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卷 第三章 敦煌城洛陽發威,黃沙地鳳年禦風

你是天下第三的新劍神,我便以飛劍殺你。我之所以排在你身後,隻是未曾與你一戰,僅此而已。

這一日,依舊大雨,白衣才入城門,就遇上瞭走向酒鋪子的一行三人。

在敦煌城隱姓埋名許多年的徐璞擋在兩人身前,充沛氣機勃發。

一對陌生高手相逢,吃飽瞭撐著抖摟威風,這是行走江湖極為忌諱的事情,不過徐璞也顧不上這些。若說他對晚輩徐鳳年有瞭臣服之心,滑稽荒誕,徐璞身為當年的輕騎十二營大都督,麾下七八萬騎兵,不僅跟先鋒軍大都統吳起平起平坐,不說李義山這位知己,就算是趙長陵這位當時當之無愧的北涼首席謀士,對徐璞這位儒將也十分敬重,徐璞什麼樣的人物沒有見過?隻是徐璞行事嚴謹,恪守本分,既然心甘情願做瞭敦煌城的死士棋子,況且連世子殿下都敢單身赴北莽,他就有在這座城內死在徐鳳年前頭的覺悟。天下勁旅無數支,可敢說能夠徹徹底底死戰到底不剩一兵一卒的,隻有北涼軍,以及拓跋菩薩的親衛軍。徐璞以北涼老卒自居,豈會怯戰!

你是魔道第一人又如何,能讓我徐璞多死上幾回?

紅薯深呼吸一口。

才要踏出一步,就被徐鳳年拉住。

白衣洛陽入瞭城,眼中沒有徐璞和紅薯,隻是眼神玩味望向換瞭一張生根面皮的徐鳳年。

徐鳳年走出雨傘,苦笑著走到徐璞身前,“原來是你。其實我早該想到的,隻是心底一直不敢相信。”

北莽魔道唯我獨尊的梟雄伸瞭個懶腰,緩緩走來,任由雨點砸在衣衫上,盡顯那具不算十分凹凸有致的修長身材,說道:“黃寶妝終於死瞭。”

徐鳳年站在原地,抿起嘴唇不言語。隻是心中有些想抽自己嘴巴,讓你烏鴉嘴!更加悔恨沒有帶出春秋和春雷!

兩人相距不到二十步,紅薯是第一次見到這名大魔頭,早已視死如歸。徐璞則是第二次,當時敦煌城主“二王”即紅薯的姑姑與洛陽一戰,他曾在城頭遠遠觀,但瞧不清面孔,但洛陽身上的那股勢,換做誰都假裝不來,就算是拓跋菩薩都不行,這位白衣魔頭的那股子殺氣,獨一無二,江湖百年獨一份!

就算近觀洛陽,有些女子面相,但徐璞仍是打死不信他是一名女子。

隻有在飛狐城掛劍閣那邊吃過苦頭的徐鳳年心知肚明,她的確是女子,兼具天人相和龍妃相,口銜驪珠,而且的確是年輕得很,該死的是她的卓絕天賦足可與李淳罡媲美。

徐鳳年問道:“黃寶妝怎麼死瞭?你的驪珠呢?”

既是洛陽也是黃寶妝的棋劍樂府女子沒有答復,隻是摸瞭摸肚子,“又餓瞭。”

徐鳳年知道這瘋婆娘說過一餓就要殺人,比起那個善良無辜的黃寶妝實在是天壤之別。

這尊當之無愧的魔道巨擘突然笑起來,連徐璞都有些眼花,她輕聲笑道:“黃寶妝不知道我做瞭什麼,我卻知道她做瞭什麼。”

紅薯和徐璞不需淋雨,就已經是一頭霧水。

徐鳳年正要開口,該稱呼洛陽的女子終於肯正眼向如臨大敵的紅薯和徐璞,皺瞭皺眉頭,“你怎麼長得跟那老婆娘如此相似,難怪你姑姑要我留你一命。我不殺你,滾回紫金宮,此生不許踏足掖庭宮半步!”

紅薯嫵媚笑瞭笑,紋絲不動。

洛陽一步就到瞭紅薯身後,輕輕一掌拍向她心口,幾乎同時,洛陽這隻右手變拍作撩,撥去紅薯一踢,左手黏住徐璞的鞭腿,一旋就將他丟出去,徐鳳年雖然站在原地,成胎最多的金縷朝露兩柄飛劍卻都已經出袖,可金縷到瞭洛陽眉心兩寸,就懸停輕顫,不得再近,朝露更是在她心口三寸外停頓不前,紅薯和徐璞正要聯手撲殺過來,給徐鳳年蓄勢馭劍的時機,驟然間,天地變色,雨絲如千萬柄飛劍,兩人僅是抵擋劍勢,就苦不堪言,拼著千劍萬剮才前進些許。

要知道,洛陽是近百年以來進入天象境界的最年輕一人。這一點,比武榜前三甲的王仙芝拓跋菩薩和鄧太阿都要來得驚世駭俗。

徐鳳年完全放開對二劍的駕馭,神情平靜,分別瞭一眼兩人,然後註視著一襲白衣的魔頭洛陽,搖頭道:“紅薯,徐璞,你們先走,不要管我。”

紅薯率先轉身,徐璞猶豫瞭一下,也往後撤退。

洛陽破例並未追殺。大概是覺著眼前那柄金縷飛劍有些意思,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下墜的金黃色飛劍,不去理睬心口附近墜地的朝露,說道:“姓徐的,你有些道行啊,越來越出息瞭,怎麼入的金剛境,又怎麼受的傷?”

無所憑依的朝露直直掉落地面,被水槽傾瀉不盡的雨水遮掩。

徐鳳年不去朝露和金縷,問道:“一定要殺我?”

洛陽手指微微用力,金縷彎出一個弧度,笑道:“給個不殺的由頭,說說。算瞭,反正你怎麼都得死,我更想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徐鳳年直截瞭當說道:“徐鳳年。”

洛陽面無表情說道:“沒有徐殿匣好聽。”

徐鳳年笑瞭笑,不見任何氣機牽引,朝露暴起,再度刺向白衣魔頭的心口,這一擊,足夠陰險刁鉆,時機把握也天衣無縫,恐怕像是目盲琴師薛宋官都要措手不及。

可她隻是輕輕咦瞭一聲,又是雙指伸出,夾住這柄略顯古怪的通靈飛劍,恍然道:“吳傢養劍秘術。似乎你的劍道天賦跟你耍刀一樣不太行啊,身上共計十二柄飛劍,唯獨這柄小玩意兒劍胎大成。”

頭一回被嘲諷天賦的徐鳳年沒有跳腳罵娘,安靜站在原地,心有靈犀的徐璞和紅薯都止住身形,以三國鼎立之勢圍住白衣女子。

大雨漸停歇。

此地無山,不見雨後山漸青。

洛陽問道:“你是李淳罡的半個徒弟,這個我聽說過。不過你跟鄧太阿有什麼關系。你們最好有些關系,我一路殺來,就是想傳話給這位新入劍仙的劍客,想和他一戰。”

“你真當自己舉世無敵瞭?”

徐鳳年呸瞭一聲,笑道:“還我黃寶妝,相比你這個魔頭,我更喜歡那個溫婉妹子。”

洛陽笑瞭笑,殺氣橫生,不過不是針對口無遮攔的徐鳳年,而是城頭上一名負無名劍的男子,譏諷道:“難怪你膽氣足瞭,原來是他傳音給你。”

烏雲散去,天上隻有一縷陽光透過縫隙灑落人間,恰巧映照在那名劍士身上。

恍恍惚惚如仙人下天庭。

那名面容並不出彩的中年劍士飄然落下,有些笑意,“我是有傳音給這小子,不過原話是要他說你也配瞧不起鄧太阿?”

徐鳳年撇瞭撇嘴角,“要是換成李淳罡,還差不多。”

洛陽屈指彈掉兩柄可有可無的飛劍,望向這名才與拓跋菩薩戰過的當代劍士新魁首,眼神炙熱。

她一跺腳。

滿街雨水濺起,便是無數柄飛劍。

你是天下第三的新劍神,我便以飛劍殺你。

我之所以排在你身後,隻是未曾與你一戰,僅此而已。

這就是天下第四人洛陽的自負!

鄧太阿不去那些劍意凜然的萬千飛劍,瞭眼徐鳳年,平淡道:“這一戰,是鄧某欠瞭李淳罡的萬裡借劍傳道之恩。你站遠點閉上眼睛仔細好瞭。”

閉上眼睛仔細?

外人可能不懂,初入金剛境的徐鳳年卻深諳個中三味。

就像劍胎大成以後,以氣馭劍就成瞭雞肋,遠不如心之所向劍之所至,方才無法一擊得手,不是飛劍不夠凌厲,而是徐鳳年自身養神仍有不足,若是殺人術真正舉世無雙的鄧太阿使來,洛陽豈能那般閑適輕松。鄧太阿劍招自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這一點連李淳罡都不曾否認,徐鳳年睜眼觀戰,就要撿芝麻丟西瓜,得不償失,閉眼以後,五感消失一感,其餘四感無形中就可增強幾分,這與瞎子往往相對耳力出眾聾子容易視力出彩是同一個淺顯道理。

讓紅薯和徐璞放心離去,這才沿著街道掠去,離瞭將近半裡路,盤膝閉目而坐。

這一日,不僅敦煌城南門城墻全部倒塌,以徐鳳年所坐地點為南北界線,南邊城池全部毀去。

這一戰的最終結果,第三仍是第三,第四仍是第四。

當徐鳳年睜開眼睛,隻看到鄧太阿蹲在一旁,不見魔頭洛陽蹤影,徐鳳年瞧見一張臉色如金黃薄紙的慘淡臉孔,心中震撼。背瞭一柄無名劍的鄧太阿道望向滿眼的溝壑縱橫城垣倒塌,平靜道:“跟拓跋菩薩一戰後,不勝不敗,一路東行到吳傢九劍遺址,期間出現過提兵山山主,棋劍樂府的銅人,還有幾名魔頭,都各自戰上過一場,至於這個才勝過洪敬巖的洛陽,我早已禦劍空中發現瞭她。這場車輪戰,由拓跋菩薩起頭,由洛陽結尾,不枉此行。你小子運氣不好,她入城後其實原本沒瞭殺機,察覺到我劍氣傾瀉以後,才想要將你當做魚餌,迫使我現身。”

徐鳳年笑道:“北莽這次做事好像不地道。”

沒有毛驢也沒有桃花枝的新劍神站在一道鴻溝之前,“見水劈水,見山開山,這本裡就是李淳罡借給我的劍道,就算武榜九人都在前頭等著,也絕無繞道的可能。這種大道理,說給別人聽,興許有些掃興,不過你既然獨身來瞭北莽,想必多少能領會一些。”

似乎知道徐鳳年要問什麼,鄧太阿浮現一個溫暖笑臉,緩緩說道:“李老前輩那一劍既是開山又是開天,我以劍術問道,走瞭條羊腸小徑,前輩萬裡借劍,不是要我走他那條陽關大道,而是指點瞭那條路上的風景氣象給我看,並非要我改換道路,這才是可貴之處。我曾贈劍與你,刻意隱瞞十二飛劍的秘密,除瞭要你自行悟道修行,未嘗不是我的性子不夠爽利使然,如果是換成李前輩來做,可能就不會如此扭捏。”

徐鳳年點瞭點頭。

鄧太阿轉頭瞥瞭一眼,眼中有笑意:“你倒是爽利,不矯情。難怪李淳罡對你有些看好。”

徐鳳年笑容羞赧,除瞭鄧太阿武道地位超然,當然是因為有一層沾親帶故的便宜關系,晚輩跟親戚長輩相處,這對於徐鳳年來說是十分陌生的處境。鄧太阿僅就容顏氣態而言,不是如何卓爾不群的男子,人到中年,笑臉泛泛,更多像是個好脾氣好說話的鄰居大叔,甚至還不如賣酒多年的徐璞更有雅氣或是威嚴,尤其是劍不出鞘時,返璞歸真,就愈發不顯山露水,和藹和親。當然,徐鳳年也曾私下想象過鄧太阿倒騎驢搖桃花的畫面,青山綠水間,或是槍林箭雨中,想必應該也會十分高人風范,可惜都能沒見著。

鄧太阿望氣一番,問道:“如何受的傷?”

徐鳳年輕聲道:“跟幾百鐵騎打瞭一架,有點力所不逮。”

鄧太阿調侃道:“跟你爹一個德行,年輕時候都不安分。說實話,我前些年一直覺得徐驍配不上我姐,替她不值,這趟去北莽,邊境上給攔瞭下來,被徐驍死皮賴臉逮住,灌瞭一通酒,印象改觀不少。雖然還是沒明白當年我姐為何要跟他私奔,不過覺得跟瞭徐驍這個大土棍,起碼過得開心舒服,別的不說,徐驍這輩子就娶瞭她一個媳婦,就很難得,也就沒什麼對不對得起瞭。對瞭,你金縷劍胎成就大半,是他山之石攻玉,我不好奇,倒是朝露一劍,如何妙手偶得,說來聽聽。”

徐鳳年回頭指瞭指巨仙宮殿群,笑道:“在屋頂想瞭一晚上事情,旭日東升,一線晨曦由東向西推移而來,落在身上,就無緣無故想通瞭。也是那時候才醒悟每柄飛劍通靈以後,就是一種秘劍術。”

鄧太阿點頭輕聲道:“無根器者不可與其談道,就是這個道理瞭,你的天資,不錯。”

徐鳳年小心翼翼問道:“我眼拙,沒看出你和洛陽勝負是否懸殊。”

鄧太阿笑道:“不懸殊,洛陽新敗棋劍樂府同門師兄洪敬巖,乘大勢而來,我卻連番苦戰,所以她雨劍八百道,都結結實實刺中瞭我,這會兒五臟六腑並不好受,不過既然到瞭世人眼中的陸地神仙境界,還扛得住,至於她,隻受瞭我一劍,擊碎瞭心處竅驪珠,算是一珠抵一命。一半是她故意所為,一半是難逃此劫,興許她邀約一戰,本就是想要一舉兩得甚至一箭三雕,其中古怪,你要是有膽量,自己去探究。”

徐鳳年直截瞭當搖頭道:“她不來找我就萬幸瞭,絕不敢去自尋晦氣。”

鄧太阿看瞭眼天色,輕聲感慨道:“王仙芝這老頭兒,都等瞭一甲子,我們這些人都沒能把他拉下來,拓跋菩薩和曹長卿也都不行。以後就看你,洛陽,南宮仆射這些年輕人瞭。”

徐鳳年一臉訝異。

鄧太阿沒有賣關子,給出答案,“我要尋訪海外仙山異士,砥礪劍道。”

鄧太阿豁達笑瞭笑,“天下劍士百萬眾,應該有幾人真心去為劍而生,為劍而死。說不定以後我若是無法返回中原,臨死之前,也會借劍一次。省得江湖忘瞭鄧太阿。”

他隨即修正道:“鄧太阿忘記無妨,不能忘瞭鄧太阿的劍。”

鄧太阿臨行前,指瞭指身前滿目蒼夷,見到徐鳳年點頭,最後說瞭一句:“北莽清凈福地道德宗有一座霧靄天門,你有機會一定要去看一看。”

鄧太阿負劍輕吟,飄然遠去,“夢如蕉鹿如蜉蝣,背劍掛壁崖上行。”

接下來整整三天,南門一線,都可以看到一個年輕書生在那裡仔細端詳每一條劍痕,每一條溝壑。

整座敦煌城都沒心思放在這等小事上,知道魔頭洛陽進城入主掖庭宮後,幾乎一夜出逃近萬人,後來見洛陽不曾濫殺無辜,又有紫金宮宮主燕脂張榜安撫,才有三四千人陸續返城。除瞭新近成為武榜第四人的白衣洛陽,談論最多的還是一鳴驚人的賣酒郎徐撲,成瞭敦煌城副城主,爬上瞭兩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有說是此人是舊城主的面首男子,也有說是一位隱藏很深的魔頭巨梟,一些個光顧過鋪子的酒客,都沾沾自喜,揚言早就慧眼看出瞭徐撲的能耐,至於接到老宦官登門親送十幾套瓷器碗碟和五六幅春聯的喬老板,短暫的戰戰兢兢過後,更是倍感蓬蓽生輝,地位暴漲,一躍成為城內炙手可熱的商賈。徐鳳年本就是外人,不理俗事,隻顧著矛頭從千萬道痕跡中找尋劍術定式,與刀譜相互印證,受益匪淺。

正午時分出城離開敦煌時,城南荒廢,便和紅薯徐璞在城東外一座酒攤子喝臨行酒,攤子老板眼窩子淺,處事卻精明,認不得三人,隻當是城裡惹不起的達官顯貴,都沒敢胡亂給酒水喊高價,三人坐瞭一張角落桌子,徐鳳年之所以選擇此時出城,是因為紅薯手邊事務有條不紊,井然有序,他呆著也無事可做,再有就是洛陽隻在掖庭宮生人勿近地呆瞭兩天就悄然離開,沒瞭這位讓他不敢掉以輕心的心腹大患盤踞宮中,徐鳳年也就放心許多。

徐璞興致頗高,拿筷子敲瓷碗如石錘,輕聲哼瞭一支北涼腔的采石歌,有荒腔走板嫌疑的小調小曲,聽在耳中則格外親切,算是給徐鳳年送行。

徐璞也不是那種不諳世情的榆木疙瘩,率先起身告辭,沒走多遠的返城途中,看到一架馬車擦肩而過,窗簾子掀起一角,車外車內一男一女相視而過,腳步不停,馬車不停。

車內溫婉女子咬著嘴唇,滿頰清淚。

徐鳳年低聲問道:“是她?”

紅薯笑道:“可不是,真巧。”

徐鳳年搖頭道:“巧什麼巧,有心人安排的,當然多半不是她刻意所為。”

紅薯一笑置之,其中門道,她自然也不陌生。隻不過一旦說破說穿,就丁點兒餘味都給弄沒瞭。你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應如是。這叫兩情相悅。你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你是坨屎,這叫一廂情願。

青山見你多嫵媚,你在山上拉坨屎,還要讓青山待你如初見,這就是人心不足瞭。

紅薯主動換瞭個話題,“公子怎麼不多呆幾天,好試著去收服徐璞。”

徐鳳年搖頭道:““我這輩子最不擅長的事情就是收買人心,第二次出門遊歷,也沒想著怎麼去跟一百鳳字營輕騎客套寒暄。而且我也受不瞭那些納頭便拜的老套戲碼,出來混官場公門和行走江湖的,都不是傻子,運氣好些,能夠意氣相投,那也是適合做朋友。你看我當世子殿下的時候,除瞭幾個從小玩到大的狐朋狗友,可曾收過小弟嘍囉?被人在後背捅刀子,很好玩啊。”

紅薯揉瞭揉徐鳳年眉心,柔聲道:“這個得改。”

徐鳳年點頭道:“在用心改瞭。徐璞方才說徐驍是聚勢造勢,我得借勢乘勢,很有道理。”

喝過瞭幾碗酒,徐鳳年起身背好一隻新紫竹書箱,說道:“別送瞭。”

紅薯乖巧站在原地,隻是怔怔遠望相送。

徐鳳年往錦西州境內一路北行,尚未到吳傢九劍破萬騎的遺址,遇上瞭一條橫空出世的陸地大龍卷。

蔚為壯觀。

徐鳳年系緊書箱繩帶,大笑著沖過去,記起武當山上騎牛的木劍劃瀑佈,春秋劍破開一條縫隙,穿墻入龍卷。

陸龍卷一般而言,比不得水龍卷勢大,但是其中多夾雜有風沙巨石,兇險無比。當下這條陸地龍吸土,規模奇大,徐鳳年進入之後,就有大把的苦頭吃瞭,幾乎等於是綿綿不斷承受目盲女琴師的胡笳拍,不過徐鳳年早有心理準備,抽出春秋劍,一邊出劍迅猛,以劍氣開蜀擊碎大石,一邊築起大黃庭的海市蜃樓,踩踏而上,如登高樓,如攀五嶽,昏天暗地,閉目凝神,出劍復出劍,拔高再拔高,不知身臨離地幾百丈。

驟然風停,徐鳳年一沖而出,身形高出雲海,如入天庭。

全身上下沐浴在金黃色日光中,好像一尊金身佛陀。

可惜世人不得見此時此景。

徐鳳年身處九天之上,眼見壯闊無邊的黃金雲海,哈哈大笑:“我有一劍叫扶搖!”

徐鳳年沖出陸龍卷的巨大漩渦後,高喊一劍扶搖,身體借著拋力繼續往天空攀升,到瞭至高點,盤膝而坐,好似一尊天人靜止坐天門,坐看雲起潮落,這大概稱得上是人間最逍遙的一幕場景瞭。

徐鳳年舉目看去,雲海滔滔,一望無垠。

意氣風發過後,身體就直直墜落,跌破佛光普照浸染的金黃雲層,才幾息時間,陸龍卷已經遠去半裡,徐鳳年終於不再擺架子裝佛陀,心神所向,朝露飛出袖口,徐鳳年四肢舒展,腳尖輕輕在飛劍上一點,略微阻擋瞭下墜速度,若是率先祭出其餘仍然需要氣機牽引的飛劍,一氣斷去,跌落勢頭就勢不可擋,如此反復點點停停滯滯,不斷減緩下墜速度,離地差不多一百丈時,從雲海摔下的徐鳳年猛然抽出春秋,劍劍扶搖起風,五十丈後,十一柄飛劍齊出,在空中佈置出一條傾斜天梯,步步踩劍身,同時大黃庭充沛氣機鼓蕩全身,頭巾雙袖一起飄拂,真有幾分仙姿。

大黃庭精妙處在於一粒種下而滿太倉,氣斷一停剎那生新氣,才使得他可以春秋劍出,尋常金剛境高手如此摔下,估計不死也要在地面上重重砸出個大坑,砸成內傷,十丈以內,徐鳳年已是黔驢技窮,盡量提氣,幾乎瞬間踩地,雙腿彎曲卸去沖勁,地面塵土飛揚,還背著個書箱的徐鳳年翻滾出濺射灰塵,有些狼狽。

抬頭望瞭望天空雲海,天上人間。

幾次呼吸以後,氣滿太倉,徐鳳年撒腿奔跑,又沖向那條接起天地的陸地龍吸水,同樣是以春秋劈開墻縫,鉆入以後,依然是劍劈巨石無數,踩石而升,踏氣而浮,再度一舉沖出漆黑昏暗的陸龍卷大壺口,這一次徐鳳年沒有懸停雲海之上做仙人遠眺,故意一次吐納換氣,身體被吸往龍卷漩渦,春秋劍不斷以扶搖式劈斬,這一趟是逆行向下而去,魔頭洛陽是逢仙佛殺仙佛,鄧太阿也曾說李淳罡的劍道即是遇山水開山水,徐鳳年不信自己還斬不斷一條無根的陸龍卷,向上是順勢,雖有飛旋巨石如飛蝗箭矢,但大多有跡可循,往下而走,大石走動滾玉盤,就成瞭不計其數的凌厲暗器,徐鳳年所幸親身經歷過目盲女薛宋官的琴聲控雨點造就的密麻殺伐,艱難行至陸龍卷中部,幾次換氣,仍然隱約扛不住,又咬牙堅持片刻,終於不再拿性命開玩笑,返身順勢如飛升,躍出瞭壺口,再跌回去,如同再度身臨敦煌城門外五百騎輪番沖擊的境地,期間被碎屑刮擦得滿身血污,虧得他第三次被拋出大壺時還能養劍,反正出血不少,別浪費瞭,苦中作樂至此,可歌可泣。

徐鳳年就這般隨著陸龍卷往北而去,世人有乘馬坐船而行,隨著一條龍卷飄搖,不知能否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過進入北莽後,在飛狐城聽說過道德宗麒麟真人曾經一葦渡去十三峰,而把極北冰原當做淬體煉魄之地的拓跋菩薩也有過站鯨浮海的壯舉,比較這兩位,徐鳳年也差得不太多瞭。萬物皆有生死,衣衫襤褸的徐鳳年養劍六柄以後,察覺到龍卷已經開始式微,遠不如起初勢如破竹,便開始以一劍扶搖不斷斬向氣壁,加速這條陸龍卷的消散,最後一次給丟出龍卷,徐鳳年驟然提氣拔高身形,站在雲海之上,看瞭一眼西下夕陽,雲霧透紫,呈現出紫煙裊裊的唯美風光,徐鳳年如癡如醉,那一刻,一個念頭掠過,禦劍的她是否見過此情此景瞭?

回落人間,春秋一劍扶搖斬裂氣象聲勢都不復當初的陸龍卷,落地原本無礙,徐鳳年還沉浸在方才思緒中,結果被人一腳踹出個狗吃屎,雖有臨時警醒,仍然躲不過偷襲,好在那一腳沒有擊殺欲望,徐鳳年在地面上撲出一大段距離,身上這套衣衫徹底破碎,起身後看去,是他這輩子最不想見到的熟人,另一個黃寶妝,洛陽!黃昏中,黃沙上,一襲白衣飄飄。徐鳳年頭大如鬥,碰上拓跋春隼和目盲女琴師這兩撥勁敵,都不曾當下這般棘手,強自壓下心中寒意,不退不跑,並非徐鳳年悟出扶搖式後便有瞭視死如歸的氣魄,而是那一腳透露出的消息,讓他不至於掉頭逃竄。果然,女魔頭洛陽開門見山說道:“你隨我去一趟冰原,我殺拓跋菩薩,寶物歸你。”

徐鳳年毫不猶豫點頭道:“好!”

不答應十成十是個死字,形勢比人強,容不得徐鳳年打腫臉充英雄好漢,隻要這尊女閻羅不是要他拿春秋抹脖子,他就都會乖乖應承下來。洛陽顯然有些滿意徐鳳年的爽快態度,轉身先行,徐鳳年跟在她身後,始終保持遠遠十丈距離,這能保證她無緣無故想殺人時,不至於被一擊斃命,好歹拼死給出幾招。凝神望著那個修長背影,她穿瞭那件很大程度上消弭性別的白袍子,木簪挽發,當初在敦煌城見到她,若非近距離見過棋劍樂府女子黃寶妝的容顏,徐鳳年一樣不會將她當成女子,她實在是殺氣過重,英武非凡,撐死瞭被當做算命先生常說是生而富貴的男子女相。

徐鳳年遊歷假裝相士騙錢那會兒,經常對著相貌磕磣的男子笑臉說道公子相貌不俗,南人北相,定然是大富大貴難跑瞭。不過那時候肯定還會有轉折,加上“不過”兩字,若非這樣,也不好從口袋裡騙出銅錢來。徐鳳年吃足苦頭的那三年,總結出一個道理,簡稱兩大難,一難是讓別傢媳婦爬上自傢床,二難是讓別人囊中銅錢入自傢口袋。倒黴撞上驪珠被鄧太阿擊碎後的洛陽,徐鳳年半點揩油占便宜的小念想都欠奉。

洛陽稍緩瞭步伐,十丈距離變作九丈,徐鳳年悄悄重新拉回十丈,當變成九丈時,徐鳳年就不再多此一舉,任由她慢慢拉近到三丈。這位女子輾轉北莽一戰最終躋身武榜前十,再戰贏過洪敬巖就成為天下第四,雖然第三戰輸給瞭鄧太阿,止步於第四,既然她有去跟拓跋菩薩扳腕子的決心,想必和鄧太阿那一場毀城之戰,未必就是傾力搏殺,因為她始終是以雨劍對鄧太阿的劍,而此戰之前天下皆知魔頭洛陽殺人如拾草芥,唯獨不曾見她用過劍,可想而知,洛陽最可怕的地方不在於她排名之高,而在她的年紀輕輕,在於她的進步速度之快,而她明顯跟王仙芝拓跋菩薩走瞭一條路子,就是以戰養戰。

背對徐鳳年的洛陽平淡說道:“你要去吳傢劍士葬身遺址?”

徐鳳年輕聲道:“不錯。”

洛陽平靜道:“那你我兩旬後在寶瓶州打娥城相見。”

說完她便一掠而去。

見過洛陽並且有過約定的徐鳳年心頭壓大石,駐足原地,望著那個瀟灑遠去的身影,臉色陰沉,嘆瞭口氣,去吳傢九劍破萬騎的路上,已經碰到魔頭,黴運至極,接下來隻求別禍不單行。這個念頭才起,在敦煌城就烏鴉嘴過一次的徐鳳年狠狠拍瞭自己一巴掌,摘下書箱,換上一身衣衫,繼續徒步前往西河州。在敦煌城,紅薯有說過遺址的狀況,兩百年前吳傢劍塚精銳盡出,完成那樁幾乎稱得上玉石俱焚的壯舉後,北莽並未惱羞成怒地拿吳傢劍士遺體發泄怒火,相反予以厚葬,戰死瞭的劍士都享有一墳一碑一遺劍,幾名當時不曾隨行的劍侍之後都陸續進入北莽,在那邊結廬守墓而終老,專門在戰場駐紮有一隊鐵甲騎兵的北莽也不曾加害劍侍,劍侍死後,仍有代代相傳的吳傢守陵後人打理墓地,這和中原動輒拿仇傢挖棺鞭屍的舉措,形成鮮明對比,中原士子名流談及兩朝習俗,隻說北蠻子飲毛茹血,風化鄙陋,都有意無意避過這一茬。

徐鳳年板著手指計算路程,來到西河州目的地,才知道遺址位於一個方圓三四裡的小盆地內,讓他啼笑皆非的是興許有太多練劍人士慕名而來,絡繹不絕,這座下陷盆地四周有一攤接一攤的販酒賣茶售瓜果,無一例外的,不管主營什麼買賣,攤子上都疊放著一摞摞武林秘籍,以吳傢劍術相關秘笈最為繁多,名目都很嚇人,什麼《吳傢仙人九劍》《劍塚十大劍招》,等等,外加另外一些絕學寶典,大多有著類似副書名《王仙芝畢生絕學十八式》,反正怎麼唬人怎麼來,大多粗制濫造,字都寫不好,徐鳳年花瞭點碎銀子買瞭一袋子西河特產青果幹棗,在眼前攤子上揀起其中一本書皮寫有“錯過此書就要抱憾終身”一行歪扭大字的《牯牛神功》,攤販是個身材矮小賊眉鼠眼的中年漢子,見到生意上門,立馬說得唾沫四濺:“少俠,這本秘笈可瞭不得,看瞭此書,隻要勤練個幾年,保管你成為三品高手,別看隔壁攤子上賣那些吳傢劍技的破爛書籍,誇得天花亂墜,其實都是昧著良心騙人的,天底下哪有看幾眼就變成劍仙的好事,咱這兒就是一分錢一分貨瞭,這本《牯牛神功》是離陽王朝那邊軒轅世傢的絕學,別看名氣不算大,可真金白銀實在貨,我見少俠你根骨清奇,一看便是天資卓絕的練武奇才,這本寶典原價六兩銀子,我就當跟少俠善一份緣,半價賣你,三兩銀子!隻要三兩!”

徐鳳年吃著青果棗子,看著伸出三根手指的攤販,隻是笑瞭笑。

很快隔壁攤子的壯漢就拆臺,坐在長椅上翹著二郎腿,一邊嗑瓜子一邊冷笑道:“《牯牛神功》是吧?老子這裡就有一大摞,都沒賣出去,別說三兩銀子,三十文一本,還買一送一,這位公子要不要?這價錢,拿去擦屁股都不貴。”

賣棗子順帶賣秘籍的矮小漢子轉頭跳腳罵道:“張大鵬,你欠削是不是?”

健壯漢子丟瞭他一臉瓜子,站起身,彎瞭彎胳膊,露出結實的塊狀肌肉,吼道:“三老鼠,誰削誰?!”

被喚作三老鼠的攤販縮回去,撇嘴腹誹,壯碩漢子見到徐鳳年放下那本狗屁不通賣不出去的破書,立即換瞭一張燦爛笑臉,招徠生意道:“公子這邊請這邊請,我張大鵬是這邊出瞭名的厚道人,做生意最講究買賣不成情意在,這些秘笈隨便挑選,有看上眼的,折價賣給公子,三年以後若是沒能神功大成,回來我雙倍價錢賠償給你,來,瞧瞧這本《劍開天門》,記載的是那老劍神李淳罡的成名絕學,你瞅瞅這精美裝訂,這書頁質地,還有這份筆跡,顯然是真品無疑,公子要是在這附近找到一本相同的,我把腦袋擰下來給你當尿壺。”

徐鳳年走過去拿過秘笈,顯然比較一般攤販售賣的密集寶典,要多花許多心思,想瞭想,問價道:“多少文錢?”

本想開口一兩銀子的漢子給硬生生憋回去,眼角餘光瞥見隔壁三老鼠要報復,一瞪眼將那王八蛋嚇得不敢做聲,這才猶豫瞭片刻,擠出真誠笑臉,一口咬死道:“九十文錢,我這兒從不還價!”

徐鳳年伸手去腰間幹癟錢囊掏瞭掏,撈出大約三十顆銅錢,面無表情說道:“就這麼多。”

壯漢趕忙半接半搶過銅錢,“情誼重要情誼重要,公子有心就好,三十文就三十文,張大鵬豈是那種見錢眼開之人。”

徐鳳年將這部秘笈放入背後書箱,攤販張大鵬還不忘對這個背長劍的年輕顧客溜須拍馬道:“一看公子便知是劍術高手,未來成就不可估量,以後若是一鳴驚人瞭,別忘瞭給人說說張大鵬這部《劍開天門》的好。”

徐鳳年點頭笑道:“一定一定。”

張大鵬見他轉身要走,趕忙從碗裡挖出一捧瓜子,笑道:“公子別嫌棄,這玩意兒能打發時間,慢慢嗑慢慢走。說不定還能撿漏到幾部絕世秘笈。”

遺址被一圈柵欄隔開,攤子都沿著這個圈邊搭建設立,徐鳳年慢悠悠走瞭半個圈,沒有遇上什麼神華外泄的奇人異士,看到一個邋遢老頭夾在兩座攤子之間,身前隻有一張棉佈,上頭零星放瞭幾部秘籍,估計是生意冷清瞭很多年,寒酸老頭蹲著打盹,兩個鄰居一個賣酒一個賣茶,生意都過得去,各有三四張桌子坐著客人。徐鳳年見到一張酒桌上隻坐瞭一對年輕男女,氣態擱在這座盆地算是出類拔萃的瞭,就走過去笑問道能否蹭個座位,穿緞面衣衫的男子皺瞭皺眉頭,正要拒絕,還算秀氣的金釵女子按在他手背上,溫婉柔聲道:“公子自便。”

徐鳳年招手跟酒肆老板隨便問瞭酒水價錢,這裡按一整酒壇子來賣的不多,都是以斤兩和碗數來賣,自然也都是一些上不瞭臺面的粗劣酒水,解渴尚可,想要喝醉都難,徐鳳年要瞭一碗打著杏花村幌子的白酒,背對年輕男女,彎腰看著窮酸老頭放在破舊棉佈上的幾本書籍,也沒什麼出奇,跟風的武學秘笈,都談不上有新意,對桌眉宇倨傲神色的男子見到這副場景,眼中更是不屑,嘴角笑意譏諷。酒肆掌櫃的送來一碗廉價酒糟,好心輕輕踢瞭老鄰居一腳,沒好氣提醒道:“看著點生意。”

蹲著的老頭被一腳驚醒,眼神渾濁,見到有酒客正彎腰看著那幾本秘籍,趕忙赧顏一笑,這一笑,結果就笑出他沒有門牙的滑稽光景。

喝酒男子嗤笑一聲,秀氣女子則抿嘴輕笑。

徐鳳年端著一碗酒,離開長凳,蹲在連攤子都稱不上的棉佈前,微笑問道:“這幾本賣多少錢?”

老人撓瞭撓灰白頭發,憨憨笑道:“公子看著辦,隨便幾文錢都成,反正都是假的。”

徐鳳年從錢囊掏出最後六七顆銅錢,遞給缺門牙老頭兒,後者也不嫌賣賤瞭,笑著接過,疊好四五本秘笈,雙手交給眼前這名公子哥。

同桌男子見他如此出手吝嗇,更是眼神鄙夷得無以復加,女子似乎也覺得這個年輕書生面目俗氣瞭些,浪費瞭那副雅致好皮囊,喝酒到一半,就和結伴出遊的男子離開酒肆。

對此無動於衷的徐鳳年坐回酒桌,打開書箱,把幾本秘籍放入,一陣搗鼓,似乎開心於撿到瞭寶貝,朝酒肆老板招瞭招手,笑道:“老板,有沒有好些的黃酒,價錢貴些沒關系,來兩碗。”

掌櫃的笑逐顏開,愈發殷勤,“有的有的,這就跟公子來兩碗。”

徐鳳年稍等片刻,從掌櫃的手中接過兩碗黃酒,重新蹲回缺門牙老頭眼前,遞出去一碗,用地道的東越口音笑問道:“聽口音,老哥兒以前也是東越那邊的人?”

老人原本不敢接過酒碗,聽到熟悉口音,這才接過去,驚喜道:“可不是!”

徐鳳年放下酒碗,去書箱拿過一本悄悄夾瞭一張五十兩銀票的秘笈,與老人面對面盤膝而坐,微笑道:“老哥留一本好瞭。”

老人也不客套,笑著收下,心想這位俊逸公子哥真是個好人吶。

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一年邁一年輕相對而坐,也不如何說話,隻是緩緩捧碗飲酒。

喝完瞭酒,徐鳳年給掌櫃的付過瞭酒錢,背起書箱離開。

賣書老頭心情大好,閑來無事,沾瞭沾口水,哼著小曲兒翻書,驀然瞪大眼睛,銀票?

缺門牙老頭張大嘴巴,怔怔望著那個背劍負笈的年輕人背影,趕緊-合上那本一點都不隱秘的秘笈,震驚之餘,隻覺得莫名其妙。

這一日,徐鳳年臨近吳傢劍士墓地,隻剩咫尺之遙卻不入。

有老黃和羊皮裘老頭兩位劍士珠玉在前,吳傢遺址看與不看都沒什麼關系瞭。

徐鳳年過吳傢遺址而不入,走上北面山坡,發現背陽面半腰有一片非驢非馬的建築群,半寺廟半道觀,青白袍道士和紅衣喇嘛夾雜而處,各自招徠香客,徐鳳年啃著青果幹棗,繞過朱漆斑駁的外墻,在後院門口停腳,懸有道門鮮紅桃符,楹聯由中原文字寫就,難得的鐵畫銀鉤,頗見功底,卻是佛教腔調:任憑你無法無天,見此明鏡高懸,自問還有膽否?須知我能寬能恕,且把屠刀放下,速速回轉頭來!徐鳳年跨過門檻,正值黃昏時分,一群斜披紅袍的喇嘛做完瞭晚課,在殿外走廊席地而坐,說法辯經,年邁者早已古稀花甲,年幼者不過七八幼齡,俱是毛絨紅色袍子,一些性子跳脫的小喇嘛就幹脆坐在欄桿上,年久不修,發出一串不堪重負的吱吱呀呀聲響,年長喇嘛手握胸前佛珠,神態各異,辯論者或神采飛揚,或眉頭緊蹙,旁聽者或沉思或欣然,徐鳳年沒有走近,安靜站在遠處,有些吃力地聽著那些北莽偈語相詰,暮色餘暉灑落,幾名對辯論心不在焉的小喇嘛瞧見瞭香客徐鳳年,咧嘴一笑,復爾轉頭竊竊私語,也不知是說新學經書佛法如何,還是說今日昨日某位燒香姐姐的姿容如何。院內院外不過幾尺高度小門檻,一跨可過,但是出世入世,才是大門檻。徐鳳年沿墻繞行,期間有中年僧人托木盆迎面而來,表情平靜,單手輕輕施禮。徐鳳年還瞭一禮,去主殿外焚香三炷,敬佛敬法敬僧,沒來由想起即將到來的兩朝滅法浩劫,以及龍樹僧人的可無佛像佛經不可無佛心的說法,有些感慨,山雨欲來,陸地起龍卷,一個兩禪寺老和尚,能擋得下來?

徐鳳年抖瞭抖肩膀,系緊繩帶,稍稍掛起那隻書箱,準備找路去正門離開,看到前方有一對熟悉男女繞殿而出,正是酒攤上同桌而坐的食客,男子綢緞長衫,面如冠玉,風度翩翩,腰間掛有一串南朝士子間十分風靡的金鋃鐺,女子秀氣賢淑,金釵步搖,小傢碧玉的中人之姿,卻擁有大傢閨秀的氣態,年輕英俊男子正給結伴女子講述佛門三十二相,順勢解釋瞭佛門金身相和一品武夫裡金剛境的不同,言辭深入淺出,顯然熟諳釋教典故,女子溫雅點頭,徐鳳年不想加快步子超過兩人,本意是不願打攪這對火候隻比情侶身份差一籌半籌的出彩男女,不曾想片刻功夫以後,男子轉頭狠狠瞪瞭一眼,似乎是覺得徐鳳年不懷好意盯著女子婀娜身段,不過男子傢教使然,並未惡言相向,徐鳳年隻得停下腳步,等他們走遠,才再行向前,耳力所致,聽到那名男子憤憤然說道:“我朝佛法已然末世,本該徹底滌蕩,就說這些寺廟,如果有人阻礙出傢,哪怕你是主持和尚,也要被詛咒生生世世得瞎眼報,如此一來,大半寺廟和尚都是依附佛門的外道騙子,不是做那欺財騙色的勾當,就是渾然不懂佛法為何物,佛門清凈地,何來清凈二字!盡是一些該殺的混賬東西!”

女子性情溫婉,看待人事也似乎要中正平和許多,輕言輕語:“那些辯經的喇嘛都挺好呀,不像是壞人,你故意遞出金銀,他們都不願手觸銀錢,反而送瞭你一本經書。”

男子手指彈瞭一下腰間玉鋃鐺,叮咚清蕩,神情輕蔑,嗤笑道:“大勢所趨,一兩個好和尚做不得準。”

女子一笑置之,雖有質疑,仍是沒有與他爭執。

徐鳳年遠遠見到他們在一座鼎爐前燒香拜天,為瞭不徒惹人厭,就幹脆坐在臺階上,摘下書箱,當做是休憩片刻,因為販賣秘笈的窮酸老頭缺門牙,讓他沒來由想起西蜀老黃,恰好是這個最不會講道理的老劍客教會瞭徐鳳年最多的質樸道理,這大概是道理總在平淡無聲處的緣故。記得遊歷返回北涼途中,與溫華離別之後,和白狐兒臉相遇之前,兩人不再如當年出行那般狼狽,顛沛還是顛沛,不過規矩熟稔以後,也就熟門熟路,哪怕不用老黃搭手幫忙,徐鳳年也能獨力偷雞摸狗烤地瓜編草鞋,餓不死凍不著,那時候湊巧遠遠見識到一樁秘笈爭奪引起的命案,秘笈很普通,三流都稱不上,不過還是交代瞭五六條鮮活人命。

“老黃,敢情秘笈在江湖上這般吃香啊,我傢聽潮亭好幾萬本,要不啥時候都賤賣瞭出去?就當做好事,行不行?那整座江湖還不得都對我感恩戴德啊,得有多少青春貌美的女俠對我暗送秋波,想想就舒坦。”

“公子,可不能這麼做。別人不知道,要是老黃我年輕時候聽說有秘笈送,也得荒廢瞭手上的功夫,到頭來江湖上就沒幾個人肯用心練武瞭。”

“老黃你除瞭養馬,有屁的功夫。再說瞭你也不識幾個字,給你多少本秘笈都是白搭,你認不得字,字認不得你。”

“打鐵啊,公子你真別說,二十歲出頭那會兒,門牙還在,老黃俺也是方圓十裡頂有名的俊哥兒,起碼是鐵匠裡最俊的。還有小娘子給俺偷偷送過黃酒哩,長得不咋的,不過屁股可翹瞭。俺離傢時都沒舍得喝,埋在後院裡,想著啥時候回老傢,再挖出來,肯定香!”

“就隻有一壇子?”

“她也隻算是一般殷實人傢的閨女,就算當年使勁惦念俺的英俊相貌,也送不得多。”

“就你這模樣,年輕時候也英俊過?那我不得是英俊到天上去瞭?”

“那是,俺跟公子沒得比。公子若是在,那壇子酒就沒俺老黃啥事瞭。”

“得瞭,別提酒,咱倆走路都喉嚨冒火瞭,渴死。”

“俺曉得瞭。”

“對瞭,老黃,你都離傢多少年瞭,那壇黃酒還能在?”

“記不住離傢多少年瞭,應該還在的。是黃酒就熬得住,跟公子以前裝在琉璃杯裡喝得那些葡萄酒不一樣,要是公子有機會去俺傢,保管有得一頓好喝。”

“唉,又提酒瞭,愁得不行。前頭有炊煙,咱倆去討口水喝,老規矩,開門的是大老爺們,你開口討要,是女人,我來。”

“中!”

“對瞭,老黃,你全身傢當就隻剩那壇子酒瞭,真舍得分我一半喝?”

“咋就不舍得瞭?公子覺著好喝,都給公子就是。”

“換成我,肯定不舍得。頂多分你一半。”

“公子是實誠人,俺鐘意。”

“去去去,你要是個俏小娘,我也鐘意你。”

“唉,可惜俺也沒娶上媳婦,要是能有個閨女就好瞭。”

“隨你樣子,我也看不上眼,老黃你甭想這一茬瞭。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那一次撞上一位出門勞作的婦人,是徐鳳年上門討要的兩碗涼水,他至今記得,偶然回首望去,老黃蹲在一邊,笑臉燦爛,一如既往的缺門牙,滑稽得很。喝水時,老黃還不忘憨憨念叨有個閨女該多好。

“老黃,你要是有個閨女,我就娶瞭。”

隻不過這類話,如同那些王府那些沒能喝入腹的黃酒一樣,沒能說出口。

徐鳳年坐在臺階上怔怔出神,那名女子不知為何瞧見瞭他的身影,趁著瀟灑公子哥前往道觀與一位老真人說長生,猶豫瞭一下,她單獨前來,站在臺階下,微笑溫顏。徐鳳年對於天地氣機探尋,已經幾乎臻於金剛武夫化境,隻不過對她視而不見而已。女子沒有急於出聲,好像在醞釀措詞,女子搭訕男子,終歸是有些於理不合,尤其是對南朝遺民子弟來說,大多數中原習俗都一脈相承下來。女子站在一棵北莽境內罕見的龍爪槐下,餘暉淺淡,槐樹雖老態龍鐘,卻也算枝繁葉茂,襯托得女子亭亭玉立,不沾俗氣,可惜徐鳳年早已不是那個沾花惹草的年輕世子,對此也隻是惋惜一朵好花給豬拱瞭去,他對那名信口開河的公子哥並無好感,但這不意味著他就要挺身而出,救她於“水深火熱”,世間太多女子,心甘情願被或皮囊優越或才情出眾的男子用花言巧語騙去大好年華。

徐鳳年見她不說話,主動開口,免去她的尷尬,笑道:“敢問小姐芳名。”

這是他跟溫華學來的,挎木劍的傢夥肚子裡沒墨水,也不知是從哪裡學來的套路,每次遇見瞭心儀姑娘,就要厚著臉皮去說上一句“小姐芳名幾許,傢住何方”。當初一同遊歷,溫華這句話說瞭不下幾十遍,上次相逢,溫華說真喜歡上瞭一名女子,徐鳳年也不知真假。

女子微微羞惱,仍是輕聲說道:“陸沉。”

徐鳳年心中瞭然,是春秋遺民無疑,當年離陽王朝一統天下,被中原士子痛心疾首稱作神州陸沉,隻要是姓陸的,北奔以後,在北莽南朝,說不定十個人裡頭能抓出兩三個叫陸沉的,不過女子叫做陸沉,還是比較稀罕。徐鳳年看到與她同行的男子跟一名仙風道骨的老道士走出大殿,就站起身,背起書箱,往正門走去。此地道佛同院共受香火,在離陽王朝肯定被當做邪僻行徑,北莽風俗,一葉可知秋。徐鳳年出院時,想起一樁江湖妙事,病虎楊太歲前往龍虎山和道統百年第一人的齊玄幀說法,蓮花頂上齊玄幀撫頂楊太歲,斬魔臺塌去一半。都說仙人撫我頂,結發得長生。可見年輕時的楊太歲脾氣性情就相當糟糕,虧得能和徐驍成為相知一生的朋友。

而風頭一時無二的齊玄幀,又算是騎牛的前生前世。

徐鳳年下意識伸出手揉瞭一個圓。

一路前行,不斷畫圓。

與武當山上洪洗象傳授機宜時的情形,形似以後,直達神似。

仙人撫頂。

一路北去,路上偶遇西河州百姓,徐鳳年聽到瞭許多高腔號子,韻律與中原笙歌截然不同,言語質樸得令人心顫,有婆姨叮嚀,有小娘盼嫁,有漢子采石,有子孫哭靈,一般這個時候徐鳳年都會停下腳步,遠遠聆聽這類不登臺面的攔羊嗓子回牛聲,直至聲樂尾聲才重新動身北行,走得不急,因為他隻需要掐著時間點到達寶瓶州打娥城即可,去早瞭,越早碰上魔頭洛陽,說不定就要橫生風波,反而是禍事。這一路,徐鳳年走得是一條粗糙驛道,半旬後有一次還遇上瞭騎馬而遊的那對年輕男女,離開吳傢遺址後,他們換瞭身爽利勁裝,佩刀男子愈發風流倜儻,挎劍女子也平添幾分英武氣態,徐鳳年入北莽,已是突破那一線之隔,躋身江湖人士夢寐以求的金剛初境,大可以居高臨下,查探那名青年遊俠的氣機,大體可以確定他在二品三品的門檻上,就公子哥的年紀而言,是貨真價實的年少有為,即便遇上一股半百人數的精悍馬賊,也足可自保,想必這也是他敢帶一名女子悠遊黃土高原的底氣所在,北莽雖亂,卻也不至於任誰出行都亂到橫屍荒野的地步。在徐鳳年看來,北莽越來越相似春秋時期,士子書生逐漸崛起掌權,規矩多瞭以後,也就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橫沖直撞。

北行時,不是抽出春秋劍氣滾龍壁,便是徒手仙人撫大頂,也不如何寂寥。

道教典籍說人有三寶精氣神,精氣為實物,遊神為變,因此可知鬼神之情狀,不扯這些看似玄而又玄的東西,簡單說來,精氣神三者以神為貴,才有陸地仙人神遊竅外的說法。劍道駁雜,大致分術劍和意劍,前者鉆研劍招極致,吳傢劍塚是最佳典型,後者重劍意,也不乏其人,而劍意即是重神,武道上也是同理,一個招式威力,形似五六分遠不如神似三四分,按照徐鳳年自己的理解,所謂養神鑄意,就是追求類似堪輿中藏風聚水的功效,這一記新悟的仙人撫頂,便是靈犀所至,妙手偶得。

心生神往。

簡單四字,對武夫而言,何其艱難。

根骨,機緣,勤勉,缺一不可。

一個日頭毒辣的晌午,徐鳳年有些哭笑不得,是見著瞭虎落平陽的兩位熟人,不知是否那對男女背運到瞭極致,竟然撞上瞭一批分不清是馬賊還是悉惕帳下精兵的龐大勢力,百來號人馬皆披皮甲,各自攜有制式兵器,也怪那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不諳人情,被一名精甲頭領僅是言語尋釁後,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徹徹底底折瞭那名甲士的顏面,沖鋒過招後將其劈落下馬還不夠,還心狠手辣補上一刀,若非魚鱗甲優於尋常軟皮甲,就要給他一刀砍死,這就惹瞭眾怒,草原遊曳獵殺,向來怎麼功利怎麼來,反正一擁而上,箭矢如雨,刀出矛刺,對那個自恃武藝的世族子弟展開瞭十幾波車輪戰,若是進入二品小宗師境界,他大可以脫險而走,可惜他既要自保殺敵,還要分心累贅女子的安危,被軟刀子割肉般戲弄,招架不住潮水攻勢,激起瞭血性,再度被他砍殺劈死瞭十幾名軟甲騎士,終於給一箭透入肩膀,不等他抽出羽箭,就給十幾個馬套嫻熟丟來,連人帶馬一起被拖拽倒地,看得女子梨花帶雨,可惜援手不及,自己分神後也被一名精壯頭領拿長槍拍落馬背,這還算是半軍半匪的傢夥手上有所餘力,存瞭憐惜心思,否則一槍透心涼都說不定,當然,事後女子下場註定還不如給一擊斃命。

馬到功成的頭領猖狂大笑,耍瞭一記精湛馬術,側馬彎腰探臂,摟起岔氣後無力掙紮的纖弱女子,一手提槍,一手掐住她脖子貼在胸前,勒瞭勒韁繩,故意停下馬轉悠一圈,朝地面上那個面紅眼赤的公子哥示威,西河州多黃沙漫天也多溝壑起伏,徐鳳年蹲在斜坡上,嚼著一顆青果棗幹,從頭到尾看著人數懸殊的廝殺,替那名相貌俊逸的南朝公子哥不值,顯然是不常經歷殺伐的雛兒,原本以他技擊技巧和厚實戰力,大可以護著她遠遁,就算脫不開追擊,但隻要不完全陷入包圍圈,回旋餘地就要多出太多,江湖武夫對敵軍旅甲士,許多所謂的百人敵甚至是千人敵,少有李淳罡這般一步不退硬抗鐵甲的劍仙風采,絕大多數都是且戰且退,在正面僅是對上少數死敵的前提下相互消耗,這樣的纏鬥,依然會被江湖大度認可。

徐鳳年猜測這名高門公孫十有八九是聽多瞭蕩氣回腸的前輩傳奇,成瞭一根筋,才被那百人騎兵用不算如何高明的法子給折騰得精疲力竭,徐鳳年如今眼力不俗,瞧得出那人招式套路都極為出彩,機巧百出,擱在棋盤上,等同於具有許多不曾流傳開來的新穎定式,哪怕一些個廣為流傳的古板招式在他手上,也能有衍生開來的變數,可見此人要麼是有個名師指點,要麼是根骨出奇,同等境界的捉對廝殺,讓他會有很大勝算,不過真實的行走江湖,更多是亂拳打死老師傅,蠻橫圍毆勝過英雄好漢,混江湖是腦袋拴褲腰帶的血腥活計,誰容得你跟下棋落子一般循序漸進,早就丟開棋盤,一拳砸在你鼻梁上瞭。

徐鳳年弓腰如豹盡量隱匿潛行,在百步以外一座小土包附近停下,見到魚鱗甲首領將懷中女子丟下馬,跳下馬背,一腳踹在她心口,習武隻是當做養生手段的女子幾乎當場暈厥過去,蜷縮起來,大口喘氣,如一尾被丟上岸的可憐青魚,臉色發白。魚鱗甲漢子蹲下去,扯住女子一大縷青絲,晃瞭晃,望向那名不知好歹的服飾華美的外鄉公子哥,後者已經被馬套繩索裹得如同一顆粽子,更有幾條鐵鏈系在四肢上,被四批人分別拉直懸在空中,一些個性子急躁的騎士,下馬後除瞭吐口水,就是拿刀鞘拍打這個俊俏公子的臉頰,一場硬仗打下來,死瞭二十幾名兄弟,誰都要殺紅瞭眼,在大漠黃沙裡頭討生活,一方面人命不值錢,刀口舔血殺人越貨是常有的事,可另一方面自傢兄弟則是不得不值錢,這跟兄弟情誼關系不大,而是一不小心就要給黑吃黑瞭去,他們這批人就是一次次大魚吃小魚才有當今的架勢,有幾十號人馬就可以當大爺,有一百號就連官軍都要頭疼,若是有個八百一千人的,那還做個屁的馬匪,直接去王庭皇帳撈個武將,這是西河州不成文的規矩,到瞭三百這個數目,就可以大搖大擺去持節令大人坐鎮的州城,要啥給啥,總之帶多少兄弟去,就給你多大的官。

這批騎士是典型的北莽人士,剃發禿頂,後腦勺結發成辮,魚鱗甲壯漢撇瞭撇頭,也不廢話,四批拉住鐵鏈的下馬騎兵也就心領神會,獰笑著開始拔河。幾名頭領模樣的鱗甲漢子聚在一起,眼中也不都全是陰鷙戾氣,明顯帶著算計權衡,一邊看戲一邊嘀咕,興許是覺著既然結下瞭死仇,就無需講究臉面和後果,反正大漠上人命跟雜草一樣,都是一歲一枯榮,沒他娘的那麼多細水流長,也別管這公子哥是什麼身份背景瞭,他們還真不信南朝大姓門閥可以帶著人手趕赴西河州尋仇。四個方向,四條鐵鏈,總計二十多人,一齊傾力拉伸,虧得那名身陷死地的年輕男子身負上乘武學,隻是無形中受苦更多,一名馬匪頭領嫌不夠酣暢,讓麾下嘍囉翻身上馬,又加瞭一條鐵鏈環住男子脖子,下定決心來一場鮮血淋漓的五馬分屍。

五匹馬賣力拉扯,下場悲慘的公子哥雙眼通紅,手腕和腳踝摩擦出血,更別提脆弱的脖頸,發出一陣瀕死野獸的淒厲嘶吼,渾身僅剩氣機勃發,鐵鏈如水紋顫動,竟然使得五馬倒退幾步,驟然換氣,鐵鏈剎那筆直如槍矛,牽鏈馬匹頓時裂斃,誰都沒有料到這名必死之人如此剛烈勇猛,魚鱗甲首領遷怒在女子身上,將頭發被抓住的女子往地面上一摔,交由手下看管,親自上馬,再喊上四名體魄雄健的心腹,對付這頭不容小覷的垂死困獸,戰馬馬蹄艱難前踏,男子四肢和脖子鮮血湧出,若無意外,必定是相對孱弱的脖子先被扯斷,然後才是手臂和雙腿,不過這幫馬匪精於此道,負責拉扯五體的騎士有講究力道,都會先扯去雙手,再撕掉一腿,留下脖子和餘下一條大腿,這場鮮血盛宴才能算是圓滿落幕。

這種手段,比起槍矛懸掛屍體,來得更為毒辣駭人,是從北莽邊境軍伍中搗鼓出來的法子,不知有多少離陽王朝俘虜都死在五馬撕扯之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北涼軍那邊喜好死戰到底,戰役過後,活人不多,況且許多場毫無征兆的小規模接觸戰,往往發生在兩軍最為精銳的遊弩手和馬欄子之間,北涼軍總是占優,所以一名落網的北涼俘虜,在北莽王庭是比什麼尤物女子都來得珍貴搶手的好東西,經常能賣出咋舌的天價,像那位留下城城牧陶潛稚,每日殺一名北涼士卒,這等行徑落在北莽達官顯貴眼中,那就是殺的不是人,都是大把大把的黃金啊!

北莽更是有律,陣上殺過北涼士卒,退伍以後可抵大罪一樁。

就在男子即將被扯裂時,馬上五人幾乎是一瞬橫死,都不見明顯傷痕,隻是直直墜馬,立即死絕,幾名有資格穿鱗甲的馬賊頭領壯膽湊近瞭一瞧,隻見頭顱眉心處有細微通透,好似被鋒銳小物件刺出瞭窟窿,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北莽人不分貧富,都各自信佛信命,隻不過尋常時分再虔誠信佛,該殺人時照樣不含糊,但是當禍事臨頭,窮兇極惡之輩也要犯嘀咕,害怕是真正惹惱瞭那些個寶相莊嚴的泥菩薩佛老爺,此時五人死法詭譎,超乎想象,即便不是仙人所謂,是有人暗中作祟,對付一個南朝世子就躺下二十幾人,實在經不起損耗,馬賊來去都如風,當下就翻身下馬,一名心思細膩的魚鱗甲頭領想要偷偷拿刀砍死男子和女人,不留後患,當下就被一物過眉心,濺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血線,如此一來,再無馬匪膽敢出手,瞬間跑瞭一幹二凈,人馬加在一起六條腿,逃命就是快。

叫陸沉的南朝女子不知緣故,恍惚片刻,才知道劫後餘生,哭著起身,跑去那名世交的年輕公子哥身邊,艱難解開鐵鏈,尤其是脖子間,血肉模糊,觸目驚人,她隻是瞧著就覺得無比刺疼,她壓抑下哭聲,盤腿坐在他身邊,撕下袖口,包紮幾處露骨傷口,女子真是水做的,流淚沒個停歇,輕輕呼喚著他的名字,種桂,一遍一遍,生怕他死在這裡,她也沒勇氣獨活。返程幾千裡,她一個提劍不比拿繡花針更熟稔的弱女子,如何回得去?再說他死瞭,她活著又有什麼樂趣?

僥幸從鬼門關上走回陽間的公子哥緩緩吸瞭一口氣,吐出大口濁氣後,扯出一個笑臉,艱難說道:“死不瞭的。”

收回瞭飛劍朝露,徐鳳年本想就此離開,不過望見遠處有一騎不死心地做出瞭望姿態,隻得耐住性子呆在原地,確保送佛送到西,再度馭劍出袖,刺殺瞭那名倒黴的馬賊後,貼地而聽,那些馬賊終於認命地逃竄散去,徐鳳年悄悄站起身,背著書箱就要走開,就當自己萍水相逢行俠仗義瞭一回,不奢望那名女子以身相許,更不奢望那名世傢子納頭拜服,這類稱兄道弟,實在矯情得經不起任何推敲。掏瞭掏,掏出最後幾顆棗子,一股腦丟入嘴裡,看到那名再也瀟灑不起的劍士在女子攙扶下,仍是跌坐地上,血流如註,可女子不精治療外傷,束手無策,隻是哽咽抽泣,前程錦繡的男子自然也不想死在荒郊野嶺,隻不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枯坐當場,面容猙獰如惡鬼,不知是疼痛所致還是傷懷身世,女子瞧著更是傷心欲絕,愧疚萬分,悔恨路途中幾次他試圖同床共枕都因矜持而婉拒,早知如此,清白身子給瞭他又何妨。

徐鳳年見到那名倨傲男子被打入塵埃後,回光返照一番,精氣神都重新開始渙散,露出沒有及時救治就要死去的頹敗跡象,皺瞭皺眉頭,隻得走出小土包,身形現世,還得假扮路見不平的模樣,小步奔跑向那對男女,擠出一臉無懈可擊的惶恐和緊張。公子哥眼神本已渾濁不堪,看到徐鳳年後露出一抹精光,沒有發現破綻後才恢復死寂神色,不過一隻手輕輕搭在鐵鏈上,徐鳳年蹲在他們身前,摘下書箱,轉身背對大難餘生的男女,男子似乎有所思緒激鬥,終於還是沒有將鐵鏈做兵器,一舉擊殺這名好心過客。好似渾然不知一切的徐鳳年隻是匆匆從書箱拿出一瓶敦煌城帶來的瓷瓶,裝有漆黑如墨的軟膏,可以接筋續骨生肉的藥膏並無名號,膏如摻水油脂,粘性很足,瓶口朝下,也並未傾瀉如註,隻是如水珠滑落蓮葉的場景,緩緩滴落,那名種姓子弟眼神冷漠,看著雙手雙腳傷口被滴上黑色藥膏,清涼入骨,說不出的愜意,因為識貨,他心中才愈發震撼,眼前這個隻能掏幾文錢買假秘笈的陌生人,如何得來這瓶一兩百金的藥膏?

徐鳳年卷袖擦瞭擦額頭汗水,抬起頭笑瞭笑,一臉心疼表情,像是天人交戰後才下定決心,把瓷瓶交給叫陸沉的女子,呲牙咧嘴道:“藥膏是祖傳秘方,一瓶能賣好些銀子。早中晚一日三次塗抹,不出半旬,這位公子就可痊愈,對瞭,在吳傢劍塋遺址那邊沒來得及自報名號,在下徐朗,也是南朝人士,傢住紅葉城獅子巷。”

徐鳳年明顯猶豫瞭一下,小聲說道:“不說藥膏,這隻手工地道的天球瓷瓶也值些銀子。”

陸沉好像聽到一個不小的笑話,如釋重負,破涕為笑,擦拭去兩頰淚水,柔聲道:“我和種公子回去以後,一定去紅葉城尋訪徐公子。”

聽到泄漏身份的種公子三字,種桂臉上閃過一抹陰霾,不過隱藏很深,原本松開鐵鏈的那隻手復爾握緊,盡量淡泊神情,一手拂過止住血跡的脖子,輕聲笑道:“自當如此感謝徐公子救命大恩。”

徐鳳年依然扮演著一個精明市儈得並不聰明的尋常遊學士子,笑道:“不敢當不敢當。”

陸姓女子雖然出身南朝官宦大族,不過傢內有幾位兄長支撐重擔,輪不到她去親歷風波,心思相對單純,對於陰謀詭計人心險惡的認知,僅限於高門大墻內被父輩兄長們當作談資笑語的道聽途說,感觸淺薄,自然而然,察覺不到身邊種桂的幾次微妙反復,更看不破徐鳳年無跡可尋的偽裝,對於膏腴大姓的世族子女,就像她和種桂,尊貴到能夠成為西河州持節令的座上賓,平時何須在意尋常人的圖謀不軌,隻不過今日遭遇橫禍,才讓她格外念恩感激。

徐鳳年問道:“要不要在下護送二位?”

陸沉本想點頭答應,種桂搖頭道:“不用瞭。”

豪閥世子的清高風范在這一刻盡顯無疑,陸沉不知其中門道,隻以為是種桂拉不下臉面,見他眼神堅毅,執著己見,她也不好再說什麼。

徐鳳年赧顏一笑,戀戀不舍瞥瞭一眼陸沉手上的瓷瓶,這才起身告辭。

陸沉倒是有些好感這名陌路人的淺白作態,比起往日見著那些搖尾乞憐還要假裝道學的南朝士子,可要順眼許多。

她驀然瞪大眼睛,隻見負笈男子才站起轉身,就給如一條被拉直身軀毒蛇的鐵鏈擊中後背,向前飛出去,撲地後再無動彈,多半是氣絕身亡,她轉頭,癡癡望向種桂,滿眼驚駭。

種桂冷漠道:“你可以看到本公子的落魄,至於他,沒這份福氣。”

陸沉捂住嘴巴,泫然欲泣。

種桂似乎感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僵硬生冷,稍微換瞭一種柔緩腔調,不去理會蓄力殺人後導致的脖頸鮮血迸發,溫聲說道:“這個徐朗,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你我落難時現身,十有八九是與那些馬賊串通一氣的匪人,存瞭放長線釣大魚的企圖,陸姑娘,你涉世不深,不知江湖兇險,這類亡命之徒,大多極為彎彎腸子,手法高明不輸官場狐貍,退一步說,我們寧肯錯殺,也不可錯放。”

種桂見她仍是心有餘悸,秋水長眸中除去戚戚然,還有一絲戒心,柔聲道:“我若死在這裡,你怎麼辦?我不舍得死,要死也要送你回傢才行。”

陸沉淚水猛然流淌出眼眶,撲入種桂懷中,對於那名徐朗的死活,就不再如初見驚變時那般沉重。

生死之間,患難與共,過慣瞭富態閑暇生活的女子興許不喜好那些風淡風輕的相濡以沫,可有幾人,經得起敵得過種桂這種場景這類言語的篆刻在心?三言兩語,早就遠勝安穩時日的甜言蜜語幾萬斤瞭。

種桂抱住她的嬌軀,則是嘴角冷笑,眼神淡漠。

顯而易見,這位恩將仇報的種傢子孫,武功不俗,花叢摘花的本事,也一樣道行深厚。

不過這幅溫情畫面,給幾聲咳嗽打斷,種桂在遇見徐朗後頭一回流露出驚懼。

徐鳳年站起身,拍瞭拍衣袖,喃喃道:“做好人真累,難怪北莽多魔頭。”

見到背箱負劍的男子面無表情走來,種桂笑臉牽強,氣勢全無,偽意愧疚,嚅嚅喏喏道:“徐公子不要見怪,是種某人行事唐突瞭,隻不過種桂身份敏感,出行在外,萬萬不敢掉以輕心。”

種桂看那人一臉平靜,連譏諷表情都沒有,心知不妙,趕緊亡羊補牢,“我叫種桂,是南朝種傢子孫,我可以彌補,給徐公子一份大富貴,公子你身手卓絕,有我種傢扶植幫襯,一定可以飛黃騰達!”

說話間,種桂一隻手又握住鐵鏈。

不見棺材不掉淚。

徐鳳年總算打賞瞭他一個笑臉,“來,再試試看能否殺瞭我。”

這一刻種桂出手也不是,松手也不是,自打娘胎出生以來,這等羞愧憤恨難當,隻比剛才五馬拖拽的境地稍好。

種桂僥幸由陰間回陽間,而陸沉則是從陽間墮入陰間,呆然坐在一旁,心冷如墜冰窖。

徐鳳年一手畫圓,不見拍在種桂頭頂,種桂整個人就陷入地面,頭顱和四肢一同炸裂,好似給人用大錘砸成瞭一塊肉餅,比起五馬分屍還要淒慘。

仙人撫頂。

可不止是結發受長生一個用處。

鮮血濺瞭陸沉一身,可她隻是癡然發呆,無動於衷。

她單純,卻不是蠢貨。

見微知著,幾乎是大族子女的天賦。

徐鳳年才要再畫一圓,讓陸沉和種桂做一對亡命鴛鴦共赴黃泉,她突然抬頭問道:“我想知道你到底跟馬賊是不是一夥的,求求你,別騙我。”

徐鳳年搖瞭搖頭。

她終於心死如灰燼,平靜等待。

徐鳳年也不憐香惜玉,依舊是仙人撫頂的起手式,不過又一次被打攪,她冷不丁撕心裂肺哭出聲,“我不想死!”

徐鳳年走過去,走瞭幾步距離,她便坐在地上滑退瞭幾步距離,徐鳳年不再前行,蹲下身,伸出手,“瓷瓶還我。”

還握有小瓶的她燙手般丟出,她情急之下,丟擲得沒有準頭,徐鳳年探手一抓,就馭物在手,放回書箱。

陸沉好像積攢瞭二十年的心機城府都在一瞬間爆發出來,聲音打顫道:“徐公子你要如何才能不殺我?我是南朝甲字陸傢的嫡孫女,我和種桂不同,沒有任何抱負可言,隻想好好活著,出嫁以後相夫教子,隻要公子不殺我,隻要不玷污我的身子,我便是給你做牛做馬半年時間,也心甘情願,而且我許諾,回到陸傢,絕不提今日事情半句,隻說種桂是死於百人馬賊。”

瞧見那名書生模樣的男子嘴角勾起,隱約有譏諷意思,醒悟有瞭紕漏的陸沉馬上改口說道:“隻說是種桂某日死在前往西河州持節令府邸的旅程中,我半點不知情!”

說到這裡,她秋波起漣漪,熠熠生輝,泛起一股果決,咬著嘴唇,緩緩說道:“公子不殺我,我便說是與種桂有過魚水之歡,到時候種傢假若不信,讓嬤嬤驗身,也尋不到破綻。”

她言下之意,隻要是個男人就明白,她是願意以清白之身做代價,換取活命瞭。

徐鳳年發出嘖嘖聲,感慨真是天高高不過人心。

陸沉見他沒有暴起殺人的意思,伸手捋起鬢角一縷散亂青絲,繼續說道:“小女子也不敢奢望公子一同回到陸傢,但既然公子手握把柄,我陸傢清譽南朝,當然不允許這般天大醜聞流出,跟不願因此惹上種傢,也就不用擔心我不對公子百依百順,隻需遠遠牽扯,陸沉願意做公子的牽線木偶,相信以公子出類拔萃的身手和心智,一定可以找到既能控制陸沉又能不入險地的兩全法子。”

徐鳳年要去掏棗子,發現囊中空無一物,縮回手後笑道:“你很聰明啊,怎麼會被種桂這個紈絝子弟當傻子逗弄?”

陸沉竟然有膽量笑瞭笑,自嘲道:“不是種桂如何,而是種傢底蘊勝過陸傢。否則一個偏房子弟,如何能與一個甲字嫡孫女稱得上門當戶對。”

徐鳳年點瞭點頭,深以為然,果然是個有慧根的豪閥女子。

陸沉剎那間眼神冰冷,咬牙道:“你還是想殺我!”

才起殺意的徐鳳年好奇問道:“女子的直覺?”

她反問道:“難道不是?”

沒等徐鳳年有所動作,陸沉站起身,瘋瞭一般沖向他,自尋死路,一陣毫無章法的拳打腳踢,哭腔可憐:“你這個王八蛋,大魔頭,我跟你拼瞭!”

她嘮嘮叨叨,罵人跟打人一個德行,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個古板路數,都是不痛不癢。

徐鳳年一巴掌把她兇狠拍飛出去,直接將其打懵瞭,看著捂著臉的瘋女人,說道:“殺不殺你,看你接下來的表現,你先埋瞭種桂,然後跟我一起去西河州腹地,用得著你。”

陸沉如獲大赦,眼神煥發光彩,瞥瞭一眼種桂的模糊屍體,冷笑道:“不收屍才好。”

她臉上頓時又挨瞭一巴掌,整個人都翻瞭個身,重重摔在黃沙地面上,像一隻土灰麻雀。

徐鳳年譏諷道:“男人冷血,指不定走狗屎還能當個梟雄,你一個娘們,這麼沒心沒肺的,很討喜嗎?”

陸沉低下頭,兩頰各自挨瞭一耳光的她驚怯溫順道:“我知錯瞭。”

徐鳳年以一記仙人撫頂砸出一個大坑,權且當成種桂的墳塋,看著她一點一點一塊一塊將那灘血肉搬入坑內,問瞭一些種傢和陸傢的事情,她一一作答,並無絲毫摻假。

間隙時她小心翼翼問道:“是公子殺退瞭那些馬賊?”

徐鳳年沒有作聲。隻是耐心看著她撿回泥土覆蓋,勉強填平以後,還不忘跳著踩踏,讓填埋痕跡不那麼明顯,她安靜下來後,歪著腦袋問道:“種桂種桂。公子你說,以後這兒會不會長出一棵桂樹?”

徐鳳年罵道:“你腦子有病。”

滿身血污的女子竟是斂衽施瞭一個萬福,嫵媚橫生,笑容說道:“求公子救我。”

徐鳳年扯瞭扯嘴角,“你真是病入膏肓,失心瘋,沒救瞭。”

女子孤零零站在墳塋上,隻是笑臉淒美。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