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笑道:『雁已還,人未南歸。』洛陽留給他一個背影,輕輕說道:『矯情。』
埋過瞭那個初出茅廬就躺墳的種傢王孫,徐鳳年把玩著從屍體上扒下的那串金鈴鐺,風起敲叮咚。帶著莫名其妙就成瞭丫鬟的陸沉,往西河州腹地走去,才走瞭沒多久,就又遇上瞭一隊馬賊,三十幾號人,比較前邊悍匪的兵強馬壯,這些馬賊傢當就要寒磣許多,沒幾樣制式兵器,更別提魚鱗甲這類軍伍校尉的專屬甲胄,唯一的亮點是為首一名馬賊持有一桿馬槊,可惜精致到瞭花哨的地步,槊首精鋼,槊纂紅銅,槊身塗抹朱漆,關鍵是還系有一叢紫貂繡團子。春秋之戰以後,造價昂貴和不易使喚的馬槊就跟鐵戟一樣不易見到,可謂養在深閨人不識,慣用馬槊者,往往是武藝超群的世傢子弟,用以標榜身份,隻是真到瞭戰場上,兩軍對陣廝殺,尋常士卒為瞭撈取更大戰功,見著這類人物,就要一哄而上,持槊子弟常常陷入包圍圈,成為圍毆搏殺的靶子,比那些身穿鮮亮鎧甲的將軍還要吸引興趣,因為喜好馬槊的大族子孫,多半是初嘗戰事的雛兒,搏殺起來,比起深諳自保的老油子校尉們遠遠易於割取頭顱。
徐鳳年二話不說就迎面前奔,將其擒拿,稍微敲打,就詐出真相,果然這批馬賊是種桂聘請來演苦肉戲的貨色,想要以此來博取陸沉的傾心,真是辛苦到頭為誰忙。接下來陸沉就看到這些馬賊給宰殺幹凈,她眼中有一種古怪的神采。徐鳳年挑瞭兩匹坐騎,快馬加鞭,走出三十裡路都不見一處人煙,稍作停頓,拿囊中清水刷洗馬鼻,裹瞭頭巾的陸沉揭開一角,露出略顯幹澀的櫻桃小嘴,好奇問道:“你真叫徐朗?你該有小宗師境界瞭吧?”
徐鳳年沒有應聲。她又問道:“你是要拿我的身份做文章嗎?先前已經和你說過,我與種桂隻是離開大隊伍,繞道而行,如今隻剩我一人去西河州持節令府邸,一旦被發現行蹤,你該怎麼解釋?”
見這名負笈掛劍的年輕男人仍是練習閉口禪,陸沉也不氣餒,刨根問底,“騎馬出行,三十裡一停,你難道是北涼人?”
徐鳳年正在給她的馬匹刷洗,也不抬頭,離去放好水囊,翻身上馬,繼續前行。性子執拗起來的陸沉艱辛跟上,並駕齊驅,側頭凝視這個滿身雲遮霧繞的年輕人,癡情女看情郎一般,徐鳳年終於開口,“改瞭主意,將你送到安全地方,我就離開。”
陸沉眼神迷離。
徐鳳年譏諷道:“前一刻還要死要活,恨不得跟種桂同葬一穴,怎麼轉眼間就連收屍都不樂意瞭,是你如此,還是你們大姓女子都如此?你這樣的,就算收瞭做通房丫鬟,說不定哪天晚上就給你勒死,睡不安穩。”
陸沉認真思索片刻,似乎在自省,緩緩回答道:“我這輩子最恨別人騙我,我曾經對自己說過,以後嫁瞭誰,這個男人花心也無妨,睡瞭別傢女子,但一定要跟我招呼一聲,而且不領進傢門惡心我,我都會不介意,我會繼續持傢有道。但我若是最後一個知曉他和女子茍合,成瞭笑話,肯定恨不得拿剪刀剪瞭他子孫根,再去畫爛那婆娘的整張臉,讓她一輩子勾引不瞭男人!”
徐鳳年笑道:“你長得不像這種女人。在吳傢遺址初次見你,誤以為你挺好相處的,是那種受瞭委屈也不敢回娘傢訴苦的小女子。”
陸沉咬著嘴唇說道:“可我就是這種女人。”
徐鳳年似笑非笑,“我是不是應該直接一巴掌拍爛你的頭顱?”
她媚眼如絲,“公子可不許如此絕情。”
徐鳳年一笑置之,跟她說話,見她做事,很有意思,跟文章喜不平一個道理,總是讓人出乎意料。
她察覺到這位徐公子談興不錯,就順桿子往上爬,柔聲道:“我猜公子一定出自武林世傢,而不是種桂這類將門子孫。因為公子殺人,會愧疚。”
徐鳳年捧腹大笑,“你知道個卵!”
她歪著腦袋,一臉天真無邪,問道:“難道我猜錯瞭?”
徐鳳年笑罵道:“少跟我裝模作樣,我見過的漂亮娘子,多到數不過來。你的姿色不到七十文,不值一提。”
陸沉也不計較這份貶低,自言自語道:“我本來就不是好看的女子。”
徐鳳年換瞭個話題,“你說這次種陸兩傢聯手前往西河州府,你們陸傢由你父親陸歸領頭,圖謀什麼?”
陸沉搖頭道:“我不向來關心這些,也接觸不到內幕。”
徐鳳年瞥瞭一眼她的秋水長眸,放棄瞭打探。
陸沉笑道:“不敢相信,那個被稱作通身才膽的種桂說死就死瞭,而且死法一點都不壯烈。”
徐鳳年隨手丟瞭那串金鈴鐺,他本意是借陸沉的身份去西河州腹地亂殺一通,殺幾個賺幾個,隻不過得知這趟出行種傢幾位高手都一個不漏,尤其是那個高居魔頭排行第七的種凉,甚至連北莽十二位大將軍的種神通也喬裝打扮,隱匿其中,一番權衡過後,不想惹禍上身,耽誤瞭跟白衣洛陽的約定,恐怕即使逃過瞭種傢的追殺,也出不瞭北莽。陸沉看到這個動作,笑著從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直白道:“本想著找機會一下刺死你的。現在匕首是交給你,還是丟掉?”
徐鳳年頭也不轉,說道:“留著吧。你要是下一個三十裡路前還不掏出來,你也會跟種桂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陸沉開心笑道:“我賭對瞭。”
徐鳳年莫名其妙感慨道:“這個江湖,高手常有,高人不常在。”
陸沉問道:“那公子你是高手還是高人?”
徐鳳年搖頭道:“做不來高人。”
兩人夜宿荒漠,在一處背風山坡坡底歇腳,晝夜溫差極大,徐鳳年拾瞭許多枯枝丟入火堆,除瞭悄悄養劍和維持篝火,一夜都在假眠,破曉時分,見她還在打瞌睡,就獨自走到坡頂,仰望著天色。突然間,徐鳳年掠回坡腳,眼神復雜盯著那個顫顫巍巍手提匕首的女子,她竟是心狠到拿匕首在自己臉上劃出瞭四道血槽,皮開肉綻,這得是如何堅韌心性的女子,才做得出這種行徑?其實以兩人心智,心知肚明,每走一步,臨近西河州城,她極有可能是離黃泉路近瞭一步,種陸兩傢不乏城府修煉成精的梟雄角色,身負絕學的種桂身死人亡,而她一個弱女子卻反常活下,想要蒙混過關,繼續有一份富貴生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連徐鳳年都想不到她如何能夠編出天衣無縫的理由,他嘴上說是要把她送至安全地點,事實上,昔日可以為她遮天蔽日的樹蔭下,對姓陸的女子來說,那將會是世間最不安全的險境。
這一對命運無緣無故交織在一起的男女,似乎誰都不是好東西。
破相以後,說是仇傢殺死種桂,再放她生還,當成對種陸兩傢的羞辱。她才硬生生從一局死局棋盤上做眼,生出瞭一氣。
隻是這樣的手法,對女人而言,是不是代價太大瞭?是不是太過決絕瞭?男女皆惜命。男子惜命,女子惜容,更是常理。
徐鳳年當下湧起戾氣,幾乎有一舉殺死她的沖動。隻是隨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壓抑下殺機。
女子望向眼前那個隻知姓不知名的年輕男人,眼神癡呆,不是淚流兩頰,而是血流滿面。
這個曾經自己說自己不好看的女子,視線終於不再渙散,泛起一些淚水。
她噙著淚水,笑著說:“疼。”
漸近繁華,驛道漸寬,徐鳳年和破相女子在一座沒有城墻遮擋的小鎮歇息,離州城還有三天路程。
她穿著徐鳳年的文士衣衫,略顯寬松,臉上四條疤痕開始結繭,不幸中的萬幸,為瞭不露出蛛絲馬跡,讓她的傷勢好跟種桂身死時同步,得以塗抹藥膏,小小加速痊愈進度,隻是大漠風沙粗糲,拂面以後,哪怕裹有頭巾,護著那張秀氣不再的臉孔,前幾天她也經常血肉模糊,受到的錐心疼痛,想必不比匕首劃面來得輕松,她沒有如何哭泣,徐鳳年也從未出言安慰,兩兩沉默,倒是陸沉偶爾會主動詢問一些江湖事,徐鳳年也有一說一,都是正兒八經的溫吞言辭,興許是怕逗笑瞭她,又要遭罪。
徐鳳年和她才入城,天色驟變,烏雲蔽日,明明是正午時分,陰沉漆黑如夜,一場沙暴將至,徐鳳年隻得和陸沉入瞭一傢簡陋客棧,客棧老板趁火打劫,往死裡抬價,徐鳳年本意是被宰幾兩銀子無所謂,有個落腳地就行,殊不料陸沉又鉆瞭牛角尖,扯住他袖口,如何都不肯被當做冤大頭坑錢,看來她說持傢有道,是真心話。徐鳳年無可奈何,在店老板白眼下轉身,想著去換一傢良心稍多的店鋪,還沒跨過門檻,就看到狹小街道上商賈旅人蜂擁而來,看架勢,不住這傢,就有kěnéng要露宿街頭,躲在巷弄避風沙,徐鳳年朝她笑瞭笑,她也不再堅持,客棧老板小心眼,又刻意刁難,價錢往上翻瞭一番,陸沉氣惱得肩膀顫抖,徐鳳年搭在她肩頭上,搖瞭搖頭,老老實實付過定金,領瞭木牌鑰匙去後院住處。
頭巾遮掩容顏的陸沉有些悶悶,徐鳳年打開柴門,一屋子黴味撲鼻,關上門後,摘下書箱和春秋劍,桌上有陶罐,搖瞭搖,滴水不剩,陸沉安靜坐在凳子上,解下頭巾,輕輕撇過頭,不與徐鳳年對視,隻是問道:“以公子出神入化的身手,為何要和這些市井小民低聲下氣,都不需劍出鞘,就能嚇破他們的膽子。”
徐鳳年關嚴實那兩扇漏風窗戶,坐在桌前,微笑道:“你是不是以為高手都得是一雙眼光射寒芒那種?要不就是生得虎背熊腰,恨不得在背後掛兩片虎豹屍體?要麼在身上懸滿刀槍棍棒矛,出門闖蕩才顯得氣派?”
陸沉嘴角有些勾起,聽出言語中的調侃,她的心情好轉瞭幾分。
徐鳳年彎腰從書箱裡翻出幾本秘籍,放在她眼前,盤膝而坐在凳上,意態閑適,輕聲說道:“我這些天閑來無事的時候就翻一翻,還照著裡頭的把式練瞭練,才發現很好玩。”
她柔聲道:“耍耍看?”
徐鳳年擺手道:“那不行,天崩地裂瞭咋辦。”
不等她說話,徐鳳年柔聲道:“別笑。”
她果真板住臉。
徐鳳年拿起茶水陶罐,說道:“我去弄些水和吃食來,等著。”
陸沉點瞭點頭,拿起一本偽劣秘籍信手翻閱,徐鳳年沒多久返身拎著裝滿涼水的茶罐子,陸沉抬頭問道:“又花錢瞭?”
徐鳳年笑道:“沒法子,小鬼難纏,一壺水半兩銀子,等會兒咱們當瓊漿玉液來喝就是。對瞭,飯食還得等會兒。”
陸沉低頭看書,說道:“等得起。”
沒有敲門,一個客棧夥計就大大咧咧推門而入,陸沉連忙抓起頭巾,轉過頭去慌亂裹纏,夥計一手端著大木盤,盛放有幾樣馬虎粗糙的夥食,他無意間瞅見陸沉的臉龐,嚇瞭一跳,差點被砸翻盤子,火急火燎放下食物,跑出去才跨過門檻,就大聲嚷嚷:“快來看快來看,屋裡有個醜八怪,老子白天見鬼瞭。”
陸沉扯住徐鳳年袖口,但徐鳳年輕輕一抖,大步出門,把那個口無遮攔的倒黴蟲一腳踢得陷入院墻,生死不知。回屋後,陸沉黯然道:“我本來就很醜。”
徐鳳年平靜道:“對,是不好看。臉上畫花瞭,好看才怪。但誰敢說出口,入瞭我耳朵,我就讓他……”
她接口道:“去死?”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哪能呢,我又不是魔頭,向來喜歡以貌服人,實在不行才會以德服人。”
陸沉盯著這個說不清是好人還是壞人的書生,抿緊嘴唇,似笑非笑,搖頭道:“一點都不好笑。”
徐鳳年一笑置之,分發瞭碗碟餐食,然後埋頭狼吞虎咽。陸沉一手掩面,細嚼慢咽,一幅食不言的淑媛風范,跟徐鳳年同時放下筷子,她猶豫瞭一下,說道:“剛才以為你會說些漂亮的言辭來安慰我。”
徐鳳年見她還有剩餘飯菜,也不客氣,一並搬到眼前,邊吃邊說道:“你不是說過最恨別人騙你嗎,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眼中,你還是那個秀秀氣氣的女子,不好看,但也難看不到哪裡去。”
陸沉問道:“當真?”
徐鳳年低頭吃飯,點瞭點頭。
風暴彌漫瞭小半個下午,逐漸趨於平靜,徐鳳年推開窗戶望去,天色已經不至於耽誤行程,和陸沉走出院子,觸瞭黴頭的客棧夥計已經被抬走,也不見客棧方面有任何尋釁報復,徐鳳年在街上幫她購置瞭一頂帷帽,策馬緩行。興許是明知終點將至,陸沉言語活潑瞭幾分,也開始樂意主動詢問徐鳳年一些江湖軼事,從吳傢九劍破萬騎鋪散開瞭說去,也不存在試探的企圖,一對男女都有意無意淡瞭心機城府,陸沉本身也是內裡性子跳脫的女子,否則也不至於會單獨跟種桂出行遊覽。
有聚就有散。
臨近州城,驛道寬度已經不輸北涼幾條主道。
陸沉望向那座龐然大物一般趴在黃沙上的雄偉城池,心有驚悸,咬著嘴唇,癡呆出神。許久,往後望去,想要看一眼那個男子,道別一聲也好。
隻是卻已經不見他蹤影。
她笑瞭笑,看不見人,仍是調轉馬頭,揮瞭揮手。
遠處,看到這一幕的徐鳳年慢慢後仰,躺在馬背上,叼瞭一根野草莖。
陸沉出示瞭關牒,單騎入城,興許是習慣瞭風沙如刀的荒涼大漠,初至繁華,有些恍惚失神,差點沖撞瞭一隊巡城甲士,致歉以後,她本以為還要將身份靠山托盤而出,也能免去糾纏,不曾想對方僅是讓她騎馬緩行,不得疾馳傷人,讓陸沉有些不適應。武侯城作為西河州州城,位於綠洲之內,也被稱作無墻城,緣於持節令赫連武威自恃軍力,揚言即便離陽王朝有膽子打到西河州,他也不需要借助城墻拒敵。身在南朝,陸沉也有耳聞武侯城甲士的彪悍善戰,若說橘子州登榜武評的持節令慕容寶鼎一人奪走瞭一州光彩,那麼西河州則要分散到瞭兩支屯軍上,其中一支便是戊守武侯的控碧軍,戰力僅次於皇帳親衛軍和拓跋軍神的白鯨軍,陸沉本以為戰力雄厚至此,城內士卒也就難免驕縱,對於異象,她也未深思,粗略問過瞭路,往歡喜泉方向而去,城內有泉水,據說曾有女身菩薩出浴,因此數百年來每位密宗明妃都要來泉中沐浴凈身,泉畔有雷鳴寺,每逢雨季,雷鳴動天,方圓十裡可聞,歡喜泉附近府邸連綿林立,居住著一州最為拔尖的權貴人物,春秋遺民北奔後,僅是泉北住北人,泉南才逐漸交付南朝大族,界線分明,種傢卻在歡喜泉北坐擁一棟豪門私宅,購置於北人一位皇室宗親之手,與持節令比鄰而居,可見種傢底蘊,陸傢雖是甲字大姓,也隻算是沾光才得下榻泉北,陸沉才接近歡喜泉,就有一輛掛綢懸鈴的豪奢馬車迎面而來,百枚纖薄的玉質鈴鐺,聲響悅耳自然遠超駝鈴,陸沉聞聲抬眼望去,一位白袍綸巾面相卻是豪邁的男子掀起簾子,朝她溫和一笑,陸沉認得他,是種傢的嫡長子,單名一個檀字,而立之年,不管放在哪朝哪代,都已是十分成傢立業,官居井廊都尉,獨領三千騎兵,被種傢寄予厚望,成為北莽第一位世襲的大將軍,種桂與他對比,當真是螢燭之光豈可與日月同輝,離陽王朝都尉校尉多如牛毛,不過掌兵三四百,還要百般受制於人,在北莽則要真金白銀百倍,尤其邊防要地的軍鎮都尉,可以算是邁過瞭一級大臺階,何況種檀還年輕,文武兼備,文采被女帝青眼相加,是北莽鳳毛麟角的進士出身,更是前途無量,種檀氣象粗獷,可是喜好文巾儒衫,也無矯揉之態,與董卓交好,當初便是他率先帶著三千井廊騎追殺越境的陳芝豹,這樣的人物,既有過硬本事,又有傢世做憑仗,沒有平步青雲才算怪事,但是陸沉每次見到笑言笑語的種檀,都會渾身不舒服,打心眼畏懼,也說不出哪裡不喜好他的行事,隻能解釋是女子直覺。
陸沉本來就是半個名義上的種傢媳婦,和種檀同車而坐,也談不上有傷風俗,再者以種陸兩傢的聲望,根本不用計較那些碎嘴閑言,車內有冰壺,
在這種地方,一兩冰一兩金,小富小貴開銷不起,有一位容貌平平的侍女靜坐一旁,也不見她如何服侍種傢世子,倒是種檀拿一雙銀鉗子分別夾瞭冰片給陸沉和侍女,陸沉搖頭婉拒,倒是侍女不懂規矩地接過,發出輕微的嘎嘣聲響,似乎察覺到有外人在,不成體統,連忙捂住嘴巴,減弱聲音,種檀身材修長,長臂如猿,彎腰掀起車窗簾子,披起鉤住,可供陸沉欣賞歡喜泉的景致。泉畔有一條寬敞的青石路徑,依偎在樹蔭中,西域風沙,日頭毒辣,風沙鼓蕩,不過若是躲去瞭綠蔭下,很快就可清涼下來,不似江南,悶熱起來,讓人無處可藏。
種檀望向陸沉,輕聲道:“陸姑娘,讓你受委屈瞭。”
陸沉低斂眉眼,默不作聲。種檀轉過頭,嘆瞭口氣,“是種傢對不住你。”
陸沉抬頭,欲言又止。種檀笑瞭笑,正瞭正身形,有些正襟危坐的意思,擺手緩緩道:“我沒有在自傢人傷口抹鹽的癖好,這趟出行的細節,陸姑娘不願說,隻需要寫在紙上即可,到時候托人給我,也不用去面對那些個嘮嘮叨叨的老傢夥,不過事先說一聲,傢大瞭,下邊的閑言閑語自然而然會少不瞭,陸姑娘大可以左耳進右耳出,我也會跟傢裡長輩知會一聲,就當種傢不曾給陸傢什麼禮聘書,不會污瞭陸姑娘的清白名聲。種檀可以保證,以後陸姑娘有瞭百年好合之喜,種傢也不吝登門道賀。”
陸沉抬起頭,直視這名未來的種傢傢主,眼神堅毅道:“我生是種傢的兒媳,死是種傢的鬼,我願為種桂守寡。見到爹以後,會說服他允許辦一場冥婚。”
種檀望向窗戶,眉頭緊皺。
陸沉語氣淒清,說道:“是陸沉的命,逃不過的。”
到瞭種傢府門,種檀先行下車,站在邊上,親自護著她走下馬車,落在門口許多一輩子都在琢磨人心的人物眼中,註定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種檀送到瞭儀門外,沒有跨過門檻,說是要出城去雷鳴寺燒香,跟陸沉別過以後,返回馬車,侍女展顏一笑,絕無半分諂媚,就像見著瞭相識多年的朋友,種檀也習以為常,她含住一片冰,腮幫鼓鼓,柔聲含糊問道:“你這般給陸沉開脫,從漩渦裡摘開她,會不會讓種傢人反感?隻是言語相激,讓她嫁入種傢,迫使種桂那一房倒而不散,小心撿瞭芝麻丟西瓜。”
種檀盤膝而坐,神態閑適,輕聲笑道:“種桂怎麼個死法,死於誰手,我不好奇,種傢的仇人,實在太多。陸沉破相受辱而還,對女子而言,已經是極限,再去撩撥她,不說她會崩潰,恐怕陸傢也要惱火,而種陸兩姓聯姻,是大勢所趨。我既然生為長子,就必須要有長遠的眼光。陸沉有這份決心,敢冥婚守寡,說明她也並不是目光短淺的小女人,這樣的有趣女人,實在不應該毀在西河州。替她擋下一些風雨,於情於理於利,都是應該。”
侍女一手鉗住冰片,一手懸空托住,生怕墜落,種檀低頭咬住,大口咀嚼,她放下銀鉗,這才說道:“女子心思多反復,這份香火情,未必能讓她以後始終站在你這邊。”
種檀淡然道:“她不是安分守己的那種人,以後一定會惹是生非,我繼續護著她就是。”
她突然掩嘴笑道:“其實隻要你要瞭她的身子,萬事皆定。”
種檀一臉委屈道:“我怕鬼。”
她輕輕踢瞭種檀一腳,種檀大笑道:“你比她好看多瞭。”
她感嘆道:“陸沉算是活下來瞭。”
種檀嘖嘖道:“這算不算我日行一善?等會到瞭雷鳴寺,也有底氣燒香瞭。”
足可讓常人傾覆的滅頂風波,在一些人那邊,不過輕輕呵氣就吹散。
城外,離城還有三裡路,徐鳳年騎馬在行人如織的驛道上,刻意收斂氣機,沒瞭海市蜃樓,頓時大汗淋漓,與常人無異,徐鳳年沒有著急入城,驛路兩側樹蔭深重,不過應該是有規矩律令使然,販賣西瓜的瓜農都不敢靠近驛道,隻是在距離道路二十步外搭棚販賣吆喝,徐鳳年翻身下馬,牽馬走出驛道,走在砂礫地上,商賈旅人多有討價還價,精於砍價的,能從一斤瓜五十文殺到十文錢,徐鳳年牽馬慢行,看到一個健壯老農攤前豎瞭一塊木板,以炭筆寫就“一瓜百文,任挑任選”,徐鳳年看瞭眼被曬得黝黑的瓜農,蹲在地上的後者也投來視線,後者好像見他錢囊不癟,咧嘴笑道:“這位公子哥,挑一個?不好吃,不要你一文錢!”
本想繼續向前的徐鳳年停腳打趣道:“就算好吃,我要偏偏說不好吃,你還收不收錢?”
老農眼神不似那些刁民,說道:“還是不收。”
徐鳳年松開韁繩,蹲下去,一堆西瓜,無從下手,“老伯幫忙挑個。”
老農端過一條小板凳給徐鳳年,在西瓜上敲彈,捧起放下,然後挑瞭一個個頭不小的西瓜,足有七八斤,一拳砸下,手法嫻熟,西瓜脆裂,大致對半破開,遞給徐鳳年,徐鳳年掰開西瓜,一邊吃一邊問道:“這瓜賣得可不便宜。”
老農笑道:“別的地方壓價也能壓到一斤十文錢,不過我瓜地好,出來的瓜也甜,公子你瞧瞧,我這兒的瓜怎麼都有五斤以上,一些大的,得有十幾斤,其實怎麼賣都不算貴,要是眼窩子淺些的客人,隻挑個頭大的,一個瓜平攤下來,一斤還不到十文,不過要我說,這瓜還是七八斤的最好吃,算是一斤十二三文錢的樣子。我傢裡也有些生財營生,不圖靠著這個掙錢發傢,而且不想因為幾文錢,跟附近那些隻靠賣瓜維持生計的瓜農起瞭齷齪,人往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有個溫飽就夠瞭。”
徐鳳年沒料到老農如此健談,笑瞭笑,“難怪老哥有股子精神氣在,原來是心寬啊。”
已是花甲之年卻不見絲毫腐朽疲態的瓜農自己也剖瞭個瓜,也不去吃瓜心,從邊緣啃起,將好東西留在最後的架勢,跟徐鳳年的吃法如出一轍,略顯小傢子氣,老農瞅見這一幕,會心微笑,說道:“我也讀過一些書,不多,說話也喜歡抖摟一些書籍上偷搬來的言辭,生怕被公子這般的讀書人看輕瞭。”
徐鳳年自嘲道:“老伯這是罵我呢。”
老伯拿袖口抹瞭抹嘴角,爽朗笑道:“可不敢,我是真心羨慕讀書人。”
徐鳳年點頭道:“整天指點江山,治國平天下,好像什麼都會做,缺瞭他們就萬萬不行,其實什麼都做不來。老伯,讀書人來賣瓜,賣得過周邊的瓜農?”
老伯搖頭道:“公子以偏概全瞭,讀書人也有文武都不差的厲害角色,春秋期間可是出瞭不少的儒將。”
似乎怕言語惹惱瞭公子哥,怕徐鳳年不付錢,老瓜農笑道:“讀書人有讀書人的活,在書上賺取千鐘粟黃金屋後,能為百姓鳴不平是更好,賣瓜就交由我這樣的老傢夥來做,井水不犯河水,就都過上好日子瞭。如公子你在年輕時候負笈遊學,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就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徐鳳年啃著西瓜笑道:“老伯這番見識,可謂真知灼見。的確是市井臥虎藏龍。”
老瓜農被一個讀書士子溜須拍馬,格外開心,滄桑臉龐上每一條皺紋都透著舒心愜意,“公子聽得進去老頭子的廢話,才是真名士。”
徐鳳年笑瞇瞇問道:“那這個瓜?”
老農愣瞭一下,一臉無奈,說道:“賣你五十文,不能再少瞭。”
徐鳳年吃完瞭大半西瓜,從錢囊掏出一粒小碎銀,約莫百文錢的分量,交給言談不俗也不算太雅的老瓜農,說道:“別找我餘錢瞭,就當買瞭兩個瓜,一個送老伯吃的。”
老瓜農又愣瞭一下,稱贊道:“誰說讀書人賣不來瓜,公子來賣,保準用不瞭幾年功夫,就能去城內置辦一棟不小的宅子。”
徐鳳年也是無奈道:“老伯這麼說,我也實在是吃不下第二個瓜瞭。”
老農爽快道:“瞧公子說的,等會兒老頭我送你一個佈袋,拿兩個瓜掛在馬背上,到瞭城裡找一處有井水的客棧冰鎮著,撈起來再說,涼心得很。”
徐鳳年吃完瞭瓜,坐在小板凳上遙望武侯城內風光,興許是身處綠洲的緣故,沿著驛道滿目眺望而去,雲層厚重,層層鋪疊,直直下墜,好似就要壓在瞭城中,極有九天之雲下垂的氣魄,天地之間隻差一線。
這一線之中,又以城內一棟翹簷建築最為紮眼。
順著徐鳳年的視線,老農說道:“那裡是雷鳴寺,一進寺門,就可看到兩排十八尊怒目怖畏的天王力士,膽子小的,心中有愧,都不敢去燒香拜佛。寺外頭就是西河州鼎鼎大名的歡喜泉,算是與金剛怒目相對的菩薩低眉,身份顯赫的才子佳人們都樂意繞寺瀏覽,歡喜泉這些年愈發烏煙瘴氣瞭,其實沒啥好看的。公子如果信佛,還是要去一趟雷鳴寺為好。公子放心,城內大人物不少,不過明著欺男霸女的,不好說一個沒有,但也屈指可數,公子又是讀書人,就更欺負不到你頭上。”
徐鳳年笑道:“老伯這麼說,可見西河州持節令不光是治軍有法,而且治政有方,是當之無愧的朝廷棟梁。”
老農笑瞭笑,搖頭道:“我說瞭做不得準。”
徐鳳年望著真真切切高聳入雲的雷鳴寺,自言自語道:“凡人一生求自在。”
蹲著的老農捧著空瓜,嘆氣道:“菩薩一場空歡喜。”
兩人相視一笑。
徐鳳年起身後,老瓜農果真挑瞭兩個瓜裝入兩個佈袋送給他,徐鳳年也不推脫,坦然收下,馬背左右兩側各懸一個,上馬後,坐在馬背抱拳告辭,老瓜農一臉笑容擺擺手。
人生萍水相逢聚又散,經不起推敲,大多都是再不相見,能兩不相憎,甚至留個好念想就十分難能可貴瞭。
徐鳳年也不去想這一茬,隻當遇上瞭個有意思的北莽老人,心中所想,還是接下來的武侯城潛行。說不定就是一場兇險不下那次拓跋春隼的刺殺與狩獵。
以往在看似鐵桶一座實則暗流湧動的北涼,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尋仇尋到他頭上,種種故事傳奇無數悲歡離合,匯聚一起,都能編寫出一本《如何刺殺人屠徐驍和紈絝世子的一百種方法》,再加上一本《刺客死士的死法大全》。這些死人,絕大多數都至死不渝,賠上性命也要飛蝶撲火,不過許多所謂的血海深仇,卻是追溯到爺爺那一輩,但殺起世子殿下,沒有誰會心慈手軟。徐鳳年更清楚,等他哪天世襲罔替瞭北涼王,刺殺次數隻會更多,不會減少。其中道理很直白,殺不死那個號稱連閻王爺都不敢收的人屠,還不殺不掉一個連軍權都爭不過外姓人的膏粱子弟?
陳芝豹不殺徐鳳年,有的是人來殺,都不需要白衣戰仙去借刀殺人。
徐鳳年背劍背箱背瓜,徑直前往武侯城。
種檀的溫和姿態無形中成瞭陸沉的一張護身符,這讓做好最壞打算的陸沉像是等著刀子抹脖,卻等來瞭羽毛輕拂,驚喜之餘,有些不知所措。應該是種檀有過吩咐,她被特意安置在種傢別宅的臨湖小築中,坐享一份難得的蔭涼。種神通和弟弟種凉,一位是權柄煊赫的北莽大將軍,一位是名列前茅的魔道大梟,想必都不至於跟一個陸傢後輩女子計較,不過種傢暫時隱忍,並不意味著陸傢就可以雲淡風輕,畢竟種桂在大哥種檀面前不值一提,與南朝大族子弟相比,仍是一流俊彥,平白無故暴斃在異鄉,陸傢不主動給出解釋,說不過去,陸歸此時就站在小築窗欄前,安靜聽著女兒講述一場慘痛經歷,從頭到尾都沒有插嘴,不曾質疑詢問,也不曾好言撫慰,陸沉神色悲慟,壓抑苦悶,盡量以平緩語氣訴悲情,陸沉自認不出紕漏,有些女子委實是天生的戲子,陸歸作為甲字陸傢的傢主,身材修長,當得玉樹臨風四字評價,雖已兩鬢微白,但仍是能讓女子心神搖曳的俊逸男子,尤其是嘗過情愛性-事千般滋味的婦人,會尤為癡迷陸歸這類好似醇香老窖的男子,等女兒陸沉一席話說完,稍等片刻,確定沒瞭下文,陸歸這才悠悠轉身,隻是盯住女兒的眼睛,陸沉下意識眼神退縮瞭一下,再想亡羊補牢,在陸歸這種浸淫官場半輩子的人物面前已是徒勞,何況知女莫若父,怎能隱瞞得滴水不漏,不過心中瞭然的陸歸戚戚然一笑,走近瞭陸沉,替她摘去還來不及換去的面紗,凝視那張近乎陌生的破敗容顏,雙手輕柔按在她緊繃的肩頭上,搖頭道:“爹要是不緊著你,怎麼會隻有你這麼一個獨女,你說的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爹心知肚明,至於是否騙得瞭種傢兄弟,聽天由命。”
陸沉眼眶泛紅,幾乎就要竹筒倒豆子道出實情,這一剎那,她有意無意攥緊拳頭,指尖刺在手心,清醒幾分,鬼使神差地咬住嘴唇,將頭枕在陸歸肩上。陸歸動作溫柔拍著她的後背,說道:“種桂的屍體尚未尋見,不出意以外會是一座衣冠塚,你真願意陽人結冥姻?”
陸沉抽泣道:“這是不孝女兒分內事。”
陸歸黯然無語。
陸歸走後,臨泉小築復歸寂寥,陸沉坐在梳妝臺前,低頭看到一柄銅鏡,被她揮袖一把丟出去,砸在墻上。
將軍白頭怕新甲,美人遲暮畏銅鏡。可她還隻是年紀輕輕的女子,未曾嫁人。
徐鳳年入武侯城以後,情理之中要擇一個居高臨下的處所觀察歡喜泉建築地理,不過久病成醫,對於刺殺潛伏一事,爛熟於心,知道許多雷池禁區,北涼王府占山為王,清涼山附近以王府為圓心,諸多將軍和權貴的府邸以官職爵位高低漸次鋪散,其中也有幾棟不低的酒樓客棧,登樓以後好作瞭望,不過這些便於觀察王府地形的珍貴制高點,無一不例外被府上密探牢牢掌控,外地新鮮面孔初入城中,首選這幾處,登樓故作觀景眺望,十個裡有九個會被秘密格殺,剩下一個之所以活得略微長久,那也是北涼王府想要放長線釣大魚,一頭紮入這些個雷池,自以為聰明,其實根本與自殺無異。徐鳳年事後得知,他及冠之前那一小段時日,府上婢女仆役每次出行,都有死士盯梢,褚祿山親自負責每一個細節,揪出來的殺手刺客不下六十人,盡數絞殺,拔出蘿卜帶出泥,幾位品秩不算低的北涼官員住所都在一夜之間變成雞犬不留的無人之府。
故而徐鳳年隻是揀選瞭一座離歡喜泉較遠的低矮客棧入住,跟夥計看似隨口問過瞭武侯城內幾個遊覽景點,從夥計口中得知兩天以後是十五,雷鳴寺香火鼎盛,外鄉士族旅人和手頭寬裕的富賈,都喜歡在初一和十五這兩ri去雷鳴寺供養一尊菩薩,或點燃或添油一盞長命青蓮燈,不過小小一盞燈的貢錢,最低也要百兩銀子,虔誠信佛的,出手動輒黃金幾十兩,是個無底洞,武侯城內就有豪橫高門為整族點燈三百盞,那才叫一擲千金。
大概是心底瞧不起裝束平平的徐鳳年,夥計說起這些,也是豪氣橫生,總說沒有幾百兩銀子就莫要去雷鳴寺打腫臉充胖子,徐鳳年一笑置之,也說是會掂量著燒香,順嘴誇瞭一番武侯城的富裕,說他這個外地人長瞭見識。這才讓夥計臉色好轉,當下言語腔調也熱絡幾分,徐鳳年領瞭銅鑰匙,不忘遞給他幾粒碎銀,請他把西瓜吊在竹籃放入後院一眼井水中,夥計道瞭一聲好咧,提著兩隻瓜開懷離去,對這名書生愈發順眼。徐鳳年放下瞭書箱,摘下春秋劍,都放在桌上,出門前在窗戶和房門縫隙都黏有兩根絲線,不易察覺,推開即斷,再將劍胎圓滿的飛劍朝露釘入屋梁之上,進城後徐鳳年斂去一身十之八九的氣機,不過百步以內,仍可與朝露有所牽掛,放心下樓去吃午飯,客棧生意慘淡,也沒有幾桌食客,冷冷清清,徐鳳年要瞭一壺燒酒,獨飲獨酌,意態閑適,頗有幾分士子的風發意氣。
武侯城是北莽內腹,不過有容乃大,風俗開明,對待中原遺民還算厚道,比較等級嚴苛的橘子州,要寬松許多,商人趨利,橘子州不留爺,爺就來西河州,因此有許多生意往來,不僅茶葉瓷器,包括古玩經書在內大量流落民間的春秋遺物,也都輸往武侯城這幾座大城,徐鳳年赴北之前,對八大持節令和十二位大將軍都有瞭解,西河州的赫連武威,聲名相對不顯,隻知是北莽勛貴出身,年少風流多情,不過傢世頹敗後,竟然不是破罐子破摔,反而浪子回頭,戎馬二十年,戰功卓著,得以光耀門庭,妻子早早病逝,也未再娶,導致膝下無子,跟武力和暴戾並稱於世的慕容寶鼎截然不同,除瞭帶兵不俗以外,廟堂經緯,赫連武威隻能算是個搗糨糊的角色,女帝歷年的春搜冬狩,也罕見他的身影,因此八位持節令中使得這位封疆大吏最為與世不爭。
徐鳳年返回房間,絲線未斷。除瞭進食飲水,就隻是獨處,翻閱秘笈刀譜,也許絕大多數人獲得這部王仙芝武學心得,都會欣喜若狂,快速瀏覽,恨不得一夜之間躋身一品境,虧得徐鳳年熬得住,當下一招不得精,不翻下一頁,此時仍是停頓在結青絲這個瓶頸上,也沒有耍什麼繞道而行的小聰明,敦煌城門一戰,即將出海訪仙山的鄧太阿和天賦甲江湖的洛陽,可謂棋逢對手,打得天翻地覆,徐鳳年閉眼感觸,事後撫摸劍痕千百道,隻覺得一股神意盈-滿心胸,卻摸不著頭腦,徐鳳年也不急躁,仍是告誡自己循序漸進。
第二天負笈背劍遊行武侯城,邊吃邊走,城內軍容肅整,可見端倪。李義山總說治軍功底在毫厘微末之事,在聽潮閣懸掛的北莽軍鎮佈置圖上,徐鳳年明顯發現一點,涼莽接壤的西線,北莽精銳悉數趕赴南部邊境,擺出要和北涼鐵騎死磕到底的架勢。兩朝東線,雙方兵力甲士還要勝出一籌,隻不過是往北推移,軍力漸壯愈盛,北莽東線邊境上東錦橘子二州,顯然不如有控碧軍打底子的西河州,徐鳳年對於這種孰優孰劣不好斷言的佈置,也不清楚是刻意人為佈局,還是隻與幾位持節令心性和能力有關的無心之舉。
正月十五,徐鳳年並未追隨大流,在清晨拂曉時前去雷鳴寺,而是在正午時分,日頭熾烈時離開客棧,不背春秋不負箱,雷鳴寺坐落於歡喜泉南北交匯處,依山而建,主體是一棟九層重簷樓閣,樓內有比敦煌佛窟還要巨大的一尊大佛,屬於典型的西域硬山一面坡式,香客稀疏,斂起氣機的徐鳳年一身汗水,緩緩入寺,寺內古樹參天,綠蔭深重,頓覺清涼,燒香三炷,跨過主樓門檻,九層樓閣,總計開窗八十一扇,卻不曾打開一扇,俱是緊閉。隻不過底下四樓,點燃數千盞青燈,燈火輝煌,如佛光普照,因此樓內不會給人絲毫淫沉印象,徐鳳年仰頭望去,是彌勒坐佛像,瞇眼低眉而視世人,大佛之大,位居天下第三,據說當初僅是金粉便用去數百斤。建於八百年前,正值佛教第三場浩劫,大佛面相慈悲,輪廓柔和,一手放於膝上,一手作平托狀結印,翹食指,此手印不見於任何佛教典籍,歷代為僧侶疑惑,爭執不休,後世各朝,不曾對佛像本身做修改,隻是重新賦彩添金,女帝登基以後,就對坐佛袈裟賦以濃鬱彩繪。
徐鳳年入寺前便得知欲燃長命燈,要向雷鳴寺點燈僧人告之名諱祖籍等,隻得遺憾作罷,樓內空曠無人,偶有一陣清風入樓,四樓數千盞青蓮長命燈由低到高,依次微微浮搖,景象不似人間,仿佛置身極樂凈土。
香客不得登樓看佛,寺內僧侶也要在四樓止步,雷鳴寺建寺八百年,得道高僧大多停留在第六第七層,唯有帝王可登至八樓,號稱九五至尊的帝王尚且如此,寓意在大佛面前自降一級階梯,自然至今無人可上九樓,連那有志一統天下的北莽女帝也不例外。
徐鳳年拜過大佛,正要轉身離樓,去附近一棟藏經樓觀景,一瞬心有靈犀,抬頭望去。
看見瞭一顆腦袋探出大佛手掌心,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眼神冷清。
徐鳳年這一刻隻覺得荒謬不堪,古怪心緒說不清道不明。
這娘們,真是膽大包天瞭。
白衣洛陽。
坐在佛掌之上,彎腰伸出頭顱,在和徐鳳年對視。
徐鳳年心想要是黃寶妝那個溫婉女子,肯定不敢如此大逆不道。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魔佛一線嗎?”
想起武侯城外雲層下墜天地一線的壯闊景致,恍惚間有一絲明悟,卻溜之而去,沒有抓住。
不知為何出現在雷鳴寺的洛陽沒有離開佛手,徐鳳年也不好上去,兩人隻得對視。
接下來徐鳳年差點憋悶得吐血,白衣洛陽似乎惱火徐鳳年的膽小如鼠,身形飄落時,氣機洶湧如江河東流入海,數千盞長命燈剎那熄滅。
徐鳳年頭大如鬥,心中腹誹:“造孽啊!”
不知為何樓中無人看守大佛青蓮燈,徐鳳年也顧不得這些,在樓梯口一尊小龕前找到幾個火褶子,點燃以後,人如一尾遊魚,沿著走廊倒退飄滑一周,身形所至,一盞盞長命燈接連點亮,底樓再次白亮如晝,徐鳳年急匆匆登樓,燃起第二個火褶子,退行隻為疾行不熄火花,有意無意,徐鳳年心神清澈如蓮池,一圈下來,再登三樓四樓。魔頭洛陽身為罪魁禍首,毫無愧疚心思,始終冷眼旁觀,她不再是那詞牌名為山漸青的黃寶妝後,不遮掩赤紫雙眸,邪意流溢。徐鳳年點燃三千八十九盞長命燈,駐足抬頭凝望坐佛,人視萬物如螻蟻,佛視眾生平等,燒香拜佛祈願,臨時抱佛腳,真能願有所得?菩薩們會不會不厭其煩?
徐鳳年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正要下樓,接下來一幕讓他措手不及,白衣女魔頭在樓下佛腳前,一握拳頭,接近四千盞長命燈的燈火被氣機牽扯,瞬間離開青色燈座,飛掠向坐佛,離石佛身軀幾尺以外懸停,佛身本就塗抹金粉,燈火照映之下,熠熠生輝,如大佛真身臨世,好一個佛光普照!
洛陽屈指一彈,四千餘燈火沖向九層樓頂,在佛頭附近炸開,流星萬點。徐鳳年心中氣惱,也隻得躍過圍欄凌空掠過,不斷拂袖招搖,能取回幾點火星是幾點,大袖卷蕩,一些火星被丟回青燈燈座,一盞盞長命燈復燃,不過終歸力有不逮,才點亮青燈七八百,落地後,又去小龕前拿起火褶子,望向女魔頭,後者轉身負手,望向門外,徐鳳年這才放心去點燈,青燈復燃如舊,徐鳳年如釋重負,緩緩下樓,站在洛陽身側,她也不廢話,開門見山說道:“種傢擅長盜陵,春秋戰亂時在南唐錢王墓得到一枚竹簡,記載瞭一件幾百年的機密,八百年前大秦那位千古一帝葬身在西河州境內,陸歸精通堪輿地理,於是兩傢聯手來開墓盜寶,我對秦帝遺物沒有興趣,隻不過不喜種凉這個人,他要做什麼,我就偏偏讓他做不成。”
徐鳳年皺眉道:“以你天下第四的大神通,直接殺瞭種凉不就成瞭?種凉再厲害,比得過鄧太阿和洪敬巖?”
洛陽語調冰冷,“有這麼簡單?”
徐鳳年無言以對,你這個天底下單槍匹馬殺人最多的大魔頭,當年輾轉北莽八州,見人就殺,一鼓作氣殺瞭幾千人,殺到北莽帝城被拓跋菩薩阻攔,才算止步,都稱得上屍山血海,怎麼這會兒還客氣自謙上瞭?不過徐鳳年沒把這份心思說出口,對上目盲琴師薛宋官就足夠搏命,跟洛陽過不去,實在是十條命都不夠她殺的。徐鳳年也不敢把她當女人看待,以至於初見棋劍樂府山漸青,以他卓絕記憶力,清晰記住她的容顏身段,敦煌城再見她時,隻覺得臉孔模糊起來,不簡單是由於洛陽氣勢彪炳,使得雌雄莫辯,而是一種感覺不怎麼好的水到渠成,刨根問底,可能就是徐鳳年生平第一次如此忌憚一個女子。
洛陽平淡說道:“我在這裡等瞭你兩天。”
徐鳳年一臉疑惑。洛陽猶豫瞭一下,說道:“你可知大秦皇帝的陵墓藏在何處?”
徐鳳年忍住差點脫口而出的刻薄反諷,咧嘴道:“要是知道,我就早拿鋤頭去刨墳挖寶瞭。”
洛陽走向一棟懸匾“如來如去”的高聳藏經閣,徐鳳年問道:“為何不見雷鳴寺僧侶?”
洛陽輕描淡寫說道:“你進寺前,我躺在佛像手掌休息,嫌他們誦經木魚功課呱噪,都打殺幹凈瞭。”
徐鳳年出樓外收斂的氣機傾瀉而出,大黃庭的海市蜃樓氣象巍峨,長衫袖口扶搖,隻可惜應瞭那句俗語,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洛陽壓制下,憋得徐鳳年不僅收回氣機,還有一口鮮血湧到喉嚨。這時候,徐鳳年看到大雄寶殿那邊有僧人魚貫而出,黃色袈裟的披掛方式與中原略有不同,神色安詳,遙遙看到自己和洛陽,也僅是當做尋常富貴人傢的香客,一些修為稍淺的和尚不過是多看瞭幾眼白衣洛陽,並未上心。徐鳳年這才知道女魔頭開瞭個玩笑,拿他當猴子耍,哭笑不得,咽下那口鮮血,洛陽的言語雪上加霜,“你這種心智根骨,怎麼進入的金剛境界?我看不過是靠著北涼世子的身世和因身份結下的機緣,小傢子氣,半點格局都無,白費瞭鄧太阿的饋贈。”
徐鳳年也不反駁,心中拿好男不跟女鬥這種站不住腳的理由安慰自己,順帶腹誹幾句。洛陽洞察人心,嗤笑道:“你肯定在拿李淳罡跟我作對比,以為我取笑你根骨不行,隻是五十步笑百步。但事實上我不光在一品前三境,金剛指玄天象都比李淳罡更早踏足,哪怕陸地神仙境界,也一樣不例外。”
徐鳳年毫無誠意低聲說道:“對對對,你武功蓋世,明天就打得拓跋菩薩抱頭鼠竄,後天就能讓王仙芝打成縮頭老王八,第三天就可以視天劫如無物,證道飛升跟玩兒似的。”
然後徐鳳年就飛入藏經閣,是被洛陽打入,一掌拍在後心,海市蜃樓潰散七八分。一則徐鳳年不敢躲,二來也想揣度洛陽的實力。苦頭之大,隻有坐在閣內石板地面上的徐鳳年自己清楚,抹掉滲出嘴角的猩紅鮮血,苦中作樂地養劍一柄。喜怒無常的洛陽進閣後,看也不看徐鳳年一眼,徑直登樓,名義上是藏經閣,實則是一座六層碑塔,木質階梯旋轉遞升,洛陽來到頂樓,舉目眺望歡喜泉,塔頂墻壁上篆刻有許多文人騷客的賞景詩文,因為後來者不講規矩,刻字重重疊疊,面目全非,徐鳳年百無聊賴四下瀏覽,也沒瞧見幾首神韻俱佳的詩詞,都是無病呻吟之流,不過一些小曲殘句還算趣味上乘,如春風綠江南,古樹上鶯聲嫩,等等,都一一記在腦中,想著以後見著那位被譽為雄絕文壇的二姐,剽竊瞭去獻寶。
無意間見到半句依稀可見的詩詞,徐鳳年拿手掌抹去。
徐鳳年站在窗口,略微放開氣機,視線逐漸清明,開始去記憶歡喜泉府邸格式地形,隨著遺民北移,帶來一股南風北進的風潮,庭院建築沾染春秋風格無疑是最為直觀的現象,北莽不光是南朝,北邊的高門大族,也有不少追求小橋流水庭院深深,而且極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趨勢,深諳南派建築精華,是一等一的大手筆,沒有非驢非馬的滑稽觀感。徐鳳年身在鐘鳴鼎食王侯傢,耳濡目染,對於這類事物的瞭解自然不會僅限於一知半解,清涼山的北涼王府樓廊曲折,以前鬧出過許多笑話,歷經千辛萬苦大半夜潛入王府的刺客,好幾批竟然戰戰兢兢逛蕩瞭一整晚,都沒能找到徐驍或者徐鳳年的別院,落網後那叫一個死不瞑目,這些笑話,一直被王府下人津津樂道,徐鳳年兩次遊歷以後,就不怎麼笑得起來。還記得一次被溫華拖拽,去偷窺一位被這位木劍遊俠一見鐘情的士族女子,溫華踮起腳尖站在高墻外,聽著墻內佳人秋千上笑,後來隻好讓徐鳳年彎腰,他站在好兄弟的肩膀上,才算見著瞭心儀女子,被護院傢丁察覺後,拎棍棒追著一頓好打,徐鳳年腰酸背痛,關鍵是每一次溫華信誓旦旦的非誰不娶都靠不住,再見貌美女子,就要見異思遷,一起遊歷,也不知一見鐘情瞭多少回,徐鳳年氣不過,事後就挖苦他就算偷入瞭宅子,也做不來采花賊。
洛陽一語道破天機,問道:“你要去歡喜泉北邊殺誰?殺赫連威武?就憑你能成事?還是有北涼內應?”
徐鳳年搖頭道:“就去看看。”
洛陽譏諷道:“不小心被排名僅在我之後的魔頭種凉盯梢上,你就算活得下來,也要脫幾層皮。”
徐鳳年裝傻憨笑道:“不打算惹事,身上銀錢不多瞭,隻是去順手牽羊幾樣值錢的物件而已。”
洛陽平靜道:“我跟你一同去。”
徐鳳年立即拒絕,“千萬別,我是去當賊,不是當殺人滅口的魔頭。”
洛陽轉頭,笑瞭笑,“我不會暴露你的行蹤,隻是好奇你一個北涼世子想做什麼勾當,其實你心知肚明,我在武侯城沒有濫殺無辜,多半也不會去歡喜泉大開殺戒,你就別揣著明白裝糊塗瞭,當我是傻子,那也得等你到瞭天象境界,有資格與我拼命才行。不過以你悟性,想要達到天地共鳴,我看懸。”
徐鳳年被揭穿,也就不遮掩,正大光明眺望歡喜泉綿延府邸的佈置。洛陽突然說道:“你我互問一件事,各自作答,如何?”
徐鳳年想瞭想,問道:“我先問?”
洛陽直截瞭當說道:“不行。你已問過,我也回答。該我問瞭。”
徐鳳年憋屈得不行,洛陽又不是那個性子婉約的黃寶妝,何曾與人為善過,更別提善解人意瞭,對於徐鳳年的鬱悶也不理睬,直接問道:“你來北莽,最終想要做什麼?”
徐鳳年沉默不語。
洛陽安靜等待。
徐鳳年揉瞭揉臉頰,孤身赴北後第一次吐露心聲,輕輕說道:“見一個極為重要的人,二十年過去瞭,連我爹也不知道他是否還值得信賴,要想確認這一點,除瞭徐驍和我這個世襲罔替的北涼世子,沒有誰有資格去證實答案。要想見到他,我就得做一些讓他以為斤兩足夠的事情,否則光是一個世子身份,根本不管用。再多的內幕,我不能,也不想跟你說。反正我知道,他若是真反瞭北莽再反北涼,我這趟北行,就註定要死在北莽。”
洛陽點瞭點頭,比較滿意徐鳳年的實誠,說道:“該你問瞭。”
徐鳳年小心翼翼問道:“黃寶妝真的死瞭?”
洛陽直接不予作答,跳過以後,面無表情問瞭第二個問題:“你要是一場豪賭功成,將來就能坐穩北涼王的位置?”
徐鳳年沒好氣說道:“還是不能。”
洛陽冷笑道:“好可憐的世子殿下。”
徐鳳年也不計較,問道:“你去寶瓶州做什麼?”
洛陽扯瞭扯嘴角,回答道:“北冥有魚。拓跋菩薩等瞭一樣兵器,已經整整三十年,我要壞瞭他的好事。最不濟也要戰上一場。”
先是跟鄧太阿比劍,然後是阻撓種傢尋寶,接下來還要去找北莽軍神的麻煩,你這個娘們就不會消停一點?!徐鳳年被驚駭得無以復加,不過很快恢復平靜,洛陽如果可以拿常理揣測,也就不會是魔道第一人瞭。
洛陽問瞭一個棘手並且晦氣的問題,“你要是死在北莽,可需要我幫你收屍送還北涼?”
徐鳳年嘆氣道:“那先行謝過。”
洛陽驟然嫣然,“其實在極北冰原,我若死在拓跋菩薩手上,你也逃不掉,到時候誰後死誰收屍。”
徐鳳年苦笑道:“你就不能別跟拓跋菩薩拼命?你還年輕,等到瞭陸地神仙境界再去廝殺,不就穩妥瞭?”
洛陽眼神生疏迷離,望向遠方,“十拿九穩的事情,乏味。”
徐鳳年輕聲道:“也就是我打不過你,否則就要說你真的很矯情。”
玩瞭一個文字遊戲的徐鳳年很快就被打陷入墻,落地後拍瞭拍灰塵,緩緩吐納,平穩氣機,敢怒不敢言。
徐鳳年突然泛起一個古怪笑臉,小聲問道:“聽說你一路殺到瞭北莽皇宮外,慕容女帝站在城頭上,你站在城墻下,是啥感覺?”
洛陽彷佛從未深思過這種事情,在徐鳳年以為她又要揭過不提,不料她緩慢吐出三字,“老女人。”
徐鳳年呆滯片刻,捧腹大笑。
原來這尊女魔頭刻薄起來,比起武功還要可怕啊。
北莽女帝聽到以後會不會氣得半死?
下樓時,徐鳳年還在偷偷樂呵,洛陽問道:“你剛在在墻壁上抹去瞭什麼字?”
徐鳳年停頓瞭一下,“隻是很晦氣的東西,眼不見為凈。”
洛陽沒什麼好脾氣和耐心,“說!”
徐鳳年笑道:“雁已還,人未南歸。”
洛陽留給他一個背影,輕輕說道:“矯情。”
武侯城竟然驟雨忽至,忽瓢潑停歇,跟逗人玩似的,不過徐鳳年將其當做一個好兆頭,整年也遇不上幾場大雨,恰巧就給他撞上瞭。大雨漸小,總算徹底沒瞭雨絲,徐鳳年憑借鮮明記憶,領著白衣白鞋的洛陽走在陋巷小弄裡,胡同裡三五成群的稚童女娃歡天喜地,去濕漉漉的墻根底下掀翻起瓦礫石塊,抓出幾隻長須犄角的水牛兒,徐鳳年倒是沒料到西河州這邊也有這類小蟲,想起瞭許多童年趣事,眼神也就溫暖瞭幾分,孩子們拎起水牛兒放在臺階上,拿繩線在水牛兒身上系上小石子,小傢夥們走得緩慢,孩子們也瞧著歡快,這些比鄰而居可謂青梅竹馬的孩子占據瞭大半巷弄,徐鳳年貼著墻根繞道而行,可後邊的洛陽徑直走過,一腳就踩死瞭一隻不幸遭遇滅頂之災的水牛兒,主人是個紮羊角辮的白凈女娃,見到才到手的寵物死於非命,愣瞭一下,先瞥瞭眼洛陽,不敢生氣,隻好哇哇大哭,男童們也沒膽量給她打抱不平,隻是怔怔望著那個白衣姐姐,漂亮是漂亮,就是脾氣太差瞭些,徐鳳年生怕這群孩子無意中惹惱瞭女魔頭,趕忙先給洛陽打瞭個手勢,再屁顛屁顛去墻腳根忙碌一通,揪出兩隻水牛兒遞給羊角辮女孩,當做賠償。
孩子們心性單純,得到什麼,失去什麼,開心和不開心都來去匆匆,也就不跟這對哥哥姐姐計較,稍稍離遠瞭他們,玩耍著水牛兒,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徐鳳年看瞭眼洛陽,無可奈何,心想莫非這就是伴君如伴虎?真不知道人貓韓貂寺怎麼熬過來的,是叫韓生宣?聽說擅長越境指玄殺天象,也不知真假,對上洛陽搏命,有四分勝算嗎?
徐鳳年浮想聯翩時,洛陽拐過瞭巷角,在一座攤子前停下瞭腳步,徐鳳年抬頭望去,是個販賣燒羊肉面的狹窄店鋪,洛陽率先落座,店鋪老板是個肥胖婦人,不過長相面善,一看就是樂天的性格,見這對年輕男女都貴氣,愈發熱絡,自賣自誇起自傢的羊肉面,說羊肉是前腿兒和腰窩子的嫩肉,而且潤味的小料純正,是傳瞭好幾代人的老方子,甘草陳皮黃醬,婦人一口氣說瞭將近十種,明顯生怕客人嫌棄店小物賤,徐鳳年笑著要瞭兩碗寬湯過水的羊肉面,婦人雖是生意人,卻也難掩厚道本性,肉足湯多不多,還撒上瞭大把的鮮花椒蕊和青綠香菜末,再遞瞭兩根生脆大蔥,徐鳳年贊不絕口,他沒啥孩子緣,不過跟女人尤其是婦人打交道,委實是有天賦,店鋪子生意冷清,老板娘就坐在附近桌上,笑個不停,羊肉湯面做得利落,徐鳳年吃得也利落,洛陽倒是吃得緩慢,徐鳳年幹脆再要瞭一碗,吃完結賬,碎銀太重,銅板太少,略有虧欠,徐鳳年本意是多付一些也無妨,不過婦人豪爽,也不知是下定主意要拉攏這兩位回頭熟客,還是惦念徐鳳年與粗糙漢子截然不同的俊俏,隻要瞭銅錢,臨行前徐鳳年說離城前肯定還要來吃上一頓,老板娘嬌笑不停,還說瞭幾句類似早生貴子的喜慶話,把徐鳳年嚇出瞭一身冷汗,好在洛陽置若罔聞,徑直離開鋪子。
一路悠悠回到客棧,洛陽要瞭一間上等獨院房屋,兩人約好子時相見,徐鳳年回到屋子,見到一切安好無恙,就開始閉氣凝神養金蓮,期間默默養劍,一直到離子時還有兩刻時光,才開始準備歡喜泉之行,其實有洛陽隨行,利弊皆有,壞處自然是這尊魔頭心性叵測,不知道會出什麼幺蛾子,好處則是再壞的境地,徐鳳年都不至於身陷死地,哪怕是種神通和種凉一起出手,敵得過天下第四的洛陽?夜幕深重,徐鳳年負劍春秋,佩有春雷,來到洛陽所在別院,她正坐在臺階上仰望滿天繁星,武侯城樓高天低,景象異於南方太多,洛陽給瞭一個眼神,徐鳳年躍上屋頂,一掠而過,也不用去想洛陽是否跟得上,她若是都跟不上,徐鳳年早可以去離陽王朝的皇宮隨便拉屎撒尿瞭。
洛陽如影隨形,徐鳳年換氣時好奇問道:“種凉隻是排名第四的魔頭,為何你說僅在你之後?”
洛陽閑庭信步,言語冷清,“你那個暖房丫鬟,不一樣縮頭縮尾,隻願意排在末尾。”
徐鳳年笑道:“當然都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