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練氣士在湖上蜻蜓點水,漫天風雪自然而然遠離他們身軀幾尺之外飄落,為首仙傢臨近幽燕山莊不足三十丈。尾上一名年輕女子練氣士踩水躍過小舟之前,俯瞰瞭一眼那名無動於衷的男子,盤膝而坐,披有一件厚實蓑衣,頭頂鬥笠,有兩縷出乎尋常年齡的白發從鬢角輕柔垂下,一眼望見漁客面容,十分年輕,以俗世眼光看待,皮囊異常出類拔萃,以至於不穿鞋襪的她躍過小舟之後,仍是回首望去一眼,隻覺得這傢夥該不會是嚇傻瞭,還是沉醉於湖上垂釣,真的什麼都沒有看見?
寒江之上孤寂而坐的徐鳳年一直屏氣凝神,對這些踏湖飄搖的白衣練氣士視而不見,哪怕被他們“踩”在腳下也不曾有絲毫氣機動靜,甚至刻意讓胃口大開而蠢蠢欲動的陰物隱匿起來。一則徐鳳年隻是中途借宿幽燕山莊,不想多事,萬一這些世俗眼中的仙士仙子是山莊需要掃榻相迎的貴客,徐鳳年不覺得讓嘴饞的徐嬰大開殺戒,是為客之道。二來徐鳳年敵視的僅是京城欽天監,南邊的練氣士跟他無冤無仇,相逢是緣,就當一並觀仙賞景瞭。
隻是當徐鳳年感受到這夥白衣仙傢流露出一絲與身份不符的殺機後,就不再一味藏拙,摘下鬥笠,一葉扁舟如箭矢飛速倒退,在湖面上劃出一道美妙漣漪。
剎那之間,小舟在出湖二十丈處急停,恰好擋住為首練氣宗師的落腳點。
面容枯肅的白衣老婦人微皺眉頭,身形驟停,與身畔大雪一起飄落在湖面上。她身後十幾位相對年輕的仙傢相繼停足。
這幫練氣士踩在湖面之上,紋絲不動,如白蝶停鏡面。
幽燕山莊臨湖院落不知誰率先看到這一幅玄妙景象,幾聲驚訝之後,沒過多時就陸續走出院門,駐足遠觀,很快人頭攢動,既有府上清客仆役,也有莊主“托孤”的遠朋好友。
徐鳳年平淡道:“是幽燕的客人,在下歡迎至極,若是尋釁,可就要坐下來慢慢聊,好好說道說道瞭。對瞭,你們既然能站在湖上裝神仙,想必道行不差,坐著屁股也不會冷吧?”
氣息枯槁的老婦人眉頭皺得更緊,身邊大多數練氣士也都面容不悅,唯獨最後那名獨獨赤足的白衣女子發出一聲輕笑。
一位約莫三十歲的白衣仙子悄然轉頭,無奈瞪瞭她一眼,後者迅速板起臉,可惜一雙笑意不減的秋水長眸泄露瞭天機。
十六人都背有一柄或是數柄長短不一的符劍,或從歷代古籍記載仙人手上傳承下來的桃木劍,或是擁有千年歲月的青銅古劍,便是“新”劍,那也是以甲子計算。
相傳練氣士修道之法獨樹一幟,專門在洞天福地百丈之上當空采集天雷,以秘術制成雷珠,一擲之下,威力巨大,當真如同平地開雷。或是最早一縷朝霞映照東海,收入符鏡之中,一照之下,陰邪穢物無不灰飛煙滅。更有收集無主魂魄共赴酆都以陽身入陰間積攢陰德的神奇說法。總之高明練氣士的玄妙手段,層出不窮,常人隻會感到匪夷所思,也就由衷敬若神明,視如替天行道的仙傢。其實練氣士出自上古方士,跟道門煉丹真人有些相似,隻不過練氣士這條羊腸小道走得更窄更遠。
一名年輕男子練氣士冷聲道:“讓開!”
徐鳳年自來便是軟硬不吃的無賴性子,笑道:“問過我。”
然後輕輕拍瞭拍腰間北涼刀,“再問過我的刀。”
老婦人雖然是世間寥寥無幾的頂尖練氣大傢,卻沒有一味盛氣凌人,淡然道:“去幽燕山莊,隻是按約取劍。年輕人,願意拔刀相助落難人,是好事,可也須講理。”
徐鳳年站起身,拍瞭拍蓑衣肩頭積雪,“我認識的一位前輩,曾經從幽燕山莊拿到一柄好劍,你們取劍可以,拿走便是,可要仗勢欺人,我還是那句話,問我,問我刀。”
先前那位冰冷言語的男子練氣士更是不遮掩他的怒氣。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人頭搶地。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
在凡夫俗子看來,仙傢一怒,何嘗比天子一怒輕巧閑淡瞭?
世人都曉神仙好,就是知道仙傢的高高在上,全然不輸帝王將相。
這位練氣士不掩本心,怒氣勃發,身邊狂風驟雪飄蕩不止。
他怒極而笑,朗聲大笑道:“大膽豎子,你可是想要與我席地而坐論道論道?好,那我就給你一坐!”
白衣仙傢果真坐下。
如一座山嶽驀然填江海。
除瞭為首老婦人,其餘練氣士都拔高腳尖離湖幾尺。
湖面翻搖,氣勢駭人。
可讓這人無比尷尬的是,他附近湖面都劇烈晃動瞭,那一葉小舟竟是如同出湖在岸,巋然不動!
徐鳳年不去用刻薄言語當面挖苦那個弄巧成拙的練氣士,隻是瞇眼抬頭望向鵝毛大雪,自言自語道:“有個吃劍的老前輩說過一句話,讓我心神向往得很:天上劍仙三百萬,遇我也須盡低眉。真是應景啊。”
徐鳳年收回視線,解下蓑衣後,很欠拾掇地笑瞇瞇道:“來來來,先問過我,才有資格再問一問我腰間北涼刀。”
張春霖怒道:“這人瘋瞭不成?”
莊主張凍齡也是不看好,憂心忡忡。婦人是觀音宗一位練氣大傢的親傳弟子,有望繼承衣缽接手師傳,這也是當年觀音宗勃然大怒的緣由。天下習武人號稱百萬,如她這種珍稀角色,一直被視為“萬金難買之胚”。婦人墜入情網之後,一心相夫教子,修為早已如漏壺滴水散盡一空,可眼光還在,同樣不覺得那客人可以討得瞭半點好處,須知十六位練氣士中的老婦人,不僅在觀音宗地位超然,在整個南方練氣士中也是輩分奇高,看上去是古稀老嫗,實則活瞭將近兩甲子的漫長歲月。武道上可能還會拳怕少壯,可練氣一事,卻是毫無疑問的愈為年老愈是老辣。像那劍道,跟觀音宗有一樁天大宿怨的李淳罡可以三十歲之前走上鰲頭,登頂四顧之後無人比肩,可練氣士,千年以降,隻有寥寥幾人在三十歲之時孕育出大氣運,江湖喜好用百年難得一遇盛贊某人的無上天賦,之於練氣,以千年一遇四字形容都不過分!李淳罡恰好便葬送瞭這樣一位半國疆土亦不換的天縱之才。
張春霖當下就率先走出涼亭,“我去攔下那瘋子,幽燕山莊的禍事,萬萬沒有理由讓外人來扛。”
張凍齡和婦人相視欣慰一笑,攜手下山。
初生牛犢不怕虎,那是因為不曾入山,不知道吊睛大蟲的厲害,張春霖由於傢世淵源,對練氣士畏懼至極,以至於拔劍都不敢。要清楚張凍齡自嘲“打鐵匠”,劍道造詣平平,可張春霖天資極佳,在弱冠之年便已經隻差小宗師境界一層紙,這五年更是不敢有絲毫懈怠荒廢,練劍入癡,可對上那批南海遠道而來的白衣仙傢,仍是不敢一戰。所以當他看到湖上小舟攔路,就有些氣惱這借宿客人的不知好歹,更多還是擔心那孤舟垂釣的白頭男子被幽燕山莊殃及池魚。說到底張春霖雖然身為少莊主,心性仍是淳樸,哪怕天賦根骨隨他娘,可終歸是張凍齡的種,擁有可貴的赤子之心。練氣士可怕之處不在於劍術如何殺人取頭顱如探囊取物,而是這些仙傢方士猶如氣運寵兒,在練氣一途登堂入室後,可以憑借各自機緣,從指玄境乃至於天象境中擷取一種甚至數種大神通,一般江湖武夫,別說二品小宗師不入法眼,就是金剛境界的頂尖高手,也能與之一戰,在壓箱的法寶秘術祭出之前,都可不落下風。
而湖上徐鳳年,一口氣對上瞭十六個成就高低不一的練氣士。
聽聞“北涼刀”三字,除瞭為首老婦人心中略起漣漪,其餘白衣仙傢都根本沒有上心。觀音宗孤懸海外,就算是春秋戰事之中,也不曾看過誰的臉色,中原動蕩神州陸沉之前,不知有多少臨海的帝王卿相,以最為煊赫的俗世身份,心悅誠服地對觀音宗頂禮膜拜,偶遇踏岸真人,無一不是執弟子禮儀,欣喜若狂,虔誠討教養生之法。北派練氣士又被稱之為“附龍派”或是“扶龍宗”,類似道教祖庭龍虎山,而南方練氣士更像是偏於一隅的清凈武當山,不問蒼生隻問鬼神。
觀音宗十六白衣此次離海登岸後,隻走險峻路途,遇山攀山,遇水踏水,過洞天福地而采天雷,臨深淵古潭而捕蛟虯,絕不與凡夫俗子打照面,旭日東升則在山嶽之巔吐納朝霞,應瞭“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那句古語。在他們眼中,幽燕山莊的生死禍福,不過是草木榮枯,不擾心絲毫。這並非是練氣士視別人性命如螻蟻般卑賤,而是練氣士對待自身也是無異。聖人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大抵就是這些仙傢直指根腳的確切概述。
一個佩有北涼刀的白頭男子,在習慣瞭被世人供奉為神仙的他們眼中確實不值一提,真正讓他們刮目相看的是那男子穩坐船頭的修為。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練氣士就是對天機查漏補缺的隱秘角色,落網之魚,若是天機本身使然,要讓其躍過龍門,那就扶襯一把,欽天監附龍派因此而來;若是天機遺漏,那就視作化外天魔,陰邪穢物,務必打碎魂魄,送入宗內月鏡天井,讓其永世不得超生,觀音宗更多是行此之事。當年蓮花臺上大真人齊玄幀動瞭天人之怒,無視日後天劫臨頭,斬殺天魔卻不送往仙島天井,而是自作主張網開一面,與尋常世俗惡人一視同仁,隻是送往六道輪回,因此一直被觀音宗視作如此煌煌地仙,落得一個隻能兵解卻無法得道飛升的淒涼下場。
徐鳳年跟人打架,不論你如何超凡入聖,向來不喜歡碎碎念叨,你死我活而已,今天竟是破例,輕輕一腳踩下,舟上魚竿輕輕跳起,他一手握住,抖腕之下,魚線所及之處,鵝毛雪花盡數碾碎飄零。
“今日之所以攔下你們,有兩件事要說上一說。我知曉你們觀音宗向來不問世事,算是名副其實的海外仙師,我本人對你們並無半點惡感,但是你們一直覺得呂祖轉世的齊玄幀當年斬魔,卻又放過他們送往輪回,是逆天而行,但我今天要給齊玄幀,或者說是洪洗象說一句,就我所知的他兩次自行兵解,一次在龍虎山斬魔臺,一次在武當小蓮花峰,都隻是為下一世再修行證道,並非你們所想那般不敵天道,導致身死道消。”
那名坐也不是起身也不是的男子練氣士譏笑道:“俗子安敢妄言天道!”
練氣養氣俱是超拔俗人不知幾萬裡的老嫗輕輕抬手,面無表情,僅是示意後輩不要多言。
徐鳳年繼續說道:“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也不奢望在你們一畝三分地上指手畫腳,聽不聽是你們的事情,與我無關。但第二件,你我雙方就是誰也逃不掉瞭。”
一夥白衣仙人大多對此人大放厥詞有些不滿,倒也談不上太多憤懣怒氣,隻是覺得好像聽一名尚且穿尿佈的無知稚童,當面跟廟堂忠臣誇誇其談經國濟民之大事一般,有些滑稽可笑而已。
那名赤足女子大概是個不可理喻的怪胎,竟是很不合群的神采奕奕,瞪大一雙靈氣流溢的眼眸,跟見著瞭宗門內古書上記載的兇獸神物一般。
徐鳳年不理會他們的神情,提魚竿佩涼刀,回頭看瞭一眼山頂涼亭,見先前所立之人已無蹤影,縮回視線後微笑道:“第一個教我練劍的前輩,是個打鐵匠,他曾經跟我吹牛,剛到江湖沒幾年,就碰上瞭頂有名氣的大人物,還跟他一見如故,把傳傢寶都偷出來贈予他,我後來才知道他是誰,送他劍匣其中一柄名劍的年輕人又是誰。劍名沉香,如今被留在瞭武帝城,曾經在龍巖香爐歷代鑄劍中排在魁首之位。當年那個送劍的年輕少莊主,也變成瞭幽燕山莊的莊主。我不知你們觀音宗一口氣來瞭十六位,所圖為何,但我先前察覺到你們其中一人殺機流瀉,那麼這件事我就算不講理,也得多事地管一管。對,你們不會在意我所佩是否是北涼刀,甚至也不忌憚北涼和三十萬鐵騎。相隔萬裡,就算一方是徐驍,一方是觀音宗的宗主,也沒可能相互去對方地盤上找麻煩,所以今日事今日瞭,你們到得瞭岸上,算你們這些仙士仙子的本事,我就算殘瞭死瞭,也不會讓誰記仇報復,可如果你們萬一沒能登岸,可否不在莊子殺人取命,有話好好說,跟張凍齡一傢子俗人相安無事?”
老嫗嘆息一聲,“好一個今日事今日瞭,若真是人人如你,天下也就沒有我們練氣士什麼事情瞭。”
徐鳳年靜等下語。
老嫗搖頭道:“可惜有些規矩,不能壞。我們與幽燕山莊的約定,是宗主閉關之前欽定,龍巖香爐符劍八十一柄,少上幾柄亦是無妨,我也可拼去被責罰,為張凍齡說情幾句,留下性命。可符劍一事,委實事關重大,再者張凍齡生死與否,本宗其實並不在意,但宗內叛徒,勢必要殺。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世人以為我們練氣士無情,原因亦是在此。欲行天道,至親可滅。”
徐鳳年笑瞭笑,“道理說盡,都不虧欠,那咱們就開始不死不休瞭。”
便是在島上也以隻近天道不近人情著稱的老嫗笑瞭笑,離島之後所言話語總計不到十字,此時不到一炷香,卻是早早超出,“這公子放心施展手腳,就算本人和十五位宗門弟子死在湖上,也是氣數使然,斷然不會牽累任何人。可符劍一事,死瞭十六人,也一樣會有下一撥來到幽燕山莊,公子隻要不耍心機手段,擋得下,自然算你有大氣運,觀音宗就算滿宗盡死,不存一人,也無怨無悔。”
原本風雪蕭蕭山湖寒的壯烈場景,都給徐鳳年接下來一句市井潑皮無賴話給壞盡瞭氛圍,“你們觀音宗不會有幾百上千號練氣士吧?”
被盛贊料算天機無遺漏的老嫗竟是啞然,神情古怪。
赤足女子彎腰捧腹,總算還好沒有笑出聲,忍耐得艱辛異常。
其餘十四位練氣士都有些哭笑不得,這白頭小子真是無法形容的滿身市井草莽氣啊!俗,俗不可耐!
但老嫗似乎無比鄭重其事,威嚴沉聲道:“各自上岸。”
當下便有七位仙士一掠而過。
徐鳳年腳下是一葉扁舟,舟底則是入天象後陰森戾氣換成金紫之氣的朱袍陰物。
練氣士先前“坐湖”,湖面晃蕩,唯獨一舟不動,二品內力的徐鳳年自然沒這份唯有一品才可做出的壯舉的修為。
興許隻有老嫗才知曉輕重:所面對的是一名可能要高過指玄的古怪敵手。
徐鳳年一手揮魚竿,一手揮大袖,除瞭袖中十二柄飛劍盡出,雙劍一組,分別刺向六位練氣士外,更有一條銀白魚線甩向舟後,一線裂開岸邊湖。
興許是練氣士不興單打獨鬥,被又是飛劍又是截江的驚世駭俗手段阻攔一記後,沒有強硬沖撞劍陣和水墻,一名地位大概是僅次於老嫗的中年女子練氣士輕聲念道:“結罡北鬥。”
徐鳳年抖腕不止,僅是一根魚竿,斷江復而再斷江,氣機如銀河倒瀉,真真正正是那翻江倒海的仙人氣度。
一座大湖,晃動幅度,哪裡是那名男子練氣士坐湖可以媲美其中二三?
徐鳳年得勢不饒人,肅然朗聲道:“向幽燕山莊請劍!”
請劍!
幽燕山莊在下瞭臥虎山的莊主的果決授意下,幾乎人手一劍,便是仆役丫鬟都不曾缺少,當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搬出瞭所有莊上所藏的名劍古劍。張凍齡更是帶上妻子兒子急掠而去急掠而歸,這名莊主手提兩柄被封入龍巖香爐的“龍須”“烽燧”,婦人則提瞭一把“細腰陽春”,少莊主張春霖除去所佩“無根天水”,捎上瞭劍爐封存的最後一柄世代相傳的名劍“殺冬”。
湖面上如數條惡蛟共同禍害一方,風波不定,景象駭人。
徐鳳年將魚線終於崩斷的魚竿拋去湖中,最後一次截江,白發不知何時失去瞭禁錮,肆意飄拂,如同一尊仙人天魔混淆不清的天上客,並非那豪氣幹雲,而是那一股無人可以體會的悲涼愴然,聲如洪鐘:“世人記不得你,我便替你再來一次!劍來!”
都說人心不足蛇吞象,這白頭年輕人竟是有一種惡蟒吞天龍的氣概!
幽燕一莊千百劍,浩浩蕩蕩由山上、莊內、劍鞘內,無一例外掠向小舟之上的男子。
他還不曾出刀。
所以他說先問過我,再問我刀。
徐鳳年踏出一腳,雙手扶搖,一手仙人撫頂式,一手一袖青龍式,一氣之下,將千百劍砸在瞭十六位練氣士頭頂!
世人隻是聽說老一輩劍神李淳罡曾在徽山大雪坪慨言“劍來”二字,讓龍虎山顏面無存,那等恢宏異象,道聽途說而已,無法真正領會其瑰麗雄渾。千劍飄浮掠空,身在其下,豈不是要感到泰山壓頂?以為在劫難逃的幽燕山莊張凍齡跟妻子面面相覷,一方面震撼於那名陌生客人斷江截白衣,以及借劍千百壓仙人的駭人壯舉,另一方面更迷惑此人為何要為山莊出頭。張凍齡出手闊綽,仗義疏財,看似是治傢無方的敗傢子,隻是自身劍術平平,無法穩固山莊在江湖上的地位,隻能出此下策結納朋友,有些像是胡亂撒網捕魚,靠運氣行事,寄希望於網到幾尾當下名聲不顯,日後成就龍身的鯉魚。這麼多年過去,他早已心灰意冷。江湖人士混江湖,大多早已圓滑如泥鰍,與之打交道久瞭,他的一腔熱血義氣早已隨同性格棱角一起消磨殆盡。這次臨危“托孤”,僅是需要前來旁觀的知己,才十之一二,其餘都借口托辭,好一些的還會寄信婉拒幾句,更多曾經借劍而走的成名俠客不記得當時如何感激涕零,什麼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幹脆就是音信全無,屁都不放一個,繼續在當地做他們大名鼎鼎的大俠劍客。好在張凍齡看得開,既然連生死都罔顧,也就順其自然,不跟這幫道貌岸然之徒過多計較什麼,倒是兒子張春霖氣不過,賞給他們一群“君子劍”“仗義人”的反諷稱號。
張春霖親眼見識瞭千百飛劍當空的奇景後,轉頭望向張凍齡,聲音顫抖道:“爹,是咱們莊子世交好友的子孫?”
張凍齡搖頭自嘲道:“不像。幽燕山莊兩百年前鼎盛時,兩位先祖先後擔任武林盟主,興許還有這樣瞭不得的朋友,如今絕無可能。爹用莊子半數藏劍換來的香火情,你都見過瞭,就算是你那個跟爹有過命交情的曹鬱伯伯,也不過是多年滯留二品境界的修為。可湖上那一位,顯然金剛境都不止瞭。若非如此,也擋不下那些練氣士沖陣。”
張春霖一肚子打翻酒醋茶,“難道是龍虎山上的小呂祖齊仙俠?可是不像啊,既無拂塵,也無道袍。如今天下盛傳西楚亡國公主可以禦劍入青冥,可她又是明確無誤的女子。”
張凍齡灑脫笑道:“天曉得,不管瞭,隻能聽天由命,不庸人自擾。這場惡仗,以我們的身手,就算想錦上添花都插不瞭,說不定還會幫倒忙。如果幽燕山莊能夠躲過此劫,張凍齡就是給這個不知姓名的大恩人磕上一百個響頭,也是心甘情願。”
張春霖小心翼翼問道:“爹,我想跟他學劍,可以嗎?”
張凍齡無奈道:“你想學,那也得這名年輕劍仙願意教你。”
尺雪小院精劍盡出,五名女婢丫鬟中有兩人甚至先前都曾裝模作樣捧劍。幽燕山莊既然以練氣和鑄劍著稱於世,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莊子上的仆役也都練過一些外人看來十分高明的心法和把式,可“劍來”二字脫口而出後,飛劍出鞘,尺雪院子外的兩人不光沒有察覺手中古劍如何出鞘,嬌軀更是被順勢牽引,幾乎向前撲倒在地。別說她們驚訝得合不攏嘴,滿腦袋空白,想不明白為何那麼一個英俊的公子哥,先前還極好說話地與她們圍爐溫酒共飲,就連門房張穆和大管傢張邯都是瞬間熱淚盈眶,暗自念叨定是莊主和夫人好人有好報,菩薩顯靈,才讓這般神仙人物出現在幽燕山莊。
一名紫衣女子一手抱琴一手提酒,緩緩走向臥虎山涼亭。
古琴是尺雪珍藏雅物,一壇子黃酒由滾燙變為溫熱。離亭七八丈時,她一掠而上,席地而坐,古琴在膝,仰頭灌瞭一口黃酒。
僅是一手猛然按弦。
鏗鏘之聲如鳳鳴九天,清越無雙。
那一年徽山山巔,書生入聖時,大雪坪不曾落雪,僅是大雨滂沱,波瀾平靜之後,李淳罡重入陸地劍仙之前,有個她討厭至極的男子也還不曾白頭,給她撐瞭一回傘。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恨他到瞭徽山,牽一發而動全身,最終害得她父母雙亡,隻能愧疚一生,還是怨他有著人人艷羨的北涼世子身份,可以不用像她那般受罪,隻能如一株孱弱浮萍般漂無所依。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與虎謀皮,願意跟這麼一個初見時吊兒郎當的落難乞丐做買賣。是什麼時候討厭依舊,卻不那麼討厭瞭?是得知他孤身北莽之行氣運蕩然無存如白紙,自己反而因汲取玉璽而境界暴漲,終於可以可憐他瞭;還是他得知木劍遊俠兒折劍之後,明明那般消沉卻不與人言,僅是在躺椅上跟她說瞭難得正兒八經的夢想和雪人;還是太安城雪中泥濘行至九九館,他彎腰在桌底給她裙擺輕輕系瞭一個挽結?
坐在亭子頂上的軒轅青鋒喝光瞭一壇酒,高高拋入湖中。
劍癡王小屏興許是最後一個湊熱鬧的“外人”,他走出院門,抬頭望著洶洶大雪,不知是不是想起瞭在山上看到當年師父背著年幼小師弟拾級上武當,大師兄默默跟在身後不斷給小師弟拂積雪,不茍言笑的王小屏會心笑瞭笑,心胸中那股大師兄幸得黃庭又失黃庭的怨氣,以及小師弟不惜兵解再證三百年大道的遺憾,也都在這一刻緩緩散去。望向湖上那個年輕人的背影,王小屏拍瞭拍肩膀上的雪花——師兄弟你們交給我的擔子,我王小屏就算曾經打心眼裡不喜徐鳳年,也會扛下!
山上練劍下山問道的王小屏笑意不減,大踏步掠向湖邊,伸出一手向前抹去。
以大雪凝聚出一柄長劍。
晶瑩剔透。
誰敢上岸?王小屏既然做得斬妖除魔的事情,亦是殺得所謂的海外仙傢!
其實徐鳳年根本就沒奢望讓軒轅青鋒和王小屏出手,這和信任與否無關,實在是習慣瞭萬事不靠外人。當然,船底朱袍陰物是個例外,他們一活人一陰物的交情那是數次生死對敵搏命攢下來的——黃河龍壁合力擊殺魔頭洛陽,弱水見徐淮南,提兵山殺第五貉,鐵門關一役的絕密截殺,太安城的天魔降世,力敵柳蒿師,最後相攜出宮城,徐鳳年信她,就是信自己。故而賜名或者是改名徐嬰的陰物在船底隱蔽反哺境界,徐鳳年靠它才能借劍千百,對陣十六位白衣仙傢,隻有心安理得。
密密麻麻如飛蝗的飛劍以仙人撫大頂之萬鈞大勢,狠狠砸下,徐鳳年才切身體會這幫海外仙士仙子的厲害之處。如果單打獨鬥,恐怕除那個為首老嫗外,徐鳳年自信都可以十招之內當場擊殺,可七名男子練氣士踏罡結陣北鬥,七柄符劍累加積威,不容小覷,分擔到他們頭上的三百多柄飛劍僅是毀劍陣,重創竭力鎮守陣眼的一名仙師,輕傷三四人,其餘都可全力再戰。觀音宗自古便是出瞭名的陰盛陽衰,故而徐鳳年摘出六百劍轟然拋向八名仙子,符劍造就的古怪劍陣如滴溜溜珠子一氣旋轉,形成一扇鏡面,不光沒有傷人,連符劍都不曾毀一把,其餘一把劍獨獨飛向老嫗,更是在離她一丈外,便盡數被反彈而飛。
徐鳳年是頭一次馭劍如此巨大規模,手法難免生疏滯澀,可徐鳳年的心智在三次遊歷之後,打磨得無比圓滿,如同十二柄劍胎大成的鄧太阿飛劍,哪裡會一鼓作氣之後再而衰三而竭?一撥飛劍砸頂之後,單手一拂半圓,駕馭浩浩蕩蕩的飛劍以小舟為圓心,飛速繞行一圈;第二撥轉作側面撲殺而去,湖面被劍氣所傷,撕裂得濺射無數,白茫茫的鵝毛大雪在落湖之前,更是被攪爛。徐鳳年所站位置,給人感覺就是天地之間,我以千百黑劍殺百萬白雪!
湖上眾人跟隨飛劍轉動,男子、女子兩撥白衣仙傢,腳步靈動,踩踏湖面,並肩而行,一同直面那好似酆都陰物惑亂陽間的惡煞兇劍。
此時所站位置,紋絲不動站在原地的老嫗離徐鳳年最近,八名女子練氣士衣袂飄飄,如敦煌飛仙,符劍結成寬闊鏡面由橫擺變成豎放。
八柄符劍本身無比靈動活潑,在練氣士氣機牽引下成就表面上極靜的玄妙境界。
男子練氣士則要略顯倉促,質地不同的符劍僅是一柄柄掠出,竭盡全力將迎面而來的三百柄飛劍撞偏。那名先前坐湖“獻醜”的練氣士其實修為不俗,在陣眼練氣士重傷之後,立即坐鎮天樞。對敵之時,對敵之前尚有幾分身份生就的傲氣,此時不見絲毫心浮氣躁,隱約有登堂入室的練氣大傢風范。他們這次針對幽燕山莊取符劍,拿劍是一事,歷練也是一事。練氣士無疑深諳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精髓,這一路北行,就已經有一位師姐在潭邊觀月時順勢提境,從浩瀚如寶山的指玄一境中悟出其中一妙,按照練氣士的獨有手法,便是如龍宮探寶,擷取龍眼而還,若是誰能得天地造化,僥幸悟得天象境之大妙,更是被視作得驪珠而功成。
飛劍與符劍陣或觸碰或撞擊在一起。
聲響如山崩石裂,遠比迎春爆竹掛在耳邊還要來得震人耳膜。
老嫗依舊無動於衷,劍來便彈劍,不看仿佛雄踞浩然大勢之巔的白頭年輕人,隻是輕輕望向兩撥同宗不同脈的得意子弟,不曾流露出絲毫異樣表情。
兩次帶動飛劍之後,徐鳳年馭劍手法以驚人的速度提升。
徐鳳年雙手各自起勢,第三撥中三百柄飛劍依舊橫沖直撞向男子練氣士,其餘將近七百柄飛劍,更是幹脆不理睬道行高深的老嫗,齊齊掠向女子練氣士,而且尤為精彩萬分的是這一次飛掠,不再密密麻麻匯聚一堆如同飛羽密集攢射,而是看似凌亂不堪——飛劍軌跡簡直就是混亂不堪——實則讓人防不勝防,絕非一個劍陣鏡面可以抵擋全部。練氣士勝於專心致志練氣,抱樸懷渾圓最終氣吞天地,僅就體魄而言,大多數連二品武夫都遠遠比不上,別說七百柄飛劍,就算僅是寥寥幾把飛劍貫穿身體,這些白衣仙子就要香消玉殞。
一名容貌美如艷婦氣質卻雍容的女子練氣士平淡出聲:“結寶瓶!”
八劍凝大瓶,如南海觀音持寶瓶,符劍由動轉靜,而且氣機牽連成網,織成大網。
脫離寶瓶劍陣的女子微微一笑,收回符劍,朝符劍輕輕哈瞭一口氣,輕聲呢喃,“指劍。指山山填海。”
她遇上南海觀音宗每一位練氣宗師都會遇到的“瓶頸”之後,這次離開海島,觀月悟指玄一妙,得以“指劍”,終於打破瓶頸。
隻見白衣仙子並未馭劍而出,而是中指伸直,大拇指扣至無名指之上,以此在劍身上不斷指指點點。
一點靈光即是符,點點靈光結成仙人籙。
飛劍當空,遮天蔽日,先是其中一柄墜入湖中,繼而是兩柄,四柄,八柄。
不知是否是人力借力終是有窮時,她讓差不多一百柄飛劍墜入湖中後,翻過劍身,“指劍。指海海摧山。”
湖中一百劍重新跳出水面,竟是為她驅使,掉轉劍尖,向徐鳳年駕馭的飛劍掠去。
如此一來,不光是寶瓶陣壓力驟減,還讓北鬥符劍的男子練氣士得以換氣換陣,更有人掏出各自祭煉寶器,而不僅隻能以符劍對抗飛劍。
獨立船頭風雪不近身的徐鳳年不以為怒,更無驚懼,嗤笑道:“劍來二字,你真當以為隻有鞘中劍可做殺人劍?我馭劍十萬,便是輕如棉絮,一樣壓死你!”
徐鳳年雙袖飄蕩,獵獵作響。
天下湖上白萬雪花,各自凝聚一線,各自成短劍寸劍。
天地之間頓時猶如凝滯靜止,萬事皆休。
隻有劍。
無數柄劍。
黑白相間。
此時佩刀卻馭劍的年輕人,在岸上目瞪口呆的眾人看來,那就是隻要天人不出,我於世間幾無敵。
北莽雨巷一戰,狹路相逢,目盲女琴師薛宋官便曾經讓小巷一瞬間停雨。敦煌城門一戰,當世第一大魔頭洛陽更是一腳踏下,濺起雨水無數做飛劍,跟新劍神鄧太阿一爭劍道高低。徐鳳年論境界高低,比不上跳過金剛入指玄的目盲琴師,論己身內力,更是被大雪坪李淳罡和敦煌城外洛陽甩出十萬八千裡,可架不住他腳底船下蟄伏有朱袍陰物這位雙相六臂天象高手,雙方心意相通,比之徐鳳年駕馭十二柄飛劍也不差,徐嬰源源不斷將內力輸送給徐鳳年,如滔天洪水湧入湖,水漲船高,撐船人徐鳳年自然就有瞭獨立鰲頭的劍仙假象。徐鳳年自以為自知斤兩底細,借天力做出數萬柄歪歪扭扭的雪劍,威懾力遠遠超過真實效果,卻不知道體內一方猶如荷葉枯萎殆盡的殘敗池塘,一粒紫金蓮種子,破土而出,一株嫩苗輕輕搖曳,氣象通大玄。
眾人頭頂,湖上數萬柄白劍,橫豎傾斜,粗細長短,沒有定式,但就氣勢壯闊這一點而言,確實舉世罕見。徐鳳年對劍道的獨到領悟,加上陰物徐嬰圓滿天象境界的支撐,最終造就瞭湖上這一幅畫卷。
江湖有不可避免的草根氣,買不起刀劍,拿不到秘笈,混得窮困潦倒,一文銅錢難死英雄漢。江湖有戾氣,嘴上稱兄道弟,回頭便插兄弟兩刀。江湖有血性義氣,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但江湖亦是會有仙俠氣,練氣士白衣飄飄,在湖上凌波微步,是市井眼中的仙氣無疑,徐鳳年為舊人恩情執意攔路,起先看似螳臂當車,是常人無法理解的俠氣,數萬雪劍懸空,更是仙氣。徐鳳年勝勇追窮寇,不給他們絲毫喘息機會,雙手猛然下按。
大雪數萬劍一起壓向觀音宗練氣士。
一直表現平庸的赤足年輕女子突然嬉笑道:“天上世間萬萬劍,手上一劍足矣。”
她沒有使出那柄更適宜斬妖驅邪的符劍,而是跟王小屏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湖面和雪劍縫隙之間,彎腰前沖,好像一支白羽箭,一手做瞭個拎起水桶的手勢,湖中一道水柱如同一尾蛟龍出水,被她握住,便是一柄幽綠長劍。明顯是要擒賊先擒王,一劍斬去始作俑者,頭頂萬劍又如何?
你做數萬雪劍,我便一把水劍破之。
不知何時,江湖上傳入這麼個詭譎說法:南海有龍女,劍術已入神,風高浪快,騎蟾萬裡一劍行。
觀刀譜最後一頁,有靈犀一說,誤打誤撞,準確說是喪失大金剛境界以及跌兩重境的徐鳳年隻能退而求其次,一心馭劍近戰,十丈以內十二飛劍,自詡殺盡指玄以下江湖人。徐鳳年怡然不懼,依舊讓雪劍壓塌而下。
劍道、劍術便一直存有爭議,魚與熊掌難以兼得,數百年來以李淳罡最為兼備,兩袖青蛇是劍術巔峰,劍開天門則是劍道頂點。鄧太阿在力戰北莽第一人拓跋菩薩之前,給人感覺便是一心要踩在吳傢劍塚頭頂,以劍術走到極致而得道,借劍以後,才做出變化,開始兼顧劍道。這不是說桃花劍神的劍道就差瞭,隻是相比劍術上的造詣成就,才顯得沒有那般璀璨。以手中劍爭取最大程度的殺傷,達到千人敵的恐怖境界,對劍術和劍道兩大門檻都要求極高,一劍破去士卒身披甲胄並不難,可甲胄畢竟是死物,甲士卻不是,也不是木頭樁子,任由劍氣傷及自身。再者,世間萬力盡出,皆有回饋反彈,當年羊皮裘老頭廣陵江一戰,十之三四都是為自己劍氣所傷。
執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釘入金石,聚力在一點。
馭劍太多,難免就要分心分神,對這兩點武道至高要義都會必然有所折損,這也是天下劍林之中無數成名劍客不屑馭劍殺敵的根源。一寸短一寸險,馭劍離手,本就殊不明智,當空潑下一撥劍雨,更是無聊至極,漫天撒網撈魚,豈能比得上一竿鉤魚來得凌厲兇狠?
呂祖以後,劍道真正扛鼎不過李淳罡一人而已。
徐鳳年扯下天上相對重勢不重力的雪劍之後,就一直在等這生死立判的時刻,隻是跟想象中略有出入:原本忌憚的是那位老嫗,而非眼前這個直刺而來的年輕姑娘。徐鳳年生性謹小慎微,說難聽一點就是膽小怕死,萬事往壞瞭去想。對敵南海練氣士,始終有一點疑惑:練氣士雖為不染塵俗的仙傢,可這些修為深淺懸殊的十六人離海登岸,深入離陽王朝腹地,必定不會都是貼身近戰肉搏如同紙糊的老虎,起先是擔憂湖底有真正高明劍士潛伏,伺機而動,可徐嬰充沛氣機如水草根須蔓延湖底五十丈,並沒發覺異樣,既然不在水底,自然便在十六人之中,唯獨沒有料到會是眼前赤足女子遞出一劍,來一錘定音。
既然早已知曉練氣士會有後手,在見識到那名美婦仙子的指劍之後,徐鳳年已經相當高估觀音宗,可真當面對那輕描淡寫的一劍,才知道還是低估瞭。
那一劍以水造就,三丈之外便何處來何處去,化為一攤湖水,墜入湖中,可赤腳女子仍是直直掠來,這讓已經結陣雷池的徐鳳年心知不妙。果不其然,劍胎圓滿的十二飛劍不知為何,在將那名練氣士刺透成篩子的剎那之間,竟是如同叛主的甲士,雖未倒戈一擊,卻在女子身邊溫順如蝴蝶,翩翩旋轉,輕靈愉快,毫無劍氣殺機可言,這讓從未失去飛劍掌控的徐鳳年頓時心頭震駭,嘴角有些苦澀。這妮子竟是心機深沉,那一手汲水做劍根本就是幌子,她本身才是真正的秘劍,看似自尋死路,其實更是有所憑恃而為。徐鳳年曾經聽羊皮裘老頭說過,天下劍林之中,兩種人是真天才:一種如鄧太阿,道術都不俗氣,桃花枝是劍,朽木是劍,雨水是劍,天地之間無一物不可做劍;另外一種更是罕見,天生親劍繼而克劍,本身即是無上劍胎,任你劍法如何上乘,劍招如何凌厲,隻要不是證道劍仙,一不小心,出劍之後就要為其作嫁衣裳。
既然問過瞭劍。
那就問刀。
徐鳳年一手按住腰間北涼刀刀柄。
老嫗突然說道:“賣炭妞,回來。”
不承想在南方練氣士中一言九鼎的練氣大傢出聲之後,有個古怪昵稱的赤腳女子仍是嬉笑一聲,非但沒有減速,反而急速前掠,一心問刀。
不等徐鳳年出手,朱袍陰物竟是也生忤逆念頭,從湖底悄無聲息躍起,雙臂扯住年輕女子一雙粉嫩腳丫就給拽入冰寒刺骨的水中。
徐鳳年和南海老嫗都流露出一抹沒法子掩飾的頭疼神情,都跟爹娘管束不住性情頑劣的孩子一般無奈。
徐鳳年給陰物傳遞瞭一份心神,對一直沒有出手的老嫗微微作揖,極有禮數說道:“北涼徐鳳年見過觀音宗老前輩。”
老嫗笑瞭,一張滄桑臉龐如枯木逢陽春,刻意忽略北涼二字,說道:“不承想遇見瞭李劍神的徒弟,幸會。中原年輕一輩劍士人才濟濟,的確是本宗小覷天下英雄瞭。”
徐鳳年平靜問道:“老前輩能否暫時退讓一步,晚輩定會盡力彌補觀音宗。龍巖香爐鑄造符劍延期一事,和貴宗清理叛徒一事,徐鳳年瞭解清楚以後,肯定給前輩一個說得過去的說法。”
老嫗猶豫瞭一下,擺擺手道:“談不上退讓。臥虎山上有指玄高人,岸上又有武當王小屏,如果你動瞭殺心,今日本就是本宗死絕的淒涼境地。既然你退讓在先,我也沒那臉皮得寸進尺。離宗主出關大概還有三年,這段時日,本宗登岸子弟十五人,都會跟隨我行走大江南北,砥礪心境,孕養浩然之氣,隻要三年之後,幽燕山莊可以允諾給出七十柄符劍,我可以親自返回宗門,給張凍齡說情,至於本宗叛逆生死,仍是需要宗主親自定奪。”
徐鳳年笑道:“晚輩多嘴一句,符劍鑄造為何如此艱辛?”
老嫗倒也好說話,一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架勢,“一則材質難覓,與李淳罡木馬牛相似,皆是天外飛石;再者鍛造符劍,與尋常鑄劍大不相同,一步差不得。當年約定八十一柄符劍,並非本宗仗勢欺人,幽燕山莊的龍巖香爐,歷代先祖搜集而得儲藏材質,足夠打造八十餘柄符劍,隻是張凍齡鑄尋常劍,堪稱大師,可惜被不值一提的劍道造詣拖累,又閉門造車,坐井觀天,在符劍之事上,非但沒有立下尺寸之功,反而白白費去許多珍貴材質。”
徐鳳年比畫出一個幅度,“這樣一柄短劍,可鍛造幾柄貴宗所需的符劍?”
老嫗平淡道:“若無意外,悉數成功,可有八柄。”
徐鳳年又是輕輕一揖,抬頭後一本正經說道:“三年之約,晚輩可以替幽燕山莊答應下來。”
那名從指玄境界中悟出兩指劍的婀娜美婦笑瞇瞇道:“你若是將幽燕山莊幾人帶去北涼,到時候改口反悔,難不成要遠在南海的本宗,跟你們北涼三十萬鐵騎為敵?”
徐鳳年笑意真誠醉人,一邊抬手系住發絲,一邊說道:“這位符籙入劍舉世無雙的仙子姐姐說重瞭,晚輩豈會是這種言而無信的人。”
那辨別不出真實年齡的美婦人顯然被這傢夥的油嘴滑舌給為難住,既不好撕破臉皮說狠話,也不適宜順水推舟掉入圈套,不過一聲姐姐,她倒真是順耳又舒心。
徐鳳年拍瞭拍腰間北涼刀,“本該摘刀作為信物,可委實是不太方便,回瞭北涼某人得心疼死。老前輩,你盡管開口提要求,如何才能信我?”
老嫗思量一番,提瞭一個莫名其妙的說法,“日後涼莽大戰,可否讓本宗練氣士趕赴北涼邊境,觀戰卻不參戰?”
徐鳳年笑道:“隻要不動手腳害我北涼,絕無問題。”
老嫗笑道:“一言為定即可。”
徐鳳年趕緊溜須拍馬道:“前輩爽快,這才是世外高人!比起什麼狗屁龍虎山,高出一百樓不止!”
老嫗坦然受之,身後那些個先前疲於應付漫天飛劍的仙士仙子都對其印象改觀不少,尤其是那位被觀音宗宗主寄予厚望的嫡傳弟子美婦人,嘴角翹起,嫣然一笑——這小傢夥真是有趣,分明是駕馭飛劍無數的駭人身手瞭,還是如此沒個正行。
老嫗直直望向徐鳳年,後者赧顏一笑,喊道:“徐嬰!”
湖面如同一劍斬裂,朱袍陰物率先浮現當空,對十五名海外仙傢,悲憫相一雙紫金眸子熠熠生輝,微微轉動,掃視一遍。
哪怕那容顏俏媚的少婦練氣士,被它盯上一眼之後,也壓抑不下心中潮水般的恐懼。
老嫗一笑置之,輕聲一句,“徐公子功德無量。”
然後便轉身踩湖離去。
十四名練氣士陸續跟上,悟得指劍的女子等名義上的太上師伯祖浮出水面後,拉出渾身濕透的雖然年輕輩分卻高到無法無天的赤足女子,回眸一笑,這才離去。
赤足女子轉頭冷哼一聲,飄然遠去。
湖上一群白蝶飄飛。
老嫗放慢腳步,來到赤足女子身邊致歉道:“師伯,方才弟子不得已直呼名諱。”
赤足女子抽瞭抽精致鼻子,擺手道:“沒事,我就是記恨那頭陰物。”
老嫗笑道:“俗人仙人一紙之隔,天魔天人一線之間,它已不是陰物瞭。否則老嫗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出手。”
看模樣尚未二十的年輕女子問道:“為何阻攔我接下那人一刀?”
老嫗沉聲道:“既然是李淳罡的徒弟,未必不能借力開天門。”
年輕女子恨恨道:“等著!”
老嫗柔聲道:“師伯,地肺山惡龍為武當李玉斧所傷,正是采擷墨驪的大好時機……”
說到這裡,老嫗露出一絲尷尬。
赤足女子俏皮一笑,抬起一腳,湖底被帶出一大片順手牽羊而來的飛劍“魚群”,跳出湖面,又躥入湖中,繼續遊弋。
這場雷聲大雨點也是不小的湖上酣戰,雖然沒有分出你死我活,卻也已經讓幽燕山莊三四百號江湖人士震撼得心神激蕩。
徐鳳年本想借劍在先,就得有始有終,再來還劍一次,順便抖摟抖摟風采,不承想粗略估計,少瞭足足兩百柄劍,這讓徐鳳年忍不住轉身對著湖面破口大罵。
這樣一來,怎麼好開口拐騙幽燕山莊去北涼效力?
下次見面,一定要跟羊皮裘李老頭一樣,打得你赤腳哭著回南海。
等到徐鳳年重新披上蓑笠,提魚竿拎魚簍登岸時,劍癡王小屏早已不知所蹤,青鳥安靜站在岸邊,接過公子手上物件。魚簍中空無一物,徐鳳年有些汗顏。聽潮湖裡的錦鯉別說釣魚,你就是彎腰拍水,也能讓幾尾鯉魚跳到手上,徐鳳年在湖上挨凍,辛辛苦苦釣瞭個把時辰,結果無功而返。除瞭劉文豹小跑而至,幽燕山莊張凍齡、張春霖父子,還有叛出觀音宗的婦人也趕來,俱是發自肺腑地感激涕零,不等徐鳳年說什麼,張凍齡好歹也算是一州江湖魁首,二話不說就要下跪磕頭,徐鳳年連忙扶住,不讓他如此行大禮。捧瞭滿懷名劍的張春霖更是滿臉崇敬,恨不得當下就要拜師學藝。徐鳳年猶豫瞭一下,終究還是沒有道破實情,難得裝瞭一次行俠仗義的好漢,言辭客套,“莊主借宿在先,徐某人還禮在後,互不虧欠什麼,張莊主莫要太過上心。實話說來,這次跟幽燕山莊借劍千餘柄,到頭來給那幫南海練氣士偷走不少,徐某當下愧疚難當。”
張凍齡一直以為必死無疑,哪裡計較那批被順手牽羊而走的數百把劍,何況莊子上珍藏的幾十柄名劍都還在,像那張春霖佩戴的無根天水,以及龍須、烽燧、細腰陽春、殺冬,無一例外都物歸原主。張凍齡為瞭身邊女子尚且舍得封閉世代相傳的龍巖香爐,又豈會重視莊子所藏名劍重於相濡以沫的妻子?張凍齡訥於言辭,此時不知如何感恩戴德,才能報答一二,如此一個響當當的大老爺們兒,隻是嘴唇顫抖,握住眼前白頭年輕男子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徐鳳年沒有急於返身尺雪小院,直截瞭當說道:“幽燕山莊還有三年時間去鑄造剩餘符劍,我傢中恰好有幾柄材質類似木馬牛的大秦古劍,等我回府,近期之內就會讓人送來莊子,大抵可以幫莊主解燃眉之急。”
張凍齡一臉愕然,喃喃自語:“這如何使得?世人都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可既然是湧泉之恩,張凍齡又該如何回報?”
徐鳳年笑瞭笑,“湖上攔截南海仙傢,隻是意氣使然,可之後那幾柄大秦古劍,還得跟幽燕山莊做筆買賣,不是白送。”
最怕虧欠人情的張凍齡如釋重負,頻頻點頭道:“如此最好。若是恩人不嫌棄,幽燕山莊所有密室,便是龍巖香爐也對公子大開,任由公子搬走,除去犬子所佩無根天水是及冠禮贈物,不好賣給公子,其餘便是殺冬、龍須、烽燧和細腰陽春四柄藏劍在內,莊上所有喊得出名號的古劍利劍,都可以讓公子一並拿走。再者,數位先祖當年遊歷江湖,偶有奇遇,幽燕山莊對於練氣一事小有心得,那幾本秘笈,張凍齡隻留下摹本,原本都由公子拿去。莊子上還有些田契金銀……”
張凍齡正說得起興,被妻子扯瞭扯袖口,猛然回神,才自知失態,訕訕一笑,心想以這位公子的傢世底蘊,哪裡瞧得上眼那些黃白俗物,醒悟之後,抱拳致歉道:“是張凍齡俗氣瞭,公子切莫怪罪。”
徐鳳年回望湖面一眼,轉頭笑道:“去尺雪小院慢慢談?”
張凍齡自不敢有半點異議。
一行人到瞭小院,管事張邯已經把三名串門婢女連坑帶騙帶離院子,隻留下兩名本就在尺雪做活的丫鬟。主客雙方圍爐而坐,少莊主張春霖沒敢坐下,壯著膽子打量這位年齡看上去與自己相差不多的公子哥。可能是徐鳳年的借劍太過驚世駭俗,張春霖誤以為這位白頭劍仙僅是瞧著年輕,實則已經活瞭好幾甲子超然物外的世外仙人。
徐鳳年飲瞭一口黃酒,“莊主有沒有想過把幽燕山莊的基業搬出去?”
北涼缺土地缺金銀,但最缺人才。幽燕山莊代代相承的高超鑄劍手藝,是漁不是魚,莊子上那近百號一輩子都在跟鑄造打交道的能工巧匠,可不是幾柄名劍可以衡量的價值,對鐵騎雄天下的北涼來說殊為可貴。接下來朝廷一定會在鹽鐵之事上勒緊北涼脖子,步步逼近,徐鳳年不得不未雨綢繆,如果有一大批經驗老到的巧匠在手,就等於節省下一大批鐵礦。
張凍齡愕然之後,苦澀道:“恩公,實不相瞞,這兩年眼看鑄造符劍完工無望,張凍齡也曾猶豫是不是攜妻帶子浪跡天涯,躲藏茍活,可每次到瞭龍巖香爐前,就都沒瞭這份念頭。數百年二十幾代人的祖業,張凍齡可以死,但祖業不能毀在張凍齡手上,不說其他,每年清明祭祖掃墓,後輩子孫不管如何不出息,總得去做的。”
徐鳳年點點頭,沒有強人所難。
張凍齡大氣都不敢喘,英雄氣短,更是滿心愧疚,隻覺得萬分對不住身前慢飲黃酒的恩公。
徐鳳年笑道:“那我就以劍換劍,取走龍須、烽燧在內的九柄名劍。”
張春霖急眼瞭,匆忙插嘴道:“恩公,小子所佩這柄無根天水也拿去,莊上便是砸鍋賣鐵,怎麼都要湊足一百柄好劍才好還恩。”
張凍齡灑然笑道:“是該這樣,恩公如果嫌棄一百柄劍太過累贅,幽燕山莊親自送往府上。”
張春霖毛遂自薦道:“小子就可以做這件事情,正巧想要遊歷江湖歷練一番。”
徐鳳年也沒有推拒,抬頭看瞭一眼風流倜儻的張春霖,“徐某此番出行,有兩輛馬車,其中一輛可以用作裝載百劍。不過無根天水就算瞭,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才奪人所好,徐某本就不是什麼君子,卻也不想當個小人,吃相太過難看。好不容易在莊主和夫人面前有些江湖好漢的意味,不能眨眼之間就破功瞭。”
張凍齡是不茍言笑的粗樸性子,聽聞這話也是咧嘴一笑——這位恩公倒真是性情中人。莊主夫人更是一些隱藏心結次第解開,眉目舒展,越發溫婉恬淡。江湖閱歷談不上如何豐富的張春霖更是啞口無言,在這位年少成名的少莊主看來,既然這位恩公已是親眼所見那般舉世無雙的劍仙風采,談吐也該是不帶半點世俗氣的,哪裡想到言談之間如此平易近人。徐鳳年抬手借劍一觀,張春霖手忙腳亂遞出烽燧一劍,看得屋外門口兩位丫鬟相視一笑——少莊主平日裡可都是溫文爾雅得很,便是迎見江湖上的大俠前輩,也從不見他如此拘束緊張。
徐鳳年抽出半柄名劍烽燧,劍身如鏡清亮似水,徐鳳年瞇眼望去,笑道:“方才在湖上切磋,有一位女子練氣士使出瞭指劍,據說可以指山山去填海,指海海去摧山。你們幽燕山莊練氣與練劍並重,對這個有沒有講究?”
張凍齡一臉古怪,張春霖聚精會神,不肯漏過一字,倒是莊主夫人柔聲道:“恩公有所不知。觀音宗擅長練氣,其中驚才絕艷之輩,可以去指玄和天象兩種一品境界中摘取一鱗半爪,美其名曰龍宮探寶。從指玄中領悟,較之更高一層的天象,相對簡單,但也僅是相對而言,一般練氣士,便是窮其一生,一日不敢懈怠,也未必能做到,委實是太過考校練氣士的天賦機緣。湖上指劍之人,取法道教符籙飛劍派的點符之玄,點天天清明,點人人長生,點劍劍通靈,三重境界,依次遞減。那名練氣士不過三十歲年紀,能有此境,隻要甲子歲數之前點劍再點人,未必不能百歲之前去點天,從天象中揀尋物華天寶。練氣士之強,自然不在體魄,而在練氣二字。”
夫人猶豫瞭一下,輕輕呼出一口氣,神情復雜道:“為首練氣大傢乃是本宗長老‘滴水’觀音,最擅馭水,袖中凈瓷瓶重不過三兩,傳言卻可倒水三萬三千斤。”
徐鳳年手指抹過古劍烽燧,笑道:“看來是這位練氣大傢手下留情瞭。”
張春霖冷哼一聲,“恩公在湖上畫出雪劍數萬柄,那老婦人分明是知難而退。”
徐鳳年搖頭道:“我那些手筆,不論是借幽燕山莊的實劍還是湖上造雪劍,嚇唬人可以,說到真正傷人,就稀松平常。”
張春霖正要為心目中頂天立地的神仙恩人辯駁幾句,徐鳳年已經笑道:“少莊主,我其實跟你差不多歲數,不妨兄弟相稱。”
張春霖張大嘴巴,張凍齡和婦人也是面面相覷,不敢相信這名年輕劍仙真是二十幾歲的男子。
幾乎算是萍水相逢,交淺不好言深,張凍齡三人也就不好意思繼續賴著不走,起身謙恭告辭,除瞭無根天水,其餘幾柄名劍都留下。徐鳳年閉上眼睛,回憶湖上女子練氣士的指劍手法,有模有樣在烽燧劍上指指點點,哈氣印符,大概烽燧不是那符劍,徐鳳年也僅是有其形而無其神,沒有半點氣機動靜。王小屏進入屋子坐下,自己倒瞭一杯酒,一飲而盡,斜瞥瞭一眼不斷重復指劍烽燧的世子殿下,沙啞開口:“指法無誤,確是練氣指玄一妙,可是沒用,觀音宗自有獨門氣機導引。武當號稱天下內功盡出玉柱,許多秘笈流傳山外,亦是一字不差,為何仍是寥寥無幾人可入正途?無他,陰陽雙魚,失其一便全然失去精髓。”
徐鳳年點點頭,轉移話題,“小王先生,取一柄劍當佩劍?”
王小屏也不客氣,探手一抓,握住瞭一柄古劍龍須,叩指一彈劍鞘,院內風雪驟停,王小屏點頭贊道:“就這把瞭。”
徐鳳年一笑置之。
王小屏平淡道:“你如何應對韓貂寺的截殺?”
徐鳳年嘆氣道:“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瞭。”
王小屏搖頭道:“你雖有指玄女子軒轅青鋒,槍仙王繡的剎那,再加上天象陰物傍身,即便還有我屆時出劍,一樣未必能全身而退。”
徐鳳年訝異道:“這還不夠?”
王小屏反問道:“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死在你眼前,你就真當這些高手不是高手瞭?再者,王明寅的天下第十一,僅是離陽王朝的十人末尾。韓貂寺則不然,他是當之無愧的天下十人之一,更是最為擅長以指玄殺天象。隻要韓貂寺舍得一條性命,要殺你,絕非如你所想的那麼艱難。江湖頂尖高手競技,一種是對敵王仙芝,傾力隻為切磋;一種是當時猶在天象的曹長卿對陣指玄感悟僅在鄧太阿之下的韓生宣,互有保留,留有一線餘地;最後一種,才是徹徹底底的生死相搏,肯這樣做的韓貂寺,便是儒聖曹長卿也要頭疼。”
王小屏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奉勸你到時候對上韓貂寺,不要輕易讓朱袍陰物出手,它能跟柳蒿師鬥個旗鼓相當,恐怕在韓貂寺手下不過五十招,就要修為折損小半。擅長指玄殺天象,不是一句空話。你一旦讓陰物反哺你內力,跟韓貂寺死戰,到時候陰物遭受重創,你能好受到哪裡去?說不定韓貂寺就等著你如此作為。到時候我王小屏就算不惜性命護著你,也難如登天。在我看來,你隻能用使用剎那槍的她,加上暗中潛伏的死士拿一條條命去填補窟窿,耗費韓貂寺的內力,然後寄希望於那名徽山女子會替你拼死一戰,最終交由我三劍之內決出勝負。勝瞭,萬事大吉;輸瞭,你自求多福。”
徐鳳年苦笑道:“何謂天下第十?這便是天下第十人的能耐嗎?”
王小屏冷笑道:“楊太歲問心有愧,這些年跌境跌得一塌糊塗,你能獨自殺他不算什麼大本事。至於第五貉,他的指玄是不弱,可比起能與鄧太阿比拼指玄的人貓韓生宣,仍是不值一提。算你運氣不好,若是將韓貂寺換成天下第九的斷矛鄧茂,有天象陰物護著你,也會輕松一些。”
徐鳳年閉上眼睛,喃喃自語:“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嗎?”
徐鳳年喝過瞭黃酒,走出院子走向臥虎山涼亭,一路行去,鵝毛大雪拂瞭一身仍滿肩。應該是張凍齡扮黑臉發瞭話,沒有閑雜人等湊來套近乎,紫衣女子靠著涼亭廊柱,雙腿伸出,面朝湖水,膝上擱放有一架古琴,徐鳳年走入亭中,也不見她有絲毫神情漣漪。
徐鳳年開門見山道:“韓貂寺在三百裡以內就會出現,你打算出幾分力?你我事先說好,我就能量力而行。”
軒轅青鋒皺瞭皺眉頭,“那隻人貓不過指玄境界,值得你如此興師動眾?”
徐鳳年坐下後,平靜道:“一來韓貂寺是公認的鄧太阿之後指玄第二人,臂繞紅絲,彈指斷長生的手法,肯定比我厲害太多。二來我就怕他來個莫名其妙的天象境,就不是指玄殺天象那麼簡單瞭,到時候真得吃不瞭兜著走。皇子趙楷一死,扶龍無望的韓生宣差不多生無所戀,恨我入骨,如果能殺我十次絕對不會隻殺九次。徐嬰是天象境,不合適出手,我現在就擔心王小屏出劍之前,韓生宣毫發無損。”
軒轅青鋒雙手搭在琴弦上,“你知道上次西域圍剿韓貂寺嗎?”
徐鳳年點頭道:“白狐兒臉沒有說一句話,隻能從戊那邊聽到一些瑣碎。你們三人帶有一千六百精銳北涼輕騎,總計三次碰面韓貂寺,都被他逃出包圍圈。其中一次為他斬殺騎兵四百人,硬生生扛下戊的一根鐵箭,白狐兒臉搏命一刀還是沒能砍斷他的手臂,隻是斬去一團紅絲。另外兩次,戊說你受傷都不輕。其中一次要不是你撞上幾位道行不差的西域密宗老僧,汲取內力,吸成人幹,你的心弦就要被人貓徹底崩斷。”
軒轅青鋒點頭道:“三次圍殺,你嘴裡的白狐兒臉都搭上瞭性命上陣,如果不是這傢夥不計生死,北涼輕騎早就給韓貂寺反過頭來截殺,一點一點蠶食殆盡,我和死士戊哪裡經得起這個老閹人幾次針對?說到底,他還是想蓄力刺殺你這個正主,沒將我當作一盤菜而已。若非如此,他完全可以在最後一場圍剿中,跟我們三人和一千餘百騎兵互換性命。下徽山之前,我何等自負,隻覺得可以在天下十人中輕松占據一席之地,擠掉鄧茂都不在話下,對上不過才是第十的韓貂寺之後,才知道以前是多麼無知。僥幸活著返回北涼之後,我對自己說,這輩子在成為陸地神仙之前,都不要傻乎乎去找韓貂寺的麻煩。”
徐鳳年輕聲道:“我知道瞭。”
軒轅青鋒依舊沒有轉頭,輕聲問道:“是不是很失望?”
徐鳳年雙手抱著後腦勺,“沒。”
軒轅青鋒笑問道:“方才在湖上大費周章,跟一幫練氣士打得天翻地覆,是不是擔心自己死瞭,就跟李淳罡一樣,被江湖說忘記就忘記瞭?”
徐鳳年笑瞭笑,“還是你懂我。”
軒轅青鋒瞥瞭一眼徐鳳年腰間北涼刀,好奇問道:“你怎麼應對那個可以雙手生撕巔峰時符將紅甲的人貓?”
徐鳳年要麼就是心中沒底,要麼就是沒有推心置腹,含糊說道:“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軒轅青鋒沒有刨根問底,看著徐鳳年伸出手掌輕輕搖晃,將雪花拂去,百無聊賴之後,起身離去。軒轅青鋒往後一靠廊柱,腦袋撞在柱子上,發出輕輕的砰一聲,不知過瞭多久,她低頭望去,猶豫瞭一下,彎腰給裙擺系瞭一個結。
當天黃昏,幽燕山莊就湊足瞭兩大箱子莊子珍藏多年的名劍,小心翼翼搬到瞭尺雪小院。不知為何,王小屏在拿到龍須之後,仍是多要瞭兩柄,一柄短劍“小吠”,一柄寬劍“割鹿頭”,在幽燕山莊僅算是上乘好劍,隻是距離名劍仍有一段差距。徐鳳年對此不聞不問。在洪洗象下山之前,劍癡王小屏是當之無愧的武當劍術第一人,殺人蕩魔的手腕,甚至還要超出兩位師兄王重樓和俞興瑞,劍意之精純,放眼天下也是名列前茅,毋庸置疑。王小屏取瞭三劍,徐鳳年大抵可以猜出一些端倪,三劍在手,對上韓貂寺那也就是三劍的事情,不成功便成仁。
晚飯時分,徐鳳年單身赴會,幽燕山莊這邊除瞭張凍齡、張春霖和莊主夫人,還有兩名張凍齡結識半輩子的至交好友。一個叫曹鬱,使用一雙蛟筋鞭,四十歲進入二品小宗師境界後,已經停滯整整十年,非但沒有躋身一品境界的跡象,反而有瞭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可怕苗頭,這些年走南闖北,四處尋訪高人,切磋武藝,都沒能有所裨益。另一名是用劍的名傢,姓段名懋,所謂的名傢,那也僅是一州境內罕逢敵手,走得是偏門路數,修術不修意,算是鄧太阿的徒子徒孫。江湖便是如此,瞪大眼珠子盯著鰲頭人物如何證道,萬千後輩就一門心思模仿。段懋生平最得意的一筆戰績,便是始終未進二品,卻仗著劍術詭譎,擊敗瞭兩名小宗師。曹鬱和段懋,在地方江湖上,幾乎都算是打個噴嚏都能震上一震所在州郡的通天人物,不知凡幾的江湖兒郎為瞭能夠拜師門下,費盡心機。畢竟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接觸到那些飛來飛去的神人仙師,能夠勉強離手馭劍幾尺,也就差不多等於禦劍的無敵劍仙瞭。吳傢劍塚稚子馭劍碎蝴蝶,這類說法,也就聽上一聽,誰都不會當真。
曹鬱和段懋都是老江湖,知道避開忌諱,沒有大煞風景糾纏著徐鳳年的隱秘身份,不過眼中的炙熱渴望無法掩飾,一個急於穩固境界,不求到達那傳說中的一品,隻求不跌出二品;另一個習劍,突然遇上徐鳳年這麼一個動輒馭劍千百的恐怖隱仙,眼巴巴想著能從白頭劍仙嘴裡得到一兩句金玉良言,說不定就能讓劍術突飛猛進。可惜那名不知真實年齡的陸地神仙始終不開金口,好在曹鬱和段懋期望不高,能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頓飯,也覺得臉面有光,以後走出幽燕山莊與同輩晚輩說上幾句,那也是堪稱驚世駭俗的精彩段子瞭。你聽過李淳罡在牯牛大崗一聲劍來,可你見過有人馭劍百千去劈湖斬仙人嗎?
酒足飯飽,段懋旁敲側擊問道:“徐前輩,湖上那十幾位白衣仙傢,果真是南海觀音宗的練氣士?前輩你能夠以一敵十幾,最不濟也有指玄境界瞭吧?”
平白無故得瞭一個前輩頭銜的徐鳳年心中好笑,面無表情,似乎在回味湖上巔峰一戰,落在曹段兩人眼中,自然不是什麼自負,而是高人該有的矜持。
晚飯之後,眾人移步幽燕山莊一棟別致雅園。園內遍植紫竹,大雪壓竹葉,不堪重負,時不時傳來砰然作響的折竹聲響。雪夜紅泥小火爐,府上身段最為曼妙的丫鬟玉手溫酒,更有滿頭霜白的劍仙坐鎮,共飲杯中酒,不曾有過這種經歷的曹段二人尚未飲酒,便已醺醉幾分,這要傳出去,怎能不是武林中一樁佳話美談?
段懋感慨道:“前輩那一手以雪做萬劍,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神仙手筆,段懋此生都會銘刻五內,心向往之。”
曹鬱也不甘落後,擊掌贊道:“曹某人雖不練劍,可親眼見到前輩湖上一戰,此生已是無憾!隻恨當年沒有提劍走江湖啊!”
徐鳳年恍惚間,好像回到瞭紈絝世子時,被身邊膏粱子弟溜須拍馬的場景,不由怔怔出神。
就在此時,一襲色澤極正的刺眼紫衣走入視線。
她的紫,跟燈籠照映下的那一片紫竹林相得益彰。
裙角收攏做一挽結,顯得她身形越發婀娜。
她沒有落座,隻是對徐鳳年說瞭一句很多餘的廢話,“我還是不會出手。”
徐鳳年訝異道:“我知道瞭啊。”
軒轅青鋒默然轉身。
張春霖目不轉睛,心神搖曳,不輸當初觀戰湖上互殺。
世間還有這般妖冶動人的女子?
徐鳳年身體微微傾斜,手肘抵在榻沿上,嘴角翹起——這婆娘竟然也會良心不安?
張春霖小心翼翼問道:“恩公,這位姑娘是?”
徐鳳年笑道:“萍水相逢而已。”
曹鬱和段懋同時咽瞭一口口水,臉色有幾分不自然。因為他們都記起當今江湖上一位崛起的女子,也是常年紫衣,來自徽山大雪坪。外人隻知道牯牛大崗飛來橫禍,降下一道粗如山峰的紫色天雷,軒轅傢族內可扛大梁的頂尖高手幾乎死絕,以為軒轅氏男子死瞭一幹二凈後,就要衰敗,不承想軒轅青鋒橫空出世,小道消息鋪天蓋地,都說她是喜好烹食心肝的女魔頭,而且擅長采陽補陰,陰毒至極。這般為害武林的狠辣女子,人人得而誅之。關鍵是她跟北涼世子有千絲萬縷的牽連,尋常匡扶正義的白道人士,也不敢輕易出手。
徐鳳年突然閉上眼睛,伸出手指狠狠抹瞭抹額頭。
然後低下頭,佯裝舉杯飲酒,卻死死咬住牙根。瓷杯紋絲不動,杯中酒水起漩渦,如龍卷。
徐鳳年一手握杯,一手覆杯。眉心一枚印痕由紅入紫。
陪伴飲酒諸人隻當這位江湖名聲不顯的散仙出神沉吟,自顧自碰杯對飲,不敢打擾。張春霖向來眼高於頂,以幽燕山莊虎老架不倒的武林地位,自身又出類拔萃,生得一副好皮囊,對尋常傾慕於他的女子都止於禮儀,半點不去沾惹,不知為何見到那名冷如霜雪的紫衣女子後,便一瞬癡心,隻是不知她與恩公是什麼關系,天人交戰半晌,眉宇間僅是彷徨落魄,淒然獨飲。知子莫若母,叛出南海孤島的婦人輕輕嘆息。張凍齡性子粗糙,細微處察言觀色的功夫不夠火候,隻顧著跟曹段兩位世交好友推杯換盞。
徐鳳年悠悠然長呼出一口氣,曹鬱、段懋二人停杯轉頭,一臉匪夷所思,隻見那一縷霧氣飄蕩如遊走白蛇,在空中好似扭頭擺尾,所過之處,碾雪化齏粉。徐鳳年放下酒杯猛然起身,告辭一聲,徑直走向尺雪小院,過院門而不入,步伐飄浮,幾乎是踉蹌前行,面容猙獰的他猶豫瞭一下,當空一掠,身形如同一根羽箭直直墜入湖中,沉入湖底。
紫竹林這邊不知真相,面面相覷,都看出對方眼中的疑惑震驚,難不成這便是江湖上傳聞的口吐劍氣如蛟龍?
王小屏自打上山後第一次握劍,在武當眾多師兄弟中展現出卓絕的天賦,一直被視為為劍而生的極佳劍胚,他自己也一直堅持將來某一天要為劍而死。交錯背負有幽燕山莊烽燧、小吠、割鹿頭三柄劍,這位劍癡緩緩來到湖邊,為湖底年輕人鎮守湖面。
當初徐鳳年上武當,王小屏不以為意——一個劣跡斑斑的紈絝子弟,跑到山上練刀,能練出什麼出息?大師兄不惜拿一身大黃庭修為去換“武當當興”四字,更是讓王小屏怒意滿懷,賭氣之下,就幹脆下山磨礪劍心,求一個眼不見為凈。時至今日,拋開真武轉世那一層身份,不說武當山的伏筆,王小屏對徐鳳年也談不上有太多好感,不過就純粹武道歷程而言,確實有幾分欣賞。
呂祖曾言,我輩修道,莫要修成伶人看門狗。
王小屏盤膝而坐,枯坐到天明。
幽燕山莊往南三百裡是江南。
一場突如其來的連綿大雪,銀裝素裹,萬物不費銀子披狐裘。清冷雪夜中,一名黑衣老者踏白而行,雙手入袖而藏。所行之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最近一處歇腳村子也在三十裡以外,尋常老人十有八九就要凍死在這雪地裡,不過看老人行路氣韻,頗像有些武藝傍身的練傢子,雖未太多高人跋扈的氣焰,想必應該不至於冷死在路途。老人一襲寬袖黑袍,一雙厚實錦靴沾雪,滿頭霜白發絲,當頭落雪不停,倒像是霜發之上添雪華,有些冷冷清清的意趣。
老人走得面無表情,目中無人無物,哪怕是十幾位白衣仙傢飄然而過,如一隻隻踏雪飛鴻,何況其中一名年輕女子身後還攜帶瞭百柄飛劍浩然禦劍行,黑衣老人也仍是視而不見,隻是直視前方,如此一來,反而是素來超脫塵俗的練氣士們多看瞭幾眼。練氣士以觀天象望地氣看人面著稱於世,打量之後,猶然捉摸不透。為首老嫗輕輕一拂袖,將一名身形略微停頓的宗門晚輩推出幾丈外,她則停下。大雪鋪蓋,談不上什麼路不路,可這位在幽燕山莊外面對徐鳳年那般陣仗還不出手的老嫗,竟是有瞭晚輩遇上前輩,故而避讓一頭的謙恭姿態。練氣士分作兩撥,一撥已經掠出黑衣老人所行直線,老嫗身後那一撥則靜止不動。不說那馭劍的赤足女子眼珠子滴溜溜轉動,一臉費解,便是悟出指劍的觀音宗嫡傳弟子也有些訝然,更別提其餘此趟出行歷練的練氣士,都望向那名徑直遠遠擦肩而過的老頭子。
黑衣老人驟然停下腳步,沒有轉頭,但眾人都察覺到這位高大黑袍老者散發出一縷氣機,死死鎖定住瞭宗門滴水觀音。
老嫗臉色如常,隻是雙腳深陷雪中。
瞬間如一尊老魔頭降臨的黑袍人收回氣機,抬頭望北,眨眼時分過後便繼續前行。
作為觀音宗權勢長老的老嫗松瞭口氣。前一撥練氣士往回飄蕩,圍在老嫗身邊,都有些動容悚然。老嫗等黑衣人消失在視野,這才一語道破天機:“是韓貂寺。”
年紀最輕卻是輩分最高的光腳女子嬉笑道:“人貓嘛,我聽師妹提過的,因為擅長指玄殺天象,所以就是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滴水,怎麼盯上瞭你?”
老嫗嘴角帶著澀意,默不作聲。還是那如世傢美婦的指劍練氣士出言解惑:“太上師伯,你有所不知,此獠之所以被貶稱為人貓,惡名昭彰春秋,一直跟三甲黃龍士和北涼王徐驍並稱當世三大魔頭,除去韓生宣是離陽王朝第一權宦,是趙傢天子最為信賴的近侍外,還因為他一直喜歡虐殺一品高手,上一代江湖四大宗師中,讓天下練氣士都束手無策的符將紅甲,就是被韓生宣徒手剝去符甲,生撕身軀,掛頭顱在旗桿之上。符將紅甲尚且如此,更別提那些僅是一品金剛境的江湖高手瞭。北莽定武評,大抵是平分秋色的格局,若非這二三十年中,被這位大太監暗中不知殺去多少位金剛境高手,其中幾名便被制成瞭殘酷的符甲,導致整個江湖大傷元氣,否則武評出爐的天下十人,離陽王朝絕對不會僅有五人上榜!”
美婦人小心翼翼看瞭眼老嫗,“師叔從天象境界中悟出持瓶滴水在內三種神通,興許是被韓貂寺給看破瞭,隻不過不知為何最終還是沒有出手。”
年輕女子哦瞭一聲,輕輕提腳踢雪,眼神清亮,躍躍欲試。
那名坐湖卻出醜的男子練氣士冷哼一聲,“人貓再無敵,也不是真正無敵於世,否則也不至於被曹官子三番五次進入皇宮,他哪裡敢單獨一人挑釁我們觀音宗?”
典型的井底蛙做派,歷來大門大派裡都不缺這類貨色,井口不過稍大,便自視等於天地之寬闊。不過觀音宗雖說孤懸南海一隅,倒真是有這份底蘊去目無餘子,傲視江湖。隻不過對上拔尖高手中又算屈指可數的韓貂寺,這位練氣士的猖狂,就有些不合時宜瞭。
老嫗便沒有助長後輩一味小覷陸地江湖的風氣,搖瞭搖頭,直言不諱,“韓生宣真要殺人,本宗唯有宗主出關以後可一戰,而且勝算極小。”
此話一出,頓時四下無聲。
黑衣老人一直走到天明,來到江南重鎮神武城之外,城門未開,就安靜等在外頭,跟一些城外趕集而來的百姓雜處。夜來城內城外一尺雪,有衣衫單薄的年邁村翁在拂曉時分駕車裝載燒炭碾過冰轍子驛路,為瞭賣出好價錢,人和牛車顯然都來得早瞭。離門禁取消還有一段時辰,賣炭老翁深知冬雪寒重,下瞭車狠狠跺腳,打著哆嗦,舍不得拿鞋子掃雪,彎腰用手在牛車邊上掃出一片小空地,這才抱下頭頂一破氈帽的年幼孫子,讓他好站在無雪的圓圈中。一老一小相依為命,誰離瞭誰都不安心,隻能這般在大雪天咬牙扛著刺骨凍寒。小孩兒肌膚黝黑,身形枯瘦,靠牛車遮擋寒氣,不忘踮起腳尖,握住爺爺的一隻手,試圖幫著搓熱。
城內衣裘披錦的雅士可以乘著大雪天氣,圍爐詩賦,火炭熊熊,溫暖如春,大可以酒足飯飽之後呻吟幾句什麼“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什麼“新筆凍毫懶提,泥爐醇酒新溫”,卻極少有人知道貧寒人傢到瞭這種會死人的天氣,會慘到指直不得彎。滿頭銀霜的黑衣老人瞥瞭一眼城頭,又看瞭眼那對賣炭爺孫,眼神不見絲毫波動。既然不是宮中人,便不理江湖事,不殺江湖人。出宮以後,他就再沒有理睬過江湖半點,否則以他的脾氣,昨夜遇見那幫不願依附朝廷的練氣士,尤其是那位老嫗,早就出手分屍割頭顱瞭。
對他來說,自己已經不是什麼權傾皇宮的韓貂寺,隻是自作棄子的閹人韓生宣瞭。
當年那名可憐女子死前,將趙楷托付給他,而不是托付給趙傢天子。一飯之恩,足以讓這輩子最為恩怨分明的韓生宣以死相報。
韓生宣眼神一凜。
城門緩緩開啟,一名白衣女子姍姍而來,走到瞭牛車後頭,悄悄推車。
賣炭老翁察覺到異樣,籲瞭一聲,拉住老牛,停下炭車。十指凍瘡裂血的年幼稚童跳下馬車,看到車後頭的仙子姐姐,一臉懵懂。
女子站定,笑臉問道:“牛車怎麼不走瞭?”
小孩子不敢說話,委實是眼前姐姐太好看瞭。
觀音宗的太上師伯彎腰摸瞭摸他的腦袋,笑瞇瞇溫柔道:“我叫賣炭妞,你呢?”
稚童將雙手藏在身後,怯生生回答道:“水邊。”
後又趕緊紅著臉補上一句:“我娘是在水邊生下的我。”
女子嬉笑道:“那你喊我賣炭姐姐。”
小孩子哪來這份勇氣,嚅嚅囁囁,不敢答話,小跑回前頭,躲在爺爺身邊。光腳女子輕靈躍上鋪在一車木炭上的破佈上,安靜坐著。老牛前行得越發輕快幾分。
本來湧起濃鬱殺機的韓生宣縮回探袖一手,沒有入城。
靜等徐鳳年。
江南這一場大雪終於漸小漸歇,兩輛馬車緩緩行駛在驛路上,一路行來,路旁多有槐柳不堪重負被積雪壓斷,進入江南以後,便是死士戊這般性子跳脫的少年,也逐漸言語寡淡起來。按照地理志輿圖所示,前頭那座城池,相距京城已經八百裡有餘,這意味什麼,誰都心知肚明。
黃昏時分,從清晨動身就沒有遇到歇腳點的馬車停在一處,是一座瞧上去頗為嶄新的大廟。天寒地凍的鬼天氣,香客仍是絡繹不絕,乘坐馬車的眾人就想著去討要一頓齋飯果腹,下車以後,看到牌匾,背負三柄長劍的中年道士驀然會心一笑。
龍虎武當兩座山,關於道教祖庭之爭,後者無疑落於下風,不承想在江南之地,竟然還有道觀大廟去祀奉真武大帝。
入廟以後落座,興許是廟裡道人見到來客身穿武當山道袍,加以氣度不凡,很快驚動瞭真武廟內一位地位超然的年邁道人,親自接待這幫貴客。一問之下,得知是武當山輩分最高的幾位真人之一的王小屏蒞臨,那真是震驚之後整張老臉笑開瞭花,念叨瞭很多遍的“蓬蓽生輝”。雖說龍虎山力壓天下名山洞府一頭,憑借與天子同姓以及幾位羽衣卿相造勢的底蘊,一副唯我獨尊的架勢,可在俗世眼中,平易近人的武當山,尤其是大蓮花峰上寥寥幾位從不輕易下山的真人,也一樣是得道高人的派頭。王小屏遊歷江湖,手持一柄神荼符劍一路斬殺無數魑魅魍魎,早已在江湖上廣為流傳。徐鳳年一行人進餐時,跟那名道人一番攀談,才知道這座真武廟曾經毀於春秋戰事,後由當地豪紳富賈耗費紋銀數萬兩新建,占地八畝,其實已屬違制,隻是神武城廣受舊廟香火之情,父母官們樂見其成,故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吃過齋飯,老道人親自領著這幫外地人去真武大殿。大殿東西各有配殿,主殿中真武大帝腳踏龜蛇,兩邊墻壁上皆是雲氣繚繞的圖案。徐鳳年入殿之前想入鄉隨俗燒上一炷香,結果被王小屏攔下,老道人瞥瞭一眼,也未深思。徐鳳年站在蒲團之前,想著當年姐弟四人登上武當,大姐四處逛蕩,二姐就拉著他鬼鬼祟祟繞到瞭真武雕像身後,親眼看到她拿袖中匕首刻下“發配三千裡”那一行小字,當時孩子心性,隻覺得二姐如此大逆不道,隻有過癮解氣。徐鳳年抬頭望向那尊塑像,長呼出一口氣。老道人是頭回見到如此年輕竟是白頭的香客,不知為何,香客都紮堆在外邊,此刻大殿出奇寂靜,眼中年輕公子哥滿頭霜雪,白衣白鞋,襯托之下,主殿內猶如神靈恍惚,仿佛那尊真武大帝雕像都有瞭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仙靈氣,一直把好奇心都偏向武當劍癡王小屏的滄桑道人,在心中忍不住道瞭一聲奇瞭怪哉。
徐鳳年,徽山紫衣軒轅青鋒,三劍在背的王小屏,一桿剎那槍安靜藏在馬車底做軸的青鳥,少年戊,滿腔熱血想要去北涼施展抱負的劉文豹,這六人走出香火鼎盛的真武廟,走向馬車。鉆入車廂前,徐鳳年突然對軒轅青鋒說道:“你就在這裡止步,柳蒿師在南邊偷偷遷往京城的柳氏後人,你去截殺一次,能殺幾個是幾個,也別太勉強,能夠不泄露身份是最好,也別穿什麼紫衣瞭,畢竟你的根基還在廣陵道轄境內的徽山。”
軒轅青鋒冷面相向,一雙秋水長眸,佈滿不加掩飾的怒意。
徐鳳年不以為意道:“既然你決定不出手,那就暫時分道揚鑣,總比到時候讓我分心來得好。”
軒轅青鋒直截瞭當冷笑問道:“你是記恨我不幫你阻截韓貂寺,還是說心底怕我掉過頭,在背後捅你刀子?”
徐鳳年淡漠看瞭她一眼,“都有。”
軒轅青鋒死死盯住徐鳳年,接連說瞭三個“好”字,長掠離去。
徐鳳年望向青鳥,柔聲問道:“都安排好瞭?”
她微微點頭。
徐鳳年低頭彎腰鉆入車廂,靠車壁盤膝而坐。兩次出門遠遊,其中都有祿球兒的如影隨形,這個死胖子自然不是跟在屁股後頭吃灰塵或者是看世子殿下笑話的,北涼舊部當年分散各地,鐵門關一役就足夠看出毒士李義山的大手筆,而更多相似的佈局顯然不隻、不拘泥於一時一地。這些春秋驍勇舊將舊卒,大部分的確是出於各種原因遠離軍伍,但許多精銳人士都各懷目的不約而同選擇瞭蟄伏,分別隱於朝野市井。北涼當下已是跟皇帝徹底撕去最後一層面皮,既然徐鳳年板上釘釘會成功成為下一任北涼王,這些棋子也就是時候主動拔出,向北涼那塊貧瘠之地靠攏而去,這一切都按照李義山的錦囊之一,有條不紊開始進行,但其中一股勢力暗流匯聚,隻為瞭特意針對韓貂寺一人!
一部輕騎六百人。
一股鐵騎三百人。
一山草寇兩百亡命之徒,人數最少,戰力卻最強,因為夾雜有北涼從江湖上吸納豢養的鷹犬近八十人。
除去最後一股阻殺韓貂寺的隱蔽勢力,前兩者不合軍法的緊急出動,完完全全浮出水面之後,讓地方上都措手不及,州郡官員俱是瞠目結舌,可不敢輕舉妄動,隻是通過驛卒火速向上邊傳遞軍情,一個個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生怕如此數量的精銳士卒集體嘩變,會害得他們丟掉官帽子。相比之下,京城那邊內官監大太監宋堂祿驟然之間一躍成為司禮監掌印,天下宦官第一人韓貂寺無緣無故“老死”宮中,對地方官員而言隻是遠在天邊的駭人消息,巨大漣漪在層層衰減之後,波及不到地方道州郡縣四級。
王小屏破天荒坐入徐鳳年所在車廂,問道:“真要拿幾百條甚至千條人命去填補那個不見底的窟窿?”
徐鳳年平靜道:“沒有辦法的事情,有韓貂寺活著一天,我就一天不得安生。既然他敢光明正大截住我,我當然就得盡力讓他長一回記性。”
王小屏不再說話,臉色談不上有多好。
徐鳳年把那柄陪伴徐驍一生戎馬的北涼刀擱在膝蓋上,輕聲說道:“我既然都走到瞭今天這一步,就沒有回頭路瞭。我也不說什麼‘慈不掌兵’這種屁話,但是實在沒精力再在北涼以外跟人糾纏不清瞭,幹脆就來一個幹幹凈凈,就跟簾子外邊的景象一樣,白茫茫,求死的去死,不該死的,盡量活下來。”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徐驍說過,不到萬不得已,北涼三十萬鐵騎絕不踩向中原。否則這二十年來,北涼若是依附北莽,一起舉兵南下,日子肯定比現在要過得好。可做人,終歸還是要有些底線的。用徐驍的話說,那就是一傢人有恩怨,那也是關上門來磕磕碰碰,談攏瞭是最好,就算談不攏,也不過是自立門戶,撐死瞭弄個小院子,一傢人老死不相往來。門外有毛賊也好,有盜寇也罷,隻要他徐驍一天站在瞭門口,就絕沒有開門揖盜的道理。”
徐鳳年自顧自笑瞭笑,“當初我怕死,其中一些也是怕徐驍都已經有瞭那麼多罵名,再因為我這個扶不起的不肖子而叛出中原,臨老還給人罵作兩姓傢奴,那麼我死瞭,也是真沒臉去見我娘親。”
王小屏始終無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