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卷 第八章 李義山溘然長逝,徐鳳年混跡行旅

徐鳳年想通瞭一個道理,所謂的拔劍四顧心茫然,除瞭憂國憂民,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迷路瞭。

徐鳳年站在原地怔怔出神許久,終於回神,摸瞭摸還算完整的生根面皮,這一張是按照南朝小族子弟徐奇來打造,是幾張面皮中最關鍵的一個環節,但人算終歸不如天算,和拓跋春隼結仇,恐怕等他回到傢族動用資源調查這個徐奇,曹長卿臨時起意的打掩護恐怕也支撐不住多久,不過在這段時間以內,還是相對安全。徐鳳年小心翼翼地換瞭一張面皮,低頭看瞭眼血跡斑斑破敗不堪的衣衫,重重嘆氣一聲,隻得回馬槍往南邊走上回頭路,一邊吐納呼吸休養生息,一邊在腦中回想端孛爾紇紇的雷矛。第一矛是背對,沒能瞧清楚細節,後來針對自己和曹長卿的兩矛則是面對面,徐鳳年模仿腳步小跑瞭幾步,幾十次下來,總覺得不得要領,也就暫且放下,畢竟是一位大魔頭的壓箱絕技,艱深處不在形體,而在於氣機經脈的學問,若是如此輕松就被破解,也太不值錢瞭。

他從懷中掏出第八頁刀譜秘笈,蘸瞭蘸口水,方才曹官子出手,借天地之氣禁錮住拓跋春隼,那叫一個驚心動魄,倒是能與這一頁青絲結相互印證。入金剛以後,可以依稀看清許多軌跡輪廓,徐鳳年當時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出來,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門道門道,說到底就是劃分界限的儀軌二字,難怪當年王仙芝要死皮賴臉地去偷窺高手過招,然後以他山之石攻玉,投入熔爐化為己用。徐鳳年提著撕下的一頁秘笈,念念叨叨,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前一刻還在與人生死相搏的遊獵對象。這得感謝當年遊歷磨煉出來的好心性,老黃說能睡還能醒是福,溫華說能吃還能拉更是福,徐鳳年覺得都挺有道理。

至於和她的短暫相聚和迅速離別,徐鳳年也談不上有太多的惆悵感傷。

這會兒沒太多資格去兒女情長,再說瞭,薑泥已不是那個隻會砸泥巴或者用嘴咬人的小泥人瞭,都會禦劍瞭,自己沒理由不去拼命提升境界,下一次見面,這笨姑娘多半是真鐵瞭心要一劍刺死自己的。

徐鳳年猛然抬頭,看到一個令自己陡然間殺機四起的身影。

一位站在劣馬身邊的老僧,低頭雙手合十。

徐鳳年笑瞭笑,強行散去殺意。

已是人間佛陀的老和尚抬頭以後,說道:“世子殿下如果想要抒發宣泄滿腹殺機,老衲絕不還手。”

徐鳳年笑道:“聖僧已是金剛不敗之軀,還手不還手都沒區別。因為一樁善緣,我差點死在草原上,現在渾身都疼,就不浪費氣力瞭。”

老和尚平靜說道:“殿下無需擔心牧人部落的安危,老衲自會停留。”

徐鳳年問道:“老方丈,你這是在揣測衡量以後的北涼王是如何的角色?如果不合己意,是不是就要我死在北莽瞭?說錯瞭,不管是否稱心如意,先前我似乎都註定要死在拓跋春隼的追殺下。”

老和尚搖頭道:“你是有大氣運的人物,卻在無形中篡改瞭氣數,應瞭棋無定式一說,並非老衲本意。”

徐鳳年差點脫口而出“放你娘的屁”,好不容易憋回肚子裡,繼而深呼吸一口,擠出一個沒有半點誠意的笑臉說道:“老方丈此番前來,又要做什麼?還有善緣等著我去不成?”

老和尚啞然失笑,搖頭道:“殿下多慮瞭,老衲前來是想贈送一顆兩禪丹,就當作是老衲失算的彌補。”

徐鳳年沒有任何的狐疑猶豫,笑瞇瞇問道:“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提瞭,傷感情。老方丈,除瞭送我三四五六顆號稱活舍利的金丹,還有沒有佛門武學秘笈?”

老和尚一隻探入袈裟大袖的手輕輕縮回,笑道:“隻有一顆丹藥,秘笈則沒有。不過看殿下的臉色,已經沒有大礙,似乎用不上兩禪丹。老衲也就不錦上添花瞭。”

徐鳳年頓時傻眼,小跑到這尊佛陀身邊,笑瞇瞇道:“別啊,老方丈,來來來,掏出來瞅瞅。”

老和尚一臉為難,伸入袖口,愧疚道:“咦?奇瞭怪瞭,好像丟瞭。”

徐鳳年臉色僵硬,咬牙切齒道:“老方丈,有點高手風范行不行?”

老和尚哈哈大笑,牽馬而去。

當徐鳳年和老和尚來到湖邊牧民營地,發現才紮下的氈帳已經拔出,重新裝上馬車,看來又要遷徙流亡,一路牽馬緩行的龍樹僧人轉頭對徐鳳年問道:“殿下,已經是第四次動殺機瞭,為何次次都不出手?”

徐鳳年笑呵呵道:“老方丈既然是聖僧,自然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人,不都說佛頭著糞佛不忿,與我計較什麼。”

老和尚深深看瞭一眼這個記仇的年輕人,笑道:“殿下倒是心思活絡的真小人。不過你這要殺不殺的,也不是回事,老衲還是想請殿下一口氣出瞭心胸那股惡氣,也有個好聚好散。”

徐鳳年這一次沒有隱瞞,收斂起故作玩世不恭的浮躁神色,平淡道:“殺機確實是真,殺心卻不敢有,怕被老方丈當成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以後回到兩禪寺這座佛門聖地,隨便一口唾沫就能釘死我。我可是見識過道教大真人的心性瞭,一個趙黃巢,一個趙宣素,都不是好東西,偏偏境界奇高。都說道門清靜無為,真不知如何修行出來的境界。”

老和尚輕聲感慨道:“這兩位龍虎山大真人啊,說到底還是都沒能放下那個姓氏,也怪不得他們岔入瞭一條旁門左道。就像老衲,這些年也總是經常守不住本心。不求執著,本身執著,如何能解?老衲當上住持以後,沒能想通許多事情,想來想去,實在沒辦法,就去數不勝數的道教典籍裡一探究竟,最後覺得似乎《道德經》第二十四章裡的‘道法自然’四個字,分量最重。後來徒弟說要明心見性,自證菩提。老衲也覺得很好,老衲與首座師兄當年爭辯的兩副偈子,徒弟西遊萬裡歸來,隻說瞭八字評語:美則美矣,瞭則未瞭。師兄點頭稱是,隨後圓寂。還有儒教先賢所言‘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真是把道理都說盡瞭。此行北莽,註定是要銷毀世人眼中所謂的佛陀境界。”

徐鳳年皺眉道:“跌境?”

老和尚笑著點瞭點頭,“是放下。”

徐鳳年搖頭道:“我不懂白衣僧人提出的頓悟和立地成佛。”

老和尚笑道:“老衲也不怎麼懂得打機鋒,否則這時候與殿下說些讓人似懂非懂的佛語,才應景。”

徐鳳年無奈道:“老方丈這會兒總算有些高人風范瞭。”

一手牽馬一手握竹葦禪杖的老和尚輕聲道:“就算這麼說,老衲也不會送出兩禪丹。”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和尚輕聲道:“問佛不如問己。”

徐鳳年苦澀笑瞭笑,將那個有關徐驍而且不敢知道答案的問題放回肚子。

徐鳳年隨即自言自語道:“不管有何企圖,既然要跌境,老方丈此行怎麼都算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瞭。高高在上的隻能是鍍金佛像和泥塑菩薩,還是老方丈這般願意到民間俗世走動的,才是真僧人。”

老和尚默默伸入袈裟袖口,拿出一個四方小木盒,見徐鳳年一頭霧水,這位兩禪寺住持一本正經地說道:“年紀大瞭,總是喜歡被人誇的。”

徐鳳年默默接過木盒,嘴角抽搐,無言以對。

牧民見到徐鳳年和老和尚攜伴而來,驚喜交加,驚訝的是年輕菩薩的去而復還,讓他們愧疚難耐,欣喜的是那尊佛陀再度臨世,對於多災多難的小部落而言,在心理上也是一種莫大的慰藉。

呼延觀音和阿保機一起小跑向這對高高在上的菩薩佛陀,她不知為何停下瞭腳步,但滿心雀躍的孩子掙脫她的手,仍是跑過去。

徐鳳年換過瞭衣衫,要瞭一囊清水和食物,就繼續往北而去。

“南北,你有沒有覺得你那株同齡桃樹枝葉有些不夠茂盛?”

“師父,你別騙我去撒尿澆肥瞭行不?被東西和師娘知道,我會被打死的!”

“你都有膽量不去金頂吵架,害得師父一路顛簸幾千裡,口水沒有十斤也有八斤,你就不覺愧疚?”

“我等下就去做飯。”

“悟性似乎還不太夠啊。”

“師父,你直接說該咋的吧。”

“師娘今天早上說掐指一算,最近幾天都不宜洗衣服。”

“懂瞭。”

“那還愣著幹什麼?”

“不是說幫你敲背半個時辰嗎?這才一炷香呢。”

“哦。看來悟性漸長,不錯不錯。”

“師父。”

“嗯?”

“師娘又帶東西下山去買胭脂水粉瞭。師娘前幾天說以前有很多腰纏萬貫的俠士追求她呢,還說要是隨便嫁給其中一個,買幾十兩銀子一盒的胭脂都不帶眨眼的,哪像現在。”

“這樣嗎?”

“嗯!”

“那好,師父的師父恰好不在寺中,他老人傢珍藏瞭幾套佛經,你去偷來,下山典當瞭換銀子去。反正到時候返寺,他舍得打我,也不舍得打你。”

“師父,這是犯戒。”

“你都喜歡上姑娘瞭,都信誓旦旦不做那佛陀瞭,還怕這個?”

“師父,天氣好,我洗衣服去瞭。”

“去去去,悟性還是不夠。”

這個小和尚跑去端木盆拿搓衣板,太陽底下坐在小板凳上。

當初在北涼王府,東西臉上掛瞭半斤紅妝,世子殿下可能是好心好意不想傷瞭她的心,可笨南北當時是真的覺得好看啊,自那以後就越發覺得要成佛,能燒出舍利子,讓她能買好些的胭脂水粉瞭。不過東西做瞭一個夢,他如今是做不成佛陀瞭。

笨南北低頭搓洗著衣裳,隻覺得很愁啊。

與兩禪寺齊名稱聖地的龍虎山,一名枯黃清瘦少年打趴下瞭齊玄幀座下黑虎,一場架打得地動山搖,然後騎虎下山。

北涼王府,聽潮閣。

一座清涼山,無風亦無雨。

李義山在陰暗潮濕的頂樓伏案書寫有關歷朝歷代皇權相權的爭鬥起伏,已經寫至本朝當今天子與張巨鹿,他抖瞭抖手腕,不小心將幾滴墨汁滴在宣紙上,瞧著緩慢浸染散開的墨跡,這位已經在閣樓生活小二十年的王府首席幕僚突然作嘔,連忙捂住嘴巴,拎起腳邊的酒葫蘆,用一口綠蟻酒咽下湧上喉嚨的鮮血,放下酒壺後,視線昏花,一卷尾“自古昏君惰主養權相,本朝名相輔勤君,何其怪哉”寥寥二十字,竟然寫得有些歪扭,失去瞭一貫的章法。

李義山輕輕嘆息,放下那一桿硬毫,擱在筆架上,吐出一口酒味血腥味混雜的濃重濁氣,隨手掀開幾本梧桐苑五六位丫鬟最近一起編撰刻畫的王朝地理志,看瞭幾眼就放下,吃力地站起身,推開房門,走到簷下過廊,想瞭想,破天荒走下樓。白狐兒臉不知為何也跟在他後頭,一起走到一樓,並且出瞭聽潮閣,來到養有萬尾珍貴錦鯉的湖邊,幾位守閣奴皆是震驚不已,第一時間通知瞭北涼王。李義山站在閣樓臺基邊緣,搖搖欲墜,等到徐驍跑來,才艱難坐下。徐驍坐在這名當年和趙長陵一起稱為左膀右臂的國士身邊,將自己身上一襲老舊狐裘披在李義山身上,皺眉道:“元嬰,你身子骨不能受寒,怎的出樓瞭?”

李義山捂嘴仍是止不住地咳嗽,徐驍連忙輕柔敲背,這位春秋國士眼神安詳地望向湖面,輕聲笑道:“大將軍,我跟瞭你多少年瞭?”

徐驍感嘆道:“三十二年瞭。當初我是個出身鄙陋的死蠻子,沒幾個讀書人樂意給我當手下,都嫌棄丟人,有辱門楣,就你和長陵兩個愣頭青,先後傻乎乎跑來,我當時都覺得你們兩個要麼腦子有問題,要麼是不懷好意。

後來才知道我撿到寶瞭。”

李義山縮回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笑容豁達,輕聲道:“大將軍,張巨鹿是比我和趙長陵都要有抱負和才華的名相權臣,有這樣的廟堂對手,累不累?”

徐驍輕拍著三十幾年老搭檔的後背,笑道:“有你在,我怕什麼?反正從來都是我沖鋒陷陣,你運籌帷幄,怕過誰?”

李義山苦笑道:“你這甩手掌櫃,忒無賴瞭。”

徐驍哈哈笑道:“就我這麼個糙人,除瞭當年跟老宋學來的縫鞋活計,還算拿得出手,騙瞭個媳婦回來,就再做不來其他的精細活瞭。”

李義山笑容恬淡,瞇起眼,看瞭眼天色,緩緩說道:“當年很多人勸你自己當皇帝,我是極少數不贊成的,如果當初你是因為聽瞭我的屁話,才讓那麼多將士寒心,決定解甲歸田,甚至許多人跟你反目成仇,那你今天罵回來好瞭。”

徐驍搖頭道:“才多大的事,再說瞭是我自己知道沒當皇帝的命,與你無關。”

李義山咳嗽瞭幾聲,說道:“張巨鹿很厲害啊,才幾年工夫就讓朝廷上下出現人人激奮的新格局新氣象,雖時常犯忌惹來非議,但委實是功在社稷,況且有個明君坐鎮龍椅,讓他沒有後顧之憂。尤其是在籌邊一事上成績斐然,讓人驚嘆。幾次兩國大戰都以失敗告終,但兩朝東線邊境,硬是在他的佈置下扭轉頹勢,邊防潰敗逐漸有所匡補,選用瞭大批善戰青壯將才赴邊禦敵,難得的是說服顧劍棠,在兵部添設侍郎二員,用以頂補邊防缺員。當初在老首輔手上充任邊關軍校,不是濁品雜流便是不受重視的遷謫官員,如今倒是成瞭香餑餑,足見張巨鹿這個帝國裱糊匠的縫補功底。但是大將軍,張巨鹿也非完人,這位紫髯碧眼兒小事溫和,大事卻自負凌人,堪稱旁人同僚有所忤觸之立碎,這就勢必埋下瞭禍根。當下老牌貴族豪閥雖已不在,前朝的勛貴輪流掌朝柄,沒瞭根基,卻仍有兩大士子集團頂上,而這兩大權貴的領袖人物大多被逼致仕,逐出內閣,或者急流勇退,借口回鄉養疾,這才有瞭新近國子監右祭酒罵他是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隻不過罵得兇,到底還是不知道張巨鹿的用心啊,這位獨專國柄的首輔分明是想要以一人之死後身敗名裂,換來萬世太平。”

李義山猛然間神采奕奕,雪白臉色開始泛紅,繼續說道:“碧眼兒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徐傢敗亡,我李義山成事不足,某些敗事到底還算綽綽有餘,倒也留下十六策應對。除此之外,還有北涼治政六疏共計三十四議,也都寫完,都留給鳳年。”

白狐兒臉始終站在兩位老人身後,沉默不語。

他知道這位枯槁國士,早已病入膏肓,熬不瞭多久時光瞭。

徐驍輕聲說道:“別說瞭。”

李義山松開拳頭,手心猩紅一攤。他笑瞭笑,不再咳嗽,隻是嘴角滲出血絲。疲倦至極的他閉上眼睛,說道:“南宮先生,李義山求你一件事,將來如果鳳年有難,而三十萬鐵騎卻無法救援,懇請先生務必出手相助一次。”

白狐兒臉沉聲道:“請先生放心!”

“看不清瞭。”

視線開始模糊的李義山顫抖地抬起手臂,拿手指凌空指指點點,好似那些年與年幼世子殿下一局局黑白對弈。

他佈滿滄桑的臉上似乎有些遺憾,當年對這個孩子太嚴厲瞭,責罵太多,稱贊太少。

這名不知是病死還是老死的男人,腦袋沉沉靠向肩並肩而坐的大將軍,喃喃道:“終於能睡個好覺瞭。”

這一覺睡去,便不再醒來。生死何其大,生死何其小。

白狐兒臉撇過頭,不忍再看。

北涼王徐驍隻是輕輕幫他攏瞭攏那件快要滑落的狐裘。

北莽先帝登基以後,自認做瞭四件大事:統一王庭皇帳,創建六百餘個驛站,於無水處打井取水,在各大軍鎮城池設立赤軍鎮守。當今女帝篡位卻不改政,在這四件事情上繼續精耕細作之餘,又兢兢業業做瞭兩件事:別軍民,即地方軍民財分開;再就是定賦稅和戶籍。其他還有類似設立勸農司,編撰《農桑輯要》。北莽的文官制度遠不如春秋中原那般完善,任何一件事情,都要皇帝本人耗費巨大精力去事必躬親,所以在徐鳳年看來,穿龍袍實在是毫無吸引力。傢傢有本難念的經,離陽王朝的趙姓天子治政,勤勉程度,更是隻高不低,據稱這些年下來日均朱批文字達到數千字,要知道這是一位傢天下的帝王,而非追求著作等身的文人書生。別的不說,僅是朝會,每日親坐朝門處理一切三省六部各司所的大小事情,就讓那些以為當皇帝就隻是三宮六院的百姓聽而生畏。

時至暮春,谷雨時節,大雨滂沱,潑灑在太安城中。

先前京城沒有張貼天師禁蠍符咒的習俗,隻是隨著青詞宰相趙丹坪在京城的得勢,以及民間的傳頌,尤其是在天子的表率以後,滿城都有瞭朱砂書符禁蠍的習俗,尋常人傢就去道觀花上幾十文錢買符,破財討心安。富貴門第自然有門路去讓道教真人親筆畫符,而高門大宅,都是京城大觀裡心眼伶俐的老神仙派遣道童主動將一疊疊朱紅符咒送上門,這與清明谷雨之間的熱絡贈茶並無兩樣。此時,離五更破曉還有小一段光景,一名身穿大紅蟒衣的男子走在深宮大內,手持幾張與尋常禁蠍符截然不同的黃底朱丹符籙,另外一隻手下垂在袖,提瞭一把普通的油紙傘。

緩緩穿廊過道,往皇宮玄武北門走去,男子無眉沒須,一頭雪白頭發,兩縷如雪長發垂在鮮紅蟒袍前,持符探袖的那隻手,粗看隻是修剪幹凈,如女子般白皙修長,細看袖口竟然有無線紅絲如纖細小蛇扭軀飄搖。雖然才是谷雨,約莫是近湖的緣故,驟雨過後,附近蛙聲一片。北門玄武有一座更鼓房以及計時的一間刻漏房,各挑選有勤懇太監當值,這名雖白發如霜,面容卻保養得體瞧著才中年模樣的蟒衣太監腳步竟然無聲無息,如同一隻行走在夜幕中的捕鼠紅貓。宮內有資格身穿紅蟒衣的宦官屈指可數,就官銜而言,以正四品司禮掌印太監和從四品司禮秉筆太監幾位大宦官為首,太安城皇宮號稱浩浩蕩蕩十萬宦官,雖是誇大其詞的虛數,卻也側面說明這個坐擁天下的趙姓傢族宦官之多。這位近看裝束就已經足夠被稱作貂寺的宦官來到玄武門,貼上瞭畫有雄雞啄蠍的朱丹符籙。他不識字,自然認不得那些精妙符咒到底寫瞭什麼,年幼入宮前是沒錢進入教塾或者私學,入宮以後,跟瞭主子,忙碌得顧不上學文識字,再後來,主子成瞭九五至尊,大概是為瞭避嫌,他也就沒瞭去讀幾本書的心思。

站在門下,看著那張由龍虎山趙丹坪提筆親寫的符咒,這位大宦官嘴唇微動,說瞭無人可聞的三個字,“鬼畫符。”

他抬頭看瞭眼天色,還要下一場暴雨,可惜瞭那些新透紅的桃花新抽綠的嫩芽,不由輕嘆一口氣,默默提傘返身走回。四更將至,臨近刻漏房,一名值殿監老宦官匆匆拿著青底金字的時辰牌往更鼓房跑去,一路上大小太監們見著瞭,不管身份,都要側身站立,以示尊崇,便是未曾掩門的房內太監見著瞭,也應該起身。太監這個世人眼中雲遮霧罩的行當,實在是有太多的規矩和講究,曾經有一名聖恩正隆的大太監撞到瞭值殿監宦官,誤瞭敲更,那名大太監曾經的班頭已經成為禦馬監的掌印,私下父子相稱,當值宦官被反咬一口,被活活打死,之後被韓貂寺獲知,不僅這名正值炙手可熱的太監,連同禦馬監掌印太監一並被私刑剝皮,而這等連朝廷大臣都悚然的大事,對傢事國事習慣事必躬親的皇帝陛下,也隻是一笑置之,對於禦史言官雪片一般的彈劾,以“寡人傢事”四字駁回。此時,前往更鼓房遞送時辰牌的老宦官原本沉浸在所到之處所有太監的恭敬禮讓之中,見著瞭拐角轉來的那一襲大紅蟒衣那一頭白發,瞬間頭發炸開,不敢停留,隻是彎腰低頭,大步變小步,但加快步伐,使得速度不增反減。白發紅蟒太監微微側肩,兩名身份天壤之別的宦官就此擦肩而過,老宦官始終連大氣都不敢喘。乖乖,他如何不怕,當年那位遺落民間的新皇子入宮,身後這位,可是一氣殺瞭四百多名膽敢私下議論皇子身份的太監,其中就有本是心腹的二十四衙門之一兵仗局的首領太監。

這位手腕血腥的紅蟒太監,自然就是十萬宦官之首,與人屠徐驍和黃三甲並稱王朝三害之一的人貓韓貂寺。

五更鼓響,也就是破曉瞭。

刻漏房九刻水滴出第一聲,就有腿腳靈活的小太監趕往宮門稟告拂曉已至。千萬盞大紅燈籠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高高掛起,照耀得一座皇宮燈火通明,充滿生氣。韓貂寺輕輕走在其中,等到九刻水第二聲來臨,他剛好一步不差來到皇帝禦前,進屋以後,始終低頭,隻能看到一雙出自尚衣監的黃紫相間的靴子,除去寓意勛貴的顏色,也就與尋常傢庭的棉鞋無異。房內有奉禦凈人侍奉那名男子穿上正黃龍袍,男子聽著窗外雨聲,笑聲溫和,“谷雨降雨,萬物清凈明潔,是個好兆頭。”

彎腰的韓貂寺,兩縷下垂頭發幾乎觸及沁著涼意的青石板地面,輕聲道:“啟稟陛下,六皇子昨天托人送瞭些雨前香椿入宮。”

男子沒有作聲,房內氣氛凝滯,隻聽得窗外雨聲隆隆,許久,他才笑道:“雖說雨前香椿嫩如絲,不過他顯然是送你這個大師父的,與朕無關,你就不要畫蛇添足瞭。”

韓貂寺彎腰更低。

男子脫下一隻黃紫棉鞋,砸在這名大太監身上,大笑一聲,略顯無奈道:“拿三斤過來便是。”

紅蟒衣韓貂寺點瞭點頭,白雪發梢隨之在地板上彎曲,他撿起棉鞋,小跑幾步,交給禦前凈人手中,然後後撤幾步,站在原地,用太監特有的輕柔腔調,隻不過比起一些太監的陰柔瘆人,多瞭幾分醇正,小聲說道:“陛下恕罪,六皇子隻送瞭兩斤香椿。”

才拿過棉鞋準備自行穿上的男人又丟瞭過來,笑罵道:“那就兩斤都拿來,你這當大師父的,沒這口福瞭。”

掌寶璽大太監和幾名俱是紅蟒巨宦都已經在門外安靜候著,站在廊道中線,風吹雨斜,大雨拍欄桿,濺入走廊,鞋面很快就浸透。這些大太監都是宦官極致的四品從四品,等著跟隨皇帝陛下向南而行,其間要先走過一條象征大內界線的龍道,再繞過兩座宮殿,才算到民間所謂的金鑾殿參加今日的早朝。

臨朝之前,就會有幾位新提拔而起的起居郎在中途匯入這支隊伍,都是一些年輕的新面孔,卻連大太監們都要笑臉相向,與以往一等達官顯貴在宮內遇上他們主動下馬下轎截然相反。

本朝早朝遵循舊例,皇帝親臨,除去天災,嚴寒酷暑一日不間斷。不過對於絕大多數品秩不高的京官而言,還算不上如何勞累,隻需要參加五日一次的大朝以及朔望朝;那些個住在臨近皇城幾條權貴紮堆的大街上的官員,大概是四更起床;其餘官員每逢大朝,若是買不起越是離皇城近越是寸土寸金的豪宅大院,恐怕就要三更半夜就要動身,穿過小半座京城才能不耽誤朝會。今日大雨,文武百官出門就都帶瞭雨衣,此時披雨衣等候大門開啟,因為是大朝,不光是公侯駙馬和近千京官,許多世襲勛官散官也都按例前來早朝,足有一千四五百人,密密麻麻地站在皇城大門以外的雨中,黃豆大小的雨點敲打在傘面上,砰然作響。

這是一幅太平盛世獨有的候朝待漏畫面。

這個前無古人的龐大帝國,無數政令就交由他們下達到版圖每一個角落。

鐘響以後,這些大權在握的朝參官京朝官就要棄傘前行。過城門以後,不得喧嘩不許吐唾,近侍禦前有病咳嗽者即許退朝,前者往往也因人而異,低品小官一經發現,自然會被監察侍衛和宦官驅逐出去,以往許多祖輩建功的勛官子弟也都對此不搭理,踏階入殿以前的一路前行,都會與世交官員竊竊私語,說些不甚恭敬的言語,直到張首輔掌權以後,這種陋習才得以滌蕩,每次朝會因此越發肅穆莊嚴。大黃門晉蘭亭撐傘而立,依然孤單伶仃,對此人相當不喜的大部分京官們都私下取笑“並非鶴立雞群,而是雞立鶴群”,尤其是這位鯉魚跳龍門的小士族黃門郎一次早朝,竟然拉肚子,差點憋死,所幸黃門郎不像四品以下官員隻在殿外跪地無法入殿面聖,被皇帝陛下看出異樣,特準他退班離去,才算沒有鬧出天大笑話,於是這個好不容易靠賣熟宣與幾位大人物拉上關系的黃門郎,徹底成瞭京城顯貴們茶前飯後的取笑談資,尤其是桓溫遙領國子監左祭酒去廣陵道擔任經略使後,一偌大座京城,四品以上官員中唯一一位願意讓晉黃門入府門的廟堂重臣也沒瞭,誰讓這小子好死不死偏偏與北涼走得近?

以遞補大黃門身份躊躇滿志步入京城的晉蘭亭,早已沒瞭起初的書生意氣,磨光瞭棱角,對於鋪天蓋地的冷嘲熱諷也不再在意上心,他清楚地記得當自己被桓祭酒邀請上門的第二天朝會,那些嫉妒羨慕的眼神。晉蘭亭伸出一隻手到傘外,雨點敲打掌心,一陣生疼。一直以油紙傘遮掩面容的他微微撐起傘面,看著那些每一個熟人紮堆便意味一座小山頭的百態官員,聽著他們的談笑風生,這位被京官集體排斥在外的熟宣郎輕輕踮瞭踮腳跟,因為他的身份清貴,大朝要嚴格按品秩依次魚貫入門,得以靠近皇城正門,於是晉蘭亭看到瞭幾個顯眼傘面,其中一柄是身材高大故而超出常人傘面好幾寸的首輔張巨鹿,傘下除瞭這位“三百年獨出砥柱”的大人物,還有可以不上朝卻執意上朝的門下省左仆射孫希濟,大概是首輔大人擔心孫老仆射的身體,就幫著撐傘擋雨,這是一份莫大的殊榮,比較皇帝陛下準許老仆射臨朝坐椅,絲毫不差。

晉蘭亭縮回冰涼的手,低斂眼皮子,握緊拳頭。

他悄悄望向不遠處同是北涼出身的一名大臣,貴為皇親國戚的禮部侍郎嚴傑溪。本是北涼陵州州牧的後者恰好也向他望來,雙方視線一觸即彈開。

晉蘭亭不露痕跡地收回視線,重重深呼吸一口,眼神堅毅。他要做一名諍臣。

而今日即將被他彈劾的誤國奸臣,正是提攜他入京為官的北涼王徐驍!

他知道早朝以後,不管大雨是否停歇,自己都會震動朝野,清譽滿天下。

而此時,徐鳳年轉入瞭橘子州。

徐鳳年想通瞭一個道理,所謂的拔劍四顧心茫然,除瞭憂國憂民,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迷路瞭。因為修改瞭既定路線,隻能循著大致方向如無頭蒼蠅一般亂竄,所幸路途上遇上瞭一隊正被馬賊剪徑的讀書人,算是沒拔刀就給相助瞭一次,然後一同折向龍腰州和橘子州邊境。之所以出手,是看出瞭這些人的春秋遺民身份,而且馬賊也不陌生,其中兩名就是上次要搶人回去給女當傢壓寨暖床的傢夥。這群年齡參差不齊的書生士子應該傢境不俗,不知是傢族聘請護院教頭還是臨時雇傭瞭五六名精壯武人,對上三十幾名來去如風的馬賊也稱不上毫無還手之力,幾名佩劍士子也表現得頗為出彩,劍術花哨歸花哨,嚇唬馬賊倒也綽綽有餘,幾名裝扮男裝的年輕女子看得兩眼放光,反倒是出力最多一錘定音的徐鳳年,讓她們興致缺缺。

這大概是他戴瞭一張平庸相貌生根面皮的緣故,世間情愛大多文縐縐講求一見鐘情的感覺,可說到底,才子佳人小說裡的主角,男子怎能不玉樹臨風或者滿身書卷氣濃得嗆鼻才好?女子怎能不必須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徐鳳年對此倒談不上有什麼失落,反倒是跟隊伍裡的幾名老儒生談得來,才知道一行人都是姑塞州幾個同氣連枝世交傢族的子弟,聖人教誨要讀萬卷書還要行萬裡路,隊伍裡有幾人同時及冠,恰巧一名老學究和橘子州大族有聯姻,也想著遍覽邊塞風光,就一起出行,年輕人趁著風華正茂去遊學,年邁的趁著一隻腳還在棺材外就趕緊遊歷,至於三名女子,都是愛慕及冠士子,雖然也是北逃的遺民後代,但感染北莽風氣後,就壯起膽子來瞭一出私奔好戲。徐鳳年略作琢磨,也知道她們所在傢族多半比起幾位青年俊彥要稍遜半籌,希望能夠借機在遊歷途中生米煮成熟飯,攀上高枝,這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徐鳳年在與老儒生天南地北地閑談套話中,也得到瞭佐證,北莽分四等人,春秋遺民都在第二等,後來北莽女帝凈九流清朝軌,排姓定品,除瞭朝野上下心知肚明在為慕容氏鋪路以外,也並非一無是處,南朝除瞭高踞甲字的“高華”三姓,接下來一線所謂的高門大族大多是丙丁二字居多,和徐鳳年關系親近的老儒生,便因為族兄曾經擔任南朝吏部正員郎,得以躋身丁字傢族,而隊伍裡為首的世傢子,雖然士子北逃時隻是中原三流士族,但紮根北莽,約莫是水土適宜,傢族先後有兩人位列南朝九卿高位,一躍成為丙字大姓,三名傢族不在丙丁之列的女子,有兩位思慕對象都是一個姓駱的瀟灑公子哥。

路途上她們得悉姓徐名奇的年輕人隻是姑塞州流外姓氏的庶出子弟,連給個笑臉的表面功夫都不樂意做瞭,好似生怕與這人說一句話,就要被駱公子當成水性楊花的輕佻膚淺女子。

離橘子州邊境城池還有一天腳力,暮色中一行二十來人開始紮營休憩,徐鳳年手腳利索地幫著幾名老儒生搭建羊皮帳篷,在有心人勢利眼看來就越發沒有結交的興趣,隻有那幾名差點喪命在馬賊手上的扈從,偶爾和這名武力不錯據說是半士半商子孫搭腔幾句。北莽中南部偏北容易水草肥美,靠近離陽王朝的錦西州還有連綿山脈,不過他們不敢跨境幅度太大,遇上瞭北朝的權貴,不管是草原上的悉惕,還是軍伍的將校,別說碰一鼻子灰,能否活著回姑塞州都要兩說。粗略安營紮寨,就開始燃起篝火烤肉,順便溫酒煮茶,昨日一名箭術精湛的扈從射殺瞭一頭落單離群的野馬和幾隻天鵝,還未吃完,徐鳳年沾瞭幾位老儒生的光,才嘗到幾口烤得半生不熟的馬肉。坐在篝火前,年輕士子們高談闊論,好像一個吐氣就是經國濟民一個吸氣就是山河錦繡,老書生們則緬懷一些年輕時候在中原的光景歲月,不知為何話題就集中到瞭兩朝軍力,再推衍到弓弩臂力。丁字傢族的羅姓老者見徐鳳年好像聽得入神,就笑著解釋道:“這弓弩強度,即所謂的弓力,就是用懸垂重物的法子,將一張弓倒掛,拉滿為止,重物幾斤,這張弓便有幾斤,也有相對少見的桿秤掛鉤,後者精準一些,一般用在軍營裡,老夫那名拉弓射落天鵝的扈從,就有接近兩石的臂力,百步穿楊不敢說,八十步左右,透皮甲一二還是可以的。弓弩用的是冬天津液下流的上好柘木,水牛角和麋鹿筋也都是制弓美材,可惜魚膠和纏絲差瞭些,否則他背的那張弓少說能賣出三百兩銀子。”

徐鳳年笑道:“羅先生,如此說來,那張上好弓弩起碼能挽出三百斤弓力吧?”

羅姓老儒生撫須笑道:“不錯,不過三百斤弓力,怎麼說都要戰陣上的驍勇健將才拉得出來。他若是拉得開,就不會給老夫當扈從瞭。徐奇,你可猜得到此人年輕時候是一名北涼軍中的擘張弩手?”

徐鳳年瞥瞭一眼那名沉默寡言的擦弓漢子,搖頭道:“還真猜不出。”

興許是隔壁篝火堆的俊男美人聽到瞭“北涼軍”三字,頓時談興大漲,就將北涼軍裡的武將排坐瞭一番,有說陳芝豹槍術天下無敵,也有說袁左宗是真正的戰力第一,更有說那人屠怎麼都該有一品境界,否則十歲從軍如何活著拿到北涼王的藩王蟒袍,大傢對此爭論不休,大部分俊彥公子都比較偏向徐驍城府深沉,一直在戰場上隱藏實力,不可能是二三品武夫境界,二品小宗師境界,的確很出彩瞭,可擱在一名幾乎要功高震主的大將軍身上就難免有些拿不出手。老儒生見徐鳳年默不作聲,笑問道:“徐奇,你怎麼看?”

徐鳳年擦瞭擦嘴角烤肉油漬,“我想徐驍撐死瞭二品吧,也就是運氣好,才活著走下戰場。聽說成為將軍以後,每次跟隨他沖鋒的大雪營折損人數都是所有北涼軍裡最多的。”

一位對徐人屠推崇得無以復加的年輕公子耳尖,作勢要丟一根樹枝到篝火,卻砸到瞭徐鳳年腳下,譏笑道:“小泥塘裡的小魚小蝦,不知道就別信口開河!”

徐鳳年笑著點瞭點頭,說瞭一個好字。

羅姓老儒生趕緊暖場笑道:“大傢各抒己見,咱們這會兒都離傢千裡,沒有一言堂。”

年輕公子、千金對這位丁字傢族裡走出的長輩,明顯敬重許多,幾個原本想要借機發難的俊彥也都將話連同烤肉一起咽回肚子。遷徙北莽的春秋遺民二代子弟,雖然不如中原那般唾棄將門種,在北莽寄人籬下,也不敢一味輕視武夫,可畢竟傢學淵源,許多習性一脈相承,像那名駱傢世子有書劍郎的美譽,但依然書香在前,劍術在後,尤其是這個叫徐奇的,僅僅是姑塞州的末流士族出身,自然肯定是學文不成,才退而求其次學武,好攀附邊軍去積攢功名,高不成低不就的破落玩意兒,竟然也敢妄談國事軍政。

風度翩翩的駱傢公子拿著樹枝指瞭指一名溫婉女子,笑道:“蘇小姐,你不是有個最敬佩那位北涼世子殿下的弟弟嗎?”

正在把玩一枚玉佩的女子柔聲道:“一丘之貉,都是不成氣候的紈絝子弟,也就知道牽惡仆如牽狗一般欺負百姓。不過北涼世子傢世更好一些而已,骨子裡都是一路貨色,他就是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會看上一眼。”

三名女子表面關系融洽,其實有趣得緊,姓蘇的這位隻是心思單純想要遊歷千裡,無心插柳柳成蔭,讓駱世子有些心動,其餘兩名女子則有心栽花花不開,不管如何搔首弄姿丟媚眼,駱公子隻是嘴上調笑幾句,並不給她們定心丸,兩位姑娘氣惱得不行,若有姓蘇的在場,她們便同仇敵愾,若是外敵不在,就要窩裡內鬥,互相給對方穿小鞋。其中一位聽到姓蘇的如此矯情,就忍不住笑道:“蘇姐姐真的假的啊,對北涼世子殿下都能不假顏色?可別真到瞭你面前,臉紅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妹妹我可聽說瞭,世子殿下英俊得很,雖說作風浪蕩瞭些,說起風流韻事,他自稱第二,可沒誰敢自稱第一。”

蘇姓女子婉約一笑,並未反駁。

另外一名媚氣重過秀雅的瓜子臉女子更是陰陽怪氣,“蘇姐姐不是喜歡鑒賞古畫嗎,別的不說,天底下誰不知道被諧趣蓋上印章‘贗品’二字的名畫,都是千真萬確的真品?有多少收藏大傢都視作懸疑的畫作,因此而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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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姓女子微笑道:“這一點,北涼世子的確功不可沒。金無足赤,駱公子不也說自己不擅古琴嗎?可手有五指,也有個長的,說的就是北涼世子殿下瞭。”

兩名女子被她滴水不漏的說法給噎住,面面相覷,也沒能找出可以拿捏的把柄,憤憤然不再說話。

徐鳳年望著火勢漸大的火堆,笑意輕淡。

被人當著面刻薄挖苦,感覺也不錯。如果是在北涼,可沒這福氣。

徐鳳年不禁想起從不承認是自己師父的李義山,也有些懷念小時候他打在手心生疼的雞毛撣子瞭。這根撣子至今還放在聽潮閣頂樓。

許多道理,都是這麼打出來的。不知為何,不懂事的童年和少年歲月,被徐驍輕輕罵幾句,就覺得委屈,跑去陵墓賭氣,反而是被李義山敲打,從未記仇過。

這趟回北涼,怎麼也要拎幾壺好酒給他。

夕陽西下,餘暉溫淡,駱姓公子哥手提酒壺,閑談時妙語連珠,什麼臨義莫計利害論人不看成敗,什麼俗人見得眼前無事便放下心,卻不知功夫隻在意外。連徐鳳年這個局外人都聽得津津有味,覺得滿身俗氣都頓時清減。

更別提兩位本就對駱公子芳心暗許的大傢閨秀,恨不得依偎過去,或者幹脆去床榻上聆聽教誨才好,幾名老儒生也頻頻點頭,顯然對這名駱傢子弟的好感,並非隻是因為他姓駱,就像當初遇見馬賊,此人便搶在扈從之前拔劍拒敵,好一個風流倜儻書劍郎,將來必然不會是池中物。有駱公子穿針引線,氣氛熱烈,一名才子即興詩賦,蘇姓女子吹奏竹笛悠悠,其餘年輕男女或拍掌附和,或者敲打枯枝做輕鼓,其樂融融。

文巾青衫腰懸玉的羅老儒生看瞭眼遠方,感慨道:“井底蛙看井口天,能有多大的心胸?張目看去,天地寬闊,心眼也就隨之大開。所以你們年輕人哪,是要趁著身體好多出門走一走,我隨著傢族北奔,一路上兵荒馬亂,自己流離失所成為瞭百姓,才知道百姓的苦楚和難處,所以到瞭北莽,我想我們這一批老書生,大體上比較那些留在中原的士子,要少許多風花雪月,多幾分人情味。我們的子女,也少瞭許多讀書人不合時宜的清高。”

徐鳳年兩指一擰,輕輕折斷一根枯枝,丟入篝火叢,笑著點頭道:“羅老先生這話很在理。”

傢世在北莽南朝也算一等一的老儒生收回視線,看著這個脾氣極好的年輕人,低聲笑道:“徐小兄弟,駱長河這些及冠士子,雖然嘴上不太客氣,也沒個好臉色,其實對你沒什麼惡感,隻不過有心儀女子在場,遇上馬賊,卻被你一個外人奪瞭風頭,腦筋轉不過彎,就一下子拉不下臉來。我這老頭兒也是過來人,年輕時候,爭風吃醋,也顧不上溫良恭儉讓,失瞭風儀,所以小兄弟你體諒體諒。相逢是緣,以後回到姑塞州,若是遇上難處,老頭兒敢保證,他們若是撞見的話,肯定會悄悄替你說幾句話的,不過多半不會露面與老弟你說這件事情是我出手幫忙瞭。”

徐鳳年點瞭點頭,身邊老儒生雖然貴為高門名士,卻願意和他這個不值一提的傢族庶子把臂言歡,就足以說明太多問題。這位花甲老人老於世故熟諳人心,所說所講,都是有理有據的真相。老儒生哈哈一笑,翻來覆去好不容易從行囊裡找出一隻幹凈瓷碗,遞給徐鳳年,問道:“萍水相逢,能飲一杯無?”

徐鳳年瞇眼笑道:“一杯太少,隻要酒夠,隨便幾碗都行。”

老儒生作勢護住隻剩小半袋子的鹿皮酒囊,佯怒道:“可經不起幾碗喝瞭。”

徐鳳年一臉無奈笑道:“明天到瞭城裡,還老先生一囊好酒便是。”

附近兩位比羅老書生年輕五六歲的老頭兒趁火打劫,爽朗笑著起哄道:“小兄弟,不許厚此薄彼。”“此話在理。”

徐鳳年都許諾應承下來。

不知何時有瞭一碗酒飲盡就要賦詩一首的規矩,輪瞭一圈,連徐鳳年身邊之人都沒能逃掉,就是五六名扈從所在篝火也大多扭扭捏捏蹦出幾句粗話俚語,稱不上什麼五言七言,不過從漢子口裡說出,也有幾分粗糲的邊塞風情。也談不上是故意要徐鳳年這個外人難堪,眾目睽睽之下,輪到徐鳳年,羅姓老儒生幫忙倒瞭一碗酒,笑著提醒道:“可不許搬弄宮闈幽怨詩大煞風景,也不許背誦詩壇大傢的詩詞,隻要你是自己的,隨口胡謅都行。”

徐鳳年不知為何想起瞭武當、徽山和九華山的幾次觀瀑,還有廣陵江畔的觀潮,想起瞭許多故人故事,隻是一口便將一碗烈酒盡數灌入腹中,要瞭一根筷子,輕敲碗沿,叮咚一聲,望著篝火,輕聲道:“蓮花之瀑煙蒼蒼,牯牛之瀑雷硠硠,唯有九華之瀑不奇在瀑奇脊梁,如天人側臥大崗一肱張。

力能撐開九萬四千丈,好似敦煌飛仙裙疊嶂。放出青霄九道銀河白,恰如老將軍兩鬢霜。”

本以為這個傢夥要出醜的年輕男女都愣瞭一下,然後面面相覷,他們大多熟讀詩書,知道這才是剛起眉目,尤其是駱長河和蘇姓女子都皺瞭皺眉頭,細細咀嚼意味。徐鳳年身邊幾位老儒生沒那麼多心思,羅老先生則跟著這小子朗朗上口,輕拍大腿,瞇眼喝瞭口酒。

“我來正值潑墨雨,兩崖緊束風大怒。雲濤乍起湧萬重,洪水沖奪遊人路……我曾觀潮更觀瀑,瀑下靜立一白鹿。霎時人鹿兩相望,南唐東越或西蜀?後有老僧牽鹿走,再有掉頭笑……語罷月落西山水茫茫,隻覺石梁之下煙蒼蒼,雷硠硠,挾以春秋淒風苦雨,浩浩蕩蕩如河江。”

這首脫口而出的詩篇,約莫是太過於不拘泥於格律,讓人無法點評高下,隻覺得胸中有氣不得出,如那千層瀑佈直瀉而下,都堆積在深潭裡回蕩。

終於有一名士子忍不住輕聲說道:“這是詩還是詞?非驢非馬,沒半點講究嘛。”

另 外 一 名 讀 書 人 小 心 翼 翼 地 問 道 : “ 體 格 全 無 , 可 意 思 還 是 有 些 的吧?”

羅老先生興許是捧碗不穩,手上濺瞭些酒水,下意識撫須,就沾濕瞭灰白胡須,也顧不上這些細節,與其餘兩名老書生相視一笑,眼中都是由衷的激賞。

三年遊歷歸來,在城門口酒肆討要瞭一碗酒,說瞭一句“小二上酒”便昏昏睡去,後來武帝城端碗而行,再到今天草原夜幕敲碗輕吟。徐鳳年恍如隔世,怔怔出神,沒有聽到那些公子哥千金小姐的言語。安靜躺在膝上的短刀春雷,此時輕顫不止。也不知羊皮裘老頭兒所謂的鞘中不得鳴一鳴高九霄,是不是這個意境。

老儒士像是要蓋棺論定,沉聲笑道:“我手寫我口,我口說我思,豈能被前人詩體所拘牽。小兄弟,可有詩名?”

徐鳳年回過神,汗顏道:“臨時起意信口胡謅,還不曾有。”

一名老書生喝瞭口酒,咂摸咂摸,感慨道:“不妨叫《觀瀑生氣歌》,可教我輩蠅營狗茍的文字伶人也生出幾斤浩然正氣。”

徐鳳年搖頭道:“名字太大瞭,委實是愧不敢當。”

另外幾叢篝火,都覺得有些尷尬,陸續離去,要麼離遠瞭去月下散步,要麼回到帳幕休息,隻有駱長河和蘇姓女子起身前來坐下,駱長河輕聲笑道:“徐公子胸有丘壑,駱某自嘆不如。”

幾名老書生也都起身散去,江山也好江湖也罷,更別提那士林文壇,終歸都是要年輕人去新木秀於老林的,不過羅老先生還是善解人意地悄悄留下瞭酒囊。徐鳳年搖瞭搖頭,自嘲道:“若真說是好詩,也隻是因為不小心將這輩子僅剩那丁點兒的才氣都用光瞭的緣故。”

駱長河豪爽笑道:“公子自謙,讓駱某更加自慚形穢。比如我這‘書劍郎’的名頭,聽上去挺像一回事,其實來歷十分不堪。不過是花錢讓文壇幫閑鼓吹造勢,和青樓名妓喝酒時不小心冒出幾句詩詞,千金買醉而非買肉堪稱真風流,找幾個讓老百姓深惡痛絕的軟柿子拿捏一番,及冠時請士林名流取個寓意深遠無比響亮的字,名聲口碑也就滾雪球滾出來瞭。你說這樣的書劍郎,貨不真價不實,能有幾兩重?徐公子這篇詩,就要實在許多瞭。”

徐鳳年嘴角翹起,“駱公子真是大大的直爽人。”

駱長河問道:“這般坦誠相待,能否共飲一碗酒?”

眉眼含笑的蘇姓女子幫忙倒酒,徐鳳年和駱長河捧碗一飲而盡。

徐鳳年輕聲笑道:“其實說起寫詩,我傢二姐才是真有才氣,以前我還不如駱公子,隻會花錢買詩詞充門面,後知後覺,現在再回頭去看,挺傻的。”

蘇姓女子小口小口酌酒,笑意真誠瞭幾分。

駱長河舉碗道:“誰傢少年不輕狂,駱某替朋友敬你一碗,感謝前幾天的俠義相助。先幹為敬。”

又是各自一碗酒下腹,駱長河喝酒傷面,已經漲紅瞭臉,起身歉意道:“不能再喝瞭。”

徐鳳年和蘇姓女子一同起身,後者輕柔道:“駱公子,一起走走?”

看到徐鳳年悄悄對自己眨瞭眨眼,心有靈犀的駱長河臉色越發紅潤,攜美散心去瞭。一番苦心終於有瞭回報,駱長河心情大好。一路行來,名士風流沒能折服身邊俏小娘,直到今夜姓徐的敲碗吟詩,駱長河才幡然醒悟,清楚瞭這位出彩女子不喜好以往那些瀟灑做派。駱長河也是果決性子,放低身架子,便一放到底,借著與姓徐的袒露心扉的機會旁敲側擊,果然收到奇效,贏得美人芳心,轉頭看到站在原地的徐姓年輕人伸出大拇指,駱長河回瞭一個手勢,盡在不言中。

徐鳳年挑瞭一個僻靜方向獨自前行,在一條河流岸邊躺下。

北莽八州,姑塞、龍腰兩州毗鄰北涼幽州、豐州,狹長橘子州則與離陽王朝北部兩遼接壤,橘子州以北是錦西,遠的不說,即將踏入的橘子州,便有一位登榜武評的持節令慕容寶鼎,徐鳳年當然不是吃飽瞭撐著去跟這種大人物拼命,這趟北莽,還是有一條清晰脈絡的。去留下城是殺人,殺青壯派武將陶潛稚,算是為北涼略盡綿薄之力,到飛狐城是找人,找那名教出陳芝豹這等戰陣弟子的覆面男子,不過似乎運氣不佳,接下來本該是去錦西州刺殺一位皇帳耶律氏子孫,再暫時南逃橘子州,找一名打鐵匠鑄劍師,不管能否找到,接下來就要趕往北方冰原,不過這中間被兩禪寺老方丈有意無意地攪局,徐鳳年差點把命都交待在草原上,說恨談不上,他對於這個老和尚始終都是很敬意有加,何況拿人傢的手軟,袖裡的活舍利金丹可不是白拿的,不過要說對老和尚如何感激涕零,肯定是假的,惹上瞭拓跋春隼不可怕,牽動瞭拓跋傢族才是後患無窮。

徐鳳年掏出四四方方的小木盒,舉在眼前,然後在指尖旋轉,曹長卿說過行蹤泄露,有兩人嗅到瞭氣息要殺自己,其中一人是十大魔頭裡第五的女子盲琴師,擅長指玄殺金剛?既然是超出金剛一層的指玄境界,為何有擅長一說?意思是說這名女子殺起金剛境高手最賣力最熟稔?

徐鳳年彈擊著小木盒,搖瞭搖頭,不去揪心這些想不出答案的煩惱,有些期待見到那名躲在橘子州市井的春秋遺民鑄劍師。大隱隱於朝,這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之流才能達到的境界;小隱隱於野,書院講學,逃禪山林都是如此,能夠功不成名卻就,也算不錯瞭;至於鑄劍師這類中隱隱於市,似乎是最沒根骨和高人氣象的,不過想到這位鐵匠所要庇護人物的身份,徐鳳年也就釋然,能活下來本身就是一樁壯舉瞭,西蜀君王傢出瞭一名劍皇,在北涼鐵蹄中力竭戰死,君王守國門,以殉國落幕。

但仍是被兩名忠臣拼死偷走瞭年幼太子,這兩人一文一武,文人是春秋鴻儒趙定秀,武將姓名不詳,隻知道是給西蜀劍皇鑄劍和捧劍的,捧瞭二十幾年的劍。據說一行人逃到瞭南海山崖,跳崖身亡瞭。徐鳳年是出北涼前才知道根本不是這回事,上次飛狐城找人,是徐驍讓自己帶話,這次則換成瞭師父李義山,大概意思就是西蜀四百年國祚可以再綿延下去,前提是要那名如今該有二十幾歲的太子去北涼,徐鳳年有些吃不準,西蜀就是被北涼鐵騎踏破的皇宮,踩斷的國祚,這種事情能談成?那名鑄劍師不會一見面就紅瞭眼殺人?不過想必師父肯定在聽潮閣有瞭對策,對於這類暗流湧動的廟堂經緯,以往天塌下來反正有徐驍扛著的徐鳳年一直不是很上心,不過畢竟從小在這個大染缸裡耳濡目染,說徐鳳年是官場門外漢,也的確是小覷瞭這位表面上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

徐鳳年坐起身,收好活舍利,扳指頭算瞭算。

北涼軍除去碩果僅存的幾位老將,中堅力量裡最大一股大概就是徐驍的六名義子瞭,陳芝豹不去多說,袁左宗的忠心毋庸置疑,有“小趙長陵”美譽的葉熙真擅長陽謀,性格也磊落,不過與世子殿下關系隻能算是疏淡,精於覓龍察砂的姚簡是除褚祿山以外和自己最親的,年少時候隔三岔五就跟在屁股後頭去北涼各地堪輿地理,至於祿球兒,徐鳳年嘆瞭口氣,世上恐怕也就徐驍看得透這胖子的心思瞭,自己仍是差瞭太多道行。接下來是寧峨眉、典雄畜、韋甫誠之流武將幕僚,也都是風采卓絕,要麼自立門戶,要麼依附六位義子之一,而這些人自然而然又有各自的小山頭陣營,關系十分盤根交錯,不過比起離陽王朝的朝堂,終究還是要幹凈一些。由李翰林那個貪財老爹李功德領銜的文官集團,大體上還是遠遠無法與北涼軍叫板,隻能一邊察言觀色一邊維持政治。

徐鳳年數來數去,稱得上自己嫡系的,似乎隻有一個拿全族性命做投名狀的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鳳年低頭看著象征隻有一名心腹的孤零零一根手指,自言自語道:“真是淒涼啊。”

徐鳳年獨自在河邊枯坐,駱長河、羅老書生一行人早已見怪不怪。夜半子時,徐鳳年馭劍玄雷,滴血養劍胎。十天幹,十二地支,這兩個說法的背後隱喻,在北涼王府是一等機密,前者是徐鳳年的死士,後者是徐驍的心腹扈從。得到桃花劍神的十二柄飛劍後,徐鳳年對於後者可謂是刻骨銘心,子玄甲、醜春梅、寅竹馬、卯朝露、辰春水、巳桃花、午金縷、未黃桐、申峨眉、酉朱雀、戌蚍蜉、亥太阿,養劍時辰與飛劍出爐時分相呼應,除瞭金縷一劍因緣際會,受到佛陀金血饋贈,得以養成大半劍胎,其餘飛劍都未過半。

尤其是劍意最盛的玄雷、太阿兩劍,簡直是冥頑不化,跟新主子好似橫豎不對眼,進展龜速。收起這柄玄雷,祭出金縷,隨著手指滑抹,飛劍在河中刺殺瞭一尾遊魚,閑來無事的徐鳳年嫌一劍擊水不夠氣魄,幹脆就再馭出八柄,湊成一個九,濺起水花無數,然後一瞬收起所有九柄飛劍,穿袖以後幾乎都是貼臂繞膀入劍囊,不說其他,僅是這份精妙拿捏,就足以讓尋常武夫瞠目結舌。

徐鳳年撿起一塊石子丟入河中,一位寄身於羅老先生傢族的精銳扈從,站在遠處猶豫瞭一會兒,看到徐鳳年時不時丟石子入水,才走近三十步以外朗聲道:“在下馮山嶺,若是打擾到徐公子,有冒昧之處,還望海涵。”

徐鳳年丟擲出一顆石子,拍拍手,轉頭笑道:“沒事,我也正巧睡不著。”

馮山嶺離得稍遠距離坐在河畔,拱手道:“感激公子前幾日出手相助殺退馬賊,馮某在這裡代替幾位兄弟道一聲謝。說來不怕徐公子笑話,馮某與兄弟都隻是奴籍仆役,也不敢說些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場面話,一來實在是救命大恩,二來就算有心報答也沒有東西拿得出手,隻敢說明日到瞭城鎮上,私下請徐公子找傢幹凈館子,喝酒吃肉。”

徐鳳年笑道:“這敢情好。徐某身上倒還剩下點銀子,酒足飯飽以後,大青樓的姑娘開銷不起,逛逛小窯子還是可以的,馮老哥,有沒有興趣?我雖然對外說是小士族出身,其實也就是個商賈子弟而已,與高門世族的駱公子他們不算一路人,也怕熱臉貼冷屁股,和馮老哥才算對路。有一說一,請客逛窯子,也無非是想著以後到瞭幾位公子的地盤,好讓馮老哥你們賞臉一起吃頓飯,徐某的小本買賣也好有些照應。”

原先有些神色拘謹的馮山嶺豪邁笑道:“徐公子是爽快人,這趟倒是馮山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瞭,既然徐公子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姓馮的也就不搗糨糊含含糊糊瞭,實在是職責所在,不敢掉以輕心。先前馬賊被擊退,卻談不上死傷慘重,馮某就怕徐公子是那些馬賊的內應,這些天都暗中讓一位斥候出身的兄弟在外圍打探消息,不過都沒有馬賊的蹤跡,這不明天就要進入軍鎮歇腳,就覺著應該是冤枉徐公子瞭,馮某和兄弟們都是隻知道舞刀弄槍的粗人,但臉皮還是要的,這就想著來給公子致歉幾句,任打任罵。”

徐鳳年擺手道:“人之常情,馮老哥多慮瞭,設身處地,出門在外我也會謹慎再謹慎一些。”

馮山嶺不是健談的玲瓏人物,一口氣說完醞釀許久的言辭,也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徐鳳年猶豫瞭一下,問道:“聽羅老先生說馮老哥以前是北涼的擘張弩手?”

馮山嶺露出一抹恍惚,笑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瞭。”

徐鳳年在身邊撿起一顆扁平石子,打瞭一記水漂,說道:“涼莽邊境專設控弩關,不讓弓弩越境流竄,馮老哥恐怕有些年沒有摸到擘張弩瞭吧?”

曾經因為材力出眾才得以成為北涼踏弩手的粗糙漢子苦笑感慨道:“是啊,還記得退出軍伍前的時候,一個大老爺們兒,蹲在地上摸著擘張弩,偷著哭瞭半天。這些年給羅傢當護院武教頭,仗著當年在北涼軍學來的本事,傳授十幾位羅傢庶子的箭術和馬術,也順便積攢瞭些銀子,本想著好不容易終於可以買張好弩過過手癮,不料去年傢裡添瞭個不帶把的閨女,媳婦說是現在就要給女兒存下嫁妝,買這買那的,不說別的,就說那張雕花女兒床,不說其餘配套的梳妝臺洗臉架銀櫃椅凳,一張床就要六十兩銀子。唉,這銀子也就像流水一樣花瞭出去,把我給氣得喝瞭好幾天悶酒,後來回到傢見到自傢小閨女紅撲撲的臉蛋,也就立馬消氣瞭。”

徐鳳年會心一笑,“閨女像馮老哥還是像嫂子?要是像馮老哥多一些,的確是要多準備些嫁妝。”

馮山嶺愣瞭一下,然後哈哈大笑,“徐公子這話實誠,老馮愛聽。嘿,還真別說,那閨女幸好除瞭眼睛像我這當爹的,其他都像她娘親,以後找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傢應該不算太難。”

徐鳳年打趣道:“可惜我年紀大瞭些,否則還能跟馮老哥攀親戚,認個老丈人什麼的。”

馮山嶺一本正經道:“甭想,我那閨女十三四歲以前,哪傢小王八蛋敢有壞心眼,我非把他吊在樹上打。”

說完,馮山嶺自己率先笑起來,然後不忘對徐鳳年拱手致歉瞭一下。

徐鳳年點頭道:“女婿是丈母娘半個兒子,越看越順眼,不過也是老丈人半個敵人,是偷走自己姑娘的毛賊。我爹就說他恨不得讓我那兩個姐這輩子都別嫁出去,嫁出去做什麼,還不是好不容易養大瞭閨女,卻被別的男人不知心疼地欺負。”

馮山嶺笑道:“對對對,以前我總跟媳婦埋怨初上門提親那會兒,老丈人對我總是橫眉豎眼鼻子不是鼻子的,這會兒自己有瞭閨女,才總算明白瞭。”

徐鳳年看瞭看頭頂璀璨星河,又看瞭看南方。

馮山嶺打心眼裡覺得這徐公子親近,比起駱長河這些世傢子來說,要順眼舒服太多瞭。那些人物,即便明面上沒架子,平易近人,說到底還是與他和兄弟們劃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識趣站在界線以外,那些大族子弟自然和和氣氣,有個笑臉,若是不長眼跨過瞭界線,可就要栽跟頭瞭。這些尺度,馮山嶺這類在大族門墻內混飯吃的武夫,都心知肚明,反倒是眼前這位公子哥,興許是商賈成分多過士族身份的緣故,就要好接近許多,也對馮山嶺的胃口脾性,值得結交。至於能否深交,當然還要路遙才能知馬力,馮山嶺也不是那三歲稚童,一下子就掏心掏肺,自以為能夠成為那種可以換命的兄弟。

徐鳳年好奇問道:“馮老哥怎麼就退出北涼軍瞭?”

馮山嶺望向河面,順手拔瞭一叢野草,嘆氣道:“我從軍晚,沒能趕上那場春秋大戰,是大將軍去北涼路上才投的軍,傢裡二老也過世瞭,無牽無掛,就想著積攢軍功好光耀門楣,回傢上墳給老爹敬酒,也能挺直腰桿不是?運氣好,加上有些蠻力,從軍沒兩年,就成瞭一員擘張弩手,跟著大將軍和北涼軍一路就打到瞭北莽南京府。痛快啊,殺蠻子殺得老子我眼睛都紅瞭。有一次都給擘張弩踏散瞭架,才愣神不知道該做什麼,就被都尉大人一巴掌拍在腦袋上,要我拿北涼刀就殺進去,那時候也管不上什麼是不是貪生怕死,隻想著能殺一個蠻子就不虧,殺一雙就賺一個,再多殺幾個的話,老子就能撈個小尉當當瞭。沒想到跟著兄弟們才跑瞭幾百步,就給屍體絆瞭個狗吃屎,好在起身以後趁著膽氣還在,胡亂劈殺一通,最後竟然被我砍死瞭兩個蠻子,之後幾場大戰,都沒機會沖進戰陣裡親手殺敵,有大將軍和陳將軍在,北莽蠻子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後來聽說皇帝陛下也禦駕親征和咱們北涼軍會合瞭,一開始我和兄弟們都挺高興,再後來,就想不明白瞭,這場仗說不打就不打瞭,而且北涼軍竟然要率先南撤,大將軍也沒說什麼話,我那時候什麼都不懂,隻覺得投軍投錯瞭,憋氣,就和許多兄弟一起退瞭出去,有幾個當瞭馬賊,說大將軍不殺蠻子,他們來殺。我和另外一些兄弟也都在路上各自散去,這不碰上羅傢的一位偏房傢主,我想著好歹也是中原遷徙過去的傢族,給他們辦事不算丟人,就落腳下來,我也是很後來聽羅傢人閑聊,才知道當初是趙傢天子下瞭一道禦旨,逼著大將軍撤軍。”

馮山嶺把野草丟入河水,一臉遺憾地說道:“這些年晚上睡覺,還是一有聽到墻外馬蹄聲就會驚醒,要麼就是做夢,下意識就是一個鯉魚打挺,去想著摸刀上陣。”

徐鳳年想笑卻笑不出來。

糙漢子揉瞭揉臉頰,自言自語道:“已經被媳婦埋怨瞭不知道多少次,不過看樣子這輩子是改不過來瞭。”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抿起嘴唇,默不作聲。

北涼有多少老卒,金戈鐵馬入夢來?

有瞭鋪墊,也就好趁熱打鐵,徐鳳年第二天跟隨大隊伍一起前往橘子州城池,就跟馮山嶺這些糙漢子湊近瞭一起吹牛打屁,這和跟羅老先生幾位老儒生聊道德文章,是截然不同的滋味,大概是大口灌酒和溫吞喝茶的區別瞭。徐鳳年一路上跟馮山嶺借瞭那把良弓,以他的臂力拉出個滿月來肯定不難,幾次嘗試著射箭,氣勢十足,好在有殺退馬賊在前,這些扈從也都並未如何訝異,再者徐鳳年和他們不是一個行當搶飯碗的王八蛋,也樂意吹捧幾句熱絡感情,人情功夫不過就是抬轎子,你抬我我抬你,皆大歡喜。馮山嶺相對要誠心一些,人到中年,約莫是心中塊壘積鬱太多,已是喝酒澆不盡,就想要和人嘮叨嘮叨,趁著撿箭時四下無人和徐鳳年說瞭許多北涼舊事,馮山嶺見徐鳳年也沒有半點不耐煩,老男人的話匣子也就完全打開。

“一開始投軍入伍,其實有兩個選擇,去顧劍棠大將軍舊部那邊,戰事不多,能有安穩日子,不過註定軍功也搶不過那些富傢子弟。我這種光腳不怕穿鞋的一條土光棍,琢磨著還是投瞭北涼軍,其實也有小算盤,雖說北涼邊境不安生,可春秋九國打瞭幾十年,被大將軍一個人打垮瞭六個,就覺得就算去瞭邊境上,估計隻要別當斥候探子,以及那種沖在前頭的遊擊騎兵,想死也不容易。還真被我給撞上大運,成瞭擘張弩手,除瞭那次踏散瞭弩架,也就沒有怎麼跟蠻子近身廝殺瞭。一開始每次戰事結束,見到那些斷手斷腳或者整個後背被劃開的騎兵和步卒,還是會頭皮發麻,後來打仗打久瞭,被伍長都尉們罵多瞭,聽老卒們說些春秋大戰裡的功績,身邊兄弟們都嚷嚷不殺人不過癮,我怕死還是怕死,天底下哪有不怕死的小卒子,不過想著萬一有一天真要輪到老子沖上去拼命,還真不怎麼怕死在陣上瞭,反正有兄弟收屍,再說當時也沒個滾被窩的媳婦好去念想。要是換成現在,可就沒這份膽量瞭。

“記得很牢,在北涼軍一共待瞭三年九個月,沒見過什麼大人物,最大的官也就是六品,是一員年輕騎將,這位將軍屁股下坐騎那叫一個高大,不過當時羨慕歸羨慕,一想到大夥兒是用一樣的北涼刀,聽說連大將軍也沒得例外,也就沒啥好眼紅的瞭。

“徐公子,不是老馮精明,而是誠心誠意勸你學些北涼話,以後要是真有一天北涼鐵騎一路北上,打垮瞭北莽南朝,會些北涼言語總是沒錯的。”

隨著馮山嶺的碎碎念,逐漸臨近邊鎮,徐鳳年與駱長河一行人拉開距離,蹲在一條河水幹涸的溝壑邊上發瞭會兒呆。第三次兩朝戰事,是離陽王朝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在前期局勢上占優,可惜正是在這紫貂臺附近功虧一簣,當時在老首輔與顧劍棠在內的一批熟諳邊防的重臣精心籌劃下,兩遼九鎮邊軍精銳傾巢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日行軍百裡,於洪漢三年六月九日自珍州北進,十六日抵達屯金臺,十七日至北莽如今橘子州宜兵鎮,六千餘守軍望風而降,十九日圍株州,然後前往野壺關諸要塞,意在封鎖北莽南西出兵之口,隻是在四方開闊的紫貂臺試圖圍點打援,被後世兵傢譏諷有正無奇之用兵,頭回禦駕親征的年輕趙傢天子更是鬧出陣圖授將的笑話,若非坐守錦遼的顧劍棠違抗先前既定旨意,率八千精兵奔襲解圍,再有北涼陳芝豹領九萬鐵騎與顧部幾乎同時北突,如一枚錐子刺向南京府,帝國就不可能是此時的帝國瞭。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