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卷 第六章 逐鹿山九十相爭,上陰宮鳳年攬士

渾渾噩噩的年輕瘋和尚除瞭知道自己姓甚名誰,還知道自己是真的瘋瞭。他殺人之時並無悔意,隻覺得這些人該死便是,再去細想因果,就頭疼欲裂,疼得幾乎要在地上打滾。自知瘋瘋癲癲,讓他一路走得哭哭笑笑,情不自禁。每走過一地見過一人,便迅速忘卻一地一人,次次想要停步回頭,可總是做不到,好似那本該西遊卻東行,佛國在西,卻偏偏背其道而行之,最終愈行愈遠。僅剩一絲清明,隻想知道自己到底在西方放下瞭什麼,去東方又要拿起什麼,一首《無用歌》從開始的四字,演變成瞭洋洋灑灑一百多字,沒有去死記硬背,卻總能脫口而出。

瘋和尚可能已經忘記,但中原江湖已經是風聲鶴唳,除瞭舉世聞名的白衣僧人率先試圖阻攔這個年輕僧人的腳步,隨後還有吳傢劍塚當代劍冠吳六鼎仗劍攔路,被瘋和尚一撞便撞潰散瞭劍勢,之後前奔腳步之快,快過瞭吳傢馭劍。再之後,龍虎山年輕一輩最為驚才絕艷的小天師趙凝神也出手,一僧一道面對面相迎,但是沒有相撞,僧人埋頭前奔,這位傳聞是天師府初代天師轉世的趙姓道人便同步後退,堅持八十裡之後,趙凝神便側身讓開,任由瘋和尚繼續大笑前行,而趙凝神則迅速盤膝坐地,七竅流血,服下一顆龍虎秘傳金丹才勉強止住傷勢。

整個江湖都忌憚此僧的氣勢如虹。

在一條大江畔,瘋和尚停下身形,跟當初感知白衣僧人李當心在前路如出一轍,咧嘴一笑,然後蹲下,掬起一捧水,低頭凝視手心渾水,如同尋常人物捧住滾燙沸水,匆忙灑落在地上,站起身茫然四顧。

那一刻,年輕僧人淚流滿面,捫心自問:“我在這裡,你在哪兒?”

這條南北向的大江名青渡江,江水喧騰,江面闊達二十丈,相傳道教上古仙人曾在此乘一葉青葦載人渡江。年輕瘋和尚的直線東行,讓江湖人士摸準瞭大致路徑,早早就有一堆看客在此等候,原本零散而站,後來不由自主就匯聚在一起,委實是忌憚那僧人的勢如破竹,生怕給無辜撞殺,覺得一夥人紮堆,活命的機會要大一些,就算真倒黴到踩在瞭那條直線上,也是大傢一起死,黃泉路上好做伴。於是五六十人抱團聚集,魚龍混雜,有成名已久的江湖豪客,有藏頭縮尾的綠林好漢,有才入江湖的無名小卒,有中人之姿便已讓人很是垂涎的年輕女俠,幾對宿怨仇敵,這會兒也顧不得拔刀相向,可都暗中提防,幾位吃香的女俠,要麼是笑臉湊到聲名鼎盛的豪俠那邊獻媚,要麼是冷著臉被多位江湖兒郎殷勤搭訕,在當下這個拎磚頭打過巷戰就敢自稱武林中人的江湖,萬裡黃河與泥沙俱下,總不能奢望誰都是李淳罡、鄧太阿那般瀟灑不羈的大才。前些年就有一位口碑不俗的年輕俊彥,揚言要仿照古人做出近似一葦渡江的壯舉,還真給他做成瞭,當時贏得無數喝彩,可憐沒幾天就給江湖同行揭穿,說之所以能踩水飄過江,是前一夜在江面幾尺之下懸瞭一條鐵鏈,隻得灰溜溜退隱江湖,這傢夥別說臨近二品的輕功修為,三品都欠奉。而江湖的精彩就在這裡,你永遠猜想不到某位貨真價實的天才會做出何等壯舉,也永遠料不準下一個可以佐酒下菜的大笑話是何等滑稽。

已經闖下滔天兇名的年輕僧人一個驟然停頓,就讓那些以為這個無用和尚會徑直過江的看客心頭一顫,隻怕他會像個行人,見著一個礙眼蟻穴,就要伸出一腳碾死他們那一窩螻蟻。不過接下來一幕讓眾人如釋重負之外,更有莫大的意外驚喜。

隻見僧人面對的青渡江對岸來瞭一襲陌生白衣,視線模糊,雌雄莫辨,隻見一腳跨江,恰好年輕僧人捧水自照後也回過神,腳尖一點,掠向江面。兩人一觸即散,一直所向披靡的瘋和尚竟然被白衣人一腳斜斜踏在光頭之上。白衣人飄回東岸,每一次踏足泥地都是一聲悶響,瘋和尚也跌蕩回西岸,身形既像醉漢踉蹌,又像戲子抖水袖。

一踏之威,洶湧江水頓時一滯,等到兩人落定,才恢復奔勢。

袈裟破敗的年輕僧人毫不猶豫展開第二次渡江,白衣人不約而同跨江攔截,這一次後者一腳狠狠踩在僧人胸口。

兩人身下整條大江便是一晃。

在所有人眼中,好不容易認清面容的白衣人那叫一個英武俊逸,自然是那不出世的仙人,別看瞧著年輕,肯定活瞭百年歲月,無用和尚則是當之無愧披袈裟的魔頭巨擘,今日註定是要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瞭。這一次各自在正邪頂點的雙方後撤落腳點,幾乎與先前一模一樣,遠觀旁人根本難以察覺其中差池。白衣天人面無表情,根本不管什麼事不過三的訓語,那個曾經在爛陀山大日如來的僧人亦是大袖招搖,掠向大江之上,這一次腳踩一雙破爛草鞋的年輕僧人一掌推出,按在白衣人鞋底,這一次針鋒相對,兩人身後都出現肉眼可見的一層層氣雲漣漪。僧人身形墜落,草鞋在江面上倒滑十丈,直直飄回岸上;白衣人倒退速度稍緩,隻是僧人站在瞭臨水岸邊,白衣人的落足點就要超出前兩次。此消彼長的情形,讓看客忍不住一陣揪心,難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對?

僧人低頭看瞭眼隨手編織的草鞋,讓人匪夷所思地開始發呆。高手生死之爭,往往就在毫厘,這個瘋瘋癲癲成天吟唱《無用歌》的傢夥是不是急著投胎去瞭?還是說根本沒有將那位白衣天人當作死敵?果真如他所唱,天地都不入他眼?好在白衣人沒有讓看客失望,三次後退,沒有半點疲態,這一次不再一步跨江,而是躍到瞭江心,腳尖一撥,挑出一道水桶粗細的水柱,水劍凌厲前刺,人隨劍後,破草鞋破袈裟的無名僧人輕輕抬頭,抬起一臂,大袖遮手,所掩覆一手結密印,那道水劍兇猛撞擊在僧人一丈之外,便像是以卵擊石,轟然碎爛,綻放出漫天水花。白衣人竟是知難不退,更是以降魔印去破僧人袖覆手印。雙印僵持不下,白衣人抬腳就是一記鞭腿,僧人灑然一笑,任由其一腿掃中自己脖子,身形在空中顛轉,落地時已是跏趺坐,手指彎曲結環如螢,妙不可言。白衣人似乎動瞭真火,第一次生冷出聲,一掌拍向僧人那顆光頭,“五字攝大軌!”

僧人再次硬抗一掌,跏趺依舊,身形旋轉,旋入江面坐定,江水滾滾南下,我自浮水巋然不動。白衣人退回年輕僧人坐地處往東一丈,右手往上一提,江水被硬生生拔出一柄水劍,曾經在敦煌城跟鄧太阿以劍對劍的她朝那尊人間不動明王當頭劈下。水劍折斷,不知是那爛陀山聖僧還是那魔教劉松濤的瘋和尚半身陷入水中,換作面南而臥,右手支頤,越發安詳如意。他得瞭大自在,可青渡江的江面已是炸濺起水珠萬千。興許是嫌那幫隔岸觀火還要一驚一乍的看客太過聒噪,在北莽一路殺到北莽女帝和拓跋菩薩跟前的洛陽隨手一揮,潑雨如潑箭,五六十人不出意外就都要無一例外暴斃當場。

一名身穿武當道袍的年輕道人長途奔走,總算堪堪趕上這場殺機重重的潑雨,站在看客與潑水之間,雙手畫圓,將所有水珠都凝聚在雙手之間的大圓之中,變成一個幾乎等人高的水球,然後推入滾滾流逝的江水中。

洛陽皺瞭皺眉頭。

那年輕道人卻沒有跟這位白衣人言語,而是對那個趁空緩緩起身的瘋和尚說道:“清風有用,為我翻書。昆侖有用,我去就山。青草有用,我知榮枯。參禪有用,但求心安。大江有用,一瓢解渴。日月有用,照我本心。我在此地,我去去處……”

看似胡言亂語,這武當道人終歸是對瘋和尚的《無用歌》給出瞭自己的見解。不承想那僧人站起身後,眼神不再渾濁,清澈如泉,雙手負於身後,一坐一站之間,容貌已是眨眼便有十數年變化,年輕僧人變成瞭中年僧人,先前的懵懂迷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睥睨天下的雄渾氣韻,這一刻的劉松濤才是巔峰時的魔教第九任教主。他站在江面之上,瞥瞭一眼年輕道士,轉而正視白衣洛陽,輕笑道:“當下的江湖,真是讓人大開眼界。記得當時在天下劍林一枝獨秀的劍仙魏曹,不知死活禦劍逐鹿山,刺瞭我腹部一劍,我就還瞭他一劍,刺入他嘴中,掛屍山頂。這樣牽連出來的仇傢,實在是太多瞭,可當我最後一次行走江湖,很少碰上勉強稱得上勢均力敵的對手,那樣的江湖,死氣沉沉,現在不一樣瞭。”

洛陽隻是報以一聲冷笑。

劉松濤低頭看瞭眼袈裟,陷入沉思。

劉松濤復又搖瞭搖頭,抬頭笑道:“想不通也無妨,既然真真切切記起瞭是誰,總不能白來一遭。我也不管你是誰,你既然要攔我,我又不知道何時會失去清醒,要不然咱們打個賭,賭我能否前去東方三百裡。你輸瞭,我剛好去逐鹿山;我輸瞭,你就是劉松濤之後的魔教教主。”

洛陽平靜說道:“你要是藏藏掖掖,別說三百裡,三十裡你都走不出去。”

她身後遠處浮現一尾赤色大魚,鯉身龍須。

劉松濤哈哈大笑,抬手一招,從一名看客腰間借來一柄劍,橫劍在胸,屈指一彈,聲響不在身前,而是從九霄傳下,“世人隻知劉松濤是濫殺無辜的魔頭,向來喜好徒手殺人,隻有一人知曉有劍和沒劍的劉松濤,有天壤之別。說來好笑,那一代江湖,連同魏曹在內,好歹出瞭五位陸地神仙,我出關之後,竟是無一人值得劉松濤出劍。”

劉松濤望向三百裡外逐鹿山,眼神溫柔沉醉。

“你說要親眼見一見劍仙的風采,我來瞭。那一次是晚瞭六天,這一次是可能晚瞭整整百年。”

青渡江上偶有一尾碩大錦鯉躍出水面,又墜回江中。五六十位劫後餘生的江湖人士,哪怕見到白衣人和灰衣僧遠去,長時間都沒有出聲,唯恐飛來橫禍,直到那名年輕道士轉身打瞭個稽首,眾人這才慌亂紛紛恭敬還禮,當聽到道人自稱武當李玉斧,一行人更是如雷貫耳——繼王重樓和洪洗象之後的武當新任掌教。王重樓是公認的大器晚成,在天道修行上漸入佳境,直至修成大黃庭。至於仙人洪洗象,騎鶴下江南,劍去龍虎山,長驅直出太安城,俱是神仙也羨的玄乎事跡。而李玉斧作為武當山歷史上最為年輕的一任掌教,天曉得日後成就會不會像天門那麼高?李玉斧相貌清雅,根器奇高,待人接物,卻是平易近人,與龍虎山道士眼高於頂的做派南轅北轍。正在跟人說話間,李玉斧面露喜慶,致歉一聲,轉身對一位不知何時落足青渡江畔的中年道人打招呼道:“小王師叔怎麼來瞭?”

劍癡王小屏望向東方,神情凝重說道:“這瘋和尚的殺氣太重,很像宋師兄說過的魔教劉松濤,我就想來確認一下。如果真是此人,王仙芝不願出城,鄧太阿已是出海訪仙,曹長卿忙於西楚復國,顧劍棠、陳芝豹等人身為廟堂忠臣,也都不會出手,李當心出手一次,多半不會再攔,前方兩百六十裡便是上陰學宮,我不得不來。”

李玉斧愧疚道:“是玉斧不自量力,讓小王師叔擔心瞭。”

在山上也是拒人千裡的王小屏破天荒笑瞭笑,沿著江畔緩緩行走,對身邊這位年輕掌教語重心長說道:“無妨,這才是武當山的擔當。小師弟當年說過尋常武夫修行,力求孑然一身,但是我輩道門中人修道就如挑擔登山,小師弟這才能一肩挑武道一肩挑天道。掌教你根骨不俗,跟小師弟相近,性子更是與他天然相親,隻是也需多多思量此話真意。如今武當山香火鼎盛,直追數百年前的景象,掌教你不能隻抬頭看天上人,畢竟小師弟那般修為確是高深莫測,可修為如何而來,更是重要。”

李玉斧溫聲道:“小王師叔的話記下瞭。”

江上清風陣陣,古樸道袍扶搖,襯托得負劍王小屏更似劍道仙人。劍癡停下腳步,滿臉笑意感慨道:“要是小師弟聽我嘮叨,肯定要好好溜須拍馬幾句,才好有臉皮去我紫竹林偷挖冬筍,要不就是砍竹做魚竿。掌教,你還得多學學你小師叔的憊懶無賴。雖然武當山重擔壓肩,但是不違本心即可,如何自己舒心如何來。我們這些當師叔師伯的,大本事沒有,心有餘而力不足,也就隻能讓小師弟跟你多擔待,其實嘴上不說,這麼多年來心裡一直都過意不去。”

李玉斧臉色微變。道教修行本就追求一葉落知天下秋,一芽發而知天地春。王小屏開門見山道:“可雖然力不足,卻也應當一分氣力擔起一分擔子,這也是順其自然。那白衣人若是攔不下瘋和尚,十有八九就會跟那人撞上,我既然答應小師弟,也當去攔一攔。我一生癡劍,可從未一次覺得出劍,有過酣暢淋漓的意境。上次在神武城外遞出三劍,明悟甚多,之前旁觀徐鳳年在湖底養意,更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個瘋和尚,可為我砥礪劍道,若是技不如人,身死劍折,掌教你無須惦念,王小屏算是死得其所。”

李玉斧顫聲道:“小王師叔能否容玉斧算上一卦?”

王小屏哈哈大笑,一掠而去,“今日解簽,王小屏九死一生。”

李玉斧頹然坐在江岸。

李玉斧即便可以淡看自己生死,也做不到淡看他人生死,這才是大牢籠。爛陀山畫地為牢與吳傢劍塚枯劍有異曲同工之妙,無非都是“自得”二字,可武當山從來不是如此。佛門大錘破執著,可執著於破執著,本就著相,墮入下乘。道人修道求道問道,李玉斧以前經常問自己證長生過天門,過瞭天門之後又是如何?都說人世多苦,仙人長樂。李玉斧面容淒清,望向水色泛黃的滔滔江面。青史數風流人物,有仙有佛有聖賢。大丈夫立錐之地,可傢可國可天下。江風大起,江水拍岸,輕輕浸透這位武當青年掌教的道袍鞋履。

遠處那一堆江湖看客,其中被瘋和尚劉松濤借取佩劍的劍士,久久沒有回神,驀地喜極而泣,大聲嘶吼,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曉那位古怪僧魔跟他借瞭一劍。劉松濤毫無征兆的一次借劍,此人的江湖地位驟然水漲船高,幾位江湖前輩大佬都主動向他靠攏,說些客套寒暄的炙熱言語。

李玉斧置若罔聞,一條艷紅江鯉不知怎的躍出江水,撲入年輕道人懷中,果真應瞭武當山上一座小道觀的對聯:魚懷天機參活潑,人無俗慮悟清涼。李玉斧捧住這尾鯉魚,低頭望向懷中活蹦亂跳的錦鯉,怔怔出神,突然笑瞭,“貧道李玉斧,你我有大緣,望你莫要貪嘴上鉤,成為那食客盤中餐。若是萬物當真皆可修行,你我共勉,同修大道。”

李玉斧雙手捧住鯉魚,輕輕拋入江中,“希望數百年後有機會再相見。”

青渡江邊微機玄乎,一人一鯉立下數百年之約,三十裡外一場碰撞,則隻是血腥味十足。

祭出瞭一尾從大秦帝陵中帶出的靈物的洛陽在這三十裡路途中,沒有一次阻攔,而是直接飄落青渡江三十裡外,完全是想要一擊功成,足見其身為北莽第一魔頭的自負。瘋和尚搖搖晃晃,一路狂奔,偶然有寥寥行人聽聞那首初聽倍感荒腔走板的《無用歌》,抬頭再看,早已是人去幾裡路外。洛陽傲然而立,那頭長須魚龍在她身邊優哉遊哉環繞。當年龍壁翻轉,她被那個自以為得逞的王八蛋一劍刺心,落入河槽,殊不知洛陽返身便回到已是八百年不見天日的陵墓。之前徐鳳年僅是看到一層帝陵風貌,就已是覺得壯闊宏偉,哪裡知道洛陽嫻熟地打開機關,往下而行,別有洞天:地面上篆刻有無數道符籙,出自上古方士耗費心血的上乘手筆,當世練氣士宗師見之也要嘆服其契合天道;更有兩尾魚龍圍繞一棺近千年。洛陽離開這座黃河之下的大秦帝陵後,秘密奔赴極北冰原,恰好趕上瞭北冥大魚由鯤化鵬的時機,拓跋菩薩辛苦等瞭幾十年[P72作“二十年”,P80作“三十年”,請統一。],仍是被她硬生生壞瞭好事大半。

拓跋菩薩曾與女帝密語,當他拿下那件兵器,便是拓跋數十萬親軍鐵蹄南下之日。如此一來,拓跋菩薩震怒不說,連原本對洛陽青眼相加的女帝都天子一怒。李密弼手中那張“蛛網”,出動瞭一百捉蜓郎和三十撲蝶娘不說,除瞭一截柳之外的全部六提竿和雙繭,更是傾巢出動,由李密弼親自部署一切捕殺細節,斬殺洛陽,勢在必得。可惜洛陽當年一路殺到北莽都城,那一次更是一路殺到邊境,甚至中途繞瞭一個圈子,特意去與重重鐵騎鐵甲護駕的李密弼遙遙見上瞭一面。洛陽所作所為,比起劉松濤百年前的行走江湖,堪稱有過之而無不及。隻是這樁秘史,遠在離陽的江湖沒機會聽說而已。

劉松濤並沒有提劍,那柄材質普通的長劍懸空,與他並肩而行。

有朝一日躋身陸地劍仙,號稱天下無一物不可做劍,可真正一劍在手,不論竹劍木劍鐵劍,都是截然不同的氣勢。尤其是同等境界之爭,手中有劍無劍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劍是靈物,否則吳傢養劍的精髓便不會是那一枚如意劍胎。高明鑄劍師鑄劍,劍胚都隻是第一層,劍胎才是至關重要的關鍵所在。不知哪一位前輩笑言高手過招,就像兩位身著綢緞錦衣的潑婦鬥毆,都想著撕碎對方衣裳,可絲綢衣裳都縝密結實,由千絲萬縷織造而成,劍士之所以能夠成為江湖千年不衰的光鮮行當,就等於潑婦手中提瞭一把剪子,撕起衣服來可以事半功倍,若是徒手,就得一拳拳先把那緊密緞子給打散瞭,把絲絲縷縷給弄松瞭。上代四大宗師之一的符將紅甲不在三教之中,卻身負大金剛境界體魄和天象境感悟,又身披符甲,無異於穿上天地之間最為厚實的一件衣服;人貓韓貂寺的生猛,就在於他的抽絲剝繭,不僅在於可以手撕一副金剛體魄,還可以斷去天象境高手與天地之間的共鳴。一品四境,對三教之外的武夫來說是毋庸置疑的依次攀升,指玄低於天象,差距之大,遠甚於金剛指玄兩境,後者兩境中人互殺,不乏案例,韓貂寺能夠以指玄殺天象,才讓他媲美鄧太阿的指玄,隻可惜隨著人貓死在神武城外,他的修行法門並未有人繼承衣缽,成為一樁絕唱,不論人貓品行如何,都被當成瞭世間指玄大缺憾。

頂尖高手,尤其是一品高手過招,往往透著股惜命的意味,切磋遠遠多過拼命搏殺。

白衣洛陽顯然是個好像從不珍惜境界來之不易的例外,北莽女帝眼皮子底下戰拓跋菩薩,敦煌城外戰鄧太阿,棋劍樂府戰原先的天下第四洪敬巖,極北冰原北冥巨魚背上再戰拓跋菩薩,無一例外都是連累對手都不得不去搏命的手法。

這一次也不例外。

兩兩一撞。

洛陽任由劉松濤一劍穿過手心,一掌拍在他額頭上。

兩人各自後撤數丈。

洛陽那條擋劍的胳膊下垂,滴血不止。

劉松濤七竅流血,也不好受。

長劍碎裂,洛陽身旁一尾魚龍也是靈氣潰散。

洛陽瞥瞭一眼不再瘋癲的中年僧人,倒退而掠,平淡道:“一百裡外再接你一劍。”

劉松濤笑著倒吸一口氣,血跡倒流入竅,如劍歸鞘。

他大踏步前行,散亂滿地的碎劍凝聚成一柄完劍,這一次他握劍在手。

一百裡外有一座城,白衣洛陽站在西面城墻之下。

人來劍來。

一道劍氣粗壯如山峰。

等洛陽站定,已是在東墻之外。

這座城池被劍氣和洛陽硬生生撕裂成兩半,城墻割裂,這條東西一線之上,塵埃四起。一名販賣胭脂水粉的掌櫃瞪大眼睛,癡呆呆看著被劈成兩半的凌亂鋪子。一位正在跟好友在私宅後院附庸風雅圍爐煮酒賞湖景的士子,隻見得湖水翻搖,院墻破裂,亭榭後知後覺地轟然倒塌,眾人貂帽都給勁風吹落在地,不由面面相覷。一個攜帶奴仆正在街上鮮衣怒馬逛蕩的公子哥,連人帶馬墜入那條橫空出世的溝壑,人馬哀嚎,仆役們都以為白日見鬼,畏畏縮縮,不敢去溝壑救人。

西墻之外的劉松濤放聲大笑,沿著裂墻縫隙前奔,“一劍摧城哪裡夠,再來一劍摧國吧!”

洛陽撫摸瞭一下憑空多出的一尾魚龍身軀,微微一笑。

復又入城。

“滾!”

她一腳將一同入城的劉松濤踏回西墻外。

洛陽在城鎮中心站定,白衣飄飄。

劉松濤在西墻之外身形彎曲如弓,直起腰桿緩緩站定,眼神又有些渾濁,如一壇子窖藏多年的白酒,給人使勁一搖,壇底渣滓又浮。

劉松濤晃瞭晃腦袋,再次火速入城,來到城中一條被東西攔腰斬斷的南北向街道。深不見底的溝壑附近有一名面容平平的女子坐在路旁,心有餘悸,環視一周,尋見瞭從發鬢間松開落地的小釵,正要彎腰去撿起——她是小戶人傢,釵子是她積攢好幾月碎銀才買來的心愛物件,要是丟瞭少不得心疼多時——突然看到一隻手幫她拾起瞭小釵,抬頭一看,是位面容溫醇的僧衣男子,袈裟破敗,貧苦到穿不起鞋子。她性情怯弱含羞,一時間漲紅瞭臉,手足無措。面貌清逸的僧人一笑,遞還給她釵子,呢喃一聲,“當年她將她的釵子別在我發髻之間,取笑我小釵承鬢好嬌嬈。”

在女子眼中古裡古怪的僧人站起身,茫然道:“可惜你不是她,我也不是我瞭。”

眼神恍惚的劉松濤長呼出一口氣,低頭手中已無劍。

那一年見她見晚瞭,將她無衣屍體放入懷中,他曾脫衣為她裹上,然後背她回逐鹿。

劉松濤伸手撕下一隻袖子,手腕一抖,一柄衣劍在手。

他對那女子笑道:“替她看一看這一劍如何。”

哪裡經歷過如此驚心動魄場景的女子被嚇得不輕,癡癡點頭,泫然欲泣。

劉松濤淚流滿面,沙啞哭笑道:“當年三人一起逍遙江湖,趙黃巢負你不負江山,你負劉松濤。劉松濤有負逐鹿山,隻不負你。”

劉松濤抬臂提劍,另一手雙指從衣劍輕輕抹過,眼神決然。

城中洛陽從一尾魚龍身上折下一根龍須,手指輕旋,龍須繞臂,顯然連她也沒有太大信心徒手擋下那一劍。就在此時,一人悍然攪局,出現在劉松濤所站街面盡頭。他飛奔入城,見到灰衣僧人後緩下身形,慢慢前行,相距十丈外停步,譏笑道:“真是魔教教主劉松濤?怎麼越活越回去瞭,跟一個娘們兒較勁算什麼英雄好漢?”

原本不想理睬不速之客的劉松濤轉過頭。年輕公子哥自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韻味,雙手插袖,不減玉樹臨風,身後更遠處有一名雄偉男子護駕隨行。劉松濤笑瞭一笑,當今江湖是怎的一回事,怎麼江湖大才如同雨後春筍,這般滿大街不值錢瞭?這名白頭年輕人雖說假借陰物跨過天象門檻,稱不得貨真價實,可若是自身底子不行,一方小塘豈能容下一江洪水?白頭公子身後的男子,更是不容小覷,加上之前江畔出聲的武當道人,劉松濤忍不住感慨唏噓,如果百年前後的江湖各取十人對決死戰,勝負未必懸殊,可若擷取五十人,自己當年所處的那個江湖,恐怕沒有半點勝算。劉松濤一劍在手,蓄勢待發,劍意滔滔,身形四周氣海翻湧,仍是被他強行壓抑,對那年輕人笑道:“年紀輕輕,有這身本事殊為不易,劉某今日不與你一般見識。觀棋不語真君子,你要觀戰無妨,若是插手,休怪劉某劍尖指你一指。年輕人,勸你一句,藏在暗處的陰物本身修為便已經搖搖欲墜,別意氣用事,此時雪上加霜,恐怕它這輩子都回不到天象……”

不等把話說完,劉松濤磅礴劍意瞬間煙消雲散,不見劉松濤任何動靜,隻是手中衣劍已如大江東去,地動城搖久久不停,讓城中百姓誤以為地底蟄龍作祟,引發瞭劇烈地震,各自從房屋中逃到平坦處。

二十丈外洛陽被一劍穿心。

劉松濤遞出一劍而已,卻眨眼間衰老十歲。

劉松濤在百年之前不曾出手一劍,興許是江湖上最寂寞的老劍仙,百年後這晚來一劍,勢可摧山。劉松濤不悲不喜,隻是望向那位百年後立於江湖鰲頭的白衣女子,然後訝異咦瞭一聲,“難道你是心左之人。”

洛陽從廢墟上站起,冷笑道:“該我瞭。”

劉松濤瞥瞭眼白頭年輕人,轉而望向兩次震動北莽朝野的女魔頭,搖頭嘆息道:“同病相憐。一個不得不靠旁門左道竊取修為,一個拿外物元氣給自己續命,都是篡改氣數的無奈行徑。你的陽壽本就不多,跟我一戰再戰,就算你攔得住我劉松濤三百裡,結果到頭來跟一個活瞭兩個多甲子的老頭子晚死不多久,何苦來哉?”

來者自然是庸人自擾的徐鳳年,他躍上城頭後便止步遠眺旁觀,起先萬萬沒有要橫插一腳的意圖,甚至都顧不上先去上陰學宮,接到青隼傳來的密信,直接就繞路前來,生怕錯過瞭這場大戰。不說百年一遇,畢竟有羊皮裘老頭和王仙芝東海一戰珠玉在前,兩任魔教教主內鬥,怎麼也算得上是幾十年難遇的曠世大戰,隻是信上所謂的逐鹿山白衣男子,他哪裡料到會是北莽死在龍壁河槽中的洛陽娘們兒!當他臨近城墻,心意相通的陰物就讓徐鳳年知曉已經給洛陽察覺。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徐鳳年幹脆就不跑路瞭。鬼使神差,當他看到劉松濤一劍起手,就有些怕。一邊火急火燎躍下城頭,一邊給自己壯膽,反正有半吊子天象境傍身,湊個熱鬧,跟老教主說句良心話總不至於就給當場宰瞭吧?你一個劉松濤堂堂上任魔教教主,忙著跟全天下較勁,何必跟咱們這種不混江湖的過不去,是不是這個理?再說瞭,老子在北莽過慣瞭過街老鼠的苦日子,一旦風緊扯呼,咱跑起路來也不慢嘛。

一直前行的洛陽正眼看都不看一下徐鳳年,讓他的媚眼白白拋給瞎子。洛陽若是那個可以用常理揣度的女子,也就不會是洛陽瞭。饒是飽經風雨的劉松濤,也覺得有些費解,這女子分明無須玉石俱焚,是懶得分出勝負高低,那就直接分出死活嗎?劉松濤仰頭放聲大笑,竟然有一種百年之後終於得遇知己一人的痛快感覺。他撕下僅剩的袖管,第二把衣劍在手。不知是否是劍仙魔頭陰物同時存在的緣故,天人感應,引來異象,天空似乎稀稀疏疏飄下瞭些許雪花。徐鳳年抬頭看去,是一個晚來天欲雪的慘淡黃昏啊。

能飲一劍無?

劉松濤像是十年性命換一劍。

隻是比起第一劍,這一次就連徐鳳年都察覺到有一鼓作氣再而衰的嫌疑,下一刻徐鳳年都來不及破口大罵,難怪劉松濤這一劍有所松懈,劍尖初時所指是洛陽,才離手數丈便掉轉劍尖,朝自己急掠而刺。袁左宗比起劍尖最終所指的徐鳳年還要更早動身,隨手從街邊抓取瞭一根木棍做槍矛,大踏步前奔。隻是飛劍之快迅於驚雷,徐鳳年十二柄贈劍被韓貂寺毀去數柄,不過打造一座劍陣雷池不在話下,身前三丈之內劍氣森嚴,在袁左宗趕到之前,劉松濤那柄快至無形的衣劍已是破去喻義不可逾越的雷池,飛劍一時間叮叮咚咚胡亂飛竄。徐鳳年心如止水,抬手撼昆侖,這摧山一劍,讓守勢近乎圓滿的徐鳳年不斷滑步後退,凌亂劍氣如同無數根冰錐子,狠狠砸在臉面上。飛劍不斷撞擊那柄始終不見真身的衣劍,徐鳳年仍是一退再退,那位劍仙以十年壽命換來的一劍,可謂是讓徐鳳年吃足瞭苦頭。

好在袁左宗雙手持棒,一棒簡簡單單揮下。

袁左宗眼前地面炸出一個大坑,有木屑,有衣屑。

衣劍被毀,徐鳳年站定後伸出手指,擦去一抹被狠辣劍氣擦出的血跡。

臨時起意換人去殺的劉松濤也不好受,跟洛陽互換一腳,洛陽身形不曾後撤,劉松濤已經跌落十餘丈外,重重落地,幾個翻滾才一掌拍在地上,搖搖晃晃飄拂起身。洛陽如同附骨之疽,劉松濤才穩住,就給她一臂橫掃,身體離地數尺,不等他橫向飛出,洛陽就是對著他腹部又一腳踩踏,直接斷線風箏又是七八丈外。這一次劉松濤沒有跌落,腳尖懸空幾下蜻蜓點水,在那條溝壑邊緣輕輕落足。一步錯步步錯,大有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趨勢。洛陽在長掠中一掌推出,劉松濤神情一凝,往後一仰,躲過洛陽那柄不知何時落在手心的飛劍之釘殺。洛陽換掌變肘,往下一敲,將劉松濤砸向地面,復又一腳踹出,將劉松濤直接撞到遠處一面墻壁上。當他從塵埃中站起,便見嘴角滲出觸目驚心的黑色淤血。劉松濤灑然一笑,兩根手指把自己腹部劃破,拈住劍尖,提出一柄從背後插入他身軀的陰險飛劍。劉松濤望向那個心機深沉的白頭年輕人,嘖嘖道:“好手段,當得‘靈犀’二字,生死存亡之刻還不忘借劍一次,停劍一次,俱是妙至巔峰。果然沒有白費劉某對你的那一劍。”

劉松濤臉上非但沒有半點怒氣,反而有些欣喜,輕輕將透體飛劍拋還給徐鳳年,“養出劍胎大不易。魏曹當不得‘劍仙’二字,當時還跟你一般年輕的隋斜谷倒是不俗氣,可惜劉某也不知道姓隋的是死是活,否則你可以跟他學劍。一般武林中人,信奉武無第二,生怕被人踩在頭上,晚節不保。可劍道大傢,必不懼後輩趕超,唯獨怕那劍道傳承一輩不如一輩。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徐鳳年小心翼翼反問道:“隋斜谷,是不是喜歡吃劍?”

劉松濤笑著點頭,“這小子當年便揚言要問盡天下最強手,吃盡天下最好劍。我閉關轉去練劍時,正是這個愈挫愈勇的手下敗將替我守關。”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隋老頭跟我有大仇,但恩怨得分明,對我也有一劍之恩。”

劉松濤擺擺手,“那是你倆的事,跟我沒關系。”

洛陽瞥瞭眼徐鳳年,後者立即噤聲。

洛陽輕輕彈指,一物掠向劉松濤,後者接過物件,神情復雜,輕聲問道:“是你?怎麼可能?”

洛陽面無表情。

本來已經打算誓死一戰的劉松濤哀嘆一聲,彈回物件,眼神古怪,“就算見到瞭又如何,都不會是那個人瞭。”

洛陽神情冷漠依舊,“沒別的事情,你就趕緊滾。”

劉松濤捧腹大笑,然後一閃而逝。出城東行時,這位百年前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的魔頭自言自語道:“原來還有比我更癡之人。”

洛陽皮笑肉不笑,死死盯住徐鳳年,“娘們兒?”

真是記仇啊,怎麼不說老子為瞭你平白無故攤上瞭劉松濤一劍?

徐鳳年正想著怎麼跑路,洛陽已經開口笑道:“黃河一劍,小女子銘記在心。”

徐鳳年聽到“小女子”三字,立馬毛骨悚然。

不料北莽女魔頭低頭一看,伸手捂住心口,自嘲道:“哪來的心?”

可能是臨近上陰學宮的緣故,城中茶樓酒肆取名都頗為風雅,據說任意一傢年老客棧的墻壁上,都能留下各朝各代文豪儒士所寫的斷篇詩句。

尖雪酒樓在城中地處僻靜,下雪時分,少有人出門遭罪,加上城中那場不知是天災還是人禍的變故,生意也就自然慘淡。掌櫃的正鬱鬱寡歡,惦念著何時才能攢足銀錢去買下那棟早就相中的小宅。這個年月歲歲太平,沒瞭春秋時的兵荒馬亂,多買些房宅總是不差。傢裡婆娘總埋怨給閨女準備的嫁妝肯定少瞭,撐不起臉面,比起鄰裡宋傢差得太大。掌櫃的作為一傢之主,雖說一年到頭做牛做馬艱辛營生,可到底還是不好多說什麼,倒是每天辛苦勞作,回傢能喝上一杯閨女親手煮的茶,也就沒瞭怨氣,猶豫著是不是把珍藏多年的一幅字畫幹脆賣瞭。當初從一個流落他鄉的南唐遺民手中重金購得,如今確是能賣出個高價,可拗不過打心眼裡喜歡。掌櫃的嘆息一聲,人到中年萬事休哪。他抬頭看瞭一眼樓外暮色中飛雪的小街,摟瞭摟袖口,看到兩人走入茶樓,趕忙迎客,生怕錯過瞭這單無中生有的生意,也顧不得名聲,熱絡笑道:“咱這樓裡除瞭上等雨前好茶,好酒也不缺,兩位客官要喝什麼?”

等到掌櫃的認清瞭兩人容貌,就有些愕然。那位俊逸的年輕公子哥還好,笑臉溫煦,大冬天瞧著很暖心,一看就是朱門高墻裡走出的溫良世傢子,可那個面帶寒霜的女子就嚇人瞭。掌櫃的下意識縮瞭縮脖子,好在不知為何白頭的公子哥十分善解人意,拍去肩頭雪花後柔聲笑道:“勞煩掌櫃的去溫一壇子酒,怎麼濃烈怎麼來,要是有火爐就端個過來,放在桌下,咱們可以加些銀錢。”

掌櫃的趕緊搓手笑道:“不要錢不要錢,應當的。”

徐鳳年和洛陽坐在臨窗的位置。先前劉松濤莫名其妙就離城,看架勢洛陽馬上就要騰出手收拾自己,可當他和袁左宗都準備拼死一戰,她又說喝酒去。徐鳳年沒有讓袁左宗跟上,她說喝酒,那就大大方方喝酒,舍命陪君子多半真是要沒命,可跟洛陽喝酒多半可以活得好好的。酒上桌,火爐也架起,兩人對飲,徐鳳年舉杯喝瞭一小口,哧溜一聲,懶洋洋靠在椅背上,輕聲問道:“拓跋菩薩等瞭三十年[P72作“二十年”,P76作“幾十年”,請統一。]的好事,被你攪黃瞭?到底怎麼一回事?”

洛陽沒有舉杯飲酒,默然無語。

徐鳳年又問道:“你去逐鹿山當瞭教主?是你派遣陸靈龜那夥人讓我入山封侯?曹長卿願意給你們魔教當客卿,逐鹿山願意為西楚復國出力?不過說實話,我對西楚復國一點都不看好,當初徐驍滅掉西楚,之所以沒有去南北劃江而治,也是看出瞭大勢所趨,沒有稱帝不過是讓人心灰意冷,可一旦自立為帝,更會讓那幫百戰老卒為瞭他屁股下那把龍椅死得一幹二凈。徐驍的小算盤向來打得噼裡啪啦,不做虧本買賣。如今離陽王朝的趙傢天子也不是什麼昏君,勤政自律到瞭令人發指的地步,就算曹長卿入聖,也無關大局。說不定離陽恨不得西楚大張旗鼓復國,一把大火燒掉一座糧倉,比起燒死散亂不堪的一叢叢雜草,可要省心省力太多瞭。如果我沒有猜錯,西楚復國,初期一定會萬事如意,到頭來難逃被朝廷起網撈魚一鍋端。這種缺德事情,元本溪謀劃得出來,趙傢天子也點得下頭,黨爭都已經無敵手的張巨鹿更是可以運籌帷幄得盡善盡美。”

洛陽仍是閉目養神,伸出一指輕敲桌面,輕微的叩指聲響,聽不出什麼韻律。

片刻之後,徐鳳年驟然感到一股窒息,喉嚨湧出一股鮮血,趕緊斷開跟朱袍陰物的神意牽連,這才逐漸恢復清明,不由苦笑道:“很像是人貓韓生宣的指玄。你真是什麼都拿手啊。”

洛陽伸出手指在盛酒的茶杯中蘸瞭蘸,用小篆在桌面上寫下“洛陽”兩字。

徐鳳年笑道:“我知道,大秦王朝一統天下後國都改名洛陽。”

洛陽嘴角翹起,一臉不加掩飾的譏諷,開口問道:“你真的知道?”

徐鳳年被這個白癡問題給問得無言以對,可眼前這個女魔頭跟新武評天下第二的拓跋菩薩鬥過,跟第三的新劍神鄧太阿鬥過,把原先的第四洪敬巖硬生生拖拽下去,今天又跟劉松濤硬碰硬鬥過,以後估計少不瞭還要跟武帝城那隻老王八也鬥上一鬥,當今武評上的十人,難不成都要被她揍一遍才罷休?這得是多霸氣的瘋子?徐鳳年心中哀嘆一聲,怎麼偏偏在北莽就遇上瞭她,想當年城頭上那個純真的黃寶妝到哪兒去瞭?

徐鳳年說出瞭最近猜想最多的一個疑惑,“逐鹿山出現在秦末,古語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難道這個後世演化成魔教的逐鹿山,跟北莽公主墳一樣都是大秦的餘孽?”

洛陽放肆大笑,“餘孽,這個點評真是一針見血!”

徐鳳年很沒有誠意地賠著笑出聲,洛陽懶得理睬,一語道破天機,“劉松濤當初並沒有被龍虎山借用數代祖師爺之天力讖語釘殺於龍池,而是去瞭爛陀山削發為僧,一躲就是將近百年,當年慘事都該放下才對。照理說早已可以放下屠刀即身證佛,去西天佛國占據一席之地,不知為何會走火入魔,這一路東行,半佛半魔,完全是脫韁野馬,不合情理。以戒律嚴苛著稱於世的爛陀山放之任之,中原佛頭李當心也沒有全力阻攔,更是有悖常理。不是僧人的劉松濤所求,或者說爛陀山所謀,可能會殊途同歸。”

徐鳳年試探性問道:“你跟我說這個,是還想著拉我去逐鹿山?”

洛陽不承認不否認,打啞謎。

徐鳳年坦誠相對,“隻要你不急著殺我就行。”

洛陽端起酒杯抿瞭一口,眼神玩味道:“你連春秋三大魔頭之一的韓貂寺都能殺,會缺我這麼一個?有一就有二,以你的涼薄性情,既然在黃河上結仇,不殺瞭我,接下來多半睡不好覺。”

徐鳳年一邊倒酒一邊笑道:“殺人貓那是僥幸,沒有吃劍老祖宗隋斜谷的借劍,就是我反過來被韓貂寺宰掉。殺你這種全天下坐四望三的神仙,我吃飽瞭撐著啊!隻要你別跟我算舊賬。說實話,我就算去逐鹿山當個掛名的王侯也無所謂,但是事先說好,我絕不會摻和西楚復國之事。我對曹長卿是真心佩服,可一事歸一事,我在北涼一畝三分地上都沒拿捏妥當,沒那野心和本事去逐鹿天下……”

洛陽露出不耐煩的表情,雙指旋轉瓷杯,冷笑道:“劉松濤有句話說得對。”

酒尚溫熱,氣氛則已是冷得不能再冷。

徐鳳年見她不願多說,悄悄喝過瞭幾杯酒後,跟掌櫃的付過銀錢就離開尖雪茶樓。

洛陽沒有阻攔,又伸手蘸瞭蘸酒水,在桌面上寫下兩個字。

秦。

徐。

洛陽平靜說道:“原來都是‘三人禾’啊。他什麼都不知道,她什麼都知道,本來不是這樣的。”

這個魔頭做出瞭一個誰都猜想不到的動作:將下巴擱在桌面上,閉上眼睛,仿佛一個疲倦至極的尋常女子,久久沒能等到心儀之人歸鄉。

風雪夜歸人。

徐鳳年站在門口,鋪滿青石板的小街上不見行人,捧手呵瞭一口氣,都是酒氣。看到徐鳳年安然無恙從尖雪茶樓走出,已是北涼騎軍統領的袁左宗如釋重負,兩人相視一笑。少年戊駕車駛來,徐鳳年跟袁左宗坐入馬車,還得趕在夜禁閉門之前出城。

這次匆匆忙忙趕來觀戰,沒有後顧之憂,顧大祖、黃裳等人已經在褚祿山安排下秘密趕赴北涼,據說那座采石山幾乎拔地而起,隻留下一些關系不深的清客散人,這幫人算是有幸鳩占鵲巢,至於徐瞻、周親滸等人的去留,徐鳳年沒有上心,倒是那個少年李懷耳,聽說執意要跟黃裳一起北奔,要去北涼瞧一瞧邊塞風光,傢有雙親才不遠遊,既然雙親已是不在人世,這個少年就是一人吃飽全傢不愁瞭,徐鳳年也不攔著。

馬車中,袁左宗欲言又止,徐鳳年如今不跟袁二哥見外,竹筒倒豆子,將大致狀況說瞭一遍,袁左宗聽完以後嘖嘖稱奇,沒想到劉松濤的身份如此驚世駭俗,不光是魔教上任教主,還是爛陀山上本該成就佛陀境界的高僧,魔佛一念生滅之間,在劉松濤身上得到淋漓盡致的佐證。不過更讓袁左宗詫異的還是白衣洛陽,北莽第一的大魔頭,跑來離陽江湖當瞭逐鹿山第十任教主,結果鬧出一場九、十[章標題。]之爭,真是世事難料。徐鳳年掀起簾子,遠遠望瞭一眼風雪中的茶樓,苦笑道:“你怎麼天天被人一劍穿心。換瞭別人,哪能坐下來與人喝酒,早就痛不欲生地躲起來療傷瞭。也就是你,無愧‘洛陽’二字。”

徐鳳年重復瞭“洛陽”二字,呢喃道:“大秦王朝在鼎盛時,那位被譽為千古一帝的男人不顧非議,硬是將國都改名洛陽,後世都說有違天理,此舉埋下瞭大秦三世而亡的伏筆。此後更是為瞭一個名字沒有載入史冊的狐媚女子,點燃瞭一千八百座烽燧狼煙,更是被視為昏聵至極,真不知道怎樣傾國傾城的女子,才能讓大秦皇帝如此行事。一個女子陪著他打下天下,另一個女子葬送瞭天下,如果我生在八百年前,真想當面問一問那個秦帝,新歡舊愛,到底更鐘情哪個一些。”

袁左宗一笑置之,沒有搭腔。與盧升象這類春秋名將並肩齊名的袁白熊,此生不曾傳出有任何一個被他思慕的女子,似乎從未為情所困。窗外有隼撲簾,徐鳳年笑著掀起簾子,從隼爪上解下細狹竹節,讓這頭涼隼展翅離去,看完密信,憂心忡忡皺眉道:“王小屏不知怎麼回事,跟劉松濤對上瞭,互換瞭一劍,這位道門符劍第一人好像受傷不輕,不過好在劉松濤沒有下死手,反而擄走王小屏一起東行。我不覺得這是惺惺相惜,就算暫時是如此,劉松濤瘋瘋癲癲,武當山好不容易在騎牛的之後出瞭個王小屏,說不定就斷在劉松濤手上。可我怎麼攔?”

袁左宗搖頭道:“攔不住,也不用攔。劍癡王小屏是生是死,自有天數。一個瘋一個癡,說不定就是一場命裡有時終須有的際遇。李淳罡老前輩有鄧太阿接過劍,百年前便悄然躋身陸地劍仙的劉松濤,說不定也想有一位江湖新人接過他的劍。說實話,袁某人當年也就是因為軍陣廝殺適宜用刀不宜用劍,否則說不定如今也會是一名三腳貓功夫的劍客瞭。劍道之所以能屹立江湖千年而不倒,獨樹一幟,可以自立門戶去跟三教聖人爭高低,確實有它自身的獨到魅力。殿下,你不練劍,可惜瞭。”

徐鳳年自嘲道:“練劍最是不能分心,我是根本不敢練啊,萬一半途而廢,還不得被人罵死和笑死。”

袁左宗不再言語,這類涉及情感的私事,他不願摻和。北涼英才武將層出不窮,恐怕就數他袁白熊最為不懂結黨營私,這一點別說鐘洪武、燕文鸞兩位多年培植嫡系的功勛老將,就算是北涼四牙都不敢跟袁左宗比拼誰更孑然一身。但越是如此,袁左宗當初隻身一人去接手鐘洪武的騎軍,竟然沒有一人膽敢造次生亂,徐北枳和陳亮錫兩人給鐘洪武設的套,無形中就落瞭空,解甲歸田的鐘洪武出乎尋常的安分守己,這讓徐鳳年哭笑不得,隻能暗嘆一句袁二哥實在太過陽謀霸氣。而褚祿山擔任整個北涼道僅在節度使和經略使之下的北涼都護,大權在握,據說私底下不少人開始蠢蠢欲動,這大概能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瞭。清涼山隱約成為李義山之後首席幕僚的陳亮錫,最近跟褚祿山就有幾場不深不淺的應酬,而豪閥出身落魄異鄉的徐北枳則截然相反,跟許多寒士交好。一尾傢鯉,一尾野鯉,暗中較勁誰更率先跳過龍門嗎?

徐鳳年摸瞭摸額頭,清官難斷傢務事,頭疼。抬手時,袁左宗瞥見幾縷紅繩如鮮活赤蛇縈繞殿下手臂,緩緩遊移,袁左宗會心一笑。

落雪亂如絮,簾子外頭少年戊在哼唱那首早已傳遍大江南北的《無用歌》,就是跑調得厲害。

    

上陰學宮蔚然深秀,但是許多人可能都不知道綿延千年的學宮竟然始終是私學。歷代掌控上陰學宮轄境的君王,不論雄才大略的明主還是不思進取的昏君,都不曾試圖插手上陰學宮,也許有過一些小動作,到底都沒有成功。上陰學宮一直遊離廟堂之外,被譽為學宮隻要尚存一樓一書一人,便是中原文脈不斷。哪怕大秦之後唯一統一中原的離陽王朝,對於上陰學宮一樣以禮相待,雖說都是虛禮,不耽誤背後扶植國子監和姚傢傢學與上陰學宮抗衡,希冀打造出三足鼎立的士林格局,但明面上,還是給瞭上陰學宮許多特賜恩典。像那位不幸暴斃的皇子趙楷就曾在學宮內拜師求學,當世學宮大祭酒也貴為半個帝師,如今哪怕朝廷開科舉取士,國子監分流去不少讀書種子,上陰學宮仍然是當之無愧的文壇執牛耳者。

這兩年學宮新來瞭個女祭酒,講學音律,學子們都喜歡尊稱她為魚先生,為其趨之若鶩。學宮祭酒多達數百人,但一半都在閉門造車鉆研傢學私學,隻有大約一百六十位稷上先生配得上“先生”一詞,開壇講學,術業有專攻,這期間又有許多先生授課門可羅雀,被眾多稷下學子偷偷取笑不過貓狗兩三隻,隻是對牛彈琴的勾當。魚先生卻不一樣,精於音律,傳道授業深入淺出,並非是那沽名釣譽的兩腳書櫃。相傳她爹便是上陰學宮出身的棟梁之才,娘親更是西楚先帝推崇備至的女子劍侍,西楚覆滅,身世淒涼的女子托庇於學宮,情理之中,加上她又是這般清水芙蓉的才貌俱佳,自然而然讓人敬佩其學識,愛慕其姿容,憐憫其傢世,這兩年不知多少學子為她朝思暮想,如癡如醉。

一場婉婉約約的新雪不約而至,雪花不大,怯怯柔柔,比起初冬那場氣勢磅礴的鵝毛大雪,就顯得可人許多。今天魚先生說是要賞雪,停課一天,這讓慕名而往的學子們大失所望。學宮依山而建,有三座湖,各自獨立,不曾相通。大先生徐渭熊那棟小樓毗鄰的蓮湖向來如同禁地,人去樓空之後,更是無人問津。仗膽湖湖畔系滿小舟,密密麻麻,以供士子學生乘舟泛湖,在小舟上架爐煮酒賞雪,自是一樁不亦快哉的樂事,隻是小舟一多,如同棋盤下至收官,棋子繁多星羅密佈,美事就沒預想中那般妙不可言瞭。另外一座小巧玲瓏的佛掌湖,冷清寥寥,緣於此湖為私人擁有,就算錢囊鼓脹的世傢學子,也是有銀子買豬頭沒本事進廟燒香,隻能遙遙望湖興嘆。佛掌湖離岸百丈內,閑雜人等都不可擅入,這會兒湖邊涼亭內坐著個捧白貓的腴艷女子,姿容生得狐媚妖嬈,氣質卻是冷漠疏離,越發讓人心生征服的念頭。女子裹瞭一件價值千金的白狐裘,略顯臃腫的白貓懶洋洋窩在她胸前狐裘內,打瞭個哈欠,惹人喜愛。

亭子內外有七八個稚子孩童在嬉戲打鬧,都是在學宮定居授業多年的稷上先生們的孩子,佛掌湖的主人對於這些天真爛漫的孩子網開一面,從不拒絕他們臨湖玩樂。對於這個被設為私人禁地的佛掌湖,世人有過諸多揣測,有說是被南唐皇室遺老重金購置,有說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的祖業,更有說是大秦後人的私產,眾說紛紜,至於為何取名古怪的佛掌湖,也有許多讓人津津有味的考據,五花八門,幾乎自成一學。抱貓的白狐裘女子眉目冷淡,驀然嫣然一笑,她看到一個紮羊角丫兒的小女孩,似乎打雪仗時給一個手勁大的男孩打中瞭臉,一怒之下,就沖上前去,對著那個原本得意大笑的同齡人就是一腿掃去,青梅竹馬長大的男孩給直接掀翻在地上,羊角丫兒女孩猶不解氣,見他掙紮著起身,一巴掌又給打翻在地,男孩兒一愣之後,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女孩叉腰而立,氣勢洶洶環顧四周,大有本女俠天下無敵好寂寞的氣概。

亭中女子眼神迷離,輕聲笑道:“真是寂寞啊。”

涼亭外響起一個天生能給女子溫暖感覺的舒服嗓音,“魚先生也會寂寞?”

女子揉著白貓腦袋,皺瞭皺眉頭,轉頭時已經斂去笑意,看到一張並不陌生的俊雅臉龐。齊神策,是一個父輩給名字取得極大的年輕男子,舊西楚人氏,爺爺齊渡海是西楚國師孫希濟的得意門生。齊神策的父親在妃子墳一戰中,幾乎讓袁左宗全軍覆沒,可惜那一戰有勝之不武的嫌疑,在整個棋局全盤上仍是拖累瞭西楚大勢,之後在西壘壁一戰,這名武將陷陣戰死,馬死下馬戰,身受十數北涼刀,算是將功補過,雖死猶榮。在上陰學宮,西楚遺孤本就高人一等,齊神策如此顯赫又悲壯的傢世,本身又不負傢學,年少時便被孫希濟親口稱贊為神童,上陰學宮都知道他對同出西楚的魚大傢是志在必得,大多也都樂見其成。

狐裘女子禮節性一笑,便不作聲。齊神策笑著走入涼亭,沒有擅自坐下,斜靠亭柱,嘴角噙笑,非禮勿視,視線沒有停留在女子身上,而是舉目望湖,落在尋常大傢閨秀眼中,十成十的風流不羈。

佛掌湖邊上豎有一塊古碑,是那大秦小篆,一名悄悄進入上陰學宮的白頭年輕人就蹲在碑前,伸手擦去積雪,露出歲月斑駁的十個字:如來佛手掌,五指是五嶽。

孩子們大多性子活潑跳脫,手腳和眼光都閑不住,一下子就發現這個陌生人,那個拳打腳踢瞭男童的女俠羊角丫兒一馬當先就跑過去,身後跟著幾個玩伴給她搖旗吶喊,白頭白衣的年輕人恰好站起身伸懶腰,兩兩對視,大眼瞪小眼,小丫頭片子眼神警惕,惡狠狠問道:“你是誰,憑什麼來佛掌湖?!”

涼亭這邊,也看到那幅場景,齊神策無奈搖頭,覺得那個身材修長的陌生男子實在是無賴瞭,不知說瞭什麼,竟然讓身前小女孩氣惱得拳打腳踢,而那人便彎腰伸出一手抵住羊角丫兒的腦袋。

這般孩子氣的年輕人,就算白瞭頭,能成什麼大事?

結果那王八蛋的大聲喊話讓溫文爾雅的齊神策幾乎氣得七竅生煙。

“魚幼薇,咱們孩子怎麼一眨眼就這麼大瞭?這孩子問我是誰,我說是她爹,她就打我。你怎麼教的孩子!”

齊神策若是那種一氣之下自毀斯文的人物,也就沒辦法在上陰學宮享譽盛名瞭。齊傢子弟在西楚做武將,沖鋒陷陣悍不畏死,為文臣,運轉如意,搖身一變,就成瞭唾面自幹的好好先生,這恐怕也是齊傢當年能在西楚皇朝長盛不衰的秘訣。齊神策面如冠玉,腰間懸一柄長劍。書生挎劍是學宮常態,更有甚者,還有分明手無縛雞之力還要背一柄大斧的滑稽學子,上陰學宮對此素來寬松,隻要別拎兵器傷人,哪怕一口氣攜帶十八般兵器也不阻攔,但大體而言,稷下學士仍是以佩劍居多。

齊神策眼見那名男子緩緩走來,一路上羊角丫兒小姑娘懷恨在心,不停捏雪球砸在他身上,這傢夥也不惱火,任由一顆顆結實雪球在身上碎開,臨近涼亭,伸手拍去滿身積雪碎屑,晃瞭晃腦袋,靴子在臺階棱角上刮瞭刮,好似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個不學無術的無賴貨色。羊角丫兒猶自碎碎念,亭外積雪漸厚,被她賣力滾出一個得雙手捧住的碩大雪球,想要給這個可惡的浪蕩子致命一擊,可跑得太急,雪球太沉,臺階積雪滑腳,一個踉蹌就要摔在臺階上,背對小姑娘的白頭年輕人向後輕巧伸出一腳,墊在她額頭,止住她的前撲勢頭。小姑娘自覺在玩伴眼前失瞭臉面,捧住這傢夥的腿就狠狠一口咬下去,他跳著轉身,彎腰擰住她的耳朵,一大一小僵持不下,比拼耐力,兩人用眼神討價還價是他先松手還是她先松嘴,羊角丫兒畢竟是個吃不住生疼的小姑娘,淚眼汪汪,先投降,仍是給那光長歲數不長品德的無賴在紅撲撲的臉蛋上擰瞭一把,小丫頭傷心欲絕,哭得好似給采花賊污瞭清白,給天然媚意的狐裘女子放下白貓,站起身摟在懷中才好受幾分。

齊神策心中哀嘆,自己跟這類鄉野村夫般的貨色爭風吃醋,也太可笑瞭。隻是心中還是有些氣憤此人的言語無禮,齊神策平靜問道:“滿口胡謅污人名節,大丈夫所為?”

不料那混賬笑瞇瞇開口就傷人,“我一隻手就能打你這種文雅君子五百個,你說我是不是大丈夫?”

魚幼薇懷中羊角丫兒雖然把這傢夥當作今天的生死大敵,可有仇報仇,她對齊神策這個長得人模狗樣的傢夥也沒好印象,傢裡雙雙是稷上先生的爹娘就時常私下腹誹,看不慣他一味崇古故作清高的做派,耳濡目染之下,小姑娘就把齊神策劃入娘娘腔一列,聽到那個陌生人讓齊神策吃癟,立即就捧場地嘿嘿笑出聲,偷偷豎起大拇指,不言而喻,咱們仇傢歸仇傢,可你如果真敢動手教訓姓齊的,本女俠肯定幫你拍手叫好。

齊神策灑然一笑,“匹夫一怒,也無非是敵我一方血濺當場,這種快意恩仇,對國事天下事皆是於事無補。”

那人仍是潑皮無賴的粗俗言語,“亭中就咱們兩個爺們兒,老子一巴掌拍斷你三條腿,還談什麼運籌帷幄千裡之外。”

羊角丫兒抬起頭輕聲問道:“魚姐姐,三條腿蛤蟆我倒是聽說過,怎麼還有三條腿的男人?”

魚幼薇揉瞭揉她的小腦袋,搖頭不語。

齊神策一根手指悄悄抹過劍柄,溫顏笑道:“這位公子果真能一隻手打我五百個齊神策?”

那人面露凝重,沉聲問道:“你就是齊神策?”

不與魚幼薇對視的齊神策嘴角翹起,終於展露出豪閥王孫那股子與生俱來的倨傲。在外人面前要保持聖人教誨的君子風度,在眼前這個草包面前要是隻有溫良恭儉讓,說不定還要被繼續挑釁下去。齊神策一向擅長對癥下藥,知道這種根基飄搖的半桶水子弟,有些小錢小權就目中無人,隻知道欺軟怕硬,不吃過疼就不長記性。齊神策能夠在上陰學宮如魚得水,跟許多稷上先生都成為忘年交,除瞭他自身才學深厚之外,齊傢在西楚大廈傾覆後仍然“野草”叢生茂盛如故,更是關鍵所在。世族之根本,在於迎風不倒,任你王朝興亡榮衰,我自做我自傢學問,皇帝君王們還得每每禮賢下士。春秋十大豪閥大半凋零,在於太過樹大招風,在於徐驍那個瘸子人屠太過狠辣,齊傢這類離頂尖豪閥恰巧還差一兩線的華腴世族,就要得天獨厚許多,既當不成出林鳥,也不會被新王朝忽視小覷。齊神策有自知之明,你們心底可以不當我一回事,嫉妒一句我齊神策裝腔作勢,可萬萬不敢不把我背後的齊傢當一根蔥。

不承想那傢夥才一本正經說話,就立即破功,“叫齊神策啊?第一次聽說。名字挺好,人不行。”

羊角丫兒原本以為又是一個趨炎附勢的,正大失所望呢,聽到這話,忍不住捧腹大笑,唯恐天下不亂,嬌小身軀在魚幼薇懷裡歡快打滾。

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齊神策在心儀女子眼皮子底下三番五次被羞辱,書生下廚斯文掃地,當下手指彈劍,冷笑道:“有沒有聽說過齊神策不重要,腰間佩劍名玲瓏,出自東越劍池,薄有名聲,不知這位公子有沒有聽說?”

那人破天荒斂去玩世不恭的神態,輕聲笑道:“李淳罡的木馬牛,黃陣圖的黃廬,吳傢劍塚的素王,盧白頡的霸秀,都聽說過。玲瓏?身段玲瓏的女子,見過很多,摸過不少。”

齊神策氣極反笑,不再做口舌之爭,打算直接玲瓏出鞘拾掇拾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夥。就在此時,被稷下學士尊稱魚先生的狐裘女子嘆氣道:“別玩瞭。”

齊神策一頭霧水之時,始終對他不冷不熱的魚幼薇輕聲說道:“齊公子,勸你別出劍,省得自取其辱。”

這回輪到居高臨下的齊神策如臨大敵。傢世熏陶,察言觀色隻是入門功夫,早就修煉得比一身不俗劍術還來得爐火純青,身後魚先生明明知道他齊神策的劍法,在上陰學宮年輕一輩中無疑是佼佼者,仍是用瞭自取其辱四字,猶如大槌撞鐘,讓齊神策暈暈乎乎,爭強鬥勝之心散去大半,當務之急是找個臺階離開涼亭,人情世故裡的臺階,可比腳邊不遠處實打實的涼亭臺階難找百倍。好在那白頭年輕人微笑道:“人和劍都不咋的,但眼光不錯,不過奉勸一句,以後離魚幼薇遠點,我就不跟齊傢計較瞭。”

說完這句話,這人就擦肩而過,兩根手指拎起那隻在上陰學宮比玲瓏劍還來得出名的武媚娘,惡作劇地丟出涼亭,白貓滾白雪,這一幕看得人目瞪口呆,偏偏對心愛白貓極為寵溺的魚幼薇隻是幽怨一瞪眼,沒有出聲斥責。齊神策不得不自己給自己找瞭臺階,撂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話,“公子既然連齊傢都不放在眼裡,那我拭目以待。”

羊角丫兒愣愣看向這個無法無天的登徒子,徑直坐在瞭魚姐姐身邊,朝自己笑道:“這位拳法凌厲腿法無雙的女俠,懇請讓我跟你姐姐說幾句話,行不行?”

小姑娘歪著腦袋想瞭想,離開魚幼薇溫暖懷抱,小手使勁一揮,如同將軍揮斥方遒,蹦蹦跳跳離開涼亭,“準瞭。”

離瞭亭子,一堆小腦袋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便是那個被小女俠一腿掃地的孩童,也不記仇,屁顛屁顛跑來蹲在一起,看到她生氣,裝傻呵呵一笑,羊角丫兒一臉兇相冷哼一聲撇過頭,嘴角翹起微微笑。

一個把齊神策視作長大後非他不嫁的小女孩怯生生打抱不平:“那個傢夥是誰呀,怎麼那般無禮,齊公子肯定是不願跟他一般見識,否則以齊公子的劍術,一劍就將他挑落到佛掌湖啦。”

羊角丫兒白眼教訓道:“沒聽魚姐姐說齊神策出劍是自取其辱嗎?你這個小花癡,早跟你說齊神策是繡花枕頭,你喜歡他作甚?他那些詩詞也就是狐朋狗友鼓吹出來的玩意兒,當初蓮湖邊上的徐大傢都評點過一文不值瞭。”

小女孩氣鼓鼓,卻也不敢反駁。

似乎早早老於世道的羊角丫兒嘖嘖道:“雖說那個白頭跟我結下大仇,遲早有一天要被我一頓痛打,可我這會兒還是很服氣的,他可是放話說不跟齊傢計較,而不是跟齊神策不計較,你們聽聽,多爺們兒!”

一個憨憨的小胖墩兒納悶道:“不都一樣嗎?”

“你爹學問忒大,怎生瞭你這麼個一天到晚就知道貪嘴偷食的呆頭鵝?”老氣橫秋的羊角丫兒一拳砸過去,小胖墩一屁股坐在雪地裡,眼眶濕潤,想哭又不敢哭。

悶瞭半天,小胖墩哭腔道:“我今年也作過詩瞭!”

在古風古意的上陰學宮,這些個大儒文豪的孩子,要是十歲之前都沒能作詩幾首,那可是要被笑話的。

羊角丫兒撇嘴道:“狗屁不通,那也叫詩?”

小胖墩擦著眼淚小跑回傢,去跟爹娘哭訴。

羊角丫兒譏笑道:“看吧看吧,跟那個齊神策是一路貨色,鬥嘴不過,也打不過,就喜歡找長輩搬救兵。”

其餘孩子都面面相覷,無話可說。

亭中。

魚幼薇看著他,不說話。

春神湖離別後相逢,徐鳳年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遞給在上陰學宮為人師的魚大傢,正兒八經開口第一句話就極其大煞風景,“上陰學宮有個叫劉文豹的老儒生,給瞭我一些名字,你看有沒有熟識的,我不是很信得過劉文豹的點評,如果有,你給說說看,如果跟劉文豹說得八九不離十,那這些人我都要按圖索驥地來一次先禮後兵,甭管是千裡馬還是百裡驢十裡犬,先弄去北涼再說。不過既然劉文豹點瞭他們將,估計都是有些墨水學識的鬱鬱不得志之輩,也樂得去北涼撈個官當當。大祭酒那邊,你去說一聲,要是拉不下臉面,也沒關系,我稍後自己找上門去。”

魚幼薇平淡問道:“說完瞭?”

徐鳳年點瞭點頭。

她轉過頭,冷冷清清說道:“那世子殿下可以走瞭。”

徐鳳年沉默瞭一炷香工夫,說瞭一個“好”字,輕輕起身走出涼亭。

飛雪壓肩,白不過白頭。

上陰學宮有座記載先人聖賢功德的碑林,非禮勿視非禮勿往,唯有稷上先生可以進入,徐鳳年鉆研過學宮的地理輿圖,駕輕就熟,本以為一路上會受到阻攔,少不得一番波折,可當他進入碑林,天地孤寂隻剩飛雪,他的足跡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坑,隨即被連綿雪花覆蓋。之前他去瞭趟二姐求學居住的蓮湖小樓,小坐片刻,亦沒有人出面指手畫腳。

徐鳳年走入記載先人聖賢功德的碑林,石碑大小不一,碑上銘文多為墓志銘,隻是墳卻往往不在碑後,碑林就像一部另類的青史,一座座安靜豎立在上陰學宮後山。徐鳳年在一座格外纖小的石碑前面蹲下,拿袖子擦去積雪,碑上墓志銘字跡有大秦之前玉箸體的豐韻。徐鳳年抬頭看瞭眼簌簌而落的雪絮,挑瞭身邊一座相對雄偉的石碑背靠而坐,不知過瞭多久,睜眼望去,一個披蓑衣的嬌小身影蹣跚而來,手臂挽瞭一隻覆有棉佈的竹籃,走得艱辛吃力,途經徐鳳年身邊,才要蹲下,好似瞧見一雙黑眼珠子懸在空中,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徐鳳年站起身抖去滿身積雪,一臉歉意,伸手去把不打不相識的羊角丫兒拉起身,他本以為小姑娘會這麼徑直走過去,不承想她恰巧就在這座石碑前停下。讓她受瞭一場虛驚,羊角丫兒拍瞭拍胸脯,瞪瞭一眼神出鬼沒的白頭仇傢。徐鳳年一經詢問,才知道無巧不成書,小姑娘姓歐陽,祖籍瀧岡,身後碑銘是她爹所作的一篇祭文,徐渭熊每每讀之都為之淚下,徐鳳年本以為是文辭如何超然脫俗,讀後才知道有如一封傢書,有如傢長裡短的嘮叨瑣碎,初時並無感觸,隻覺得質樸平白,讀過一遍便拋之腦後。如今及冠之後,遭逢變故,這會兒幫小姑娘擦去雪屑,回頭再讀祭文,竟是抿起嘴角,不敢讓那個小姑娘看到臉龐。她還是天真爛漫的歲月,祖輩逝世,她還未出生,自然沒有太多切身感受的痛感,在學宮長大,又是無憂無慮。她放下籃子後,就自顧自碎碎念,徐鳳年才知道今天是她爺爺的忌日,此地確是一座墳墓,隻是爹娘遠行,就叮囑交代瞭她今日來上墳,不料一場不期而至的降雪,讓小姑娘吃瞭大苦頭,這一路上罵瞭老天爺無數遍。小姑娘好不容易逮住一個能說話的傢夥,對著墓碑輕聲道:“我最佩服的徐先生曾說過我爹的祭文通篇出自肺腑,沒有一個字刻意諛墓,是頂好的祭文,我也不太懂這些,隻覺得爹寫得簡致恬淡,就跟他教書授業一般,總是說不出大道理,這麼多年在學宮裡也沒教出幾個拿得出手的得意門生,要不是徐大傢替他說瞭句好話,前些年傢裡都要揭不開鍋啦。我娘裝嫁妝的那個盒子,也越來越空,我小時候還能趁爹娘不在,偷偷在頭上別滿簪子玉釵,這會兒不行啦。”

徐鳳年柔聲笑道:“你這會兒也還是小時候。”

姓歐陽的羊角丫兒白瞭他一眼,“你這人有些時候嘴毒,跟吃瞭青蛇蜈蚣蠍子似的,能把咱們學宮的齊大公子都氣得七竅生煙,但也嘴笨,哪能這麼跟女子說話,我看呀,你肯定在魚姐姐那邊沒討到好,是不是?”

蹲著的徐鳳年雙手插袖橫在胸口,微笑道:“我吃瞭青蛇蜈蚣,你吃瞭烏鴉?”

小姑娘聰慧,揚起拳頭,故作兇神惡煞模樣,“你才烏鴉嘴!”

徐鳳年笑瞇起眼,這一瞬,便顯得眼眸狹長而靈性,整張俊美臉龐都洋溢著暖意,很難想象這就是當年那個陰柔戾氣十足的北涼頭號紈絝。公門修行最是能夠歷練一個人的眼力道行,當別人削尖腦袋想要跳進官場染缸,徐鳳年早已在缸子裡看遍瞭光怪陸離的好戲。身旁羊角丫兒雖然行事如同女俠,像個孩子王,可衣衫單薄,此時身上所披過於寬松的蓑衣更是破敗,傢境顯然比不得佛掌湖邊上的同齡人,再過個五六年,孩子們知曉瞭世上那些軟刀子的厲害,恐怕就要反過來被當初兩小無猜的玩伴所欺負。上陰學宮雖自古便是做學問的聖地,可既然百傢爭鳴,必有紛爭,例如春秋大亂時兵傢尤為鼎盛,哪怕是濫竽充數之輩,都能紛紛被春秋諸國當成可以挽狂瀾於既倒的雄才搶走,不過當時這撥盲目哄搶,倒也還真被幾國給撿漏幾次。如今天下大定,書生救國的場景,早已不復當年盛況,稷上先生和稷下學子大多蟄伏,難免糾纏於柴米油鹽和蠅營狗茍,劉文豹舉薦十數人,勢單力薄,大多如此,抑鬱不得志,蹉跎復蹉跎而已。

羊角丫兒提起籃子問道:“你跟不跟我走?”

徐鳳年搖瞭搖頭,“就要離開學宮瞭。”

她皺瞭皺已經有一對柳葉雛形的精致眉頭,低頭看瞭眼竹籃。窮孩子早當傢,籃子裡的祭祖食物不能浪費瞭,可她胃口小,雖說冬天不易壞,畢竟餐餐溫熱,也就壞瞭味道,當然主要是她覺得一個人返身走這一兩裡路,委實無趣,歸程有個說話的伴兒,總好過一個人淒淒涼涼的。徐鳳年笑瞭笑,“你要是不介意我蹭頓白食,我就跟你走。”

羊角丫兒大將風度地打瞭個響指,還是那句俏皮口頭禪:“準瞭。”

風雪歸路,羊角丫兒腳上踩瞭一雙質地織工俱是不錯的蠻錦靴子,隻是多年不換,緞面綢子就磨損得經不起風雨,從傢中走到這座道德林,已是幾乎浸透,小姑娘正懊惱方才下廚匆忙,出門時忘瞭換鞋,既心疼又自責,不過想到即將過年,娘親允諾正月裡會給她買一雙新鞋子,就有些期待。

徐鳳年接過瞭竹籃子,讓她走在自己身後,在碑林冷不丁撿到一個大活人,小姑娘興致頗高,也沒有交淺言深的忌諱,自報傢門之餘,都說瞭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說她爺爺是兩袖清風的舊北漢大文豪,做得一手錦繡文章,隻是在國滅前夕,在廟堂上給一個姓徐的大將軍說瞭幾句公道話,就被罷官,還差點砍瞭頭,到瞭學宮,講授王霸義利,也被排擠,她爹接過傢學衣缽,亦是傢徒四壁。小姑娘不怕自揭其短,徐鳳年跟她到瞭與幾位稷上先生共居的兩進小院,其餘幾位學宮祭酒大多窗紙也透著股喜慶,唯獨她傢門前隻搭瞭一架葡萄,入冬之後不見綠意,隻留藤枝,更顯慘淡。小姑娘倒是安貧樂道,估計是隨瞭爹娘的性子,走過葡萄架時抬頭笑道:“你來的不是時候,夏天才好,摘下兩三串,去佛掌湖裡擱上一個時辰,好吃得天上仙桃也比不瞭。就是晚上招蚊子,一傢人乘涼的時候,我爹總讓我給他搖扇子趕蚊子,我不大樂意的。”

裡屋兩間,外頭狹廊辟出一座小灶房,羊角丫兒換瞭雙靴子,架起火爐,把濕透的靴子放在火爐邊上,然後就去揭籃子裡的溫熱食物,讓徐鳳年自便。他拎瞭條小板凳坐在門口,眼角餘光可以看到小姑娘的“閨房”一角,小桌小櫃,簡陋潔凈。

天漸暮色,隻是雪地映照,比往常要明亮幾分,院子裡其餘幾傢都房門緊閉遮擋風雪。徐鳳年正在打量時,吱呀一聲,對門打開,跑出那個先前在湖邊被羊角丫兒撂翻在地的稚童,唇紅齒白,長大以後多半會是個風骨清雅的俊俏書生。小男孩兒不記仇,本來想著吃過飯,就跑去對門找青梅竹馬的女孩,哪怕不說話,甚至要冒著被她揍的風險,隻要看幾眼也好。可當孩子看到那個在亭子裡惹惱瞭齊公子的陌生人,就有些怯意,站在門口,進退失據。一位手捧古卷輕聲默念的中年男子不知怎麼來到門口,順著兒子的視線看見瞭坐在小板凳上的徐鳳年,略作思量,握書一手負後,瀟灑跨過門檻,臨近歐陽傢的房門,笑道:“小木魚,傢裡來客人瞭?”

文雅男子客氣說話間,跟徐鳳年笑著點瞭點頭,徐鳳年也站起身,不失禮節稱呼道:“見過稷上先生。”

這個說法中規中矩,好處在於怎麼都不會出差錯,朝野上下都笑言學宮裡掃地打雜的,到瞭外邊,都能被尊稱為先生。綽號“小木魚”的羊角丫兒從灶房探出小腦袋,笑呵呵道:“秦叔叔好。”

客套寒暄幾句,姓秦的先生就轉身離去,關門時聲響略大瞭一些。羊角丫兒這才哼哼道:“這傢夥幾乎算是齊神策的禦用幫閑,隔三岔五就互贈詩詞,學識是有幾分,風骨是沒有半點的。這些年掙到不少潤筆,三天兩頭跑我傢來說要搬走瞭,嘴上說是遠近不如近鄰,如何如何不舍得,可每次說來說去,都會說到住的私宅跟王大祭酒離得不遠,嘿,是跟我爹娘炫耀他的傢底厚實哩。”

徐鳳年拿過飯碗,細嚼慢咽,抬頭跟站著吃飯的小閨女笑道:“要見得別人好。”

小姑娘白眼道:“就你大道理多。”

徐鳳年一個驀然轉折,壞笑說道:“不過詩詞相和一事,如今除瞭離別贈友,作得最多的也就是文人騷客跟青樓名妓瞭,也不知道你這個秦叔叔跟齊大公子是誰嫖誰。”

羊角丫兒聽得小臉蛋一紅,不過眼眸子泛著由衷歡喜,笑道:“你真損。”

吃過瞭飯食,小姑娘很不淑女地拍拍圓滾肚子打瞭個飽嗝,徐鳳年接過碗筷就要去灶房,羊角丫兒一臉看神仙鬼怪的震驚表情,雙手端碗拿筷的徐鳳年笑道:“君子才遠庖廚,你覺得我像嗎?”

小丫頭一臉沉痛道:“魚姐姐遇見你,真是遇人不淑。”

徐鳳年笑道:“是啊。”

慢悠悠洗過瞭碗筷,徐鳳年拿袖子當抹佈擦幹手,小姑娘坐在火爐邊上托著腮幫發呆,徐鳳年還是坐在那條小板凳上,小姑娘瞥瞭眼門外的飛雪綿密,無奈嘆氣道:“要是沒下雪,晚上就能數星星瞭。我能數到一千多,厲害不厲害?”

徐鳳年笑著點頭道:“厲害。”

羊角丫兒撇嘴道:“沒誠意。”

徐鳳年跟著她一起望向門外,一起沉默不語,許久後輕聲道:“小時候聽大人說,晚上的星空,就是一隻停滿螢火蟲的大燈籠。”

小姑娘嘿嘿笑道:“我夏天見著螢火蟲都是見一隻撲殺一隻的。”

徐鳳年瞥瞭一眼壞笑的羊角丫兒,“以後誰娶你誰倒黴。”

小姑娘托著腮幫,傷春悲秋道:“誰說不是呢。”

黃昏中,一位清癯老者緩緩步入院中,青衫麻鞋,腰間懸瞭一枚羊脂玉佩。學宮數千人,羊角丫兒自認過目不忘,但還是不認得這個老爺爺。徐鳳年倒是認識,一隻自以為頂尖國手的大臭棋簍子,當年在清涼山頂跟徐驍廝殺得旗鼓相當,擅長悔棋,徐鳳年觀戰得頭大如鬥。不過這位老人,卻是二姐的師父,天下精於王霸之爭的當之無愧第一人。

在羊角丫兒的側目中,老人大大咧咧坐下,厚顏無恥問道:“小丫頭,還有吃食否?”

小姑娘雖然潑辣,傢教其實極好極嚴,起身笑道:“老先生,我傢有的。”

徐鳳年伸手一探,將這位曾經差點成為上陰學宮大祭酒的老人腰間玉佩悄悄奪在手中,遞給小姑娘,“不值錢的白玉邊角料,就當我跟老先生的飯錢瞭。”

老人臉色如常,笑著點頭,不給小姑娘拒絕的機會,“不收下,我可就不吃瞭。”

小姑娘使勁搖頭,一本正經說道:“咱們都別這麼俗氣行不行?”

徐鳳年和王祭酒相視一笑。

徐鳳年沒有把玉佩還給祭酒,後者等小姑娘去灶房搗鼓飯食,平靜問道:“我有六百人,北涼敢吃?”

徐鳳年想瞭想,“隻有餓死的,沒聽過有撐死的。”

老先生搖頭沉聲道:“未必啊。”

徐鳳年笑道:“這些人最後能到北涼的,有沒有一半都兩說,撐不死北涼。”

老先生嗯瞭一聲,點頭道:“那倒也是。”

羊角丫兒善解人意,也不在乎兩個客人喧賓奪主,見他們擺出一副挑燈夜談的架勢,就在廳堂裡點燃兩根半截粗壯紅燭,自己去閨房翻書,房門半掩,透出一絲縫隙,她舍不得點燈,就偷偷蹲在門口,借著那點兒微光昏暈吃力讀書。

上陰學宮的祭酒和先生多如牛毛,真正當得“大傢”二字評語的寥寥無幾,王祭酒當年贏瞭名實之辯輸瞭天人之爭,敗給當今學宮大祭酒,論分量,在學宮裡仍是穩居前三甲,若說縱橫機辯之才,更是無人能出其右。此時王祭酒彎腰伸手,在火爐上烤火,映照得他那張滄桑臉龐熠熠生輝,偶爾從碗碟裡拈一顆花生丟入嘴中。

徐鳳年坐在小板凳上,拎著小姑娘那雙最心愛的蠻錦靴,掌握火候,離瞭爐中燒炭有一些高度,慢慢烘烤。如此一來,兩個人不管身份如何煊赫,都有瞭一股子活生生的鄉土氣,不像是高高在上被人供奉的泥塑菩薩。

兩人都沒有急於開口,哪怕當下局勢已經迫在眉睫,稱得上是燃眉之急,可畢竟世事不如手談,悔棋不得。王老祭酒這一次鄭重其事,心情並不輕松。書生紙上談兵,經常眼高手低,王祭酒終其一生鉆研縱橫捭闔術,可再好的謀劃,也得靠人去做,棋盤上落子生根,不能再變,可大活人哪裡如此簡單,有誰真心願意當個牽線傀儡或是過河卒子,這也是王祭酒對對弈一事從來湊合馬虎的根源所在,棋盤棋子都是死物,否則揀選治國良才,隨便從棋待詔拎出幾個久負盛名的大國手不就行瞭?

躲在門後借光讀書的小姑娘翻頁時,瞥瞭眼門外的白頭男子,對他討厭肯定是討厭不起來的,可要說是情竇初開的喜歡,也不會,一來她還小,二來男女之事,不是另外一人如何之好,就一定會喜歡,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終,緣分誰能說得清。羊角丫兒被自傢的書香門第耳濡目染,覺得自己以後還是會找一個像她爹的讀書人,屋外大堂裡溫暖俊哥兒,好是好,可惜不是她的菜呀。小姑娘本就沒有偷聽的意圖,收回淺薄如箋的思緒,下意識伸指蘸瞭蘸口水,輕輕翻書,含在嘴裡,然後咂吧咂吧,滿嘴墨香,又自顧自嘿嘿一笑。爹娘總說她這個習慣不好,藏書不易,毀書可憎,可小丫頭片子哪裡管得著這些,屢教不改,久而久之,她爹也就故作眼不見心不煩。

廳堂中,王祭酒終於緩緩開口,“不慮勝先慮敗,咱們先往壞瞭說。六百人,先生學士大概是二八分,其中稷下學士這兩年有小半被我用各種借口丟到瞭舊蜀、薊州和襄樊等地遊學講學,稷上先生有一半都在北涼八百裡以內開設私學書院,或是依附當地權貴。這些人進入北涼,相對輕松,可也不排除朝廷暗中盯梢的可能,一有風吹草動就痛下殺手斬草除根。這些人尚且如此,更別談還逗留學宮的,都是刀俎下的魚肉。徐趙兩傢情分用盡,如此大規模的遷徙,不說沿途道州府縣的刁難,恐怕連趙勾都要出動,這幫比起嬌弱女子好不到哪裡去的先生士子,可經不起鐵蹄幾下踩踏,說難聽一點,稍微精銳的離陽甲士一矛戳來,都能挑出一串糖葫蘆。殿下說不足半數到達北涼,並非危言聳聽。”

徐鳳年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離陽鐵騎和精於暗殺的趙勾是吃慣瞭葷的,可咱們北涼的密探諜子就是吃素的瞭?咱們當年大碗吃肉的時候,他們還不得眼巴巴在旁邊等著喝湯?我師父曾經針對此事,專門留下一個錦囊,如今已經開始展開對策。地利在離陽那邊,但天時人和兩事,不說盡在北涼,但比起前些年那般捉襟見肘的窘況,還是要好上一些。先是當初北涼出動襲掠北莽邊境數鎮,二姐更是帶兵一路殺到瞭南朝都城,讓北莽疲於應付;再有魔頭洛陽在去年用瞭一年時間悍然南下,誘殺瞭無數鐵騎精兵。北涼豢養瞭大批江湖鷹犬,以前都用作提防針對北莽江湖勢力南下滲透,生怕這群亡命之徒不去殺戒備森嚴的權臣功勛,專門揀選僅在流品門檻徘徊的軟柿子下黑刀子,這會兒就可以抽調到離陽境內。北莽那邊要是敢趁火打劫,試圖跟趙傢形成默契,那就讓徐驍再打一次,恰好新任北涼都護的褚祿山和騎軍統領袁左宗,都正愁著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何個燒法,要是燒到北莽身上,就算鐘洪武、燕文鸞都要樂見其成。再者離陽的趙勾,當初曹長卿迎接公主,也狠狠殺瞭一通趙勾內的頂尖諜子,如今還沒有恢復元氣。北涼的鷹犬死士,戰陣廝殺不行,但這種少則一伍多則一標的隱蔽行動,還是擅長的,跟趙勾對上,勉強可以不落下風。還有一點,以前花費瞭太多精力氣力保護我這個無良紈絝的那撥精銳死士,也大可以派遣去策應北涼早就成制的軍旅諜子。別忘瞭,北涼鐵騎甲天下,很大原因是甲在斥候,萬一趙傢朝廷撕破臉皮,不惜動用千人以上的甲士健卒,那也別怪他們到時候踢上鐵板。”

老先生感慨道:“到時候這張棋盤上,可就是犬牙交錯的場景瞭。”

老先生縮回被爐火燙熱的雙手,揉瞭揉消瘦臉頰,“說不定屆時處處是血啊。”

徐鳳年平淡道:“你總不能既要馬拉車,卻不給馬吃草。天底下沒這樣的好事。我徐傢不謀逆,不篡位稱帝,給你們趙傢鎮守西北門戶,尋常老百姓傢裡養瞭條看傢護院的狗,還知道給些飯食。趙傢倒好,成天想著這條唯一缺點就是不會搖尾乞憐的狗趕緊餓得皮包骨頭,然後找個好時候燉一鍋狗肉吃個痛快。狗急瞭還知道跳墻,何況是血水裡滾出來的北涼鐵騎。”

徐鳳年突然笑瞭笑,放下小姑娘那雙已經被他烤好的老舊靴子,拿鐵鉗撥瞭撥炭火,“不過換成我是趙傢天子或是太子,也會對徐傢提心吊膽,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嘛,隻是理解歸理解,要我接受是萬萬不能的。”

老先生會心一笑,不再稱呼徐鳳年為殿下,親昵幾分,“你這小子,講話挺有道理,做事就歪理瞭。”

徐鳳年苦笑道:“當傢不易啊。會嚷嚷的孩子有糖吃,你不撒潑打滾幾回,別人哪裡會把你當回事。”

王祭酒哈哈一笑,“那再往好瞭說去?”

徐鳳年跟著一起眉目疏朗幾分,開懷笑道:“說起這個就舒心。”

不料老先生搖頭道:“還得先給你潑潑冷水,咱們姑且計算六百人中能有大半活著到瞭北涼,你有沒有想過到時廟小菩薩大,僧多粥少該如何?全天下讀書人都在盯著北涼如何安置這些人。北涼地狹民貧,官帽子雖說不少,可終歸不是可以隨便送人的,送多瞭,官帽子不值錢,安逸之後,也沒誰樂意繼續給你效命賣力。何況北涼本土地頭蛇盤根交錯,又大都是從春秋戰事裡冒尖的將種傢族,到時候起瞭紛爭,你幫誰?一味偏袒誰,註定裡外不是人,被偏袒的胃口越來越大,被冷落的心懷嫉恨。此事最難在於,不光是一些動輒染血的軍務大事煩人,更多是雞毛蒜皮的傢務事來惡心人。我知曉你如今擠掉陳芝豹後,在北涼開始刻意扭轉紈絝印象,尤其是那批百戰老卒對你改觀不少,殊為不易,你就不怕這次自成一脈的學宮進入北涼朋黨而據,讓你功虧一簣?罵你是個大手大腳敗傢的繡花枕頭?”

徐鳳年微笑道:“嫁為人婦,最幸福的事情除瞭跟丈夫對眼,還有兩點極為重要:公公一心公道,婆婆一片婆心。北涼求賢若渴,可千裡馬常有,伯樂不常有,沒有上陰學宮這幾百人,徐傢不一樣在北涼站穩腳跟瞭,不一樣說打北莽就打得北莽抬不起頭瞭?至於北涼地頭蛇,徐驍很多事情不好做,我倒是一點不介意當惡人。你們跟徐驍有交情,仗著這份香火情在北涼魚肉百姓刮地三尺,可跟我徐鳳年還沒到那個情分上,徐鳳年這些年走到今天,本來就沒靠他們。我誰都不偏袒,就跟地頭蛇和過江龍兩邊都客客氣氣講道理,在北涼以外,可能我的道理講不通,但是在北涼,你敢不跟我講理,我還真就能讓你吃不瞭兜著走。是地頭蛇,那你們憑恃軍功當富甲一方的田舍翁,或是把持各個州郡軍務,沒關系,這些都是你們應得的,可吃相太差,壞瞭徐傢墻根,這裡一鋤頭那裡一錘子挖狗洞,讓好好一個結實門墻八面漏風,就別怪我拿你們的屍體去填洞。如果是一條過江龍,隻要別假清高,踏踏實實做事,官帽子有,黃金白銀有,女人更不缺。北涼地狹也有地狹的好處,那就是哪兒都在徐傢的眼皮子底下,做瞭什麼都瞧得見。徐傢所做之事,無非是‘公道’二字。至於苦口婆心,恐怕還得勞累老先生你瞭,我想先生一樣少不得被人背後罵娘。”

王祭酒點頭道:“有公道有婆心雙管齊下,這幫沒瞭娘傢的可憐新嫁小媳婦,隻要勤儉持傢,就不怕沒有出頭之日,磕磕碰碰肯定會有,但起碼不至於慘到要上吊投井去,這就夠瞭。本就不是什麼嬌氣的大傢閨秀,隻要有個將心比心的好婆傢,那就吃得住苦。”

徐鳳年笑著打趣道:“第一次在清涼山頂見到老先生跟徐驍對局,言談文雅,大概是跟我這麼個大俗人相處,說話也俗氣瞭。”

老先生搖頭自嘲道:“這叫看人下碟,對癥下藥。跟北涼王這麼個離陽頭一號莽夫相處,若是故意跟他大大咧咧套近乎,少不得故意勾肩搭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那還不得為難死我這個老頭子。再說瞭,縱橫術之所以又被稱作長短術,無外乎以己之長對敵之短。說到這裡,我倒要鬥膽考校考校世子殿下,北涼和離陽各自長短在哪裡?”

徐鳳年一臉無奈道:“這個老先生得問徐北枳或者陳亮錫去,我可不樂意自揭其短。這算不算抓到瞭長短術的皮毛?”

王祭酒輕輕嗯瞭一聲。

徐鳳年小聲問道:“這傢小姑娘姓歐陽,她爺爺姓歐陽,瀧岡人士,老先生可有聽說?”

王祭酒平淡道:“小姑娘的爹是我的半個學生,他對北涼並不看好,不會跟去北涼。”

徐鳳年點瞭點頭。也好,上陰學宮遭此跌宕變故,學宮和朝廷為瞭安穩人心,以羊角丫兒她爹的學識,以後日子最不濟肯定會寬裕許多。

徐鳳年站起身,“那就動身?”

王祭酒站起身,笑道:“不道一聲別?”

徐鳳年微笑道:“那丫頭討厭俗氣。”

兩人輕輕走出屋子,徐鳳年關上房門後,將那枚順手牽羊來的玉佩掛在葡萄架上。

第二日,風雪停歇,上陰學宮佛掌湖邊上矗立起一個數人高的巨大雪人。

羊角丫兒一路跑到魚幼薇院中,尖叫雀躍道:“魚姐姐,湖邊有個大雪人,可像你啦!”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