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喜歡瞭,卻沒能說出口,那就別死在這裡!
徐鳳年睜眼以後,拿袖口抹瞭抹血污,笑著喊道:『薑泥!老子喜歡你!』
草原上,展開瞭一場動人心魄的追獵。
徐鳳年突圍以後,端孛爾紇紇銜尾追擊,逐漸拉近距離,相距不過百丈,視野可及,兩人身形急掠不輸戰馬。端孛爾紇紇身後還有拓跋春隼、悉惕擒察兒和一百鐵騎。撒網以後自然就是收網,一旦再度落網,徐鳳年就再沒有可能逃脫的機會,他這次在圍剿中仍是擊殺一名金剛境高手,已經駭人聽聞。徐鳳年彎腰如豹,絲毫不敢減少前沖速度。他轉頭瞥瞭一眼空中飛旋的獵鷹,有苦自知,奔跑速度減緩,大黃庭的恢復自然可以加速,但是被端孛爾紇紇纏上,就要落網,拓跋春隼雖然被金縷刺傷,但戰力還有八九分,自己卻已經精疲力竭,被說成黔驢技窮,實在不冤枉。腳踏彩蟒,雖然不知為何沒有錦袍魔頭設想那般全身麻痹,但對於身形騰挪肯定有影響,八柄飛劍結青絲,春雷出鞘一袖青龍,最後更是連成胎金縷都祭出,端孛爾紇紇的攻勢,許多拳腳可都結結實實地砸在身上,徐鳳年既沒有到達可以借用天地氣象的天象境,更沒有陸地神仙境界,若是拓跋春隼和端孛爾紇紇給他一旬半月休養生息的機會,他大可以再戰一場,可是他們追殺得急迫,必欲斬草除根,徐鳳年除瞭拼命吐納療傷和向前逃命外,已經沒有退路可言。
所幸有開蜀式氣機一瞬流轉三百裡的珠玉在前,對於這類氣機燒灼的刺痛便習以為常,還能勉強咬牙撐住。
一路狂奔的端孛爾紇紇皺瞭皺眉頭,一方面驚訝於那名南朝刀客的氣機充沛程度,一方面對於腿部創傷更是不解,一劍穿過,以他的金剛體魄完全可以無視,即便無法迅速痊愈,但絕不會像此刻一般氣機阻滯,可見那名刀客的馭劍術興許尚未臻於巔峰,但飛劍本身,堪稱仙品。這越發堅定瞭端孛爾紇紇殺死這名年輕人的決心,至於彩蟒錦袖郎的死,他倒是沒有任何兔死狐悲的感觸。拓跋氏傢族就像一座大廟,廟大也就必然泥塑菩薩多,少瞭一尊,其餘菩薩供奉的香火也就多瞭一分,況且端孛爾紇紇一直對於這名老奴躋身十大魔頭行列頗有微詞,他反而更欣賞謝靈這幾位同道中人,錦袍老傢夥在他眼中不像魔頭,更像是權貴豢養的可笑伶人,隻會以奇巧淫技媚上,兩人向來不對眼也不對路。
端孛爾紇紇豪氣橫生,喊道:“小子,可敢與我大戰三百回合?!”
聲音遙遙傳來,“把你媳婦或是你女兒喊來!”
端孛爾紇紇聽音辨氣,此人所剩氣機似乎比想象中要旺盛,不過吃瞭大虧以後,清楚這傢夥演技比起小主子還來得爐火純青,他再不會輕易上當。
徐鳳年再次望瞭一眼頭頂黃鷹。
一炷香時間以後,端孛爾紇紇錯愕地發現自己與他相距拉近到八十丈,但身後始終按照獵鷹指示直線疾馳的騎兵不知何時也追上,這小子該不會是個路癡,繞出瞭個略顯多餘卻足以致命的弧線軌跡?
不過距離拉近,而且可以與小主子會合,終歸是好事,端孛爾紇紇也就沒有深思。
拓跋春隼一馬當先,和端孛爾紇紇隔開十丈距離並肩齊驅。
雙方和那名垂死掙紮的南朝刀客距離不斷縮小。
端孛爾紇紇沉聲道:“小主子小心那人的飛劍。”
拓跋春隼沒有作聲,從背後箭壺拈起一根制作精良的黑鴉羽箭。
兩百步。
拓跋春隼開始挽弓。
一百二十步時,拓跋春隼正要射箭,距離卻驟然被拉升到一百五十步。
然後不斷在一百三四十步距離徘徊。
拓跋春隼並不著急,在平時以那傢夥的腳力,除非最優等的戰馬,否則根本追不上,還不如棄馬追逐,但他既然受瞭重傷,就另當別論,他樂得貓抓耗子,慢慢玩死這個心頭大恨的南朝豪閥士子!到時候還要拿著頭顱去他傢族門口掛上!
終於縮短到一百二十步,拓跋春隼挽弓射箭。
一箭破空而去。
拓跋春隼去箭壺拈箭速度驚人,一箭遞一箭,發箭雖有先後,竟是同時潑灑到那人後背,可知一箭比一箭迅猛如雷,這是連珠箭術的一種。
徐鳳年不肯浪費一絲一毫的體內氣機,順勢向前打滾,躲過兩根羽箭,伸手揮袖撥去兩根,正要握住最後一根。
拓跋春隼站在馬背上,拉弓如滿月,射出鋪墊蓄謀已久的一箭。
直刺徐鳳年眉心。
徐鳳年屈指彈開先前一箭,腦袋後仰,身體貼地,雙手握住那根羽箭,身體一個靈巧翻滾,借助羽箭挾帶的巨大勁道繼續前奔,其間折斷這根利箭,猛然提氣,有箭頭的那一小截被他丟入天空。
刺破正在低空翱翔的獵鷹身體。
仍然在奔跑的端孛爾紇紇目瞪口呆。
拓跋春隼站在馬背上,拳頭緊握,一隻手鮮血淋漓。
徐鳳年哈哈大笑,身體驟然加速,距離瞬間拉升到百丈以外,“就當你們是三個金剛境,有卵用。他娘的不來個天象境的高手,老子都不好意思死在這裡!”
拓跋春隼與那常年與藥罐子打交道的病秧子大哥不同,天生神力,拓跋氏尚武崇力,族內幾乎所有青壯都入伍從軍,對於這位未滿十八歲便即將踏入金剛境的小公子,十分看好,這次出行,也是北莽軍神有意要拓跋春隼自己去打破那一層窗紙。
以拓跋春隼的膂力,騎射相當出彩,挽強弓連珠射箭兩百步,準心都不偏差,隻不過他權衡過那名南朝膏腴大姓子弟的餘力,百步以內,可以致命,一百二十步足以重創,他不希望這傢夥死得如此輕松,所以一直想在一百二十步左右勁射其背,最好是射傷其手足。每次王庭秋狩,拓跋春隼隨軍遊獵,遇上大型獵物,都是在射程邊緣地帶優哉遊哉,遊弋騎射。這是少年時代被父親丟到冰原上與白熊搏殺磨礪出來的心智,當時兵器隻有一把弓一把匕首和一壺箭。
端孛爾紇紇並非震驚於此子的擲箭手法,而是驚懼於這名年輕人身陷死境,仍然不忘仔細權衡利弊的厚黑城府,一行人銜尾遊獵,除瞭視線跟蹤,若是消失在視野以外,就要靠黃鷹在空中盯梢,提供情報,不斷伸縮雙方間距做障眼法,最終趁著黃鷹俯沖降低瞭高度,躲箭並且借箭擊殺,一氣呵成,簡直就是在借氣馭劍傷人以後,又在小主子傷口上撒瞭一把鹽。高手過招往往勝負一線,心性搖動,容易未戰先敗。有黃鷹盤空,他們穩操勝券,即便被他僥幸逃出視野以外,隻要大致方向正確,就不怕這人漏網,隻要一路追躡,不給他喘息療傷的時間,這人就板上釘釘要油盡燈枯。
端孛爾紇紇露出獰笑,既然你還能殺鷹示威,我就要送你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
他一張粗糙臉龐泛起病態的赤紅,雙眼漆黑,虹膜逐漸淡去,直至不見瞳孔。連同悉惕擒察兒在內的騎兵都察覺到這名扈從的異樣,戰馬焦躁不安。端孛爾紇紇猛然停下腳步,做出一個丟擲長矛的動作,看得拼死縱馬的一百騎兵莫名其妙,小王爺的扈從手上並無兵器,這架勢是要將那名刀客當成驚弓之鳥?擒察兒作為草原上的悉惕,見多識廣,要更識貨一些,偷瞥瞭一眼站在馬背上的拓跋春隼,不愧是軍神的兒子,身邊奴仆的武力如此霸道,隨便拎出來一個都可以單獨踏平小部落瞭。
雷矛!
端孛爾紇紇以損耗氣血為代價強提境界,一腳踏入空靈偽境。屈臂如同舉槍,踩瞭一串賞心悅目的交叉步,當最後投擲而出時,左腿做出微妙卻一舉定乾坤的蹬伸,帶動小臂向前爆發出一個鞭打動作,隻聽刺破耳膜的嗖一聲,一條肉眼不得見的槍矛劃破長空,長矛所至,出現真空帶來的波紋,如同彗星掠過,拋弧直達徐鳳年後背。端孛爾紇紇出身的羌族,自古擅用無羽標槍,鏃體細長尖銳,力大者可穿透數甲,他自幼參與狩獵,以擲槍著稱於勇士輩出的彪悍羌族,年少時偶遇正值武道巔峰的大宗師槍仙王繡,得授槍法奧義,最終自創雷矛神通,八年前與魔道成名已久的大梟搏命,兩矛將其擊斃,一戰成名。但這種極為損耗氣血的矛術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手段,端孛爾紇紇不敢輕易動用,況且勝在出其不意與遠距離狙擊,可見端孛爾紇紇已經對徐鳳年重視到瞭何種程度。
徐鳳年在明確知道拓跋春隼三人身份以後,尤其是開始逃竄,就一直在等端孛爾紇紇的成名絕技——號稱“三矛開山”的雷矛,終於等來瞭。
一路艱辛積攢散亂大黃庭,除去斷箭射殺黃鷹用去一些,都在咬牙準備抵擋這一矛!躲避根本不去想,一擲而出的雷矛有端孛爾紇紇氣機遙相呼應牽引,並非羽箭離弦以後那般目標固定,這與上乘馭劍術形似神似。
徐鳳年眉心印記早已轉入紫黑,也顧不得是否陷入回光返照的淒涼境地,霎時駐足轉身,雙手扭轉春雷,身形倒掠,在鞘春雷再度如峽谷中構造出一面龐大圓鏡氣墻,矛盾之爭,在此一舉。端孛爾紇紇無疑仍是強弩,徐鳳年卻已是勢單力更薄,圓鏡被雷矛一擊炸裂,春雷向後彈飛,被稍稍改變軌跡的這一矛刺入徐鳳年肋部,通透以後,依然在地面上炸出一個等人高的窟窿,塵土飛揚。端孛爾紇紇也算替拓跋春隼報瞭飛劍刺掌之仇。
擒察兒與百騎終於如釋重負,這傢夥實在是太讓人不省心瞭,這次總該認命死去瞭吧?
徐鳳年的身體重重墜落在地面上,他掙紮著坐起身,竟是再也站不起來,便拿過身邊的春雷,盤腿而坐,橫放於膝。口中湧出的鮮血已經轉烏黑,他也不去擦拭,反正註定也擦不幹凈,隻是伸手揉瞭揉以發系發的發髻。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他自幼被李義山笑稱有一副富貴的北人南相,難怪投胎在徐傢。大姐徐脂虎也總打趣說傢裡四個,就數他長得最像娘親,五官像,眼眸像,連頭發都像,她總說她嫉妒得很。徐鳳年視線模糊,腦海中如走馬觀花般想起瞭許多瑣碎小事,想起瞭徐驍傴僂的背影,姐弟四人的嬉笑打鬧,想起瞭清涼山涼王府的鎮靈歌,那一襲從小就是心中濃重陰影的白衣,想起瞭羊皮裘老頭的劍來與人去,廣陵江畔閱兵臺上那座臃腫的小山。太多人太多事,一閃而逝,不知為何,人生臨瞭,除瞭覺得對不住寵溺自己的老爹徐驍,沒能從他手上接過三十萬鐵騎的擔子,沒能讓他的肩膀輕松一些外,最後,隻是想起瞭一名女子的酒窩,他與她,雖然一同長大,可稱不上詩情畫意的青梅竹馬。他這一生不過二十年,但已經見過各色各樣的女子,約莫真是如大丫鬟紅薯所一語中的的看似多情實則無情,涼薄得很,他在意過許多女子,但似乎誰都能放得下,唯獨她,不管是與老黃一起顛沛流離的三年喪傢犬生涯,還是後來的遊歷,以及這趟趕赴北莽,總是會想起她,然後輕輕地揪心。
如果天下人知曉已經世襲罔替在手的徐鳳年孤身赴北莽,一定會大笑這位世子殿下吃飽瞭撐著,放著好好的世子不做,去拼命做啥?你老子當年馬踏江湖,早已證明江湖再精彩,在鐵騎面前,一樣隻有匍匐臣服的份。你老老實實等著北涼王老死,穿上那一襲華貴至極的藩王蟒袍,何樂不為?就算全天下都清楚有陳芝豹這根如鯁在喉的尖刺,十有八九爭搶不過,你徐鳳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過是軍權旁落,北涼王是北涼王,白衣戰仙是白衣戰仙,一個坐北涼,一個坐邊境,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也已經是足夠讓人垂涎的彪炳煊赫瞭。別不知足,也別不自量力,甭管你世子殿下素袖藏金還是草包一個,去瞭北涼軍,積攢再多軍功,可你能與春秋大戰中冉冉升起的無雙陳白衣叫板?你能做出逼死兵聖葉白夔的壯舉?你能有幾年時間在陳芝豹的眼皮子底下打造打造軍方嫡系?退一萬步說,陳芝豹一槍刺死過曾與李淳罡、酆都綠袍以及符將紅甲齊名的大宗師王繡,你徐鳳年又有何資格跟他同臺競技?整個離陽王朝,沒有人看好他能像北涼王那樣掌控雄甲天下的三十萬鐵騎,說來滑稽,這似乎也是京城太安城那位中年男人,任由這名藩王嫡長子胡來的根源所在。
偌大一個統治春秋的王朝,沒有一位年輕人,能如此被那位九五至尊惦記。
徐鳳年雙指顫抖,系瞭系有些松開的發結。
那一晚,徐驍說過,鳳年,你若死在瞭北莽,以後北涼就交由陳芝豹掌管。北涼軍改弦易轍,這對我徐驍來說,不算什麼,但你死瞭,我這個爹,隻能像當年你娘獨身入皇宮一般,不能報仇。
徐鳳年當時開玩笑說,你這做爹的,真是窩囊,要是我這不爭氣的兒子掛在北莽那邊,你領著北涼鐵騎一路碾壓到北莽王庭,得有多霸氣?
徐驍沉默瞭許久,最後輕笑道爹倒是也想,也會這麼做,隻不過怕你真死瞭,就說些喪氣話騙你。我徐傢三十萬鐵騎,怎麼都得打掉北莽積蓄瞭三十年的一半國力,這麼霸氣的事情,爹來做,哪裡比得上你來做?
徐鳳年笑著說能不死當然不舍得死,白發人送黑發人,想想就憋屈。
從來不打這個兒子的徐驍一巴掌拍在徐鳳年腦袋上,也從不信鬼神的大將軍竟然接連呸瞭好幾聲,笑罵道別說喪氣話。然後自言自語瞭好幾遍童言無忌。
徐鳳年無奈回復著說都及冠瞭,還有什麼童言無忌。
徐驍搖瞭搖頭,不再說話。
徐鳳年閉上眼睛,雙手搭在春雷上,有些明白一些事情瞭,為何徐驍如今還像個老農那般喜歡縫鞋?軒轅敬城本該像張巨鹿那般經略天下,最不濟也可以去跟荀平靠攏,卻被自己堵在瞭一傢三口的傢門以外,堵在瞭軒轅一姓的徽山之上,即使一舉成為儒聖,仍是不曾跨出半步。騎牛的最終還是下瞭山,但這種下山與在山上,又有什麼兩樣?羊皮裘李老頭兒十六歲金剛十九歲指玄二十四歲達天象,為何斷臂以後仍是在江上鬼門關為他當年的綠袍兒,幾笑一飛劍?
說到底,都是一個字。
徐鳳年想著她的酒窩,搖晃著站起身。
他就算不承認,也知道自己喜歡她。不喜歡,如何能看瞭那麼多年,卻也總是看不厭?
隻是不知道,原來是如此的喜歡。
既然喜歡瞭,卻沒能說出口,那就別死在這裡!
徐鳳年睜眼以後,拿袖口抹瞭抹血污,笑著喊道:“薑泥!老子喜歡你!”
拓跋春隼冷笑不止,隻不過再一次笑不出來。
一名年輕女子禦劍而來,身後有青衫儒士凌波微步,逍遙踏空。
女子站在一柄長劍之上,在身陷必死之地的傢夥身前懸空。
她瞪眼怒道:“喊我做什麼?不要臉!”
當下這一幅年輕男女久別重逢的場景,尤其是男子以一己之力力敵三名金剛境高手,更是斬殺一名,雖敗猶榮,傳出去足以名動北莽,而那絕美女子憑空禦氣一劍西來,這樣的男女,這種形式的碰頭,恐怕除瞭瞎子,都要覺得挺壯觀,還有些溫馨。不過女子言語似乎有些讓人捉摸不透,擒察兒驚駭於女子的容顏與禦劍的神通,這名悉惕身後的百餘騎面面相覷,還怎麼打?端孛爾紇紇不用拓跋春隼發話,怒發沖頂,雷矛梅開二度,再度丟出,在天空拋出一個充滿殺意的鋒銳弧度,墜向徐鳳年頭顱。
兩鬢霜白的青衣儒士神態自若,腳尖落地,伸出一隻手,輕輕抓住那根震蕩大氣波紋的雷矛,五指一握,雲淡風輕,將雷矛折成兩截,好似稚童丟擲石塊,被青壯漢子隨意彈開一般。拓跋春隼臉色陰沉,端孛爾紇紇兩矛過後,氣血翻湧,看見小主子投射來的視線,心中苦澀,深呼吸一口,準備再丟出一矛查探老儒生的虛實,隻是當這名魔頭不惜內傷提起氣機,拓跋春隼就看到那名南朝裝束的中年儒生一揮袖,剎那間天地風雲變幻。中年儒生一袖成龍,擊向端孛爾紇紇。端孛爾紇紇整個人的氣機好似城垛被投石機揮出的千斤巨石砸中,往後踉蹌幾步,噴出一個鮮血,氣海紊亂至極,端孛爾紇紇不愧是忠仆,氣急敗壞地喊道:“小主子快走!不要管我!”
拓跋春隼兩腳紮根,身體紋絲不動,不是不想走,而是好似被無窮盡的絲縷氣運包裹住,動彈不得。中年儒士收袖以後,輕淡說道:“在下西楚曹長卿,多年以前曾在北莽南朝收瞭這名徒弟徐奇,不知如何與拓跋小王爺到瞭不死不休的境地?”
擒察兒一夥人差點嚇得墜馬,大官子曹長卿?這可是三入離陽皇宮如過廊的天象第一人啊!
拓跋春隼冷笑道:“好一個武榜前五的曹青衣,有本事與我父親耍威風去,跟我這尚未及冠的後輩計較什麼?!”
曹長卿微笑道:“小王爺不要言語激將,曹某隻要有機會,自會和拓跋菩薩戰上一場,不過相信鄧太阿此時已經過瞭姑塞州,往北行至皇帳王庭,恐怕曹某此時前去的話,就有趁人之危的嫌疑瞭。”
拓跋春隼突然笑容燦爛,嬉皮笑臉道:“曹伯伯言重瞭,我父親對於武榜十人,除瞭武帝城王仙芝,對你最為敬重,親口說曹青衣是當今天下當之無愧的儒聖,若是能打上一場,不負此生。小侄不知此人是曹伯伯的高徒,若有莽撞不敬,曹伯伯聖人肚裡能撐船,千萬不要上心介意啊。難怪此人能夠殺死小侄身邊扈從,是叫徐奇?名師出高徒,恭賀南朝門閥出現瞭一名能與耶律東床、慕容龍江並肩的年輕俊彥。”
曹長卿隻是說道:“曹某湊巧新入世人所謂的陸地神仙境界,半年以內,必然會與拓跋菩薩切磋一番。”
拓跋春隼幾乎惱怒驚懼得吐血,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光,烏鴉嘴,說聖人還真他媽的是聖人瞭!三教有國師麒麟與佛陀龍樹兩位聖人,原本還納悶聲勢最盛的儒教為何獨缺一位陸地神仙,這不就來瞭?還偏偏是那位徐奇的師父!拓跋春隼穩瞭穩心神,再無先前的冷血脾性和倨傲氣焰,低眉順眼,溫聲問道:“曹伯伯,小侄能否返回北朝?”
容顏之美似乎可以躋身前三甲的女子輕輕躍下那柄大涼龍雀劍,面朝拓跋春隼,冷漠道:“你想殺他,我就殺你。”
大涼龍雀靈犀通玄,環繞女子四周,如小鳥依人,緩緩飛旋。這幅畫面,讓端孛爾紇紇看得心驚肉跳,這女子才幾歲,當真會是劍仙?二十幾歲的女子劍仙?
拓跋春隼腹誹這姓徐的南朝士子不但有個讓人眼紅的師父,竟然還有個連自己都要嫉妒的紅顏,連忙笑道:“既然已經知道徐奇兄弟是曹伯伯的嫡傳弟子,自然不敢不知死活地尋釁,就此別過。以後到瞭北朝,我拓跋氏一定以禮相待曹伯伯一行三人。”
拓跋春隼鄭重其事地作揖告辭。
這一場雷聲大雨點更大的圍殺與遊獵就這樣滑稽落幕。
徐鳳年視線依舊模糊,像一尾被丟到岸上的魚,大口喘氣,忍著劇痛笑道:“小泥人,你這麼說話,會讓別人誤以為本世子吃你軟飯。”
薑泥一挑眉頭,就要賞他一劍,不過瞧見他這光景,還是忍住,落井下石的事情,她才不屑去做。徐鳳年一屁股坐下,緊繃的心弦一松再松,吐血不止,仍是馭出一柄飛劍,飲血養胎。曹長卿笑著搖瞭搖頭,走到世子殿下眼前盤膝坐下,不耽誤徐鳳年以吳傢劍塚秘術飼養飛劍,等飛劍入袖,他才一指連敲十六竅,替徐鳳年暫且壓下氣機洶湧外泄的頹勢,溫顏說道:“世子殿下竟然初入大金剛境界,佛道兼修,可驚可喜。”
臉色慘淡的徐鳳年皺瞭皺眉頭,苦笑道:“大金剛境界?和兩禪寺李當心相似?”
曹長卿笑著點瞭點頭,“雖然是初入此境,卻也比較一般成熟金剛境界不差太多瞭。”
徐鳳年瞥瞭一眼故意背對自己的小泥人,好奇問道:“她怎麼禦劍飛行瞭?”
曹長卿正要說話,薑泥冷哼一聲好似提醒,這位大官子笑瞭笑,沒有解釋。
徐鳳年笑道:“要我猜的話,肯定是練劍嫌吃苦,隻跟李老劍神挑瞭最好玩最嚇唬人的禦劍一項,對不對?”
薑泥轉身怒道:“怎的,我就算隻會禦劍,也總比你強!一個人入北莽擺闊裝高人,沒瞭扈從和北涼鐵騎,還不是被打得這麼慘!”
瞧瞧,隨便一句話就逗出真相瞭,曹長卿嘴角笑意溫醇,不管如何,公主都鬥不過這名北涼世子。
徐鳳年有瞭喘息的機會,氣色緩緩轉好,眉心印記由烏黑轉回深紫,捂住胸口小心翼翼地問道:“李老前輩如何瞭?”
曹長卿輕嘆道:“若是強撐,本該還有十年,不過老前輩順其自然,並不惜命。隻覺得三四年傳授劍道給公主就足矣。”
小泥人眼睛一紅,眼眶濕潤,哽咽道:“都怪你!”
徐鳳年默不作聲。
曹長卿輕聲道:“這趟北行本意是聯系幾位出身西楚豪閥的春秋遺民,曹某進入北莽以前順路去瞭北涼王府,見過瞭大將軍,才知道你的行蹤不知為何泄露出去,曹某本來許諾殺陳芝豹報恩,可殿下不曾答應,之後大將軍也婉拒,大將軍隻是讓曹某捎帶一句話給你。”
徐鳳年笑道:“說。”
曹長卿虛空彈指,持續給徐鳳年以類似尋龍點穴的手法療傷,說道:“大將軍要殿下早些回傢。”
徐鳳年苦笑道:“說得輕巧。”
薑泥憤憤道:“是你自討苦吃。”
徐鳳年瞪瞭一眼,她回瞪瞭一眼,大眼瞪小眼。
曹長卿故作不見,道:“你行蹤泄露以後,北莽有兩人受雇殺你,曹某隻知其中一名是魔道十人中的目盲女琴師,此女跟離陽王朝大內韓人貓一樣,最善指玄殺金剛。”
薑泥譏諷道:“記得見面瞭趕緊逃,別見色忘命!”
徐鳳年沒好氣道:“男人說話,女人閉嘴!”
薑泥勃然大怒,“一劍刺死你!”
徐鳳年斜眼看去,“那是我的劍,你好意思?三日不見,刮目相看,劍術不去說,臉皮厚度倒是跟我有的一拼瞭。”
薑泥俏臉漲紅,大涼龍雀劍急速飛掠,聲勢驚人。
曹長卿有些頭疼,這種當局者迷卻讓外人著實無奈的打情罵俏,是否有些不合時宜?不過他很快想起方才世子殿下那句更不合時宜的表白,就立即釋然瞭。不是冤傢不聚頭,一語中的。
徐鳳年笑道:“小泥人,手上生老繭沒有,給本世子瞧瞧,就知道你有沒有偷懶瞭。”
薑泥回瞭一句世子殿下的口頭禪:“閉嘴。”
不過比較徐鳳年的“閉嘴”二字,氣勢弱瞭太多。
曹長卿緩緩說道:“是北涼王給瞭曹某大致的北行路線,才總算及時遇上瞭世子殿下,否則曹某一生有愧。”
徐鳳年搖瞭搖頭,笑道:“恭喜先生成聖。”
曹長卿平靜道:“歸功於公主的練字和禦劍。”
徐鳳年一臉遮掩不住的訝異,小泥人冷哼瞭幾聲,秋水長眸顯然有些沾沾自喜。
徐鳳年問道:“先生何時動身去南朝姑塞州?”
這名一舉成就儒聖境界的青衣儒士微笑道:“總要等世子殿下傷勢痊愈再說。”
小泥人在一邊煽風點火,嘖嘖道:“高手高手高高手。”
徐鳳年笑而不語,曹長卿瞇眼笑意濃鬱,解圍說道:“世子確實算是高手瞭,面對三名金剛境高手,力敵並且斬殺一人,養刀脫胎於劍開天門的閉劍術,加上鄧太阿贈劍十二,以後的成就肯定會讓兩個江湖都大吃一驚。”
徐鳳年搖頭感慨道:“不說李老前輩和曹先生,就算比起白狐兒臉,也差遠瞭。何況還有個騎牛的。”
薑泥撇嘴道:“跟洪洗象、南宮仆射相比較,真不要臉!”
徐鳳年一本正經地點頭道:“要臉的話,能說喜歡你?你也一樣,我才喊出你的名字,就屁顛屁顛禦劍來瞭。”
薑泥頓時丟盔棄甲,一敗塗地,紅透耳根,欲言又止,卻說不出一個字。
曹長卿識趣地充耳不聞。
徐鳳年與薑泥同時出聲:“一劍刺死你!”
一敗再敗的薑泥匆忙禦劍而去。
一劍西來一劍東去。
當場隻剩下徐鳳年和曹長卿兩人,徐鳳年問道:“她這麼離去,不打緊吧?”
曹長卿笑道:“無妨,百裡以內,都在曹某掌控之中。世子殿下自行療傷即可。”
徐鳳年閉目凝神。
一氣禦劍十裡以外,薑泥凌風而立在劍上,長袖飄搖如天仙,咬著嘴唇,泫然欲泣,胡亂抹瞭把臉頰,自言自語道:“不準哭!”
曹長卿平心靜氣,有些感觸。
江南道分別以後,公主與他這位棋待詔叔叔返回舊西楚境內,在山清水秀中,對於自己傳授的獨門練氣心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隻是辛勤打理瞭一塊菜圃,樂此不疲,要不然就是趴在房中桌上發呆數銅錢。直到見著瞭廣陵江畔一劍破甲兩千六的李淳罡,才有瞭笑臉。但之後,對於學劍也並無興趣,隻是練字還算賣些力氣,直到自己說要去北莽,興許要去一趟北涼王府,她才捧起瞭那柄大涼龍雀,主動要求練劍,與李淳罡討價還價瞭一整天,才揀選瞭劍道裡最拔尖的禦劍。但公主的性情實在是憊懶,往北而行,還是喜歡俏皮偷懶,而且她自小恐高,即便偶爾鼓起勇氣禦劍,也隻是貼地幾尺而飛,禦劍辛勤程度,越到北涼越高,隻是聽說徐鳳年趕赴北莽以後,她才開始真正用心禦劍。
禦劍過山巔。
禦劍過大江。
氣勢如虹。
境界一日千裡,連曹長卿都驚艷不已。
曹長卿趁著徐鳳年如同老僧入定的空當,微微打量瞭幾眼,是初入金剛境無疑,比較當初江南道初見,氣象宏闊許多。
在西楚境內,和李淳罡閑來無事喝酒論英雄,老劍神多次提起這名命途多舛的北涼世子,言語中褒貶皆有,將他的未來成就拔高到與聽潮亭白狐兒臉、龍虎山齊仙俠一個層次。老前輩贊譽多是說這名年輕人心性堅韌,不似尋常紈絝子弟,武道天賦雖然與洪洗象之流差瞭一線,卻勝在勤能補拙,而且怕死得要命,願意以最笨的法子去提升境界;而不喜之處,無非是這小子對待女子,多情近無情,見著漂亮姑娘,就要忍不住撩撥一下,拉屎功夫一流,擦屁股卻馬虎,對西楚遺民魚玄機對靖安王妃裴南葦都是如此,讓羊皮裘老頭兒十分白眼。曹長卿對於這名年輕人,談不上太大好感或者太多惡感,不過能夠拒絕以送出公主換取殺陳芝豹的誘惑,曹長卿宦海沉浮,早就老於世故,也隻是略微詫異,長線佈局本就是他曹官子的長項,若是徐鳳年當時一口答應瞭,才真的讓人失望,以公主的執拗心性,恐怕以後劍道大成,就真要毫不猶豫地一劍刺死這個重利薄情的男子,又或者是此生不再相見,曹長卿其實樂得如此光景,也遠比此時此刻這般藕斷絲連來得省心。
不過當公主禦劍而來,聽到那句人之將死的表白,曹長卿難免有些唏噓,當年在那座西楚皇宮,自己年幼入宮,那麼多年輕敲玉子聲瑯瑯,又是為誰而落子?那個她可曾知曉?恐怕她臨死也隻道是這名棋士在為帝王指點江山吧?比起眼前這名年輕人,自己就算已是儒聖,何嘗不是輸瞭一籌?
曹長卿轉頭遙望舊西楚頂梁柱的小公主禦劍而去的方向,嘆瞭口氣。她與徐鳳年註定是要分道揚鑣的,以後甚至要被自己這名棋待詔叔叔和西楚國運逼得與他搏命,這是不是她打著怕吃苦的幌子憊懶練劍的根源?曹長卿斂瞭斂心緒,見徐鳳年氣機流轉到瞭一處緊要結點,輕輕敲指,助其一臂之力攀登昆侖山。這一戰,徐鳳年經脈斷損過重,即便有道門百年以來獨樹一幟的大黃庭護體,也委實不輕松,堂堂世子殿下,何苦來哉?曹長卿笑瞭笑,在他看來,亂世劍走偏鋒,在羊腸小道上富貴險中求,而盛世就要走那坦途的陽關大道,徐鳳年這位權貴甲天下的王侯公子,似乎就在夾縫之中,表面光鮮,內裡兇險,曹長卿對此倒算不上有何憐憫,既然生於徐傢,就得有在水深火熱裡摸爬滾打的覺悟,本名薑姒的公主也是如此,背負莫大氣運,如何做得瞭散淡無波瀾的女子?
徐鳳年三氣小周天沉浮以後,睜開眼睛,問道:“先生真要為西楚王朝復國?才來北莽聯絡遺民?”
曹長卿對此並不隱瞞,點頭說道:“確是如此。許多西楚遺民士子如今皆已是北莽南朝權臣,曹某到達邊境以前,先去瞭一趟離陽皇宮,在九龍壁上刻字,向世人表露瞭公主身份。朝廷開始大興文字獄,廣陵王也親自帶兵血腥鎮壓瞭六傢書院,京城老太師孫希濟請辭還鄉,國子監學子群情激奮,左祭酒與右祭酒原本偽裝的溫情脈脈徹底破裂,趙傢天子沒有批準孫老太師的告老辭官,卻準許桓溫辭去左祭酒一職,前往廣陵道擔任經略使,安撫士子民意。”
徐鳳年苦笑道:“也虧得是她,否則肯定要記恨你這名臣子的強人所難。”
曹長卿平靜道:“不論復國失敗,還是成功,曹某定會在適當時機向公主殿下以死謝罪。都要給公主一份安穩。”
徐鳳年轉移這個沉重話題,皺眉問道:“鄧太阿為何要去北朝挑釁拓跋菩薩?”
正襟危坐風流無雙的曹長卿伸出兩根手指撥瞭撥一縷頭發,微笑道:“曹某三個月前曾在西壘壁遺址與他一戰,便是那個時候,我有所升境,鄧太阿說與我打架無趣,要去拓跋菩薩那裡討打。不過鄧太阿說得雖然輕巧,我卻知道他這一去,不比以前和王仙芝搏殺,隻是將武帝城城主當成磨劍石,用作砥礪劍道,這次隻會有兩種結果,要麼死在拓跋菩薩手上,或者活158
下來,成為劍仙。鄧太阿劍術隻用來殺人,若是成瞭以術證道的劍仙,就真正有望撼動王仙芝天下第一的寶座。既然十二飛劍都贈送給世子殿下,那麼我猜鄧太阿何時不用桃花枝,世人再不敢說王仙芝拓跋菩薩兩人聯手可以輕松擊殺其後八人瞭。殿下以後繼續深入北莽,不妨拭目以待。”
徐鳳年笑道:“先生既然成聖,這個說法本來就站不住腳。”
曹長卿搖頭道:“世人眼中的三教聖人,境界是高,可論起殺人技擊,實在是水分太大。我這次入境陸地神仙,不過是為瞭給公主造勢,真要落在不出世的高人眼中,隻是貽笑大方。”
徐鳳年有話直說,打趣道:“先生過謙瞭,聖人便是聖人,誰敢小覷。
我要有先生這般境界,沒有身份牽掛,也會去皇宮撒潑搗亂,讓那九五至尊下不來臺。”
曹長卿手指停在下垂的一縷頭發旁邊,繼而雙手疊在膝上,微笑道:“如果真有這一天,曹長卿一定會去旁觀。”
徐鳳年笑道:“隨口說說,先生別當真。”
曹長卿望瞭一眼一望無垠的廣袤草原,平淡道:“當年曾有西楚舊人趕赴邊塞,眼界始開,感慨遂深,這位翰林也由伶工之詩詞化為士大夫之言語,可見殿下能夠離開北涼屋簷之下,獨身赴北莽,有瞭自立門戶的眼光氣魄,很好。”
徐鳳年苦澀道:“若非先生趕到,十有八九就要交待在這裡瞭。”
曹長卿盯著這名年輕人的臉龐,沉聲道:“可知北涼王戎馬一生,有多少次身陷死境?”
徐鳳年輕聲道:“徐驍不過是二品武夫的實力,卻喜歡身先士卒,他自己也說沒死是靠天大的運氣。他也總說自己其實就隻有統轄一州軍政的本事,隻是被莫名其妙地推攘到如今這個異姓王的高位。”
曹長卿感慨道:“大將軍做這個異姓王,不知為趙傢吸引承擔瞭多少仇恨和負擔。狡兔死走狗烹,你以為趙傢天子不想這麼做嗎?隻是他尚未有這份國力而已,就像北莽女帝仍是不曾有國力踏破北涼大門。”
徐鳳年笑瞭笑,“先生可是有些挑撥的嫌疑。”
曹長卿大笑道:“殿下你我心知肚明。”
徐鳳年笑而不語,兩人沉默以對。徐鳳年終於皺眉開口道:“可惜這個拓跋春隼活著離開瞭,雖然先生臨時收瞭個便宜徒弟,算是替我舉起一桿障眼的旗幟,不過以拓跋氏的傢底,用不瞭多久就可以查出一些蛛絲馬跡。”
曹長卿淡然道:“曹某之所以出手救人,是還江南道欠下的人情,以後與徐傢兩不相欠,否則以北涼王和西楚的恩怨,曹某不對殿下痛下殺手,就已經是有違曹某的身份瞭。”
徐鳳年點頭道:“不欠瞭。”
曹長卿突然撫額搖頭,似乎有些無奈。
那邊,薑泥禦劍大涼龍雀貫長空,繞瞭一個大圈,截下拓跋春隼一行人。
拓跋春隼沒有瞧見青衣曹長卿,悄悄松瞭口氣,笑瞇瞇道:“不知道這位姑娘有何指教?”
薑泥平淡道:“去死。”
拓跋春隼壓下怒意殺機,依然滿臉笑容,無辜攤手道:“曹伯伯都已經大度放過小侄,不知姑娘為何不肯一笑泯恩仇?”
薑泥跳下比徐鳳年馭劍要更加名副其實的飛劍,落地以後,不與這名小拓跋廢話,食指中指並攏,輕念一字:“臨!”
大涼龍雀一瞬劃破長空,恢宏氣勢絲毫不輸端孛爾紇紇的雷矛。
拓跋春隼的瞳孔劇烈收縮,迅速從箭壺抽出一根羽箭,挽弓勁射。
羽箭與飛劍精準相擊,不僅彈開,還被磅礴劍氣絞碎。
大涼龍雀急掠速度絲毫不減,坐在馬背上的拓跋春隼一箭功敗,抽出莽刀豎在身前,格擋住飛劍,莽刀經過一陣微顫後,剎那之間被一抹削斷,拓跋春隼低頭躲過向著自己頸脖橫抹過來的飛劍,丟棄莽刀,躲避下馬,狼狽至極。
飛劍繞回薑泥身邊,等於畫出一個渾然大圓。
“陣!”
薑泥屈中指搭在拇指上,輕輕結印。
好一個一尊天人坐冥蒙,劍在汪洋千頃中。
若是李淳罡瞧見這一幕,肯定又要吹噓徒弟比自己更當得五百年一遇的贊譽瞭。
飛劍當空,轉折如意,劍意羚羊掛角,畫出的軌跡讓人眼花繚亂,擒察兒等人隻看到拓跋小王爺像條落水狗被追殺得四處逃竄,而這位悉惕與一百騎兵都不約而同地下馬趴在地上,生怕被殃及池魚。
端孛爾紇紇忌憚這柄飛劍的速度和鋒芒,隻敢以鼓蕩的氣機迎敵,幫著小主子分擔如潮劍勢。
這名年輕女子兼修曹長卿傾囊傳授的儒傢天道,和李淳罡苦心孤詣造就的無上劍道。
世間無人能像她這般既有天賦異稟的根骨,又有舉世無匹的時運氣數。
尋常武夫,俱是辛辛苦苦拾級而上,望山累死,望洋興嘆,唯有她一步登天,還暴殄天物,時不時偷懶一下,總是喜歡在登頂途中發呆出神。
但正是這麼一個對劍道不太用心的怕吃苦女子,被李淳罡認定是劍道已高,卻仍然可以將原有劍道高峰再拔一嶽高的人物。
當徐鳳年看到小泥人氣呼呼地禦劍歸來,輕聲向曹長卿問道:“她這是去找拓跋春隼的麻煩瞭?”
曹官子笑著點頭,說道:“自然是沒殺死,拓跋春隼和那名扈從估計是顧忌我的存在,始終沒有還手。”
徐鳳年問道:“先生可否再給我兩個時辰修養,到時候讓我與薑泥說幾句話?”
曹長卿面無表情地點瞭點頭。
不知是度日如年還是一瞬即逝的兩個時辰以後,徐鳳年緩緩長呼一口氣,臉色如常,等他搖晃著起身以後,曹長卿已經不見蹤跡。
幾裡以外,曹長卿雙手抓住鬢角下垂的灰白頭發,瞇眼望向天空,人生經得起幾度聚散離合?
徐鳳年走向遠處背對自己的女子。
她聽聞腳步聲臨近,冷笑道:“下一次見面,就是你的死期!”
徐鳳年與她並肩站立,一起眺望南方,沒有言語挑釁,這麼多年鬥嘴無數,她哪一次不是兵敗如山倒。
她冷淡說道:“你要是敢死在北莽……”
徐鳳年沒好氣地白眼打斷道:“知道你想說什麼,無非是找到我的屍體,鞭屍泄憤對不對?”
她咬著嘴唇,狠狠撇過頭,“知道就好。”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走到她眼前,伸手摸瞭一下她的額頭,柔聲道:“我會用心練刀,你也好好練劍,說好瞭,以後如果輸給我,就不放你走瞭。”
她本想惡言相向,說些你這三腳貓功夫如何贏得過我,說些我都已經禦劍飛行瞭諸如此類的話,隻是不知為何,看著滿身血污的他,覺得十分陌生,驀地就紅瞭眼睛,藏不住的眼眶濕潤。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臉頰一側點瞭點,“酒窩。”
薑泥負手禦劍而行,青衫廣袖的曹官子踏空飄搖,兩者俱是神仙人物。
曹長卿雖然明知此時說話有些煞風景,但臣子本分所在,有些話不管能否被聽入耳中,都要說,“拓跋春隼此子純以術數鎮壓籠絡人心,廟算隻算能定考下下,不過他是拓跋菩薩之子,將來多半會按部就班入伍從軍,借勢壓人反而可以加分,故而可以定考中上,不過若是由軍界轉廟堂,仍是不堪大用,遠比不上草莽出身八面玲瓏的的董卓。公主,此次前往北莽南府京城接見西楚舊臣,公主隻需露面一次,其餘瑣碎雜事,一並交由臣下打理即可。
當年皇朝內十之三四的大姓世族北逃過境,除去不想讓香火傳承斷絕的私心,並非一味惜命,許多傢族的忍辱負重,都是在等公主。”
禦劍離地一丈的薑泥輕輕嗯瞭一聲。這讓曹長卿愣瞭一下,以往與公主說王朝復辟事務,她總是不加掩飾地心不在焉,不知為何轉性瞭。在西楚第二支王氣所在的紅鹿洞山林間,近六十人陸續進山結茅而居,經過他的篩選,群英薈萃,已經儼然是一座小朝廷,這些舊西楚的棟梁,有假意逃禪遁世的治國巨材,有二十年遙領監管南嶽廟的文壇巨擘,更有一批寧肯窮困潦倒隱姓埋名的權柄武將,這些年不惜假死掩人耳目,見到公主以後,這些股肱忠臣,無一不是跪拜痛哭流涕,隻是公主似乎對此並無感觸,讓許多老臣子殫精竭慮的同時憂心忡忡,不過無人懷疑小公主背負氣運。當年西壘壁一戰,葉白夔戰死,皇城內,所有輔政重臣包括曹長卿和老太師孫希濟在內共計九人,都親眼見到皇帝陛下將春秋九國中公認最具定鼎意義的傳國玉璽,貼在小公主後背,象征一國氣運的玉璽光華隨之煙消雲散,暗淡無光,變成和一塊普通玉石無異,悉數轉移到她身上。那是一個大廈將傾風雨如晦的帝國黃昏,九名臣子齊齊跪倒在金鑾殿上,曹長卿至今記得那種滾燙玉璽燒灼稚嫩後背的刺耳聲音,還有年幼公主辛酸淒涼的哭聲。
薑泥眼神堅毅道:“棋待詔叔叔,我知道你之所以入聖,帶我輾轉西壘壁和皇陵,是想偷偷將你的境界和西楚所剩氣運轉嫁到我身上,以後不用遮掩瞭,我會全盤接納的。”
曹官子眼神柔和,輕輕說道:“公主你其實不用在意臣子們的想法,公主能在我們身側就已經是最大的恩賜,不用再付出什麼。曹長卿與那些遺老遺孤的處心積慮,公主大可以將心思全部放在那塊小菜圃上,徐鳳年都舍得將公主送還西楚,曹長卿若是都不能給公主一份安穩,這樣的復國,不要也罷。”
薑泥緩瞭緩禦劍速度,輕聲道:“他都不怕死,我為什麼怕疼。以後我再也不數銅錢瞭。”
這位不知不覺由風華正茂的棋待詔變成一位年近五十老儒生的大官子點瞭點頭,略帶促狹地笑道:“好的。公主就算偷偷數瞭,曹長卿也隻會假裝沒有看到。”
薑泥燦爛一笑,露出兩個小梨渦,攥緊拳頭揮瞭揮,說道:“棋待詔叔叔,你跟我說說武夫一品境界,以前我都沒用心聽。”
曹長卿由衷笑道:“一品四重,金剛、指玄、天象、陸地神仙,層層遞進。金剛境取自佛門金身不敗,指玄乃是道門玄通的簡稱,大抵是叩指問長生的意思,而天象是我輩儒生追求的浩然境界,聖人有言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世間不太平,就由讀書人去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不管是立言還是立功立德,都要以浩然正氣有所鳴不平,不過書生讀書,大多止於讀取功名,為帝王一人瞭卻不平事,少有為百萬蒼生去讀書。至於陸地神仙境界,可以出竅神遊,逍遙天地間,真正做到瞭無拘無束。一品前三重境界,雖是以三教精髓來命名,但往往與三教人物沒太大關系,反倒是追求以力證道的武夫,踏境遞升,成為江湖萬眾矚目的人物。佛門得道高僧,習慣性鑄就大金剛,有血液呈現金黃的特征。如今隻有兩三位和尚成為這般佛陀人物。而道教真人,一入一品即指玄,武當山洪洗象兵解以後,暫時無人入指玄,道教祖庭龍虎山情況稍好,卻也屈指可數。至於讀書人,就更少有入一品的瞭。”
薑泥認真思量瞭一番,說道:“除去三教的普通武夫,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先要鍛煉金剛體魄,再進入求氣的指玄,然後由氣轉勢,到達天象,可以竊取天地氣運,以便共鳴?這麼說起來,天象境高手怎麼像是一個小偷?”
曹長卿欣慰大笑,點頭道:“公主所言一針見血。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便是此理。”
薑泥這才想起身邊棋待詔叔叔是獨占八鬥的天象第一人,不覺有些汗顏臉紅。跟隨薑泥一起凌空瀟灑前行的曹長卿瞇眼道:“我曾有過棋盤推演,天下間同時出現七位或者八位陸地神仙,已經是一副棋局的氣數極致。”
薑泥輕聲問道:“他會成為其中一人嗎?”
曹長卿搖頭嘆息道:“難。”
薑泥歪瞭歪頭問道:“那我呢?”
曹長卿斬釘截鐵道:“穩占一席。”
薑泥好似後知後覺,好不容易醒悟以後氣憤道:“他總騙我說我笨,資質平平!”
曹長卿心情極佳,也不再古板恪守君臣上下,開玩笑道:“一劍刺死他。”
薑泥下意識地拿一根手指戳瞭戳自己的臉頰,然後伸出雙手揉瞭揉臉,自言自語,含糊不清。
大涼龍雀劍尖猛然朝上,她禦劍沖入雲霄。
一人一劍凌駕於雲海之上。
曹長卿抬頭望去,卻已經不見她身影,不由喃喃道:“巍巍巨觀。”
舊西楚境內,不像春秋其餘幾國氣運轟然倒塌散盡的一道接天雲柱,在這一刻驟然凝聚方圓千裡的氣運。
太安城欽天監,一位正在觀象望氣的老人神情劇變,匆忙踉蹌跑回書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