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枰重重磕頭,如此一個歷經榮辱、心狠手辣的梟雄,在這一刻發自肺腑地泣不成聲道:『皇甫枰今日起,願為世子殿下赴死!』
王大石本想著這輩子能在劉小姐眼前死得爺們兒,也算沒白投胎一次,隻不過對不住老爹,在自己這裡斷瞭王傢的香火。對他這種小人物來說,劉妮蓉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姑娘,漂亮,溫柔,心地好,武學造詣還高。
別說入瞭她的青眼,在魚龍幫那會兒,王大石便是遠遠看上一眼,就能渾身發燙,勞作一整天都不覺得累;若是僥幸見到小姐嫣然一笑,保準晚上就要失眠瞭。
這些年與幾位師兄睡在一條大炕上,哪天晚上不是聽他們講小姐的各種事兒。記得前些年一位師兄,不知死活編派出自己撞見過一眼小姐曬在院子裡的兜肚的英勇事跡,當晚就給其餘師兄聯手打成豬頭,不過據說事後好多師兄都偷偷詢問那兜肚兒是何種顏色啊啥子樣式啊,明知是假的,都願意胡思亂想一通。
王大石沒資格湊這個熱鬧,也就隻會遠遠看著小姐劉妮蓉,知道總有一天心中的仙子也會去相夫教子。前段時間聽師兄說老幫主給小姐尋瞭一位豪門裡的世傢子,王大石就有些黯然,倒是有些羨慕老爹當年能為魚龍幫死戰而亡瞭。
徐鳳年松開沒瞭脊柱支撐的屍體,彎腰蹲下,在趙潁川衣衫上擦瞭擦手,瞥見那柄北涼刀。方才手掌做刀刺入這廝後背,中指本可以輕松炸碎整條脊柱,隻不過小心起見,瞬間變手刀成爪,如果屍體落在有心人眼中,展露出來的境界便不至於太過嚇人。
他這趟出行之所以藏身於魚龍幫,沒有陰謀詭計可言,隻不過順路要去北莽留下城,就讓褚祿山略作安排,調包頂替瞭那名武散官府邸裡的管事,將其羈押在陵州官府大牢,等魚龍幫從北莽返回才會被放出,估計遭受無妄之災去吃牢飯的管事到現在還蒙在鼓裡。
徐鳳年也沒料到到瞭倒馬關,魚龍幫會陷入絕境死地,這件事既然不是因他而起,他原本不打算插手,一個北涼三流幫派的榮辱起伏,生性確實挺涼薄的世子殿下實在沒興趣去理睬。
英雄救美,討劉妮蓉的歡心?徐鳳年還真沒這份閑情逸致。
剛才房中,王大石在發呆,世子殿下則緩慢翻閱一部無名刀譜,這部刀譜用一字千金來形容也不為過,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的武學感悟,你說啥子價格?一本刀譜六十四頁,一頁看完,唯有確認咀嚼透瞭,才小心翼翼撕去一頁毀掉,從北涼王府到倒馬關,才撕去三頁而已。第四頁正看到酣暢,趙潁川就倒撞瞭進來,你進來也就進來,還在那裡磨磨嘰嘰,將刀譜放回懷中的世子殿下本來還算可以忍受,直到這傢夥拿王大石的命去脅迫劉妮蓉,看著桌上魚龍幫王大石故意不去碰的大半包細棋子軟糕,加上世子殿下最煩辦正經大事卻跟娘們兒嘮嗑一樣嘮叨碎嘴,終於起瞭殺機,於是那哥們兒就隻能去黃泉路上找別人閑談瞭。
劉妮蓉震驚之餘,沒有太過糾纏於趙潁川的死相,而是來到窗口,看到客棧外也多出一具屍體,胸口插著一支羽箭,顯然是公孫楊出手威懾,找瞭一名肖鏘的死敵率先開刀,但這些凌厲手段,在倒馬關甲士面前,與姓徐的悍然出手,都是杯水車薪啊。
徐鳳年坐下以後,拿起一塊糕點放入嘴中細嚼慢咽,緩緩說道:“那一車貨物怎麼辦?”
劉妮蓉好不容易對他的印象有些改觀,這句話一說出口,又馬上被打回原形。劉妮蓉火急火燎,心思百轉也想不出一個將魚龍幫帶出泥潭的萬全之策,根本顧不上這市儈男子。
眼見公孫楊亮瞭一手連珠箭根根釘入甲士馬前的地面,總算暫時阻下瞭倒馬關甲士的前行,劉妮蓉暗暗松瞭半口氣。半口而已,時間也不長,就喘一口氣一半的工夫。
逃是萬萬逃不走的,周自如親率十餘名精悍騎兵,以這人的縝密算計,後院肯定也安排瞭連環陷阱。魚龍幫三十幾人的戰力,隻需要十幾弓箭手選好位置,就能拖死拖垮魚龍幫眾人,到時候即使剩幾尾漏網之魚,對上周自如的騎兵和其餘兩股勢力,她和肖鏘、公孫楊還不是一樣難逃任人宰割的淒涼下場?
劉妮蓉面對這種幾雙手共同造就的死結,她縱有纖纖妙手,又如何能解?
肖鏘走入房中,見到王大石腳下的死屍,皺瞭皺眉頭,當看到屍體手中的北涼刀,喟然長嘆,誤以為是劉妮蓉的手筆,心想既然妮蓉這丫頭決意如此,那今晚死便死瞭。不過王大石見到高高在上的二幫主蒞臨,一方面感激於徐公子的救命之恩,一方面出於畏懼本能趕忙解釋說道:“是徐公子出手相助,才殺瞭此人。”
肖鏘當然不信,眸子飄向窗口轉身的劉妮蓉,後者點瞭點頭,肖鏘略一思量,就勃然大怒道:“姓徐的,你可知這人是北涼甲士,如何敢殺?!我魚龍幫絕不會與你為伍!你滾出去自己向官府請罪!”
客棧內外都聽到瞭肖鏘大義凜然的言語。周自如聽到這個消息後臉色陰沉得恐怖。趙潁川是他的結拜兄弟,在北涼軍中前程似錦,這些年周傢花在他的異姓兄弟身上的銀子少說也有四五千兩,更別提周自如當折沖副都尉的老爹暗中許多為趙潁川鋪路子的人情買賣,就是指望著以後周自如、趙潁川兄弟二人能夠在北涼邊軍中相互幫襯,一起平步青雲。誰想倒折在瞭自傢地盤上,這讓周自如怒不可遏。他抬頭對魚龍幫裡的神箭手憤然道:“老匹夫再敢阻我,定要你禍及全族!”
肖鏘本意是想要將客棧外的怒火轉嫁到姓徐的身上,病急亂投醫,他不知刀客趙潁川的內幕,結果火上澆油,讓周自如鐵瞭心要讓魚龍幫一起給他兄弟陪葬。在成名已久的陵州劍士看來,隻要倒馬關士卒不摻和到這攤爛泥,以魚龍幫的實力,足以應對另外兩撥江湖人士。他顯然小覷瞭周自如的野心和胃口。
劉妮蓉似乎沒有預料到師父如此言語,一時間滿目驚訝,再看以前總覺得有劍仙風范的師父,竟是陌生起來。她轉頭望向姓徐的,那人吃完瞭糕點,輕輕拍拍手,沒有起身的意思。劉妮蓉欲言又止,有些愧疚。肖鏘恨不得立即把這個裝模作樣的草包男子丟到窗外,好讓那些馬蹄踏成肉泥,他固執地認為隻要倒馬關甲士沒瞭火氣,他與魚龍幫就還有死裡逃生的可能。
徐鳳年見這位魚龍幫頭號劍客有點氣急敗壞,平靜說道:“別急著禍水東引,今天這個局,最重要的設局人不是你以為的那幫仇傢,而是倒馬關的周自如,這傢夥既想拿你們魚龍幫三十幾顆腦袋,換取剿匪的軍功,也想霸占瞭你徒弟劉妮蓉的人,控制住你魚龍幫,好在北涼腹地陵州占據一席之地,以後做些見不得光的營生就順便許多。周自如做事目前看來挺滴水不漏,肯定要對魚龍幫斬草除根,劉妮蓉有姿色,有未來魚龍幫幫主的身份,可以在亂局中自保謀求富貴,試問肖鏘副幫主一大把年紀瞭,還能賣屁股給周自如不成?還是想著給周公子做一名劍舞求恩寵的丫鬟?”
王大石看瞭看語調平靜的徐公子,再瞧瞭瞧氣炸到握劍手臂都在顫抖的肖幫主,王大石臉色古怪。
肖鏘對這姓徐的已然恨之入骨,但聽到駭人內幕後,望向劉妮蓉,見到她點頭後,他先是心死如灰,繼而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轉身見屋外無人,轉頭輕聲道:“妮蓉,為師為魚龍幫做事已有二十年,兢兢業業,可曾有半點對不住魚龍幫三個字的事?而且你我師徒一場,為師傾囊相授你劍術,可曾有半點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私心?師父知道你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可這件事涉及魚龍幫百年大計,你便是受瞭委屈,還是要打落牙齒和血吞啊,隻要與那周自如牽上瞭線,以後魚龍幫不用擔心財源,何愁無法崛起?退一步來說,隻要離開倒馬關,你我師徒再與周自如翻臉也不遲,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師父可以答應你,到時候為師哪怕豁出性命,也一定替你從周自如身上找回場子!你若不信,肖鏘可以對天發誓!”
王大石聽得目瞪口呆,這副幫主以往是何等英雄氣概,種種豪氣幹雲的英勇事跡,能讓他這些魚龍幫的小卒子佩服得五體投地,今天怎麼到瞭生死關頭,就這副嘴臉瞭?以往觀賞鬧市雜技,西蜀舊人有那變臉的絕活,似乎都比不上肖副幫主一半功力!
徐鳳年不咸不淡地說道:“肖幫主說得在理,既顧全瞭魚龍幫大局,又保證讓師徒二人脫離險境,用心良苦,我想事後劉老幫主肯定感恩得無以復加,幹脆把孫女都嫁給肖大俠算瞭,老夫少妻,天作之合,徐某在這裡先恭喜二位瞭。”
這言語何其歹毒,聯系前頭要讓肖鏘賣屁股給周自如以及搔首弄姿耍劍舞,世子殿下的嘴皮功夫,顯然已經到瞭相當高的境界。連王大石這種平時最是溫順忍耐的無名小卒,再看所謂大俠肖鏘道貌岸然的醜陋嘴臉,都恨不得扇幾個大嘴巴子過去。
徐鳳年沒忘記轉頭,輕描淡寫地瞥瞭一下劉妮蓉,問道:“這段姻緣,劉小姐意下如何?到時候可莫要忘記給徐某人寄喜帖。”
肖鏘怒極道:“豎子放肆!”
劉妮蓉則是對著徐鳳年和師父肖鏘一起喊道:“閉嘴!”
肖鏘原本已經有出劍殺人的濃鬱企圖,隻是聽到劉妮蓉哭腔出聲後,才驚醒若是當著她的面殺人,恐怕就真要連累自己把命交待在客棧瞭。
劉妮蓉沉聲道:“肖鏘,你我師徒情誼到此為止。劉妮蓉今日絕不會向那周自如委曲求全,你現在要走,興許還有一線機會。”
肖鏘臉色陰晴不定,冷哼一聲,毫不猶豫地轉身便走。
這時候劉妮蓉終於抽泣起來。
從孩子到少女,再到女子,二十幾年以來那些有關江湖的憧憬與遐想,在這一瞬間都如同摔瞭的銅鏡,支離破碎。
徐鳳年站起身,不去看梨花帶雨的劉妮蓉,走到窗口,輕聲道:“再熬一會兒,大概就有轉機瞭,倒馬關不是周自如一個人的倒馬關,二把手的垂拱校尉韓濤一直與周自如老子不對付,如果我沒有記錯,近期有一名頂頭上司巡視倒馬關,韓濤如果還算有些腦子,就不會錯過這個打壓周自如父子氣焰的大好時機,隻不過到時候是否前門拒虎後門進狼,你們魚龍幫就自求多福好瞭。到時候若是有人再覬覦你美色,我估計你也沒幾斤硬氣可以支撐瞭吧?你那俠義心腸的師父有一點說得沒錯,長遠來看,隻要你肯委屈自己,對魚龍幫而言,不過是今晚少瞭三十來號打手,以後有北涼邊軍一方勢力撐腰,手裡握有大把銀子,還怕招攬不到肯替你賣命的狗腿子?你無非是給軍爺做小,做小就做小唄,指不定還能成為陵州江湖的女皇帝呢。”
劉妮蓉站在徐鳳年身後,淚眼模糊地看著這個佩刀男子的背影,搖頭道:“這不是我想要的江湖。”
徐鳳年譏笑道:“那你就求著垂拱校尉韓濤能與周自如兩虎相鬥。實不相瞞,那名北莽口音的女子來歷很大,不是任何權貴女子都能腰間掛一條鮮卑龍頭玉扣帶的。韓濤如果與那名新上任的果毅都尉關系平平,未必能占得便宜,到時候你就會在周自如手上死得更慘。連活都活不下來,還跟我提什麼你的破爛江湖。”
劉妮蓉苦笑道:“以前一路上你總是幾天都難得說一句話,本以為你是怕瞭魚龍幫,到今天才知道你的言辭如此尖酸刻薄。”
徐鳳年雙手撐在窗欄上,瞇眼道:“說話難聽的真小人,總好過那些做事難看的偽君子。”
劉妮蓉黯然神傷,茫然問道:“如果你說的垂拱校尉沒有出現,你會幫我們嗎?”
徐鳳年冷笑著反問道:“你說呢?”
劉妮蓉毅然轉身。
看來是抱著必死決心去瞭。
王大石看瞭眼徐鳳年,也跟著離去。
能跟小姐並肩作戰,然後死在一起,哪怕屍體離得很遠,這也是王大石最好的江湖。
徐鳳年從桌上拿起那半包細棋子軟糕,走出屋子來到那間關押流寇的屋子。坐下後,看到這個先被當作棋子再被當作棄子的可憐蟲,約莫是中瞭軟筋酥骨的藥物,挺精壯的大老爺們兒,到現在還是面目潮紅渾身乏力。幸好現在註定沒人來這邊,否則撞見世子殿下跟這麼個一副任人魚肉模樣的漢子待在一屋,孤男寡女也就罷瞭,偏偏是倆漢子,恐怕對於接下來場景的想象,應該十分不堪入目。
徐鳳年搬瞭條椅子坐在窗邊,窗口不高,徐鳳年本就身材挺拔,伸著脖子就可以看到客棧院中的動向。
他嘗瞭嘗軟糯可口的糕點。
方才從趙潁川手裡救下王大石,恐怕被救的人與劉妮蓉都猜想不到為何,當然也不是說世子殿下簡簡單單為瞭一包糕點就出手,都說吃飽瞭撐的才做無聊的事,當時世子殿下可是連吃都沒有吃,隻不過王大石是魚龍幫一行人中唯一一個發自肺腑親近世子殿下的人,沒有功利色彩。何況趙潁川的行徑也太過不地道。至於劉妮蓉下場如何,徐鳳年就不會去身先士卒,這件事本就是魚龍幫的氣數,是劉妮蓉身為未來魚龍幫幫主的命。說句難聽的,以世子殿下的身世,為瞭一個劉妮蓉急著去出頭,那豈不是裴南葦丟個媚眼,徐鳳年就得拉上幾萬鐵騎,去跟靖安王殺得中原硝煙四起瞭?
鬥米恩升米仇,古人古話最是說透世情人心。
徐鳳年慢慢吃著糕點,沒在意那名寇匪的狐疑眼神,他在想過瞭河的小卒子王大石,此時是身無餘物,瞭無牽掛,願意與劉妮蓉一起慷慨赴死,若是今日幸存下來,一朝富貴權勢以後,當他有機會占有心中仙子劉妮蓉的身體,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他又會如何抉擇?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回頭再看,此時的王大石便不是好人瞭嗎?徐鳳年看到魚龍幫幾個性子急躁的幫眾試圖阻擋官軍馬蹄,一人被弓箭射透胸口,死得不能再死;一人被馬背上劈下的北涼刀劃裂瞭整張臉,在地上打滾嚎叫,然後被耍瞭一個禦馬技巧的騎士,用馬蹄踩踏致死。魚龍幫這才知道敵人根本就沒有講道理的打算,頓時被激起瞭江湖兒郎的血性,要與陸續闖入客棧大院的三股勢力來個魚死網破。有箭術大傢公孫楊在樓上策應,劉妮蓉兩次都死裡逃生,這還歸功於馬戰頗為狠辣的周自如沒有將矛頭指向她。
徐鳳年咽著糕點,發現沒有看到王大石的身影,這才轉頭含混不清地問道:“犯瞭什麼事?”
這人大腿上血肉模糊,幾乎可見骨頭,顯然在趙潁川手上沒討到好,已經對佩刀的年輕人有瞭心理陰影,聽到世子殿下問話,趕緊答復道:“劫殺瞭一隊北莽來境內做毛皮生意的商旅,然後就被咱們北涼通緝瞭。”
徐鳳年嗯瞭一聲,說道:“看來那隊商旅與咱們北涼邊軍關系不淺,是不是以搶劫北涼邊境商賈的名義,讓你上榜?”
漢子哭喪著臉點頭,忍著徹骨疼痛咬牙道:“這位公子是明白人!聽說這邊新來瞭一位果毅都尉,這不下邊那些領兵的當官的,都想著跟新主子表功嗎?咱就給撞上瞭,也算點子背,身手不行,怨不得江湖太深。”
徐鳳年輕笑道:“你倒是有覺悟。”
漢子生怕眼前這位帶刀小爺一言不合就拿刀子往自己身上抹,趕忙找瞭個話題,也好轉移身體上的疼痛,這他娘的迷藥,你奶奶的倒是分量再足一些好讓老子幹脆昏過去啊,漢子因為疼痛而臉色猙獰,眼神略微拘謹小心地問道:“公子可聽說過這位新上任的果毅都尉?”
徐鳳年瞥瞭一眼院中場景,還是沒有看到王大石,皺瞭皺眉頭說道:“皇甫枰,以前是中原青山山莊的二莊主,山莊被北涼鐵騎踏平以後,一大窩喪傢之犬就成天琢磨著怎麼跟北涼王府拼命,後來陸續死得差不多瞭,幾乎要絕瞭門戶,不得不學聰明,不再去跟徐驍和大人物們過不去,逮著任何一個王府裡頭的人就會紅著眼睛砍下去。三年前就有個窮人傢出身的丫鬟回傢送銀兩給爹娘,路上給他們綁瞭去,等王府人馬趕到,小姑娘整個下半身已經見不得人。要是我當時在場……”
說到這裡,徐鳳年頓瞭一頓,自嘲一笑,“似乎也不能怎麼樣瞭。那位果毅都尉,出賣瞭最後一撥青山山莊的餘孽,給王府通風報信,使得躲瞭好些年都沒死的老莊主與一位親兄弟,以及二十來位沾親帶故的,都通通被北涼騎兵給砍瓜切菜瞭。我還聽說這個心狠手辣的傢夥入府見著瞭北涼王,不但被賞賜瞭幾本聽潮亭裡的武學秘籍,還撈到手一個正五品的果毅都尉,時來運轉,應瞭那句江湖老話,賣什麼都不如賣兄弟來得一本萬利。”
漢子越聽越心驚,忐忑不安問道:“公子消息可真靈通,莫不是與先前那位小將軍,一樣是官府中人?”
徐鳳年笑道:“我現在跟魚龍幫走得比較近。”
漢子腿部鮮血流得更厲害瞭,雙手死死抓住椅臂,滿頭冷汗,臉上還是擠出比哭還難看的勉強笑容,恭維道:“公子氣宇軒昂,一看就是福氣厚重的人,這趟大難不死,必有大成就。”
徐鳳年終於看到王大石在樓下院中露面瞭,魚龍幫已經死瞭六七個血氣方剛的漢子,其中就有那個黃昏時入住客棧在世子殿下腳下吐瞭一口唾沫的,是地上躺著的最後一具屍體,被一根矛斜刺入胸膛,再被配合嫻熟的另外一名騎士拿刀削去腦袋。若說前面幾位是憑著一腔熱血去拼命,那這個傢夥就算是相當不把自己的命當命瞭,畢竟明擺著上前就是死,有瞭好幾具屍體擺在地上做血淋淋的前車之鑒,再跑上去逞匹夫之勇,死得實在不值當。
這不,他被一矛一刀解決掉的時候,身邊除瞭劉妮蓉其實已經再沒有人,好在在客棧門內兩腿顫抖瞭半天的王大石不斷拿拳頭砸腿,後來甚至給瞭自己兩耳光,這才終於讓兩條抖成篩子的腿肯聽使喚,大喊著給自己壯膽,半路上撿起一位師兄的佩劍,就沖入陣中,閉著眼睛一頓亂砍。估計是那些殺入客棧的人物覺得好笑,一時間沒有急著做掉這個構成不瞭半點威脅的小子。
劉妮蓉環視一周,除瞭敵人再無其他人,身後魚龍幫幫眾與她對視後,都低頭畏縮著往後退去。
樓上公孫楊射瞭三十一箭,起先六箭射死瞭四人,後來察覺到沒有回旋餘地,就開始擒賊先擒王,但接下來所有羽箭都被貂覆額女子豢養的老人以五爪輕松抓住。
公孫楊知道即便這名老者不是金剛境的絕頂高手,也差不遠瞭。
他撫摸瞭一下牛角大弓,然後折斷弓弦,這才緩慢下樓,微瘸的他默不作聲地來到劉妮蓉身後。
始終沒有下馬的周自如掉轉馬頭,閑散倨傲地連人帶馬轉悠瞭一圈,居高臨下望著一身血跡的劉妮蓉,嘴角扯起一個陰沉弧度,帶著莫大的滿足和得意。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來瞭。”
椅子上的漢子沒聽清楚言語,自顧自小聲道:“這位公子,小的前些年搶到手一本泛黃的刀譜,不識字,便去青樓包養瞭一個識字的清伶整整兩月,一個字一個字拆開才將那部刀譜記下,公子若是想學,可以帶我離開客棧,我慢慢口述給公子。”
徐鳳年背對房門,仿佛心不在焉,沒有聽到漢子提出的誘人條件。
一陣不合時宜的馬蹄轟鳴聲由遠及近,在周自如耳中異常刺耳,一直胸有成竹的周大公子臉色微變,扭頭望去,黑夜中,一串串火把綿延如山。
不下百騎,突襲而至。
為首一名披甲中年將軍,是一張極為陌生的臉孔,但看那身甲胄,起碼是北涼軍中正五品官職的實權將軍,這絕對不是倒馬關折沖副都尉或者垂拱校尉可以沖撞撼動的存在。
更讓周自如感到不安的是這名將軍身邊有一騎,正是倒馬關地位僅次於他爹的垂拱校尉韓濤!
縱馬長驅直入客棧的韓濤睨視周自如,冷笑道:“嘖嘖,周自如,好大的本事,到底在這倒馬關,你爹是折沖副都尉,還是你是折沖副都尉啊?!”
最後一個“啊”字,用瞭很明顯的升調。
官場上官大一級壓死人時,很多人喜歡如此說話。
周自如低頭拱手,眼睛裡閃過一抹狠毒,平淡道:“回稟韓校尉,有匪寇與陵州魚龍幫勾結,小的聽到消息,得到折沖副都尉的允許,便帶兵前來客棧,生怕這夥歹人逃脫。其間若有不妥之處,懇請韓校尉明示,小的甘受責罰。”
一騎緩緩踏入客棧,韓濤主動讓開道路,讓這名將軍有足夠的開闊視野。
沒法子,身邊這位果毅都尉,可是那能夠親自面見大將軍並且還得到賞賜的蓋世猛人,別跟老子提那些果毅都尉忘恩負義的齷齪往事,屁大的事,放個屁就全過去瞭!如今皇甫果毅無疑是北涼這一段邊境上最炙手可熱的大人物,韓濤若非在“朝中”有人,根本就搭不上這條線。今天也算周自如父子運氣差,撞到刀口上瞭,擱在以前,韓濤也就捏著鼻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讓這對父子勢大權重。可今天是果毅都尉巡視邊城的日子,韓濤要是讓這個機會從指縫裡溜走,幹脆把自己爪子剁瞭算瞭,還摸個屁的小妾美婢們的白花花胸脯。
萬般精心算計,官大一級,位高一階,就全成瞭笑話。
周自如敢做敢當,更敢服軟認輸。
那名果毅都尉看瞭一眼彎腰低頭的周自如,和煦笑道:“周自如是吧,本將雖上任不久,但早已聽說你的英名,今日親眼見到,名不虛傳,不錯不錯。”
韓濤愣瞭一下。
周自如敏銳捕捉到韓濤眼中的一絲迷惑,心中大定。知道老爹在這位北涼邊軍的大紅人那邊,有很大留白可以用黃金白銀美人古董去慢慢填補。
這讓原本想要抖摟出客棧有人擅殺北涼甲士趙潁川的周自如,心甘情願啞巴吃黃連,斜瞥瞭一眼劉妮蓉,以後將她弄到瞭床上,有的是手法讓她生不如死。
果毅都尉在來的路上,已經從韓濤隱晦的三言兩語中略知一二,猜出這名垂拱校尉與魚龍幫後邊的靠山有些交情,他丟給韓濤一個眼神,微微一笑後率先離去。
周自如緊隨其後。
貂覆額女子一臉不悅,但經身旁五爪金黃色的老者在她耳畔低聲勸說,這才憤恨離場。
那些向肖鏘尋仇來的江湖人,頓時作鳥獸散。
雷聲大,雨點也不小,但好歹沒有讓所有人都淋成落湯雞,但這也越發襯托出那些死在劉妮蓉面前的魚龍幫幫眾的無辜可憐。
肖鏘約莫是沒能從後院門逃走,臉色平靜地來到前院,不輕不重地咳嗽一聲,讓幫眾還魂,指揮他們收拾殘局,面對劉妮蓉的冷淡眼神,這位二幫主臉不紅心不跳。
你一個尚未掌權的小女子,還是老子的徒弟,還能翻瞭天不成?
劉妮蓉沉默著走回客棧。王大石仍是一臉茫然,跌坐在地上,手腳發軟。
二樓。
一直在忍痛拼死積蓄氣機的漢子終於退去迷藥藥勁,以左腿做支撐,起身驟然發力,一個前撲,朝這名年輕公子後背砸去一拳。尋常體魄的武夫,被他得逞,定要七竅流血!
他哪裡有什麼刀譜,隻不過拖延時間罷瞭,既然這個初入江湖的雛兒不知世道叵測與人心深淺,將偌大一個後背讓給自己,爺爺我可就不客氣瞭!
徐鳳年衣衫悄不可見地微微一蕩。
那名以拳法剛猛著稱的武夫肝膽欲裂,發現自己一拳在離這人後背三寸處,絲毫不得進入!簡直就像撞上瞭一道無形的銅墻鐵壁!
天底下肯定有這等境界神通的高手,可他如何能相信就在這座小小客棧內,被自己給遇上瞭?
漢子心知不妙,對敵經驗豐富的他就要收拳後撤,但更恐怖的情緒立即籠罩瞭他的全身——漢子發現自己已經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後掠去,可身體卻是紋絲不動。
他眼睜睜看著那名背對自己的公子哥,伸出一手握住腰間懸刀的刀柄,刀鞘朝他胸口“輕輕”一撞。
如山寺敲擊晨鐘!
他體內氣海驀然炸開。
七竅流血而亡。
徐鳳年殺人以後毫無感觸,隻是想起其中一個江湖。
記得年幼時在武庫聽一名飽經滄桑的守閣奴講述江湖風雲,上瞭歲數的老人言語風趣,說武林上有一名使刀的英雄某次闖蕩江湖,遇到一人,咦,你綽號叫抄刀鬼?我也是耶。
那人笑著說好巧好巧。
再然後呢?還不是找機會朝對方後背出黑刀子,好教天底下才一個抄刀鬼?
年少的世子殿下起先覺得好笑,看不懂老人嘴上的自嘲與眼中的落寞,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老人當年真正綽號便是抄刀鬼,另外一人,曾是他年輕時候相遇的好兄弟。為瞭兄弟情,老人甚至拒絕瞭愛慕他的女子,默默離開江湖,走遍大江南北,行俠仗義,以後再重逢,才知嫁給兄弟的女子已經抑鬱病逝,而那名兄弟則在痛飲以後,一刀差點絞碎他的胸膛,那時他才知女子那些年吃瞭多少苦,兄弟心中又積瞭多少嫉妒與恨意。後來,一名江湖兒郎尋到瞭武庫報那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被擒之後,老人竟然跪在世子殿下腳下,乞求網開一面,真相這才浮出水面。徐鳳年何等闊綽出手,見老人傢情真意切,不僅放瞭那自取其辱的哥們兒,還隨手丟瞭兩本武庫秘籍,再以後?大概是三年以後,老人一次出門散心,就給那小子用秘籍上的劍術削去瞭腦袋,這中間興許是老人與那人的默契,一個一心求死,一個矢志報仇,但這樁刺殺讓感覺到被戲弄的世子殿下暴跳如雷,一氣之下帶人抓住那名刺客,臨頭想起聽潮亭裡老人的豁達,最終還是咬牙放過。
這種混賬事,如果隻是聽人當一個茶餘飯後的談資段子說起,隻會覺得荒誕不經,一旦真發生在自己身上,會是如何感受?徐鳳年見識過太多所謂江湖人士的豪邁與醃臢以及君子與小人,見過許多北涼王府外豪氣萬丈的,在北涼王府內跪地求饒的,見過許多與自己素未謀面就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的。而很多時候,遇刺的世子殿下才十歲不到,但太多進瞭王府有機會走到北涼世子跟前的武夫,毫不猶豫便揮下刀劍,最後當然一個個毫無懸念屍體都被丟去喂狗。別人知道江湖的冷酷殘忍,大概就像劉妮蓉這般,會很晚,晚到可能是這一生的最後關頭,但徐鳳年慶幸於他是人屠徐驍的兒子,知道得早,活得也不算短,就這樣看似光鮮令人羨慕地活到瞭今天。
江湖裡,很多老實人用將心比心的嘴上道理與人講道理,別人就用拳頭跟你講道理。你用拳頭講道理,別人又用滿嘴仁義道德聒噪你瞭。
這道理如何講?
徐鳳年隻是低頭瞧瞭眼沒有出鞘便殺人的春雷刀。
那個叫右松的摸刀稚童,他的江湖隻是孩子的江湖,天真地以為隻要是江湖就會很好,肯定比一串冰糖葫蘆要好吃。而少年的江湖,大多如魚龍幫被人欺負慣瞭的王大石,心中有一個高不可攀的女子,暗自思慕,身陷險境時,不去多想,隻覺得能與她死在一起也就足夠。但成年人的江湖,如羊皮裘老頭那般興致所至,在山巔放言“劍來”二字,便能教兩撥千餘劍飛來,畢竟鳳毛麟角。混得慘的,是劍州邊境上的青鏢韓響馬,才入江湖便死得憋屈,絕大多數混得稍好,或者就如東越劍客呂錢塘這般,功成名就,卻江湖兒郎江湖死。
韓濤留下幾名倒馬關武卒與魚龍幫一起清理殘局,畢竟連死帶傷有十來號人,並不是一樁小事,如何收尾收得漂亮,很考驗韓濤帶兵為官的本事,如今不管朝野如何暗流湧動,明面上還是天下安定的盛世光景,靠著戰場軍功獲得鯉魚躍龍門式的晉升,可遇不可求,更多的還是那些小算盤裡的蠅營狗茍。
魚龍幫這趟吃瞭大虧,隻不過死裡逃生,慶幸遠多於悲慟。二幫主肖鏘掏瞭三十兩銀子給那些兵爺,倒不是說魚龍幫掏不出更多,隻不過這些明擺著是垂拱校尉嫡系心腹的武卒,終究隻是沒辦法一錘定音的小吏,萬一胃口被撐大瞭,以後到瞭韓濤那邊可就不好出手打點瞭,這裡頭的權衡計較,魚龍幫中估計也就老江湖的肖鏘拿捏得妥帖準確。劉妮蓉並未拆穿肖鏘在樓上的嘴臉,可見在一場幾乎成為滅頂之災的風波後,她瞬間成熟瞭許多。
徐鳳年把那名暴斃的江湖流寇擺回椅子上,做完這勾當,見到劉妮蓉面如寒霜地站在門口,徐鳳年平靜地說道:“趙潁川給這人除瞭下迷藥,還有毒藥,死瞭。”
劉妮蓉瞥瞭一眼椅子上屍體七竅淌出的血跡,是常態的猩紅,她便譏諷道:“姓徐的,你覺得我會相信?當我是三歲小孩?”
徐鳳年知道她在記恨自己的見死不救,笑道:“趙潁川是我殺的,你要如實稟告官府?我若是被抓瞭砍頭,魚龍幫怎麼回陵州跟堂堂從四品的武散官交代?”
劉妮蓉死死盯著這個怎可以如此厚顏無恥的男子,似乎再多看一眼就要污瞭自己眼睛,轉身冷笑道:“你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殺瞭趙潁川,都算是幫瞭魚龍幫,我還不至於忘恩負義到這個地步,哪怕需要上千兩銀子來擺平這件事,我劉妮蓉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徐鳳年站在椅子邊上,“多謝劉小姐。”
劉妮蓉跨過門檻時略作停頓,緩緩道:“在我看來,你比肖鏘還不如。”
徐鳳年隻是笑瞭笑,沒有反駁。他回到房門被趙潁川撞碎的屋子,見到坐在床沿瑟瑟發抖的王大石,他顯然還沒有從客棧院落的廝殺中緩過神,對一個才踏入江湖的少年來說,今晚血肉橫飛的場景實在有些超出承受能力,尤其是那種在官傢甲士面前被一邊倒地屠戮,估計會深刻烙印在少年的心底,一輩子都抹不去。
王大石抬頭看瞭看徐鳳年,勉強擠出一個笑臉,喊瞭一聲“徐公子”。
徐鳳年點瞭點頭,繼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從懷中掏出不起眼的刀譜繼續鉆研。覆甲疊雷在內那博采眾長的二十餘招刀法,都可在譜上得到印證,刀譜並不拘泥於招式的開創與闡述,字裡行間,透著股天下第二王仙芝獨有的獅子搏兔,君臨天下。徐鳳年低頭閱讀時,輕輕說道:“那包糕點都被我吃瞭,回頭還你。”
受寵若驚的王大石連忙擺手道:“不用還不用還,徐公子見外瞭。”
徐鳳年眼角餘光瞥見這少年的拘謹,想到院中提劍對敵時的亂砍一通,會心一笑,問道:“你們魚龍幫劉老幫主內外兼修,炮捶長拳爐火純青,講究以理當頭以氣為主,剛柔並濟,怎麼到瞭你這裡腳步如此虛浮,是沒人傳授你入門要領嗎?”
王大石生怕給徐公子誤會輕視瞭魚龍幫的風氣,慌張道:“教瞭教瞭,隻不過我悟性太差,不得要領,師兄他們就很有能耐。”
徐鳳年也不揭穿。宗門幫派裡大多山頭林立,真正上得瞭臺面的武藝本事都要師父口述親傳,否則就要差之毫厘謬以千裡,要不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個說法就沒根腳瞭。王大石這種誰都可以拿捏的軟柿子,誰樂意去花心思栽培。窮學文富學武的老皇歷傳瞭好幾百年瞭,真想要在武學上出人頭地,靠機緣更靠財力。投帖拜師需要好大一筆禮金,而且數額與師父身手掛鉤,拜師以後也並非一勞永逸,還得養師父,逢年過節送禮以外,得有眼力見兒主動給師父添置各類行頭。再者,比武切磋,有個傷筋動骨,吃藥養護,又是一筆沒個盡頭的可怕開銷。名門大派為何讓人削尖瞭腦袋進入,除去有名師以外,很大原因是大幫派裡提供許多廉價甚至免費的醫藥調理。
再者不缺武伴相互砥礪進步,隻要自身苗子好,等於沒有後顧之憂。可惜如王大石這般沒瞭爹娘的孤兒,所有積蓄便是幫派裡每月發放的那點銅錢,還被師兄們變著花樣掏空,如何能讓也要養傢糊口的師父師叔伯們去正眼看一下?
徐鳳年笑道:“不能白吃瞭你的糕點,我這裡有一套武當最簡陋的拳法口訣,值不瞭幾個錢,也不存在外傳嫌疑,你要是想學,八百來字的口訣,你今晚能記下多少是多少。”
王大石如遭雷擊,撲通一聲跪下,雙肩顫抖哽咽道:“求公子教我!”
徐鳳年沒有出言安慰,任由王大石跪在地上。開始緩緩口述那套拳法秘訣,略作修改,深入淺出,已經將許多生僻晦澀的道教術語都去掉,隻擷取可以拿到手就用的口訣。這種做法若是被道門高人看到,一定都要忍不住破口大罵敗傢子或者撿瞭芝麻丟西瓜。要知道這套拳術心法可是出自武當掌教洪洗象之口,騎牛的是誰?在世人猜測這位陸地神仙到底是兵解還是飛升以後,得知武當山有這麼一套口訣,開始瘋瞭一般擁入武當山。
原先武當山按照掌教遺願,沒有將這套拳法束之高閣或者故意刪減精華,誰想學便來武當學好瞭,隻不過江湖險惡,人心難料,給清凈無爭的武當山惹出瞭諸多禍事。例如一些心狠手辣的武夫在大蓮花峰上看瞭道士們練拳,還不知足,就抓瞭懂口訣的道士一番拷問,事後拋屍荒野,生怕有所遺漏或者懷疑武當山的氣量,殺瞭一個懂口訣的道士還不放心,連殺數人才下山,這使得痛心疾首的武當山最後不得不自行封山,除瞭香客燒香,七十二峰一律謝絕江湖訪客。如此一來,使得這套拳法口訣成瞭時下武林最燙手誘人的香餑餑。故而王大石這一跪,跪瞭一晚,還真不算委屈。
不過徐鳳年說得口幹舌燥,心法口訣來來回回說瞭七八遍,王大石才記下瞭十之五六,看來魚龍幫對這少年評價的資質魯鈍,沒有言過其實。到後來王大石的頭越垂越低,生怕徐公子嫌棄他愚蠢,可那公子始終沒有流露出半點不耐煩,語氣中正平和,娓娓道來,這越發讓少年感到愧疚。到後來,在一句口訣上答復出瞭紕漏,少年竟然泣不成聲,抬頭紅著眼睛說不學瞭。
徐鳳年哪裡是那種沒有火氣的泥菩薩,他自己本就是過目不忘的天賦,練刀再慢,可是連老劍神李淳罡都不得不說有他當年練劍一半的悟性,要知道李淳罡在及冠之年便已入一品,這之後,除去陸地神仙境界,其餘三境,都是在短短五六年中勢如破竹,可見徐鳳年的根骨能差到哪裡去?而世子殿下身邊的人物,能夠走到他身邊,顯然都已是層層篩選,少有笨蛋蠢人,要說對這資質平平的王大石沒有半點鬱悶,肯定是自欺欺人,但真正讓世子殿下生出怒氣的還是少年那句“不學瞭”。
徐鳳年一個吐納,緩瞭緩臉色,不再重復口訣,而是輕聲笑道:“這就不學瞭?那你就等著這輩子都看著劉妮蓉的背影發呆好瞭。”
少年臉皮單薄,被戳穿心事,一下子紅得像武當山那些猴子的屁股,不管如何,氣氛一下子倒是輕松起來。
徐鳳年讓雙腿已經失去知覺的王大石站起來做回床沿,其間還攙扶瞭一把,見他小心翼翼隻將半邊屁股擱在床上,徐鳳年柔聲笑道:“我以前認識一個人,窮人傢出身,沒讀過書,認不得字,小時候不過就是做些砍柴喂豬的農活,後來接瞭老爹的傢當,做瞭鐵匠,要說有什麼過人之處,也就力氣比一般人大一些,打鐵打瞭二十多年,連攢銀子娶媳婦都顧不上。王大石你覺得這麼個傢夥,能有多大的出息?”
王大石一頭霧水,不知道徐公子想說什麼,在他看來,徐公子不光相貌好,氣質更好,肯定是那種江湖人最羨慕的世傢身份,這種人,約莫是說任何話都有禪理玄機的,質樸少年也就不敢接下話頭。
徐鳳年笑道:“就是這麼一個人,成瞭很厲害的劍客。”
世子殿下記起一些往事糗事,自顧自忍俊不禁笑道:“很高的高手。”
王大石看到有一雙丹鳳眸子的徐公子,第一次露出真誠笑臉,竟然看得癡傻瞭,滿心隻覺得這般公子才配得上小姐劉妮蓉。
徐鳳年看瞭眼窗外魚肚白天色,估計再過不瞭多久就能聽到公雞鳴晨瞭,便起身說道:“這套口訣說是武當拳法,其實更側重於養氣養神,體內氣機如何流轉並未具體給出,得靠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自行琢磨。”
王大石聽到這個就又忍不住要下跪感恩。
徐鳳年起身打趣道:“莫欺少年窮,少年膝下有黃金。你就別跪瞭,跪得太多,別說膝下黃金,連銅錢都要給跪跑瞭。”
王大石站起身,一臉赧顏地撓瞭撓頭。
徐鳳年獨自走出房間,想去客棧外找些填肚子的早點。前院已經收拾幹凈,隻是一些隱蔽角落還殘存昨晚惡戰的血跡。出瞭院門,徐鳳年伸瞭個懶腰,花瞭八文錢買下四個大肉包子,邊走邊啃,滿嘴流油,這等分量的一個肉包,要在江南道那邊六文錢都買不下。不知不覺到瞭舊城遺址的臺基那邊,世子殿下嘴角翹起,竟然看到那叫右松的稚童與幾個同齡玩伴在臺上一起打拳,當然是孩子心性的瞎打一氣,嘴上咿咿呀呀哼哼嘿嘿嚷著,腳邊上放瞭各自爹娘縫制的書囊。徐鳳年走上臺基,蹲在邊緣對付第三個肉包子。
摸過春雷刀的右松見到徐鳳年,趕忙停下折騰,小跑過來,小臉蛋天真爛漫地笑著,故意提瞭提嗓門說道:“大哥哥,昨天回到村裡,我跟他們說摸過你的刀,他們都不信呢,說我吹牛!”
徐鳳年伸手摸瞭摸孩子的腦袋,好心替他“洗刷冤屈”,說道:“右松沒有吹牛。”
四五個孩子都圍在徐鳳年身邊,對右松打心眼裡羨慕。徐鳳年眼尖,見到小娃兒右松一直拿眼光去瞥遠處站著的一個小女孩,清瘦嬌小,衣衫縫補得比右松還要厲害,雙手絞扭在背後,她想過來湊熱鬧卻又沒膽量,隻敢低頭望著已經露出腳指頭的破麻鞋。正要對肉包下嘴的徐鳳年笑瞭笑,停下動作,揉瞭揉肚子無奈道:“一連吃瞭五六個,吃撐瞭。這兩個丟瞭可惜,右松,幫大哥哥吃一個?”
右松猶豫瞭一下,附近一個饞嘴小胖墩可就不客氣瞭,嚷著要吃,徐鳳年便遞給小胖子一個,右松這才接過另一個,見大哥哥使瞭個眼色,這孩子會心一笑,雙手捧著包子就跑去找青梅竹馬的女孩,不知說瞭什麼,好說歹說總算說服瞭那女孩,最後一人一半吃瞭起來。徐鳳年悄悄朝那邊伸瞭個拇指,右松咧嘴笑瞭笑。小胖墩幾個嘗過瞭兩文錢的鮮美肉包,知道再不去私塾,就要被先生打手板瞭,呼啦一下拎起書囊跑散瞭。徐鳳年走到右松和小女孩身邊,才看到後者雙手十指生滿凍瘡,爆裂得鮮血淋漓,這樣一雙小手,若是還要去溪水裡洗衣,去山上地裡勞作,該是如何的刺痛?
徐鳳年默不作聲,隻是蹲著聽右松說些村裡村外雞毛蒜皮的事情。這才知道前兩年鄉裡出瞭一名秀才,約莫是鄉野村民眼窩子淺,覺得是頂天大的光耀門楣,右松所在的村子便聯手其餘兩個莊子一起出錢,請瞭一位絕意仕途的舉人老夫子來開館教書。教書先生清廉嚴厲,口碑很好,也就蟬聯瞭好幾年,一直在這邊教書,對於右松這些孩子的爹娘村民來說,望榜及第什麼的,遙不可及,想都不敢想,隻想著孩子們能識字就很好。右松很驕傲地跟世子殿下笑著說,老夫子說啦,他寫的字不錯,以後可以讓他代老夫子給村裡人寫春聯呢。
這時候,那小女孩兒也跟著笑,柔柔怯怯的,眼眸兒裡的神采,如同甘洌山泉。
這時,從倒馬關中馳騁出十餘騎,甲胄鮮明,看得右松好生崇敬。
馬隊後頭跟著幾名在倒馬關附近名聲很臭的青皮無賴,賣力跟著奔跑。
騎隊每跑出一段距離,就不得不緩速等待這靠腳力拼命追趕的幾人,騎兵們個個面露鄙夷。
小女孩心思細膩,扯瞭扯右松衣角,指瞭指村子方向,有些畏懼和擔憂。
右松頓時臉色蒼白,小心翼翼地將書囊交給小女孩,顧不得事後會被老夫子拿板子敲打手心,與世子殿下告辭後,追瞭上去。
徐鳳年低頭發現小女孩抓住自己的袖子,笑著點頭道:“我馬上去。”
村子有溪水繞行,便如女子秋波有瞭靈氣。村頭雞鳴才依次響起,便有一名小娘子蹲在溪畔浣衣,因為姿勢的緣故,凸顯得她身段婀娜,木槌一次次輕柔敲打擱在青石上的衣物,不敢如何用力,累瞭便稍作歇息,伸出一根青蔥手指去捋起垂下遮掩眉目的青絲,沾瞭濕水,便緊貼在額頭與臉頰,偶爾出神發呆,望著水中自己面目的倒影,漣漪起,便模糊瞭。
她嘴角微微勾起,窮苦人傢買不起銅鏡,這物件對她而言實在華而不實,雖說方圓十裡都說她長得好看,可她也從不覺得自己哪裡便真好看瞭,倒不如稱贊右松長得男孩女相有福氣,更來得讓她開心。她輕呼出一口氣,回過神,繼續捶打那些泛白稀疏的衣裳。她不敢人多時候來浣洗衣物,尤其是那些貼身的,總覺得羞人,而且村裡一些個遊手好閑的憊懶漢子,不管是青壯年紀還是上瞭年歲的,都會沒臉沒皮地蹲在溪邊上,指指點點。一些村裡婦人自然也都不樂意,背後罵她是狐貍精,若是有自傢漢子覥著臉在溪邊,少不得陰陽怪氣地刺她幾句。她微微嘆息,看到一隻紅繡兜肚兒,約莫是自己那裡委實累贅瞭些,始終撐著,故而比較穿在外頭的衣衫,針線都顯出讓她臉紅的稀稀疏疏。小娘子趕忙拿木槌敲瞭幾下,想著趕忙洗幹凈瞭就去晾在屋裡。她自嘲地笑瞭笑,不就是兩塊肉嗎,真不知道男子們為何眼光總盯著看,她倒是恨不得生得越小越好。
秀氣小娘子出嫁前是米脂的閨女,北涼有“米脂的婆娘銅陵的漢”這麼個說法,說的是米脂一方水土養育出來的女子格外靈氣,模樣周正不說,肌膚還柔滑。她還是少女時,便是米脂那邊小有名氣的美人坯子瞭,後來緩緩長開瞭,嫁到這邊,可憐命不好,才過門沒多久就克死瞭男人。村裡都知道她公婆兩老臨死都憋著股恨,隻不過有瞭孫子右松繼承香火,死前那幾年,雖說沒有個好臉色給她,但總算沒有說出過太惡毒的言語。她一直覺得對不住夫傢,從沒有任何怨言,其實再苛刻的村裡人,也都知道這個苦命女子的確沒有任何對不起老趙傢的事。一個本該嫁入有錢人傢享福的瘦弱女子,愣是做瞭許多男子都嫌累的農活。曾經有幾個村外流子躥入她傢院子,偷瞭掛在竹竿上晾曬的兜肚回去,從沒有與人生過氣的小娘子竟然瘋瞭一般,追到隔壁村子,一副拼命的架勢,村裡頭幾個輩分大的老人終於看不下去,喊上各自傢裡長得結實的晚輩子孫,小半個村子扛著鋤頭,才算把那事給瞭結瞭,隻記得這女子,死死攥著抹胸兜肚兒坐在地上默默流淚,也不罵人,隻是不出聲地哭。
這以後,她曬衣物寧肯晚些曬幹,也隻在傢裡通風的屋子搭起竿子慢慢晾曬。接下來的歲月,右松就成瞭她的天,好在那打小沒瞭爹的孩子也爭氣,連學問很大的老夫子都樂意將一些書籍讓孩子帶回傢,尋常孩子若是敢碰一下老夫子的私藏書籍,一雙小手還不得被老夫子打成出籠饅頭,村裡老人都說以後她可以母憑子貴,會苦盡甘來的。
小娘子正將一件一件衣物放入竹籃,驀地轉頭,看到站著一位如何都猜想意料不到的男子,站得挺遠,而她此時手中正握著繡花素樸的藍色折扇形抹胸。她唰地一下便漲紅瞭俏臉,下意識狠狠瞪瞭一眼。這人行事怎的如此放浪,昨日還覺得他保不齊是那世族高門裡走出來的遊學公子,莫不是半點不知非禮勿視嗎?!虧得自己還以為他很有雅士風度!
接下來惱羞成怒的小娘子看到那佩刀男子一臉尷尬,似乎想要解釋什麼,最終還是沒有此地無銀三百兩,隻好側過頭,讓她好將貼身物件藏入竹籃。小娘子微微愣瞭愣,這公子似乎臉紅瞭?這才讓她稍稍神情緩和,到底是知羞恥的男子,比起那些總喜歡色瞇瞇說下作閑言閑語的潑皮無賴,要好一些,隻不過他來這村子做什麼?小娘子慌忙提起竹籃起身放在身後,可能是眼前佩刀公子的撇頭讓她有瞭與他正視的膽量。她雖是村野婦人,卻也知道富貴人傢的種種富貴病,那些出手闊綽的商賈子弟,品性未必就比村裡無賴更好,這位曾蹲在土坯墻頭吃冰糖葫蘆而且與右松玩到一塊的公子,應該不是壞人,可若他以為自己是那種可以任意勾搭調戲的女子,她就敢扇他一個耳光。
徐鳳年緩緩轉頭,平靜道:“等下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看到右松,就帶著他回村子裡。”
馬蹄聲毫無征兆地響起,踏破瞭小村莊的寧靜安詳,炊煙依舊裊裊,黃狗吠聲跟著四起。
倒馬關騎卒驟至,眼神冷漠,在溪畔岸上俯視著身份懸殊的一男一女,沒資格騎馬的幾個青皮流子,對著身披鮮亮伍長甲胄的高大騎士,諂媚邀功道:“軍爺,瞧瞧這位小娘子姿色如何,附近十幾個村裡,就數她最俏瞭,咱們都喊她許織娘,是個寡婦,她公公婆婆倆老傢夥也躺棺材裡去瞭,沒啥依靠,這些年應該沒被野漢子得手過,身子幹凈得很,保準能讓大將軍看上眼!”
為首的在倒馬關也算一名小官的騎士見到這名素衣小娘子後,從頭到腳仔細打量瞭一番,滿意地點點頭,心想以前怎麼沒聽到柳溪村有這麼一枝野花,若是早點得知,哪裡輪得到別人出手!
隻不過既然錯過,再想偷偷下手擄走就難如登天瞭。昨晚韓校尉連夜喊瞭連他在內幾名心腹挑燈密議,垂拱校尉說果毅都尉皇甫將軍大駕光臨倒馬關,沒幾個暖被窩的娘們兒太不像話,招待不周,怪罪下來,誰都扛不住。韓濤嘴上說是不敢拿青樓裡的庸脂俗粉去糊弄皇甫將軍,可他們幾個心知肚明:其實這邊最大窯子裡的兩位當紅頭牌,正被韓校尉瞞著傢裡母老虎偷偷包養在一處小宅子裡呢。韓校尉舍不得,又不敢拿次等妓女來孝敬果毅都尉,生怕成瞭死對頭折沖副都尉的把柄,便計上心來,要他們找兩個身世幹凈的良傢小娘子,說是花重金請到倒馬關,可他們哪裡不懂得裡頭的貓膩兒,不過是搶人罷瞭,事後打賞個十幾二十兩銀子封口,就算不錯瞭。
當大官的動動嘴,做小吏的可不就是要跑斷腿,夜裡找的兩個姑娘,一個韓校尉沒瞧上眼,說是這張臉蛋兒丟到青樓裡一年都掙不到幾兩碎銀;另外一個姿色倒是還不錯,還是個未曾破瓜的雛兒,韓校尉又說這個哭得死去活來的黃花閨女不會伺候人,二話不說讓人給帶到私宅裡去,讓他們幾個焦頭爛額辦正事的差點憋出內傷。天亮時分,這幫東西覺著再拖下去韓校尉就得拿他們婆娘下手瞭,其中一名袍澤就說幹脆讓鎮上的混子帶路,死馬當活馬醫,試試看周邊村子裡能不能撞大運找到一個能讓果毅都尉吃下嘴的小娘子。嘿,還真他娘的給誤打誤撞上瞭,眼下這個提籃子亭亭玉立在溪畔的小婦人,粗看並不驚艷,可多瞧幾眼,就咂摸出滋味瞭,用那些酸秀才窮書生的話說就是肌膚勝雪吹彈可破啊,那小腰,那胸脯,都是一絕啊。伍長騎士吞瞭吞口水,知道這趟不會白走瞭!
騎士丟給卑賤無賴們事先說好的一袋子銅錢,彎下腰,眼睛盯在小娘子身上,輕聲詢問身邊幾個不入流的貨色:“得有個由頭才好,倒馬關將士向來愛民如子,可不會與百姓為難。”
一個青皮眼珠子滴溜溜轉著,小聲笑道:“軍爺放心,這個簡單,這許織娘經常去鎮上買些碎綢小緞,回傢繡成香包,再拿去集市上販賣,軍爺就說倒馬關有將軍夫人小姐,想要她入府刺繡。這個說法如何?”
伍長眼睛一亮,不得不正眼看瞭下這個青皮,破天荒拍瞭拍他的肩膀,嘖嘖道:“不錯不錯,你小子有點小聰明,叫什麼?這趟差事若是妥瞭,以後跟著我混,在倒馬關這裡任你吃香喝辣,隻管報上本官的名號,看誰敢收你的錢!”
那得瞭一大筆橫財還得富貴的無賴激動萬分,顫聲道:“軍爺,小的叫張順,軍爺喊我順子就行!”
看到軍爺朝小溪那邊扭瞭扭脖子,張順潤瞭潤嗓子,狠狠瞧瞭一眼那個自己每晚上都奢望著摟在懷裡褻玩的小婦人,讓你端架子,老子得不到你的身子,也絕不讓你有清白日子過,你不是為瞭貞節牌坊,連許多樁傢境殷實人傢主動找上門的婚事都拒絕瞭嗎,老子知道你這個小娘們兒傲氣,偏不讓你身子和名聲清清白白,等到被那個天大的軍爺果毅都尉玩過瞭你,你還有什麼臉皮和心氣繼續裝貞潔烈婦?嘿,到時候老子再好生折騰你,豈不是與大將軍都成瞭一起做過那種事兒的兄弟?隻是不知道等輪到老子,得是第幾手瞭,看情形,身邊幾位個個眼神跟豺狼一般的軍爺,肯定是不會放過她的。
一肚子壞水的張順悄悄努瞭努嘴,伸手抹去口水,大聲嚷道:“許清,倒馬關有位將軍夫人請你去刺繡,賞銀……”
伍長騎士自作主張輕聲說道:“二十兩。”
張順立馬順竿子往上爬,以施舍語氣拉長嗓子說道:“二十兩!你一年到頭也掙不瞭這麼多,還不趕緊跟軍爺一起回倒馬關?!耽誤瞭將軍夫人的事,你吃罪得起嗎?!”
張順賊心暗起,盡量語調平靜道:“那籃子衣物,我替你拿回傢就行。”
馬背上的軍爺伍長皺瞭皺眉頭,如何不知道這張順的齷齪心思,但他還是沒有出聲。他知道想讓底下人心甘情願地辦事,當一條不光會搖尾巴還能替主子咬人的走狗,光靠官威壓著是不行的,若是不給點額外甜頭,個個油滑吝嗇,你能如何?
徐鳳年這時才知道她叫許清。
隻是這個簡簡單單姓名裡的“清”字,在這個世道,是不是過於沉重瞭點?
小娘子許清咬著嘴唇,她背後小溪才及膝高度,哪怕投水,又淹得死誰?她搖頭道:“我不去!”
伍長與身邊騎士都面無表情,顯然預料到會是這個回答,沒有急於施壓。一個孤苦伶仃的孀婦,如何在與十餘鐵騎以及與整個倒馬關的抗爭中勝出?
張順怒不可遏道:“許清,你別給臉不要臉,信不信老子把你打暈瞭扛去倒馬關!”
許清抬起手臂,手裡有一根敲衣的實心木槌。
十餘騎卒見到這個小婦人倔強得如此可愛,哈哈大笑。
張順憤恨這個不識抬舉的娘們兒讓自己丟人,捋起袖子就要去溪邊讓她知道拳頭輕重,當然不會真用死力去打她,揩揩油也好的嘛。
“娘,不要去!”
一路跑得灰塵撲面的稚童不知摔瞭多少跤,終於出現在眾人視野,這個頑皮卻孝順的稚童帶著哭腔,拼命對他娘搖頭。窮苦孩子,多少會早些知道世事的辛酸。
張順獰笑道:“許清,別忘瞭你還有個兒子,你若是忤逆瞭軍爺們,他們宰相肚裡好撐船,不與你一個寡婦計較,可張順我就要跟你兒子好好交情交情瞭!”
張順說完小跑向孩子,六七歲的孩子如何鬥得過正值壯年的潑皮無賴,被箍在張順懷裡,孩子張嘴咬瞭一口張順手臂,帶出血來,被氣急敗壞的張順拿手臂掐住脖子,竟是要有勒死稚童的跡象。
小娘子依然沒有哭出聲,轉過身放下竹籃,擦去眼淚,這才轉頭平淡道:“我去。”
徐鳳年走到有一手好刺繡的小娘子身邊,提起竹籃,交到她手上,攔在她身前,看著那些打著北涼鐵騎旗號的倒馬關武卒,笑瞭笑,緩緩說道:“各位軍爺,我是嫂子許清的遠房親戚,來往邊關和陵州,也算掙瞭些銀子,身上有一百多兩,若是軍爺不嫌棄,都可以拿去喝酒。隻求高抬貴手則個,別讓我嫂子去將軍府,畢竟嫂子是驛卒遺孀,這事兒再清清白白,將軍夫人再體恤百姓,可若是傳出去,對嫂子、對北涼邊關的名聲都不好。”
一百兩白銀?張順都忘瞭禁錮懷裡的小兔崽子,全是碎銀的話,都能在桌上堆成一小座銀山瞭,全部折換成銅錢的話,那還不得把眼睛都給刺瞎嘍?!沒見過世面的苦人傢,對富貴,都不知道何謂富可敵國或者富埒王侯,遠不如腰纏萬貫來得朗朗上口和直觀形象。千文為一貫,一百兩銀子,那就是足足一百貫,其實銀貴銅賤,起碼能換到手一百零幾貫。張順心想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奢望不就是出門行走,能掛個十幾二十貫在身上晃蕩嗎?吃飯喝酒就摘下銅錢丟到桌上,那叫一個豪爽,回瞭傢,再摟著兩個體嬌腰細臀肥的娘們兒暖炕頭,這人生也就沒多餘念想瞭。
張順目瞪口呆地望向那橫空出世的年輕男子,長得人模狗樣,的確像是不缺錢的公子哥,都他娘的讓他眼紅地佩上刀瞭,賤民別說腰間懸刀鬧市行走,許多衣衫著色都有條條框框拘束著。
可是奇瞭怪瞭,許清這小娘們兒何時有瞭個出手動輒一百兩銀子的富裕親戚?該不會是那種偷偷摸摸在莊稼地裡翻滾的姘頭吧?張順腦袋瓜轉動,琢磨著煮熟的鴨子可不能從鍋裡飛走,這一百兩銀子從那小白臉兜裡掏出來,板上釘釘跟他沒有屁的關系,許清一旦不去倒馬關,沒有被那果毅都尉壓在身下,那他唾手可得的飛黃騰達就成瞭一泡屎,還惹瞭一身腥。附近幾個村子大多沾親帶故,雖說沒誰能把他怎麼樣,可免不瞭背地裡戳他脊梁骨,關鍵是就沒可能嘗一嘗許織娘的味道。
決不允許自己功虧一簣的張順陰笑道:“親戚?我怎麼聽說你小子是垂涎許清身子的外鄉人,別仗著有點小錢就敢跟咱們倒馬關的軍爺們較勁,小心偷雞不成蝕把米!”
那名魁梧伍長對於張順編派的臟水不感興趣,也不信,隻不過這名年輕刀客打開天窗說亮話後,其中一個消息讓人頗為頭疼,這小娘子死鬼丈夫生前竟有驛卒的身份?千萬可別是幽州那邊的陣亡士卒,這幽州三天兩頭跟北莽蠻子廝殺,上頭對這兩州殉國士卒的身後撫恤把關極嚴。也不是說伍長沒辦法搶人,一個發狠也就搶瞭,隻不過萬一惹來上吊投井的鬧劇,少不得花銀子去跟方方面面擦屁股,村子這邊得壓下,縣府官衙那邊也得通氣。
這還是其次,如果讓韓校尉覺得自己辦事不力,以後如何爭得過其餘那些酒桌上稱兄道弟、一個轉身便不遺餘力挖坑陷害的袍澤同僚,如何順順當當升官發財攬銀子?
見在倒馬關可以橫著走的軍爺都猶豫不決起來,張順狗急跳墻瞭,指著溪畔那對狗男女罵道:“許清,你男人不過是咱們錦州鬧出天大笑話的驛卒,被驛馬甩下馬背給踩踏致死,說出去都丟倒馬關爺們兒的臉!你還有臉面去領那份撫恤銀子,我呸!老子要是縣府裡當差的,別說七八兩,七八文錢都不給你!現在公公婆婆進土裡躺著瞭,就以為沒人攔著你找野漢子瞭?
我猜是不是你親手害死倆老傢夥的啊?你這種娘們兒,比窯子裡那些好歹賣身掙力氣汗水錢的婊子還不如,就該遊街示眾,騎木驢浸豬籠!”
稚童魔怔瞭一般去撕咬張順,哭喊道:“我爹是英雄!不許你罵我娘!”
張順煩躁,一把將這兔崽子推摔在地上,罵道:“都不知道你是誰的種!還英雄,你爹是戴瞭綠帽的狗熊!連匹馬都管不住,能管得住你那娘?”
小娘子咬破瞭嘴唇,滿嘴鮮血,淚眼蒙矓,卻狠下心對右松大聲說道:“不許哭!”
滿腹委屈的孩子愣瞭愣,竟然果真安靜下來。
伍長如釋重負,既然是本州境內的驛卒,而且似乎連戰場陣亡都稱不上,就是周自如這些有心人想要捅破天都沒那本錢。當兵當到他這個位置,誰沒幾個心眼,錦州倒馬關因為地理位置內陷向北涼的緣故,北莽蠻子吃瞭熊心豹子膽才敢殺入這個大口袋,沒有戰事已經十幾年,既然不需要提著腦袋去跟北莽蠻子搏命,那錦繡前程如何而來?總不能等著天上掉餡餅,可不就是做這些不太光彩的事情去討韓濤這些大人物的歡心嗎?這名伍長記得前些年上司遇到韓校尉東窗事發,被出身士族的母老虎給聽說瞭金屋藏嬌,上司二話不說就上去頂缸,將那名小嬌娘八抬大轎明媒正娶回瞭傢,自己連碰都不敢碰一下,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娘們兒洗幹凈香噴噴地等著韓校尉寵幸,還得他親自去把門望風。伍長除瞭佩服還是佩服,這不韓校尉玩膩瞭那名女子,就給上司去鄰近縣城謀求瞭一份美差,上司偶爾衣錦還鄉,還能跟韓校尉把酒言歡。
這就是為官的學問啊,伍長如何能不服氣?
徐鳳年眼神冰冷,說道:“我是陵州士子,負笈遊學至錦州倒馬關,你們若想搶人,我不還手,大可以從我屍體上跨過,隻不過事後我所在傢族詰難起來,兩個小小從六品折沖副都尉、垂拱校尉坐鎮的倒馬關,我自信還擺平得瞭!”
伍長與在百姓眼中精悍無匹的騎兵們,都不約而同皺瞭皺眉頭,伍長輕輕疑惑語氣地哦瞭一聲,惡狠狠地盯著這個三番五次讓一樁美事變得不美的王八蛋。負笈遊學?你他娘的明明佩著刀!但伍長眼力不差,依稀看得出這名佩刀男子那份氣度,跟倒馬關頭號公子哥周自如太像瞭,一般人就算打腫臉充胖子故意一擲千金,也裝不出這份鎮靜從容,這讓他有種投鼠忌器的束手束腳感。騎兵伍長揉瞭揉手臂,視線終於不再在許織娘身上逗留,望著這個自稱士族子弟的年輕人,臉色陰沉。
戰馬打著響鼻,間歇響起不耐煩的鐵蹄踩地聲,聲音不大,在這寧靜的村頭溪畔,夾雜著幾聲犬吠雞鳴,卻是異常的驚心動魄。
張順整顆心都懸著,不上不下,難受。才說人傢那長相俊逸到讓他抓狂的佩刀青年會不會偷雞不成蝕把米,風水輪流轉,年輕人抖摟出士子身份後,就該他提心吊膽瞭。倒馬關軍爺如果和氣生財,拿瞭銀子便退去,他一個隻會偷雞摸狗隻敢為惡鄉裡的潑皮,怎麼去跟一個士子爭風吃醋,到時候就是身上掉幾層皮的事情瞭。張順再也不敢去挑釁那公子哥,小心翼翼地抬頭看瞭眼伍長,大氣都不敢喘。
徐鳳年轉頭,看到小娘子伸出兩根手指拉著他的袖口,使勁搖瞭搖頭,眼神堅毅。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將她重新拉回身後,然後松開手,隻是誰都不曾察覺的不知不覺中,他的左手緩緩地按在左腰側的春雷刀上。
唯有小娘子,約莫是女子的直覺敏銳,仿佛覺得有瞭種玄妙的氣息變幻。
就像是在村子石板鋪就的空地上曬麥子,每逢要下雨,她便要與村民們一同急急忙忙去收起麥子,老天爺那會兒,便給人一種窒息的沉悶感,若是再打幾個雷,就更嚇人瞭。
當張順看到馬背上的伍長眼睛裡閃過一抹陰毒,他就知道今天這事情是他賭對瞭,可憐那狗屁的陵州士子則是徹徹底底賭輸瞭,輸得血本無歸,說不定連小命都得搭進去!
身後騎兵與帶頭的伍長朝夕相處,放個屁聞一聞就知道伍長今天晚飯吃瞭啥,看到伍長開始緩慢抽刀,身後今日出行一樣隻佩一柄北涼刀的騎兵則浮現猙獰臉色。
十餘柄北涼刀驚人地動作一致,緩緩出鞘。
張順等幾個青皮嚇得連褲襠裡那第三條腿都一起發軟。
要殺人瞭?
他們不過是既沒被放過血也沒給人放過血的市井無賴村野流氓,真要近距離親眼看到殺人的場景,估計都得嚇暈過去。
這一刻,徐鳳年眼神涼透。
溪畔傳來一聲古怪的清澈聲響,可是竟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物品摩擦發出來的聲音。
但小娘子那一刻,卻感受到瞭一股刺骨寒意,她瞪大那雙好看的眸子,發現士族公子後背的衣衫,好似浪花一般起瞭一陣細微漣漪,層層疊疊,推進,繼而鋪散,再消失。
春雷已出鞘一寸。
但迅速被壓回刀鞘!
徐鳳年死死按住刀柄,深呼吸一口。
不到己身必死,不得出鞘。佛門有閉口禪,五百年一遇的劍道大才李淳罡在入天象以後,曾關閉劍鞘整整六年,一劍不出,才練出瞭那劍意渾厚的一劍開天門!
徐鳳年看到那名伍長抽刀後,去拉韁繩,準備沖鋒。
徐鳳年伸出手臂,攔下不要命前沖的小娘子。他看著這隊騎兵,語調刻板生硬地說道:“你回去倒馬關,跟果毅都尉皇甫枰說一聲,有個佩春雷刀的人在這裡。我給他兩炷香時間來這裡。”
才開始奔跑的十餘匹戰馬在伍長勒緊韁繩後,瞬間停下。
伍長不是傻子,一個自稱陵州遊學士子並且還敢直呼果毅都尉名諱的年輕人,真是隻在那裡垂死掙紮地裝腔作勢?
前程固然重要,可性命還是更重要一些吧。
這世道不怕一萬,還真就怕那萬一。
萬一這年輕人果真與皇甫枰將軍相識,不說相熟,隻是有那麼個點頭之交,就足夠讓他們這些隻能在倒馬關耀武揚威的小兵卒們喝上一大壺!萬一這佩刀公子哥真是陵州有些地位人望的士族出身,到時候韓校尉推卸責任,誰來背黑鍋?陵州離幽州是有些距離,可一個士族不計後果傾力而為,扳不倒從六品的韓校尉?他這個親手沾血的伍長,如何是好?不過,最關鍵的是眼前強出頭的年輕人,真的配得上這些個“萬一”嗎?
伍長咬牙切齒地在心中權衡利弊。
徐鳳年瞇起丹鳳眸子道:“兩炷香。已經過瞭一些時候瞭,到時候皇甫枰暴怒,可就沒誰能替你消災。”
伍長吐出一口濁氣,停馬收刀,招手吩咐一名騎兵回倒馬關韓校尉那邊稟告這裡的狀況。
他當然要帶人盯著這裡,兩炷香後,如果確定這小子是故弄玄虛,他就要親手剁死這個折瞭自己顏面的傢夥。
是剁,不是砍。
倒馬關。
沒有換上一身舒適綢緞衣衫的果毅都尉早早起來站在城頭,事實上他自出涼州以後,除瞭睡覺,就沒有一次在外人面前卸甲。
世人都知道他皇甫枰用傢族幾十條命來換取現在的榮華富貴。
隻知道當年傲立江湖的偌大一個青山山莊,最後活下來的,隻有他和那個啞巴兒子兩人,他兄長連子女四人一起以謀逆大罪被割去腦袋。
卻不知道皇甫枰腹有韜略,曾經有著為君王瞭卻天下事的野心和志向。
隻知道他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在北涼王面前匍匐在地,才求來瞭一個正四品將軍和三本秘籍,卻不知道三本秘籍是他背叛傢族應得的,但那個果毅都尉,則是一名公子哥言笑晏晏插瞭一句,就像是隨手丟瞭一根骨頭,算是施舍給他這條老狗的。
豪門走狗一搖尾,勝過寒門士子讀遍萬卷書。
皇甫枰不覺得這有何不妥,他隻想著在幽州去為北涼王府裡那對高深莫測的父子誓死效忠,然後打出屬於自己的一座百世基業!
所以他這趟出行,幾乎走遍瞭整座幽州,每個郡,每個縣,每條可以做戰略制高點的山脈,每座城池每座關隘,隻差沒有走過每個村莊。
皇甫枰下意識地摸瞭摸霜白鬢角,已是不惑之年,是可以不惑瞭!再不從夢中驚醒,而是跟兄弟們那樣渾渾噩噩,青山山莊不僅無法重新屹立,還要子孫斷絕!
倒馬關兩位官銜最大的,折沖副都尉周顯,即周自如的老爹,還有垂拱校尉韓濤都如履薄冰地站在果毅都尉身後。昨夜從客棧回去後,皇甫將軍並未入住韓濤安排的豪宅,而是住在瞭驛站,據密報周顯這老烏龜連夜拜訪,這才使得韓校尉心生警覺,以為是將軍覺得他沒有盡到地主之宜。官場也好,軍旅也罷,最怕後知後覺,韓濤顧不得床榻上女子的凝脂圓潤,獨坐燈前琢磨來琢磨去,無意間回頭看到原本打算雙飛燕的兩個騷娘們兒在那裡拋媚眼,他豁然開朗般一拍大腿,火燒屁股地去讓心腹們去找倆水靈娘們兒,總得把皇甫將軍給伺候舒坦瞭才行。韓校尉一晚上就忙碌這個,先前兩個,一個被還回去,一個被私吞瞭,不知道那幫手下能否趕在皇甫將軍離開倒馬關之前,把這事給弄熨帖嘍。
幺蛾子?在倒馬關,隻要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周傢父子不出手,就沒有幺蛾子!
看到一名眼熟的騎兵在城門口下馬,連滾帶爬上瞭城頭,韓濤笑逐顏開。他一笑,身旁針鋒相對好些年的周顯也跟著淡笑,隻不過皮笑肉不笑,讓韓濤很想抽他倆大嘴巴。
沒有官階的普通騎兵被遠遠攔下,韓濤不敢在果毅都尉面前造次擺譜,踱步過去,看到騎兵那張臉跟憋瞭屎尿一般難看,才意識到事情有不好的苗頭。韓濤讓他來到城樓轉角,不等垂拱校尉發話,那騎卒便竹筒倒豆子一股腦說出來,本來就不是太復雜的門道,韓濤浸淫官場多年,一下子就梳理通透。他臉色變瞭幾變,抬腳就要踹死這個通風報信來壞消息的小崽子,可才抬腿,就猛然放下,趕緊轉身走向皇甫將軍,這二十幾步距離,走得度日如年。
心事重重的果毅都尉皇甫枰雖說心思不在這倒馬關的鉤心鬥角上,但眼角餘光看到韓濤欲言又止的憋屈臉色,微笑著問道:“韓濤,有話直說便是。”
聽到直呼姓名,而非客氣卻生疏的官職,韓校尉松瞭口氣,彎腰小跑近瞭幾步,小聲道:“我關隘騎兵巡遊轄境內一個村莊,遇見一位自稱負笈遊學的陵州士子,說是認識將軍。”
“嗯?”
皇甫枰臉色平靜,隻是盯著韓濤。
感到莫大壓力的韓校尉趕忙說道:“那士子好像佩瞭一柄春雷刀。”
皇甫枰不溫不火哦瞭一聲,沒有誰看到他瞬間攥緊拳頭,手背青筋暴起。
這位北涼軍中時下最受矚目的果毅都尉平淡道:“給本將備馬,你讓那名騎卒帶路,你們就別跟著瞭。”
韓校尉汗如雨下,嘴皮發青顫抖,冒死輕聲道:“那名士子還說隻給將軍兩炷香時間。”
果毅都尉轉頭笑瞭笑。
也算在戰場上斬首十餘首級的韓校尉大概是安穩太平日子過慣瞭,被皇甫將軍這一眼,嚇得踉蹌後退,靠在城墻上,哭喪著臉說道:“將軍無需擔心,從倒馬關到那村子,不需要一炷香。”
兩騎策馬狂奔。
那名騎卒已經嚇散魂魄,隻恨屁股下的戰馬不是八隻蹄子。
溪畔。
徐鳳年轉身對小娘子柔聲道:“你帶右松回傢,我回頭找你們,放心,已經沒事瞭,我與倒馬關一位將軍有些交情,頂多花些銀子,保管你不用去將軍府。你若信不過我,就收拾一下,先帶右松離開倒馬關,不過在外鄉記得留心這邊的消息,到時候你自然就會明白的。”
將信將疑的小娘子才準備挪動步子,就看到兩騎趕來,一名威嚴可怕的大將軍停馬在高坡上,其餘騎兵軍爺們不知為何,隻聽到一句“速回韓校尉那邊領命”,就掉轉馬頭,病懨懨地撤退。
徐鳳年和小娘子一起往回走,她抱著孩子回望瞭一眼,見到徐鳳年笑著擺擺手,這才牽著兒子的手小跑向村子。
溪畔隻剩下兩人。
果毅都尉皇甫枰翻滾下馬,如初入北涼王府那般五體投地,一言不發,五指刺入地面,恨不得整個人深陷入大地才顯得足夠卑微。
徐鳳年慢慢走近這名已是幽州第一線實權將領的果毅都尉身前,平靜道:“本來呢,你若是一見到本世子就屁滾尿流當著那些傢夥的面,給我磕頭下跪什麼的,本世子二話不說就把你腦袋割下來。反正誰穿瞭這身果毅都尉甲胄,都無所謂。”
皇甫枰一言不發,健壯偉岸的身軀隻是死死貼地。
“當小官的要孝敬當大官的,連夜搶娘們兒暖被窩,這不算什麼,離陽王朝、北莽王朝哪個地方不幹這種破爛事情。
“當小官的再讓手下去辦事,興師動眾勞民傷財的,這也不算什麼,當官不就圖個手裡有權嘛,可以體諒。
“見到姿色好的女子,雖說是個驛卒遺孀,但搶瞭去,事後給些銀兩補償,女子是死是活,官老爺們自然無關痛癢,隻怪她的身世不好,她的男人本事不行。這還是不算什麼,天底下比這還烏煙瘴氣的事情,本世子見多瞭。”
說到這裡,世子殿下徐鳳年笑瞭笑。
果毅都尉頭腦空白。
他隻是模糊記起,那一晚北涼王接見他這個江湖喪傢犬,世子殿下坐在正椅上,天底下武夫極致的北涼王竟然笑瞇瞇地陪坐側席。
徐鳳年望向溪水,冷笑道:“可在北涼,明明有一條鐵律,入北涼軍第一天就要喊個八遍十遍的,但還敢抽出北涼刀,要砍老百姓的腦袋,這就要好好算一算,到底算什麼瞭!”
徐鳳年猛然怒道:“北涼刀,起先是老百姓砸鍋賣鐵才鍛造出來的,刀鋒自然鋒利,可最鋒利在什麼地方,徐驍曾經親口跟我這個不成氣候的兒子說瞭很多遍,很多遍,多到我他媽的耳朵都要生繭子瞭!”
皇甫枰嘴唇已是貼著地面,濃重的泥草氣息撲面而來,道:“皇甫枰死罪。”
徐鳳年死死壓抑下心中的情緒,春雷刀刀鞘顫抖不止。
許久,世子殿下自嘲一笑,輕聲道:“我已經是世襲罔替的北涼世子殿下,老子敢搶靖安王趙衡的女人,敢去武帝城城頭坐一坐,敢割廣陵王世子殿下的肉,尚且不敢忘記這句話,這些人的膽子是怎麼來的?徐驍給的?陳芝豹給的?還是哪位瞭不起的大人物給的?”
徐鳳年斜眼看瞭一下果毅都尉,等心緒平穩下來後,笑道:“起來吧,今天這事情不能都怪你,你這些日子騎馬披甲巡視幽州,毀譽參半,本世子不管你是隻做樣子還是真心想要做事,隻要別再讓本世子碰到這種事情就行。反正果毅都尉已經給你瞭,幽州你愛怎麼翻騰就怎麼翻騰,本世子一直是紈絝脾氣,隻看結果,給瞭你時間,到時候還不能讓本世子滿意,果毅都尉府邸裡,那個其實是你兄長嫡子的小傢夥,可就真是你們皇甫世傢的一株獨苗瞭。”
原本已經半站著直腰的皇甫枰立馬重新跪下去。
世子殿下瞇眼笑道:“你們皇甫一傢子,都是狠人,不過你最狠,連自己兒子都能任由被殺,怕那個你一心想要栽培成大器的侄子泄露天機,便燒傷瞭他的喉嚨。”
皇甫枰淚流滿面。
“你回倒馬關,今天這事情不是砍幾顆腦袋就算完事的,到底該怎麼做,你這位果毅都尉,做。本世子,看。當然,你要是連幾頂官帽子都不敢摘,幾條人命都不敢收,就算本世子走眼。”
皇甫枰沉聲道:“皇甫枰知道瞭,請世子殿下放心!”
世子殿下向村子走去,似乎自言自語說道:“果毅都尉府邸那孩子如今叫皇甫清平,還有個本名皇甫清平的小孩,前段日子做瞭梧桐苑的書童,不像他那個虎毒食子的老爹,性子淳樸,而且手腳挺勤快,本世子很喜歡。”
皇甫枰重重磕頭,如此一個歷經榮辱、心狠手辣的梟雄,在這一刻發自肺腑地泣不成聲道:“皇甫枰今日起,願為世子殿下赴死!”
村頭有幾棵爬滿枯藤的風水樹,幾條皮毛骯臟的黃狗見著瞭這位陌生旅人,犬吠不止。村子本就不大,四五十戶人傢,一下子就讓人知道村子來瞭客人,隻不過剛才十餘名倒馬關精壯騎士來去匆匆,讓許多膽小村民都沒敢出門,後來看到許織娘與右松娘兒倆回來得倉皇,一些手腳勤快早早起床下炊的婆娘都趕忙去喊起賴床的漢子,炕上男人雖說沒大出息,可比起她們好歹見識要更多。睡眼惺忪的男子踮起腳尖在黃土泥墻後頭瞧瞭半天,到頭來也說不出個一二三。
當年許織娘被外村青皮欺負,村裡長輩看不下去,還敢壯起膽氣帶著村裡青壯們去解圍,可對上一隊成制的北涼武卒,哪裡還敢充好漢。這時聽聞傢裡豢養的土狗叫得起勁,生怕惹來禍事,性子急躁一些的漢子,來不及放下碗就跑出門踹瞭好幾腳,土狗們嗚咽地躲到角落趴著,十分無辜。門縫裡看到一個佩刀的年輕公子哥,緩緩走到蜿蜒的青石板小路上,相貌俊俏得不行,幾名小有姿色的村婦若非知道一些輕重,早就出去調戲兩句,如此好看的男人,還真是破天荒第一回瞧見哪。村人沒太多顧忌講究,小媳婦若是生瞭崽,夏日乘涼,喂奶都敢大大咧咧敞開瞭胸口,圖個涼快唄,被看幾眼又不會少瞭塊肉去,見到公子哥的村裡娘們兒,覺著若是被他那雙漂亮的丹鳳眸子看瞭去,指不定還是自個兒占瞭便宜哩。
徐鳳年一傢一戶經過,門口都掛著出自舉人老夫子手筆的春聯,他一幅一幅欣賞過去,在村尾一戶門口停下,敲瞭敲門,不等主人應諾,便推門而入,情理之外卻意料之中地看到瞭那位小娘子。徐鳳年避嫌地停下腳步,柔聲笑道:“怎麼沒走?”
心神不定的小娘子微微撇過頭,不與這位陵州士子對視,輕聲道:“無親無故的,能走到哪裡去。”
徐鳳年靠著帶有晨露濕氣的冰涼院門,微笑道:“我來是撞撞運氣,想著你不要走得太急,好與嫂子說一聲。今天這事兒真的已經解決瞭,我與後面趕來的那名將軍是陵州同鄉,雖稱不上世交,可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與我父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總不好意思做得太過火,我花瞭些銀子讓他去發給那幫軍爺們喝壇老酒吃頓狗肉,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瞭,這樣一來大傢的面子都過得去。怎麼說呢,應瞭那句老話,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嫂子如果還是信不過,這兩天官府那邊會把克扣的撫恤銀子都吐出來,補給你,就知道我沒騙你瞭。”
小娘子瞬間紅瞭眼睛,越發低瞭頭,幾根纖細好看卻不如富傢女子那般凝脂柔滑的手指,死死捻著衣角。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說道:“跟右松說一聲,好好跟老夫子讀書,書裡頭有黃金屋,等他到瞭考取功名的年紀,咱們北涼跟如今這世道也會不太一樣,別的不說,讀書人出頭的機會總會大一些。”
徐鳳年說完便轉身,聽到稚童跑出門喊瞭一聲“大哥哥”,世子殿下仍是沒有停步。小娘子許清輕聲嘆息道:“公子,連門都不樂意走進嗎,嫌臟?寡婦門前是非多,這個道理,我懂。”
徐鳳年愕然,轉身苦笑道:“嫂子,你知道我沒這個意思。”
小娘子瞪瞭一眼,道:“誰是你嫂子!”
她轉身後小聲卻堅決道:“聽右松說你早上送出去兩個包子,我給你做些飯食,吃完瞭再走。小戶人傢沒什麼好東西,總不能連道理也都沒有。”
徐鳳年微微一笑,走入屋子,擺放一張八仙桌就占去一半位置,可見這房子有多小,屋裡左手邊是睡覺的側屋,小娘子去的右邊應該就是廚房,房子雖小,但也坐北朝南,並不顯得陰沉。右松給徐鳳年搬來唯一一張椅子,自己坐在小板凳上,抬頭看著這個心目中的大英雄,大眼瞪小眼。小娘子下廚嫻熟,很快給徐鳳年煮瞭一盆可以盛五六碗的白米粥,一雙碗筷,還有下粥的一碟醋白菜。徐鳳年也不客套寒暄,坐在桌前,夾瞭一筷子可口甘脆的醋白菜,既有筋骨又很柔嫩,很能下粥,細嚼慢咽,竟是這些天最爽口的一頓飯瞭。
小娘子和右松並肩坐在一條朱漆早已斑駁脫落大半的長凳上,孩子依偎著娘親,滿臉天真無邪的笑意。小娘子似乎被孩子的情緒感染,嘴角含笑,約莫是覺得這位公子哥有趣,連這白粥醋白菜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徐鳳年喝粥不快,慢悠悠吃掉三碗,放下碗筷心滿意足道:“好吃。”
小娘子溫婉笑道:“天天吃頓頓吃,也就不好吃瞭。”
徐鳳年點頭又搖頭道:“總好過餐餐山珍海味,起碼能養胃,再說瞭人間至味是寡淡,一般人吃不出這個境界,我也是遊學以後才知道的。”
小娘子斂瞭斂秀氣眉目,拍瞭拍右松的腦子,小孩兒懂事,馬上去收拾碗筷搬回灶房。她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送出去多少銀子,就當許清欠你的,以後一有閑錢就一點一點還,行不行?”
徐鳳年笑而不語。
小娘子臉皮委實單薄,一下子被他看得紅瞭臉。
徐鳳年平靜道:“北涼像你這樣的小戶人傢,門道營生多一些的,一年拼死拼活也不過積攢十幾二十兩銀子,就算你會刺繡,能繡一些漂亮香囊賣給傢境殷實的小姐姑娘們,可倒馬關就這般大小,你一年能賣出去幾個?
若是花瞭大價錢從綢緞莊買來細碎緞子,卻沒能把香囊賣出去,壓在手上,就算隻有一個,你也得虧不少錢吧。就算生意好,你白天得忙莊稼活,這細致的刺繡活就隻能擱在晚上,點瞭油燈慢慢勾挑捻,困乏瞭,一個不小心睡去,醒來時才發現油燈給浪費瞭,你不心疼?還不得狠狠拿繡花針刺自己兩下?退一萬步說,你加上那筆撫恤費,一年能還我三十來兩銀子,你得還幾年?照理說,比倒馬關折沖副都尉還要大的官,一二百兩銀子塞牙縫都嫌砢磣人,能入這種官老爺的法眼?所以啊,這個話頭,你根本就不該提起,反正我也不缺這點錢,就當我行善積德瞭一回,不挺好。”
小娘子抬起頭,咬著嘴唇眼神清澈說道:“要還!”
徐鳳年笑道:“要還?好啊,五百兩銀子打底。再說瞭,這官場上也不是你送銀子別人就願意收的,與那位將軍那裡要來的人情,你又怎麼折算?
值不值一千兩?算你一千五百兩,你慢慢還個五十年?”
小娘子平靜道:“以後讓右松接著還。”
徐鳳年哭笑不得,這許織娘的執拗性子,莫不是打娘胎裡就帶來的?
小娘子突然輕聲道:“我其實知道公子也不富裕,萬萬不能讓公子做這個冤大頭,心裡過意不去。”
徐鳳年訝異道:“此話怎講?”
小娘子臉頰紅潤,弱弱說道:“公子方才接過碗筷的時候,許清看到公子手心和十指都是老繭。”
徐鳳年愣瞭愣,笑容古怪。
小娘子誤以為傷瞭這位陵州士子的自尊心,她可是也曾聽說大城裡的士子書生們,重臉面重過錢財,仁義道德比黃金白銀要更值錢,對此她不太理解,卻也覺得是極好的事,若是因此讓這位負笈遊學的士子覺得拉不下臉?
小娘子一時間隻覺得自己的嘴太笨,悄悄拿兩根手指掐瞭一下自己的大腿,眼眶裡一瞬就又濕潤。以前她日子再苦,委屈再大,也不會如此軟弱的。
徐鳳年欲言又止,沒有解釋這裡頭的誤會,轉身朝躲在灶房門後的右松招瞭招手,將春雷刀摘下交到稚童手裡,正瞭正臉色說道:“不管你怎麼想,我說完一些話就要走瞭。這筆銀子,你真想著還,也行,等哪天一口氣攢夠瞭,再來陵州找我,否則你就當作我丟不起那個每次收你幾十兩碎銀的臉。我哪怕再雙手老繭,傢境一般,既然是士子,這點臉皮還是要硬撐起來的,士族門第裡出來的人,跟你一樣,在錢的事情上比較認死理。”
小娘子嘆息一聲,不敢再一味鉆牛角尖,生怕這位好說話的公子一氣之下拂袖而去,他本就是她與右松的大恩人。
右松抱著這柄名聲不顯於北涼的春雷刀,連北涼王府也沒有幾個人曉得它與繡冬刀的名號,恐怕也就梧桐苑那些個丫鬟才曉得,但梧桐苑看似和睦,世子殿下與她們從不講規矩,可她們如何敢不與北涼王府講規矩?任何有關世子殿下的消息,再小再瑣碎,一旦傳入外人耳朵,就是死罪一樁。北涼王徐驍對世子殿下和藹得不像話,對下人們,尤其是不懂規矩的仆役,可從沒好心情去聽冤屈,打死喂狗,都算心慈手軟瞭。果毅都尉皇甫枰之所以知道這柄春雷刀,還是那晚在王府上與徐傢父子“閑聊”,才抓住一些當聖旨去聽的蛛絲馬跡。右松一臉崇拜地問道:“大哥哥,你肯定打得過那些倒馬關甲士,對不對?”
徐鳳年笑瞭笑,輕聲道:“打是打得過,就算殺幾個人也不難,隻不過有些事情,清官難斷傢務事,打殺瞭無益於大局,還不如耐下性子講講道理,如果真的講不通,再打架也不遲。右松你要知道,光讀書考功名是不錯,但很多時候還得靠自己的拳頭去跟人說話。像那張順,教書的老夫子學問大不大,道理懂得多不多?可張順和老夫子頂起角來,你覺得最後是誰趴下?當然,老夫子有舉人身份,見到縣太爺也都不用下跪,張順一個鬥大字不認識的潑皮無賴,一般情況也不敢在老夫子面前蹦跳。”
小娘子細細咀嚼其中味道,不言不語。
右松使勁點頭道:“右松讀書是想給娘親爭光,但也想跟大哥哥這樣行走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徐鳳年伸手點瞭點稚童的額頭,柔聲教訓道:“你這小肚子能吃幾碗粥?多大胃口吃幾碗米飯才是對的,先把老夫子傳授你們的四書五經讀好瞭,再說其他。”
右松突然悶聲道:“大哥哥,我爹是英雄。”
徐鳳年語調古井無波,眼神卻溫柔道:“你爹是不是英雄好漢,我沒見過,不知道。但是右松和你娘,都很好。”
很好。
除此之外,可以舌燦蓮花的世子殿下竟也不知如何評說。
徐鳳年望向門外,院裡墻根晾著一排等人高的白菜墻,他自言自語道:“我有一個傢,很大,比你們這個傢應該大瞭許多。有我爹,有管事,有丫鬟,有護衛,有門房,有女婢,有馬夫,有很多很多人,這個傢大到許多人我一面都沒見過,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私心,在自己的位置上為他們身後的一個個小傢去做事。我要是想打理好這個傢,不是說誰犯錯瞭被我撞上,憑著身份去敲打一下就完事瞭,好比哪怕是一個傢裡角落馬廄附近的一些恩怨,我也不是輕松拿下誰換上誰都能讓傢務事變得更好,也許換上一張新鮮面孔後會更糟糕。總有很多在我傢外頭虎視眈眈的人,想著把釘子塞進來,明面上幫我傢做事,其實是想著掏空我的傢底。我像右松你這般大小的時候,也不懂事,躲在自己小小的院子裡,就覺得天塌不下來,可長大以後,才知道我爹這樣積攢下挺大傢業的人,總有一天也會力不從心。他有太多事情需要顧及,傢裡太多人都是跟他一起進屋子的,而且傢外那些靠著我們傢的鄰居們,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是人情啊。這些人曾經都出過死力給我爹做事,才有今天的大傢大業,我爹再心狠,也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殺雞儆猴一次有用,次數多瞭,許多人也就學聰明瞭,撈錢挖墻腳的手段更加隱蔽含蓄,我爹也就更頭疼瞭。一開始我爹讓我離開傢門,出去走走,我還覺得受瞭天大委屈,後來才逐漸知道,多看一看別人如何過日子,是很有用的。這次我說是負笈遊學,之所以從涼州走到倒馬關這裡,都隻是單槍匹馬,隻不過是想再看一看咱們北涼老百姓們是怎麼過活的,過得好不好。就像一個初出茅廬的修補匠,傢裡窗戶破瞭,得縫補一下,否則以後風雨來襲,就要吃痛;墻被人挖瞭洞,得填一下。但僅僅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這樣縫縫補補,還是不頂事,得知道病根在哪裡,才好對癥下藥。一個傢跟一個人一樣,病入膏肓再求爺爺告奶奶,會來不及。我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急著自己露面,先找幾個用起來幹凈利索的下人,推到前面去,讓他們既當釣魚的漁夫,又替我當一下裱糊匠,遠比我自己去捋起袖管敲打誰,來得長遠裨益。
以前我見過一個姓軒轅的人,他清理傢務事,就太過徹底瞭,幾乎掀瞭一個底朝天。我傢一個姓陳的親戚,可能想著這麼做,也有這個本事,但我不想重蹈覆轍。”
捧刀稚童反正沒聽懂,隻聽出瞭大哥哥的傢,似乎很大。
心思單純的小娘子聽得怔怔出神,一臉恍惚。
徐鳳年站起身,小娘子拍瞭拍右松的肩膀,小孩子趕忙將春雷刀遞還給他。
徐鳳年笑著說瞭一句小娘子如何咂摸咀嚼都想不通的話:“今天幫你們,其實根子上的原因是今天這件事,怪我爹。以後若是還有這種事發生在北涼,你和右松可以怪我。”
小娘子與孩子送到院門口,徐鳳年猶豫瞭一下,輕聲道:“當時在溪邊上,我伸手攔住你,是無心之舉,你別怪罪。”
小娘子許清一張俏臉紅得能滴出水來。
當時她隻顧著往前沖,世子殿下伸出手臂時,她便將那豐腴的胸脯給撞瞭上去。
見她都快哭瞭,自知多此一舉的世子殿下略微汗顏地笑瞭笑,瀟灑走出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