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卷 第一章 徐鳳年起程離京,幽燕莊驟生波瀾

冷冷清清的下馬嵬總算有瞭些人氣。

李玉斧已是火速離京,遠離是非之地。而沒瞭神荼的劍癡王小屏則留在瞭驛館,估計日後少不瞭為虎作倀的罵聲無數。王小屏進瞭一間側屋,閉門謝客。然後小和尚笨南北就火急火燎跑來下馬嵬,見著瞭世子殿下的慘淡景象後就直撓光頭。徐鳳年也不多嘴他在皇宮裡的兇險“吵架”,跟他約好一起出京,然後去一趟兩禪寺,不承想小和尚搖頭說道:“師父讓我跟殿下一起去北涼,讓我代他傳授頓悟之法。”

徐鳳年訝異問道:“你要是沒赴京面聖還好,可你才出京城就跟我去北涼,這不就等於挑明你們兩禪寺跟朝廷徹底鬧翻瞭?不怕兩禪寺被朝廷一怒之下封瞭正門?”

李子姑娘不樂意搭理這些事情,一門心思在院子裡堆雪人,後院的積雪被用光以後,先前還讓徐鳳年去外院甚至街上鏟雪,用籮筐裝回院子,當下已經被她堆出大大小小三十個雪人,那叫一個氣勢恢宏。

南北小和尚咧嘴笑瞭笑,“師父說封寺不打緊,反正寺裡和尚都餓不死,沒瞭理所當然的飽暖,苦時說法才心誠。”

徐鳳年無奈道:“你師父倒是心寬。”

笨南北一臉惆悵擔憂,“師父的頓悟,我就怕說不好。”

徐鳳年百無聊賴地躺在藤椅上,輕描淡寫地說道:“南北,要不你和李子還是別去北涼瞭。或者哪一天我想你們瞭,再邀請你們去北涼做客。”

李子姑娘已經用光所有積雪,大功告成堆出最後一個雪人,拍著凍紅的雙手走來,聽到這句話,愣瞭愣,先是氣勢洶洶想要反駁,繼而想起一事,嚇得臉色蒼白,猶豫不決。

顯然她後知後覺想起瞭那個笨南北成佛而去的噩夢。

徐鳳年平靜道:“我信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信不意味著就一定要認命,我不管你師父李子的爹到底怎麼個想法,你要是敢去北涼,我就能把你五花大綁丟到南海,東海也行。立地成佛的頓悟佛法,天大地大,北涼的確是最容易傳播的地方,但你也說過苦時說法心更誠,那麼就去北涼以外的地方吃苦去。北涼,暫時不對你們開這個門。”

除瞭說經說法一事,其餘事情都很笨的南北小和尚頓時陷入兩難境地。

徐鳳年不給他們多想的機會,繼續毫不留情說道:“你們這就馬上離開京城,免得被我牽累。”

李子姑娘紅著眼睛,咬著嘴唇。

徐鳳年板起臉道:“聽不懂逐客令?”

李子姑娘打著哭腔道:“我才一段時間沒見你,你就白瞭頭,萬一下次你說死就死瞭——我就隻有你和溫華兩個朋友,溫華又找不到——你讓我怎麼辦?”

徐鳳年欲言又止。

笨南北雙手合十,走到東西身邊。徐鳳年閉上眼睛輕聲道:“你們可以先途經西蜀入南詔,可以一路走到南海邊上。路是難走,但相對安穩。”

李子姑娘到底是初長成,由女孩變成女子瞭,這一次沒有撒嬌,也沒有糾纏,轉頭抹瞭抹眼淚,抽瞭抽鼻子,小聲道:“那我走瞭啊。”

徐鳳年始終閉目凝神,鐵石心腸。

她好不容易挪步到瞭後院門口,轉頭說道:“我真走瞭啊。”

徐鳳年無動於衷。

軒轅青鋒悄然白眼。

半晌以後,軒轅青鋒有些哭笑不得——一顆小腦袋探出門口,淚眼婆娑,然後又有一顆光頭也跟著鬼鬼祟祟探出來。

徐鳳年猛然站起身,兩顆腦袋嗖一下都躲瞭回去。

徐鳳年跨過門檻,見到她背對自己,走過去擰瞭擰她的耳朵,扳過她的身子,低頭柔聲笑道:“以前都是我送你禮物,這次你和南北去南海,記得順手幫我挑幾樣禮物,以後見瞭面,我會跟你討要的。我俗氣,禮物怎麼賊貴賊貴的怎麼來。”

李子姑娘低頭哦瞭一聲。

徐鳳年轉頭對南北和尚笑道:“那我就把這個妹妹交給你瞭,照顧好。記得一萬斤胭脂水粉,也比不得一個活人。”

南北和尚點瞭點頭。

送行到下馬嵬驛館門口,徐鳳年僅是揮瞭揮手就轉身。

留下一個哭得稀裡嘩啦的少女,和一個手足無措的年輕和尚。

回到院子,徐鳳年蹲在一個及膝高的小雪人面前,怔怔出神。

他的二姐徐渭熊從小便鬼怪精靈,少女時曾經在武當山真武大帝雕像背後刻有“發配三千裡”五字,當時武當山上道士隻當作稚童行事無忌諱,如今想來,聯系當年初次遊歷最遠三千裡之外,可算一語成讖。

軒轅青鋒問道:“你是真武大帝投胎?”

徐鳳年淡然道:“我身邊的人,就沒一個有好報的。我娘沒瞭陸地劍仙境界,我大姐命途多舛,我二姐差點死於梅子酒,我師父李義山病死,我弟弟也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為我入指玄。你不怕?”

軒轅青鋒如瘋子一般泛起由衷笑意,捧腹大笑,“怎一個慘字瞭得!我都要開心死瞭!”

徐鳳年重重吐出一口氣,沒有在意瘋婆娘的幸災樂禍,站起身,“回傢。”

天下符劍第一的神荼歸還真武大帝,趙丹坪臉色陰晴不定,默默心算天機,卻連苗頭都算不到。白蓮先生倒抽瞭一口冷氣,用疑問語氣念叨瞭一聲“劍癡王小屏”。孫堂祿和幾位起居郎都下意識低頭,望向腳尖,不敢多看一眼這種尚且不知是噩兆還是祥瑞的景象。面容酷肖龍虎山一位老祖宗天師的趙凝神癡呆站立,念念有詞,不斷搖頭。龍虎山力壓武當一頭後,占據運勢,龍池中紫金蓮花開朵朵,搖曳生姿。龍虎山真人更是英才輩出,而且又有趙姓與外姓相得益彰的傳統,齊玄幀斬魔之後,便有手捧拂塵做劍的齊仙俠享譽江湖,被譽為有望成為當代劍道魁首之一,名字取得極妙,齊仙俠果真有俠骨,更有仙氣。加上四位趙姓大天師健在,趙丹坪在京城鼓吹造勢,又有晚輩趙凝神橫空出世,更何況有白蓮先生一旁輔佐,龍虎山怎麼看都是氣運堪稱頗為鼎盛的時期。可面子十足,內裡卻讓天師府堪憂。龍池植有所剩不多的蓮花,仍是有繼續枯萎的慘淡跡象,這讓天師府黃紫貴人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陛下平靜地對趙丹坪道:“趙天師,去趟欽天監。”

趙丹坪領命急行而去。

趙篆即便當上瞭儲君,貌似還是當雅皇子時候的閑淡心態。皇帝轉頭笑道:“篆兒,你領著白蓮先生與凝神四處走走,若有何地何處不妥,回頭給朕寫一份折子。記住瞭,別找人代筆。”

趙篆苦著臉點頭。他這個太子和兩名道士在皇宮大內閑庭信步,走得漫無目的。趙篆突然笑問道:“白蓮先生,你說萬一徐傢嫡長子才是真武大帝轉世,那豈不是很棘手?”

白煜輕聲笑道:“天上做仙,落地為人。真是如此,也無妨。八百年前大秦皇帝以真武大帝投胎轉世自居,也一樣不曾統一北莽,隻能跟凡夫俗子一般抱憾辭世。”

趙篆問瞭個極為尖銳的問題:“先生,世人都羨仙人得長生,歷朝歷代都有皇帝苦求方士,或煉丹或訪仙,可沒有一個長生不老的,活過一百歲的皇帝都沒有,那你們龍虎山既然是道教祖庭所在,有沒有過真正證道長生的前輩天師?道教典籍上的飛升一說,孤是不太信的,白蓮先生你信不信?”

按照離陽宗藩法例,太子可自稱“孤”。

白蓮先生哈哈大笑,爽朗說道:“白煜年幼便被師父帶去瞭龍虎山,也曾問過他老人傢世上是否有仙人。我隻將師父言語轉述一遍。他說道士修仙問大道,就像那采藥人登山采藥,有些人很懶,但命裡有時終須有,入山一次就采得名貴藥材,滿載而歸,這類人,武當有洪洗象,白煜所在的龍虎山也有一位。但絕大多數人都是天道酬勤,時有時無,但終歸是有所收獲,像天師府四位大天師,就是如此,成為瞭山外世人眼中的活神仙,距離道教真人的說法,也隻差一線。更多人則無功而返,可經常登山,不說采藥,能夠眺望山景,就可視野開闊,心曠神怡。多走走不常走的艱辛山路,也能鍛煉體魄,延年益壽。先代前朝確實有許多蹩腳方士以長生術取媚帝王,惑亂朝廷,這在白煜看來有百害而無一益,後世人自當警醒,但龍虎山的內丹法門,不以‘長生’二字迷惑眾生,則有百利而無一害,不論帝王卿相還是販夫走卒,都可以學上一學,故而陛下當年首次詔我入京,與太子殿下一樣笑問我世上有無逍遙仙人,有無上乘長生術,我都回答沒有。實則飛升之事,神仙之人,白煜既然是修道之人,自然信其有。而帝王本分,不在自得滔天福祉,而在謀求天下太平。長生術就是逆天而行。皇帝奉天承運,才自稱天子,因此想要證道長生,就會尤為艱辛,更不為上天所喜。星鬥運轉,江河流走,廟堂帷幄,人生人死,皆在‘儀軌’二字。我朝儒傢排名猶在道教之前,便在於儒傢內仁義外禮儀,確是一方治國良藥。可天底下還是沒有醫治百病的藥方。道教清靜無為,是另外一方藥,東傳中原的佛教,其實也是。陛下滅佛,不是滅真佛,而是拔除那些偽經偽僧,何嘗不是為瞭以後讓太子殿下登基之時大赦佛門而為?良藥苦口,陛下用心亦是良苦,太子殿下韜光養晦,深諳黃老精髓,卻不可不細細體諒。”

太子趙篆當時聽佛道之辯心不在焉,白煜此時娓娓道來,則聚精會神,一字不漏。他環視一周,見四下無人,輕聲道:“父皇視青詞宰相趙丹坪為一介伶人,孤卻不敢如此對待白蓮先生!還望先生他日能夠入朝為官,不求自得長生,隻求萬民盡得福澤。”

他日,自然是他趙篆登基之時。

白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趙篆同樣會心一笑。

趙凝神始終神遊萬裡,對於太子和白蓮先生的聊天置若罔聞。

趙篆領著兩位天師府道人到瞭欽天監外便離去,白蓮先生望著規格逾矩的欽天監高樓,輕輕問道:“算出來瞭?”

趙凝神點頭道:“是徐鳳年無誤。”

白煜不驚不喜反而有些悲戚神色,喃喃自語:“難怪龍虎山初代天師顯靈龍池畫天書,留有‘馬踏龍虎’的讖語。不過人世藩王,尚且要王不見王。離陽正值天地人三才齊聚,也難怪你徐鳳年如此身世淒涼。身邊在意之人,可曾有一人得圓滿,得善終?”

白煜嘆息一聲,拍瞭拍身邊年輕道士的肩膀,“孤隱趙黃巢做得篡命之事,在地肺山都能養出一條惡龍,我就不信你我做不到。”

    

京城五十裡路程之外,有一座小鎮,當初離陽王朝平定中原,收納天下豪紳富賈匠人等三教九流入大甕,擴城之前,大量人流都隻得定居在城外,人去城空,久而久之,就轉手被後來勢力鳩占鵲巢。這座伏龍鎮勝在離京不遠,倒也繁華,依山傍水,一些好地段的府邸至今還被京城權貴占據,用作踏春避暑秋遊賞雪之用。伏龍鎮上一座鬧中取靜的客棧,來瞭個滿頭銀絲的老人,出手談不上闊綽,但氣韻極為不俗,掌櫃和夥計都望而生畏,平時一身灰衣的老人獨坐進食飲酒,都沒有誰敢上前搭訕。

然後又來瞭一對客人,跟灰衣老人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女子貌如天仙,背有一把修長華美的紫檀劍匣,如同仕女圖上走出的絕代佳人,可惜擁有生人勿近的凜冽氣質。

好似仆役的中年儒生則雙鬢霜白,坐在瞭灰衣老人對面。

灰衣老人平淡道:“曹長卿,跨過天象門檻成為儒聖,來我這兒耀武揚威來瞭?還是要阻攔我殺徐鳳年?”

已是儒聖的儒士淡然笑道:“恰好要等徐鳳年還一樣東西,就順路跟你敘舊而已。之後你們之間的恩怨,我不會插手。”

滿頭雪的韓貂寺瞥瞭一眼那位西楚亡國公主薑姒[P6標黃處作“薑泥”,請核實並統一。本名“薑姒”,兩個名字混用。],收回視線,“我韓貂寺雖是個閹人,卻也知道陛下不會虧待瞭天下百姓;你曹長卿雖說不是一己之私,卻是以一國之私害天下。復國?你就算是陸地神仙,真復得瞭?”

曹長卿搖頭道:“不盡人事,不知天命。”

韓貂寺冷笑一聲,起身後猙獰說道:“你跟徐鳳年說一聲,五百裡以外,一千裡之內,我跟他之間必定分出一個死活。”

曹長卿沒有言語。

韓貂寺丟下一袋子銀子在桌上,走出客棧。

曹長卿望向公主殿下,後者平靜說道:“他隻能由我來殺。”

曹長卿有些頭疼,“韓貂寺未必能殺徐鳳年。”

已是禦劍如仙人的年輕女子面容語氣古井不波,“我說話算數。”

曹長卿哪怕是連顧劍棠南華方寸雷都可擋下的儒聖,對此也毫無辦法。

六大藩王和幾位新王出京之前,兩輛馬車便率先悄然離開太安城。

馬夫分別是青鳥和少年死士戊。

劉文豹終於修成正果,挨瞭好幾天天寒地凍的老儒士得以坐入車廂,對面就是那位劍癡王小屏。劉文豹想跟這個號稱武當山上劍術第一人的江湖高人討教一些養生功法,可見到王小屏那死氣沉沉的模樣,還是打消瞭念頭,省得惹惱瞭這尊真人,被北涼世子誤以為自己順桿子往上爬。官場上胃口太大,不知足可是大忌。劉文豹窮困潦倒大半輩子,沒吃過豬肉卻也見過豬跑,守得雲開見月明之後,非但沒有志驕意滿,隻敢越發惜福惜緣。出瞭太安城城門,劉文豹掀開簾子,探出腦袋回望一眼,神情復雜。沒能當上名正言順的廟臣,說半點不遺憾那是自欺欺人,可一身縱橫霸學能夠在王朝西北門戶的北涼施展開來,那點可有可無的遺憾也就算不得什麼瞭。劉文豹放下簾子,老臉開花,笑容燦爛,狠狠揉瞭揉臉頰,幾乎揉得火辣生疼才罷手,靠著車壁,自言自語道:“北涼春暖花開之前,我劉文豹能不能有上自己的一輛馬車?嘿,咱也就這點指望瞭,官帽子大小,入流不入流,都不去想,是個官就成。”

前頭馬車內,徐鳳年和軒轅青鋒相對盤膝而坐,中間擱放瞭一隻托童梓良臨時購置而來的楸木棋盤,墩子嶄新。當下一味崇古貶今,精於手談的風流名士要是沒有幾張被棋壇國手用過的棋盤,哪裡好意思拿出來待客,因此就算這張棋盤材貌雙全,也並不名貴。軒轅青鋒對於弈棋隻是外行,好在徐鳳年也胡亂落子,二人鬥瞭個旗鼓相當,要不然以軒轅青鋒的執拗好勝心,早就沒心情陪徐鳳年下棋。軒轅青鋒棋力平平,可勝在聰明和執著,每一次落子都斤斤計較,反復盤算,此時遇上瓶頸,也不急於落子,雙指之間拈瞭一枚圓潤白子,望著棋盤問道:“徽山要是有一天過瞭朝廷的底線,被清算圍剿,你會不會把我當作棄子?”

徐鳳年斜靠著車壁,一隻手攤放在冰涼棋盅上,“我說不會你也不信啊!”

軒轅青鋒的思維羚羊掛角,說道:“你對那個李子姑娘是真好,我第一次看到你如此對待一個外人。”

徐鳳年打趣道:“吃醋瞭?”

軒轅青鋒抬頭冷冷看瞭他一眼。

真是個刻薄到不討任何人喜歡的娘們兒。

徐鳳年安靜等待她落子生根,緩緩說道:“你有沒有很奇怪徐驍能夠走到今天?他不過勉強二品的武力,春秋四大名將中就屬他最寒磣,不光是陷陣戰力,打敗仗也數他次數最多。傢世也不好,不說豪閥世族,甚至連小士族都稱不上,也就是平平常常的庶族寒門。徐驍當年早早在兩遼之地投軍入伍,也是無奈之舉。可就是這麼個匹夫,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帶兵打來打去,就給他打出瞭成就。我師父以前說過,徐驍當一名雜號校尉的時候,手底下不到一千號人馬,打仗最賣力,撈到的軍功卻最少——都給上頭將領躺著看戲就輕松瓜分大半。那些年他就隻做瞭一件事情——不斷拼命,然後從別人牙縫裡摳出一點戰功。他的戰馬跟士卒一樣,甲胄一樣,兵器一樣,從雜號校尉當上雜號將軍,再到被朝廷承認的將領,一點一點滾雪球,終於在春秋戰事裡脫穎而出。而且起先參與到其中,也不走運,頭三場惡仗,就差不多把傢底賠瞭個精光,一起從兩遼出來的老兄弟幾乎死得一幹二凈。徐驍說他年輕那會兒不懂什麼為官之事,就是肯塞狗洞,肯花銀子,自己從來不留一顆銅板,一股腦都給瞭管糧管馬管兵器的官老爺們。那次他是送光瞭金銀都沒辦成事,在一個大雪天,站成一個雪人,才從一名將軍手裡借來一千精兵,結果給他賭贏瞭,啃下瞭一塊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硬骨頭。我前些年問他要是萬一站著求不來,會不會跪下,徐驍說不會,我問他為何,他也沒說。徐驍年紀大瞭以後,就喜歡跟我嘮叨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說他年輕時候如何風流倜儻,如何招女子喜歡,如何拉大弓射死猛虎。這些我是不太信的,不過他說習慣瞭拿雪塊洗臉,能從草根樹皮裡吃出魚肉的滋味,醒來睜眼總感覺能看到刀下亡魂,我是信的。以前我總用‘好漢不提當年勇’這句話頂他,不知為何現在倒是真心想聽一聽他說那些陳年往事。”

軒轅青鋒想到瞭如何落子,卻始終手臂懸停。

徐鳳年自嘲道:“如今北涼都知道我曾經一個人去瞭北莽,做成瞭幾件大事,其實在那邊很多次我都怕得要死。遇上帶著兩名大魔頭護駕的拓跋春隼,差點以為自己死瞭;遇上差不多全天下坐四望三的洛陽,也以為差點就要死在大秦皇帝陵墓裡;在柔然山脈對陣提兵山第五貉,稍微好點。我以前很懷疑徐驍怎麼就能當上北涼王,隻有三次遊歷之後,才開始知道做人其實不過是低頭走路,說不定哪一天就能抬頭摸著天瞭。”

徐鳳年伸瞭伸手,示意胸有成竹的徽山山主下棋,“這些話我不好意思跟別人說,你不一樣,咱們說到底是一路貨色,所以我知道你肯定會左耳進右耳出。”

軒轅青鋒敲子以後,定睛一看棋局,就有些後悔。

徐鳳年笑道:“想悔棋就悔棋,徐驍那個臭棋簍子跟我下棋不悔十幾二十手,那根本就不叫下棋。”

軒轅青鋒果真拿起那顆白子,順勢還撿掉幾顆黑子,[P4標黃處,軒轅執黑。悔棋也應是撿去剛才落下的黑子。]原本膠著僵持的棋局立馬一邊傾倒。徐鳳年啞然失笑,軒轅青鋒問道:“你笑什麼?”

徐鳳年大大方方笑道:“我在想你以後做上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女子武林盟主,肯定會有不少年輕俊逸的江湖俊彥對你傾心,願意為你誓死不渝,然後我就想啊,我不是江湖中人,竟然都能夠跟你同乘一輛馬車下棋,而且你還極其沒有棋品地悔棋,覺得很有意思。”

軒轅青鋒冷笑道:“無聊!”

徐鳳年搖頭道:“此言差矣。”

軒轅青鋒說翻臉就翻臉,沒頭沒腦怒容問道:“言語的言,還是容顏的顏?”

徐鳳年開懷大笑道:“你終於記起當年我是如何暗諷你瞭?”

那一場初見,徐鳳年曾用“此顏差矣”四字來評點軒轅青鋒的姿色。

軒轅青鋒豎起雙指,拈起一顆棋子,看架勢是一言不合就要打賞給徐鳳年一記指玄。

徐鳳年神情隨意道:“不過說實話,當年你要是有如今一半的神韻氣質,我保準不說那四個字。我第一次落魄遊蕩江湖,滿腦子都是天上掉下來一個美若天仙的女俠,對我一見鐘情,然後一起結伴行走江湖,覺得那真是一件太有面子的美事,氣死那些年輕成名的江湖俠客。如今托你的福氣,完成瞭我一樁心願。”

軒轅青鋒臉色古怪,“你這樣的人怎麼都能偽境指玄又天象。”

徐鳳年落子一枚,扳回幾分劣勢,低頭說道:“提醒你別揭我傷疤啊。”

軒轅青鋒落子之前,又提走幾顆黑子,徐鳳年抬頭瞪眼道:“軒轅青鋒,你就不無聊瞭?!”

軒轅青鋒一臉天經地義,讓明知與她說道理等於廢話的徐鳳年憋屈得不行。

然後就是不斷悔棋和落子。

出瞭下馬嵬驛館,坐入馬車時便將西楚傳國玉璽掛在手腕上的軒轅青鋒驀地滿身陰氣瞬間炸開。

徐鳳年心知肚明,轉身掀開簾子,看到僻靜驛路上遠遠站著一名青衣儒士。

稍稍偏移視線,便是滿目的白雪皚皚。

一名女子蹲在雪地中,大概是孩子心性,堆起瞭雪人。

徐鳳年沒有下車,從軒轅青鋒手中接過玉璽,輕輕拋出,物歸原主。

馬車與那位儒聖擦肩而過時,將玉璽小心放入袖中的曹長卿溫潤的嗓音傳入徐鳳年耳中,“韓貂寺揚言會在五百裡以外千裡之內,與你見面,不死不休。”

軒轅青鋒望向這個出乎意料沒有下車的傢夥,“都不見上一面?真要如李玉斧所說,相忘於江湖。”

徐鳳年沒有說話。

軒轅青鋒陰陽怪氣嘖嘖幾聲,“那亡國公主還動瞭殺機,有幾分是對你,估計更多是對我吧。”

徐鳳年收拾殘局,將棋盤上九十餘枚黑白棋子陸續放回棋盒。

軒轅青鋒笑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西楚復國,跟你的黑子這般兵敗如山倒,你該怎麼辦?眼睜睜看著她如西蜀劍皇那樣的下場,劍折人亡?然後閑暇時念想幾下,不可與人言?”

徐鳳年抬起頭,看著這個女魔頭。

她還以顏色,針鋒對視,“不敢想瞭?”

徐鳳年笑瞭。

安靜收好棋子,放起棋盤,徐鳳年正襟危坐,“真要有那麼一天,我就在力保北莽鐵騎不得入北涼的前提下,帶去所有可以調用的北涼鐵騎,直奔西楚,讓全天下人知道,我欺負得薑泥,你們欺負不得。我徐鳳年說到做到!”

京城張燈結彩迎新冬,更在恭賀諸王離京就藩。這一日的黃昏好似床笫之後欲語還休的女子,褪去衣裳極為緩慢,一名衣著華貴的中年男子下車,踩在餘暉上緩緩走入飯館。屋內沒有任何一個自詡老饕的食客,都給門外掛起的謝客木牌攔在門外,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好在京城都知道九九館的老板娘架子比皇親國戚還大,習以為常瞭。跟男子差不多時分來到街上的食客,看到有人竟然入瞭屋子,就想著跟進去碰運氣,結果給幾名扈從手握刀柄,攔住去路,那些饞嘴食客瞥見這些扈從刀鞘裹金黃絲線之後,都嚇得噤若寒蟬,立即唯唯諾諾退去。

姓洪的俏寡婦施施然掀開簾子,涮羊肉的火鍋已是霧氣升騰,她隻是端瞭一些秘制的調料碗碟放在桌上。男子左手抬起虛按一下,示意女子坐下,然後夾起一筷子羊臀尖肉放入鍋中,過瞭好些時候也沒收回筷子。沒有坐下的婦人極力克制怒氣,以平淡腔調說道:“別糟蹋瞭肉。”

男子聞言縮回筷子,慢悠悠去各式各樣的精致碗碟中蘸瞭蘸,這才放入嘴中,點瞭點頭,確實別有風味。他一直動嘴咀嚼京城最地道的涮羊肉,卻沒有開口言語。婦人就一直板著臉站著。吃完瞭瓷盤裡光看紋理就很誘人的臀尖肉,男子就放下筷子,終於抬頭說道:“洪綢,你有沒有想過,當今天下,每一個離陽朝廷政令可及的地方,轄境所有百姓,都無一例外受惠於荀平。這一切歸功於他的死,歸功於朕當年的見死不救,歸功於朕登基以後對他的愧疚。”

被當今天子稱名道姓的女子冷笑道:“洪綢隻是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婦道人傢,顧不得大局,隻知道沒瞭男人,就隻能去怨恨那些害死他的王八蛋。今天之所以沒弄幾斤砒霜倒入鍋中,隻是知道毒不死你而已。”

這個男人自然就是當今的離陽天子。霧氣中透著股並不膩人的香味,勞累一天之後,吃上那十幾筷子,隻覺得暖胃舒服。他收回視線,對於婦人的氣話和怨恨並不以為意,隻是輕聲說道:“膠東王趙睢跟他說瞭幾句話,朕就讓他丟瞭所有軍權。”

女子淒然大笑,“你是當今天子,還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皇帝灑然笑道:“你高看朕瞭,天底下不能做的事情多瞭去,朕就不敢動徐驍,徐驍的兒子到瞭眼皮子底下,朕還是得忍著。”

她冷笑道:“坐龍椅的人,也好意思跟一個孩子鬥心鬥力。”

皇帝伸手揮瞭揮撲面而來的熱氣,側頭說道:“朕還是孩子的時候,也照樣是要提心吊膽,夾尾巴做人。太安城那些文人雅士都訴苦說什麼京城居不易,朕一直覺得好笑,因為天下唯獨皇宮最居不易。臣子們想的是活得好不好,皇宮裡頭,是想著能不能活。朕登基之前,告訴自己以後要讓自己的所有孩子不要過得跟他們父皇一樣,可真當上皇帝以後,才知道人力有窮時,天子天子,終歸還是凡夫俗子,也不能免俗。傢傢有本難念的經,朕是一傢之主,徐驍是,你洪綢也算半個,操持這個飯館,想必也有許多憤懣。比如你兢兢業業購置最好的羊肉,最好的鍋底,最好的調料,自認價錢公道,一分錢一分貨,可顧客肯定吃多瞭以後,就覺得你傢的涮羊肉其實就那麼回事,背後指不定還要罵幾句這婆娘心真黑,要不就是通往太安城的驛道出瞭狀況,導致你手頭缺貨不得不歇業時,更要罵你不厚道,憑什麼別傢飯館日日開張,就你九九館把自己當大爺?難保不會撂下幾句糟心話。將心比心便是佛心,道理是如此,可之所以是可貴的大道理,不正是因為它的易說難行嗎?而且天底下就數這些個道理最刺人,很多人不願意聽的,因為你說瞭,別人做不到,就尤為撓心撓肺。朕也是當瞭皇帝後,批朱過那麼多多年累積下來,比立冬那場大雪還多的諍言奏章,才深知個中滋味。”

皇帝沒有轉頭去看女子臉色,自顧自說道:“趙稚沒什麼說得上話的女子,又知道你不喜她當年行事,朕這次來,沒有別的意思,隻想替她與你知會一聲,她那麼做是不對,可回頭再做一次,她還是會那麼選擇。可她心底還是跟朕明知錯事而為之一樣,會難受。人非草木,都會有惻隱之心。朕說這些,不是想讓你原諒趙稚,好如初見。她這些年在宮中,所用銅鏡,依舊是你當年送她的那一柄,她記得清清楚楚,八分銀子。”

這位以勤政節儉和守業有術著稱的皇帝站起身,走向門檻時笑瞭笑,停下腳步,“朕要承認一件事,朕很嫉妒徐驍當年能跟先帝把臂言歡,甚至臨死前仍然不忘留下遺囑:徐驍必須早殺。一則利於朝廷安定,再則他好早些在下邊見著徐驍,如果真有陰冥酆都,也好一起在陰間繼續征伐,有徐驍輔佐,一定可以笑話閻羅不閻羅,否則沒有這名功勛福將,他不安心。但徐驍的兒子若是長大成人,一定要厚待。可惜瞭,老頭子臨終兩件事,朕這個當兒子的都沒能做到。”

走出飯館,皇帝沒有急於坐入馬車,而是緩行在寒風刺骨的冰凍河邊。河面上有許多頑劣稚童背著爹娘叮囑在鑿冰捉魚,大內扈從都不敢接近,隻是遠遠跟隨,隻有柳蒿師走在當今天子五步以外。

皇帝隨口說道:“柳師,一幹有望成才的柳氏子弟都已經被送往京城,無須擔心。”

既然已經被尊稱為師,年邁的天象境高手也就沒有如何興師動眾去謝恩,隻是重重嗯瞭一聲。

皇帝停腳站在河邊,捧手呵氣,自言自語道:“徐驍,要是你兒子死在你前頭,朕就賜你一個不折不扣的美謚。可若是你先身死,殺戮無辜謚‘厲’,朕就送給你這麼一個當之無愧的惡謚。”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驛路上兩輛馬車飛速南下,天空中有一頭神異青白鸞刺破雲霄。

去的是那座上陰學宮。瓜熟蒂落,再不摘,就過瞭好時辰。徐鳳年一心想要將梧桐院打造成另一座廣陵春雪樓,缺瞭她雖然稱不上無法運轉,但自己當傢才知油鹽貴,再者徐鳳年也不希望那名喜好抱白貓的女子在上陰學宮遭人白眼。徐鳳年此時跟青鳥背靠背而坐,一路欣賞沿途風景。死士戊少年心性,快馬加鞭,兩輛馬車在寬闊驛路上並駕齊驅。青鳥總給外人不近人情的表象,可一旦被她自然而然接納,則可謂善解人意入骨。她向少年打瞭個手勢,戊咧嘴一笑,兩人躍起互換馬車。徐鳳年略微挪瞭挪位置,側身坐在少年身後。

少年戊欲言又止,揮鞭也就不那麼順暢。徐鳳年笑問道:“有話就說。”

連姓名都不曾有的少年輕聲問道:“公子,我不喜歡車廂裡那紫衣婆娘,打心眼裡討厭她。”

徐鳳年好奇問道:“為何?”

少年戊就是爽利人,既然張瞭嘴,也就竹筒倒豆子,抱怨道:“這婆娘誰啊,不就是一屁大小山頭的女匪嘛,憑啥在公子面前橫眉瞪眼耍橫,換成是我,早一腳踹下馬車瞭。一點都不知足,就算她是跟公子你做買賣,那也是她占瞭天大便宜,怎麼到你這兒反倒成瞭天大人物瞭,搞得她是皇後娘娘似的。公子啊,不是我說你,對女人就不能這麼寵,再說瞭,她也沒啥好看的,我瞅過幾眼,也沒見她是屁股翹瞭還是胸脯大瞭,也就一張臉蛋說得過去,可公子你又是什麼人?頂天立地,天底下除瞭你誰敢去殺皇帝老兒的兒子。公子,你說是不是?”

徐鳳年哈哈大笑,“你這拍馬屁功夫是和誰學來的,一塌糊塗。”

少年戊轉頭一臉幽怨,“公子,我說正經的!”

徐鳳年斂去大半笑意,瞇眼望向遠方,可惜沒有下雪,也就沒有那雪花大如手的美景瞭,他輕聲微笑道:“其實不光是你,也沒有誰會喜歡她這麼個娘們兒。”

少年戊一揮馬鞭,“對啊,那公子你咋就處處順著她?該不會是真喜歡上她瞭吧?那我可得說句良心話,公子你這回岔眼瞭,不值當!”

徐鳳年也不怕車廂內女子是否動怒,腦袋靠著車壁,“去年之前,全天下也沒有幾個人喜歡過我。這算是同病相憐。”

少年戊一副懵懂表情,明明知道公子說瞭個道理,可就是不理解,隻是哦瞭一聲,接受得十分勉強。

徐鳳年玩笑道:“很多人和事情,就跟女子懷胎十月一樣,得慢慢等,急不來。”

少年戊嘿嘿笑道:“公子要是讓那娘們兒大瞭肚子,然後拍拍屁股一走瞭之,就解氣瞭。”

徐鳳年拿北涼刀鞘拍瞭一下少年的腦袋,“不知死活,她可是指玄境的女魔頭。”

徐鳳年有些納悶,車廂內的徽山山主竟然破天荒沒有動怒,甚至連出聲都欠奉。

車內,紫衣女子對鏡自照,寂靜無聲。

如同水聲冰下咽。小雪時分,今年南方竟是罕見的雪花大如稚童手。.

大雪之下,便是驛道也難行。距離上陰學宮還有一個節氣的路程,兩輛馬車走得急緩隨意,大雪阻路,恰好到瞭一座臨湖的莊子附近,就折路幾裡去借宿。看這樣的大雪,沒有兩三天恐怕是下不停,不是逗留一宿就能起程的,因為從官道驛路轉入私人府邸開辟出來的小徑,行駛起來尤為坎坷,其實以朱袍陰物和武當王小屏的修為,倒也可以讓路上厚達幾尺的積雪消融殆盡,隻是那也太過驚世駭俗,徐鳳年也不想如此招搖行事,五六裡雪路,竟是硬生生走瞭將近一個時辰。

莊子懸有一塊金字匾額,徐鳳年是識貨人,一看就知是出自寫出天下第四行書《割鹿祭文》的董甫之手。幽燕山莊,一個出過父子武林盟主的大莊子,傢學源遠流長,是江湖上少有的以一傢之力問鼎過江湖的宗門,內外兼修,長於練氣和鑄劍。幽燕山莊的龍巖香爐曾經跟鑄出霸秀劍的棠溪劍爐齊名,隻是棠溪劍爐已成廢墟,龍巖香爐雖未步其後塵,可惜也是閉爐二三十年,近甲子以來這座莊子也不曾出過驚才絕艷之輩,隻是靠著祖輩攢下的恩蔭辛苦維持,不過在一州境內,仍是當之無愧的江湖執牛耳者,不容小覷。

徐鳳年走下馬車。

山莊自掃門前雪,哪怕如此磅礴大雪,莊子前仍是每隔一段時辰就讓仆役勤快掃雪,使得地面上積雪淡薄,足可見其底蘊。

兩輛馬車在這種天殺的光景造訪山莊,在大門附近側屋圍爐取暖的門房趕忙小跑而出,生怕怠慢瞭客人。幽燕山莊素來口碑極好,對府上下人也是體貼細致入微,入冬以後,未曾落雪,就已送出貂帽厚衣,還加瞭額外一袋子以供禦寒開銷的碎銀。作為正門的門房,張穆也算是一員小頭目,又是莊子的門面角色,貂帽質地也就格外優良,還得以披上一件狐裘,便是尋常郡縣的入品官吏,也未必有他這份氣派。張穆迎來送往,見多瞭官府武林上的三教九流,兩輛馬車並不出奇,不過是殷實小戶人傢的手筆,可那幾位男女,可著實讓練就火眼金睛的張穆嚇瞭一跳:為首年輕男子白頭白裘白靴,腰間懸瞭一柄造型簡單的刀,一雙丹鳳眸子,俊逸得無法無天——莊子上的小主人已經算是難得的美男子,比之似乎還要遜色一籌。白頭年輕人身邊站瞭個紫衣女子,且不說相貌,端是那份古怪深沉的氣度,怎的像是自己年幼時見著的老莊主,打心眼裡就畏懼忌憚?才看一眼,就不敢多瞧瞭。年輕男女身後還有一位健壯少年,以及一名辨識不出深淺的枯寂男子,還有一位凍得哆嗦搓手直跺腳的年邁儒士。

張穆肚子裡犯起嘀咕:都是生面孔,該不會是快過年瞭,來莊子借劍觀劍的棘手人物吧?幽燕山莊藏劍頗豐,俱非凡品,許多在江湖上久負盛名的劍客都喜歡來這裡借劍一飽眼福,當代莊主又是一擲千金的豪氣性子,交友遍天下,觀劍還好,若是遇上借劍之人,多半也就有借無還瞭,使得莊子的藏劍日漸稀少。老莊主手上傳下九十餘柄名劍,如今已經隻剩一半不到,這還是賢淑夫人不惜跟莊主幾次吵架,才好不容易將幾柄最為鋒利的絕世名劍封入劍爐舊地,否則免不得給那些江湖人糟蹋瞭去。

徐鳳年輕輕抱拳,略顯愧疚道:“恰逢大雪攔路,無法繼續南下,在下徐奇久仰幽燕山莊大名,就厚顏來此借宿一兩日,還望海涵。”

張穆聽著像是一口太安城的腔調口音,聽著不像是刻意登門索要名劍的人物,如釋重負。莊主喜好迎客四海,張穆耳濡目染,下人們也都沾染上幾分豪爽,隻要不是那些沽名釣譽還喜歡占便宜的所謂劍客,張穆其實並不反感,加上眼前幾位氣韻不俗,極為出彩,言語神態又無世傢子的倨傲自負,張穆也就親近幾分,正猶豫要不要開口讓他們稍等片刻,好讓手下去稟告一聲,可覺得讓這幾位遠道而來借宿的客人在大雪天等在外頭,於情於理都不合適,萬一真要是權貴子弟,就要給幽燕山莊引來沒有必要的禍水瞭,可自作主張領進瞭門,出瞭狀況,計較到他頭上,他一個小小門房也吃罪不起啊。正當張穆不露聲色左右為難之際,那位姓徐的公子已經微笑道:“勞煩先生跟莊主通報一聲,在下在此靜等就是,若是有不便之處,也是無妨,徐奇能見到董甫的行書,乘興而來,哪怕過門而不入,亦是乘興而去。”

這位公子哥心性如何,張穆不敢妄自揣度,可細事上講究,上道!張穆心裡舒服,也就畢恭畢敬抱拳還禮,順水推舟笑道:“鬥膽讓徐公子等上稍許,張穆這就親自去跟莊主說一聲。”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掌,示意門房不用理會自己這夥人,然後安靜立於風雪中,遠遠仰頭欣賞匾額上“幽燕山莊”金漆四字,隻覺字體順暢而腴潤,深諳中正平和之境界。約莫一炷香工夫,張穆就小跑而出,步伐快速輕靈而不急躁,顯然是登門入室的練傢子,不是尋常江湖上那些胡亂杜撰幾套把式就去自封大俠的傢夥可以比擬。他身後跟著一名大管傢模樣的身披黑狐裘子的老者,見到徐鳳年一行人之後,抱拳朗聲道:“徐公子快快請進,這次委實是幽燕山莊失禮瞭。在下張邯,這就給公子帶路,府上已經架起火爐溫上瞭幾壺黃酒。”

徐鳳年笑著還禮道:“徐奇叨擾在前,先行謝過幽燕山莊借宿之恩情。”

莊子管傢連忙一邊領路,一邊擺手笑道:“徐公子莫要客氣,隻是有招待不周之處,還希望公子盡情開口,幽燕山莊雖非那世傢門閥,可隻要貴客臨門,是向來不吝熱情的。”

徐鳳年笑著點瞭點頭,一行人跟著張邯跨過側門門檻——正門未開,也在情理之中,一座府邸儀門,可不是對誰都開的,就像北涼王府開儀門的次數就屈指可數,得此殊榮者,無一不是離陽王朝或明或暗的拔尖人物。徐鳳年這幫連名字都讓幽燕山莊沒有聽說過的陌路過客,能夠請得動大管傢親自出門迎接,這份禮遇真不算寒磣瞭。徐鳳年過門以後,會心溫醇一笑,有著不為人知的隱秘——老黃劍匣藏六劍,其中一把便出自幽燕山莊的龍巖香爐,命名沉香。一路仿佛沒有盡頭地穿廊過棟,終於被領到一棟可以飽覽白雪湖景的臨湖院子,院門石刻“尺雪”二字,真是應景,便是出身優越素來眼高於頂的軒轅青鋒,也挑不出毛病,入院之前,還回望瞭一眼大雪紛飛墜水的龍跳湖。幽燕山莊依山傍水,臥虎山有一脈延伸入水,如睡虎棲息,眺望而去,山頂建有賞湖角亭。

除瞭常年打理幽靜院子的既有兩名妙齡丫鬟,張邯還特意帶來瞭幾名原本不在尺雪院子做事的女婢,也都姿色中上,興許是知道攜帶瞭“傢眷”,院內院外一起五六個莊子女婢,都是氣質嫻靜端莊,非是那種一眼可窺出媚態的狐媚子。張邯進院卻不進屋,面帶笑意對徐鳳年說道:“徐公子,莊主不巧有事在身,無法馬上趕來面見,公子見諒。”

徐鳳年搖頭道:“本就該徐奇親自去拜會莊主,若是莊主親臨,在下可就真要愧疚難當瞭。張老先生,隻需閑暇時告知徐奇一聲莊主何時得空,在下一定要親自去攜禮拜謝,隻是沒料到大雪封路,耽擱瞭既定行程,不得已借宿得匆忙,禮輕得很,實在是汗顏。”

張邯心情大好,哈哈笑道:“來者是客,徐公子客氣瞭,客氣瞭啊。”

說實話,張邯委實是氣惱瞭那些所謂的狗屁江湖豪客,看似大大咧咧,一照面就跟莊主兄弟相稱,大言不慚,什麼他日有事定當兩肋插刀的話語,其實精明得連他這個山莊大管傢都自慚形穢。這幫子人在莊子裡一待就是少則幾旬多則個把月,混吃混喝,吃相太差,稍有無意的怠慢,說不定就跑去莊主跟前陰陽怪氣幾句,更有甚者,曾經有個也算享譽東南江湖的成名刀客,都五十幾歲的人瞭,竟然做出瞭欺辱莊上女婢的惡心人行徑,至於那些慕名而來的劍客遊俠,誰不是沖著莊子裡的藏劍而來,小算盤打得噼裡啪啦,莊主又是那種拉不下臉的好人,張邯終歸隻是一個下人,就算狠下心去唱白臉,也唱不出花來,這些年著實委屈瞭持傢有道的夫人。今天撞上這麼個懂禮識趣的徐公子,讓張邯心中大石落地大半,畢竟幽燕山莊想要東山再起,需要的還是那些腳踏實地的江湖朋友,多多益善,若是傢中父輩握有實權的官宦子弟,對幽燕山莊而言,更是無異於雪中送炭的極大幸事。

張邯輕輕離去,五名女婢都美目漣漪,忍不住多看瞭幾眼那名狐裘公子——真是俊,而且不是那類脂粉氣的俊俏,而是滿身英氣。三名外院丫鬟原本還有些怨言,天寒地凍誰樂意伺候外人?親眼見著瞭徐鳳年之後,滿心歡喜就直白地洋溢在她們那三張美艷臉蛋上。這光景讓少年戊看著就偷著樂,我就說自傢公子哥到哪兒都吃香。他忍不住剜瞭一眼紫衣女子,後者敏銳察覺到少年死士的眼神,視線交錯,說不清道不明,最不濟沒有太大殺意,少年愣瞭一下,這鬼氣森森的婆娘轉性瞭?竟然沒有打打殺殺的跡象?

小院果真溫好瞭幾壇莊子自釀的上等沉缸黃酒,火爐中木炭分量十足,屋門半開,依然讓人感到暖洋洋,透過院門就可以看到一院門的銀白湖景。院子不大,也就兩進,屋子足夠,還不給人冷清寂寥的感覺。一直在尺雪小院做活的兩名丫鬟去忙碌瞭,其實院子本就潔凈,無非就是做個樣子,好讓客人覺著莊子這邊的殷勤善意。三名串門女婢則伺候著黃酒和貴客。徐鳳年笑著問過她們是否飲酒,能否飲酒,她們相視一笑,婉約點頭以後,其中一位開口隻說可以喝上一兩左右的酒,不敢多喝,否則給管事撞見,少不瞭訓話。徐鳳年就多要瞭幾隻酒杯,客人和女婢一起共飲黃酒,其樂融融。劍癡王小屏不喝酒,去瞭屋子閉門閉關。

劉文豹都喝出瞭通紅的酒糟鼻子,一直念念有詞,都是飲酒的詩文佳篇,讓幾名誤以為他是賬房老先生的丫鬟都覺得有趣。

徐鳳年笑問道:“入院前,看到湖邊系有小舟,這種時分能否去湖上?”

一名膽子大些的女婢秋波流轉,嗓音柔和,“啟稟徐公子,莊子上就有專門的搖舟人,隻需奴婢去知會一聲,就可以入湖垂釣,在舟上溫酒也可。可這會兒雪太大瞭,公子要是湖上垂釣,就太冷瞭,得披上內襯厚棉的蓑衣才行。”

徐鳳年點頭道:“那就麻煩你們取來蓑笠,搖舟就不需要瞭。”

身段婀娜的女婢應諾一聲,起身姍姍離去,沒多久又搖曳生姿而來。青鳥起身給公子披上厚重蓑衣,徐鳳年拎著精巧的竹編鬥笠,還有一盒早準備好的精制魚餌,走出院子。除瞭軒轅青鋒,一行人送到瞭湖邊,徐鳳年單獨踩上小舟,笑著對眾人揮揮手。五名女婢隻顧著癡看那位公子哥的神仙豐姿,心想著什麼人靠衣裝佛靠金妝,這位徐公子便是披上蓑衣,那也是怎麼看都俊逸。

她們都沒有留心到這個叫徐奇的白頭年輕人登舟之後,不見搖動木櫓,小舟便已輕輕滑向湖中。

大雪大湖,孤舟蓑笠。

一竿獨釣寒江雪。

女婢們回過神後,久久不肯離去,等到實在熬不過大雪冬寒,隻得戀戀不舍返回尺雪小院。

半個時辰後,一群白衣人踩水而至,男女皆有,翩翩如白蝶,氣韻超凡脫俗。

飄飄乎如登仙。

這群仙人輕靈踩水,一掠便是五六丈,高高掠過瞭小舟,直撲幽燕山莊。當那群如同仙人的白衣男女氣勢洶洶撲向臨湖山莊時,臥虎山亭中站著一名年輕俊美男子,腰間佩有一柄出自龍巖香爐的名劍,銘刻古篆“無根天水”四字,他正巧看到湖面上白蝶點水的一幕,頓時拳頭緊握,一身陰鷙氣焰,憤怒中帶有驚懼。世人皆言上古有仙傢,超塵脫俗,隱世時餐霞飲露,與世無爭,隻要現世,那就是吸為雲雨,呼為雷霆。居高臨下獨站亭中的年輕人作為幽燕山莊的少主,眼界奇高,自然不會將那群白衣人誤認仙人——不過春秋之中分裂南北兩派的練氣士而已,北派以太安城欽天監為首,廣陵江以北,都淪為朝廷走狗,勤勤懇懇替趙傢天子望氣觀象,久為詬病;南方相對凋零散亂,以南海白瓶觀音宗為尊,蟄居海外孤島,為人處世,形同散仙。

這十幾位由一名練氣宗師領銜而至的練氣士,無疑是高高在上的仙島出世人。之所以如此興師動眾,離開南海重出江湖,圖謀的正是龍巖香爐隱蔽所鑄的符劍。這是一樁南海願打山莊卻願挨的強橫買賣。當年有南海女子白衣赤足入江湖,才入武林便被驚為天人,無數俠士才俊對其頂禮膜拜,若非被那一代劍神李淳罡給打哭瞭回去,說不定還會有更多讓人津津樂道的仙人事跡流傳至今。幽燕山莊的老莊主當時便是其中一位仰慕者,如今的莊主張凍齡繼承父願,雇船出海訪仙士,遭逢百年難遇的龍卷,給一名觀音宗女子練氣士所救,因緣巧合,相互愛慕,私奔回山莊。二十五年前觀音宗一位練氣大傢悄然殺到,要那名女子自盡,癡情人張凍齡為此不惜封掉代代相傳的鑄劍爐,答應隻為觀音宗鑄造符劍八十一柄,以換取妻子性命,他日若是鑄劍不成,他可以與妻子一同赴死。鑄劍本就不易,練氣士所需的上乘符劍更是難上加難,二十五年後,不過鑄成三十六把符劍。幽燕山莊搖搖欲墜,已是近乎傾傢蕩產,少莊主張春霖對這些要債索命的南海練氣士如何能不深惡痛絕?難道真要他眼睜睜看著爹娘殉情?

一對年近五十卻不顯老的男女緩緩登山。男子相貌粗獷,生得豹頭環眼,有驍勇莽夫之惡相,神情氣色卻恬淡,牽手入亭,偶爾側頭望向妻子,盡是粗中有細的鐵漢柔情。婦人跟兒子張春霖有七八分形似神似,衣著素雅,端莊貌美,面對大難臨頭的死局,不懼死,卻充滿瞭無聲的愧疚。一起進入亭子,張春霖咬牙切齒,紅著眼睛,賭氣地撇過頭去。婦人走去攏瞭攏兒子的上品遼東狐裘,輕聲說道:“是娘不好,耽誤瞭你爹不說,還禍害瞭山莊祖業。”

幽燕山莊莊主張凍齡微微瞪眼道:“說這些做什麼,什麼耽誤禍害,盡說胡話。張凍齡能找到你這麼個好媳婦,已經是祖墳冒青煙,再有半點怨言,可就要挨雷劈瞭。”

張春霖雖然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禮,滴水不漏,可與自己爹娘也無須帶上溫良面具,眼眶濕潤望向父親張凍齡,“都怨你,劍術平平,一輩子隻知道鑄劍,連娘親也護不住!”

張凍齡啞口無言,也不覺得在兒子面前要裝什麼力拔山河的英雄好漢,隻是嗯瞭一聲。

婦人面冷幾分,沉聲斥責道:“春霖,不許這麼說你爹!”

張春霖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哽咽道:“其實都怪我,是我護不住爹娘。我是個孬種,這會兒手還在顫抖,握不穩劍,更不敢對那幫人拔劍。”

張凍齡輕輕一笑,眼神慈祥,摸瞭摸兒子的腦袋,“有爹在,天塌下來都該爹第一個扛著。春霖,咱們江湖人啊,尤其是練劍,總不可能誰都是一品高手,更不能奢望什麼劍仙境界,不做虧心事就足夠,不怕鬼敲門。嘿,這些逍遙海外的練氣士也算是江湖上所謂的神仙瞭,被神仙敲門討債,我跟你娘走得不冤枉。你雖說已經及冠有些年頭,可也不用太過自責,更別一心想著報仇,爹娘這二十幾年,都是賺的,再說還有瞭你,都賺到姥姥傢嘍,你要是在爹娘走後活得鉆牛角尖,爹娘在下邊才不安心。爹是粗人,這輩子隻會打鐵鑄劍,也沒教你什麼為人處世的道理,說不來半句金玉良言,但有一件事你要牢記,世上有心無力的事情太多瞭,做人不能把自己活活憋死,那才是真的枉費投胎來世上走一遭。”

這輩子頭回流淚的張春霖抬起頭,淚眼模糊,“爹,我真的不甘心啊。”

極少對兒子擺老爹架子的張凍齡平靜道:“不甘心也要活下去。”

婦人動作輕緩地拿袖口擦去兒子的淚水,轉頭望向湖上獨坐小舟垂釣的蓑笠人,不想父子深陷沉痛,轉移話題皺眉問道:“那陌生人是誰?”

張凍齡咧嘴笑道:“大雪封路,來莊子借宿的一夥客人。聽張邯說不俗氣,以他的眼力,連身手高低都沒看清,想必是不簡單,若是往常,我肯定要結交一番,到時候又免不瞭被你一頓說教。我啊,就是這種狗改不瞭吃屎的犟脾氣。這些年苦瞭你,有句俗語不是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說的就是媳婦你呢。”

婦人強顏歡笑,輕輕搖頭,然後握住他和兒子的手。

張凍齡呼出一口氣,“你我下山吧,要是不小心讓客人跟觀音宗起瞭沖突,我良心難安。春霖你就別露面瞭,爹娘做好最後一次迎客,以後就是你當傢瞭。”

張春霖一手握緊古劍,眼神堅毅道:“我一同下山!”

張凍齡為難之時,眼角餘光瞥見湖面動靜,驚訝咦瞭一聲,然後瞪大眼珠,一臉震驚。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