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在山巔夜晚恍惚如夢中,親眼見到天人出竅神遊,乘龍而至。他也曾站在龍蟒之間。他曾說要斬龍斬天人。
聰明反被聰明誤。
徐鳳年本來憑仗著有陰物祛除痕跡,折返柔然山脈,不說一勞永逸,提兵山隻要出兵追擊,肯定要被朱袍元嬰牽著鼻子走上一趟冤枉路,殊不知竟然被第五貉給守株待兔瞭。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安全個屁!徐鳳年站起身時,陰物已經如同一頭猩紅巨蝠倒掛在一棵樹上,徐北枳也察覺到事態不妙,很默契地將行囊丟給徐鳳年,做完這個動作,徐北枳便看到有十幾精騎縱馬奔至溪水下遊,雙方間隔不到二十丈,都不夠一張劣弓勁射的。靠山吃山,柔然山脈蘊含豐富鐵礦,五大軍鎮都盛產重甲鐵騎,在北莽王庭極富盛名,這十幾騎除去為首一名英武男子,紫衫閑適,腰間挎瞭一柄不同於莽刀的烏鞘寬刀,其餘扈從連人帶馬都披有沉重甲胄,山林間無路可供戰馬選擇,但是這些騎兵分明縱馬疾馳,發出的聲響,在徐北枳聽來,卻是可以忽略不計。徐鳳年盯住佩刀男子手背上停有一隻黑鴿,皺瞭皺眉頭。
柔然特產哨鴿,徐鳳年是知道的。這傢夥手上這隻便是柔然山脈的六齡奴,有個昵稱叫做“青眼相加”,與絕大多數信鴿不同,這種青眼在三年以後才算步入成熟期,以六年為飛信最佳時期。爆發力和遠途耐力都屬一流,尤其歸巢性堪稱絕頂。隻是徐鳳年本身是熬鷹鬥犬的大紈絝,對鴿子也算熟稔,更別提在草原上被拓跋春隼遊獵,吃過苦頭,潛逃時十分小心,格外留心天空是否有鷹隼哨鴿出現,確認無誤後,才敢返回柔然山脈。
這位同時執掌提兵山和一座軍鎮的北莽梟雄人過中年,擁有典型北莽男子的相貌輪廓,隻是裝束更近南朝遺民。他一手隨意搭在烏鞘刀上,烏蟒皮制成,刀鞘系繩,尾端裹有一團黃金絲纓。正是提兵山山主的第五貉一直在觀察徐鳳年,見這個慢慢背好一柄長劍的年輕人眼神投在信鴿上,第五貉嘴角扯瞭扯,善解人意地輕抖手臂,六齡奴振翅而飛,隻是拔高到與扈從騎士頭部相等時,便出現一個急停,然後下墜,在離地三尺的高度懸浮,再如箭矢瞬間沒入樹林。徐鳳年笑瞭笑,都不用第五貉言語解釋,就知道瞭玄機,原來六齡奴的特殊在於低空而掠。
相傳曾經救過北莽女帝一命的第五貉問話青鳥,視線則一直停留在徐鳳年身上,“本人已經答應與你再戰一場,為何不告而別?”
徐鳳年代為答復,“既然打不過就不要打瞭,女子打打殺殺,煞風景。”
面對這樣潑皮無賴的說法,第五貉也沒有動怒,隻是輕聲笑道:“北涼王繡的弧字槍,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搏命槍術,上哪兒去找我這麼好的箭靶子。不過話說回來,之所以第一次交手沒有痛下殺手,是我知道槍仙王繡幼年得女,可惜這位小姑娘的弧字槍精髓才使出四五分,就想著再戰一場,要一口氣看齊全瞭,再來定她的生死。提兵山畢竟不是那酒肆茶樓,想走?沒這麼容易。不過這會兒,比起領教弧字槍,我更好奇你這個年輕人是北涼哪個門派走出的過江龍?用你們中原的江湖行話,要不咱們搭搭手?”
徐鳳年一臉為難道:“你老人傢貴為提兵山山主,又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前輩,跟我一個無名小卒的後生一般見識,不妥吧?”
第五貉松開刀鞘,雙手疊放在馬背上,一根手指輕輕敲打手背,搖頭道:“歷來都是後浪推前浪,要是按年紀按資歷算,大傢都可以去當縮頭烏龜瞭,等活到瞭一百歲再出來顯擺。”
徐鳳年笑道:“山主說話風趣,相見恨晚,相見恨晚啊。”
第五貉有些無奈道:“你嘴上說不跟我打,那能不能將三柄古劍馭回匣子?劍氣可不小。如果決心要跟我打,那知會一聲,省得到時候我出瞭手,你卻怎麼死都不知道。”
徐鳳年搖頭笑道:“不打不打。”
第五貉清晰感知著出匣三劍的凌厲劍氣,冷笑道:“你這德性,跟一個姓董的差不多,是我這輩子最深惡痛絕的,不過我就隻有一個女兒可以嫁人,被當做免死金牌,你的運氣明顯就差多瞭。”
徐鳳年還是那副欠揍的表情,“不打緊,反正你老人傢身子骨還健朗著,不用急著跟我打,回山上再生個水靈閨女出來,我十八年後來找她就行。”
青鳥想笑卻沒有笑,憋得有些難受,握緊瞭剎那槍末端,果然還是殺人更自在一些。
第五貉仰天大笑,眼神開始變得極其陰沉,“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潑猴。”
第五貉胯下坐騎猛然四腿下跪,整條背脊都給折斷,一抹紫身形暴起,瞬間就懸在徐鳳年眼前,對著頭顱一刀劈下。
刀名龍筋,北莽女帝登基後犒賞功臣,第五貉被欽賜瞭這柄象征皇帳第一武夫的名刀,連戰功累累的軍神拓跋菩薩都不曾有此殊榮。
徐鳳年不敢絲毫托大,一身大黃庭攀至頂樓,春秋一劍橫在頭頂,原本想要駕馭三柄得自於秦帝陵的古劍耍一出圍魏救趙,隻是不等三柄雪藏八百年終於重見天日的短劍飛至第五貉身邊,提兵山山主手中龍筋便壓得徐鳳年氣機動搖,三柄飛劍出現顯而易見的一絲凝滯,的確是遇人不淑,遇上劍道遠未大成的主子,是不幸,遇上這般超一流對手,更是不幸。溪邊泥土本就不結實,一刀之下,手提春秋劍的徐鳳年雙腳下陷足足一尺,第五貉身體在空中一旋,順帶龍筋抹過春秋劍鋒三寸,便將徐鳳年整個人給牽引得橫移側飛出去。
徐鳳年腳下泥土翻滾四濺,雙腳拔出地面後騰空黏粘在一棵大樹上,敗退的同時,三柄大秦古劍根本不去徒勞襲刺第五貉,都給他彈指分別釘入四周三根樹枝,跟手中春秋劍總算湊足瞭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分神馭劍是完全不用去想,徐鳳年清楚對敵第五貉,分心無異於自盡,隻求任何一劍脫手時,能夠及時換一柄劍當做兵器,貼身軟甲不可能抵擋得住那柄龍筋一刀劈砍,即便不至於當場立斃,一旦重傷,也就跟死沒兩樣。
出刀後的第五貉氣勢驟然凝聚,不愧是有資格睥睨北莽江湖的大梟,第五貉存心要貓抓耗子,不急於追擊,駐足原地,冷笑道:“倒是有些小聰明。可別隻會些小聰明,那就太讓我失望瞭。”
戰事真正開啟,生死都在一線間,徐鳳年也就沒有任何動嘴皮子的閑情逸致瞭。
徐鳳年心目中真正敬重的高手,大概就隻有羊皮裘老頭和老黃瞭,都不是那種喜歡占據上風就跟人念叨大道理的劍客,更不可能位於劣勢就嘴硬,一件事一劍瞭!一邊廝殺拼命一邊說些類似今兒天氣不錯的廢話,要不就是相互感慨人生,這等婆婆媽媽算怎麼回事,早幹嘛去瞭?徐鳳年一呼一吸,不再貪心駕馭多柄劍之後的春秋,紫氣縈繞,透出劍鋒長達一尺之長。自古武道競技,都逃不過一寸短一寸險的規矩,就像那李淳罡曾有過大雪坪飛劍數千的劍仙手筆,但老劍神本人也語重心長教訓過最喜歡講排場的徐鳳年,這種手段,用作蓄養劍意的捷徑,可以,嚇唬門外漢也可以,對陣旗鼓相當的死敵,則毫無裨益,李淳罡直截瞭當舉瞭兩個鮮明例子,一丈距離以內,他自信可以用兩袖青蛇擊殺任何一名未到陸地神仙的高手,就算是呂祖轉世的齊玄幀,也不敢讓王仙芝近身全力一拳,倒是拉開距離以後,隻要入瞭一品境界,誰都可以打鬥得花樣百出,真正的死局死鬥,往往都是近身後幾回合就要生死立判。羊皮裘老頭最後一次傳授劍道,抬臂提劍後,說劍開天門看似氣勢如虹,其實不過是三尺青鋒三尺氣,唯有這樣,才有資格讓李淳罡我自詡“開得天門殺得仙”。
徐鳳年執意要不退反進,正合瞭第五貉的心意,這位已經有些年數沒有酣暢殺人的提兵山山主,就怕這小子胡亂蹦躂逃竄,龍筋刀宰瞭他也沒意思。再者江湖的有趣便在於,不管境界如何高聳入雲的超一流武夫,一樣可以始終博采眾長,熔冶一爐,化為己用,尤其是第五貉這些幾乎“定勢”的頂尖強者,能看到的秘笈肯定早已翻爛,該殺的人都已殺掉,反而需要一些個驚采絕艷的後輩,去帶來極為難得那種靈犀一動,某些大局未定的天才,也許距離武道純熟還有一段路程,但往往擁有一些羚羊掛角的玄妙招式,第五貉就在等這份意外驚喜,顯然這位書生劍士還真就讓他刮目相看瞭。
劍勢劍氣一概翻滾如春雷陣陣。
此子劍道登堂入室,第五貉在他能夠以氣馭劍就確定,但沒有料到劍劍互補,氣勢可以這般蔚為大觀,委實有些訝異。
第五貉站在原地,跟徐鳳年一直保持一柄龍筋外加一把春秋劍的間距,心甘情願成為一座箭垛子,任由徐鳳年劍氣肆意絞殺,他自不動如山。
提兵山山主不曾出現在武榜中,理由很簡單,第五貉寧做雞頭不做鳳尾,一日不曾登頂獨立鰲頭,跟幾位後輩並列其中,豈不是丟人現眼嗎?要知道如今天下第九的斷矛鄧茂,當年他的矛便折在第五貉手上,鄧茂的境界一日千裡,而第五貉卻整整十年都停滯在指玄境上,離那天象終歸有一層捅不破的窗戶紙,這讓心高氣傲的第五貉如何能夠忍受。第五貉的愛女第五雀,女大不中留,嫁給瞭他如何都看不上眼的董卓,本就憋瞭一大口惡氣,副山主宮樸戰死在葫蘆口,客卿和蓬萊扛鼎奴折損嚴重,更是讓第五貉異常煩躁,今天遇上這名闖入提兵山的年輕劍客,算他倒黴,第五貉何須計較你靠山是誰,背景厚薄?
第五貉單手提龍筋抵禦劍氣,淡然提醒道:“該我瞭。”
徐鳳年的劍勢本已臻於圓轉,深得李淳罡一劍遞一劍的真傳,稱不上任何瑕疵,隻是當第五貉輕輕一刀挑,徐鳳年的劍氣滾走龍壁,這面龍壁就出現瞭一絲不易察覺的裂紋,緊接著幾乎是一瞬間就潰散。底蘊這東西,畢竟還是需要日積月累,老薑理所當然比嫩薑要辛辣上許多。徐鳳年沒有任何驚懼,第五貉的守勢滴水不漏,不奢望劍氣翻滾能夠亂瞭他的陣腳,攻守一隙,往往就是轉機,但對敵這樣的老狐貍,徐鳳年不能自作聰明地主動賣出破綻,就等著第五貉這一刻的變守為攻,龍筋撕裂瞭龍壁,徐鳳年便一報還一報,一氣不曾吐的他咬牙再納一氣,傾力一式貼身牽動的扶搖,劍氣粗如一道龍汲水,拔地而起。
第五貉皺瞭皺眉頭,刀法終於第一次由簡入繁,扶搖龍卷被龍筋刀劈得支離破碎,踏出一步,左臂探出,一掌拍在徐鳳年額頭。
徐鳳年身體斷線風箏倒飛出去,但仍是一腳趁勢踩在瞭第五貉胸口。
一襲華貴紫衣出現礙眼的灰撲撲腳印,第五貉在一指撇去一柄毒辣暗器後,這才輕緩派去胸口塵土,那輕飄飄一腳不過是個幌子,殺招還是刺向他眼珠的一枚小飛劍,第五貉不動聲色說道:“原來不光是駕馭匣內長劍,還有袖中短劍可供驅使,不過我既然被稱之為北莽資歷最老的一名指玄武夫,對於指玄之玄,還算有些心得感悟,不論是氣機所動,還是更為隱蔽的心意所指,我都可預知七八。你若不信,如果還有些隱藏飛劍,不妨一一飛出,我閉目不出刀,如何?”
徐鳳年落地後屈膝倒滑,從溪邊滑入溪水中央才止住,在水中站起身後,眼中有幾分不掩飾的譏諷。
第五貉心知肚明,愈發覺得有趣。這小子還真不是初出茅廬的雛兒,平常那些出自高門大派的世傢子,學瞭些本領就想著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突兀遇上高出一大截的對手,這種攻心術極易得逞,未曾死戰就會先弱掉大半氣勢,之後就更是任人宰割。第五貉見識過太多這樣的初生牛犢,盡數夭折在自己這種不太惜才的前輩手上,因此第五貉栽培提兵山上的武學奇才,都是異常冷血,要麼丟入軍伍第一線打磨,要麼派去刺殺實力比他們高出一線的強者,絕不會像棋劍樂府那般護犢子,一味寵溺在羽翼下。
第五貉提刀緩行,龍筋刀本就不彰顯的刀芒愈發收斂。“我許諾你要是能夠離開這條小溪,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一旦開始想著逃命,就真不用打瞭。
徐鳳年吐出一口濁氣,開口直呼名諱道:“第五貉,你好歹是貨真價實的指玄境高人,一而再再而三跟我這麼個小輩玩心計,煩不煩?”
第五貉搖瞭搖頭,“與人較技動不動一招取人性命,那是我很久以前才做的事情。好不容易逮著你這麼條入網之魚,實在是不太舍得殺快瞭……”
說話間,第五貉再度一刀劈出,手臂掄出的幅度遠遠超出之前招式,聲勢同樣遠勝起初壓斷馬背那一刀。
徐鳳年體內氣機流轉,竅穴猶如放金蓮。
躍出水面,迎向這一刀。
徐鳳年將起手撼昆侖,融入瞭劍招。
身形才起,身形便墜,沉入水底,隨後整條溪水以第五貉和徐鳳年為一條中軸線,向溪水上下遊兩邊依次炸開,末尾聲響已是幾裡路外傳遞入耳。那一條中軸,早已裂開溪邊河岸,通往密林深處。
這一刀,可不像是想要慢慢殺的手法。
前些時日柔然山脈有過一場暴雨,使得溪水比人略深,徐鳳年被一刀迫入水底後,就不見蹤跡。
第五貉蜻蜓點水踩在水面上,偶爾會輕描淡寫劈下一刀。
一條原本平靜如一位嫻靜浣紗小娘的小溪,溪水劇烈晃動,浸透岸邊,更有溝壑縱橫,向岸上蔓延,觸目驚心。
第五貉耐心極好,慢慢斬動溪水,在等待那小子狗急跳墻,想要離開溪水的那一刻。
也在等待下一個驚喜,他相信這名年輕劍客還有一些如同壓箱保命符的後招。
但是第五貉竟然開始驚訝發現,自己好像有失去耐心的跡象。
趨於成熟的大指玄境界,種種玄妙,既有竹籃打水撈月的本事,也有鏡花水月的法門,第五貉皺瞭皺眉頭。
再度斬水十九。
溪水渾濁不堪。
第五貉終於不打算再耗下去。
以遊魚式狼狽逃竄的徐鳳年雖然看似命懸一線,但心如止水。
借意養意。
閉鞘養意,本來就是李淳罡讓後輩萬千劍士拍案叫絕的獨創。
徐鳳年還要另辟蹊徑,練劍以後,用劍意養刀意。
如今甚至有瞭一個更為精確的說法,是以它意養己意。
在她面前,沒有誰敢自稱出身槍術世傢。王繡在天下槍林的地位,如同李淳罡之於劍道。
十餘柔然鐵騎自恃騎術超群以及胯下戰馬出類拔萃的負力,同時提起長槍,隻是雙方相距極近,戰馬的血統和馴養再優良,也不能在承載一名重甲騎士的前提下進行爆發式沖擊,兩匹戰馬同時踩著細碎步子,率先殺向青衣青鞋的清秀女子。他們這十餘騎皆是跟隨山主久經沙場的競技武騎,對陣軍旅甲士和江湖人士都十分擅長。兩桿漆黑鐵槍,居高臨下,一桿刺,一桿掃,左邊刺向青鳥眉心,右邊掃向青鳥臂膀。
青鳥曾經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刺客,入莽練槍以後殺人手法渾然一變,契合王繡剛猛魔怔的槍法宗旨,尤其是當王繡的剎那由女子之身的青鳥使出,更為賞心悅目,剎那槍出,明明是招式簡樸的一記筆直遞出,槍身竟然彎曲出一個詭異弧度,猩紅槍身外弧撞在鐵騎刺額一槍的槍身上,撞偏瞭這一槍後,剎那槍身借力再曲弧,弧口瞬間變瞭一個反向,把掃臂一槍又給崩掉,然後剎那槍擰直一戳,透過戰馬頭顱點在馬背上甲士的胸口,槍身一曲生弧度,槍頭勁頭蓄勢一崩,就將那名騎士的胸甲炸裂,整個人被挑飛到空中,尚未墜地就已氣絕人亡。
王繡的崩字訣,傷人身體血肉更傷人經脈氣機,蛛網首席刺客一截柳的插柳成蔭,可以讓劍氣生根,這等陰毒劍術,其實便悟自王繡的槍法,王繡一生挾技遊天下,狹路相逢從不讓步,出手更不留情,北莽這二十幾年中有無數武夫精研王繡槍術,王繡就像一條黃河蛟龍,身死之後,後輩江湖探河尋寶,有人不過撿起一鱗半爪,有人拾起龍須,唯獨一截柳抓住瞭那顆驪珠。青鳥自幼見識王繡這個武癡的練槍行徑,近水樓臺,更繼承瞭父輩的天賦,對於四字訣的領會,遠非一截柳這些外人能夠想象。那會兒雄鎮北涼武林的王傢,總能在內院見到一個小女孩,不論寒暑,都在一步一肘練習出槍,滿手老繭提一根木桿子不斷抽掣。
青鳥在對撞狂奔中一抖剎那,纏那住一桿鐵槍,手中剎那的槍頭劃出一個氣勢磅礴的渾圓,一名騎士的整顆頭顱就給摘掉。她一腳踹在擦肩而過的戰馬腹部,連人帶馬都震出三四丈外。奔襲中,腳尖一點,躲過雙槍紮刺,手心滑至剎那中端,槍式旋出一個大圓,大圓更有剎那槍帶出的本身弧度,如同一條套馬繩在空中晃蕩,蓄勢至圓滿,剎那離手後,以她為圓心,二十步以內,三騎連人帶鐵甲再帶戰馬都給截斷,或斷腰,或斷頭。
青鳥繼續弓腰前沖,剎那恰巧飛蕩在她手邊,一槍震出,在一名騎士面目前三寸處急停,不等鐵騎暗自慶幸這殺人如麻的女子氣機衰竭,旁人隻看見他的一張臉便塌陷下去,慘不忍睹。
青鳥輕拍槍桿,剎那槍環繞到身後,格擋住作刀劈的一根凌厲鐵槍,弧字能殺人,也能防禦,背對騎士的她雙臂敲在槍身上,剎那槍頓時彈砸在那名騎士的胸口,青鳥轉身,右腳後撤一大步,握住彈回的剎那,變橫做豎,便是一個回馬槍拖字訣,將那名本就已經臉色如金箔的慘淡騎士腹部捅出一個大窟窿,青鳥微微提槍,巨大挑力使得尚未死絕騎士飛向天空,她抽槍,復爾一戳一攪,這名甲士的屍體就開瞭花。
她四周,能夠站著的沒幾名騎士瞭。
僅剩下小半數目的騎士眼神交匯後,都準備展開誓死一搏。
青鳥眼角餘光望向小溪那邊的風波。
還要殺得再快一些。
徐北枳想死的心都有瞭,原本不信鬼神之說的讀書人此時給如同紅蝠的陰物四臂扯住,吊在遠離險地的一顆大樹上,先前幾次遠觀,朱袍元嬰都是一面示人,四臂齊齊縮入大袖,這會兒徐北枳近距離望著那張地藏菩薩悲憫相,清清楚楚感知到它的四條胳膊,默默閉上眼睛,他曾經跟爺爺爭執過“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七字的註疏,徐淮南與歷代儒士持有相同見解,將怪力亂神譯成怪異勇力叛亂鬼神四事,徐北枳則認為不應是簡單建立在儒傢對墨傢敬奉鬼神的非議基礎上,怪力亂與神之間並非並列,而是間隔,亂作動詞用,神專指心智。這會兒徐北枳倒是覺得自己大錯特錯,又是念經念咒又是口誦真言。
陰物根本沒有理會如墜冰窖的書生,那張歡喜相面孔望向遠方,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幫忙。朱袍廣袖內披有青蟒甲的陰物丟掉手中累贅,摔瞭徐北枳一個七葷八素,它那具不看雙面四臂其實也算玲瓏有致的嬌軀開始緩緩上浮,高過頂端枝椏,大袖招搖,襯托得一雙不穿鞋襪的赤足愈發雪白刺眼,徐北枳偶然抬頭瞧見這一幕,更加顫栗,難道真是從酆都跑出來的鬼怪不成?元嬰僵硬扭動瞭一下脖子,它的視野中,有繁密如蝗群的眾多甲士棄馬步行,向山上推進。
陰物摸瞭摸肚皮,打瞭個嗝。
常人酒足飯飽才打嗝,它是饑餓難耐時才會打嗝。
溪上第五貉譏諷道:“倒要看你能躲到何時!”
動瞭怒氣真火的提兵山山主將龍筋往後一拋,他壓斷馬背時抽瞭刀,系有金絲團子的刀鞘就留在瞭死馬附近,插在地面上,這一拋刀,便將龍筋歸瞭鞘。
第五貉本就不是以刀術著稱於世,既然曾經徒手折斷瞭鄧茂的長矛,就很能說明問題。
第五貉棄刀不用後,瞧瞭一眼晃蕩起伏的小溪下遊,發出一聲冷笑,也不再刻意懸氣漂浮在溪水之上,跟徐鳳年一樣潛入水中。
徐鳳年終於現出身形,渾身濕透,提瞭一柄劍氣如風飄拂的春秋劍。
溪水從他頭頂迅速退去,高度下降為腰間,雙膝,最後隻餘下腳底的水漬。
實在是無路可退無處可藏瞭,第五貉所占之地,成瞭分界線,小溪被這名紫衣男子阻截,不得靠近那條橫線一丈,洶湧渾濁的溪水在他身後止住,不斷往兩岸漫去,溪水張牙舞爪,像一頭隨時擇人而噬的黃龍惡蛟。
徐鳳年做瞭個讓第五貉覺得反常的動作:將鋒芒無匹的春秋劍還鞘。
刀歸鞘,那是第五貉有所憑恃。
劍歸鞘。
急著投胎嗎?
第五貉大踏步前奔,如悶雷撼動大地,魁梧男子每走一步,身後溪水便推進一步。
徐鳳年一掌回撤,掌心朝內,一掌推出,掌心向外。
十二飛劍結成一座半圓劍陣。是以那結青絲的手法造就,取瞭雷池這麼個還算響亮的名字。
第五貉則是實打實一力降十會,毫無花哨手段,相距五步時,身形側向擰轉,一拳便狠狠掄下。徐鳳年一掌扶搖撐住那摧城撼山的拳頭,雙腳下陷泥地,沒過膝蓋,一掌托塔式,疊在掌背,竟是不躲不避硬生生要扛下這一拳,第五貉怒氣橫生,一壓再壓,徐鳳年膝下淤泥濺射開來,迅捷過羽箭,第五貉身後的溪水一樣搖晃厲害,徐鳳年的劍陣凝聚不散,並不是要做那多餘的攻勢,而是借十二飛劍的劍胎扶襯大黃庭,人與劍陣靈犀相合!
第五貉一腳踹出,面無表情的徐鳳年右掌下拍,左掌推向第五貉胸口,既沒有拍散那一腳,也沒有觸及那一襲紫衣,徐鳳年僅是卸去一些勁道,便徒勞無功地往後掠滑出去,雙腳跟刀子在溪底割出一條溝壑。
不等徐鳳年站定換氣,第五貉一記鞭腿就掃向脖頸。
徐鳳年斜過肩頭,雙手擋住,光是看半圓劍陣的顫抖幅度,就知道這一腳的勢大力沉,徐鳳年整個人陷入溪岸等人高的泥濘河墻中。
第五貉一腳踏在徐鳳年心口,將他後背推入泥墻幾尺深,猶有閑情搖頭取笑道:“虧得有十二柄不輸吳傢劍塚的飛劍,不取人頭顱,還能算是飛劍嗎?”
第五貉雙手探空一抓,然後五指成鉤,一座由青絲結雷池的劍道嶄新陣法就給巨力撕扯得搖搖墜墜。
徐鳳年不給他毀掉雷池的機會,肩撞向第五貉。
第五貉一手扯住劍陣,一手橫臂揮出,側飛出去徐鳳年氣機,和劍陣頓時失去牽引。
第五貉一腳踩地,高高躍起,一記肘擊轟向尚未穩住身形的徐鳳年。
溪底出現一個寬丈餘長丈餘的大坑。
這還是徐鳳年拿海市蜃樓削去第五貉一肘十之八九勁道的後果。
第五貉獰笑道:“就這些斤兩,也敢跟我叫板?!”
第五貉站定,不再追逐落魄狼狽的徐鳳年,拉出一個天人拋大鼎的威武大架,當空一拳。
徐鳳年氣機流轉速度攀至習武以來的頂峰,雙手畫圓復畫圓,仍是無法徹底消弭這一拳的迅猛罡風。
身軀被擊中後,彎曲如弓。
徐鳳年嘴角滲出烏黑血跡,含糊不清道:“我曾醉酒鞭名馬。”
第五貉不留情地展開碾壓式擊殺,隻見溪底紫衣氣焰彪炳,黑衣劍客不斷擊飛倒退,在幹涸的溪底,已經足足打出瞭一裡路距離。
第五貉甚至都沒有聽清徐鳳年的下一句,“我曾年少擲千金。”
攻勢連綿雷霆萬鈞第五貉逮住一個機會,抓住徐鳳年雙腿,朝身後溪水丟出。
徐鳳年的身體劃破瞭洶湧溪水。
一氣劃出大半裡路。
徐鳳年單膝跪地,一指輕彈身後春秋劍鞘,“我曾春秋換春雷。”
春秋劍與劍鞘一起飛出,刺向一隻行囊。
徐鳳年一柄出鞘春雷在手。
徐鳳年站直以後,微微屈膝,右手雙指並攏,左手春雷刀尖直指第五貉。
“我曾溪底殺指玄!”
左手刀。
溪水在兩側一瀉而下,第五貉如同一座中流砥柱,瞇眼望向這名不斷積勢的年輕刀客,按照提兵山山主二十年前的行事風格,也就早早出手破勢,一舉宰殺便是。可當第五貉躋身指玄境後,眼界豁然開朗,宛如一幅長卷鋪開,內容是證長生,畫首問長生,畫尾指長生。翻看這幅畫十多年,第五貉受到境界浸染,心性也都有些微妙變化,愈發沉得住氣,這並不意味著第五貉開始向道向善,而是到達指玄境,看待世間萬物,有跡可循,有法可依。第五貉雖然不清楚徐鳳年在借著自己龍筋斬溪去養神意,但第五貉何嘗不在等徐鳳年去幫他的那幅指玄長生畫卷查漏補缺。左刀春雷,一袖盈-滿溪水的青氣,在第五貉眼中,那就是一個肢解神意化作招式的精彩過程,正因為這脫胎於李淳罡兩袖青蛇的一袖青龍太過玄奇,第五貉的耐心就格外好,每漲一分氣韻,第五貉就能夠瞭解得透徹兩分,事後就裨益三分,第五貉不殺青鳥,是求弧字槍精髓,留著徐鳳年,同樣是不認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會對他造成威脅,慢慢誘引,讓其使出幾手壓箱絕技,供他參悟,第五貉何樂不為?
第五貉悟得指玄一境中往往隻有寥寥無幾大真人才能獲得的竹籃撈水月,簡單而言,就是一種依葫蘆畫瓢的本領,水中撈月,竹籃提起,水波蕩漾,圓月破碎,兩手空空,但第五貉卻可以在念識中拼湊出一塊稍小的境月,這比起過目不忘要超出太多范疇,妙不可言。江湖百年,擁有這種一眼記長生的天賦,屈指可數,真是用百年一遇都不過分,武帝城王仙芝便是一個,至今還沒有聽說有第二人,這也是王仙芝在成名之前嗜好觀看高手過招的根源,一個門外漢看一品高手競技廝殺,除瞭熱鬧,就算瞪大眼睛看一白遍,能看出什麼門道?而第五貉的指玄,是滴水穿石而成的苦功夫,讀書百遍方能其義自現,加上獨到天賦以及種種機緣,才證得指玄。
刀勢已如洪水滿湖。
幸好無人觀戰,否則第五貉接下來的動作一定讓人目瞪口呆。第五貉學徐鳳年輕微屈膝,作握刀狀,直指徐鳳年。但是很快第五貉便打消現學現用的念頭,弄出幾分形似不難,想要神似,出乎意料的艱辛,這讓第五貉有些納悶,什麼樣的刀法,能讓已是指玄境的自己都覺得模仿吃力?一個撐死瞭初入金剛境的後輩,第五貉本以為把握八分神意信手拈來,倒是小覷這名刀劍兼修的小子瞭。在第五貉“收刀”一瞬,春雷刀一袖青龍,驟然掠至提兵山山主眼前。
說不清是刀式道不明是劍意,第五貉眼前鋪天蓋地的青氣,大有一氣激蕩三千裡的氣魄。這條青龍頭顱直撲第五貉,身軀長達幾十丈,翻滾而沖,裹挾渾濁泛黃的溪水,恰似青龍汲水,青龍所至,溪水悉數給裹離溪中,要麼融入青龍身軀做鱗甲,要麼蕩到岸上,使得這一袖青蛇情勢驚人。且不說殺傷力如何,神韻十足,第五貉心中暗暗訝異,下定決心鏟除此子,江湖新起之秀,說不定就是將來有資格與自己去爭奪天下十人那十張珍稀椅子的對手。
馭劍不同於一字之差天壤之別的禦劍,不過一般劍士可以馭劍幾丈也都算是小宗師,但也有例外,吳傢劍塚就有稚童馭劍刺蝴蝶的誇張說法,所以對見多識廣的第五貉而言,原先見識到徐鳳年可以飛劍傷人,並不算如何驚世駭俗的手段,這讓第五貉照搬不來的一袖刀,可就另當別論!
第五貉第一次流露出鄭重其事的眼神,伸出一掌,擋下青龍頭顱,僅是左腳往後滑出幾尺,青黃一袖龍猙獰搖晃,第五貉身前一丈處好似風雨飄搖,第五貉不得不左手一拳砸向將氣意凝聚實質的青龍頭顱,碩大頭顱轟然歪向溪底,硬生生鑿出一口深井,溪水不斷湧入其中。三尺青鋒三尺氣,每近一尺殺三丈,真正殺招在第五貉拍散外泄氣機後也崢嶸畢露,一直指向第五貉的春雷刀尖近在五尺之外。一襲寬大紫衣劇烈震蕩,第五貉兩鬢頭絲齊齊往後飄去,右手屈指有二,夾住瞭春雷刀尖!
指玄指玄,就有那屈指叩長生的無上神通。
左手春雷遞進。
第五貉身體這一次被逼退數丈,期間又屈指敲刀身百餘下,一次敲擊,兩人身畔某處就毫無征兆地響起雷聲,眨眼百聲雷。第五貉的屈指一彈,次次都彈在春雷之上,叩長生,更是去叩擊徐鳳年氣機運轉的縫隙,隻要流露出一點蛛絲馬跡,第五貉就能夠抓住機會,既讓這小子騎虎難下,脫手棄刀不成,又可教他全身經脈寸斷,竅穴稀爛。讓第五貉第二驚的是眼前一刀蔚然的年輕後生不光是劍道走偏鋒,出刀更為兇悍,關鍵是氣機之充沛,更是到瞭匪夷所思的地步,大器晚成的第五貉自認在眼前小子這個年紀,恐怕一半氣機都不到,彈指近百,沒有抓住絲毫破綻,這讓第五貉確實大動肝火,瞪眼輕喝一聲,不再一味硬擋春雷刀尖,將短刀和那小子一起往自己身側牽引,一拳砸向太陽穴。
一直閉目聚神韻的徐鳳年手腕一擰,春雷在左手手心旋轉開來,朝第五貉便是斬腰一刀!
一死換一死。
徐鳳年敢做,第五貉不舍得做。
第五貉身體扭曲如盤松,但那衰減大半銳氣的一拳仍是砸在瞭徐鳳年腦袋上,同時徐鳳年還以顏色,身體晃蕩傾斜如武當山上的撞鐘,撞而不倒,趁勢一腳再次踩踏在第五貉胸膛,這一腳比起初次軟綿綿,要兇猛無數,一直閑庭信步的紫衣山主也給踹得身形不穩。閉目徐鳳年後撤幾步,並無大礙,歸功於體內大黃庭孕育金蓮一氣綻放一零八,每次一瞬枯萎凋零五十四,再在剎那之間怒放五十四,始終保持搖搖曳曳一百零八朵長生蓮。
第五貉是千金子不坐垂堂的心態,也從不認為自己會以身涉險。
徐鳳年卻從一開始就真正意義上的拼命瞭。長生蓮能夠謝瞭又綻放,都是徐鳳年拿命去孕育的。
春雷已經不在手上,但下一招本就不需要手上握刀。
徐鳳年雙手輕輕往下一壓。
第五貉身後春雷往上一浮。
地發殺機,蜿蜒六千裡。
人與春雷刀都不曾動,第五貉卻不斷揮拳砸出。
場景荒誕。
有些人有些事,不提起,不代表忘記。往往是能輕易說出口的人事,才容易褪散。
徐鳳年不是那種一開始就城府的權貴子弟,也不是一開始就將心比心知疾苦的藩王世子。溫文爾雅的陳芝豹,諂媚如狗的褚祿山,不茍言笑的袁左宗,等等,除瞭這些在北涼王府圍繞在徐驍身邊,一張張捉摸不透背後正邪的面孔,讓徐鳳年躲在徐驍身後從年幼一直看到年少和及冠,唯獨讓心性涼薄徐鳳年發自肺腑去感激的兩個老頭,都已去世。缺門牙愛喝黃酒的老黃,沒有機會知道年輕時候到底是如何風采冠絕天下的李淳罡。
牽一匹劣馬送老黃出城,出城前,老黃好似早已知道一去武帝城不復還,那時候絮絮叨叨說瞭許多,其中有一句話,“少爺,俺老黃比不得其他大劍客,就隻會九劍,其中六劍都是快死之前悟出來的,其實也不是怕死,就怕喝不著黃酒瞭,要不就是想著這輩子還沒娶著媳婦,就這麼來世上走一遭,虧。那時候,總怕死瞭就沒個清明上墳敬酒的人,這回不一樣瞭,怎麼比劍都覺得值當瞭。”
當時徐鳳年提瞭一嘴,說這話多晦氣啊。老黃咧嘴一笑,缺門牙。
徐鳳年比誰都怕死,他死瞭,難不成還要一大把年紀的徐驍給自己上墳?
李淳罡在廣陵江一劍破千甲,事後護送徐鳳年返回北涼,路途上,徐鳳年問羊皮裘老頭一輩子最兇險的一戰是跟誰比試。
獨臂老頭當時坐在馬車上摳腳,想瞭想,指瞭指手臂,卻也沒道破天機,將那個人那個名字說出口,隻是笑著跑題說瞭一句:徐小子,牢記老夫一句話,當你將死之時,不可去想生死。
這兩位都曾在江湖登頂的老人,都已逐漸被人忘卻,就像每年春節,傢傢戶戶門上新桃換去瞭舊符。
徐鳳年緩緩睜開眼睛。
陰間陽間,一線之間悠悠換瞭一氣。
他曾在山巔夜晚恍惚如夢中,親眼見到天人出竅神遊,乘龍而至。
他也曾站在龍蟒之間。
他曾說要斬龍斬天人。
李淳罡說初次提劍,都自知會成為天下劍魁!
徐鳳年用六年性命換取一刀。
大蟒吞天龍。
天地寂靜,溪水緩流。
第五貉緩緩低頭,心口透出一寸刀尖。
七竅流黑血的徐鳳年倒拔出春雷刀,調轉刀尖,一手提住第五貉的脖子,一刀,再一刀,復一刀,重重復復,刀刀捅入第五貉的身體。
好一場惺惺相惜不愧是一步一步走入指玄的巔峰武夫,除去幾近致命的透心涼一刀,後續幾刀,第五貉臉色竟然毫無異樣,隻是淡然俯視這個像是走火入魔的年輕人。不過第五貉的金剛體魄,被初始一刀擊潰氣機,棘手在於類似一截柳枝,殺機勃發,第五貉空有磅礴內力,短時內也無法重新積蓄起那些散亂氣機,如一條大江給劍仙劃出數道溝壑分流,而且後面那幾刀,刀刀都有講究,都刺在關鍵竅穴上,如同江水入分流,又給挖瞭幾口大井,第五貉雖然沒有任何示弱神情,但有苦自知,這回是真的陰溝裡翻船瞭。
提兵山山主沙啞開口:“最後那一刀,怎麼來的?”
徐鳳年眼神冷漠望向這個指玄境界高手,沒有出聲,隻是又給瞭他一刀。
這一刀來之不易,外人無法想象。借瞭李淳罡的兩袖青蛇與劍開天門,借瞭老黃的九劍,借瞭敦煌城外一戰的鄧太阿和魔頭洛陽,借瞭龍樹僧人在峽谷的佛門獅子吼,更借瞭那一晚山頂上的夢中斬龍,一切親眼所見,都融匯到瞭那一刀之中。龍虎老天師趙希摶初次造訪北涼王府,曾經私下給徐鳳年算過命,但話沒有說死說敞亮,隻說世子殿下不遭橫禍大劫的話,活個一甲子總是沒問題的。徐鳳年不太信這些命數讖緯,但這一刀,最是熟諳大黃庭逆流利弊的徐鳳年掂量一下,恐怕得折去約莫六年陽壽,以六十計算,一下子減到五十四,這讓從不做虧本買賣的徐鳳年想著想著就又給瞭第五貉一刀。
“你我其實都清楚,不殺我才能讓你活著離開柔然山脈,因為八百甲士已經上山,就算你劍仙附體,也斬不盡柔然軍鎮源源不斷的六千鐵騎。這恐怕也是你出刀頻繁卻不取我性命的原因。”
徐鳳年咧嘴笑瞭笑,再度捅在瞭紫衣男子一處緊要竅穴上。被拎住脖子的第五貉真是厲害,這般處境,還照樣像個穩操勝券的高人,這份定力,著實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第五貉嘴角淌出鮮血,臉色平靜道:“我可以答應你,今日仇我不會今日報,等你離開柔然山脈,我才派人對你展開追殺。”
第五貉並沒有說那些既往不咎的豪言壯語,也沒有自誇什麼一諾千金,但正是這樣直白的言語,在結下死仇的情景下,反而勉強有幾分信服力。
徐鳳年抬頭問道:“你不信我會在你心口上再紮一刀?”
第五貉默不作聲,嘴角扯出一個譏諷笑意。
徐鳳年停刀卻沒有收刀,自嘲道:“天底下沒有隻許自己投機取巧的好事,我知道你也有免死保命或者是一命換一命的手腕,不過你是提兵山山主,位高權重,更別提有望摸著陸地神仙的門檻,就別想著跟我一個小人物玉石俱焚瞭,這買賣多不劃算,我呢,接下來該捅你還是會毫不猶豫下手,你大人有大量,見諒一個,否則你一旦接續上氣機,我如何都不是一名大指玄的對手,這點小事,山主理解理解?”
第五貉笑得咳嗽起來,仍是點瞭點頭,盡顯雄霸一方的梟雄風采。
徐鳳年心中感慨,經受如此重創還能談笑風生,能不能別這麼令人發指。感慨之餘,輕輕松手,任由第五貉雙腳落地,但春雷刀也已經刺入紫衣男子的巨闕竅穴,而且不打算拔出。唯有如此,徐鳳年才能安心。若不是在第五貉的地盤,徐鳳年恨不得在這傢夥身上所有竅穴都拿刀刺透瞭。陰物元嬰已經摸著肚皮返身,滿嘴猩紅,不過都是柔然甲士的鮮血,吃飽喝足的模樣。它從林中拎回徐北枳,青鳥收起行囊背在身上,三柄大秦鐵劍也藏回匣中。小心駛得萬年船,徐鳳年收袖瞭九柄飛劍,三柄劍胎圓滿的太阿朝露金縷則分別釘入第五貉三大竅穴,璇璣鳩尾神闕,與春雷相互照應,徹底鉗制住第五貉的氣海。提兵山山主笑容淺淡,沒有任何抗拒,任由這個謹小慎微的年輕人仔細佈局。
一襲華貴紫衣破敗不堪的第五貉越是如此鎮定從容,徐鳳年就愈發小心翼翼。
不用徐鳳年說話,第五貉揮手示意包圍過來的甲士退下。
一行人下山走到山腳,提兵山扈從按照第五貉命令牽來四匹戰馬,確認沒有動過手腳後,徐鳳年和第五貉同乘一馬,再跟柔然鐵騎要瞭四匹戰馬,青鳥陰物徐北枳各自騎乘一匹牽帶一匹緊隨其後。
第五貉完全沒有讓柔然鐵騎吊尾盯梢的心思,讓這支上山時遭受陰物襲殺的騎軍在山腳按兵不動。
策馬疾馳南下。
第五貉好似遠行悠遊,輕聲笑道:“王繡老年得女,又收瞭陳芝豹這麼一位閉關弟子,能夠讓王繡女兒替你賣命,加上你層出不窮的花樣,連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都學得如此嫻熟通透,聯系我先前入耳的廣陵江一戰,大概也猜出你的身份瞭,在北涼,實在很難找到第二個。不愧是人屠的兒子,徐鳳年。”
興許是表示誠意,第五貉甚至都不伸手去擦拭血跡,“涼莽和離陽都在傳你是如何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些年隱藏得很辛苦吧?呵,說句心裡話,你我二人雖已經是不死不休,可要是能早些見到你,我寧願將雀兒嫁給你。溪底一戰,大開眼界,對我來說,輸得憋屈是憋屈,卻還不算委屈。”
徐鳳年語氣平淡道:“馬背顛簸,身上還插瞭一柄刀,就算你是大指玄,少說一句,少受一些苦頭不好嗎?”
魁梧紫衣道:“這點苦頭不算什麼。我極少問同一個問題兩遍,但確實好奇你那最後一刀。”
一直留心四周的徐鳳年根本不理會這一茬,皺眉問道:“你竟是連六齡奴青眼都沒有捎上?真要大大方方放我離開柔然南麓?”
第五貉一臉譏誚,語氣冷淡瞭幾分,“我何須跟你耍滑頭。輸瞭便是輸瞭。”
徐鳳年問道:“你就不怕到瞭僻靜處,我一刀徹底斷瞭你生機?”
第五貉哈哈笑道:“徐鳳年啊徐鳳年,你要是真敢,不妨試試看。”
徐鳳年跟著笑起來,“算瞭,都說不入指玄不知玄,你這種拔尖高手的門道千奇百怪,先前我必死時,自然敢跟你拼命,既然有瞭一線生機,也就不舍得一身剮將皇帝拉下馬瞭。”
第五貉嘖嘖道:“世襲罔替北涼王,徐鳳年,以後我怎麼殺你?”
徐鳳年笑問道:“反悔瞭?”
第五貉望向道路兩旁在北莽難得一見的青黃稻田,輕輕說道:“那樣殺起來才有意思。你別忘瞭,我還是北莽將軍,柔然山脈到北涼邊境,幾乎是一馬平川。”
第五貉突然說道:“聽說涼甘走廊盡頭,接近西域高原,窩藏有一支成分復雜的六萬蠻民,一直不服教化,挎刀上馬即是一等勇武健卒,當年都曾被毒士李義山驅逐?”
徐鳳年納悶道:“你想說什麼?”
第五貉陷入沉思。
疾馳一宿,馬不停蹄,天蒙蒙亮時,早已不見柔然南麓的沃土豐饒,滿目黃沙荒涼,徐鳳年終於停下馬,回頭望去,一直閉目養神的第五貉也睜開眼。
徐鳳年握刀春雷,和第五貉一起下馬,問道:“就此別過?”
第五貉淡然說道:“好,你我就此別過。”
“我問你一句,答不答隨你。”
“知無不言。”
“我抽出短刀後,如果反悔,回過頭再來殺你,你我雙方各有幾分勝算?”
“你一身本事,加上王繡女兒的弧字槍,再加上那頭朱袍陰物,殺一個沒有鐵騎護駕的重傷指玄,勝算很大。”
“那加上你暗中跟隨的那三名提兵山客卿?”
“被你知曉瞭?”
被揭穿隱秘的第五貉哈哈大笑,“持平。如此一來,才能有一個好聚好散。”
徐鳳年跟著笑起來。
敢情是要相逢一笑泯恩仇?
背對徐鳳年的第五貉眼眸逐漸紅中泛紫,氣息運轉則並無絲毫異樣。
一生不曾受此屈辱的提兵山山主隱忍一路,怎會不送給那未來的北涼王一份離別贈禮?
他要一腳踏指玄,一腳強行踩入天象。
偽境遺禍,比起一顆未來北涼王的頭顱,也不是那麼不可接受。
三名盯梢客卿,無非是個各下臺階一級,使得表面上皆大歡喜的障眼法,第五貉就在等待徐鳳年抽刀換氣的那一瞬。
徐鳳年果真緩緩抽出春雷。
春雷才離開身軀,不等徐鳳年去收回三柄飛劍,太阿朝露金縷便主動炸出身體,第五貉披頭散發,伸出雙臂,仰天大笑。
有一種舉世無敵的自負。
即便是天象偽境,對付三人聯手,也是綽綽有餘。
徐鳳年輕聲道:“長生蓮開。”
第五貉眨眼間,紫色雙眸變金眸。
天地驟然響驚雷,烏雲密佈。
第五貉氣機洶湧,已是完全不受控制,隻能緩慢僵硬地艱難轉頭。
再給老子一炷香時間!
提兵山山主就能暫時超凡入聖,成就地仙偽境。
徐鳳年笑容陰沉地走上前,春雷刀截向第五貉的脖子,極為緩慢一點一點才得以削去腦袋,朱袍陰物已經飄飄蕩蕩來到第五貉身後,一嘴咬住無頭紫衣男子的脖子,瘋狂汲取他的修為。
徐鳳年割下這顆腦袋。
如釋重負。
“天象偽境算什麼,我將一身大黃庭金蓮縮成一顆長生種字,植入你一個竅穴,何時花開由我定,這不就直接送你入陸地神仙偽境瞭。這份大禮大不大?”
“在柔然山上,你要是舍得由指玄墜金剛,而不是這會兒強入天象,在利弊皆有的偽境和百害無一利的跌境中選擇前者,我恐怕怎麼就要交代在山上。”
“指玄高手瞭不起?就可以想著萬全之策,什麼虧都不吃?老子都已經豁出去拼掉整整六年壽命,連大黃庭都沒瞭。第五貉,你不該死,誰該死?”
徐鳳年喃喃自語,望著手上的頭顱,又看瞭一眼朱袍飄搖同時兩面呈現金黃的浮空陰物。
世間少瞭一個大指玄。又多瞭一名大指玄。
與此同時,徐鳳年跌境瞭。
卻不是從大金剛初境跌入二品。
而是跌入偽指玄!
汲取第五貉一身道行的陰物驟得大氣運,那一張歡喜相竟然歡喜得有瞭幾分靈氣人氣,卷袖一旋,身體凌空倒飛,紅袍陰物如一隻大紅蝠飄向遠處隱匿的三名提兵山客卿。徐北枳隻得傳來一陣慘絕人寰的撕裂聲和哀嚎聲。徐北枳親眼看到這一場莫名其妙的死鬥,如墜雲霧,有太多問題層層疊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徐北枳看到徐鳳年搖搖欲墜,青鳥掠至身後,沒有攙扶,隻是背靠背而站,她身體微微前傾,讓徐鳳年不至於跌坐在地上。徐北枳心有戚戚然,上哪兒再去找這麼一對主仆。
背靠著青鳥,徐鳳年伸手抹去滿臉黑如濃墨的污血,不去徒勞地運氣療傷,大黃庭都已不再,作為一方證長生的藥引子植入第五貉體內,當下空落落的,正想說話,左手春雷刀輕輕脫手墜地,徐鳳年昏迷之前仍是沒能說出口讓青鳥小心那頭陰物。
不知過瞭多久,徐鳳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恍惚之間,隻覺得身處一座小池塘中,遍植蓮花,可惜僅是枯殘老荷,否則看那些掉落蓮葉上紫中透金的花瓣,滿池蓮花綻放時的風景,一定怡人。徐鳳年這才記起是入秋的光景瞭,他隻知道自己位於蓮池,卻不知曉是盤膝坐水還是浮立池塘上方,好似七魂六魄如一塘殘荷,餘韻所剩不多,徐鳳年就這麼漫無目的望著池塘,期間有初秋黃豆大雨潑下,暮秋風起吹蓮葉,再有冬季鵝毛大雪撲壓,一池蓮葉也都盡數毀去,終於等到入春驚蟄,徐鳳年才看到一枝蓮花緩緩從空蕩枯寂的池塘中升起,唯有一朵小小紫金蓮,雖然隻是一枚枚小巧的花骨頭,遠未含苞待放,但徐鳳年由衷喜悅,想起瞭年幼時新掛桃符的喜慶,初入北涼時,朝廷戶部和宗人府相互推諉,連象征性支出幾萬兩紋銀都不肯,徐驍便自己掏腰包在清涼上建城規模違制的藩王府邸,王府落成時,春聯內容都由李義山制定,再讓徐鳳年提筆寫就,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嘉長春慶有餘六字。徐鳳年癡癡望向那隻微風吹拂下晃動的花苞,可它偏偏就是不願綻放,徐鳳年等啊等,等到頭疼如裂,猛然睜眼時,哪裡有什麼小塘孤蓮,就隻有看到青鳥的那張憔悴容顏,看到世子殿下醒來,青鳥那雙沒瞭水潤的眼眸才有瞭一絲神采,徐鳳年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墊瞭兩張被單的硬板床上,青鳥輕聲道:“公子,我們已經穿過瞭金蟾州,但徐北枳說不能直直南下,就繞瞭一些,現在位於姑塞龍腰兩州接壤的偃甲湖上。”
徐鳳年問道:“我睡瞭幾天?”
青鳥淒然道:“六天六夜。”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全身酸疼,還吃疼就好,是好跡象,不幸中的萬幸,沒有直接變成廢人,徐鳳年坐起身,青鳥服侍著穿好外衫,徐鳳年來到船艙外,站在廊道中,扶著欄桿,“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怪罪自己害我惹上瞭第五貉?其實不用,就像一個人從來沒有小病小災,真要攤上病事,恐怕隻一次就熬不過去瞭,還不如那些一年到頭經常患病的傢夥活得長久。再說瞭,我進北莽以前,就有想過一路養刀,最終拿一名指玄境高手開刀,殺一個跌境的魔頭謝靈,不過癮啊。”
青鳥沒有出聲,徐鳳年也知道自己刻薄挖苦別人在行,安慰別人實在蹩腳,就笑道:“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如今已經是指玄偽境瞭。”
青鳥一直小心翼翼準備攙扶徐鳳年孱弱身體的手顫抖瞭一下。
一入偽境,往往就意味著終生不得悟真玄。大指玄竹籃可撈月,偽境指玄竹籃打水不過一場空。
徐鳳年也懶得報喜不報憂,坦誠說道:“照理說,我有大黃庭傍身,加上龍樹僧人的恩惠,已經進入大金剛一途,失去大黃庭就等於失去大金剛,升境不如說是跌境來得準確,而且偽境的弊處在於以後極難由偽境入真境。但咱們啊,總得知足常樂,偽境咋瞭,那好歹也是指玄的偽境,那位在京城裡威風八面的青詞宰相趙丹坪都還沒這境界呢。大黃庭沒瞭,我以為未必不可以春風吹又生。一品四境,釋教的金剛不壞,道門的指叩長生,儒傢的天地共鳴以至法天象地,然後便是殊途同歸的陸地神仙,對尋常武夫而言,四境依次遞升,少有跳脫境界的怪胎,三教中人,拘束就要少很多,也不喜歡以陸地仙人自居。不管這次是提升境界還是實則跌境,我都算找到瞭一條路,就算是歧路,我也想要一口氣走到底,看看盡頭是什麼樣的風光。退一萬步說,徐驍也不過拿不上臺面的二品武夫,前段時間我跟徐北枳有過爭吵,誰都不服氣,其實心底我也認為他說得不錯,在其位謀其政,做北涼王還得靠謀略成事。一介匹夫,既然沒本事去兩座皇宮取人首級,也就沒太大意義瞭。”
徐北枳就站在不遠處,苦笑道:“實不相瞞,如今倒是覺得你說得更對一些。技多不壓身。”
徐鳳年問道:“咱們走這條線路?”
徐北枳沉聲道:“偃甲湖水師,將領是我爺爺的心腹門生,我原本獨身去北涼,就要經過這裡。”
徐鳳年笑道:“偃甲湖水師,這是北莽女帝為以後揮師南下做打算瞭。南北對峙,歷來都不過是守河守淮守江三件事,而其中兩件都要跟水師沾上關系,確實應該早些未雨綢繆。”
徐北枳聽到三守之說,眼睛一亮,可惜徐鳳年沒好氣道:“這會兒沒力氣跟你指點江山,再說瞭這三守策略出自我二姐之手,你有心得,到瞭北涼跟她吵去。”
徐北枳微笑道:“早就聽聞徐傢二郡主滿腹韜略,詩文更是盡雄聲,全無雌氣。在下十分仰慕。”
徐鳳年打趣道:“給你提個醒,真見著瞭我那脾氣古怪的二姐,少來這一套說辭,小心被一劍宰瞭。”
徐北枳收下這份好意,望向湖面,嘆氣道:“我爺爺一直認為北莽將來的關鍵,就是看董卓還是洪敬巖做成下一個拓跋菩薩,這次第五貉在你手上暴斃,可是給董卓解瞭燃眉之急,更祛除瞭後顧之憂。葫蘆口一役,董卓原本勢必和第五貉生出間隙,第五貉曾說隻要他在世一天,董卓這個女婿就別想把手腳伸進提兵山和柔然山脈,如今女帝為瞭安撫失去七千上下親兵的董卓,再加上她本就一直想要在南朝扶植一個可以扶得起來的青壯派,我估計柔然五鎮兩萬六千餘鐵騎,皆是要收入董卓囊中瞭。董卓一直缺乏重甲鐵騎,有瞭柔然鐵騎,如虎添翼。”
徐鳳年笑道:“徐北枳,董卓想要來跟北涼扳腕子,恐怕還得要個幾年吧?”
徐北枳瞪眼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徐鳳年嘴角帶笑點頭道:“教訓的是。”
徐北枳一拳打在棉花上,難受得厲害,冷哼一聲轉身進入船艙,繼續讀史明智去。
徐鳳年趴在欄桿上,看到一張面泛金黃的古板臉孔在與自己凝視對望。
徐鳳年伸手敲瞭敲它額頭,笑道:“算你還有點良心,沒有過河拆橋,也沒有落井下石。”
黏在戰船墻面上的陰物咧嘴一笑,這麼人性化的一個活潑表情,嚇瞭徐鳳年一跳。
徐鳳年問道:“既然你沒有離去,說明我還算是一份不錯的進補食材,還有潛力可挖掘?好事好事。對瞭,你真要跟我去北涼?”
躋身指玄圓滿境界的陰物元嬰僵硬點瞭點頭。
徐鳳年笑道:“我跟第五貉勾心鬥角,不亦樂乎,那叫惡人自有惡人磨。但咱倆不一樣,都是直來直往,我跟你說好瞭,隻要你護著我返回北涼,那件大秦青蟒甲就送你,以後你就當北涼王府是你的新巢,如何?”
仍然沒有說過話的陰物似乎想要以地藏相轉換歡喜相,徐鳳年一指按住,笑罵道:“別轉瞭,大白天的也滲人,我知道答案就行。”
四臂陰物悠悠然滑下船身,一襲朱紅袍子在湖中隱匿不見。
徐鳳年轉身靠著欄桿,看到青鳥的黯然,顯然吃瞭陰物的醋,徐鳳年幾乎想要捧腹大笑,不過知道她臉皮薄,也不揭穿,忍著笑意問道:“第五貉的腦袋收好瞭?”
青鳥點瞭點頭。
徐鳳年伸瞭個懶腰,“這趟北莽之行,慘是慘瞭點,時不時就給追殺,但也一樣收獲頗豐啊。”
這艘規模與春神湖水師黃龍規模相等的戰船緩緩駛向偃甲湖南端,三日之後,入夜,船頭站著一名近乎滿頭白發的年輕男子。
徐北枳在遠處喟然長嘆。
青鳥坐在船艙內,桌面上橫有一桿剎那槍。
公子才及冠,已是白發漸如雪。
徐鳳年雖未照過銅鏡,卻也知道自己的變化,隻是這三天一直臉色如常,心如止水。黑發成白霜,應該是喪失大黃庭以及殺死偽天人第五貉的後遺癥,隻是看上去怪異瞭一些,比起折壽六年,不痛不癢。還曾跟青鳥笑著說總能黑回來的,萬一黑不回來,剛好不用擔心以後當上北涼王給人覺得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老子頭發都白得跟你祖宗差不多瞭,辦事還能不牢靠?實在不行,拿上等染料塗黑也是很簡單的事情。徐鳳年安靜望向滿湖月色,相信停船以後,大致就沒有太多波瀾,可以一路轉進龍腰南部的離谷茂隆,趕在入冬之前,回到北涼王府。
徐鳳年輕輕出聲,“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如將軍在將軍臺上點雄兵。
十二柄劍胎皆如意的飛劍出袖懸停於空中。
已是劍仙境卻仍是最得指玄玄妙的鄧太阿見到此時此景,恐怕也要震驚於徐鳳年的養劍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