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卷 第十章 李翰林榮歸故裡,徐鳳年巧遇青鳥

徐驍點瞭點頭,『離瞭枝的荔枝,以前聽人說一日變色兩日褪香三日丟味,四五日後色香味全無,半旬後更是面目可憎,比起咱們北涼幾文錢一斤的西瓜都不如。離枝,這名字好,熨帖,確實也隻有讀書人想得出。』

一位稀客拜訪凈土山那座遍植楊柳的小莊子,身為主人的白衣男子親自站在莊子門口,當他瞧見駝背老人從馬車上走下,露出一抹莊上人難得一見的會心笑容,快步向前,畢恭畢敬喊瞭一聲義父。

老人點瞭點頭,環視一周,嘖嘖笑道:“才知道北涼邊境上有這麼個山清水秀的地兒。”

若是老人的嫡長子在場,肯定要拆臺反駁一句瞎說什麼山清水秀,連半條小溪都無,附庸風雅個屁啊。外人看來,這麼一對不溫不火的義父子,實在無法跟北涼王和小人屠兩個稱呼聯系起來,市井巷弄那些上瞭歲數的百姓,總誤以為這兩位大小閻王爺一旦相聚,總是大塊吃人肉大碗喝人血嚷著明兒再殺幾萬人之類的,可此時徐驍僅是問些莊子上肉食果蔬供應麻煩不麻煩、以及炎炎夏日避暑如何的傢長裡短,陳芝豹也笑著一一作答。這是徐驍第一次踏足小莊子,莊子裡的仆役在陳芝豹庇護下過慣瞭短淺安穩的舒坦日子,少有認出徐驍身份的慧眼人,好在徐驍也不是那種喜好拿捏身份的人物,根本不計較莊子下人們的眼拙,若是新北涼道首位經略使李功德這般勢利人物,肯定要恨不得把那些仆役的眼珠子剮出來喂狗,陳芝豹反而雲淡風輕,甚至不刻意去說上一句,從入莊子到一處柳蔭中落座,從頭到尾都不曾道破徐驍身份。

莊子外圍不樹高墻,楊柳依依之下,父子二人可以一眼望見無邊際的黃沙,一名乖巧婢女端來一盆冰鎮荔枝,冰塊都是從冰窖裡一點一點拿小錘敲下來的,荔枝這種據說隻生長在南疆瘴地那邊的奇珍異果,每隔一段時日就送往莊子,隻不過陳芝豹少有品嘗,都分發給下人,無形中讓莊子裡的少女們一張小嘴兒養得極為刁鉆,眼界談吐也都傲氣,偶爾結伴出莊子遊玩,踏春或是賞燈,別說附近州郡的小傢碧玉,就是大傢閨秀,撞上這些本該身份下賤的丫鬟,也要自慚形穢。莊子雞毛蒜皮都要操心管事的老仆也不是沒跟將軍提過,隻不過性子極好的主子次次一笑置之,也就不瞭瞭之。老管事私下跟莊子裡年輕後生或是閨女們聊天,總不忘念叨提醒幾句咱們將軍治軍極為嚴厲,你們造化好,要是去瞭北涼軍旅,早給剝去幾層皮瞭。從未見過將軍生氣的仆役,尤其是少女們總是嬉笑著說被將軍打死也心甘情願啦。從北涼軍退下來的老管事無可奈何的同時,也是欣慰開懷,板臉教訓幾句之餘,轉過身自己便笑得燦爛,心想都是咱們這些下人的天大福氣啊。

徐驍揀瞭一顆別名離枝的荔枝,剝皮後放入嘴中,詢問那名不願馬上離去的秀氣丫鬟,“小閨女,多大瞭?”

丫鬟本來在可勁兒偷看將軍,被那位老伯伯問話後嚇瞭一跳,莊子很少有客人登門,她也吃不準這位老人的身份,猜不透是北涼軍裡的現任將領,還是州郡上的官老爺,隻覺得瞧著和藹和親,再說官帽子再大的人物,也不敢來這座將軍名下的莊子撒野,她也絲毫不怯場,趕忙笑道:“回伯伯的話,過瞭年,就是十六。”

徐驍囫圇咽下荔枝,也不吐核,大聲笑道:“那有沒有心上人,要是有,讓你們陳將軍做媒去。”

長瞭張瓜子臉的美人胚子臉皮薄,故意抹瞭淺淡胭脂水粉的她紅臉扭捏道:“沒呢。”

陳芝豹顯然心情極佳,破天荒打趣道:“綠漆,哪天有意中人,我給你說媒。”

整顆心都懸在將軍身上的小丫鬟不懂掩飾情緒情思,以為將軍要趕她出莊子,一下子眼眶濕潤起來,又不敢當著客人的面表露,隻是泫然欲泣的可口模樣,徐驍覺得小閨女活潑生動,哈哈大笑,陳芝豹則搖頭微笑。叫綠漆的婢女被兩位笑得不知所措,不過也沒瞭尷尬,跟著眉眼舒展起來,笑容重新浮現。徐驍笑過以後,似乎有心考校她,又揀起一顆飽滿荔枝,問道:“綠漆丫頭,知道這是啥嗎?”

亭亭玉立於柳樹下的二八女子,人柳相宜,笑著回答道:“荔枝唄。”

徐驍點瞭點頭,“離瞭枝的荔枝,以前聽人說一日變色兩日褪香三日丟味,四五日後色香味全無,半旬後更是面目可憎,比起咱們北涼幾文錢一斤的西瓜都不如。離枝,這名字好,熨帖,確實也隻有讀書人想得出。”

生怕客人小覷莊子上事物的丫鬟趕緊反駁道:“老伯伯,咱們的荔枝可新鮮得很!”

陳芝豹不置一詞,揮瞭揮手,小丫鬟不敢造次,乖巧退下,隻是猶有幾分孩子氣掛在臉頰上的憤憤不平。

陳芝豹等她遠離,這才緩緩說道:“當年義父一手打造的南邊驛路,除去運輸紫檀黃花等皇木,以及荔枝與山珍海味這些名目繁多的貢品,仍算暢通無阻,其餘就都不值一提瞭。若非張巨鹿親自督促太平火事宜,烽燧這一塊幾乎更是荒廢殆盡。”

徐驍瞥瞭眼冰盤中粒粒皆如才采摘離枝的新鮮荔枝,笑瞭笑,“居安思危,跟知足常樂一樣難。”

陳芝豹突然說道:“義父,今年的大年三十,要不跟世子殿下一起來這小莊子吃頓年夜飯?我親自炒幾樣拿手小菜。”

徐驍促狹道:“歸根結底,是想讓渭熊吃上你的菜吧?”

陳芝豹無奈一笑。

北涼夕陽下山比起南方要晚上一個半時辰,可再晚,還是會有落山的時分,父子二人望向那夕陽西下的景象,徐驍觸景生情,輕聲說道:“這些年難為你瞭。”

陳芝豹正要說話,徐驍笑問道:“跟那棋劍樂府的銅人祖師以及武道奇才洪敬巖接連打瞭兩場,如何?”

陳芝豹微笑道:“雖說外界傳得神乎其神,其實我與他們都不曾死拼,也就沒機會用上那一桿梅子酒。”

這位久負盛名的白衣將軍皺眉道:“那洪敬巖是個人物,跟我那一戰,不過是他積累聲望的手段,以後等他由江湖進入軍中,註定會是北涼的大敵。”

徐驍搓瞭搓手,感慨道:“北莽人才濟濟啊。”

領兵打仗,在軍中有山頭,在所難免,但是陳芝豹從未傳出在北涼政界有任何朋黨營私,不論是李功德這種雁過拔毛的官場老饕餮,還是起初清譽甚高後來叛出北涼的州牧嚴傑溪,甚至眾多文人雅士,陳芝豹一概不予理睬,離開金戈鐵馬的軍伍來到清凈僻靜的莊子,都是閉門謝客,更別提去跟誰主動結交,可以說在人屠義子陳芝豹的身上找不出半點瑕疵。私下更是清心寡淡,無欲無求,如此近乎性格圓滿的人物,讓人由衷敬佩,也讓有些人感到更加可怕。

陳芝豹看瞭眼天色,小聲說道:“義父,天涼瞭。”

徐驍點點頭,站起身搖頭道:“真是老瞭。”

陳芝豹先前在莊子門口迎接,更是一路送出莊子,等徐驍坐入馬車,白衣仍是駐足而立,久久沒有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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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顧劍棠坐鎮邊關以後,邊境全軍上下頓時肅然。

但是邊軍上下瘋傳以治軍細致入微著稱的大將軍,竟然收瞭一個吊兒郎當的玩意做義子!在離陽王朝,滅掉兩國的顧劍棠軍功僅次於那位臭名昭著的北涼王,而且顧大將軍口碑不輸任何一位鴻儒名士,待卒如子,禮賢下士,用兵如神,朝野內外盡是美言,不聞半句壞話。連帶著顧劍棠有多房貌美如天仙的妻妾,都成瞭一樁神仙眷侶的美談,長子古顧東海次子顧西山都年少便投身行伍,也不曾辱沒谷大將軍的威名,戰功頗為顯赫,成就遠超同輩將門子弟。殊為不易的是他們跟京城紈絝們劃清界限,不相往來,從無一次觥籌交錯。

這樣一位與北涼王相比劣勢隻在於年齡、以後優勢同樣也在於年齡的大將軍,怎就讓一個姓袁的浪蕩牤子進入傢門,這讓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做慣瞭喪傢之犬和那過街老鼠的袁庭山比誰都堅信自己會飛黃騰達,所以即便他一躍成為天下刀客魁首的顧劍棠半個義子,也隻是覺得理所應當,毫無應該感到萬分僥幸的覺悟,他在江南道報國寺差點喪命那武道年輕師叔祖的劍氣之下,一口氣逃竄到瞭北境,雖說時候想起還是有些心有餘悸,經常從噩夢中驚醒,嚇得跟掉進水缸裡一般滿身冷汗,握住做枕頭的刀就要殺人,可這份懼意,非但沒有讓這名徽山末流客卿灰心喪氣,然而愈發掰命習武,得到龍虎山中老神仙的饋贈秘笈,境界暴漲,用一日千裡形容也不為過。

自認練刀大成後,他就不知死活去尋顧劍棠比試,硬闖軍營,斬殺八十人後,給大將軍麾下數百精銳健卒擒拿,因禍得福,顧劍棠答應跟他在校武場過招,大將軍徒手,袁庭山持刀,結果給大將軍雙指握刀,袁庭山使出吃奶的勁頭都沒能從指縫間拔出刀,還被顧劍棠一腳差點踢爛肚腸,被當做一條光會嚷嚷不會咬人的狗丟出軍營,不曾想一旬過後,的確曾經奄奄一息的袁庭山又活蹦亂跳開始二度闖營,這一次顧劍棠沒有親自動手,隻是讓次子顧西山跟袁庭山雙雙空手技擊,結果顧西山差點被不知輕重的袁庭山勒死,顧東海摘下佩刀,從兵器架上提瞭兩柄普通制式刀步入校武場,自己留一把,一把丟給袁庭山,兩人酣戰瞭百餘回合,袁庭山一條胳膊差點被劈斷,咧嘴笑著說認輸,事後不忘搖晃的胳膊順手牽走那柄對他而言十分優良的軍刀,一月後,開始三度闖營,得瞭個癩皮狗綽號的袁庭山這一次在顧東海身上連砍瞭十幾刀,所幸這次沒下死手,隻是讓大將軍長子重傷卻不致命。

走火入魔的袁庭山拿刀尖指向高坐點將臺上的大將軍,叫囂著“顧老兒有本事今天一刀剁死老子,否則遲早一天要將你取而代之”。

那以後沒被大將軍當場剁死的癩皮狗就成瞭邊境人人皆知的瘋狗。

再後來,這條心狠毒辣並且打不死的年輕瘋狗無緣無故就給大將軍幼女瞧上眼。

明擺著袁庭山既是義子,又是半個顧傢女婿。

袁庭山當下並無實權軍職,隻是撈瞭個從六品的流官虛銜,一年時間內倒也靠著大將軍的旗幟,籠絡起出身江湖綠林的百來號散兵遊勇,最近半年時間都在尋釁邊境上的那些門派,有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跋扈氣焰,顧大將軍對此並不理睬,邊境一線幾乎所有二三流宗門幫派都給袁廷山騷擾得雞飛狗跳,其中幾座為人硬氣行事刻板的幫派直接給袁廷山屠戮一空,偶爾會留下一些婦人老幼,而瘋狗袁殺人歸殺人,眼都不眨一下,倒也不去做強搶民女霸占婦人的低劣勾當。

這一次袁庭山又剿滅瞭一個不知進退的百人小幫派,照舊是幾近雞犬不留,期間有一員悍將狗腿子饑渴難耐,殺人滅口時見著瞭位人見猶憐的美婦,脫瞭褲子就按在桌上,才想要行魚水事,給袁庭山瞧見,一刀就將那倒黴漢子和無辜女子一並解決瞭性命。

有一名女子偷偷跟隨袁廷山一起意氣風發仗劍江湖,騎馬回軍鎮時,轉頭看著玩世不恭後仰躺在馬背上的男子,嬌柔問道:“殺瞭那淫賊便是,為何連那婦人也殺瞭?”

袁庭山冷硬道:“女子貞節都沒瞭,活著也是遭罪。”

女子輕聲道:“說不定她其實願意茍活呢?”

袁庭山沒好氣道:“那就不是老子卵事瞭!”

女子還要說話,袁庭山不耐煩怒道:“別跟老子嘮叨,這還沒進傢門,就當自己是我婆娘瞭?!”

出身王朝第一等勛貴的女子被一個前不久還是白丁莽夫的男子厲聲訓斥,竟然不生氣,隻是吐瞭吐舌頭。

袁庭山陰晴不定,坐直瞭腰桿,嬉笑道:“對瞭,你上次將你爹撰寫的《練兵紀實》說到哪兒瞭?”

正是大將軍顧劍棠小女兒的顧北湖來瞭興致,說道:“馬上要說到行軍十九要事。”

袁庭山白眼道:“行軍啊,老子也懂,精髓不就是一個快字嘛,你看我這些手下,騎馬快,出刀快,殺人也快,搶錢更快,當然一見風頭不對,逃命最快。”

在京城出瞭名刁蠻難伺候的顧北湖興許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在袁廷山這邊反常的溫順聽話,掩嘴嬌笑一聲,然後一本正經說道:“行軍可不是如此簡單,我爹不光熟讀歷代兵傢書籍,更仔細鉆研過春秋時多支善於行軍的流民賊寇,爹與我說過,這些寇賊雖不得大勢,但賊之長技在於一個‘流’字,長於行軍,每營數千或數萬作定數,更番迭進,更有老弱居中精騎居外,行則斥候遠探,停則息馬抄糧,皆是暗含章法。而且我爹還十分推崇盧升象的千騎雪夜下廬州,以及褚祿山的孤軍開蜀,經常對照地理圖志,將這些勝仗反復推敲。不說其它,僅說圖志一項,一般軍旅,繪圖皆是由兵部下屬的職方司掌管,戰前再去職方司索要,但我爹軍中卻是每過一境之前,案頭便必定有一份毫厘不差的詳盡繪圖,春秋之戰,我爹親手滅去兩國,進入皇宮,搶到手的第一樣東西可不是那些美俏嬪妃,也非黃金寶物,而是那一國的書圖,以此就可知一國城池扼塞,可知戶口和那賦稅多少。”

她模仿大將軍的腔調,老氣橫秋微笑道:“一國巨細盡在我手。”

顧北湖說得興致盎然,袁庭山則聽得昏昏欲睡,她原本還想往細瞭說那行軍十九條,見滿心思慕的男子沒有要聽的欲望,隻好悻悻然作罷。

袁庭山冷不丁說道:“喂,一馬平川。”

顧北湖瞪瞭眼口無遮攔的袁庭山,又迅速低頭瞧瞭自己平坦胸脯一眼,滿腹委屈。

不曾料到袁庭山太陽打西邊出來地說瞭句人話,“我想過瞭,你胸脯小是小瞭點,但還算是賢內助,隻要不善妒,以後娶瞭你當主婦其實也不錯。”

顧北湖瞬間神采奕奕。

可惜袁庭山一瓢冷水當頭潑下,“醜話說在前頭,我以後肯定要娶美人做妾的。大老爺們手頭不缺銀子的話,沒個三妻四妾,實在不像話,白活一遭瞭。”

顧北湖小聲嘀咕道:“休想,你敢娶賤人回傢,來一個我打死一個,來兩個我毒死一雙,來三個我我,我就回娘傢跟我爹說去!”

袁庭山捧腹大笑。

顧北湖見他開心,她便也開心。

娘親似乎說過,這便是女子的喜歡瞭。

袁庭山低頭,伸手摸瞭摸那把刀鞘樸實的制式刀,抬頭後說道:“我爹娘死在兵荒馬亂,葬在哪兒都不知道,我這輩子就認瞭一個師父,他雖然武藝稀松,對我卻不差,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好歹知道老傢夥的墳頭,你要嫁瞭我,回頭同我一起去那墳上磕幾個頭,這老頭還嗜酒如命,到時候多拎些好酒,怎麼貴怎麼來。顧北湖,你覺得堂堂大將軍的女兒,做這種事情很跌份掉價嗎?”

女子咬著嘴唇使勁搖頭。

袁庭山咧嘴笑瞭笑,一夾馬腹,靠近她,滿是老繭的手揉瞭揉她的青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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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隻是一州境內二號人物的刺督李功德,一躍成為整個北涼道名義上第二把交椅的封疆大吏後,為官已經有些喜怒不形於色的深厚火候瞭,隻是一封傢書到正二品府邸後,就開始笑得合不攏嘴,逮著府上仆役,見人就給賞銀,屁股後頭捧銀子的管事本就細胳膊瘦腿,差點手都累斷瞭。李老爺刮地皮的本事,那可是離陽王朝都首屈一指的行傢老手,發錢?稀罕事!

經略使大人在府內花園慢慢轉悠,平日裡多走幾步路都要喊累的富態老人今天恐怕都走上瞭幾十裡路,依舊精神奇佳,頭也不回,對那管事笑道:“林旺啊,老爺我這回可硬是長臉面啦,那寶貝兒子,出息得不行,且不說當上瞭萬中選一的遊弩手,這次去北莽境內,可是殺瞭無數的北蠻子,這等摻不得水的軍功,甭說豐州那屁大地方,就算全北涼,也找不出一隻手啊,你說我兒翰林如何?是不是那人中龍鳳?”

叫林旺的老管傢哪敢說不是,心想老爺你這事兒都顛來覆去說瞭幾十遍瞭,不過嘴上還是要以義正詞嚴的語氣去阿諛拍馬,“是是是,老爺所言極是,大少爺如果不是人中龍鳳,北涼就沒誰當得起這個說法瞭!”

不過曾經見慣瞭少爺為禍豐州的老管傢心中,的確有些真切的震撼,真是老爺祖墳冒青煙瞭,那麼一個文不成武尚可的膏粱子弟,進瞭北涼軍還沒兩年時間,就真憑自己出人頭地瞭。

李功德皺眉道:“你這話可就不講究瞭,當然要除瞭兩位殿下之外,才輪到我兒子。”

林旺趕忙笑道:“對對對。”

北涼境內戲謔這位經略使大人有三見三不見,三見是那見風使舵,見錢眼開,見色起意。三不見則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棺材不掉淚,不見涼王不下跪。這裡頭的學問,好似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反正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北涼官場上眾多勢利眼,都以李大人這位公門不倒翁的徒子徒孫自居。那些丫鬟婢女們聽說那暴戾公子即將要帶著顯赫軍功衣錦還鄉,除瞭半信半疑,更多是大難臨頭的畏懼。李功德既然不見涼王不下跪,好幾次聖旨都敢不當回事,接過手轉過身就隨手丟棄,可想而知,這位在官場上一帆風順的邊疆權臣是何等乖戾,有其父必有其子,李翰林投軍以前,作為李功德兒子,世子殿下的狐朋狗友,無愧紈絝的名頭,劣跡斑斑,若非有這兩道免死金牌傍身,早就該拖出去千刀萬剮。

“老爺老爺,啟稟老爺,公子騎馬入城瞭!”

一名門房管事急匆匆嚷著跑進花園,湊巧不湊巧摔瞭個狗吃屎,更顯得忠心可嘉,經略使大人身後的大管事瞧在眼中,不屑地撇瞭撇嘴。

李功德一張老臉笑成瞭花,咳嗽瞭幾聲,吩咐大管傢道:“林旺,去跟夫人告知一聲。”

四騎入城,入城後勒馬緩行。

為首李翰林,左右分別是重瞳子陸鬥和將種李十月,還有一位尋常出身的遊弩手袍澤,叫方虎頭,虎背熊腰,長相兇悍,不過性情在四人中最為溫和。四騎入城前先去瞭戰死在梯子山烽燧內的馬真齋,親手送去瞭撫恤銀兩,不光是馬真齋,一標五十人,幾乎死瞭十之八九,這些陣亡在北莽境內的標長和兄弟們的傢,四人都走瞭一遍,還有半旬假期,說好瞭先去李翰林這裡逗留幾日,李十月說重頭戲還是去他傢那邊胡吃海喝,總得要養出幾斤秋肥膘才罷休,這位父親也曾是北涼武將的遊弩手剛剛躋身伍長,他一直以為李翰林隻是那傢境一般殷實的門戶子弟。

當李十月望見那座派頭嚇人的經略使府邸,看到一本正經穿上正二品文官補服的老人拉住新標長的手,不顧官威地在大街上老淚縱橫,就有些犯愣。一名身穿誥命夫人的婦人更是抱著李翰林哭泣,心疼得不行。

方虎頭後知後覺,下馬後早已有仆役牽走戰馬,這才拿手肘捅瞭捅李十月,小心翼翼問道:“十月,標長的爹也是當官的啊,怎麼,比你爹還要大?”

李十月輕聲笑罵道:“你個愣子,這位就是咱們北涼道經略使大人,正二品!你說大不大?我爹差遠瞭,他娘的,標長不厚道,我起先還納悶標長咋就跟豐州那惡人李翰林同名同姓,原來就是一個人!狗日的,幸好我原本就打算把妹妹介紹給陸鬥,要是換成咱們標長,我妹還不得嚇得半死。”

除瞭府上一幹經略使心腹,還有一名極美艷的女子站在李功德身邊,跟李翰林有幾分神似,不過興許是眼神天然冷冽的緣故,讓長瞭一雙媚眸子的她顯得略微拒人千裡,她見著瞭打小就不讓自己省心的弟弟,再如何性子冷淡,也是悄悄哭紅瞭眼睛,使勁擰瞭李翰林一把。北涼女子多英氣,但也有幾朵異類的國色天香,嚴東吳以才氣著稱北涼,而李翰林的姐姐李負真,就純純粹粹是以美貌動人心魄,徐鳳年身為世子,又跟李翰林嚴池集都是關系極為瓷實的哥們,可謂近水樓臺,可惜跟嚴東吳從來都是針尖對麥芒,誰都看不順眼,至於除瞭漂亮便再無奇殊的李負真,說來奇怪,她竟是比嚴東吳還要發自肺腑地瞧不起徐鳳年,前者還會惹急瞭就跟世子對著尖酸刻薄幾句,李負真則是多看一眼都不肯,她前兩年鬼迷心竅對一位窮書生一見鐘情,那會兒李翰林正幽怨世子不仗義,瞞著自己就跑出去遊歷四方。

知曉瞭此事後二話不說就帶著惡仆惡狗將那名還不知李負真底細的酸秀才一頓暴揍,不料不打還好,挨揍以後清楚瞭李負真大傢閨秀的身份,守株待兔多日,尋瞭一次機會將一封以詩言志的血巾遞給李負真貼身婢女,一主一婢相視而泣,如果不是有人通風報信,李負真差點裹瞭金銀細軟跟那書生鬧出一場私奔,李翰林本想神不知鬼不覺宰瞭那個敢跟世子搶他姐的王八蛋,沒奈何他姐死心眼,閉門絕食,說他死便她死,要做一對亡命鴛鴦,好說歹說,才給勸下,李翰林不敢往死裡整那傢夥,暗裡地也沒少跟那小子穿小鞋,天曉得這書生竟是愈挫愈勇瞭,連當時仍是豐州刺督的李功德都有幾分刮目相看,私下跟夫人一番權衡利弊,想著堵不如疏,就當養條傢犬拴在傢外頭看門好瞭,幾次運作,先是將書生的門第譜品提瞭提,繼而讓其當上瞭小吏,等到李功德成為經略使,雞犬升天,這書生也就順勢由吏變成官,官吏官吏,官和吏,一字之差,那可就是天壤之別。

後來徐鳳年遊歷歸來又白馬出涼州,就再沒有跟這位不愛男子皮囊獨愛才學的女子接觸。

她也樂得眼不見心不煩,恨不得那世子一輩子都不到李府才舒心。

幾位一起出生入死的遊弩手大踏步進瞭府邸,李十月三個都沒有什麼畏畏縮縮,早已煉就一雙火眼金睛的李功德何等識人功力,見瞭非但沒有生怒,反而十分欣慰,到底是軍伍能打磨人,兒子結交的這幾位兄弟,以後才是真正能相互攙扶的北涼中堅人物。

李翰林見過瞭府上幾位長輩,沐浴更衣後,跟陸鬥三人一頓狠吃,當夫人見到那個喜歡挑肥揀瘦拍筷子的兒子一粒米飯都不剩,吃完瞭整整三大碗白米飯,又是一陣心酸,坐在兒子身邊,仔細端詳,如何都看不夠,喃喃自語:“曬黑瞭,也瘦瞭許多,得多呆些時日,若是軍中催促,你爹不敢去跟北涼王說情,娘去!”

李翰林除瞭陸鬥那啞巴,給李十月和方虎頭都夾瞭不知多少筷子菜肴,做瞭個鬼臉玩笑道:“娘,軍法如山,你瞎湊啥熱鬧,慈母多敗兒,知道不?”

夫人瞪眼道:“慈母怎就出敗兒瞭,誰敢說我兒子是敗兒,看娘親不一巴掌摔他臉上!”

經略使大人撫須笑道:“有理,有理啊。”

豐盛晚宴過後,李功德和夫人也識趣,雖有千般言語在心頭,卻仍是忍著不去打攪年輕人相處。

一座翹簷涼亭內,方虎頭在人領路下七繞八拐,好不容易去瞭趟茅廁,回來後嘖嘖稱奇道:“標長,你傢連茅房都寬敞富貴得不行,今兒可得給我找張大床睡睡,回傢後好跟鄉裡人說道說道。”

“瞧你這點出息!”

李十月拿瞭一粒葡萄丟擲過去,方虎頭笑著一張嘴叼在嘴裡,李十月再丟,跟遛狗一般,方虎頭也不計較,玩得不亦樂乎。

陸鬥罵人也是古井不波的腔調,“倆憨貨。”

李負真安靜賢淑地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當然不會知道在北莽那邊,方虎頭給擋過幾乎媲美北涼刀的鋒利刀子,李十月也在情急之下直接用手給方虎頭去撥掉數根箭矢,其中一根烏鴉欄子的弩箭就曾穿透瞭他的手掌。

李負真更不會知道作為先鋒斥候的他們一路赴北,拔除一座座烽燧,這些遊弩手曾經付出瞭怎樣的代價。

李翰林突然轉頭望向李負真,問道:“姐,還喜歡那窮書生?”

李負真神色有些不自然,李翰林也不想讓姐姐難堪,很真誠地笑瞭笑:“姐,隻要你不後悔就好。”

感到很陌生的李負真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李翰林望向亭外,“以前我沒有資格說什麼,現在可能稍微好些,那個書生心機深沉,兩年前我這般認為,現在更是如此。畢竟我自己就是個壞人,看壞人總是很準。可既然你執意要喜歡,我總不能多做什麼。但你錯過瞭鳳哥兒,姐,你真的會後悔一輩子。”

李負真緩緩低頭,兩根纖細如蔥的手指捻起一片裙角,問道:“因為他可能成為北涼王?”

李翰林驀地哈哈笑道,“當我什麼都沒說。”

望著去跟方虎頭扳手腕的弟弟,李負真隻覺著很茫然,索然無味,告辭一聲,就離開瞭涼亭。

李功德來到涼亭遠處,站得很遠。

陸鬥一腳踢瞭下忙著與方虎頭較勁的李翰林,李翰林小跑到他爹跟前,嘿嘿笑道:“爹,有事?難不成還是娘管得緊,跟我這個當兒子的要銀錢去跟同僚喝花酒?要多少?幾千兩別想,我兜裡也才剩下不到一百兩,爹,對付著花?”

李功德罵瞭一聲臭小子,緩緩走開。

李翰林猶豫瞭一下,朝陸鬥三人擺擺手,跑著跟上,摟住老爹的肩膀,跟這位在北涼罵聲無數、卻仍是他李翰林心目中最為頂天立地英雄氣概的老男人,一起前行,但做瞭個仰頭舉杯飲酒的手勢,稟性難移地笑道:“爹,兒子掙瞭銀子,不多,卻總得孝敬孝敬你老人傢,要不咱爺倆喝幾斤綠蟻去?”

這一天城內離李氏府邸不遠的一座雅致小酒樓,經略使大人跟當上遊弩手標長的兒子,連酒帶肉,才花去瞭寥寥十幾兩銀子。

那些年,這個兒子經常在老人故意藏得不隱蔽的地方偷去動輒千兩銀子,去涼州或是陵州一擲千金,可李功德其實都不心疼。

更早時候,為瞭換上更大的官帽子,出手便是整箱整箱的黃金白銀,李功德也不心疼。

這一天,才花瞭兒子十幾兩銀子,老人就心疼得不行。

宋玉井是一名考評中上的捕蜓郎,雖然年紀不大,僅二十五歲,卻已經在李密弼編織的那張大網上蟄伏瞭十二年,從無紕漏,因此才得以監視在朱魍名單上極為靠前的徐北枳。

北莽版圖遼闊,而捕蜓郎和捉蝶女才寥寥數百人,若是人人都要單對單盯梢,未免過於捉襟見肘,足以見得徐北枳在影子宰相李密弼心目中的重要性,宋玉井盯瞭這名徐傢庶出子弟已經六年,恐怕是世上對徐北枳生活習性最為熟悉的存在。徐北枳及冠以後便經常出門遊山玩水,這一次攜帶侍童王夢溪兩騎出行,宋玉井起先也並沒有覺得如何異常,隻是當朱魍內部代號六的弱水茅舍傳出那個驚人消息,宋玉井可以說是如遭雷擊,北院大王徐淮南給人割去頭顱,人首異處!

昔年北莽第一權臣的頭顱至今下落不明!

與徐淮南同朝為官多年的主子李密弼已經親自趕赴弱水源頭,就在茅舍住下,宋玉井身為掌控北莽王朝秘密的核心人物,十分清楚李密弼跟這位由如日中天漸漸到日薄西山的北院大王關系不俗,堪稱君子之交,故而這些年名義上看似嚴密監視茅舍,卻也隻是派出朱魍頭號殺手一截柳,並非其他精於找尋蛛絲馬跡的的角色,一截柳擅長殺人,自然也擅長殺同行,實則是保護徐淮南不被皇帳宗親落井下石,那支鐵騎勁旅也由徐淮南舊部將領發號施令,可以說徐淮南致仕以後日子過得還算舒坦寫意,有李密弼親自把關,不至於有不利於北院大王的流言蜚語傳入皇宮王庭,宋玉井一直以為全天下能要徐淮南性命的,除瞭女帝陛下再無他人,可朱魍素來是陛下鏟除異己的那把慣用袖中刀,既然不是朱魍,會是誰?宋玉井打破腦袋也想不通,也不敢去深思。與天大秘密一起出現在宋玉井這邊的,還有數名考評不輸於他的提竿男女,男三女二,宋玉井被臨時授符可以調動寶瓶金蟾兩州所有蛛網勢力,外加一千兩百騎的兵權,宋玉井毫無手握大權的激動,隻有戰戰兢兢。

徐淮南一死,牽一發而動全身,這根北莽中流砥柱的坍塌,註定要激蕩廟堂。徐傢之前都是由徐淮南支撐,絕大多數子孫沒有一個拿得出手,唯獨徐北枳至今不顯山不露水,卻是唯一有希望撐起傢族大梁的關鍵人物,是抓是請,主子在信上沒有講明,都需要宋玉井自己去把握力道輕重。隻是宋玉井很快就感覺到這趟任務的棘手,除瞭侍童王夢溪,徐北枳與那名陌生臉孔的書生竟然憑空消失,宋玉井第一時間就撒開大網撈魚,將大半提竿派遣往金蟾州南部或尋覓或堵截。若非侍童繼續南下,而不是掉頭往北,宋玉井直接就可以更加省事省心,僅留一名捉蝶女跟蹤侍童,儼然成為一枚棋子的侍童由寶瓶州入金蟾州邊塞,再橫向行去數百裡,最後竟是北行,稍作停留,才繼續往南而去,走瞭整整一旬時光,帶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大圈子。期間宋玉井按照侍童的詭異走向,不敢掉以輕心,不斷反復樹立和推翻自己的推測,幾次更改命令,不光是他本人,幾乎所有提竿都跟著精疲力竭,偶爾碰頭,他們臉上沒有怨言,宋玉井也知道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傢夥難保不是腹誹無數,其中不乏有人提議直接殺掉侍童,簡單瞭事,宋玉井心中譏諷站著說話不腰疼,並未接納建議。在真相浮出水面之前,宋玉井不希望交惡於徐北枳,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徐傢這棵大樹即便要倒,也絕不是一兩年內的事情,尤其是徐淮南暴斃,跟徐淮南關系雲遮霧罩的女帝陛下沒瞭那根喉中鯁,說不定還要封賞寬慰徐傢那幫蛀蟲。

宋玉井如何都料想不到徐北枳一直就遙遙跟在侍童屁股後頭,路線大致相同,隻不過都保持一日腳力路程,徐北枳從徐鳳年手上戴上瞭虯須大漢的面皮,徐鳳年亦是換瞭一張,不再背負書箱,換瞭一隻行囊讓仆人模樣的徐北枳背上,兩人今日在一座金蟾州鬧中取靜的小酒館進食,徐北枳起先聽聞要讓侍童做誘餌,雖然沒有拒絕,心中已經低看瞭幾分,隻是一路行來,幾次在荒郊野嶺見他跟一隻朱袍魔物用古怪手勢交流,徐北枳才徹底重新審視起這名膽敢孤身赴北莽的未來北涼王。

兩人坐在酒館臨窗位置,看似意態閑適聊起瞭軍情秘事如何傳遞一事,徐北枳最近開始貪杯,一逮住機會就會小酌幾杯,至於什麼酒,是佳釀是劣酒,也都不忌口,不過每次徐鳳年看他喝酒都跟蹲茅坑拉不出屎一個模樣,瞧著就難受。徐北枳喝酒入腹,隻覺得滿腹燒燙,忍不住嗤瞭一聲,這才慢慢說道:“你猜你斬殺魔頭謝靈一事,茅廬這邊獲知消息,花瞭多少銀錢?”

徐鳳年笑道:“總得有一百兩黃金吧?”

徐北枳搖頭道:“一文錢都沒有花,這件事由京城耶律子弟在青樓說出口,很快就捎到瞭茅舍。”

徐北枳又問道:“你再猜茅廬去確定你曾經在敦煌城呆過一段時日,花瞭多少。”

徐鳳年想瞭想,“我還是猜幾百兩黃金。”

徐北枳笑道:“少瞭,約莫是九百兩黃金。”

徐鳳年嘖嘖道:“真舍得下血本。”

徐北枳明明喝不慣酒,喝酒氣勢倒是豪邁,一口飲盡,將杯子輕輕敲在滿是油漬擦拭不凈的桌面上,望向窗外,因為生根面皮而顯得粗獷面容的一個糙漢子,眼神竟是如女子般柔和,所幸隻有徐鳳年跟他面對面,這位不知何時才能一鳴驚人天下知的讀書人感慨萬千:“想要找一個精通易容的諜子,無異於大海撈針,我跟爺爺數次挑燈通宵去推算你的行進路線,那段日子,他老人傢精神氣很足,戲言這樣的捉迷藏,就跟他年輕時吃過的南方糯米團子,倒也有嚼勁。你可能不知,仿照離陽趙勾而成的朱魍,其實不是出自李密弼一人之手,爺爺曾經幫忙打造瞭大框架,李密弼能夠成為女帝第一近臣,被譽為影子宰相和第九位持節令,爺爺有一半功勞。他們兩人,都是在中原春秋懷才不遇的讀書人。”

說到這裡,徐北枳略作停頓,望向徐鳳年,“養士的本事,慕容女帝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趙傢天子也不差,北涼王。”

徐鳳年截口笑道:“他啊,大老粗,再者春秋一戰,本就是武夫鐵騎跟筆桿子文士的較勁,推倒瞭高門豪閥後,士子們無傢可歸,無樹可依,自然記恨徐驍,就別提去投效這個屠子瞭。”

徐北枳搖頭道:“養士也分兩種,養貴士,養寒士。需知士這個說法,最開始也僅是遊士,例如那些因縱橫捭闔而名留青史的縱橫傢,諸子百傢中搬弄唇舌的說客,後來士子相聚成門閥,才開始養尊處優,如今大廈已傾,大多數就得為稻粱謀,何況寒士階層的廟堂崛起是大勢所趨,北涼王很多事情不好做,你可以。天下士子,本是你傢聽潮閣的千萬尾錦鯉,如今就像那聽潮閣與江河相通,豢養錦鯉與野鯉雜處,你若能揀選其中少數,就可成事。自古謀士托庇於明主,不外乎想要乘龍借勢,扶搖直上。”

徐鳳年笑道:“你要是跟徐驍說這類大道理,他能當著你的面打瞌睡。”

徐北枳一笑置之。

弱水茅舍,一名穿一身華貴蜀錦的幹瘦老者從京畿重地連夜趕到後,就一直坐在水邊,身邊便是被割去頭顱的徐淮南。

老人親自查過傷口和茅廬四周,就揮手讓手下離遠瞭,僅留下一名提著無燈芯燈籠的年輕婢女,似乎不想有多餘人打攪他與死去老友。

夜幕中,老人伸出幹枯如老竹的手臂,手指撫摸著霜白鬢角,喃喃自語:“年輕時候一起來到亂象橫生的北莽,你說要做成可以劍履上殿入朝不趨的千古名臣,還笑話我氣量小,不是做大事的,跟在你後頭耍耍陰謀詭計就行,還能有個好死法。你看看,現在如何瞭,我仍是能夠錦衣夜行,便是八位持節令和十二位大將軍見著瞭我,也就隻敢背後罵我幾句斷子絕孫不得好死。你呢,連有膽子給你奔喪披麻戴孝的子孫都沒一個。”

“你器重徐北枳,一身所學盡付與他,念在情分上,我一直猶豫要不要痛下殺手,徐老兒,要不你托個夢給我?我也就放過他瞭。”

“本以為我能拼瞭半條命,也要保你死在她之後,你啊你,怎麼拍拍屁股說走就走瞭,還走得如此憋屈,圖什麼?還債?還給誰?人死如燈滅,我就不刨根問底瞭,省得你在下頭罵我。如此一來,我倒是輕松瞭。你放心,且不說徐北枳,到時候徐傢兩百多條性命,我總歸會給你留下一兩人的。”

自顧自念叨的老人嘆息一聲,沉默許久,抬瞭抬手臂。

提著燈籠的盲聾啞女婢便立即彎腰,將沒有燈火的燈籠放在權勢滔天的老人眼前,繼而遞出一把精致小剪。

籠中有幾十隻蝶。

老人摸出一隻,雙手如老嫗燈下繡花那般輕輕顫抖,從蝴蝶中間中剪成兩半。

“你死以後,這籠中蝶,就數那位太平令最大隻嘍。”

徐北枳平時幾棍子打不出個屁,唯有喝酒以後,尤其是喝高瞭,就會管不住舌頭,什麼都能說,也什麼都敢說。大概是肚子裡的墨水實在太多,每次不等說盡興說通透,就已經酣睡過去。

柔然山脈貫穿金蟾州東西,南麓平疇相望灌渠縱橫,入秋以後,視野可及都是青黃相接的喜人畫面,與離陽王朝的南方農耕區幾乎無異,柔然北部則是廣袤草原,柔然山勢陡峭,成為一道天然屏障,除去那些缺口峽谷構成的徑道,南北無法通行,這些條徑道就成為控扼南北交通的咽喉。

北莽在此設有柔然五鎮,傍峽谷築城障,設兵戊守,五鎮分別是老槐柔玄雞露高闕武川,此時徐鳳年徐北枳兩人行走的蜈蚣谷白道,就在柔玄軍鎮轄境,柔玄徑道分主輔兩路,主道位於谷底,寬敞便於戰馬疾馳,輔道鑿山而建,幽暗潮濕。柔玄軍鎮的名聲都被一座山峰掩蓋,蜈蚣道商賈稀疏,除去輔道盤旋難行如蜈蚣枝節外,主要還是因為畏懼這裡的土皇帝,第五貉,這個擁有一個很古怪姓名的男子,便是提兵山的山主,私下也被稱作柔然山脈的共主,因為除去柔玄軍鎮在他直接掌控之下,還有老槐武川兩鎮的統兵將領出自提兵山,作為北莽王朝超一流的宗派,提兵山無疑跟廟堂結合得最為緊密,人人皆卒,當第五貉的女兒嫁與南朝最有希望成為第十三位大將軍的董卓後,提兵山就被推上瞭風口浪尖,帳庭那邊馬上有人跳出質疑第五貉是狼子野心,不甘臣服朝廷,所幸女帝陛下一如既往對這位她落難時曾出手相救的江湖武夫給予信任,第五貉的獨女大婚時,還派人送上一份破格賀禮,一道聖旨將她收為義女,誥命夫人的補服品秩猶在董卓官階之上,無形中讓董胖子淪為北莽南北兩朝的笑柄,嘲諷董卓為軟飯將軍,更笑話他娶妻兩次,次次都是攀龍附鳳,稱得上是入贅兩傢。

走在昏暗蔭涼蜈蚣道上,小徑外沿雖有簡陋榆木護欄,但石板沾水地滑,隻學瞭一些強身健體拳術的徐北枳走得戰戰兢兢,好在徐鳳年就走在他右手邊,這才心安幾分。這條山壁間的輔道寬丈餘,高一丈五,堪堪可供一驢一騾載貨緩緩通行,靠內墻根遍佈青苔,壁頂不斷滴水,奔跑中的戰馬極易打滑,一塊一塊青石板鋪就的路徑有許多縫隙,也會讓馬蹄打拐,若非馬術精湛,馬匹又熟稔蜈蚣道,恐怕沒有誰敢在這裡抖摟騎術。

腰間新懸瞭一隻酒葫蘆的徐北枳懼高,怕分心跌倒,始終不敢說話,這趟南下他們原本按照徐北枳的佈置,揀選商賈繁多易於魚目混珠的困肚鉤徑道,但是那位被侍童取瞭個柿子綽號的徐鳳年在酒肆上聽到一個傳聞,說有人要在提兵山再次尋釁大宗師第五貉,就拉著徐北枳興匆匆趕來湊熱鬧,這讓習慣謹小慎微佈局的徐北枳有些頭疼,隻是這顆柿子執意要見識見識提兵山的氣魄,徐北枳總不可能撇下他獨自走困肚鉤,加上蜈蚣道險峻坎坷,這一路上他沒少給徐鳳年擺臉色,說到底,兩個年紀都不大的豪門子弟,徐北枳遠未將他視作可以值得自己去鞠躬盡瘁的明主,而徐鳳年也不不認為需要對徐北枳故作姿態,招賢若渴?我師父李義山一人便抵你幾個徐北枳瞭?相比起來,徐鳳年更樂意接納永子巷十局裡的那名盲棋士,或是那個相逢在江南報國寺裡那位惜書如命的寒士。不過徐鳳年不否認,徐北枳比起徐淮南這些久在廟堂沉浮的老薑塊,仍顯得有幾絲稚氣未脫,但比自己這個半吊子還要是要超出大一籌。

蜈蚣道寂寥得跟黃泉路差不多,四下無人,徐鳳年也就不為難談不上有何武藝的徐北枳,親自背起行囊。但即便如此,徐北枳還是要每隔十幾裡路就要停腳休憩,約莫是有幾分感激徐鳳年每次主動停歇的照顧顏面,徐北枳稍稍壯膽走在視野開闊的護欄邊上,望著柔然山脈南邊的千裡肥沃,終於開口問道:“世子殿下為何會習武?不怕耽誤瞭以後的北涼軍務嗎?藩王子孫,如果得過且過,自然少不瞭榮華富貴,趙傢天子想來會樂見其成。可要維持世襲罔替的殊榮,總是要殫精竭慮的,靖安王趙衡便是賠上瞭一條命,世子趙珣更是入京,富貴險中求,何況你還會是離陽王朝僅有的異姓王,擔子之重,我想天底下也就隻有北涼王和世子殿下你們父子可以感受。我本以為你會是那個最瞧不起江湖莽夫的人,畢竟當年北涼王親自毀去瞭離陽江湖的大半生氣。北涼王府內藏龍臥虎,鷹犬無數,何須世子殿下親自學武練刀?誘以名利,一聲令下,總會有不計其數的高手替你賣命。”

徐北枳不喝酒時說的話,大多是這麼個強調語氣,總是帶著一股質詢味道。

徐鳳年正想著心事,幹脆就不搭理這位已是無傢犬尚未寄人籬下的徐淮南接缽人,被忽視的徐北枳也不生氣,自顧自說道:“俠以武亂禁,但兩個朝廷都史無前例對各自江湖具有統治力,北莽這邊江湖直接成瞭朝廷的奴仆,離陽王朝也有給朝廷望風的鷹犬,窩裡鬥得厲害。這種茍延殘喘的江湖,我實在想不通有什麼必要親自去下水。”

徐鳳年突然笑瞭笑,一屁股坐在腐朽不堪的護欄上,看得徐北枳一陣心驚肉跳,徐鳳年望向這位喜歡高屋建瓴看待時局的高門俊彥,平淡道:“徐北枳,你親眼見過飛劍二千嗎?親眼見過以一己之力讓海水升浮嗎?見過一縷劍氣毀城墻嗎?”

徐北枳平靜搖頭道:“不曾見過。但自古以來便是一物降一物,西蜀劍皇替天子守國門,不一樣被你徐傢鐵騎碾壓得屍骨無存?成名已久的江湖人為何不願去戰陣廝殺?還不是因為怕陰溝裡翻船,再者精銳軍旅中往往都有專門針對頂尖高手的類似武騎,我猜你們離陽首輔張巨鹿這些年不遺餘力將帝國賦稅傾斜北邊,一定讓顧劍棠扶植起一支應付北莽江湖武力的勢力,你別看如今提兵山棋劍樂府這些山頭十分氣焰驚人,一旦被驅策到沙場上陷陣廝殺,也經不起幾場大規模戰事揮霍。”

徐鳳年笑道:“你這是在諷諫?罵我是不務正業?”

徐北枳提起酒葫蘆喝瞭口酒。

徐鳳年不怒反笑,真誠嘆氣道:“你的看法跟我二姐如出一轍。隻不過我這個世子,及冠以前也就隻有不務正業一件事可以放心去做,你不能奢望我韜光養晦的同時又包藏禍心,我也不怕你笑話,至今我都沒什麼嫡系可言,仔細算一算,好像就鳳字營兩三百號人還算有些交情。我倒是希望有人朝我納頭便拜,可第二次遊歷,襄樊城外蘆葦蕩一役,府上一名東越劍士死前不過是罵瞭我一句狗屁的世子殿下。那時候我便知道天底下沒誰是傻的。”

徐北枳抹去嘴角酒水,調侃道:“原來是不敢坐龍椅,而不是不想。”

徐鳳年無奈道:“雞同鴨講。”

徐北枳緩緩說道:“當下發生瞭幾件大事,分別是我朝太平令成為眾望所歸的帝師,頭回浮出水面的趙傢皇子趙楷持銀瓶入西域,白衣僧人入雲說法《金剛經》,道德宗在女帝支持下開始集一國之力編撰《道藏》,張巨鹿著手抽調幾大藩王的精銳騎兵趕赴北疆,其中以燕敕王和靖安王趙珣兩位最為不遺餘力,與天子同父同母的廣陵王趙毅出兵含蓄,被兄長召見入京,當面斥責。離陽開始流傳《化胡經》,有瞭謗佛斥佛的端倪,據說天下各大州郡隻得存留一寺,兩禪寺都未必可以幸免。”

徐鳳年笑道:“我更好奇你們北莽劍士劍氣近黃青上武當。還有就是齊仙俠攜呂祖遺劍去南方觀海練劍。至於那個跟我有過節的吳傢劍塚趙六鼎,聽說帶著劍侍去瞭趟吳傢九劍破萬騎的遺跡,帶走瞭三柄祖輩古劍,境界大漲。”

這回輪到徐北枳無奈道:“對牛彈琴。”

徐鳳年跳下護欄,輕聲道:“老和尚竟然死瞭。”

徐北枳疑惑道:“兩禪寺主持龍樹僧人?”

徐鳳年點瞭點頭,不再說話。

兩人一個雞同鴨講一個對牛彈琴,再說下去也是索然無味,就繼續趕路,腳下的蜈蚣道盤旋彎曲,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遺址景點,一樣走得乏味,走到一處上山下山的岔口,見徐鳳年毫不猶豫往山上行去,徐北枳皺眉問道:“真要去提兵山?”

徐鳳年笑道:“當然,想見一見北莽女子的風情,竟然一次落敗差些斷瞭一臂,還敢跟提兵山山主叫板。要是長得漂亮,就搶回北涼,到時候可別跟我爭。”

徐北枳當然知道後一句是玩笑話,他對這顆柿子談不上如何高看,卻也不敢有任何低看。一味魯莽行事,徐鳳年就是有十條命都活不到今天。隻不過朝夕相處一旬多,徐北枳從未問過徐鳳年的武道境界高低。行至半山腰,被提兵山關卡阻擋,徐鳳年才知道旅人到這兒就得止步,不是誰都可以上山觀戰,看到身邊那位“虯髯大漢”笑而不語,徐鳳年隻得乖乖敗興下山,如徐北枳所料,徐鳳年還沒有喪心病狂到要撞破南墻的執念,下山有兩條線路,兩人走瞭一條僻靜小徑,故意跟眾多一樣吃閉門羹的北莽觀戰武人岔開,適宜觀景處有一座仿江南水鄉建築風格的雅致涼亭,亭外並無甲士巡視,隻站瞭幾名衣著華貴的健壯仆從,氣機深厚,神華內斂,以徐鳳年看來,竟然有一人入二品,其餘幾人也都在這道龍門的門檻附近,亭內有一大一小兩女背對他們,年輕女子盤膝坐靠著廊柱閉目養神,背有一桿長條佈囊包裹的兵器,小女孩托腮幫趴在長椅上。

亭內地上有大小兩雙繡鞋,一雙青一雙紅。

小女孩在輕聲唱著一首小鄉謠,嗓音清脆。

私塾的先生在問知否知否,

是誰在樹上喊知瞭知瞭。

小月亮悄悄爬過瞭山崗,

池塘裡是誰吵醒瞭星光。

村頭是誰搖晃瞭鈴鐺?

叮當叮當叮叮當……

徐鳳年站在原地不肯離去,徐北枳看到那幫不好惹的扈從已經留心這邊,虎視眈眈,就扯瞭扯徐鳳年的衣袖。

下一刻,徐北枳心知不妙,但緊接著就隻覺得驚嘆荒誕。

徐鳳年一掠入亭,背對徐北枳和措手不及的提兵山扈從,輕輕給那名青衣女子穿上瞭那雙青繡鞋。

唱完知否知瞭小歌謠的女孩趴在長椅上,轉頭瞥見這人闖入瞭亭中,初時錯愕以後,一張小臉蛋就像陰雨後驟放光明,無比歡喜。徐鳳年給青衣女子穿上瞭青繡鞋,轉頭對這個小妮子豎起食指在嘴邊,做瞭個噤聲的手勢,孩子立即雙手使勁捂住嘴巴,生怕漏嘴瞭秘密,然後似乎覺得這樣的動作太唐突,頗有淑女風范地正襟危坐起來,可惜發現自己光著腳丫,一雙織有孔雀緞面的錦鞋還躺在地上,就有些臉紅。

亭外提兵山扈從顯得如臨大敵,武人境界如何,一出手就知道大概的差距,這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輕而易舉便闖入涼亭,一來亭中的小姑娘是提兵山的貴客,是山主女婿董胖子留在山上的心肝,他下山時曾揚言餓著瞭小姑娘丁點兒,他就要每天晚上拿著鑼鼓從老丈人第五貉的院落敲到每一傢每一戶,再則那名青衣負槍女子上山挑釁山主,雖敗猶榮,北莽武人崇武情結深入骨子,敬重所有確有斤兩的強者,即便她是一個不明來歷的年輕女子,也並不如何敵視,提兵山上下都將她當做半個客人,最後便是震駭於陌生男子的實力,三者累加,這些都是客卿的提兵山扈從忌憚到無以復加,闖亭時,一名身居二品實力的客卿曾用兩指摸著瞭一小片衣袖,隻是不等這位小宗師發力攥緊,就給類似江湖上跌袖震水的手法給彈開,兩根手指此時還酸麻刺痛。

亭子內外氣氛微妙,倒是小女孩打破僵局,依次伯伯叔叔喊瞭一遍,然後以毋庸置疑的語氣請他們先上山,這等明面上不傷和氣的圓滑做派,顯然師從她的董叔叔,這些時日,提兵山也習慣瞭小丫頭的老成,加上她被那位自領六萬豺狼兵馬的提兵山姑爺寵溺到無法無天,一番權衡,幾位被第五貉安排貼身護駕的扈從默默離開,但都沒有走遠,隻是在涼亭視野以外靜候,再由一人去山主那邊稟報消息。徐北枳想破腦袋也沒想到是這麼個雲淡風輕的結局,隻不過也不去做庸人自擾的深思,在亭外俯瞰大好風光,爺爺曾經說起江南婉約的水土人情,是北莽萬萬不及的,那兒的女子才真正是水做的,不似北莽女子,摻瞭沙子,三十歲以後往往就粗糲得不行。

徐鳳年跟青衣女子並肩而坐,伸手摘去狹長槍囊,露出那桿剎那槍的真容,問道:“你怎麼也來北莽瞭?跟徐驍苦苦求來的?”

她把一面臉頰貼著微涼的梁柱,柔聲道:“不想輸給紅薯。”

徐鳳年啞然失笑,“瞎較勁。”

她默然。

徐鳳年看瞭眼她的左臂,“你就不知道撿軟柿子捏啊,跑來提兵山找第五貉的麻煩,這不是找罪受嗎?聽說他還很給你面子,親自出手瞭?”

她點瞭點頭。

徐鳳年微笑道:“要不然等會兒我替你打這一陣。你傢公子現在歷經磨難,奇遇連連,神功大成,別說第五貉,就是拓跋菩薩也敢罵他幾句。”

未出梧桐院就稱不上對公子百依百順的她搖搖頭,輕聲道:“不打瞭,陪公子回北涼。”

院中僅有兩位一等大丫鬟,她和紅薯各有千秋。

一直被冷落晾在角落的小女孩咳嗽幾聲,偷偷穿好瞭繡鞋,瞪大眼睛凝視這個一點都沒有久別重逢情緒的“負心漢”,這讓滿懷雀躍的她倍感失落,隻得好心好意出聲提醒他這兒還站著自己呢。徐鳳年可以理解董卓把她安置在提兵山,隻是沒料到真能半路碰上,被她一眼認出也不奇怪,她本就有望氣穿心的天賦,好在她沒有露餡,否則給提兵山知曉底細,少不得一場疲於奔命的狩獵逃亡。個子竄高一些的小女孩手中握著一隻小漆盒,是徐鳳年在飛狐城集市上給她買的奇巧,隻是盒內儲藏的蜘蛛早已死去,這不是如何精心飼養能改變的結局,漆盒本就廉價,用織網去“乞巧”的蜘蛛品種也一般,如今盒內便隻剩下一片稀稀拉拉的破網,董卓離山時本想偷藏起這隻礙眼的奇巧盒子,給個理由說下人打掃房間弄丟瞭,可熬不過閨女的幽怨眼神,隻得厚著臉皮從袖口裡拿出,說董叔叔翻箱倒櫃刨院子好不容易給找著瞭。徐鳳年看著這個曾經也算患難與共的小女孩,百感交集,一大一小竟然還能遇見,真是恍若隔世瞭。

小丫頭陶滿武瞥瞭眼亭外背有沉重行囊的徐北枳,記起當初自己被這個傢夥拿飯食要挾著去背那大袋錢囊,就有些替那個相貌粗野的叔叔打抱不平。她隨即心中嘆息,這個吝嗇到連喜意姨送給她的瓷枕都惦念的小氣鬼,到哪兒都不忘記使喚別人做苦力,虧得自己這些時日還擔憂他會不會沒銀子吃飽飯。

徐鳳年笑問道:“我教你那套養氣功夫,沒落下?”

陶滿武立即按部就班將叩金梁敲天鼓浴面等全部演練瞭一遍,沒有一絲一毫差池。徐鳳年從她手上拿過小木漆盒,打趣道:“破玩意兒還不扔瞭?你董叔叔可是金山銀山,你就算跟他要比你人還大的奇巧也不難。我幫你丟瞭。”

徐鳳年作勢要丟出涼亭,陶滿武可勁兒跳起,雙手死死抱住他那隻手臂,整個人滑稽地吊掛在那裡。

青鳥眼神溫暖,憐惜地摸瞭摸陶滿武的腦袋,她也不知為何小丫頭會對自己抱以親近感,她重傷後,陶滿武就黏糊在身邊。她這段日子在提兵山山腳養傷,也或多或少聽聞瞭一些小道消息,知道她爹是北莽邊境留下城的城牧,無緣無故給人襲殺,傳言是皇室宗親的兩姓子弟下得黑手,可至今兇手下落不明。而軍伍出身的武將陶潛稚跟董卓又是親如兄弟的袍澤,小姑娘的娘親也不幸死在奔喪途中,自陶滿武然而然就被南朝炙手可熱的軍界權貴董卓帶在身邊,前些時候涼莽毫無征兆地開戰,聽說董卓領兵前往離谷茂隆救援,陶滿武就給留在瞭沾親帶故的提兵山。

公子孤身赴北,嗜好每日殺北涼士卒的陶潛稚死於清明節,公子湊巧與陶滿武熟識。

青鳥瞪大眼眸望著公子。

小姑娘無意間瞥瞭一眼認識沒多久的青衣姐姐。

知曉她天賦異稟的徐鳳年並沒有阻止。

青鳥發現小姑娘松手落地後淚流滿面,那種復雜至極的矛盾眼神,如同昂貴奇巧盒中的一張蜘蛛網,密密麻麻沒有縫隙,本不該出現在一個天真善良小女孩的眼眸中。

陶滿武隻是流淚,也不哭出聲。最後將小漆盒子狠狠砸在徐鳳年身上,跑出涼亭。

青鳥茫然望向公子。

徐鳳年苦笑道:“她有看穿人心的本事。”

自知無意間釀下大錯的青鳥一臉悔恨,正要說話,徐鳳年擺擺手,將剎那槍重新藏入佈囊中,一臉平靜道:“本來就沒想著蒙騙她一輩子,早一天知道真相,她也早一天輕松。不過這種事情我自己說出口,也難。被她自己識破,剛好。”

雖說不明就裡,但也知道有大麻煩纏身的徐北枳正要提醒可以逃命瞭,徐鳳年卻已經站起身,把剎那還給青鳥,自嘲笑道:“走瞭走瞭,咱們三人啊,就等著被提兵山攆著追殺吧。”

徐鳳年握住徐北枳一臂,帶著毫無異議的青鳥,一同往山下急速掠去。

徐北枳隻覺得騰雲駕霧。

但三人沒有直接向南逃亡,而是秘密折回柔然山脈中,徐北枳不得不暗嘆一聲真是藝高人膽大啊,善於自省的徐北枳在山中一條溪畔休息的時候,有些動搖。士子北奔時帶來許多東西,象棋是其中一項,比較圍棋還要更受北莽歡迎,昔年權傾北莽的北院大王在圍棋上是名副其實的臭棋簍子,下起象棋則是爐火純青,徐北枳在爺爺身邊常年耳濡目染,雖說縱橫十九道也十分熟稔精通,但個人喜好還是偏向棋子司職明確的象棋,也時常與爺爺徐淮南對局時下成和棋,記得老人第一次搬出一副象棋棋盤,就跟幼年的徐北枳說下此棋,何時能有想要和棋便和棋的棋力,才算徐北枳出師。但在徐北枳眼中,爺爺與人廟堂政鬥,總是斬草除根,做法跟下棋手法截然相反,直到這次赴死,徐北枳才知道這一局涼莽和棋,竟然代價巨大到徐傢棋子盡死隻餘他一人的地步。徐北枳既然是讀書人,理所當然以不出九宮格的“士”自居,他瞧不起江湖莽夫,也是因此,士輔佐帝王,運籌帷幄,何須親身殺敵?江湖高手不管如何力拔山河,高手自有高手殺,傳聞創造象棋的黃龍士本身更是將“士”之作用發揮到淋漓精致的境界,那個年輕時候曾說要為天下開萬世太平的毒士黃三甲,可謂毒殺瞭整個春秋。如此超脫廟算直達天算的人物,才是徐北枳極力推崇的。

隻是這一切都建立在局面大好的情景之中棋盤之上,徐北枳才有可能大展手腳,身處劣勢,被敵方殺至君主身側,徐北枳自問能否力挽狂瀾?

徐北枳突然有些理解為何讀書入聖的大官子曹長卿為何成為天象武夫,為何三入皇宮。

當山窮水盡,手邊無棋子可擺佈時,說到底還是要自己走出九宮格去。

徐北枳要入的棋局,是偏居一隅處於下風的北涼,而非已經成勢的北莽或者離陽。

這恐怕也是爺爺教誨他如何下出和棋的關鍵所在。

求勝先慮敗。

徐北枳不禁抬頭望向那個坐在石頭上悠閑乘涼的年輕人,那麼眼前這個傢夥早已想到最壞的局面,北涼全盤覆滅,不得不去孤身殺敵復仇?

可能嗎?

徐北枳不相信。

青鳥從一棵大樹上躍下,有些匪夷所思,“公子,提兵山沒有任何動靜。”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撿起一顆石子丟入溪水,略微出神,自言自語道:“這本賬看來是算不清楚瞭。”

提兵山那邊,小姑娘哭著跑開,那些沒敢遠離涼亭的扈從見著這一幕,下意識就要殺下山去。隻是她擠出笑臉解釋說青衣姐姐跟熟人下山,她有些舍不得。眾人將信將疑,也不好詢問什麼。不過那名女子若是可以不去飛蛾撲火,也算好事,說到底,在北莽江湖久負盛名的山主便是打贏瞭一名年輕女子,傳出去也不好聽。陶滿武走瞭一小段路程,就不讓扈從跟隨,轉頭跑向涼亭,見到那隻漆盒,彎腰撿起,就要狠狠丟到山下。

可她抬起手,抬瞭半天,還是沒能鼓起勇氣丟掉,然後好像自己又被自己的不爭氣給氣哭,跑到亭子外,蹲下身,用小手挖瞭個坑,將盒子埋入土中。

擦去淚水,回到山上的雅靜小院子,爬上床,抱著那個瓷枕縮在角落,用棉被將自己藏起來。

當今天下隻知梅子酒,不知剎那槍。

徐鳳年坐在溪邊巨石上,脫去鞋襪,將雙腳放入潺潺流淌的沁涼溪水中,膝蓋上擺有這一桿槍仙王繡的遺物,王繡雖然名字中帶瞭個柔媚的字眼,生平大半的所使槍術卻都是走至剛至猛的純陽路數,王繡自幼天生膂力驚人,為高手領入槍術一途,成名之後以戰養戰,更有一人一槍深入北莽砥礪武道的壯舉,幾乎將那一代北莽武林給殺穿,捅出一個莫大窟窿。上一輩稱雄江湖的四大宗師中,王繡又有臂聖一稱,以有力降無力,出槍快如奔雷,剎那槍槍尖圓而鈍,因為王繡臂力,加上無與倫比的出槍速度,已經根本不用在乎槍尖是否鋒利,王繡武力堪稱冠絕中原北方,隻是口碑毀譽參半,緣於槍仙性格偏執,出手對敵必殺人,惹下無數樁仇怨,自然而然,王繡就被許多江湖人士視作武德有虧,有宗師實力卻無總是氣度。王繡作為屈指可數的外傢高手,在花甲之年後武道境界不退反進,槍法返璞歸真,堪稱超凡入聖,一生所學概括為四字訣,離陽王朝原先都不信陳芝豹能夠在二十歲出頭便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光明正大耗死王繡,但隨著跟洪敬巖以及銅人祖師接連兩戰,都不落下風,離陽北莽都開始默認白衣小人屠是毋庸置疑的槍術第一人,而那一桿世人從未得見的梅子酒,也開始傳遍天下。

青鳥站在徐鳳年身邊,忙裡偷閑,給他大略說起自己的北行經歷,“奴婢先去瞭姑塞州一個大宗派,名叫孫氏槍林,宗主孫白猿是南朝成名已久的槍法名傢。”

徐鳳年笑道:“這個門派,肯定是跟風吳傢劍塚的稱呼。不過孫白猿這名老匹夫,我在聽潮閣裡的秘錄檔案上見過,不簡單,不算地道的一品高手,但跟許多另辟蹊徑的武學奇才一樣,跳過金剛境界,精研道法,順勢摸著瞭指玄的門檻,稱得上是一位指玄偽境的頂尖高手,你怎麼打贏的?偷襲刺殺?”

青鳥搖頭道:“去槍林之前,在大漠上悟得瞭四字訣中的崩。到瞭孫氏槍林,孫白猿興許是久未親身過招,槍術有些凝滯生疏,被奴婢一槍崩碎瞭頭顱。”

徐鳳年頓時啞然,笑道:“那你怎麼逃出來的?”

青鳥平靜道:“邊打邊逃,奴婢本就是殺手出身,精於偽裝潛匿,殺瞭大概七十餘孫氏子弟,順便領會瞭拖字訣,又稱之為回馬槍,被人追殺時,身陷絕境,反殺最為適宜。”

徐鳳年屈指輕彈那桿不沾塵埃的古樸長槍,點瞭點頭。

青鳥繼續說道:“姑塞州的荒槊軍鎮有位正值壯年的校尉,是個古怪復姓,名字也記不得瞭,隻知道號稱北莽軍中槍法可以躋身前三甲,都說他最大遺憾是沒能與陳芝豹過招。奴婢潛伏進瞭軍鎮,此人恰好在校場上半夜練槍,陰柔至極,奴婢的崩槍也占不到便宜,幾十回合後,就用一記拖槍捅爛瞭肚腸。”

說到這裡,青鳥笑瞭笑,“反正也輪不到他來殺陳芝豹。這次追殺比較棘手,荒槊軍鎮出動瞭幾百隻馬欄子,奴婢逃瞭整整一個月,期間又有幾名蛛網提竿加入,等奴婢潛入龍腰州,他們才罷休。”

徐鳳年看瞭眼她的冷淡笑意,輕聲感慨道:“這名北莽猛將姓斛律,是北邊一位權勢皇室宗親的斷袖姘頭,殺得好,算是報瞭當年北莽江湖在女帝授意下成批混入北涼進行暗殺的仇,也讓他們知道什麼叫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啊,跟白衣僧人的還禮道德宗,有異曲同工之妙。”

她搖頭道:“奴婢隻會些粗劣殺人手段,哪裡能和幾近聖人的白衣僧人相提並論。”

徐北枳閑來無事就在一旁豎起耳朵旁聽,這位原本打心眼小覷江湖武夫的讀書人,早給青鳥一系列語氣淺淡的直白講述給震懾得不輕,聽到這一句話,更是輕聲道:“殺得人,方能救人。姑娘不用妄自菲薄。”

青鳥可沒有好脾氣聽人隨口誇贊,冷冷瞥瞭徐北枳一眼,便讓徐北枳感到頭皮發麻,趕忙眼觀鼻鼻觀心,扭頭望向溪水。

果真一物降一物,這讓徐鳳年忍俊不禁,微笑介紹道:“這位是徐北枳,他爺爺就是北莽曾經的北院大王,徐公子的學問也很大,一肚子經世濟民的錦繡才華,這趟跟咱們一起回北涼,還指不定人傢樂意不樂意給我出謀劃策。”

青鳥轉頭微微點瞭一下下巴,就算是致禮,“見過徐公子。”

徐北枳擺擺手。

青鳥猶豫瞭一下,“公子可知道一萬龍象軍奔襲君子館瓦築在前,大雪龍騎軍碾壓離谷茂隆在後?”

徐鳳年平靜道:“聽說瞭,黃蠻兒的一萬龍象軍沒剩下多少,在葫蘆口運氣不好,跟董卓的親軍撞上,四千龍象軍幾乎打光,還被一個綽號一截柳的蛛網殺手刺瞭一劍。”

青鳥咬瞭咬嘴唇,默不作聲。

徐鳳年轉移話題,笑道:“孫白猿和姓斛律的雖然都是一流高手悍將,可畢竟還是遠不能跟提兵山第五貉媲美。”

青鳥說道:“四字訣第三決是弧字。”

徐鳳年立即瞭然。

奠定王繡大宗師地位的巔峰一戰,正是這尊臂聖與符將紅甲一場長達三天三夜的廝殺,王繡以弧字槍形成江河倒瀉之勢,硬生生沒有讓當時如日中天的符將紅甲沒有一次機會還手。三弧成勢,九弧成一小圓,八十一弧成一大圓,以此類推,讓人嘆為觀止。但弧字槍真正大圓滿,還是等到王繡去跟同為大宗師的李淳罡,那時候的李劍神,真真正正是拔劍四顧無敵手,正處於一袖青蛇之後和閉鞘劍開天門之前,那時候的李淳罡,其意氣風發,劍意之盛,公認舉世無雙,王仙芝尚未一戰成名,李淳罡輕輕一指,就將一位南海赤足行走江湖劍仙一般的女子給避回宗門,唯有王繡算是勉強讓李淳罡真正意義上的出手對敵,甚至對王繡的弧字槍贊不絕口,戰後兩人對飲,李淳罡更是有過一番指點。

弧字訣,大開大合,唯有遇上不能匹敵的對手,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故有“弧槍不弧時我便死”的壯烈說法。

徐鳳年沒有出言安慰,隻是挪瞭挪,拍瞭拍石頭,青鳥猶豫瞭一下,肩並肩坐在他身邊。

徐北枳望著這對應該是主仆身份的男女,記起涼亭中他給她穿鞋那一幕。

徐鳳年輕聲說道:“等下第五貉來瞭,交給我對付。”

青鳥握緊剎那槍,沉重點頭。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