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卷 第五章 逐鹿山攔途邀客,劉松濤橫空出世

龍尾坡上一把大火,把簡陋客棧和甲士屍體都燒得一幹二凈。徐鳳年蹲在一旁懶洋洋攤手取暖,看著滿地煙灰,讓他不由得記起顧大祖的兵書《灰燼集》[P57作“《武笈灰燼集》”,請統一。]。洋洋灑灑十六卷,詳細論述瞭古今將略、疆域形勢、輿地要津、水戰江防等諸多要素,並且首先提出方輿是經國用兵之本,對天下各地進行精辟概述——襄樊是天下之膂,北涼是獅子搏兔的雄地,其實都出自一部《灰燼集》。.其次,形勢與朝政相互輔佐,缺一不可,尤其註重山脈砂礦探究,不可謂不包羅萬象。李義山眼界何等之高,對《灰燼集》尚是由衷嘆服,贊其為後世兵傢新開一方洞天福地。可惜南唐傾覆,十六卷手札半數收繳國庫,大多被藏書成癖的顧劍棠以各種形式收入私囊,其餘八卷散失民間,北涼僅得三卷。徐鳳年少年時經常被李義山罰抄雜書,三卷《灰燼集》無疑讓他吃盡苦頭,世事無常,那會兒哪裡想到今天能跟兵書撰寫之人同桌飲酒,並且即將同歸北涼?再早一些相逢,指不定師父就多一個酒友瞭。

胡椿芽直愣愣盯著這個吊兒郎當的傢夥,使喚扈從殺得龍尾坡血流成河不說,竟然還有心思慢悠悠烤火發呆,還不趕緊麻溜兒撒腿跑路?她對這個一身白的傢夥,那可是指甲蓋那麼小的好感都欠奉,死裡逃生後,根本沒有想到要感激涕零,更不會報恩什麼,就是覺得他不順眼,要是能在他雪白身上踩上幾腳,印上幾下鞋底板的灰黑泥印才好。不過胡椿芽下意識瞥瞭眼不遠處身高九尺的男子,正是此人走出客棧,幾口酒的工夫,外頭就徹底清凈瞭,拖死狗一般將那個鐵廬城的神箭手將軍屍身,丟進熊熊大火的客棧,看得她躲在茅棚那邊差點嘔出苦水。至於不諳世事的少年李懷耳,從頭到尾都在瞪圓眼珠子,傻乎乎看人收屍,堅信是這幫精銳甲士遭瞭天譴,打死不信是為人所殺。

茅棚沒有燒掉,顧大祖和黃裳兩個老人站在棚內,一起遠望南方,各有唏噓。

人以群分,寧宗、徐瞻和周姓女子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女子趁著大火,去撿回瞭佩劍。她雙手血肉模糊,好在不曾傷筋動骨,抹瞭獨傢秘制金瘡藥,裹以潔凈絲佈,也就不再上心。不論獨行還是結伴,行走江湖,金銀細軟都是必需,而盛放藥膏的精巧瓶罐更是不可或缺。周姓女子年紀不大,卻已是老江湖,萬事靠己,接近三品實力,對於一名談不上半點傢傳師傳的女子,稱得上是一樁奇跡。

胡椿芽說話從來都是橫沖直撞,這次也不例外,沒心沒肺問瞭個讓寧宗眼皮子直顫的問題:“這傢夥會不會殺我們滅口?”

周姓女子掌心搭在劍柄上,默不作聲。佩劍對劍士而言,既是情人美眷,情之所鐘心生愛憐,有些時候又是嚴苛前輩,望劍如望人,讓人時刻記起李淳罡也曾握劍木馬牛,鄧太阿也擰轉桃枝如握劍,吳傢九劍更是握劍,直至戰死北莽荒原上。江湖上多有刀客轉為練劍,少有劍士轉提其他兵器,年幼練劍到年老,從一而終,哪怕一輩子練不出個成就也不中途棄劍,更是不知凡幾。

徐瞻素來不茍言笑,不同於姓名生僻的周親滸那般無親無故,雖說傢道中落,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傢底仍是不薄,其父徐大丘所著《觀技經》,堪稱棍法集大成者,提及兩淮徐傢,便是草菅人命的草寇湖匪,也得豎起大拇指,隻因為相傳徐大丘年輕時候遊歷江湖,有幸偶遇槍仙王繡,當時正值聲名鼎盛的大宗師見徐大丘根骨不俗,傳授瞭一段口訣秘術,這在兩淮武林人士眼中,那無異於跟貨真價實的陸地神仙攀上交情,隻是福禍相依,王繡為陳芝豹斬殺之後,常年借勢槍仙的徐傢基業開始江河日下,不復當年景象,徐大丘鬱鬱而終,徐瞻見慣人情冷暖,性情就越發生冷。他對那名高深莫測的公子哥,比起胡椿芽出自本能的純粹厭惡,多瞭幾分隱蔽的嫉妒和敬畏,可又不想被周親滸察覺,憋得慌。

周親滸平淡道:“隻聽說黃大人暫且不去京城,要轉道去一趟上陰學宮訪友,我信不過這批人,一同隨行,寧伯伯和徐公子作何打算?”

寧宗搖瞭搖頭,實在是不敢打腫臉充胖子,鐵廬甲士死瞭一百多號,他的全身傢當都在那邊,走得瞭和尚走不瞭廟,得趕緊回去補救。既然黃大人暫時確保安然無恙,寧宗也沒俠義心腸到不顧傢族存亡的境界。寧宗也沒遮掩,直白說道:“親滸,出瞭這檔子大事,我是肯定去不瞭上陰學宮。”

徐瞻沉聲道:“寧世伯請放心,我會跟親滸一起盡力護下黃大人的周全。”

寧宗松瞭口氣,拍瞭拍徐瞻的肩頭。

胡椿芽雀躍道:“周姐姐,徐公子,那你們可以去我傢做客。”

寧宗笑瞭笑。這趟之所以帶上這丫頭,一方面是她執意要入夥,另一方面寧宗心中也有計較。胡椿芽是采石山山主的獨生女,采石山在兩淮地域威望超然,是酒江一帶首屈一指的宗門幫派,采石山趙洪丹使得一手醉劍,對人技擊切磋,喜好提酒豪飲,越是醺醉,劍法越是羚羊掛角,罕逢敵手,實打實的三品實力,那也相當於江湖上的六部侍郎之一瞭。這還不隻,胡椿芽不隨趙洪丹姓趙,是因為采石山真正當傢的,是趙洪丹的媳婦胡景霞,那可是一頭出瞭名的母老虎。胡椿芽的外公是一位退隱江湖的南唐遺老,春秋戰事中曾統率過數千猛士,性格暴戾,殺人如麻,趙洪丹算是入贅瞭采石山胡傢。

草草葬瞭侍奉黃裳多年的老仆,寧宗在龍尾坡底跟眾人抱拳辭行,一騎徑直南下,段淳安則一騎匆忙北上報信。先前袁左宗故意留下瞭幾匹戰馬沒有一並送去閻王殿,此時都派上用場。徐瞻、周親滸、胡椿芽三騎,徐鳳年、顧大祖、袁左宗三騎,隨駕兩車。黃裳和少年李懷耳同乘一車,盧崧擔當這輛車的馬夫,死士戊駕駛另外一輛。王麟不願在車廂裡,就坐在少年身後碎碎念,說那周姓女子臀如滿月眉梢上挑,不但好生養,而且內媚,拐進傢門以後一定能生一大窩帶把的娃,閨房情趣極佳。少年戊從神武城外起,就一直跟王麟拌嘴,這會兒說起女子身段,破天荒站在同一陣營。孩子便是如此,在這種話題上最是不肯示弱,生怕被當作沒嘗過葷的雛鳥。

才出龍尾坡,尚未折入驛道,就有一夥人攔下去路,二十騎左右,紮堆以後氣勢甚是凌人。這截道二十騎穿著衣飾可謂五花八門,有大冬天僅穿五彩薄衫的妖嬈女子,懷中依偎著俊俏玲瓏的稚嫩少年;有幹脆上半身袒胸露乳,腰間以一尾活蛇做褲腰帶的粗野漢子;有錦衣華服的老者打著瞌睡,頭顱點點如小雞啄米;有持折扇披狐裘的俊美公子;有身高一丈手捧一顆銅球的鐵塔巨漢;還有那蹦蹦跳跳的侏儒,站在一匹與身形不符的高頭大馬上,大袍子幾乎曳地……光怪陸離,讓人直以為墜入酆都鬼城。胡椿芽瞧得神情呆滯,這會兒真是一語中的,白天見鬼瞭。

徐瞻和周親滸視線交會,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一抹驚駭。二十騎雖說都是剪徑攔路,可各自位置都涇渭分明。兩人都認識靠後一騎,一顆點有結疤的光頭如僧侶,卻披瞭件既不像龍虎山也不似武當的罕見道袍,肩頭站瞭一隻羽毛絢爛的鸚鵡,此人堪稱兩淮江湖上的頭號心腹大患,隨意殺人隻憑喜好,梁老爺子都在他手上吃過大虧,采石山當初惱火山中女子為其凌辱致死,不惜傾巢出動,調動瞭一百輕騎傢丁,在趙洪丹和幾位江湖大俠合力出手的情況下,都沒能圍剿成功。

但這般令人倍感棘手的魔頭,都隻在二十騎中靠後而停,江湖上處處論資排輩,身懷幾分實力便坐第幾把交椅,實力不濟,就得老老實實在一邊涼快去。

二十騎為首一人,獨獨跟身後拉開一段距離,是個貌不驚人結實漢子,不論相貌還是裝飾,都顯得不起眼。他身後五彩薄衫春光乍泄的妖艷女子嘴上嘖嘖,故作驚奇道:“龍尾坡上鬼哭狼嚎,奈何橋上又多遞出一百多碗孟婆湯,這位公子端的好手腕,比起咱們魔教也是絲毫不差。”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魔教?甲子之前,大真人齊玄幀在斬魔臺上以一己之力蕩平六尊魔教天魔,驚天動地。如日中天的魔教從此一蹶不振,如同過街老鼠,隻敢鬼祟行事。怎麼今天湊出這麼一大堆徒子徒孫來瞭?該不會是招徠自己入魔教?

難不成聽說齊玄幀轉世的洪洗象自行兵解,這些傢夥就真以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時候東山再起瞭?

徐鳳年輕輕一夾馬腹,馬蹄輕快,笑問道:“怎的,想讓我當你們魔教的教主?好眼光!”

聽聞徐鳳年口出狂言,女子像頭深山古寺裡走出的狐妖,纖手推開懷中俊俏如女子的慘綠少年,捧著心口,佯裝幽怨,媚眼如絲道:“奴傢倒是不介意公子去當教主,可奴傢人微言輕,說話做不得數呀。”

徐鳳年馬術精湛,即便雙手插袖不揮鞭,戰馬也心有靈犀一般停下,一臉譏諷笑問道:“你們魔教制霸江湖百年,不過給齊玄幀一人折損得元氣大傷,這幾十年如同喪傢之犬,聽說二流門派都敢騎在你們頭上拉屎撒尿,我當這個名不副實的教主,有什麼好處?總不會是掏銀子管你們的衣食住行?瞧瞧,你這位嬸嬸衣裳都買不起厚實的,還有那位捧銅球的貧苦漢子,上半身都空落落的,再有後邊那個肩上停鸚鵡的,我瞅瞅,品種不行啊,才是幾百兩銀子一隻的報春,換成我,不是百金難買的禧妃,哪裡有臉皮行走江湖?”

胡椿芽白瞭他一眼,憤憤道:“這傢夥真是不知死活。喪門星!若不是他,咱們也不會碰上這群大魔頭。”

被稱呼嬸嬸的狐媚婦人嫣然一笑,嬌滴滴言語道:“嬸嬸窮酸得穿不起暖和衣衫,不是還有公子你嘛,回頭咱倆找張鴛鴦錦被蓋上,坦誠相見,依偎取暖。”

滿臉漲紅的胡椿芽使勁呸瞭一聲,不知羞的騷娘們兒。婦人懷中的俊美少年似乎打翻醋壇子,隻是不等他出聲,就給體態豐腴的婦人悄悄伸手,指甲嵌入他臉頰,吃疼得厲害,頓時噤若寒蟬。婦人面朝徐鳳年秋波流轉,滿臉春色,一轉視線就迅速翻臉,陰冷瞥瞭眼少女胡椿芽,殺機重重。她作勢抬袖挽起鬢角一縷青絲,胡椿芽眼前出現一隻翩翩起舞的漂亮彩蝶,少女心懷驚喜,沒有深思,就想拈指去抓住這隻討喜的玩物,卻被身邊周親滸迅猛抽出青虹劍,一劍將彩蝶劈成兩半,隻是那隻本該死亡的彩蝶,非但沒有飄零落地,反而一死二生,變作兩隻搖翅彩蝶,撲向少女。胡椿芽這才知曉輕重利害,匆忙勒馬後撤。周親滸神情凝重,變斬為拍,劍身與彩蝶撞擊,竟然發出兩聲砰然悶響,彩蝶亦是沒有死絕,彈出數丈以外,悠悠返身。婦人笑得前俯後仰,胸口搖晃洶湧,越發像一隻修煉成精的狐貍精,笑著提醒道:“這位使劍的黃花閨女,尋常利劍就算削鐵如泥,也殺不得奴傢精心飼養的憨笑蝶,不是道門符劍,就別浪費氣力瞭。好好的姑娘傢,練什麼劍,不知道世間男子腰間都掛劍嗎,那一柄劍,才是真正的好劍。唉,可惜你沒嘗過滋味,不知道厲害,嘗過幾回以後,定要欲仙欲死,婉轉求饒,心願認輸。”

婦人轉頭望向徐鳳年,問道:“公子,你說是不是?”

為首騎士平淡道:“夠瞭。”

玩蝶的婦人立即識趣閉嘴。魔教一行人中最沒有高手氣度的騎士望向徐鳳年,“在下陸靈龜,在世人所謂的魔教裡擔當右護法,這趟是奉教主命迎接公子入教。”

徐鳳年笑道:“逐鹿山群龍無首六十幾年,怎麼有新主子瞭?逐鹿山形同廟堂,設置兩王四公侯,群雄割據,這六位素來自詡外化天魔,你們護法不過是給他們端茶送水的狗腿子,看來逐鹿山的誠意不太夠啊。”

魔教護法陸靈龜沒有動怒,平靜道:“隻要公子進山,不出意外可以直接封侯,隻要日後為逐鹿山立下大功,封王指日可待。”

似乎陸靈龜身後二十餘騎都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再看徐鳳年,眼神中就多瞭幾分由衷的艷羨和敬畏,連那個打盹的錦衣老頭都驟然睜眼。當年魔教最為鼎盛時,傳言浩浩蕩蕩三萬人,英才輩出,高手如雲,隱然可以跟一座小國正面抗衡,甲子前的江湖,就是正道人士跟逐鹿山拼死相鬥的血淚史,幾乎歷史上十之七八的武林盟主,都相繼死在瞭魔教手上,死一個推選一個,前仆後繼,以至於後來這個香餑餑的座位,成瞭所有江湖人士都心知肚明的雞肋。

如果說曹長卿的醉酒呼喝脫靴,李淳罡的一聲劍來,鄧太阿的騎驢看江山,王仙芝的天下第二,這些風流人物的存在,給後輩們的感覺是江湖如此多嬌,每每記起,都是心神搖曳,那麼跟逐鹿山牽扯上的大小魔頭,隨便抓出幾個,好像都是劣跡斑斑,不是拿人心肝下酒,就是采陰補陽,要不就是彈指間滅人滿門,尤其是歷任逐鹿山的一教之主,以及六位天魔,似乎稱雄武林問鼎江湖還不夠,還要逐鹿江山才過癮。中原失鹿,天下英豪共逐之,這便是逐鹿山的寓意所在。徐驍當年親率鐵騎踏江湖,原本最後矛頭所指,正是雲遮霧繞不知所蹤的逐鹿山,因為那裡傳聞數百年積攢,金銀不可計數,富可敵國,可惜北涼鐵騎止步於龍虎山。

徐鳳年一時間走神,陸靈龜也不急於催促。隻是陸靈龜按捺性子沒有動靜,身後那名被徐鳳年言語調侃的銅球莽夫,就沒這份閑情逸致在大冬天裡等著挨凍瞭,一掌高過頭頂,托起數百斤重的碩大銅球,怒喝一聲,砸向那個笑臉尤其可憎的小白臉。銅球如同山嶽壓頂,袁左宗一騎突出,不知何時右手多瞭一桿鐵矛,左手一揮,輕而易舉拍飛銅球,一人一騎一矛疾馳而去,氣勢如虹。陸靈龜原本心中有些惱火,對於袁左宗能夠一掌揮去沉重銅球,不以為意,隻是當此人一矛在手,直沖而來,陸靈龜就開始臉色凝重。嬉耍彩蝶的婦人第一個側馬躲避,擺明瞭不湊熱鬧,陸靈龜有心試探白頭年輕人的真實底蘊,稍加猶豫,也勒馬側開,後邊幾騎也依樣畫葫蘆,於是僅剩下袁左宗跟沒瞭銅球的莽漢狹路相逢。

莽漢嗤笑一聲給自己壯膽,雙臂肌肉鼓脹如虯龍盤曲,正要玩一手徒手奪矛,殺一殺對方的銳氣,下一刻,他便身體懸空。

一矛穿透漢子的健壯身體,不僅如此,巨大的沖擊力還將其撞離馬背,斜斜挑在空中,矛尖回抽,體魄強健的莽漢就墜地斷氣。

袁左宗提矛在魔頭環繞的包圍圈中撥轉馬頭,優哉遊哉旋轉一周,竟然沒有一人膽敢挑釁出手。

胡椿芽張大嘴巴,一臉驚駭。

這就完事瞭?

不應該是這幫恐怖魔頭攆打著那白頭小子滿地打滾才對嗎?

徐瞻眼神異樣。江湖古語有雲三分棍法七分槍,棍棒與槍矛兩者同氣相連,隻不過一般來說,槍紮一條線,圈點伸縮妙不可言,棍打一大片,劈搗如意似滂沱大雨。徐瞻浸淫棍術多年,父輩更是此間成名大傢,對於袁左宗那輕描淡寫的一矛,外行看來就是快瞭一些,並無異常,可徐瞻知道這一矛的意義,已是父親徐大丘《觀技經》中出神入化的巔峰境界。練武之人在登堂入室之前,總被那些武學秘笈上密密麻麻的煩瑣招式給弄暈頭,可一旦跨過門檻捅破窗紙之後,總是越來越簡單明瞭,哪有多少字訣去死記硬背,更不會有什麼幾十上百手的花架子套路讓你連環使出。高手迎敵,往往就是這般生死立判,活者聲名簿上添冤魂,死者就乖乖投胎去。

陸靈龜對死掉的漢子無動於衷,淡然稱贊道:“不愧是號稱春秋馬上戰力第一的袁白熊袁大將軍。”

袁左宗拖矛慢馬撤退,風采無雙。

看得胡椿芽這個鉆牛角尖的姑娘都有些目光恍惚,真是怎麼一個瀟灑瞭得啊。她繼而死心眼地腹誹,真是可惜至極,如此英武的英雄好漢,竟是給那種隻知道逞口舌之快的傢夥當奴仆。

徐鳳年笑道:“幸好武當王小屏沒在這裡,否則你們一個都走不掉。”

說話時,二十騎身後出現一名背負嶄新桃木劍的中年道人。

神武城一役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武當劍癡,這一次擺出瞭黃雀在後的陣仗。

徐鳳年很無賴地笑道:“我就說我是烏鴉嘴,果然次次靈驗。”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今天偏偏是道高你三百丈。

先有袁左宗掠陣,後有王小屏壓陣,逐鹿山這夥人都是修煉成精的貨色,大多數都沒瞭爭強鬥勝的心思。美婦人見機不妙,果斷收回瞭那對彩蝶,雙蝶在她面前纏繞飛旋,復歸於一,縮回袖中。世間公認武當神荼劍和顧劍棠的南華刀並列為天下符器第一,顧劍棠身在廟堂中樞,對江湖來說隻是一尊遙不可及的塑像,王小屏則不同,尤其是婦人這類鉆研旁門左道的魔頭,簡直就是命中克星,在王小屏面前玩巫蠱邪術,等於嫌命太長。王小屏的符劍,堪稱一劍破萬法。隻是包括陸靈龜在內幾位在逐鹿山也算排得上號的魔道巨擘,哪怕見到武當劍癡親臨,也沒有顏色盡失,陸靈龜更是沉靜如面癱,輕聲道:“逐鹿山此次在龍尾坡下靜候公子大駕,隻為恭迎公子入山封侯,並無啟釁的念頭,之所以多湊瞭些人數,也是擔心公子嫌棄逐鹿山誠意不夠……”

不善言辭的陸靈龜正在小心字斟句酌,就給不長記性的胡椿芽一陣清脆笑聲打斷,不過這一次周親滸諸人也沒有過多責怪小姑娘,委實是眼前一幕太過出人意料,陸靈龜身後將近二十騎也都各有反應,竊竊私語。徐鳳年哭笑不得,背負桃木劍的武當道士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下子就把所有人晾在一邊,大概是不喜徐鳳年的狐假虎威。雙手插袖的徐鳳年隨意抬起袖口,抹瞭抹臉頰,這個粗俗動作,惹來婦人一陣嬌軀搖曳,她懷中那位容顏柔媚的俊美少年更是恨極瞭占盡風光的徐鳳年。

徐鳳年今天心情奇佳,也不介意這些魔教中人攔路掃興,說道:“逐鹿山要是真有誠意,就讓你們教主親自來見我,否則免談。入山封侯?虧你們拿得出手!”

那些原本先入為主的魔頭,坐一山觀天地習慣瞭,此時也想起眼前年輕公子哥,總有一天會世襲罔替北涼王。離陽藩王,權勢煊赫誰能勝過北涼王?逐鹿山這趟的確是小傢子氣瞭。陸靈龜還真是脾氣好到沒邊的泥菩薩,對此也沒有異議,隻是嘴角浮現一抹古怪笑意,“陸某在山中有幸見過教主一眼,教主曾說跟公子你還有些淵源,既然如此,陸某也不敢擅自行事,這就回山面見教主,將公子的要求轉告。”

徐鳳年笑問道:“聽你的口氣,你們教主很有來頭?”

陸靈龜平靜道:“陸某不敢妄言一二,不過可以告訴公子一個事實。教主從入山到登頂,半日工夫,就將原先兩王四公侯給屠戮殆盡,此時逐鹿山已經招徠一品高手四人入山,指玄金剛各半,除瞭陸某來迎接公子,還有兩撥人同時在迎人入山。教主更是親自去找西楚曹長卿,要這位儒聖擔任逐鹿山的大客卿。”

徐鳳年就跟聽天書一樣目瞪口呆,調侃道:“那你們的教主怎麼不幹脆讓王仙芝做副教主,然後把鄧太阿也選為客卿,接下來就可以一口吞掉吳傢劍塚,然後稱霸武林,那才叫威風八面。”

陸靈龜一板一眼說道:“陸某會將公子的建言轉述教主。”

徐鳳年學某個小姑娘呵呵一笑,算是下瞭逐客令。

陸靈龜還算手段利落,也不再廢話,撥轉馬頭,帶人離去。穿著清涼的美婦人不忘回眸一笑。

徐鳳年在原地發呆,對於逐鹿山這幫實力不容小覷的魔頭倒是不太上心,隻是對那個如煙雲中蛟龍露出一鱗半爪的教主,有些忌諱,別看徐鳳年方才半點不信陸靈龜的言辭,可心裡絲毫沒有掉以輕心。

逐鹿山屹立江湖八百年不倒,甲子之前那場劫難,在魔教歷史上也非最為慘烈。一百年前,幾乎歷任劍仙,除去前後五百年第一人的呂祖,無一例外,都曾禦劍去逐鹿,大殺一通。各個王朝,立國者大多雄才偉略,繼承者也多半不輸太多,可之後就江河日下,偶有一位中興之主力挽狂瀾,也不過是延長國祚。但是逐鹿山的教主,到上一任劉松濤為止,總計九人,俱是隻差王仙芝一線的江湖霸主。教主座位,寧肯空懸幾十年,也絕對不會讓庸碌之輩坐上去,隻要誰成為教主,不管在逐鹿山以外是如何籍籍無名,必定都是不世出的大風流人物。像那劉松濤,走火入魔後,出逐鹿山,殺人過萬,以至於江湖和朝堂都是坐立不安,紛紛死命攔截,可仍是全無裨益。春秋九國,光是皇帝就給劉松濤殺掉兩個,一個在龍椅上給劉松濤分屍,一個在龍床上莫名其妙丟瞭腦袋。中原大地上的公卿將相被屠戮者更是不計其數,傳言最終是龍虎山那一任天師趙姑蘇親赴龍池,折損氣運紫金蓮六朵,借天人之力烙下九字讖語,萬裡之外用浩浩蕩蕩九重天雷釘殺劉松濤。與劉松濤同一輩的驚才絕艷之人,不論劍仙還是三教中人,無一例外,都不曾證道長生,約莫是天意震怒其袖手旁觀,天門緊閉二十年。

徐鳳年自嘲一笑,早個幾年,最喜歡聽劉松濤這樣的人這樣的故事,可真當自己在泥濘裡來回滾上幾趟,也就不羨慕瞭。成天飛來飛去的,幾百刀下去都砍不死的,算哪門子的江湖人,都是神仙人。徐鳳年輕輕撇瞭撇頭,晃去紊亂思緒,不去想什麼逐鹿山什麼教主,一手抽出袖口,做瞭個前行的手勢。

獅子大開口要瞭一個北涼步軍統領的顧大祖輕輕跟上,兩人並肩,不再暮氣沉沉的老人輕聲笑道:“殿下,先前厚臉皮跟你要瞭個燙手的官職,切莫當真,如今北涼鐵騎缺什麼,要什麼,顧大祖也知道些,就不給你添麻煩瞭。”

徐鳳年也沒有打腫臉充胖子,點頭道:“先前讓懷化大將軍鐘洪武解甲歸田,我的手腳並不光彩。馬上再去動燕文鸞,就算是徐驍親自出手,也不容易,何況還是我。不過顧將軍請放心,說好瞭的步軍副統領,肯定就是你的。”

顧大祖笑問道:“我顧大祖在水戰方面還有些名氣,當這個步軍副統領,殿下就不怕給戰功卓著的燕文鸞排擠得灰頭土臉?連累你這個舉薦人也跟著丟人現眼?”

徐鳳年搖頭道:“表面看上去天時地利人和都在燕文鸞那邊,可我當年初次遊歷江湖,看見某個客棧墻壁上有句話說得好:站得高不能坐得太久,莫仗一時得意遮住後來人。燕文鸞培植嫡系二十年,導致一潭死水,此人看著如日中天,在北涼步軍中一言九鼎,其實也不是真的鐵桶一座。官場上,地頭蛇有地頭蛇的優勢,過江龍也有過江龍的優勢,再說瞭,如果燕文鸞吃相太難看,真要跌份兒跟我這種紈絝子弟慪氣到底,我就借驢下坡,讓他陪鐘洪武一起含飴弄孫去。”

顧大祖回首瞥瞭一眼黃裳所乘坐的馬車,感慨道:“如果黃裳是愚忠酸儒,就不會去北涼瞭。”

徐鳳年笑瞭笑:“北涼將軍後人,即是所謂的將種子孫,除瞭些二三流傢族,少有讓宗族子弟去邊境上戎馬生涯,騎軍統領鐘洪武就沒有讓鐘澄心從軍,一來是不願斷瞭香火,二來是眼神毒辣,認準瞭武人治涼二十年,積弊深重,到頭來肯定還要換成熟諳治政的文官接手。可這些年朝廷小鋤頭揮得起勁,挖起墻腳來不遺餘力,以前是嚴傑溪成為皇親國戚,接下來又是晉蘭亭得勢,又有大儒姚白峰入京為官,都是千金買骨的大手筆,致使北地本就不多的士子蜂擁入京。其實對我而言,即將赴京入臺的黃裳有多少斤兩的真才實學無所謂,關鍵是他這個清流言官肯去北涼為官,就足夠。朝廷惡心北涼整整二十年瞭,以後也該風水輪流轉。”

顧大祖聞言豪邁大笑,十分酣暢。心底一些敲定的試探舉措,也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白頭小子年紀輕輕,已是這般大氣,他一個老頭子何須小心眼行事?

興許是否極泰來,在龍尾坡甲士截殺和坡下魔教攔路之後,一行人走得異常平靜,穩穩當當臨近瞭采石山。進山之前路邊有座酒攤子,賣酒的老伯見著瞭胡椿芽,就跟見到親生閨女一般,死活不要酒錢,拿出好酒招呼著馬隊眾人,胡椿芽也沒拿捏架子,親自倒酒給黃大人、徐瞻、周親滸幾人,至於徐鳳年這幫讓她又驚又懼的角色,自行忽略不計。徐鳳年一直對這個刁蠻女子沒有好感,此時心想確實是不管如何惹人生厭的女子,到底還有幾分心柔的時候,胡椿芽興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她最討喜的時候,不是她濃妝艷抹紅妝嫁人時,不是她意氣風發走江湖,可能就是這種無關痛癢的一顰一笑。

徐鳳年坐著喝酒,顧大祖一碗酒下肚,喝出瞭興致,抬頭看山,滿眼大雪消融之後的青綠,朗聲道:“天不管地不管,酒管。”

黃裳一口飲盡,抹嘴後也是笑道:“興也罷亡也罷,喝罷。”

徐鳳年沒有湊熱鬧,隻是笑著跟袁左宗碰碗慢飲一口。

采石山情理之中遠離城鎮鬧市,入山道路四十裡,皆是狹窄難行,否則早就給官府打壓得抬不起頭,不過之後二十裡,給人豁然開朗的感覺,大幅青石板鋪路,可供三輛馬車並駕齊驅,可見采石山的財力之巨。

道路在青山綠水之間環繞。

胡椿芽跟山上一名地位頗高的中年漢子在前頭低聲言談,她時不時轉頭朝徐鳳年指指點點,漢子面容深沉,眼神兇悍,顯然對這個不速之客沒什麼好觀感。徐瞻、周親滸兩人自然不希望惹是生非,可在采石山,胡椿芽便是那當之無愧的金枝玉葉,徐瞻可以提醒幾句,可他不願說,周親滸想說,卻知道不好開口,一時間道路上的氣氛就有些詭異瞭。隨著迎接胡椿芽的人馬越來越壯大,幾十騎疾馳而至,氣勢半點不輸龍尾坡上的軍伍健卒,一聲聲“大小姐”此起彼伏,更是讓胡椿芽得意揚揚,神態自矜。

尤其是當一名神態清逸的青衫劍客孤騎下山,出現在視野後,更是讓胡椿芽眼眶濕潤,好似受到天大委屈。氣韻不俗的劍客應瞭那句“男人四十一枝花”的說法,越老越吃香,腰間挎瞭一柄古意森森的長劍,兩縷劍穗搖搖墜墜,除瞭劍,還有一枚醒目的酒壺。青衫男子在馬上彎腰,眼神愛憐,摸瞭摸女兒的腦袋,然後對眾人抱拳作揖致禮,徐瞻、周親滸這兩個後輩也都趕忙恭敬還禮。采石山財大氣粗,人多勢眾,他們這般單槍匹馬逛蕩江湖,萬萬招惹不起,出門在外靠朋友,尤其是無名小卒行走江湖,跟希冀一鳴驚人的年輕士子闖蕩文壇是一個道理,都講究一個眾人拾柴火焰高,能夠結下一樁善緣才是幸事。名聲靠自己拼,更靠前輩們捧,老江湖都懂。

入贅采石山的趙洪丹知道自己女兒的習性,對於一些潑臟水的言語,貌似全然不信,反而對“徐奇”格外看重,上山時主動勒馬緩行,溫聲說道:“椿芽不懂事,她這趟出行,多虧徐公子照應著。這次造訪采石山,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徐公子一定要直言不諱。既然相逢,那都是自傢兄弟瞭,就把采石山當成傢。”

徐鳳年笑道:“徐奇對采石山聞名已久,趙大俠的九十六手醉劍一鼓作氣沖鬥牛,更是江湖盡知。這次叨擾,徐奇在入山之前實在是有些忐忑,跟趙大俠見過以後,才算安下心。”

趙洪丹灑然大笑,嘴上重復瞭幾遍“謬贊”。

山上向陽面有連綿成片的幽靜獨院小樓,青竹叢生,風景雅致,以供采石山來訪貴客居住。小樓用小水竹搭建,冬暖夏涼,樓內器件也多以竹子編制而成,竹笛竹簫竹床竹桌,一些竹根雕更是出自大傢之手,古色古香。趙洪丹親自事無巨細安頓好一行人,這才拉上女兒胡椿芽一起上山去見采石山真正的主人。

徐鳳年出樓後沿著石板小徑走入竹林,小徑兩旁紮有木柵欄,沿路修竹上掛有一盞盞大紅燈籠,想必天色昏黃以後,燈光綿延兩線,也是罕見的美景。徐鳳年走著走著就來到一座古寺之前,泉水叮咚,古寺為采石山胡傢供養,想必不會對山外香客開放,懸匾額寫有“霞光禪祠”,大門一副對聯也極為有趣,“若不回頭,誰替你救苦救難;如能轉念,何須我大慈大悲?”

回頭。

徐鳳年微微一笑,就有些想要轉身離去回到住處的念頭。朱袍陰物出現在他身邊,經過這段時日的休養生息,它的兩張臉孔已經恢復大半光彩,隻是六臂變五臂,看上去越發古怪詭譎。徐鳳年既然不想上前入寺,又不想就此匆忙返身,就走向寺外小溪畔,蹲在一顆大石頭上,聽著溪水潺潺入耳,一人一陰物心境安詳,渾然忘我。陰物低下頭去,瞧見他靴子沾瞭一些泥土,伸出手指輕輕剝去,徐鳳年笑道:“別拾掇瞭,回去還得臟的。”

可陰物還是孜孜不倦做著這件無聲無息的瑣碎小事。

兩人身後傳來一陣稚童的刺耳尖叫聲。

   “鬼啊,鬼啊!”

一群衣衫錦繡的孩子手臂上挎著竹籃,提有挖冬筍的小鋤子,在竹林裡各有收獲,此時猛然看到一個竟能將面孔扭到背後的紅衣女子,當然當成瞭隱藏在竹林裡的野鬼。

“別怕,這裡就是禪寺,咱們一起砸死那隻鬼!”

“對,爹說邪不勝正,鬼最怕寺觀誦經和讀書聲瞭,一邊砸它一邊背《千字文》。”

一個年歲稍大的男孩出聲,狠狠丟出手上的鋤頭,其他孩子也都附和照辦。采石山的孩子很早就可以輔以藥物鍛煉體魄,氣力之大,遠非平常孩子可以媲美,七八柄鋤頭一下子就朝溪邊丟來。幾個哭泣的女孩也都紛紛壯起膽,她們的臂力相對孱弱,鋤頭丟擲不到溪畔,嘴上開始背誦幾乎所有私塾都會讓入學孩子去死記硬背的《千字文》。丟完瞭鋤頭,都沒能砸中,男孩都開始彎腰拾起更為輕巧的石子,可惜不知為何,不論鋤頭還是石子,都給篡改瞭既定軌跡,失去準頭,落在白頭鬼和紅衣鬼這一雙鬼怪的四周。孩子們沒瞭初時的膽怯,愈戰愈勇,便是膽子最小的幾個童子丫頭,也開始笑著將丟擲石頭當成一樁樂事,丟光瞭附近石子,就換成竹籃中的冬筍。

徐鳳年的手臂一直被它死死攥住,他才沒有轉頭。

“走,喊爹娘來打鬼。”一個男孩發號施令。

一個小女孩嫌棄地瞥瞭眼朱袍陰物,一臉唾棄道:“醜八怪!果然是鬼!”

這一句醜八怪。

也許勝過瞭神武城外的韓貂寺所有凌厲手段。

徐鳳年正要說話,轉頭看到它除瞭一臂握緊自己手臂,其餘四臂捧住瞭歡喜悲憫兩張臉龐,手指如鉤,滲出血絲,幾乎是想要撕下臉皮。

他輕輕抬手,一點一點拉下它的手指,望向溪水,繞過它的肩頭,讓它的腦袋枕在自己肩頭。

她的眼眶在流血。

四行血淚,模糊瞭兩張臉頰。

徐鳳年呢喃道:“徐嬰,你怎麼可以如此好看,以至於我在神武城外,在借出春秋劍之前那一刻就想啊,跟你死在一起也不錯。”

她的歡喜相在哭,悲憫相在笑。

日薄西山。

爛陀山山巔有一座畫地為牢將近四十年的土坯子,出現一絲松動,剎那間金光熠熠,如同泥菩薩開裂,現出一尊璀璨的不敗金身。山巔除瞭這座土墩,還有一位盤膝坐地身披破敗袈裟的年邁和尚,垂垂老矣,雪白雙眉垂膝還不止,在泥地上打瞭個轉,風吹日曬,使得皮膚黝黑褶皺,如同一方枯涸的田地,襯得兩縷白眉越發蒼白。當他看到土坯松動,泥屑落地,分明是幾乎細微不可察,可在這尊密宗法王耳中,卻好似那驚雷響在耳畔,兩根長眉紛亂飄拂,身形越發不動如山。作為爛陀山上號稱一生不曾說過一字妄語的正嫡大僧,身、口、意三無失,他與另外一名高僧已經在此輪流靜候二十餘年。白眉老僧站起身,低眉順眼,隻見碎屑不斷跌落,遍體金光四射,真人露相。爛陀山這一刻,驀然誦經瑯瑯,山勢在頌唱聲中更顯巍峨,寶相莊嚴。面向東方的老僧回首望西,夕陽西下,不知是不是錯覺,隨著那座土墩如同一頭酣睡獅子,終於不再打盹,睜眼之後,抖去塵埃,開始要氣吞山河,餘暉驟亮,比較那如日中天的光輝,絢爛程度,竟是不差絲毫。

大日如來。

年邁法王緩緩轉頭,視線中出現一個好似陰冥轉頭回到陽世的老僧,比起一百歲有餘的白眉老僧更為老朽昏聵,他幹枯消瘦,恐怕體重連九十斤都不到,如此體魄,真可謂弱不禁風。爛陀山雖說不尚武,可歷代高僧,像那位僅算是他後輩的六珠上師,境界修為亦是不弱。菩薩低眉慈悲,同時也能怒目降伏龍象。而白眉高僧視野之中的老僧,無聲無息無生氣,死寂異常。密宗宣揚即身證佛,東土中原一直視為邪僻,歸根結底還是儒道兩教心懷芥蒂,如今離陽王朝和北莽幾乎同時滅佛,實則滅的是禪宗,可白眉老僧卻要去洞察這場佛法浩劫之後的大勢,他自身做不到,隻能夠寄希望於眼前這尊發下宏願要即身證佛還要眾生成佛的無垢凈獅子。

枯朽老僧終於開口,聲音未出,先是一口濁氣如灰煙緩緩吐出,“己身心垢恰似琉璃瓶,可以一錘敲破。可眾生百萬琉璃瓶,大錘在東方。”

白眉老僧動容,雙手合十,佛唱一聲:

“自西向東而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比爛陀山上百歲法王還要年邁的枯槁老僧說完這句話後,伸出一手,撫在自己頭頂,如同一錘砸在自身,錘散金光,山巔遍放光明。

白眉高僧面露悲戚。

一錘敲爛琉璃心垢瓶,本該即身證佛,成就無上法身佛,可高僧卻知道,眼前僧人根本不是如此。西山之上一輪光輝反常明亮的驕陽,像是失去支撐,在僧人自行灌頂之後,迅速昏暗,斂去餘暉,急急墜山。

站立時兩根白眉及膝的僧人再抬頭望去,已不見一悟四十年的老僧蹤影。兩禪寺曾有頓悟一說,這一頓,可是有些久瞭。耳中僅是滿山誦經聲,老僧輕輕嘆息一聲。

鐵門關外一位老僧掠過荒漠掠過戈壁,一次停腳,是手指做刀,剜下手臂肉,喂養山壁縫隙之間的幼鷹;一次是在沙漠中蹲坐,看那蟲豸遊走。當原本身容垂垂將死的老僧來到夔門關外,好似年輕瞭十幾歲。他在雄關之外站定,怔怔出神,眼神昏昏,隻看那入關或是出塞羈旅之人的來去匆忙,一看就是幾天幾夜,當關塞甲士準備前去盤問幾句,老僧已經不知所蹤。

西蜀北境多險山深澗,蜀道難於上青天,一位僧衣老者身形如鴻鵠,來去如禦風,見高山越山巔,遇大河踩江面,一身枯木肌膚已經開始煥發光彩,如同冬木逢初春,可眼神越發渾渾噩噩,袈裟飄蕩。下一步落腳處隨心所欲。偶遇纖夫在淺灘之上拉船,僧人出現在船尾,踩在冰凍刺骨的河水中,聽著蜀地漢子的號子,緩推大船二十裡,然後一閃而逝。在深山老林中一掠幾十丈,砰一聲,老僧猛然停足,雙手捧住一隻被他撞殺的冬鳥,手心之上血肉模糊,老僧眼神迷茫,先是恍然醒悟,無聲悲慟,繼而又陷入迷茫,雙目無神。這一站就是足足半旬,期間有大雨滂沱壓頂,有雪上加霜侵透身骨,直到一日清晨,旭日東升,才驀然回首再往東行。這一路走過黃沙千裡,路過金城湯池、千尋之溝和羊腸小徑後,終於踏足中原。又在小鎮及肩之墻下躲雨,觀撐傘行人步履,在高不過膝的溪畔看人搗衣,在月明星稀之下聽更夫敲更,在名城古都遇見路邊凍死骨。

這一日,已是年衰僅如花甲之年的老僧在在一處荒郊野嶺一座孤塋小塚邊,看到字跡斑駁的墓碑上一字。不知為何,行萬裡路看萬人,已是忘去自己是誰,所去又是何方,所見又是何人,偏偏在此時隻記住瞭一個字——劉。

懵懵懂懂的老僧繼續東行,某天來到一座青山,風撼松林,聲如波濤。心神所至,飄上一棵古松,遠望東方,聽聞松濤陣陣,足足一旬之後,才沙啞開口:“松濤。”

一個死死記住的“劉”字。加上此刻松濤如鼓。

老僧已經不老,貌似中年。四十不惑,對這位東行萬裡忘卻前塵往事的爛陀山僧人來說,這一刻確實稱得上是不惑瞭,面露笑意,“劉松濤。”

江湖上很快知曉西域來瞭個年紀輕輕的瘋和尚,一路東遊,口中似唱非唱,似誦非誦,所過之處,忽而見人不合心思便殺,忽而面授機宜傳佛法。

在一望無垠的平原之上,如同及冠歲數的年輕僧人高聲頌唱,禦風而行,仍是那一首開始在中原大地上流傳開來的《無用歌》。

“天地無用,不入我眼。日月無用,不能同在。昆侖無用,不來就我。惻隱無用,道貌岸然。清凈無用,兩袖空空。大江無用,東去不返。風雪無用,不能飽暖。青草無用,一歲一枯。參禪無用,成什麼佛……”

大搖大擺前行的年輕僧人突然停下腳步,舉目眺望,像是在看數百裡之外的風光。

他捧腹大笑,哈哈一串大笑聲,頓時響徹天地間。

瘋和尚驀然眼神一凜,並未收斂笑意,身上破敗不堪的袈裟開始飄搖飛舞,身形所過之地,不見足跡,撕出一條溝壑。年輕僧人疾奔六百裡,面壁破壁,入林折木,逢山躍山。

最終跟六百裡外一位同是狂奔而至的白衣僧人轟然撞在一起。

方圓三裡地面,瞬間凹陷出一個巨大圓坑。

一撞之後,年輕僧人竟是略作停頓偏移,繼續前奔,一如江水滔滔向東流,嘴上仍是大笑,“帝王無用,無非百年。閻王無用,羨我逍遙。神仙無用,凡人都笑……日出東方,日落西方。我在何方,我去何方……”

天下何人能擋下這個年輕瘋和尚的去路?

鄧太阿已是出海訪仙,曹長卿一心復國,難道是那武帝城之中的王仙芝?

世人不知瘋和尚和王仙芝之間有一山。

逐鹿山主峰,白玉臺階三千級。

一位新近入主逐鹿山的白衣魔頭君臨天下。

一赤一青兩尾靈氣大魚,似鯉非鯉,似蛟非蛟,魚須極為修長,雙魚浮空如遊水,在白衣身畔玄妙遊弋。

白衣身邊除去兩尾奇物,靠近臺階還有一站一坐兩名年齡懸殊的男子。年輕者不到而立之年,身材矮小,面目呆滯,坐在臺階上托著腮幫眺望山景。年長者約莫四十歲出頭,背負一條長條佈囊,裹藏有一根斷矛。

中年男子輕聲問道:“教主,讓鄧茂去攔一攔那西域僧人?”

竟是北莽言語。

白衣人平淡反問道:“你攔得住拓跋菩薩?”

自稱鄧茂的男子自嘲一笑,搖瞭搖頭。教主的意思很簡單,攔得住拓跋菩薩,才有本事去攔下那個灰衣和尚,畢竟此人連白衣僧人李當心都沒能成功攔住。

矮小男子開口道:“就算他是當年逃過一劫的劉松濤,巔峰時也未必打得過如今的王仙芝和拓跋菩薩。”

白衣人冷笑道:“等你先打贏瞭天下第九的鄧茂,再來說這個話。”

鄧茂輕聲笑道:“遲早的事。北莽以後也就靠洪敬巖和這小子來撐臉面瞭。”

白衣人沒有反駁,緩緩走下臺階。

匍匐在臺階之上的近千位大小魔頭盡低頭。

白衣人面無表情看向西面。

李當心不願糾纏不休,那就由我洛陽來跟你劉松濤打上一場!

稚子胡言亂語,何況還是說那禪祠外出現精怪的荒誕論調,自然惹不起波瀾,采石山這邊起先沒有如何理睬,隻是喜歡熱鬧的胡椿芽跟孩子們一起來到溪邊,當她看到那傢夥半生不熟的背影,不知為何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觸。胡椿芽猶豫瞭一下,走過去站在溪邊,瞥瞭一眼一身雪白的男子。原本依照她的性子,在外頭吃癟,回到瞭傢裡,總要找回場子才能舒服,可當下愣是說不出刺人的言語。正當孩子們一頭霧水的時候,禪祠裡走出一名衣裳華美的腴態婦人,如同一朵腴艷牡丹,比起青蔥年歲的胡椿芽,胚子輪廓相似,隻是要多出幾分歲月沉淀下來的成熟風情。婦人見到女兒身影,愣瞭一下,流露笑意,姍姍而行。等她臨近,身材修長的白頭男子已經站起轉身。婦人大吃一驚,本以為是上瞭歲數的采石山客人,不承想竟是個如此俊雅風流的年輕公子,尤其是那一雙丹鳳眼眸。婦人心中贊嘆一聲,此物最是能勾留女人心哪。她穩瞭穩心神,正要無傷大雅調笑女兒幾句,那年輕人已經自報傢門,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言談清爽。婦人自視眼光不差,心想若是能讓這個年輕人入贅采石山,也算不虧待瞭椿芽。一番攀談,婦人都是丈母娘看女婿的眼神,讓胡椿芽臊得不行,好說歹說才拉著娘親往山上走去,偏偏婦人還一步三回頭與那俊逸公子搭訕,要他明兒得空就去山上賞景,那個年輕人都應承下來,等到娘兒倆幾乎要消失在視野,這才下山去住處,恰好婦人轉頭對視一眼,他笑著揮瞭揮手。

一直在禪祠內吃齋念佛的婦人轉頭後,笑意斂去幾分,小聲詢問道:“椿芽,這個徐奇是什麼來頭?”

胡椿芽就絮絮叨叨把龍尾坡上下兩場風波都說瞭一通,婦人苦笑一聲,笑話自己竟然還有要他入贅的念頭,感嘆道:“那可就不是一般的將種子弟嘍,采石山廟太小,留不下的。”

胡椿芽憤懣道:“留他做什麼,要不是看在周姐姐的臉面上,我才不讓上山蹭吃蹭喝。”

婦人伸出手指在女兒額頭點瞭一點,打趣道:“知女莫若母,在娘親面前還裝什麼母老虎。別看你現在這麼瘋玩,娘親卻知道你以後嫁瞭人,定是那賢妻良母,會一心相夫教子。”

胡椿芽挽著娘親的手臂,撒嬌嬉笑,好奇問道:“娘怎麼知道那傢夥是將種子孫?”

婦人便是遠近聞名的采石山悍婦胡景霞,輕聲道破天機:“這個年輕人身上有股子跟你外公一般的氣勢,非得是血水屍骨裡滾過的人物才能如此,官府衙內們就算同樣臉上跟你客氣,志驕意滿在骨子裡,可也萬萬不是這個味兒。再者你又說這男子在龍尾坡上說殺就殺光瞭一百多號鐵廬甲士,要知道離陽廟堂,文臣武將,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傢中沒有軍伍出身的大佬坐鎮,萬萬不敢如此膽大包天,否則任你是六部尚書的嫡子嫡孫,也不會如此跋扈行事。你又說此人的扈從,坐在馬上輕輕一矛就捅死瞭那尊魔教魔頭,分明是一位戰場陷陣的萬人敵。椿芽,咱們采石山不能掉以輕心,這就跟娘一起去你外公那邊細說一遍。”

胡椿芽賭氣道:“我不去!”

胡景霞嫣然一笑,隻是牽住女兒的冰涼小手,往山上緩緩走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惜大多由深轉淺,相忘於江湖。

徐鳳年回到幽靜竹樓,發現顧大祖和黃裳兩人似乎等候許久,致歉兩句,就跟竹樓丫鬟要瞭一壺酒,加上袁左宗四人一同圍爐而坐。爐子四腳駐地,中間擱瞭一個大腹鐵盆,盆內盛放木炭,夾以木炭燃燒過後的灰燼。蹲在爐邊的丫鬟握有一根鐵鉗,在一邊輕巧撥弄翻轉盆中木炭,讓炭火不至於太過旺盛燙人,也不至於熄滅,她蹲在那兒,火光映照著一張俏臉微紅。徐鳳年知曉瞭處置這種陌生火爐的法子,就笑著從丫鬟手中接過鐵鉗,讓她先去休息,等丫鬟走出屋子,他笑道:“要是有地瓜,或是南邊的粽子,烤上一烤就香瞭,烤成金黃色,那才叫一個美味。第一次出門遊歷,比較落魄,可也不全是餓極瞭才覺著好吃,是真好吃。”

顧大祖點瞭點頭,敷衍附和之後,沉聲說道:“先前跟殿下談論,殿下確是對《灰燼集》爛熟於心,並非臨時抱佛腳想著跟我這個老傢夥套近乎。既然我顧大祖想去北涼貧寒之地施展手腳,那有些話就不藏著掖著。正如《灰燼集》開篇所述,天下險關雄鎮,歸根結底,不在地利之險,而在得其人而守之。北涼貧寒,這個貧不光在銀錢與地理之上,更在人之一字上。北涼王治軍,顧大祖佩服得很,可這些年朝廷處處刁難北涼,使得北涼一直形成不瞭有氣象的士子集團,原本好不容易有個姚傢,姚白峰就給朝廷弄去京城,算是填瞭宋傢倒塌之後留下的窟窿,好似那一個鄉野婆娘常年跟城裡闊綽爺們兒眉來眼去,終於嫁入高門做瞭小妾。加上春秋亂戰一直被天下士子視為大不義,北涼王被當成瞭折斷讀書人脊梁的罪魁禍首,更不會有豪閥世族前去投靠你們徐傢,生怕在青史上留下污名,愧對先祖。北涼這畝田地的青黃不接,已經是燃眉之急。李義山是當世大才,同樣難就難在無米下鍋。如今陳芝豹出北涼,使得大批將領赴蜀,隱然要自立門戶,就等他獲封蜀王,掣肘北涼,更是讓北涼成瞭一座四面漏風的飄搖屋子,這時候就需要大量新鮮人物去縫補圍墻窗紙。北涼的院門外墻還好,有北涼王麾下三十萬鐵騎,一時半會不論是離陽朝廷,還是虎狼北莽,都不敢輕易挑釁。可讓屋子暖和的窗紙,終歸得靠文臣能吏去搭手。武人騎得烈馬提得鐵矛,可要他們去做繡花針的活計,不合時宜!”

徐鳳年平靜道:“青黨執牛耳的陸傢,離陽八位上柱國之一的陸費墀,算是貨真價實的兩朝權臣,在兵戶吏三部都曾待過,致仕之前連首輔張巨鹿也要對其執弟子禮,這位老柱國有意讓陸傢一名女子嫁入北涼。這趟返回北涼,去上陰學宮是私事,去青州拜見陸費墀,才是正事,我試圖說服老人舉族北遷。”

徐鳳年伸手撥動炭火,笑道:“以前開不瞭這個口,一來是聯姻之事尚未板上釘釘,就怕北涼這邊到頭來是自作多情,我丟臉沒事,徐驍可丟不起這個臉。再則火候不到,當時青州在朝廷以抱團著稱的青黨,還沒有像今天這樣樹倒猢猻散。如今在張巨鹿一手操控之下,青黨分崩離析,青黨其餘兩傢各自攀附張黨顧黨,想必陸傢也是時候為自己謀求退路瞭。畢竟陸傢當年最為勢大,將其餘兩個豪閥擠壓得抬不起頭,徹底分傢之後秋後算賬,是怎麼都算不過其餘兩傢的。因為這會兒陸傢可就是寡婦睡覺瞭。”

一直沒有插話的黃裳納悶問道:“寡婦睡覺?此話怎講?”

顧大祖大大咧咧笑道:“上邊沒人!”

堂堂正正做人、規規矩矩行事的黃裳悄悄齜牙,趕忙低頭喝酒。

徐鳳年笑道:“勢力盤曲的陸傢全族入涼,是一劑猛藥,而單槍匹馬的黃大人孤身赴涼,是一帖溫藥,對北涼來說缺一不可。除此之外,北涼也願意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很快全天下就會知道陳亮錫和劉文豹。”

黃裳咀嚼片刻,輕聲道:“寒士,好一個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顧大祖言語向來直白,“讀書人讀的是聖賢書,可少有一門心思去當聖賢人,實則還都是在求名求利。那些久居高位的世傢士族可以不在乎北涼,可沒有根基的寒士不同,雖說朝廷這邊在張巨鹿組閣執政後,不遺餘力吸納寒士,可誰也不是傻子,這麼多年,也就那一小撮人出人頭地,更多讀書人就算考取瞭功名,一樣給世傢子弟打壓得灰飛煙滅。如果北涼的懸賞確實拿得出手,少不瞭鬱鬱不得志的士子如鯽過江入北涼,說不定許多在北莽的春秋遺民都有可能南下。”

   顧大祖喃喃自語:“京畿之地自古是四戰之地,西蜀最易生長割據勢力,出瞭一個韓傢滿門忠烈的薊州則可制天下之命,東南諸地,地非偏兵非弱,是那進取不足,才導致自保不足,顧大祖敢斷言當世前後千年,都會是坐北吞南的格局形勢。北涼地域狹長,看似夾縫求生,未必不是一種不幸中的萬幸,北涼養兵,比起南疆養兵,不可同日而語。說實話,我顧大祖就是隻知帶兵的莽夫,不去北涼能去哪兒?難道離陽能給我一支十數萬的精兵,還不得天天擔心我顧大祖會不會造反?嘿,我真就想造反!好好跟顧劍棠打上一場!顧劍棠滅南唐,好大的本事!”

不說南唐遺民顧大祖言語中的反諷意味,光是“造反”二字,黃裳就聽得一頭冷汗。

北顧顧劍棠,南顧顧大祖。

李義山曾經在聽潮閣內評點江山,南唐覆滅,非顧之罪。

黃裳瞥瞭一眼徐鳳年,年輕人神情平淡,對於顧大祖的大不敬謀逆言辭,似乎無動於衷。

一行人走入竹樓,趙洪丹、胡景霞夫婦都在其中,為首的老人身材魁梧,老當益壯,毫無暮氣。一物降一物,胡椿芽在誰面前都天不怕地不怕,在這個外公跟前卻是異常溫順乖巧。老人姓胡名恭烈,南唐遺民,曾是南唐邊境重鎮上的一員驍將,南唐滅國之後,仍是在采石山拉起一支騎軍,似乎一日不聽那戰鼓擂馬蹄如雷就睡不安穩。胡恭烈是出瞭名的暴躁性子,此時進入竹樓,更是龍驤虎步,屋內顧大祖所坐位置背對大門,胡恭烈正要開口,看到顧大祖背影,愣在當場,趙洪丹這些年雖說名義上是采石山的主人,可始終有種寄人籬下的積鬱,從未見到老丈人這般忐忑情形,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

顧大祖轉過身,沒有說話。

胡恭烈擺瞭擺手,對女兒女婿下令道:“你們都出去。”

屋內就隻剩下他一人站著。

在采石山一言九鼎的胡恭烈沒有坐下,而是猛然跪下,雙拳撐地,沉聲道:“南唐滑臺守將胡恭烈參見顧大將軍!”

顧大祖神情淡然,不看那跪在地上的胡恭烈,自嘲笑道:“如何認得我是顧大祖?”

胡恭烈默然無聲。

顧大祖喟嘆道:“起來吧。當年你胡恭烈隨先帝一起出城,跪得還少嗎?南唐就這麼跪沒瞭。”

胡恭烈泣不成聲,額頭貼地。

顧大祖平淡道:“當時很多人跪出瞭個高官厚祿,你胡恭烈最不濟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好瞭,起來說話。”

胡恭烈站起身後,轉頭抹瞭抹臉龐,一開口便是讓黃裳頭疼的言語,“大將軍,聽說西楚要復國,是不是咱們南唐也要揭竿而起?大將軍你放一百個心,采石山上哪個姓胡的小兔崽子敢皺一下眉頭,怕被砍腦袋,胡恭烈第一個把他腦袋擰下來!”

胡恭烈也算是歷經沉浮的老傢夥,哪怕刀斧加身也未必如何驚懼,可當他知道圍爐而坐的其餘三人的身份後,一樣瞠目結舌。言官黃裳還好,一個春秋白熊袁左宗就足以讓胡恭烈大吃一驚,何況還要加上一個世襲罔替傍身的北涼世子。跟隨顧大祖去瞭另外一棟竹樓密談,得知顧大祖即將趕赴北涼之後,毫不猶豫就開口要舉傢遷徙,用他的話說就是在采石山也是茍延殘喘,指不定哪天就要被離陽朝廷砍頭祭旗,還不如去北涼給胡傢子孫掙得一個博取軍功的機會。顧大祖既沒有異議也沒有給承諾,隻是離別前拍瞭拍胡恭烈的肩膀。

徐鳳年不清楚兩名南唐遺老的敘舊內容,隻是把黃裳送回竹樓後,收到一隻青隼[同P78.]捎帶來的密信,密信上簡明扼要闡述瞭兩樁事。一件是一些類似王麟紮根離陽的隱蔽傢族,都開始拔地而起,向北涼靠攏。另一件就有些莫名其妙,說爛陀山走出一個亦佛亦魔的瘋和尚,出山以後便返老還童,連李當心都不曾攔下,讓世子殿下小心北行,最好不要撞上。

徐鳳年寫好顧大祖和黃裳之事,放飛青隼,跟一直沒有離去的袁左宗坐在火爐前,將字跡獨具一格的密信丟入炭火之上,一縷青煙裊裊,徐鳳年彎腰撿起火鉗,在火炭上稍微撲瞭些輕灰,輕聲道:“江湖上也不太平,爛陀山大概是不服氣兩禪寺出瞭個拎起黃河的白衣僧人,一個出山時還是活瞭兩三甲子的腐朽老人,從西域來到中原後,就成瞭個年輕人,一路上一通濫殺,遠遠稱不上金剛怒目的降妖除魔,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當時在北涼初遇爛陀山的龍守僧人,隻說是身具六相的女法王要跟我雙修,我就屁顛屁顛跑回閣翻閱秘錄,除瞭知道她是個四十來歲的老女人,大失所望,還順便知道瞭爛陀山在那個六珠菩薩之前,還有三位輩分更高的僧人,其中一位畫地為牢將近四十年,比起吳傢劍塚的枯劍還來得驚世駭俗。我當時還沒練刀,不懂仙人的逍遙,就好奇不吃不喝怎麼活下來,這會兒想來真是自己坐井觀天瞭。我估計這和尚多半是已經走火入魔,可話又說回來,孤身一人就把整個江湖殺得半透,能有這般氣概的,我想也就隻有百年前的魔教教主劉松濤。一代江湖自有一代風流子,劉松濤那一代也不是沒有同在一個江湖的劍仙和三教聖人,既是交相輝映,也是相互掣肘。再說瞭,一直公認武道之上有天道,既然歷經千辛萬苦站在瞭武道巔峰,更多是羊皮裘老頭和鄧太阿這樣繼往開來的正道人物,哪怕被贊譽為可與呂祖酣暢一戰的王仙芝,也不算邪道中人,劉松濤和瘋和尚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半點不怕被天譴,真是少之又少。可惜騎牛的不在,否則哪裡輪得到這和尚發瘋,早給開竅後的武當師叔祖一劍送去西天瞭。”

袁左宗雙手伸向火爐,感受著冬日暖意,微笑道:“如果這個和尚真能跟劉松濤站在一線,就算是替天行道的齊玄幀,一劍估計也不行。”

徐鳳年哈哈笑道:“天底下兩個說法最大,一個是皇帝君王的奉天承運,一個是三教中陸地神仙的替天行道。反正我都不沾邊,也就隻能看看熱鬧。對瞭,袁二哥,知道這個劉松濤到底是怎麼回事嗎?逐鹿山雖說被江湖硬生生套上一個魔教的名頭,可在我看來其實除瞭行蹤詭譎做事果決之外,比起所謂正道人士的偽君子,可要好上很多,而且歷任教主都以逐鹿天下為己任,不是什麼隻知道殺人的大魔頭,這個劉松濤在江湖上的傳聞事跡也寥寥無幾。”

袁左宗瞇起眼,冰冷道:“年輕時候聽一位世外高人說起過,劉松濤曾經數次行走江湖,交惡無數。在離天人隻差一紙之隔時,這位魔教教主在逐鹿山閉關,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不知為何便被說成是他的女人,流落江湖,下場慘烈,讓人悚然,總之不光是正道江湖人士,就是很多帝王卿相也分瞭一杯羹。女子最後被吊死在眾目睽睽之下,死前仍是赤身裸體。劉松濤不知為何知曉此事,強行破關而出,為女子背棺回逐鹿。這之後,便是一場誰都無法挽救的浩劫瞭,當時陸地神仙紛紛避其鋒芒,也非全都示弱於確實無敵於天下的劉松濤,更多是不願出手。我們後人回頭再看,可見那場陰謀的幕後指使者,手筆之大,心機之重,僅是遜色於黃三甲顛覆春秋。”

徐鳳年臉色陰沉,咬牙不語。

袁左宗彎腰從火爐中拈起一塊火燙木炭,輕輕碾碎,淡然道:“跟我提及此事的隱士,說劉松濤死前曾笑言:料此生不得長生,為甚急急忙忙做幾般惡事;想前世俱已註定,何不幹幹凈凈做一個好人。雖然我猜多半是後人托辭,不過聽著真不是個滋味,本來這種話,都該是聖賢流傳千古的警世言語,卻假借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頭說出口,活該那一輩江湖上的陸地神仙都不得證道。我袁左宗若跟劉松濤同處一世,少不得替他多殺幾個。”

徐鳳年冷笑道:“難怪師父曾說陰間閻王笑話陽間人人不像人。”

袁左宗倒瞭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這個在北涼清心寡欲甚至還要勝過小人屠陳芝豹的蓋世武將,望著指尖空蕩蕩的酒杯,自言自語道:“義父能夠走到今天,對誰都問心無愧瞭。袁左宗不過一介武夫,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都不去想,這些年也在北涼境內見到許多骯臟的人和事,也是袖手旁觀,隻想著義父走後,能有一個人站出來,隻要站在涼莽邊境上,就能讓北莽百萬鐵騎不敢南下一步。”

徐鳳年搖瞭搖頭,“我恐怕做不到。”

袁左宗笑瞭,“此生不負北涼刀,就足夠。”

徐鳳年突然說道:“不知怎麼回事,北莽回來以後,我經常做同樣一個夢,站在一個高處,看到百萬披甲死人朝我擁來,身後亦是有百萬陰冥雄兵。身邊樹有一桿大旗,寫的不是徐字,而是秦。”

袁左宗無奈道:“戰陣廝殺還成,讓我解夢就算瞭。”

徐鳳年也懶得庸人自擾,笑道:“袁二哥,咱們聊一聊北涼軍以後的整肅步驟?”

袁左宗爽朗笑道:“那可得多要幾壺酒。”

    

逐鹿山上,天下新武評排在第九的斷矛鄧茂站在山巔,崖邊罡風凜冽,使勁拍打在這名男子臉頰上。他身邊坐著一個貌不驚人的矮小男子,後者一直是這種脾性,能坐著絕不站著,作為北莽兩大皇姓之一的年輕貴胄,年紀輕輕就跟那個同是皇親國戚的胖女子一起躋身一品高手之列,一起成為北莽皇室繼慕容寶鼎之後的絕頂武夫。鄧茂之所以跟隨那個女魔頭一起來到離陽中原,是因為輸給瞭她,世間第九敗給接連跟鄧太阿和拓跋菩薩都打過一架的天下第四,也不奇怪。不過他要是鄧茂,肯定不會認賭服輸,之所以厚著臉皮來南邊,是聽說有個比他還小的年輕人去瞭趟他們北莽,連第五貉都給宰瞭,他覺得怎麼都該在離陽殺個指玄境高手才解氣,那個比他胖,更該死的是比他要高出兩個腦袋的臃腫娘們兒,總嘲笑自己隻有窩裡橫的本事,就想著怎麼要在這邊闖出名堂,回去以後才能讓那婆娘乖乖認輸。

矮小青年雙手抱胸,一本正經問道:“鄧茂,你說洛陽攔得住那瘋和尚嗎?”

鄧茂長呼出一口氣,“五五之間吧。”

年輕人瞥瞭眼鄧茂,“爛陀山的六珠上師也不過是不算圓滿的大金剛境,距離真正金剛不壞的李當心還差得遠,怎的這個和尚就如此厲害瞭?洛陽在極北冰原之上,差點就壞瞭拓跋菩薩醞釀瞭二十年[P76作“幾十年”,P80作“三十年”,請核實並統一。]的好事,顯然比起敦煌城跟鄧太阿一戰,洛陽的實力又上瞭一個臺階,像她這樣的,別說登上一個臺階,就是一個抬腳的趨勢都難如登天。既然都這麼個境界瞭,怎麼勝負還隻是五五之間?”

鄧茂笑道:“若是攔下,魔教教主就一戰天下知。攔不下,咱們離開離陽之前就可以等著王仙芝出城。”

年輕人嘆氣道:“那還是攔下好些。”

兩人知道北莽魔道第一人洛陽成瞭魔教第十任教主,卻不知道洛陽所要攔截之人,是那曾經的第九任教主。

這一戰的壯闊,未必就輸給王仙芝與李淳罡決戰在東海之上。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