極。”

自稱趙潁川的青年刀客舔瞭舔嘴角,瞥瞭一眼屋中癱軟在椅子上的漢子。這可憐傢夥落在二哥手心真算倒瞭八輩子黴,中瞭以往采花賊行走江湖必定首選的軟筋散,死狗德行,原本還有些江湖好漢的硬氣,不願栽贓嫁禍到魚龍幫頭上,自己隻好拿刀子在他大腿上慢慢劃出一條血槽,離褲襠命根子隻有半寸距離,這漢子總算沒瞭矜持,按照二哥吩咐的言語扯開嗓子喊瞭一遍。

趙潁川盯著這個被二哥瞧上眼的劉妮蓉,心想二哥眼光就是好,笑道:“談妥瞭,麻煩二嫂與趙潁川去後門一同離開,以後魚龍幫是姓劉還是姓周,反正一傢人不說兩傢話,二哥自然有本事讓魚龍幫一躍成為陵州數一數二的大幫派。談崩瞭,那就怪不得趙某把你打暈瞭扛在肩上,丟到二哥私宅的床上去。萬一你發狠要圍毆趙某,也無妨,趙潁川自信還逃得走。至於屋裡頭那位,反正是死是活都已無關大局。可是二嫂,真要這般不打不相識才開心嗎?”

劉妮蓉隻覺得悲涼,官傢子弟,都是這樣城府陰險嗎?周自如才是一名從六品折沖副都尉的兒子,算計便已是如此可怕,當初爺爺與那兵器監軍子孫的合作,豈非更是與虎謀皮?難道一開始就是魚龍幫死敵與那將軍府設下的圈套?劉妮蓉深呼吸一口,平靜道:“你要是能活著離開客棧,轉告周自如一句,讓他去吃屎。”

扛刀的趙潁川伸出大拇指稱贊道:“二嫂好風采,隻希望今晚後半夜到瞭二哥床上,也這般讓人喜歡。”

原先根據周自如的謀劃,趙潁川讓那名流竄犯潑完臟水後與劉妮蓉說上話,就該離開,劉妮蓉肯服軟是最好,不肯服軟就由周自如親自帶兵闖入客棧抓人,這傢客棧最大的後臺本就是他周大公子,這點風波都不需要花費半分人情銀兩。趙潁川才說完,約莫是事情進展太過順利,他並沒有急著撤退,而是在走廊中拖刀狂奔,朝劉妮蓉沖撞而來。相距十步時,他往一面墻壁一躍,腳尖一點,折向另一面墻壁,再彈向劉妮蓉時的速度已超乎原先太多,無形中還有瞭居高臨下的地理優勢,驀地一刀迅猛劈下,哪裡有未來叔叔嫂嫂的情誼?劉妮蓉抬臂格擋,好一抹清亮劍鋒,不愧是劉老幫主寵溺的孫女,這柄秋水長劍是足以讓普通武夫垂涎三尺的利器。刀劍相撞後,趙潁川獰笑道:“給老子脫手!”

整條手臂酥麻的劉妮蓉後退兩步,身形落地的趙潁川得勢不饒人,不給劉妮蓉喘息機會,刀勢大開大合,逼得劉妮蓉隻能硬抗,無暇使出什麼精湛劍術,可見趙潁川也絕非一味自負莽撞的人物。軍中健兒,劍術刀法,歸根到底,都是幹凈利索到極點的殺人手段,從不花哨華麗。江湖人士則不同,或多或少追求招式的精妙瑰麗,難免有煩瑣嫌疑。境界低的,是匠氣,境界高的,可就是仙氣瞭。趙潁川自知與劉妮蓉這等正兒八經幫派裡的精英對敵,就不能給他們玩弄招式的機會!劉妮蓉一退再退,死死咽下一口湧到喉嚨的鮮血,在趙潁川終於換氣間隙,被刀猛敲的長劍順勢脫手。趙潁川心中一喜,因為這位終究是二哥心動的女子,不好真正痛殺,就準備拿捏好一個分寸,將這名劍術其實不俗的劉小姐給擒拿下。殊不知才松懈,那柄脫手長劍竟然詭譎地繞劉妮蓉身體一圈,以一個刁鉆角度抹向瞭趙潁川的脖子!

趙潁川扭過頭,被削下一縷頭發,堪堪拿刀擊回,嬉笑道:“好一手離手劍,若非二哥提醒我二嫂的師父肖鏘擅長雙燕回旋,趙某還真要吃瞭大虧。”

劉妮蓉不動聲色,舒展雙臂,伸手並不是握住長劍,而是一根手指在劍身上彈指,另一隻手掌拍打劍柄,長劍在空中急速旋轉,如同一個被稚童鞭打而起的陀螺,朝趙潁川飛去。

饒是年紀輕輕便已在戰場上無數次在鬼門關轉悠的趙潁川,也言語一凝,破天荒流露出沉重臉色,不敢貿然抽刀,生怕刀勢被那女子借勢瞭去。

二哥說過魚龍幫老幫主的炮捶拳震陵州,最精妙的壓箱招式便是夫子三拱手。連續三次“拱手”,勁道倍增,與尋常招式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武道常理截然相反。這劉妮蓉分明是將夫子三拱手融入瞭雙燕旋的劍術裡去,有些棘手!趙潁川打定主意避其鋒芒,抽刀後退。身後是一扇房門,他後背驟然發力,撞碎木門,略顯狼狽地退入屋中。見到門外的劉妮蓉沒有乘勝追擊,他握住長劍後,嘴角終於遮掩不住頹勢地滲出血絲。

趙潁川握刀抖瞭抖,恢復玩世不恭的瀟灑姿態,嘿嘿笑道:“二嫂耍得一手好劍哩。”

劉妮蓉抹去嘴角血跡,笑瞭笑道:“我哩你老母。”

瞬間冷場。

趙潁川嘴角抽搐,顯然沒料到這麼一個女子也會說粗話。屋裡頭其實還有兩位,隻不過不管是自己人劉妮蓉,還是倒馬關刀客趙潁川,都不認為這兩個傢夥能做什麼,她隻是擔心他們被殃及池魚。對擺平這名隻是藏拙才暫時落入下風的刀客,劉妮蓉沒有信心,而一旦生死相搏,自己也隻能夠僥幸活下來。她眼神輕移,示意屋中兩人不要輕舉妄動,但下一刻,她就失望瞭。失望情緒有雙重,一重是那名同樣佩刀的年輕男子站在窗口,屹立不動,一臉漠然;但最讓劉妮蓉焦急的是王大石竟然不顧形勢,大喊一聲就沖向趙潁川。

魚龍幫開宗立派的絕技無疑是她爺爺的炮捶,那是兩禪寺其中一種拳法的分支,並不追求套路的繁復,而是致力於瞬間的爆發,這套拳法若有雄渾內力的底子做支撐,殺傷力自然是不容小覷的,可惜到瞭那入幫派不久而且始終沒能登堂入室的王大石手裡,就成瞭花架子。趙潁川甚至好整以暇地等拳頭到瞭臉前,才出腳踹在王大石膝蓋上,微微撇頭就讓拳頭落空,下一刻北涼刀已經擱在王大石的脖子上。

趙潁川一手握刀,一手拎住王大石的脖子,一臉為難地自言自語道:“是割斷脖子呢,還是掐碎脖子呢?”

劉妮蓉出聲道:“不要!”

趙潁川聽到屋外越來越清晰的馬蹄聲,知道二哥一方已經勝券在握,也就有瞭忙中尋樂子的悠閑心思,笑瞇瞇道:“二嫂,你與我說一聲,小叔叔好生猛哩,我就放瞭這廢物。”

王大石雖說身手令人沮喪,倒是有些憨傻的骨氣,被人制住,還是漲紅瞭臉喊道:“小姐,不要!”

劉妮蓉面無表情道:“我說。”

趙潁川五指發力,往上一提,王大石頓時身體懸空。趙潁川得寸進尺道:“二嫂,可千萬別忘瞭那個‘哩’字。”

劉妮蓉正要認瞭這份羞辱,剛剛張嘴,就徹底合不攏,她瞪大眸子,仿佛見到瞭神魔鬼怪。

隻見趙潁川死魚一般,兩顆眼珠子充盈病態的血絲,已是垂死的跡象。

趙潁川身後,站著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佩刀男子,給出致命一擊的他,根本沒有抽刀出鞘,隻不過是將手掌刺入瞭趙潁川的後背,捏斷瞭整條脊柱。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