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神武城越來越近。
六百騎馬蹄激烈如疾雷。
徐鳳年離開馬車,對面騎將翻身落馬,跪地恭迎。
隨後三百騎和兩百人幾乎同時到達。
徐鳳年單獨騎上一匹無人騎乘的戰馬,一騎當先。
風雪之中,隱約可見一名黑衣人,一夫當關。
接下來一幕,讓人悚然。
王小屏直到這一刻,才真正心甘情願去遞出三劍。
天下第十人韓貂寺攔路而站。
看到當頭一騎白馬之後,開始對撞而奔。
徐鳳年一人一馬,毫無凝滯,加速縱馬狂奔。
自稱賣炭妞的赤足女子乘坐牛車入城以後,幫助爺孫賣完木炭,就反身走向城門。 .憑借女子直覺,她堅信那隻人貓是在等待在幽燕山莊讓本宗吃癟的白頭男子。
她沒有徑直出城,而是登上城頭,坐在城墻上,搖晃著一雙腳丫。
練氣士想要證道飛升,有一條捷徑千年不變,那就是斬一條惡龍,將那顆墨珠吞入腹中,溫養一甲子以後,根據史料記載便可頭頂生角,半龍半人,將來就能先過天門,再入主一座江海龍宮。
她覺得機會來瞭。
六百輕騎騎將盧崧,身世清白,歷年攀升,由地方州郡層層遞交給京城兵部報備的履歷,沒有半點出格之處,正值壯年,西楚觀禮太安城一事,天下洶洶而動,前不久還收到瞭一份兵部密敕,要官升一級,即將親身領兵千餘驍騎,參與對西楚舊地幾個叛亂重災區形成的隱性包圍圈。盧崧生得俊朗風流,有文人雅氣,唯一為人詬病的便是嗜好服用藥餌寒食散,每逢酷寒,也要光腳踩踏木屐,長帶寬袖,行走如風。
三百重騎騎將王麟則與儒將盧崧截然相反,作風跋扈,出身一支春秋末尾才紮下根的鄉族宗室。三百精騎都是不服天王老子管束的王傢子弟兵,倒也不如何窩裡鬥,欺負自傢人,隻一門心思為禍外鄉鄰郡。前些年實在是讓郡守倍感棘手,幕僚支瞭一招,招安!郡守大人覥著臉跟朝廷死乞白賴求瞭一個雜號將軍下來,才算勉強安撫住及冠沒幾年的王麟。開祥郡王氏,作為根基不牢靠的外來戶,靠的是動輒出動五六百號青壯子弟的持械血鬥,才硬生生把鄰近大族打服氣瞭。王麟的爹,是春秋裡活下來的百戰老卒,跟幾位麾下兄弟一起卸甲以後,靠著紮實的人脈,經營著一個不小的茶莊,雖說生意做得不溫不火,但也攢下一份不容小覷的傢業。可惜王麟是個敗傢子,遊俠義氣,沒事就拉人紙上談兵,明擺著天底下沒什麼仗可以打,仍是把少說得有二十幾萬兩真金白銀的厚實傢底都砸在瞭那支騎兵上,買馬養馬,購置兵器軍械,開辟校武場等,都是一張很能吃銀子的血盆大口。好在三百鐵騎成制後,再沒有給州郡惹麻煩。王氏三百騎,披甲乘馬,就往寂靜無人的平原上練兵沖殺,若是卸甲下馬,就拉去深山老林,往往要待上個把月才出山,官府隻當什麼時候王氏傢產難以為繼,傢道中落,王麟這頭初生牛犢也就該消停瞭,哪裡預料到這次三百鐵騎疾馳數百裡,直奔神武城,私下都在猜測是不是神武城哪位公子哥爭風吃醋,又惹惱瞭這個經常一怒為紅顏的情癡瘋子。
王麟率領有官傢身份的三百精騎開道,身後兩百餘彪悍壯漢亦是乘馬狂奔,刀劍都用佈條裹住。王麟與這幫在金字山安營紮寨的草寇是老交情瞭,每次入山歷練士卒,多半是雙方拉開陣仗,不帶兵器在密林中大打一架,互為攻守,每次以半旬或是一月為期限,可傷人卻不可殺人,直到一方象征性全軍覆沒為止。原本王麟以軍法鐵律治理部卒,戰力可觀,自然勝多輸少,可今年金字山上分批次來瞭幾十號陌生臉孔,不太好親近,偶爾手癢才入局廝殺,哪怕僅是小二十號人,每次都能讓王氏子弟吃不瞭兜著走,尤其是那個姓任的女子,出手那叫一個狠辣,久而久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打不相識,倒也算實打實打出瞭一份不俗交情,畢竟根子上,兩夥人都是同氣連枝,草灰蛇線,可以綿延千裡以外——北涼!
這趟出行,毫無征兆,可謂精銳傾巢出動,幾個當下沒有露面的隱蔽牽頭人,不約而同跟三方勢力給瞭個開門見山的冷血說法:事成瞭,榮華富貴;失敗瞭,就把腦袋砸在神武城外。王麟對此沒有太大顧慮,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們王氏父子能夠有今天,看似是他爹的苦心經營,不惜金銀肯塞狗洞,方方面面都打點到位瞭,其實真相如何,王麟比誰都清楚,比如王傢的管事,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王麟一身武藝,盡出於那名看似酸儒的教書匠。這個世道,世代相傳的傳傢寶可以賣,才情學識可以賣,女子身軀可以賣,人情臉面可以賣,唯獨命,除瞭傻子,沒誰願意賣。王麟惜命更怕死,可他願意賭上一把,要賭就賭一把大的,小打小鬧,一輩子就是當個雜號將軍的命。
包括任山雨在內的十數人是最後一撥從北涼秘密潛入金字山的北涼鷹犬,別看她妖嬈如郡城裡賣肉賣笑的名妓,舉手投足都是勾搭人的嫵媚,骨子裡實則十足的草莽氣。不過任山雨個子不高,哪怕快三十歲瞭,還是如同尚未完全長成的少女,小巧玲瓏,偏偏要去拎一對宣花板斧,劈起人來就跟剁豬肉差不多,從不手軟。金字山經過多年演化,魚龍混雜,她上山落草後,有幾個不長眼的傢夥半夜摸門而入,第二天寨子幫眾就看到院外一地碎肉,幾條野狗傢犬都吃瞭個滾圓。後來任山雨幾次動怒砍人以後,最喜歡的一個動作就是提起板斧在她鼓囊囊的胸脯上蹭去血跡,天曉得這麼一個童顏女子,怎就能有那麼波瀾壯闊的胸前風光。
先前當三股勢力匯流,瞪大眼睛終於看到正主,不論是盧崧、王麟還是任山雨這些亡命之徒,都有些吃驚,竟然是北涼下一任大當傢的?這讓王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是怎樣的死敵才能讓這位北涼世子需要勞駕千騎去保命?任山雨美眸流轉,以往都是色胚男子目不轉睛盯著她瞧,風水輪流轉,今天換成瞭她。任山雨在北涼豢養的江湖人物中隻算堪堪二流人物,跟大劍呂錢塘和南疆巫女舒羞這類二品宗師,還是有些差距,隻能在見不得光的地方刀口舔血,哪裡能夠親眼見到這位當年名動北涼如今名動天下的年輕人,一路上她都遠遠盯著那個跟盧崧並肩騎馬的白衣世子——京城觀禮期間,傳出兩件壯舉,一刀撕裂禦道百丈,大殿外揍得顧劍棠義子像條狗。
任山雨對此將信將疑。
終於臨近神武城。
包括盧崧、王麟和任山雨在內的一線精銳戰力,都在一瞬間心知肚明,哪怕對面僅有一人,對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場生死大戰瞭。
那名黑衣老者,有一種勢。
力拔山河勢摧城。
神武城外一片肅殺,地面寬闊平整,可供百騎整齊沖殺,這讓精於騎戰的盧崧和王麟相視之後,都看出瞭對方眼中的如釋重負。
可當兩人察覺到世子殿下竟是一騎當先後,都有些驚慌失措,這傢夥若是死瞭,他們這輩子就算徹底完蛋瞭。按照常理,擅長帶兵的盧王二人本該乘機一鼓作氣擁上,可不知為何,當他們看到城外黑衣老者跟白衣白馬白頭之人幾乎同時展開一條直線上的捉對廝殺後,都忘瞭發號施令,不僅是他們和身後九百[三百重騎,六百輕騎,應為九百。]騎出現略微失神,任山雨跟兩百多悍匪也都一臉愕然,尤其是少女模樣卻天然內媚的金字山頭號草寇,眼皮子不由自主跳瞭跳。
城外殺機驟起。
城內一名不起眼的青衫文士,身材修長,可能是臉龐俊雅的緣故,給人文文弱弱的感覺,手指輕輕捻動一截柳。
北莽一截柳。
插柳柳成蔭,被一截劍氣插在心口,傳言隻要不是陸地神仙,一品高手也要乖乖赴死。
他面帶微笑,一臉懶洋洋神情——在太安城沒能殺掉下馬嵬內的目標,給離陽和北涼掀起風浪,沒關系,在神武城外渾水摸魚,也不差。
城北方向,一名少女扛瞭一桿早已失去花瓣的枯黃向日葵,沿著城墻外圍,往城東這邊蹦蹦跳跳而來。
偶有早起行人遇見這小姑娘,都有些惋惜,模樣挺周正的,就是腦子好像有些毛病哪。
城東,徐鳳年策馬狂奔,不知是否是性子急躁,急於一戰,已經不滿足戰馬速度。
戰馬前腿撲通一聲跪下,前撲出去,徐鳳年身形飄搖,一襲白衣急掠前行。
剎那之後便是相距僅僅十步。
徐鳳年一掌外翻,一掌內擰,腳步輕靈,說不出的寫意風采。
他一肘抬起,恰好彈掉生死大敵韓貂寺的探臂,雙手猛然絞纏住人貓左臂,一個掄圓,以旁門左道躋身天象巔峰的徐鳳年就將這尊春秋大魔頭給摔砸向瞭城頭!
一氣呵成!
依稀隻見黑衣老者如投石車巨石砸向城墻之後,雙腳一點,踩在墻面上,以更為迅捷的速度反射而回。
世人眨眼之快,在兩人之間卻是百年之慢。
韓貂寺一掌推在徐鳳年額頭。
黑衣直接將白衣向後推滑出二十餘丈。
此時眾人才意識到城墻晃動,有無數積雪墜落在墻根。
徐鳳年不僅腰間懸北涼刀,背後還負劍春秋。
韓貂寺等徐鳳年站定之後,這才緩緩卷起一袖,露出滿臂紅絲。
好一場白衣戰黑衣。
好一幕白頭殺白頭!
韓貂寺在眾目睽睽之下卷起袖管,絲絲縷縷的纖細紅繩浮遊如赤色小蛇,如蜉蝣紮堆,密密麻麻,讓人望而生畏。
讓死物具有生氣,向來是天象境高手的象征,例如陳芝豹能夠讓梅子酒青轉紫,除去那桿梅子酒本身不俗外,跟他突如其來的儒聖境界也有莫大關系。歷代劍仙,大多也都能夠讓某柄俗劍通靈,一如高僧說法頑石點頭。
韓貂寺沒有急於趁熱打鐵,並攏雙指,抹過手臂“紅雲”。人貓越是這樣閑淡鎮靜,對面千人就越是感到窒息的壓迫感。一些眼尖之輩,尤其是出自北涼牢籠的鷹犬,都已經猜出瞭韓貂寺的身份。這名權閹跌宕一生,對敵無數,他的武學成就,一直被視為謎團,當初仍年紀輕輕的韓生宣,一舉剝皮符將紅甲,可謂橫空出世,這也拉開瞭新一代江湖的序幕。隨後酆都綠袍無故失蹤,北地槍仙王繡死於徒弟陳芝豹之手,哪怕強如李淳罡,也一樣在廣陵江一戰後,以借劍一事,收官瞭獨屬於青衫風流的江湖。
韓貂寺望向對面那個行事出格的年輕人,扯瞭扯嘴角,起先確實沒有想到此人膽敢一騎當先。按常理說,愈是位居高位,愈是惜福惜緣惜命。福緣如水,不花心思去藏風聚水,別說福澤綿延子孫,自身都未必能保全,文壇魁首宋老夫子便是如此。不過以韓貂寺的眼力,一招過後就看出北涼世子的氣勢,隻是下乘的借勢。道教有請神下天庭,佛門有法相降伏,這兩者都算偏門,但是根柢正統,南疆巫蠱最為陰毒,向陰物邪穢借力,互成子母傀儡。韓貂寺明知徐鳳年是臨時跟陰物借取境界,可讓他大開眼界的是,這等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拙劣行徑,徐鳳年卻似乎沒有受到太多反噬,被他一掌按頭逼退之後,仍是勉強保持氣定神閑,並未被打散氣機,現出原形。韓貂寺懶得詢問,也不屑跟將死之人廢話,是驢子是騾子,無非就是拉出來遛一遛。
韓貂寺做瞭一個讓所有人感到滑稽的動作,彎下腰,捏瞭一個估計不會太結實的松散雪球,很多老人一老,就會有些不可理喻的孩子心性,可誰會覺得韓貂寺如此不濟?
韓貂寺斜斜攤開手掌,柔柔一推,雪球墜落地面,並非直直掉下,而是偏向驛道以外,那裡有許多來不及清掃的積雪,最深處興許厚達兩尺。不足拳頭大小的雪球最先是慢悠悠滾動,剎那之後便是迅捷如野馬奔槽,恰如白雲之上雷滾走,越滾越大,三丈以後便有半人高,十丈以後已是兩人高,此後聲勢疊加,更是驚世駭俗。雪球刮裹地皮,不光是粘起兩尺厚雪,連硬如冰轍子的地面都碾出凹槽,使得雪球表面沾帶上許多灰黃泥土。這顆雪球在驛道以外劃出一道弧線,兇狠沖向距離韓貂寺二十丈的徐鳳年。
韓貂寺伸出雙手一抓,抓出兩團雪,又是一拍,兩個雪球滾出。跟兩批人打雪仗嬉戲一般,韓貂寺這邊不斷抓起雪球,繼而拍出一記半弧。要知道他這一次獨自一人,單挑千人,千人之中有本該出現卻最終缺席的徽山軒轅青鋒,有剎那槍的繼承人,有三劍在身的武當劍癡王小屏,自然還有同氣連枝的徐鳳年和天象陰物,更有盧崧、王麟、任山雨這樣的北涼鷹犬。
雪球翻湧,速度不一,竟是默契形成瞭一線潮。如此一來,獨獨率先撲向徐鳳年的那顆碩大雪球就顯得格外紮眼。
沒有誰傻到去坐以待斃,早已決定孤註一擲的年輕將領王麟獰笑道:“沖陣!”
五十鐵騎齊齊出列,同一時間展開沖鋒,馬蹄由輕緩變急沉,驛路上頓時雪花濺射,這一線推移路徑上,幹凈的白茫茫一片變成瞭昏黑泥濘。
除瞭王麟跟身邊與郡縣地理略顯不合時宜的五十鐵甲重騎,三十歲依舊一張童顏臉龐的任山雨跟二十名精銳北涼諜子也一並掠出。她竭力靜心屏氣凝神,隻覺得天地清明,對武道有獨到天賦的女子隻覺得己身悠悠一呼一吸,在耳邊響起,聲重不輸馬蹄激鳴,這讓對城外攔路韓貂寺心生畏懼的女子心穩幾分——我任山雨一人不入你人貓法眼,可我也不是那漿糊的紙人,一戳就破,何況姑奶奶身邊還有一千精騎!
王小屏鉆出車廂,一手繞後,悄悄搭住三劍中的烽燧。
少年戊不知何時來到瞭車頂,一手提牛角巨弓,一手拈住兩根沉重鐵箭,手臂肌肉逐漸鼓脹如山丘。
一日一箭,本是少年死士的體力極致,可今日一戰,連活下去都不去念想瞭,又哪裡在乎是否自斷一條胳膊?
青衣女子從車底抽出槍頭鈍圓的剎那,面無表情,拖槍而奔。
少年戊在視野開闊的高處,使瞭個千斤墜站定。馬車搖晃,車輪子立即下陷,碾碎瞭幾條冰轍子。這名出身北莽的死士重重呼吸一口,一氣呵成,挽起大弓,箭指韓貂寺。
可少年很快臉色劇變,師父傳授的獨門牽引術,百試不爽,一旦過河搭橋,便是雨巷中的薛宋官擋得住,卻躲不開,從未有人能夠切斷箭尖“指點”。但是那名黑衣老者讓少年戊知道瞭什麼叫天外有天,就在戊的眼皮子底下一閃而逝,箭術所致的氣機牽引極為講究藕斷絲連,如此一來,少年戊未戰便先輸瞭一陣,原本攀至頂點的精神氣立即一觸即潰。這讓頗為自負的少年有些茫然,咬牙之後,箭尖隨著牛角弓開始微微偏移,硬著頭皮尋覓韓貂寺的蹤跡。
位於一線白潮之前的雪球,形同一座小山,氣勢洶洶碾壓而至。
徐鳳年任由雪球當頭迎來,皺瞭皺眉頭,不太理解為何那老宦官出此下策。李淳罡曾經明確說過,禦千百劍殺一人,跟殺千百人是截然不同的路數,前者可以達到劍意與劍術形神兼具,故而廣陵江畔一戰,羊皮裘老頭的那一劍,僅僅是一招在李淳罡劍道生涯中稱不上最高明的劍氣滾龍壁,便綿延瞭整整半個時辰。對陣近萬鐵騎虎視眈眈,沒有任何花哨劍勢出手,一場可以譽為驚天地泣鬼神的誓死不退千人敵,往往在有幸旁觀的幸存者看來,談不上絲毫華麗場景,都是力求一招斃命,最不濟也是一招重創。韓貂寺不是那空有名頭的雛兒,而是天底下最擅長捕鼠的老辣人貓,不論境界高低,僅論實戰閱歷,韓貂寺可謂離陽王朝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徐鳳年有朱袍陰物不遺餘力饋贈的天象修為傍身,內力之渾厚無匹,尤勝當初六分殘缺大黃庭一籌,可以說,今日一戰,徐鳳年從未如此自信,甚至可以說幾近自負。
徐鳳年摒棄疑惑雜念,踏出一步,一拳砸在雪球之上,雪球裹挾翻滾勢頭洶湧倒下,就在徐鳳年一拳砸碎它的那一瞬,一身天象圓滿修為如洪水潰堤,散去一半有餘,徐鳳年的手臂頓時被擠壓出一個曲度。北莽之行,徐鳳年連番歷經生死一線的惡戰,心性早就磨煉得無堅不摧,沒有任何焦躁不安,隻是憑借本能,變拳為掌,夫子拱手,雙腳順勢而為,往後撤出一步,將雪球往上一拖,不為碎去雪球,隻是試圖將雪球紮根地面形成的上升之勢破去,然後斜身側肩撞去,僅憑墜入金剛境界的體魄跟雪球一記猛然對撞,以身做刀,用開蜀式硬生生劈開瞭雪球。兩半雪球雖說依舊前滾,但士氣不再,五六丈後便消散消融。
徐鳳年巋然而立,一手握住腰間佩刀。
當他破雪之後,其餘北涼方面五十鐵騎也都大致馬到功成,大致以雙騎合力毀去瞭雪球,不過半數鐵甲護身的重騎也付出瞭慘重代價,緣於雪球被刀劈或是槍穿炸開之後,有細微不可見的紅繩激射而出,如草叢毒蛇一躍而起,將鐵騎一口致命,最慘的死法是十幾名騎兵連人帶馬都撞上瞭懸在空中的絲線,變成兩截,當場倒斃在泥地上。前一刻還鮮活的生命,在這種戰事中,往往就是說死就死,沒有任何回味的餘地。
徐鳳年心中瞭然,有些苦澀,人貓手段老到地來瞭一手釜底抽薪,沒有想著要和徐鳳年這個必殺之人如何纏鬥,而是瞄上瞭陰物徐嬰。雪球一線而過,如魚遊弋水中潛伏積雪中的紅袍陰物沒瞭輾轉騰挪的餘地,擺明瞭被涸澤而漁。它也沒有露出任何破綻,一顆雪球滾過時,一襲朱袍安靜漂浮在雪球前方,盡力去隱蔽身形。與天地共鳴,就有許多得天獨厚的神通,若非千騎這一方親見,恐怕就是王小屏都不敢說可以察覺到陰物始終躲在雪球另外一壁。
但韓貂寺不是王小屏。
今日不再穿皇宮大內那一襲鮮紅蟒衣的銀發權宦,第一時間就掠至那顆雪球之後,人貓陰物相隔一丈,分明是雙方都試探不到分毫氣機牽動,可敵對雙方都真真切切知曉瞭蹤跡。
陰物不得已倉促收回四分天象修為,雙臂撕開雪球;幾乎同時,黑衣老貓一鉆而透,紅繩一手負後,一手拍向陰物悲憫相。
朱袍陰物吃虧在於它在收回境界之時出現瞭一抹猶豫,若是徐鳳年這般性情涼薄的人物,別說四分修為,八分天象都要收回,才有信心去阻擋韓貂寺的磅礴一擊!
陰物雙臂握住人貓那隻手,開始撕扯,其餘雙臂猛然拍向人貓兩側太陽穴。
韓貂寺嘴角冷笑,不知死活的蠢物。
幾縷紅絲如遊蛇出自身後,在陰物四周翻搖,徹底斷去它跟猶有六分境界的徐鳳年的牽連。不用韓貂寺如何傾力出手,隻見得他全身爬滿猩紅絲線,陰物除去撕裂雪球的兩條手臂,其餘四條手臂都被這股靈動紅色沾染,如附骨之疽遍佈那一襲華美朱袍,握住韓貂寺一手的雙臂繼續竭力撕扯,拍向太陽穴的雙臂依舊靠攏推移,而且劇痛刺骨之下,空閑雙手更是當胸砸下,勢必要砸爛韓貂寺中下丹田。
中瞭當今天下第一皇帝近臣韓貂寺的赤蛇附真龍,陰物一張悲憫相,不見半點異樣。
饒是心志堅毅如王小屏,也有些動容。
不去看陰物四條手臂血肉模糊,韓貂寺獰笑道:“再殺一個天象!”
負於身後的右手終於揮出。
他被握住的一臂向前推出,拉伸雙方間距,爬滿“赤蛇”的右手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握住陰物一臂,往回一扯!
韓貂寺身後空中蕩出一條離開身軀的胳膊。
與人貓對敵,一著不慎,那就是滿盤皆輸。
悲憫相依舊古井不波,近乎死板愚蠢地動作照舊,隻求一個糾纏不休!
韓貂寺正要撕掉陰物第二條胳膊。
白衣狂奔,北涼刀出鞘。
卸甲!
韓貂寺將當年四大宗師之一的符將紅甲給剝皮卸甲,自然不會給這個突襲而來的後輩依葫蘆畫瓢,大笑一聲,將陰物丟擲而出,身形後掠。
大地撕裂出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
這場血戰,韓貂寺註定不會故作清高,端什麼架子瞭,為瞭殺死徐鳳年,他可以處心積慮做出任何舉止。
這樣的天下第十人,才是最可怕的。
左手刀徐鳳年沒有乘勢追擊,折向來到身形飄零落地的陰物身邊。
歡喜相示人,僅剩五臂之一,扯瞭扯徐鳳年衣袖,仿佛是告訴他沒有關系。
所剩不多的雪中,僅是血。
徐鳳年抬瞭抬衣袖,毅然轉頭,朝韓貂寺奔去。
十二柄飛劍凌亂飛出,瞬間攀至指玄巔峰。
同日同時,東海之濱武帝城。
一名獨臂老頭兒沒個正行,拈指將一截劍放入嘴角咀嚼,浪蕩不羈入城,含糊不清輕輕哼唱。
“誰傢小子不負破木劍。
誰傢兒郎不負北涼刀?”
這一架打得毫無章法。
盧崧、王麟身上或輕或重都有北涼軍的烙印,今天也不例外,身先士卒,破去韓貂寺引發的一線潮之後,看到一白一紅一黑糾纏在一起,兩名驍將忍不住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一抹尷尬,顯然都有些不知所措。本以為占盡天地利人和,靠著八百騎卒和兩百江湖散兵,隻需要一路沖殺過去,甭管對面是誰,都能占到便宜。可那名以後需要投靠效命的年輕主子,就好似那不諳世情的愣頭青,一門心思想要出風頭,在六臂魔頭失利之後,依舊非要單打獨鬥,跟韓貂寺一對一死磕,這讓儒將盧崧心中也有些憤懣,心想你若是死在神武城外,咱們這些人將近二十年苦兮兮的忍辱負重,就都成瞭竹籃打水一場空。盧崧提瞭一桿梨花槍,停馬高坐,眼神陰沉。
王麟年紀較小,一腔熱血,倒是覺得這個比他還年輕的北涼世子有些魯莽行事,但秉性有些對他的胃口,最不濟沒有做縮頭烏龜,讓自己身後幾百號兄弟們蜂擁送死。王麟拎瞭一對雷公錘,是祖傳的武藝,父輩便是綠林好漢出身,當年在景河一役錘死瞭西楚一員蓋世猛將,雖說有欺負對手力戰多時氣短力竭的嫌疑,可畢竟是實打實捶爛瞭敵將的胸膛。王麟天生膂力出眾,一對雷公錘那就是六十斤重,尋常士卒別說久戰不停,就是一個策馬沖鋒都是天大累贅。王麟甩瞭甩一柄錘子,目不轉睛望向那邊的戰場,隻覺得目眩神搖。
任山雨伸手捋瞭捋鬢角發絲,眼神迷離。以前經常聽說北涼小主子生得俊俏非凡,是一等一的風流班頭人物,她與刀口舔血的姐妹幾個,私下閑聊,都不太信後來的傳言,說什麼他親身去瞭趟北莽,還把北院大王徐淮南的腦袋割下瞭,甚至連提兵山第五貉都給宰掉。任山雨隻想著哪怕他真是認真練瞭幾年刀,境界也有限,畢竟修為高低,跟秘笈多寡脫不開幹系,卻不是必然有關,貪多嚼不爛,任山雨是過來人,比一般人都知曉貴精不貴多的道理。可今日親眼所見,對上當之無愧的天下第十人,雖說處於下風,可畢竟是貨真價實讓人貓數次出手,她自認十個任山雨,也沒這等本事。
任山雨比盧崧、王麟這些武夫更沒有退路可言,進瞭北涼這個關押許多頭兇獸的牢籠,就沒聽說過誰能不脫幾層皮走出去的,任山雨就記得一個曾經在武林中鼎鼎大名的江湖巨擘,辦事不力,給掌管北涼一半諜子的褚祿山逼著親手剜一目斷一手,茍延殘喘,當瞭十幾年的掌勺夥夫。
神武城十裡以外有數騎疾馳而來。
為首白熊袁左宗。
城外大戰正酣,聞風而動的神武城已經開始閉城戒嚴。青衫文士沿河悠然而行,手中一截幹枯柳枝,落在路人眼中,想必跟那拎桃花枝就做上當代劍神的鄧太阿是差瞭十萬八千裡,可真正領教過北莽一截柳手段的,都已經沒有機會去掉以輕心,除瞭那名黑虎伴隨入北莽的黑衣少年。對於讓自己生平第一次失手的徐龍象,文士模樣的北莽第一殺手當然念念不忘,親手植下一截柳,竟是沒有成蔭,這讓他耿耿於懷。好在這一次潛入離陽王朝,不殺天賦異稟生而金剛的徐龍象,去殺徐龍象的哥哥,也是一樁樂事,可惜沒能在下馬嵬出手,給北涼離陽同時添堵,退而求其次,隻能在神武城外展開一場勢在必得的襲殺,這位一截柳心底多少有點遺憾。
他看似慢悠悠逛蕩時,相距城門還有幾裡路,城內河流卻也是將近盡頭,驀地城頭好似被巨石撞擊,傳來一陣氣機漣漪,以一截柳的修為,自然能夠清晰感知,可他並不著急,他做的臟活,次次都是火中取栗,最為看重火候,現在才下鍋,心急吃不瞭熱豆腐,他不著急。以韓貂寺的通玄實力,隻要那白頭小子沒有傻乎乎急著投胎送死,估計少說能逗弄小半個時辰。一截柳對那隻惡名昭彰的人貓,破天荒帶有幾分敬意,以指玄跨過門檻殺天象,不正是他這半個同行夢寐以求的境界嗎?
他驟然停下腳步。
目光所及,有一個黑衣少年攔住去路。
少年咧嘴一笑,指瞭指自己胸口。
一截柳跟著笑起來。
之前隻有他黃雀在後,襲殺別人,不承想這次顛倒過來。一截柳瞥瞭眼冰雪覆蓋的河流,有些自嘲,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丟瞭枯枝,一截柳袖中滑出一柄纖薄無柄的短劍。
當嗜好吃劍的獨臂老頭子步入城中,死士寅在東海武帝城門口駐足。他背瞭一隻大箱子,原本裝載有二十幾柄劍,如今已經蕩然一空,它們都是在幽燕山莊排得上名號的名劍,把把都可以用削鐵如泥去形容,可這段日子遠遠跟隨在老人身後,箱中名劍就僅僅像是那路邊攤上的碎嘴吃食,哪傢孩子稍微饞個嘴,花上幾文錢就能買回去。這一路相隨,寅走得謹慎而憋屈,可想到世子殿下的叮囑,又不敢流露出半點不滿,為瞭從老人嘴中撈出準話,隻能小心翼翼伺候著。其實半旬前兩人就已經臨近武帝城,按照殿下的說法,何時在東海天空看見青白鸞,何時入城,對此老人有些目光不善,可終究還是耐著性子,算是給瞭個天大面子。寅雖然是王朝中排得上號的死士刺客,可模樣憨拙,如同市井小販,隻是身材結實一些而已,無法想象他曾經親自參與刺殺帝師元本溪,此時背瞭個大箱子,如釋重負地站在城外,在來來往往的江湖豪客、成名俠士之中,完全不惹眼。
寅返身遠離武帝城,這會兒趕是肯定趕不上那場戰事瞭。
隻希望那位北涼新主可以安然無恙。
多災多難二十幾年都熬過來,萬萬沒有理由橫死他鄉。
人間大雪,天上則是無法想象的雲海璀璨。
一劍懸停九天上。
古書詩歌都以“禦風而行”“飄飄乎登仙”來形容神仙逍遙,文人士大夫登高作賦,看似閑情逸致,實則山路坎坷,往往一次遊覽名山的往返,就要歷經半旬乃至整月時光。歷史上不乏失足墜崖的文人騷客,如此涉險,登山之後,會當凌絕頂,飽覽風光,尤其是那雲海翻湧的壯闊景象,可能便是那儒傢所謂的“天地之間浮浩然”。
此劍懸停處,高出絢爛雲海,置身其中,宛如身臨大海之濱,此時又臨近黃昏,夕陽西下,霞海五彩斑斕,無比瑰麗,幾處彩雲如瀑佈垂直,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說幽燕山莊湖上練氣士白蝶點水,僅是有幾分形似仙人,這名踩在劍上的女子,那就是形神俱是如天仙瞭。
當她能夠禦劍之後,每逢心中陰鬱,就會單獨破雲而出,在這種仙境中怔怔出神,甚至談不上什麼觀海悟劍,就隻是發呆而已。
雲海之上數十丈,又有一層金黃色的略薄雲層,如同樓上樓,難怪道教典籍有九天十八樓之說。她回過神後,禦劍拔地而起,觸手可及那一層樓,伸出一手,輕輕一旋,旋出一個氣渦,一如那放大瞭無數的女子臉頰酒窩。
聖人曹長卿凌空“登樓”,每當他拾級而上,先前那一層臺階便煙消雲散。
曹官子輕聲說道:“要是他死在舊西楚境內,也算是一方不錯的藥引子。離陽這分明是擺開陣勢,非要我們復國瞭。”
北涼王妃之後女子劍仙又一人的薑泥語氣平淡道:“原來我們都是過河卒子。”
曹長卿笑瞭笑,不再說話。
當徐鳳年馭劍十二,孤身提刀奔來,韓貂寺沒有將太多註意力停留在此子身上。假借陰物之力,不值一提,吳傢劍塚的馭劍術,較之自己的赤蛇附龍也稱不得如何上乘,人貓更留心徐鳳年跟雙相陰物的間距,雙方既然心意相通,互相反哺修為也就不足為奇。
韓貂寺想要知道兩者身形可以拉伸到何等長度。先前陰物蟄伏積雪,跟徐鳳年相差三十丈有餘,此時徐鳳年看似單獨襲來,朱袍陰物實則遙遙如影隨形,步伐一致,空靈飄忽,陰物一襲寬敞袍子,如戲子抖水袖,行雲流水,始終保持十八丈間距,不遠一寸不近一毫,看來十八丈便是兩者修為流轉的最佳間距。
出鞘一刀卸甲之後,徐鳳年沒有急於出第二刀,三丈以外十丈以內,十二柄劍胎圓滿的鄧太阿贈劍,眼花繚亂,軌跡詭異,馭劍術臻於巔峰——不過是八字綱領,心神所系,劍尖所指。徐鳳年竟是自揭其短,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分心分神,任由飛劍胡亂旋擲掠砸一通,猶如稚童打架,潑婦閉眼瞎抓臉面,完全沒有亂中有序的大傢風范。
韓貂寺心中冷笑,閑庭信步,伸出食指,凌空指指點點,不等一劍近身一丈,就彈飛出去。
原本徐鳳年要是敢全神貫註馭劍,以韓貂寺對指玄境界的感悟,少不得讓這小子吃足苦頭。指玄,叩指問長生,那隻是世人尊崇道教的偏頗之說,指玄玄妙,遠不止於此。萬物運轉有儀軌,大至潮漲潮落,月圓月缺,小至花開花落,風起微末,身負指玄,就像天上落雪,在韓貂寺眼中,隻要視線所及,一片雪花所落而未落,在他眼中都有絲絲縷縷的明確軌跡,這種妙不可言的軌跡之濃淡,又與指玄境界高低相關,初入指玄,便是模糊不堪;久入指玄,修為漸厚,便越發清晰。
吳傢劍塚當年九劍破萬騎,戰死大半,其中吳草庵,境界僅是中上,一生止步於指玄,比起兩位天象同門,不可同日而語,可草原一戰,九人聯劍,卻是以他為當之無愧的“劍尖”,劍鋒之下殺掉足足三千七百騎,直到吳草庵力竭而亡,才換由其他人頂替劍尖位置。吳草庵作為那一代劍冠的劍侍,跟隨主子出塚歷練,不曾跟人技武,在劍冠成名之後,獨身東臨碣石,西觀大江東去東望海,一夜之間直入指玄,最後趕至大江源頭,一人一劍跟隨大江一起東流,出海之時,指玄攀至頂點,難怪後人戲言吳草庵用短短二十日完成瞭其他武人一輩子做的事情。
你以陰物天象修為對敵我韓貂寺,那是自尋死路,以指玄問我韓貂寺,雖說已是獨具匠心,故意另辟蹊徑,也不過是拖延死期而已。
韓貂寺在半炷香內熟悉瞭紛亂十二柄飛劍的各自習性,便開始收拾殘局,一腳沉沉踏下,左手拇指食指雙指舒展,出其不意握住一柄飛劍首尾,不顧飛劍鋒芒大放、顫鳴不止,雙指指肚一叩合攏,一劍砰然斷折,右手紅絲拂動,渾水摸魚,一手伸出,就纏繞住狹長雙劍,往回一扯,雙劍在人貓握拳手心擰扭成團。
韓貂寺隨手丟棄劍胎盡毀的飛劍,煮青梅、斬竹馬、折桃花,一氣呵成,嗤笑一句:“鄧太阿用這十二劍,才算回事。”
徐鳳年心境古井不波,右手扶搖,心意牽引剩餘九劍,以仙人撫大頂之勢當空砸向韓貂寺,左手北涼刀一往無前,一袖青龍,直刺人貓。
黑衣人貓面容恬淡,劍雨潑灑而下,不過一步就踏出劍陣,雖說九柄飛劍在落空之後便擊向他後背,可韓貂寺全然視而不見,隻是大踏步迎向那一袖青龍,一掌拍爛瞭北涼刀所綻放出來的濃烈罡氣。罡氣四散炸開,哪怕讓韓貂寺雙鬢銀絲肆意吹拂,人貓照舊以掌心推在瞭北涼刀刀尖上,五指成鉤,攥緊北涼刀,“北涼鐵騎北涼刀,換瞭人,就不過如此。”
不等徐鳳年松手,韓貂寺抬手提刀,一腳踢在徐鳳年腹部,徐鳳年本身看似無恙,四周雪地則是氣機漣漪亂如油鍋,地面更是轟然龜裂。
韓貂寺皺瞭皺眉頭,這小子既然身後背負一柄無鞘劍,竟然仍是不願棄刀,他手掌帶動刀尖,往回一縮,刀柄如撞鐘,狠狠撞在徐鳳年心口。徐鳳年僅是臉色蒼白,十八丈外朱袍陰物已噴出一口猩紅鮮血。韓貂寺哪裡會手下留情,轉身一記鞭腿掃在徐鳳年肩膀。徐鳳年如無根浮萍被勁風吹蕩,雙腳離地側向飛出,可因為死死握刀,幾乎橫空的身軀欲去不去。韓貂寺和徐鳳年一豎一橫,雙方之間便是那一柄刀尖不存的北涼刀。九柄飛劍如飛蛾撲火,可都撲在瞭燈籠厚紙之外,不得靠近人貓這株燈芯。
韓貂寺見這小子不知死活到瞭一種境界,浮現一抹怒容,一臂紅絲赤蛇迅速攀附住北涼刀。在即將裹挾徐鳳年手掌之時,後者猛然雙手握住刀柄,遙想北莽遇上陸地龍卷,大風起,扶搖上青天,那一次次拿命練劍,徐鳳年此刻人形如平地生龍卷,雙手掌心剎那之間血肉模糊。
韓貂寺以不變應萬變,松開刀尖,任由手心刀鋒翻滾肆虐,眼神陰鷙,聲音陰柔瘆人,“好一個酒仙杯中藏龍卷,有些意思,難怪李淳罡會對你刮目相看。”
韓貂寺正要痛下殺手,東南方向一襲青衣拖槍而至,韓貂寺的指玄終於展露崢嶸,如雪重於霜,竟是在眨眼之間以自身神意壓碎瞭其中一柄飛劍的徐鳳年心意,玄雷一劍直掠拖槍女子。
面容清秀的女子微妙抖腕,名動天下的剎那槍挽出一個燦爛槍花,單手拖槍變作雙手提剎那,一槍橫掃千軍,砸在玄雷飛劍之上。砰然一聲巨響,女子借助剎那槍反彈,身形如陀螺,躲開飛劍鋒芒,旋出一個向前的弧形軌跡,腳尖踩地,高高躍起,一槍以萬鈞之勢朝韓貂寺當頭砸下。
這一切看似繁復,不過都是瞬息之變。
韓貂寺似乎明知對徐鳳年一擊致命不現實,也就失去糾纏興致,縮手屈指一彈,將手心龍卷北涼刀恰好彈向剎那槍,甚至不給一男一女收力間隙,腳步飄逸,一手輕輕推在徐鳳年胸口,一手凌空一敲,直接就將兩人各自擊退。
一槍不得進就給驅退的青鳥在空中旋轉槍身,剎那槍尖在地面上一點,不等雙腳落地,在空中就又是一槍砸向韓貂寺脖頸。
韓貂寺冷哼一聲,雖然才兩招,顯然人貓就已經膩歪瞭這名女娃娃不知天高地厚的挑釁,左手搭在剎那槍尖以下幾寸,腳下輕走,走瞭一個半圓,就將剎那槍傾力一擊完全卸去勁道,驟然欺身而進,對身形浮空的青衣女子一手拍在肩膀,沒有磅礴天象修為灌註的女子當即就像斷線風箏脫手飛走。韓貂寺握住剎那槍,朝女子墜地處丟擲而出,速度之快,乃至於根本沒有什麼呼嘯成風的氣象,僅僅悄無聲息。
青鳥早已不是襄樊城外蘆葦蕩一役的女子,一槍看似要直直透胸斃命,心中清明,腳步凌空虛踩,竟是在空中穩穩倒退滑行,倉促卻不狼狽,雙手握住剎那鈍圓槍頭,身形斜斜墜地,一腳踩出一個泥坑,硬生生止住頹勢,雙眸泛紅,經脈逆行,倒提剎那槍,再度向韓貂寺奔去。
當真是悍不畏死。
不管身世如何飄零,老天爺總算手下留情,讓這世上終有一人,不管離他遠近,都值得她此生哪怕進死退活,仍是不退一步。
世間最癡是女子。
大概是受青衣女子感染,先前還有些忐忑不知所措的盧崧、王麟等人終於醒悟,無須出聲,當兩位騎將率先展開沖殺時,雙方麾下精銳騎兵幾乎同時展開沉默沖鋒,沒有呼喝聲壯膽,沒有暴戾喊殺聲,隻有陣陣馬蹄聲。
韓貂寺可以不理睬年輕女子傢傳槍仙王繡的剎那,可以不理睬那些螻蟻騎卒的亡命沖殺,唯獨不能不理睬那名白頭男子的悄悄後撤,當我韓貂寺是何人?是那青樓女子?你膏粱子弟花錢勾搭幾下,才知傢底不夠,就想著全身而退?
韓貂寺殺機漸濃,突然瞇眼,終於來瞭。
人貓對倒提剎那槍的青鳥視而不見,對劇烈馬蹄聲響置若罔聞,駐足而立,望向正東方向的馬車。
有一襲不似龍虎山那般華貴鮮亮的樸實道袍,中年道人背負三劍,隻見他伸手在背後一抹最上劍匣,面帶笑意,“有遠朋好友雪夜叩柴扉,聽聞小吠最怡情。”
說是小吠卻不小。
劍癡王小屏這一劍遞出,城內外都聽聞有轟隆隆連綿不斷的急促雷鳴。
王小屏初時練劍,便立志隻要我出一劍,出劍之後收劍之前便是一次陸地神仙,一劍在手,仙人於我如浮雲。故而這一劍無關指玄無關天象,與境界高低根本無關。王小屏練劍以來,便以劍心精純著稱於世,便是洪洗象也佩服不已,哪怕那時候年輕掌教尚未開竅自識呂祖轉世,可騎牛的眼光,何曾差瞭?
小吠一劍起始於王小屏,終止於韓貂寺,如一掛長虹懸於天地。
神武城外攔路,韓貂寺還是第一次流露出鄭重其事的神情。
韓貂寺能夠強勢擠入天下十人行列,憑借的是他在境界之拼上無與倫比的優勢,本就是媲美鄧太阿的指玄,得以擅殺天象,因此隻要你沒有步入高高在上的陸地神仙境界,像朱袍陰物就從不入他法眼,更別提臨危主動退避的軒轅青鋒。可王小屏這個為劍而生更不惜為劍而死的劍道扛鼎大才,不一樣。
韓貂寺敬重那掛空一劍,倒也沒有生出畏懼,一揮袖,臂如蛇窟,條條紅繩如抬頭示威小蛇,嗤嗤作響。這一劍躲是躲不去的,韓貂寺也不想躲避,身陷殺機四伏的一場大圍殺,面對眾人傾力層出不窮的凌厲手段,尤其是此時王小屏一劍氣勢如虹,仍是灑然一笑,舉手起赤虹,激射騰空,與小吠針鋒相對。
一聲洪鐘大呂響徹天地!
震蕩得神武城城墻又是一陣搖晃,墻上縫隙積雪又一次不得安生,簌簌落下。
塵土飛揚,黑泥白雪相間。
塵埃落定後,韓貂寺安然無恙,隻是手臂裹繞的猩紅似乎淡去一兩分。
韓貂寺扯瞭扯嘴角,朗聲笑道:“王小屏,你這一劍算不算斬瞭蛟龍?還有兩劍,不妨一並使出。三劍之後,我便剝皮剔骨瞭你,讓武當失去一峰。”
說話間,眾人才發現青衣女子手中紅槍槍頭抵住瞭這名老宦官的後心,隻是好像無法推移分寸入肉。
剎那槍彎曲出一個醒目弧度,幾近滿月,足見清秀女子的剛烈。
韓貂寺見王小屏無動於衷,知道以這名武當劍癡的心性,不會為言辭所激將,也不再廢話,轉頭平靜笑道:“女娃娃,就不怕折斷瞭王繡的珍貴遺物?”
馬車車頂,死士戊挽弓弧度尤勝剎那槍,一次崩弦,兩根鐵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往一直立於不敗之地的老宦官。
少年使出雙箭之後,踉蹌後退兩步,拉弓右臂血管爆裂,頓時綻出一串串血花,面無人色,目光死死盯住那頭該死卻偏偏不死的人貓。
雅名日月並立,俗名榻上雙飛。
公子取名就是有學問有講究,雅俗共賞,少年戊很喜歡很滿意。
韓貂寺後退一步,武夫極致力拔山河,可要是於山河之上再添一羽重量,也能壓死人。本就彎曲到極致的剎那槍立即崩飛,青衣女子往後蕩出,滾出六七丈,一身青衣不復潔凈,滿身污穢泥濘。青鳥艱難起身,握住瞭墜下的剎那槍。
先前倒提剎那,那是王傢獨門絕學,陳芝豹梅子酒青轉紫亦是脫胎於此,隻是在他手上用出,青出於藍而遠勝於藍。王繡有生之年,最大遺憾是未能有親生兒子傳承一身絕學,這才對外姓弟子陳芝豹傾囊相授,因為王傢槍法,需要雄渾體魄支撐,講求氣機逆流,是霸道無雙的野路子,最是傷身,女子體魄本就陰柔,如此陰損行事,無異於雪上加霜,後來陳芝豹殺師成名,王繡死得遠非外界所想那般死不瞑目。
青鳥握住遺物剎那,吐出濁氣,咽回污血。
死士當死。
韓貂寺輕描淡寫握住一根離自己眉目近在咫尺的鐵箭,咦瞭一聲。因為第二根鐵箭失去瞭蹤影,哪怕以他近乎舉世無匹的敏銳感知,亦是沒能探查究竟。
隨手丟出已經現世的那支鐵箭,將遠處一騎穿透頭顱,墜馬滾地。韓貂寺轉頭瞥瞭一眼握槍蓄力的年輕女子,不再多瞧,眼神冷漠望向黑壓壓以碾壓之勢發起沖殺的悍勇騎兵,自言自語瞭一句:“人貓就這般嚇不住人嗎?”
韓貂寺平地而起,去勢跟王小屏小吠一劍如出一轍,豈是一般精壯騎卒可以抗衡,一腳踏下,就將一人一馬攔腰斜斜踩斷。
陣亡人馬後邊一騎來不及偏移方向,毫不猶豫就提矛一刺。韓貂寺根本不出手,徑直前行。鐵矛剛觸韓貂寺之身即被彈飛,那挾帶戰馬奔跑巨大沖勢的鐵騎,整匹戰馬直直撞在韓貂寺身上,就像一頭撞在銅墻鐵壁上,戰馬當即斃命,馬術精湛的騎卒臨死一搏,一拍馬背躍起,一刀劈下。
不見韓貂寺如何動作,瞬間就將那悍不畏死的騎卒分屍。
無數塊血塊落地之前,韓貂寺已經繼續前行。直線上的第三騎微微側出,憑借直覺一刀劈向這名黑衣宦官的腦袋,才提刀,就給韓貂寺一手推在戰馬側身,連人帶馬給橫向懸空拋出,還殃及橫面一騎,一起跌落在地。
若僅是這一橫向敲喪鐘,以兩名騎卒的能耐不至於隨馬一同身死,可人貓之出手,何等狠辣,纏臂紅絲一去一回,就是將兩名驍勇騎卒當場五馬分屍一般。
韓貂寺不給當先一線騎卒掉頭回馬槍的機會,且戰且退,擺明是要以一己之力將一大撥騎卒斬盡殺絕的架勢。
第二撥騎卒的視線之中,如鐵絲滑切嫩豆腐,王麟重甲鐵騎也好,盧崧輕騎也罷,都是如此脆弱。
王麟一個擦肩而過,一條胳膊就跟銅錘一起離開身軀。
若非緊急趕至的盧崧一矛擋下紅絲,王麟就要步騎卒後塵,給撕裂肢體。
兩名為首騎將僥幸存活下來,並肩而戰,非但沒有遠離戰場,反而繼續靠向那尊春秋三大魔頭之一的人貓。
任山雨一咬牙,握緊跟她玲瓏身體嚴重不符的斧頭,率先前行增援,身後北涼秘密豢養的扈從跟隨嬌柔女子一起兔起鶻落,飄向那一處血肉橫飛的戰場。
身陷全軍必死之地,將軍先死;將軍死絕,校尉再死;校尉死光,才死士卒!
遠處。
徐鳳年蹲在地上,北涼刀被插在一旁,雙手手心不堪入目,幾乎見白骨。
徐鳳年轉頭輕聲問道:“一炷香,夠瞭沒?”
朱袍陰物點瞭點頭。
徐鳳年捧起一捧雪,將臉埋在雪中。
站起身後,興許是察覺到血雪擦臉,越擦越臟,他抬起手臂用衣袖抹瞭抹。
然後抓起瞭那柄北涼刀。
韓貂寺如同光天化日之下的魑魅魍魎,來到一名劍客身後,一指劃下,然後拇指中指叩指憑空一彈,就活生生剝下半張人皮,也不徹底殺死那劍客,腳步飄蕩,任由劍客搖搖墜墜,嘶喊得撕心裂肺。人貓繼續轉移捕鼠,不遠處負有箭囊的盧崧鐵矛早已折斷,目睹慘絕人寰的景象,不忍劍客受罪,從箭囊拈出一根羽箭,射死瞭那名生不如死的劍客,眼眶滲血的屍體直直向後倒去。
韓貂寺手臂紅繩赤蛇剩下十之七八,伸長如鞭,一旦被它觸及,僅僅丟胳膊斷腿已經算是幸事,有幾十名騎都是一扯之下,攔腰截斷,身上甲胄完全如被刀割薄紙。
不知是不是這尊毀去一代江湖的魔頭覺得不夠爽利,一根長鞭分離數條長蛇,亂鞭砸下,韓貂寺圓心以外數丈,就是一座人間煉獄,根本沒有人可以近身。
王麟斷臂之後,自己咬牙包紮,丟出僅剩一錘,就給亂鞭攪爛,碎錘四處濺射如暴雨,直接就將韓貂寺周遭數名鐵甲重騎擊落,其中一塊更是去而復還,若非王麟丟錘之後迅速抽刀格擋,也是被碎塊穿胸命喪黃泉的下場,可即便擋下瞭,一擊之威,仍是讓王麟人仰馬翻。盧崧適時策馬而過,彎腰拉住王麟肩頭,扶他上馬,兩騎成一騎。
攜帶勁弩的騎卒也是徒勞無功,幾次戰陣夾縫之間氣勢洶洶的巧妙攢射,僅如柳絮擾人不傷人,反倒是被韓貂寺以恐怖的鯨吞之勢吸納,看似被射成瞭一頭刺蝟,可轉瞬之後就全部逆向射回,一圈戰騎死絕,多數弩箭都是透體一人之後,去勢猶然迅猛,戰場之上出現一串串葫蘆,被己方兵器所殺,讓人倍感荒涼。
百萬大軍中取上將首級,一直被視為荒誕不經之談,替天子守國門的西蜀劍皇做不到,亡國之前劍盡斷的東越劍池老一輩劍道宗師也沒有做到,可此時韓貂寺的的確確是在數撥騎軍陣型中如入無人之境。
盧崧、王麟領兵治軍已算是出類拔萃,可委實是沒有當下千百人沖殺一人的經驗,一時間也拿不出萬全之策,隻能是拿部卒一條條鮮活性命去拼掉那尊魔頭的內力。好在有任山雨在內的武林高手穿插策應,韓貂寺殺得隨意閑淡,可畢竟沒有一戰之下讓兩支騎軍士氣潰散。
僅是幫忙穩固騎軍沖殺的連綿攻勢,八十餘北涼死士就已經折損小半,除瞭寥寥數人,皆非韓貂寺一合之敵,無一例外都是迎面便死。
這才小半炷香工夫啊!
任山雨披頭散發,全然沒有山上落草為寇時劈殺也嬌媚的光景,得空喘息換氣時,眼角餘光瞥見遙遙置身風波之外的白頭年輕人。女子善變,先前還仰慕俊雅世子練刀大成,這會兒心中難免有幾分憤懣,怨恨他不好好在北涼作威作福,偏偏要在地盤外招惹上如此棘手的活閻王。
讓任山雨咬牙不退的理由不是拿命去博取什麼青眼相加,而是該是徐鳳年近侍的青衣女子,持一桿紅色長槍,找尋韓貂寺死戰。那名女子的視死如歸,在北涼陰影籠罩下命薄如紙的任山雨哪怕怯戰萬分,也不敢後撤。
將領死戰而退,一名卑微士卒皆可殺。
眾人眼中的青衣女子在參與戰陣之後,沒有一味蠻力絞殺,一擊不中即退出數丈外,所有人都驚訝於她的槍術入神,都沒有註意到她一次次嘴唇微動咽血。
任山雨深呼吸一口,穩瞭穩心神,跟身邊幾名相熟扈從打瞭個眼神,互成掎角,切入戰陣。
亂鞭雜如叢花,韓貂寺不知何時單手握住一顆頭顱,拔出身軀,往後一拋,就將任山雨的一柄板斧砸得稀巴爛。女子噴出一口鮮血,雙膝跪地,雙手捂住嘴巴,指縫滴血不止。
有騎將死戰在先,兩支騎卒一撥撥相繼赴死。
死四百。
接近一炷香瞭,韓貂寺低頭看瞭眼幾根不如先前壯觀的紅鞭,十存四五。
西域夔門關外三處截殺,身陷其中一場截殺的韓生宣沒有能夠殺到至關緊要的鐵門關外,他沒有跟汪植所率的三千精騎過多糾纏,直接殺穿瞭厚實陣型就往西而去,仍是趕不及救下皇子趙楷。在這位前任司禮監掌印看來,小主子要坐上龍椅,身為奴仆的他必須一步一步退下來,先是交出掌印太監,再是漸次退居幕後,從權傾天下變成一個活死人,安分守己躲在幕後陰影中,然後死在當今天子之前。
給趙傢看傢護院,春秋之中和春秋以後捕鼠無數,除瞭符將紅甲,還有一名隱秘天象境高手,被制成瞭後來的符將金甲,至於一品金剛指玄二重,更有十數人之多,被稱之為魔頭,韓生宣當之無愧。如果說黃三甲和徐驍聯手毀掉瞭春秋,那麼後來韓生宣的暗殺和徐驍的馬踏江湖,就是一起毀掉瞭江湖。韓生宣自知愚忠於趙傢,一生不悔不愧。
韓貂寺高高丟出所有長鞭,聲如爆竹炸裂,勢如蛟蟒蹚河,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站在馬車上的劍癡王小屏輕聲道:“下山入世之後,才知天下太平,唯有北地狼煙,年年熏青天。”
一抹身後第二匣,王小屏遞出烽燧。
第一劍小吠掛大虹,第二劍烽燧則出匣一丈便不再升空,並未直刺韓貂寺,而是以詭譎跳動之靈態前行,宛如捕蛇,將殺機重重的赤蛇紅鞭悉數絞殺。
殺盡那幾條禍亂赤蛇,烽燧也力所不逮,無望襲殺放蛇人韓貂寺,在低空化為齏粉,隨風而逝。
王小屏手指掐訣,風起雲湧,盡入劍匣,最後一劍割鹿頭,直沖雲霄。
臂上紅繩剩下些許的韓貂寺伸出左手,撫摸那些朝夕相處瞭大半輩子的赤蛇,抬頭望天,一腳踩下,地動山搖。
所有戰馬騎卒都聽聞一陣地震悶響。
車頂少年死士頹然坐地。
第二根鐵箭辛苦隱蔽,還是被韓貂寺一腳踏碎。
一直仰望天空的韓貂寺沒來由笑瞭笑,呢喃道:“年少也曾羨慕那青衫仗劍走江湖。”
被圍剿至今不曾流露絲毫疲態的人貓輕輕拍瞭拍手,紅繩盡數剝落,匯聚一線,竟是做劍的跡象。
一柄割鹿頭由天上落人間,有幾道粗壯閃電瘋狂縈繞。
韓貂寺身前一條紅線三尺劍,悠然升空。
手上終於沒有一絲紅繩的韓貂寺在線劍阻擋割鹿頭之時,拔地而起,如彗星掃尾,直接掠向徐鳳年!
青鳥面容如同回光返照,神采奕奕,竭力將手中剎那槍擲出。
幾乎以一命換一搏。
雷池劍陣佈於十丈外,韓貂寺雙手在胸口往外一撕。
九柄飛劍都被撕扯得飄向數十丈之外,像那無主的孤魂野魄,不見半點生機,紛紛躺落大地,可見徐鳳年根無法分心馭劍。
徐鳳年已是左手涼刀,右手春秋,羊皮裘老頭兒傳授的兩袖青蛇沖蕩而出,比之吳傢劍侍翠花更為形似的兩袖劍,徐鳳年的這兩袖,神似更勝,盡得精髓!
李淳罡正值舉世無敵時曾放言,一袖劍斬盡人間劍,一袖劍摧盡美人眉。
這才是真風流。
可徐鳳年終歸不是劍術劍意雙無敵的劍神李淳罡,此時竊取而得的天象修為、指玄招數,都為韓貂寺天生克制,這頭殺意流溢的人貓不顧雙袖碎爛,雙手從劍鋒和刀背上滑過,左手朝徐鳳年頭顱一拍。
徐鳳年腦袋往右一晃,他右手又是狠狠一拍。
徐鳳年身後朱袍陰物雙膝跪地,一張悲憫相開始流淌紫金血液,另外一張歡喜相流淌金黃血液。
韓貂寺厲聲道:“趙楷坐不上龍椅,你徐鳳年也配當上北涼王?!”
言語之後,韓貂寺一手握住徐鳳年脖子,一手握拳,砸在這位北涼世子的眉心。
跪地陰物的腦袋如同遭受致命錘擊,猛然向後倒去,眼看就要滑出十八丈之外,它猛然五臂抓地,指甲脫落,仍是不肯松手,終於在十六丈處停下。
這一條溝壑中,沾染上觸目驚心的紫金血液。
韓貂寺冷冽大笑道:“北涼刀?”
老宦官一肘砸下,徐鳳年一條胳膊咔嚓作響,身後十六丈處朱袍陰物一條手臂折斷。
北涼刀輕輕掉落。
剎那槍刺向人貓後背。
韓貂寺空閑一手隨手一揮。
面無表情的徐鳳年趁機艱辛提起右手,一柄春秋劍無力地抵住韓貂寺心口。
韓貂寺如癡如癲,走火入魔,加大力道抓緊徐鳳年脖子,往上一提。
徐鳳年雙腳離地,朱袍陰物隨之脖子出現一道深陷淤痕。
韓貂寺輕聲笑問道:“剩下六百騎,加上一個未入陸地神仙的王小屏,一個匆忙趕來收屍的袁左宗,我韓生宣想要走,能傷我分毫?”
劍尖顫抖,始終指向人貓心口。
韓貂寺神情歸於平靜道:“放心,你死後,我不會走,拼死殺掉王小屏和袁左宗後,在黃泉路上,要再殺你一次。”
看著那張異常年輕的臉龐,那雙異常冷漠的桃花眸子,韓貂寺湧起一股劇烈憎惡,輕聲笑道:“去死!”
徐鳳年點瞭點頭。
去死。
一劍貫胸透心涼。
春秋一劍去千裡。
有人在東海武帝城借劍春秋。
他曾與巔峰時李淳罡互換一臂。
他曾吃下名劍入腹無數。
這一劍去勢之猛,不但貫穿瞭正處於蓄力巔峰的韓生宣的整顆心臟,還逼迫其身形往後蒼涼飄去。
既是徐鳳年此次第一劍遞出,又等於隋姓老祖宗親手一劍刺心韓生宣。
舍得千騎赴死,都不過是錦上添花的障眼法。
這一劍去萬裡,才是雪中送炭。
徐鳳年大踏步而去,躍起,對著一臉復雜的韓生宣當頭拍下。
仙人撫大頂。
一掌讓韓貂寺跪入雪地!
心臟破碎的人貓已是七竅流血。
他竭力想要站起。
徐鳳年又是一掌撫頂。
撲通一聲,滿頭銀絲散亂的韓生宣再一次跪下。
徐鳳年一記傾斜手刀,割去天下第一權宦的這顆大好頭顱。
他看也不看一眼始終跪地不倒的無頭屍體,轉身背起倒在血泊中的朱袍陰物,撿起北涼刀,然後走向那一片殘肢斷骸的殘酷戰場,扶住命懸一線的青鳥。
所有披甲騎卒都整齊下馬。
徐鳳年沉聲道:“卸甲!”
北涼甲士,隻握北涼刀,隻披北涼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