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騎往快雪山莊而去,馬蹄輕靈。面容清逸的年輕騎士戴瞭頂紅狐皮帽,雙鬢垂下黑白相間的兩縷發絲,腰間挎瞭一柄烏鞘短刀。年輕騎士沒有急於進入莊子,而是沿著春神湖邊上的青石路板下馬步行。
正值晌午,日頭溫暖,冬雪消融,湖水澄清如鏡,賞景行人絡繹不絕。快雪山莊的變故讓人目不暇接,傳出一連串小道消息:當初真武大帝法相臨湖之後,先是雁堡少主李火黎領著六百裡加急的緊急軍令,攜帶精騎扈從返回邊境;隨後是春帖草堂謝靈箴也離開莊子,尉遲良輔說是這位草堂的老前輩觀湖有所悟,要回蜀閉關,此生有望躋身天象境;東越劍池李懿白也說要去迎接恩師宋念卿,不知所蹤。
快雪山莊原本想要憑借選舉武林盟主這樁盛事提升山莊聲勢地位,三位正主相繼離去,就要成為整個江湖的笑柄,可徽山紫衣女子的橫空出世,一天之內連敗十六位成名高手,一時間風頭無兩,隱約要趁勢一鼓作氣奪魁,讓許多都已經離開莊子在返程路途上的江湖人士,紛紛調轉馬頭車頭,擁入快雪山莊,無疑解瞭山莊的燃眉之急。
若不近觀細瞧,在這個人靠衣裳佛靠金裝的勢利年代,牽馬而行的佩刀遊俠兒在擁擠人流中並不起眼。能到快雪山莊的江湖人本就以豪俠居多,大多借著門派背景或是自身名號在傢鄉即便不能富甲一方,腰纏萬貫總是逃不掉的。
湖邊沿途滿眼錦衣狐裘,不弄頂動輒幾十兩銀子的貂帽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眾多貌美女子都小鳥依人在豪俠身邊,眼光遊弋,暗中比拼身傢。還一些個攜帶妻兒傢眷出行的武林中人,這些人無疑底氣更足,多是江湖一二流大幫派的嫡系子弟。那些半點都不怯場的俏皮孩子,不顧爹娘叮囑,嬉戲打鬧,好似穿花引蝶,可能這些孩子自己都不知道朝廷上有官傢子弟和將種子孫兩個說法,而他們就相當於江湖上的世傢子弟,他們以後繼承父輩衣缽行走江湖,顯然要比其他人來得左右逢源。
熙熙攘攘的青石板路上,充斥著“久仰大名”之類的客套寒暄,以及熟人相遇後的把臂言歡。幾對父輩恰巧是世交好友的稚童稚女,很快就熟絡起來,一起橫沖直撞,歡聲笑語,偶有被他們磕碰上的江湖人,便是往常性子暴戾的漢子,今天也不以為意地揚起一張粗糙笑臉,還友善地伸出去揉一揉孩子們的腦袋。孩子們伶俐彎腰低頭跑過,他們身後一臉無可奈何的父輩則不忘對漢子抱拳微笑,雙方清淡一些,就是一笑而過,要是玲瓏一些,就會停腳互報名號,順手順嘴的,花不瞭一顆銅錢,也就結下瞭一樁可有可無的香火情,何樂不為。
幾個結伴孩子像幾尾歡快遊魚在人群縫隙中遊走,愈演愈烈,他們有幾分輕功底子傍身,興之所至,無形中都用上瞭傢學身法。不巧有人牽馬停腳站在湖邊,遙望煙波浩渺的春神湖,為首一個孩子在即將撞上馬肚子時,雙手一抓馬背,靈巧翻過,繼續前奔,若行雲流水,讓人眼前一亮,頗有驚艷觀感。後邊一個垂髫丫頭也依樣畫葫蘆,翻過馬背。最後一個孩童就沒這份功底瞭,可又不願繞道而行,沒能躍過,撞在瞭馬肚子上,倒地不起,不知是吃疼還是自覺在青梅竹馬的夥伴眼前丟瞭面子,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頭頂紅狐皮帽的年輕人聞聲轉身,松開韁繩,笑著伸手要去攙扶那孩子起身。那孩子抬頭看瞭眼陌生人,興許是覺得他的笑臉是在嘲諷自己,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年輕公子哥大概是劣馬劣皮帽,沒能有幾分富貴氣,才會如此笑意和煦,略帶歉意,面對幾乎滿地打滾的撒潑孩子,有些不知所措。
兩名已經躍過馬背的稍大孩子也折路返回,對這個年輕人虎視眈眈。率先攀馬跳躍的男孩子一臉怒氣,小小年紀就有瞭不容小覷的英武氣焰。垂髫丫頭是個美人胚子,脾氣也要柔和許多,看到那罪魁禍首不像惡人,僅是瞪瞭一眼,嫵媚天然,就去攙扶起滿身塵泥的同伴。被扶起的孩子別看哭嚷得厲害,其實一直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等到哥哥姐姐來瞭給他撐腰,身後爹娘也快步走來,他頓時膽氣粗壯,跑過去朝那牽馬攔路的傢夥狠狠踹瞭一腳,踢在那人小腿上。
年輕公子哥一笑置之,低頭拍瞭拍塵土。不承想那孩子猶然不解氣,一巴掌拍在眼前這人的頭上,拍掉瞭那頂他一看就不值幾個錢的狐皮帽子,這才揚揚得意咧嘴一笑。那二十幾歲的佩刀年輕人在帽子跌落後,露出一頭與兩鬢垂發相似光景的頭發,竟是老衰的灰白顏色,一副死氣沉沉的遲暮氣象。
年輕人搖瞭搖頭,不與頑劣孩子斤斤計較,上前幾步,彎腰想要去撿那頂相依為命的狐皮帽子,不料一根軟鞭如靈蛇吐信,勾住狐皮確是質地不堪入目的廉價皮帽。鞭子撩起,皮帽高高拋起,然後這根在江湖被贊譽為虎尾秧的軟鞭形如蛇盤,鞭頭與鞭身相擊,聲響如爆竹,震響過後,驟然伸直,彈在皮帽上,迫使那頂帽子斜斜墜向主人,恰好覆在年輕人的頭上。這一幕,果真贏瞭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的古話。
那年輕人想必是被孩子的長輩這一手給震懾住,在圍觀旁人唯恐天下不亂的陣陣叫好喝彩聲中,安靜站起身,扶正瞭狐皮帽,甚至沒有去瞥一眼那抖摟瞭一手超群鞭術的精壯漢子。
周親滸不想跟這個渾身上下雲遮霧繞的徐奇有太多交集,瞥瞭眼他的紅狐皮皮帽下的兩縷灰白發絲,想著就要托辭離開。她心中有些女子天性的惻然——習武之人都知道思慮太過則神耗氣血,不易充養骨髓,年少鬢白。周親滸卻也有自知之明,她所修習的武學,斷然不會入他法眼。正在猶豫之間,看到一名腰間懸酒壺的年輕遊俠大步行來,一巴掌拍在徐奇肩膀上,哈哈大笑,叫嚷著徐奇的名字,然後順勢轉頭對她恭維道:“周姑娘的黃梅劍,在下澄心樓不記名弟子黃筌,如雷貫耳。”
徐鳳年看到周親滸疑惑望來,笑著解釋道:“黃老哥是我趕來快雪山莊路上認識的朋友,是一位老江湖瞭,言傳身教,教會瞭我不少門道,為人厚道,值得結交。”
其實黃筌剛才就在旁邊靜觀事態,當他看到姓徐的被那幫豪俠玩弄於股掌,就徹底沒瞭打招呼的心思,隻怕惹禍上身。可沒想到近日隨徐瞻一同聲名鵲起的周親滸會主動走向湖邊馬旁,頓時就有些心熱。聽姓徐的說他厚道,黃筌也毫不愧疚地全盤笑納瞭。
周親滸聽到徐鳳年的言語後,這才對這個流裡流氣的江湖遊俠禮節性招呼瞭一句。
徐鳳年提起馬韁,準備沿湖前行,去找龍宮那個曾手持象牙白笏裝神弄鬼的林紅猿,除瞭可有可無的拓碑指玄,徐鳳年還有一件新近獲知的有趣秘事要當面試探林紅猿。隻是不給徐鳳年脫身機會,徐瞻和馮茂林已經攜伴而來,這位遼東馮傢的庶子顯然賣瞭徐瞻一個顏面,主動讓年幼愛子給徐鳳年致歉一聲,然後說要一起登上一艘彩船,去觀戰徽山紫衣的新一輪湖上守擂。
數座擂臺都建在離湖數裡外的湖上,需要乘船觀戰,船隻數量有限,能否登船,不靠銀子,隻能靠江湖地位和傢世名聲,每艘船上都有襄樊城青樓名妓獻藝,快雪山莊為瞭造勢,莊主尉遲良輔可謂是下足瞭血本和心思。大多數江湖看客都沒本事登船,隻能租借小舟在大船之間見縫插針,隻是乘小舟與坐樓船,天壤之別,低人一等的滋味可不好受。
去渡口等船路上,經過徐瞻言簡意賅卻富含機巧的引薦,徐鳳年知道馮茂林出身遼東豪族,另外兩對神仙俠侶傢世伯仲之間,一對是兩淮大族,一對是南唐士族。士族與世族有不可逾越的雷池,可是對大多數草莽龍蛇的江湖人來說,已經殊為不易,這就像同為風月妓女,官妓自然要比私娼野妓更有身價。
黃筌跟徐鳳年同行的時候天文地理無所不知,這會兒拘謹局促得很,畏畏縮縮,說話都不敢大聲,尤其是毛遂自薦時還沒說完,就被馮茂林給打斷,轉移瞭話題。黃筌也不以為意,乖乖跟在眾人屁股後頭,趁著前頭正主們瞧不見,這傢夥趾高氣揚,斜眼看旁人,那叫一個顧盼自雄。
登船時徐鳳年有些犯難,本想牽馬登船,可打理那艘樓船一切事務的快雪山莊小管事,根本就沒把什麼遼東馮傢當回事,哪裡肯讓一個江湖上的無名小卒弄匹劣馬去船上惹人厭,更何況知道一個座位如今能賣出多少銀子嗎?這艘丙等船就要四百兩!而且有價無市!徐鳳年也沒有橫生枝節,等所有人都走上船去,才將馬匹韁繩遞給一名山莊雜役,塞瞭一塊銀子到他手上,對他說道:“我是龍宮的左景,麻煩小哥兒去與龍宮一個叫林紅猿的女子知會一聲,就說我在這艘丙字船上,讓她有工夫的話回頭就在這座渡口等我。”
那仆役聽到“龍宮”兩個字,頓時高看這位年輕公子哥一眼。東越劍池、春帖草堂和雁堡相繼離去,這會兒莊子裡頭龍宮已經算是名列前茅的高門大宗,這裡面的人物,就算是阿貓阿狗的貨色,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的。
悄悄收斂瞭倨傲神色,山莊仆役掂量瞭下銀子分量,故意一臉為難道:“左公子,小的就是勞苦命,一時半會兒興許走不開,就怕耽誤瞭公子的大事。”
徐鳳年笑臉不變遞出第二塊銀子,“麻煩小哥瞭。”
不承想那年紀輕輕的仆役也是心眼活絡的角色,推回第二塊銀子,灑然笑道:“小的收瞭左公子十兩銀子,不跟銀錢過不去是一回事,更是想著趁機沾沾仙氣,如果再要,可就是人心不足掉錢眼裡嘍!咱們快雪山莊規矩森嚴,萬一要是被管事的知曉,還不得打斷小的手腳,萬萬不敢多要瞭。左公子放一百個心,小的這就給你報信去。公子的寶駒,小的也順路讓馬房喂飽瞭去。”
這便是高門大族的底蘊瞭。一個下人耳濡目染,為人處世也或多或少透著股滴水不漏的味道。春秋之前,任由坐龍椅的人換瞭一個又一個,十大豪閥始終任你潮起潮落,我自屹立不倒,靠的就是長房偏房以及這些門戶後頭方方面面的日積月累。
徐鳳年看著牽馬離去的年輕雜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麼一個精於鉆營的傢夥,起於貧寒,有朝一日會不會跟類似尉遲讀泉那樣的大傢閨秀,生出丁點兒風花雪月?徐鳳年搖瞭搖頭,反身登船。
雙層彩船收回梯板,破開幽綠湖面,緩緩駛向擂臺。遠處七八艘彩船中有兩艘有三層樓,估摸著該是乙等樓船。徐鳳年站在船尾,雙手插袖,默默抵禦湖面清風拂面的徹骨寒意。黃筌厚臉皮,討好不瞭那幾對難以接近的夫婦,就去跟三個孩子嬉戲,踢瞭徐鳳年一腳的那個孩子說想要騎馬,黃筌便手腳朝地當牛做馬,被孩子騎在腰上,笑臉燦爛。就像一條狗。徐鳳年以前經常在肚子裡笑話黃筌的拙劣賣弄,這一次卻獨獨笑不出來。
周親滸受不瞭徐瞻一行人充滿功利的言笑晏晏,就走出來透口氣,站在徐鳳年附近的欄桿旁。徐鳳年笑問道:“周姑娘都闖蕩出‘黃梅劍’的名號瞭?”
周親滸起先以為他在嘲笑,但見他笑臉恬淡,不知如何作答,就沒有搭腔。她雖懂人情世故,卻不願違心做事違心說話,才讓人覺得性子冷淡疏遠,其實能夠護送黃裳赴京,就看得出她是個古道熱腸的心善女子。
徐鳳年雙手藏在袖內,輕輕趴在欄桿上,瞇眼笑道:“我小時候成天想著要當揚名立萬的大俠,就是走到哪裡都有女子為我傾心的那一種。所以經常跟我兩個姐姐討論以後闖蕩江湖,該取什麼綽號。當初在紙上密密麻麻寫瞭幾十個,覺得都不滿意,要麼不夠威嚴嚇人,要麼太含蓄晦澀。也想著能找個水靈女俠當媳婦蠻好的,後來才知道當女俠太不容易,常年習武,很難細皮嫩肉,別的不說,騎馬一事瞧著威風八面,屁股瓣兒都有老繭瞭。還得煩心那些拜倒在石榴裙下的跟屁蟲,萬一遇上本事高超的采花賊,或者是專好女俠這一口的紈絝子弟地頭蛇,更是頭疼。記得我第一次走江湖的時候,見著一個小有名氣的女俠,濃妝艷抹得幾裡外都聞得到,渾身上下從頭上釵子臉上胭脂到手上鐲子,身上衣裳到腳上靴子,都是有來頭的,事後得知那些提供行頭的店鋪每傢每年少說都要支付給她一兩百兩銀子。久而久之,我也就不信什麼女俠瞭,覺得喊一個女子為女俠,就像是在罵她。”
周親滸嫣然一笑。
徐鳳年感慨道:“江湖其實很像舊西蜀,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大定蜀未定。春江水暖鴨先知,廟堂中樞動蕩,不可避免會波及地方,甚至在中樞塵埃落定之前,江湖上就已經風聲鶴唳。武林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幫派,早找婆傢早享福。晚嫁不嫁的,往往就沒那份傢底支撐,多半要受氣。小到小魚小蝦的魚龍幫,大到鑄劍世傢幽燕山莊,無一幸免。聽說襄樊城裡頭的年輕靖安王有意納妃,也不知道快雪山莊能堅持多久。”
周親滸突然開門見山問道:“徐公子,冒昧問一句,東越劍池春帖草堂和雁堡一起離開山莊,跟你有沒有關系?”
徐鳳年反問道:“周姑娘這麼看得起我?你怎麼不幹脆問是不是我請下瞭真武大帝?”
周親滸正要開口,徐鳳年笑道:“對瞭,我暫時是舊南唐龍宮的小嘍囉,叫左景,如果以後有好事之徒問起,周姑娘就這麼回答。”
周親滸點瞭點頭。
徐鳳年轉過身,看到彩船外廊遠處爬行的黃筌,神情平靜。
周親滸竟然沒有從他那好看至極的雙桃花眸子裡看到一絲波動,不要說情理之中的不屑譏諷,甚至連憐憫同情都沒有。周親滸告辭一聲,走入溫暖如春的船艙。徐鳳年重新趴在欄桿上,百無聊賴,於是輕聲哼唱一首北涼流轉廣泛的無名小調,“君不見北冥有魚扶搖幾萬裡,君不見昆侖之巔仙人過天門。君不見男兒輕騎出涼裹屍還,君不見女子紅妝倚門到白首……”
既然有死士寅暗中護駕,徐鳳年就沒有刻意壓抑悄然泛起的困乏睡意,下巴抵在還算被雙手焐暖的袖口上,閉上眼睛。
一艘烏篷小舟急速劃破平靜湖鏡,一名身著青綠執白笏的女子躍上彩船,遙遙站在船尾另一側,眼神復雜,輕輕喊道:“左公子。”
徐鳳年睜開眼睛,轉頭不轉身,“林小宮主大駕光臨,恕不遠迎。”
在快雪山莊一直沒有以林紅猿這個身份現世的年輕女子,眼神比起初見時因接連吃虧而生的仇恨之外,多瞭一份發自肺腑的敬畏。在林紅猿心中,趙凝神這樣初代龍虎山祖師爺轉世的天縱之才,以後板上釘釘會成為天下道統第一人,羽衣卿相加身,原本可要比什麼北地苦寒的世子殿下還來得有分量。林紅猿就是一個既不記好也不記打的女子,隻是真打得重瞭疼瞭,還是會稍稍長點記性。先前跟姓徐的王八蛋相處,次次機關算計,都被識破,那傢夥更不會憐香惜玉,如今林紅猿也不知道是恨他多一點還是怕他多一點。換瞭張龍宮女官面皮的林紅猿才想要挪步,徐鳳年就一語道破天機,“我得到密報,燕剌王趙炳的嫡長子就藏在這趟龍宮出行陣仗裡頭,應該不是那個虯髯客,所以你還真是有天大的架子,讓堂堂世子給你肩扛床輿。”
林紅猿猛然臉色蒼白。
徐鳳年望向尾隨彩船的烏篷小舟,舟子是個普通的健壯漢子,徐鳳年朝他招招手。
那年歲不大的漢子猶豫瞭一下,躍上船尾,不再遮掩之後,頓時意氣風發英氣凌人。
他對林紅猿揮揮手,讓欲言又止的女子噤若寒蟬。
偌大一個廣袤南疆,納蘭右慈可以對燕剌王趙炳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唯獨對這個世子殿下青眼相加,視為同輩友人。
評點天下帝王膝下皇子以及幾大藩王世子,論口碑,這個叫趙鑄的世子殿下比大皇子趙武還要更勝一籌,如果是前幾年,誰要是把趙鑄跟北涼徐鳳年相提並論,無異於是侮辱燕剌王的世子殿下。
趙鑄咧嘴笑道,“小年,還記不記得當年在丹銅關,那個死活要跟你娘學劍的小叫花子?”
徐鳳年平淡道:“不記得。”
趙鑄一臉怨婦幽怨,蹲在地上咬手指,唉聲嘆氣。
林紅猿看得瞠目結舌。
在南疆,曾有密語在小范圍流轉,說是納蘭先生之所以願意待在燕剌王府,是看中瞭趙鑄的北上之志。
趙鑄十二歲從軍,自打他的父王為其彰顯軍功,幫他築起第一座數顆頭顱的小墳塚,隨著趙鑄的殺人如麻,聚集敵屍,封土高塚如樓,這些年連築京觀二十一座。
南疆蠻夷,無不臣服。
趙鑄最愛做的事情,從來不是附庸風雅,而是帶上數十扈從,偷偷南下,往往一去一返就是個把月,將一個個深藏蠻瘴之地的敵對寨子拔去,不留活口。
每當需要世子殿下出席的筵席盛事卻沒有出現,那所有人立即就明白瞭,咱們世子又溜出去宰人瞭。
可這時面對徐鳳年,趙鑄不知為何溫良恭儉得一塌糊塗,抬起頭哀傷道:“小年,你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脫下褲子跟我比大小的好兄弟瞭。”
徐鳳年罵道:“有欠錢十多年不還的兄弟?”
趙鑄馬上嬉笑起來,朝徐鳳年丟過去一袋子銅錢,“還你。那會兒咱倆離別時,你說你要當大俠,還語重心長跟我說千萬別從小叫花子變成老叫花子,我可是一直記在心裡。這袋子銅錢,我一顆子兒都沒舍得花。”
徐鳳年接住那隻縫補厲害的佈制錢囊,無言以對。
周親滸不知如何看到船尾多瞭兩張生面孔,好像是那人的故交,就要瞭兩壺溫好的黃酒送來,林紅猿笑著雙手拎過,道瞭一聲謝。徐鳳年跟本該風馬牛不相及的趙鑄一人一壺,席地而坐,靠著船板慢慢飲酒。林紅猿就算以當下龍宮捧笏女官的身份,也足以要來一艘乙等彩船的座位,隻是主子不開這個金口,她哪裡敢自作主張。在離陽幾大藩王轄境最為寬廣的南疆,世子趙鑄在市井尤為有口皆碑,白龍魚服,曾經在邊境上當瞭半年的賣酒漢子,恐怕除瞭燕剌王和納蘭先生,沒有誰知道這個世子殿下圖謀為何。
趙鑄此時喝著酒,有些神色惆悵,等瞭半天也沒等到身邊那傢夥說話,隻得訕訕然說道:“我這些年想瞭無數次重逢的場景,哥倆抱頭痛哭流涕?還是把臂指點江山?可怎麼都沒想到你小子這麼不給面子。”
徐鳳年無奈道:“跟你沒熟到那程度。”
趙鑄灌瞭一口酒,哧溜一聲,不再說話。
恐怕隻有京城九九館女掌櫃洪綢,那個敢放話要下砒霜,敢對趙傢天子怒目相向的女子,才知道丹銅關曾經幽禁瞭一雙娘兒倆。關內十步一禁不說,關外更有數百鐵騎終夜輪流遊弋。
城中百姓多是軍卒傢屬,那時候徐鳳年遇上瞭一個叫囂著要學劍的小叫花子,年齡比他要大上兩三歲,不過徐鳳年小時候就老氣橫秋,兩人相處,反倒是徐鳳年說道理說得多,徐鳳年在丹銅關裡好不容易逮著一個能說上話的同齡人,也就是面冷心熱。
回頭再去看待當年那座牢籠,才知道當時除瞭他這個北涼世子,其實還有幾位藩王嫡子,淮南王劉英那個離開丹銅關後早夭的長子便是其中之一。當時離陽已經懷擁整個北方,朝廷上下對於先帝的南下決策都心知肚明,隻是以張巨鹿恩師為首的廟堂砥柱們分為兩派,開始爭執是先繞道平西蜀還是長驅直下定大楚,又以前者居多,意見保守,畢竟大楚勢壯難摧,軍心安穩,展露崢嶸的儒將曹長卿等人甚至有意北上,戰於大楚境外。因此離陽朝廷許多人都希望把問鼎江山一戰拖到最後,到時候離陽勝算更大,以免功虧一簣,否則說不定淪為南北割據整整一代人。可是皇子中趙炳、趙英、趙睢三位,加上包括徐驍、顧劍棠在內的功勛將領都不贊成此法,力求舉全國之力一戰功成。大殿上吵得熱火朝天,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老皇帝最終站在瞭徐驍一邊,一錘定音,老首輔出殿後氣惱得頭撞徐驍,就出自那時的微妙態勢,雖然後者在廟堂上贏瞭罵戰,但是這些皇子武將大多都秘密留下質子在丹銅關。
徐鳳年怎麼都沒有想到那個小叫花子會是如今的世子趙鑄,難怪到北涼後,徐驍跟徐鳳年以及李義山閑談時對其餘幾位藩王都是冷嘲熱諷,對趙炳則一直樂意說上幾句良心很足的好話。
這邊沉默寡言,艙內就要熱鬧喜慶太多,饒是脾性相對冷清的徐瞻也經不住輪番勸酒,面紅耳赤,醉意微醺最宜人,跟馮茂林那三對夫婦相談如爐上煮酒,十分火燙。
馮茂林是典型的北地漢子,言語粗糲,粗中有細,葷話說得尺度剛好,既能熱絡氣氛,也不至於讓在場三名風韻各有千秋的婦人覺得不敬。舊南唐士族出身的男子姓蔣,原本自矜名流身份,此時也打開話匣子,口若懸河,又有與徐瞻近鄰的兩淮豪俠一旁穿針引線,為徐瞻找話題,誰都不寂寞。
自打有江湖傳首以後,不被朝廷招安的江湖人便信奉江湖廟堂涇渭分明,安分守己,私下也不願非議朝政,相聚一起,說來說去也就是新近的江湖大事。這場酒席便說到瞭吳傢劍塚的當代劍冠,京城溫不勝的崛起又消失,武帝城的詭譎懸劍,以及那個北涼世子毫無征兆的改換臉面,突然就成為瞭一位不容輕視的高手。北涼徐傢發軔於兩遼,直到朝廷三番兩次派遣廟堂大員重臣親赴兩遼,才好不容易拔除瞭北涼餘孽。
借著酒意上頭,這幫人言談無忌瞭許多,尤其是馮茂林順勢聊起瞭諸多秘聞,其中又小心翼翼夾雜提到馮傢當年跟徐傢關系不淺,父輩中就有人曾經跟尚未發跡的北涼王一同戎馬征戰,有次北涼王還差點借宿馮傢,言下之意,那就是馮傢跟那徐人屠也是有牽連的,言及於此,馮茂林完全不掩飾他滿臉的倨傲之色。姓蔣的舊南唐士族對北涼王沒有太多惡感,畢竟南唐是給如今已經榮獲大柱國勛位的顧劍棠滅瞭國,說及那位讓全天下談虎色變的老人,也是打心底畏懼。馮茂林說到最後,拿袖子胡亂擦去嘴邊酒水,玩笑著說徐傢祖墳在遼東,以後若是那世子殿下世襲罔替北涼王,指不定就要衣錦還鄉祭祖,到時候他馮茂林一定要厚著臉皮去拜會,至於新涼王見與不見他,就得看天意瞭。
馮茂林打破腦袋都想不到他的兒子,前不久才在湖邊結結實實踹瞭那傢夥一腳。
臨近湖上擂臺,一行人起身來到外廊賞景,想要用湖上冬風吹淡滿身酒氣,馮茂林驀然瞪大眼睛,怒氣盈胸,那個看在徐瞻分上才捎帶登船的廢物,身邊多瞭個物以類聚的廢物漢子,竟然膽敢一腳踢飛瞭他的寶貝兒子,還說瞭句“老子不教我來教”的混賬話。那一腳用上瞭巧勁,馮茂林的孩子看似高高拋起,其實並未如何傷及肺腑經脈,隻不過恰好被撞見,打人臉面太過生疼。
馮茂林的媳婦一個縱身,就捧住瞭孩子,臉色鐵青,豐滿胸脯惱恨得顫顫巍巍。脾氣暴躁的馮茂林也沒閑著,大踏步而出,抽出軟鞭,就一鞭摔向那衣衫言辭皆粗鄙的年輕漢子。林紅猿對上手腕陰毒的徐鳳年討不到半點好,在權勢煊赫的趙鑄身前溫馴如傢貓,可在外人面前沒有顧忌,一時判若兩人,身形輕靈橫掠,一手抓住軟鞭,往身前一扯,一拳砸在馮茂林額頭,然後一腳踹在這遼東豪俠胸口。這還不止,她復又欺身而進,高高躍起,一記膝撞狠辣撞在馮茂林下巴,然後轉身鞭腿掃出。馮茂林毫無還手之力就墜向湖中,好在姓蔣的士族子沖出,堪堪在欄桿附近接住好友身軀,才沒有讓馮茂林去春神湖冰冷刺骨的湖水裡洗澡。
趙鑄很有惡人先告狀的嫌疑,冷笑道:“這小娃湊上來滿口臟話,拌嘴吵不過後,就對老子一頓拳打腳踢,老子要是他失散多年的親生老子也就忍瞭。”
馮茂林忙著嘔血,根本沒法子說話。抱住孩子的妖嬈婦人怒道:“好大的本事,對一個孩子出手,你個王八蛋怎麼不去當武林盟主給老娘看看?!”
之所以忍著滿腹恨意沒有出手,不是她涵養出眾,而是那青綠持笏女婢的出手太過凌厲,讓人心生忌憚。
趙鑄手指拎住酒壺,輕輕旋轉,哈哈笑道:“你想當我老娘?要不你去問問我爹,看他有沒有這個膽子答應你。”
那孩子看上去嚇得不輕,低下頭時,眼睛裡閃過一抹陰鷙,哭哭啼啼道:“這混蛋胡說八道,說他昨晚跟娘親盤腸大戰八百回合,不分勝負,打瞭個平手,今晚上還要在床榻上再戰。”
三位婦人都同仇敵愾,死死盯住那浪蕩不堪的登徒子。
林紅猿笑瞭笑,這孩子還真不簡單,小小年紀就知道盤腸大戰瞭,而且火上澆油的時機抓得天衣無縫——世子殿下哪裡說瞭這些話,眼下情形,就算世子出口否認,誰信?
趙鑄斜瞥瞭一眼馮茂林的妻子,白眼道:“黑燈瞎火才跟這種姿色的娘們兒幹那活兒,天一亮老子才醒悟吃瞭大虧,原本打賞幾十兩嫖資的心情也沒瞭。”
姓蔣的男子突然打瞭一個激靈,望向林紅猿,對她手上所持的象牙白笏,記憶猶新,嗓音顫抖問道:“姑娘可是出自咱們南疆龍宮?是采驪官還是禦櫝官?”
林紅猿譏笑道:“喲,碰到老鄉瞭,既然知曉我來自龍宮,還不滾一邊涼快去?”
抱住孩子的豐腴婦人悲憤道:“龍宮的人就能在快雪山莊無法無天瞭?我這就下船找尉遲良輔說理去,我就不信莊主會偏袒你們龍宮!”
趙鑄伸出一隻手掌,一臉地痞無賴笑道:“眾位高風亮節的大俠女俠放寬心,老子不是龍宮中人,也不認識什麼嵇六安啊程白霜啊林紅猿啊。”
姓蔣的差一點吐出血來。嵇六安是龍宮宮主,程白霜則是頭號客卿,更是南疆一雙手就數得出來的頂尖高手,林紅猿一直有林小宮主的美譽,隨便拎出一尊,都是高不可攀的大菩薩,蔣傢燒香拜神都來不及,哪裡有膽量去挑釁。這乖戾漢子口口聲聲說不認識,你他娘都不認識瞭還朗朗上口一大串。龍宮大人物出行,都會有捧笏女官開道,而且這女子說話鄉音熟悉,這才讓姓蔣的後知後覺,不得不出聲提醒馮氏夫婦不要不自量力,丟瞭面子不說,還會害得他的傢族被秋後算賬,排擠打壓得無法在南唐道上立足。誰不知道龍宮算是納蘭先生的寵愛丫鬟,萬一傳入天仙似的先生耳中,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他們整個傢族。
趙鑄指瞭指婦人懷中的孩子,“要去找尉遲良輔評理,沒問題,這小娃娃留下,回頭把屍體往尉遲良輔跟前一丟,你們肯定不占理也占理瞭。”
徐鳳年出聲道:“差不多就行瞭。”
船尾頓時寂靜無聲。
趙鑄老老實實喝酒,林紅猿也不作聲,馮茂林也識時務,權衡利弊後,選擇當下啞巴吃黃連,掙脫開好友的攙扶,踉蹌退回船艙,依循祖傳功法,運轉氣機,吐故納新。
徐鳳年問道:“趙鑄,你當年怎麼成瞭乞兒?我記得那時候幾位龍子龍孫雖然日子過得戰戰兢兢,可好歹衣食無憂。”
趙鑄把空蕩蕩的酒壺拋入湖中,揉瞭揉臉頰,笑瞇瞇道:“一言難盡哪。反正如今我幾個弟弟私下肯定都會想,當年我這個大哥怎麼就沒餓死在丹銅關。”
傢傢有本難念的經,隻要一念起,既拗口又心酸。
林紅猿站在遠處,如釋重負,既然姓徐的跟世子殿下是舊識,關鍵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那是實打實的瓷實交情,不是什麼虛與委蛇,那教不教姓徐的那招龍宮世代秘傳的拓碑秘技,就無關輕重,不用憂心以後被人抓住把柄。隻是林紅猿又有些悄然失落,看來這輩子都指望不上把姓徐的做成人彘瞭。
徐鳳年轉頭看著這個不在南疆好好作威作福的傢夥,“你吃飽瞭撐著來給林紅猿當扛輿仆役?”
趙鑄趴在欄桿上,懶洋洋道:“我沒怎麼在江湖上廝混過,以後就更沒有機會瞭。至於給林紅猿打雜,就當學你的憐香惜玉瞭。我總不能大大咧咧四處招搖,說老子是趙鑄,江湖好漢們,有本事你們來殺我啊來殺我啊。”
徐鳳年會心一笑,“這個我深有體會。”
趙鑄輕聲道:“本來還想偷偷摸摸去一趟北涼的,想著去姑姑墳上,怎麼都要上三炷香,我爹也答應瞭的,說捎上他那一份。不過看來是去不成瞭。你也知道西楚復國在即,我爹臨時打算讓我領著八千精騎北上趁火打劫。你要是再晚來兩天,咱們就要擦肩而過。”
徐鳳年自嘲道:“又要不太平瞭。我就不懂為什麼曹長卿要復國。”
趙鑄舉目遠望,淡然道:“不奇怪啊,就像世人也都不懂咱們趙傢如此刁難你們徐傢,為什麼徐叔叔還是不願叛出離陽,直接投奔瞭北莽。”
徐鳳年笑道:“且不說投降北莽,三十萬鐵騎能帶去幾成人馬?做人還是要有些底線的。”
趙鑄轉身斜靠欄桿,問道:“小年,你知道我最佩服徐叔叔哪一點嗎?”
徐鳳年把才喝瞭小半的酒壺遞給趙鑄,趙鑄仰頭灌瞭一大口,又丟給林紅猿。
徐鳳年說道:“是他沒有劃江而治?”
趙鑄重重嗯瞭一聲,感慨道:“我獨自掌兵以後,經常跟納蘭先生推演戰局,每次我都作為徐叔叔一方,采取劃江稱帝,無一例外皆是一敗塗地收場。起先以為是我的計算不夠縝密,可即便是去年,還是輸。我才承認徐叔叔的鐵騎不論如何戰力甲天下,可輸就輸在那到底還隻是一支孤軍,孤士子,孤民心,孤正統。一旦稱帝,還會孤軍心。不稱帝,寒瞭不少將士心,一旦稱帝,一開始還不顯眼,隻要沒瞭勢如破竹的士氣,很快就會頹勢畢露,墻倒眾人推,根本不用奢望去東山再起。納蘭先生曾經說過,一介草民想要坐上龍椅,隻有等寒族真正習慣瞭掌權,因此少說也得再有三四百年的火候。徐叔叔生不逢時啊,否則現在我就是跟太子殿下聊天說話瞭。”
徐鳳年陷入沉思。
趙鑄冷不丁笑問道:“小年,你怎麼成瞭沒火氣的泥菩薩瞭?北涼那地兒太冷的緣故?”
徐鳳年平靜道:“當年徐驍拉起一支人馬出遼東,沒銀子肯定不行,就去跟很多人借瞭銀子。很多人覺得這錢借不得,肯定要打水漂,幹脆閉門謝客,就隻有馮傢跟其餘兩傢當時臉皮比較薄,拗不過徐驍的死纏爛打,加在一起施舍瞭六十幾兩銀子。雖然徐驍成名以後,偷偷還瞭他們幾次不小的人情,可仍然總是跟我念叨當初那幾十兩銀子的情分,說是比以後到手的什麼黃金萬兩都還來得重。如果不是那點可憐的碎銀,他當時差點就沒有決心離開遼東。”
趙鑄點瞭點頭,感嘆道:“懂瞭。”
江南多丘陵,十裡不同音,百裡不同俗。
餘傢村不到百戶,一棟棟簡陋黃泥房子都建在山腰上,背後是山,面對還是山,河流在山腳潺潺流過,餘傢村又被夾在兩個村莊之間。餘傢村一直不出人才,舉人秀才老爺都沒出過一個,更別提威風八面的官老爺瞭,一直被其餘兩個村子欺負得厲害,每逢夏季稻田搶水,少不瞭受氣,隻敢三更半夜去偷偷刨開鄰村村人用作截水的小壩頭,灌入自傢田地。這邊有舞竹馬的鄉俗,餘傢村寒酸到騎竹馬討錢的都不樂意進入村子,每次村子裡孩子都隻能眼巴巴跟在後頭,冒著被欺負的風險去鄰村看熱鬧。
餘傢村少有不姓餘的,因為漢子娶媳婦,隻能在自己村子裡尋覓,美其名曰“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像隔壁兩個村子,每年都有外地人媳婦風風光光嫁入。
天生癡呆的三伢子的爹娘就都姓餘,一對親傢分別在村頭村尾,不過端碗飯邊吃邊走,都吃不瞭半碗也就串到瞭門。三伢子長得秀氣,用土話說就是投胎的時候喝多瞭迷魂湯,這輩子沒能開竅。他爹娘帶孩子去找幾十裡外遠近聞名的神婆招魂,也沒能把魂從閻王爺那裡求回來。
不過哪個村子沒一兩個惹人笑話的傻子?孩子他爹娘也早都認命瞭,好歹是個帶把的,以後多花些錢,隨便找個女子娶回傢,再不濟也能繼承香火。不過餘傢村這段時日都在嘖嘖驚奇,三伢子不知怎麼的就開竅瞭,以前見人就隻知道笑,流哈喇子不停,如今竟然幹幹凈凈,還知道輩分不差跟村裡長輩問好。
隔壁相對富裕殷實的宋村才有一間茅舍村塾,不屬族塾宗學,所以對外姓子弟都願收下。本名餘福的三伢子就跑去蹲在窗外聽先生授課,每天回村子就在地上鬼畫符,後來村人才知道那確實是書上的字。那位不知有沒有功名在身的塾師二十年前在村子裡落腳,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所授課業也不過是“三、百、千”這啟蒙三板斧,並不稀奇,從未有驚人之語,應該隻是個粗通文墨的腐儒,何況外鄉口音濃重,讓入學稚童很不習慣。花甲之年的塾師不知怎麼對三伢子上瞭心,不光是故意在窗外放瞭一張小板凳,在閑暇時還有意無意傳授這孩子叉手作揖、行路視聽等諸多儒生入門禮儀,既然沒有去跟餘福爹娘索取贄見禮金,也就更沒有讓孩子行叩拜入學禮。
宋村村頭有一株大腹空空仍是翠意森森的老槐,老槐傍石臨水不知幾百年。反正宋傢譜牒上溯四百年,宋氏這一脈老祖宗仍是不如老槐年長。
一名背負桃木劍和棉佈行囊的年輕道士走在彎曲泥路上,站在老槐樹下一眼望去,豁然開朗,三座村莊連綿而去。冬日小溪水勢頹然,許多處水落石出,有鄉野罕見俊雅氣質的道人沿著眾人常年踩踏出來的小徑蹲在溪邊,掬起一捧沁涼溪水,輕輕洗瞭把臉。耳中有雞鳴犬吠,他滿臉笑意,站起身,岸上蹲著幾個年齡不同的村童,膽子大一些的,問他是不是可以捉妖驅鬼的神仙,袍子素凈的道士笑意溫醇,搖瞭搖頭,失落的孩子們頓時鳥獸散。道士步入村莊,屋前有許多老人拎著內嵌鐵皮裝有炭火的取暖竹籠,懶洋洋坐在樹墩子上曬著太陽,遇上不易見到的道士,眼中都有些質樸的好奇和敬意,又不知如何寒暄才算禮數,生怕惹來道士心生不快,就都隻是笑臉相向。
眼神清澈的年輕道人本就生得面善,也沒有如何刻意還禮,在村子裡走走停停,一直循著瑯瑯讀書聲走到村塾前,看到那個坐在窗下小板凳上搖頭晃腦的餘福,背影瘦小,渾然忘我。年輕道人駐足不前,收斂視線,悄悄振衣拂塵,這才走上前去,站在餘福身邊,一起聽那讀書聲。塾中老學究定下讀書段落後,並沒有正襟危坐,而是站在餘福另一側窗口,一手負後一手拿書,時不時點點頭。孩子們背誦完書,年邁塾師正要開口,不經意間看到窗外的道士,一臉訝異,快步走出簡陋茅屋,年輕道士作揖道:“小道李玉斧,曾在武當山修行。”
受瞭一揖的塾師受寵若驚道:“原來是武當山上修道的真人,在下許亮,愧為人師,有誤人子弟之嫌。授業解惑若有不當之處,還望真人不吝指教。”
年輕道士搖瞭搖頭,微笑道:“許先生言重瞭。小道這次遊歷四方,回山之前鬥膽尋覓一樁機緣,以後可能還會有不少叨擾。”
在稚童面前一直刻板嚴厲的許亮哈哈笑道:“真人客氣瞭,客氣瞭啊。”
當今朝廷崇道尊黃老幾乎就沒有一個止境,隻要不是那些披件道袍成心坑騙愚夫愚婦錢財的野遊道士,朝野上下都對記錄在冊名副其實的道人十分尊敬。
天下道觀林立,又以龍虎山和武當山兩座仙山執牛耳,在鄉野村夫眼裡,隻要是這兩個洞天福地走出來的道士,不論年齡,就當得“真人”二字。如果不是這個自稱李玉斧的道士太過年輕,肚裡確有一些墨水的許亮都要畢恭畢敬尊稱一聲仙人瞭。至於什麼祖庭之爭,以及仙人飛升,這些村子哪裡顧得上,就算聽說也隻能咋舌。
眉清目秀的餘福從板凳上站起後,也沒有離去,就在一旁安靜聆聽。許亮看瞭一眼這個他以為有靈氣的孩子,半真半假笑道:“真人既然是尋機緣來瞭,趕巧兒瞧一瞧這孩子,姓餘名福,姓與名都普通,可疊在一起,就不俗氣瞭。餘福餘福,餘生積福,多好的名兒。許某年輕時也學過一些皮毛的面相,隻覺得雖然談不上如何富貴,可就是打心眼裡覺著喜氣。李真人,要不你開一開天眼?”
李玉斧蹲下身,凝視那個不怯生對自己對視的餘福,輕聲道:“小道也不敢妄言。”
沒能聽到溢美之詞的老人有些遺憾,不過歷經風雨,也知道很多福緣強求不得,否則他也不會甘於寂寥,在這個村子當窮酸塾師。
然後餘傢村莫名其妙就住下瞭一個姓李的道士,他也沒有跟村民借宿,山上多青竹,他花瞭半旬時光搭建起瞭一棟竹屋,得閑時就編織竹筐竹籃,分發給村裡百姓。若是有村人送來自釀米酒或是飯食,他便還上一大筐冬筍。還不厭其煩地幫許多孩子劈竹做笛,教他們吹笛。村民有一些紅白喜事,都願意找他幫忙搭把手,如果有人惹上瞭小災小病,這個年輕道士也都會主動去深山采藥,甚至像個郎中,幫人望聞問切,默默疏導經脈。
久而久之,不光是附近幾個村子,方圓百裡,都知道瞭餘傢村祖墳冒青煙,竟然能讓一位年輕的神仙留在後山結茅修道。許亮得閑時就去竹樓跟李真人討教修道之法,餘福也常去。
爆竹聲中辭舊歲,去把新桃換舊符。一直在村子裡抬不起頭的餘福爹娘覺得極有面子,因為李真人竹門所懸那副春聯,是他們傢小子寫的,自打李真人來瞭以後,又跟餘福親近,餘福爹娘在村子裡說話嗓音都大瞭幾分。村子幾個生得還算俊俏的少女,每次在村裡青石板小路上偶遇年輕道人,都會眉眼彎彎,垂首含羞慢慢走,擦肩而過,又會悄悄回首。一些個已為人婦的女子,就斷然不會如此含蓄,跟俊雅年輕人一起在溪畔青石搗衣時,言語無忌,每當看到那身穿道袍的年輕道士面紅耳赤,婦人們都會相視大笑,暗道一句真是臉皮薄的俊哥兒,以後若是他還瞭俗,誰傢女子能嫁給他,那可就是天大福氣嘍。
一轉眼就是冬雪消融,驀然春暖花開,楊柳吐嫩黃,青鯉來時溪聲碎碎念。
每日清晨時分,旭日東升,爬上山頭,早起農作的村民都可以看到賞心悅目的一幕:在李真人帶領下,一幫孩子有模有樣在竹樓前一起打拳,說是練拳,其實也就是在那兒畫圓,不過遠遠看著真是好看。
日復一日,春去夏來,李真人除瞭相貌太過雅意,其餘方面都已經跟村夫無異,采藥賣藥所得都給瞭村裡幾位年邁孤寡,隻要村子裡有忙碌不及的農活,讓孩子小跑幾步去知會一聲,他肯定會出現。先前谷雨之後有插秧,幾乎每日都能在不同田間看到他彎腰的身形,竟是無師自通,插秧嫻熟。約莫是受到他的感染,往年經常要為搶水一事大動幹戈的三個村子,如今也和顏悅色許多,多瞭幾分將心比心,少人許多仗勢欺人。塾師許亮醺醉後總跟村人長輩嘮叨別因為那些農活,耽擱瞭真人的修行,起先村人都有些忐忑,後來見李真人還是那個有求必應的李真人,也就心安。期間有人說親眼看到有虎下山,李真人往那裡一站,那頭山中之王就乖乖掉頭奔回深山老林瞭,見識淺陋的村人越發覺得是假若世上真有神仙,也不過如此瞭。
夏秋之際的黃昏,山上暑氣轉淡,餘福和塾師許亮都在竹樓前坐著乘涼,李玉斧坐在小凳上十指如飛編織一隻竹籃。
跟李真人已經很熟悉的孩子托著腮幫蹲在旁邊,問道:“武當山很高嗎?”
李玉斧停下編籃的動作,柔聲道:“年紀小時,要走很久,可能會覺得很高。長大以後就覺得不高瞭。”
孩子笑問道:“那武當山也會下雪嗎?”
李玉斧抬起頭望向對面高山,抿瞭抿嘴唇,然後點頭笑道:“當然。我師父的師父,曾經背著我的小師叔上山時,就下瞭好大的一場雪。我記得小師叔跟我說過,第二天他被喊起床,站在小蓮花峰上看去,整個武當群峰就像一個個大饅頭,讓人嘴饞。”
餘福又問道:“那我可以去武當看一看嗎?”
李玉斧這一次沒有說話,隻是笑瞭笑。
許亮不是那迂腐蠢人,慈祥看瞭餘福一眼,摸瞭摸他的腦袋,轉頭望向武當李玉斧,輕聲道:“既然有緣,怎麼不帶入道門,這對餘福一傢子來說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李玉斧眼神堅定道:“我輩修道證長生,不悖人倫,不違情理。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老人感慨道:“既然真人都說瞭遊必有方,那就是說遠遊並非不可,隻要這孩子爹娘安頓好,沒有後顧之憂,就已經是盡瞭孝道。”
李玉斧溫暖笑道:“再等等,無妨的。”
許亮猶豫瞭一下,沉聲問道:“李真人,有一事許某不知當問不當問?”
李玉斧點頭道:“先生請說。”
許亮一咬牙,說道:“我趁著年關趕集,自作主張去城裡問過瞭武當山的境況,聽說當代掌教大真人姓李。”
住在此地,確是開門便可見山。李玉斧平靜道:“正是小道。”
許亮如遭雷擊,猛然站起身,嘴唇顫抖,不知所措。
李玉斧笑著放下編織一半的籃子,站起身把老塾師拉回竹椅子,然後繼續勞作。
許亮失心瘋一般喃喃自語道:“哪有你這樣的神仙啊。”
又一年換桃符,李玉斧來到餘福傢中,是送一捧春聯來瞭,餘福他爹厚著臉皮跟李真人要瞭好幾副春聯,連老丈人傢和幾個遠房親戚傢都一個沒落下。
在李真人就要轉身離去時,餘福的爹就漲紅瞭臉,局促不安,欲言又止,他媳婦幾次使勁拽他的袖口,這個漢子都沒膽量開口。
漢子也知道這麼僵著不是個事,聽說書人講過殺人不過頭點地,漢子撓瞭撓頭,從媳婦手裡接過一隻袋子,咧嘴憨憨說道:“李真人,我媳婦那個,又有瞭。而且這會兒世道太平,山裡人也不怕多生幾個娃,都養得起。我就想著能不能求真人收下餘福做徒弟。萬一這小子有瞭出息,咱們餘傢也跟著福氣。李真人,傢裡沒什麼銀錢,就積攢下這些,知道真人不圖這個,隻是要是能收下餘福,就算是欠錢,咱以後也肯定還上。”
李玉斧推回錢袋子,然後牽起餘福的手,一起朝這對夫婦深深作揖。
很少直呼孩子真名的漢子生怕李真人反悔,急匆匆喊道:“餘福,還不給師父磕頭!”
李玉斧松開餘福的手,往後退去三步,雙手疊在小腹。
餘福跪地後,重重磕瞭三個響頭。
當餘福磕瞭第一個頭後,李玉斧就已經抬起手臂,用袖子遮住眼睛,但仍然遮掩不住臉龐上的淚水。
這一年武當大雪,掌教李玉斧帶回瞭一個叫餘福的徒弟。
年輕掌教背著孩子上山時,昏昏睡去的孩子手裡攥緊瞭一串舍不得吃的鮮紅糖葫蘆。
登頂武當後,背著徒弟的年輕道人遠望,哽咽道:“小師叔,回山瞭。”
彩船這邊也算耳目靈光,在林紅猿顯擺龍宮身份後,立即就請去二樓一間素雅艙屋。趙鑄進屋後眼前一亮,有女子坐一片大綠蕉葉上,懷抱一架雁柱小箜篌,左手托持,右手扣弦而停,眼神水潤。女子姿色並不出奇,隻是生得纖細,風情柔弱,惹人憐惜。箜篌大抵起於西域,盛於南唐,止於離陽,因為當今朝廷某位女貴人不欲箜篌聲傳於朝野,加上名士儒生推波助瀾,詆毀箜篌靡靡之音可誤國,因此逐漸被相似的古箏壓過一頭。春秋名將之首葉白夔的妻子便曾以擅擘箜篌著稱於世。
趙鑄快步走近蕉葉女子,一屁股蹲下,對清瘦女子擺擺手,示意她撥弦發音,閉上眼睛傾聽,在女子指下後,纏綿悱惻,趙鑄聽得入神。徐鳳年對這傢夥刮目相看。林紅猿揮退婢女,親自斟茶時,小聲解釋道:“咱們殿下精通音律,琴箏笛鼓箜篌,都是行傢老手。”
屋外傳來一陣不合時宜的叩門聲響,林紅猿起身開門,快雪山莊的二等管事忍住激動,盡量以平聲靜氣的語調說道:“稟告龍宮仙子,才得到消息,徽山山主軒轅青鋒在主擂上掛起生死狀,誰能在她手下撐下十招,徽山珍藏秘笈便可以隨意挑選三本,如果誰能勝過她,徽山便奉誰為主。徽山山主還揚言如果今日無人應戰,或是無人將她打落擂臺,那麼武林盟主就落入軒轅世傢囊中。但是今天隻要有人上擂,她出手就不再有絲毫留情。這會兒已是群情激奮,就等咱們莊主開擂。”
林紅猿點瞭點頭。
那位管事低眉轉身匆匆離去,心想那紫衣女子真是山莊的貴人,妄想以一己之力敵江湖,不論最終輸贏,都是天大的噱頭,反正對快雪山莊來說有利無弊。
二十餘艘大船漸次拋錨停下,圍住一座湖上四方大擂,彩旗獵獵,一艘艘龐然大物之間又雜有上百艘略顯寒磣的烏篷小船,三教九流,氣象雄渾。
武林藏龍臥虎,江湖波瀾壯闊。
徐鳳年跟趙鑄、林紅猿都走到二樓船頭,比起一樓的擁擠,二樓就要空蕩許多,幾個講究架子的江湖豪客還興師動眾搬來瞭椅子,對徐鳳年三人都有打量,不過大概是三人中除瞭青綠捧笏的林紅猿還算有點風范,其餘兩位都不像是什麼有斤兩的貨色,也都沒有上心。趙鑄摸瞭摸有些凍紅的鼻梁,低聲道:“本來還想著那抱箜篌的小美人如果是個殺手就好瞭,我這趟走江湖,除瞭給林小宮主做沒半顆銅板工錢的苦力,就沒見到什麼大場面,再看看你那幾次驚心動魄的遊歷,人比人氣死人啊。”
擂臺上一襲紫衣盛氣凌人站在中央,還真有那麼點風華絕代的意思,今後註定不知有多少江湖俊彥要對這一幕難以釋懷瞭。
徐鳳年收回視線,譏笑道:“你在南疆築起那麼多京觀,都是糊弄人的不成?”
趙鑄憨憨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我今年可就沒怎麼鬧騰瞭。納蘭先生說得好,與人為善,要與人為善哪。”
徐鳳年一笑置之。
趙鑄猛然一個熊抱,抱住徐鳳年,使勁拍瞭拍徐鳳年後背,“兄弟,哥這就先回瞭,見過你,也就夠瞭。再不趕回去,納蘭先生又得跟我念叨大道理,他要是鐵瞭心不放過你,能不喝一口茶水說上幾個時辰。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裹腳佈說教。”
徐鳳年愣瞭一下,問道:“不看徽山山主怎麼大殺四方瞭?”
趙鑄松手後搖頭道:“殺出個武林盟主又如何,殺出個天下第一又如何,沒意思。”
徐鳳年送趙鑄、林紅猿來到一樓船尾,彩船一直系住那條烏篷小船,趙鑄離去前從錢囊掏出一枚銅錢,塞到徐鳳年手裡,笑臉燦爛道:“我趙鑄也算是個半吊子的天潢貴胄,這輩子也就隻跟你小子相識相交於貧賤,不管你念不念舊情,總之趙鑄不會忘,不論以後這個天下是好是壞,隻要你願意來兄弟身邊,有我趙鑄一口飯吃,就不會餓瞭你徐鳳年。除瞭媳婦兒子不能送你,什麼都沒問題。”
徐鳳年握住那顆銅錢,沒有說話。
林紅猿輕聲對徐鳳年歉意說道:“世子殿下,那一式拓碑指玄恐怕要稍晚時候想辦法送往北涼,還望見諒。”
徐鳳年微笑著點瞭點頭,對於這個擅長算計的女子,談不上有太多反感,加上趙鑄的緣故,不介意給她一個臺階下。
王朝幾大藩王中,膠東王趙睢坐鎮兩遼,但距離太安城實在太近,稱不上天高皇帝遠,其實也就徐驍跟燕剌王趙炳是名副其實的封疆裂土,如果趙鑄不是趙炳的嫡長子,這番暗藏玄機的肺腑之言,反而有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嫌疑。趙鑄遠比徐鳳年要更早羽翼已豐,隻要他在這場西楚復國的跌宕中立下軍功,離陽王朝浮現第三個世襲罔替也就名正言順。
徐鳳年等趙鑄跳到小船上,抓起那竿撐蒿竹,笑道:“小乞兒,萬一再度禮樂崩壞,來北涼,保管你做不成老乞兒。”
趙鑄一臉苦相道:“是該說借你吉言好,還是罵你烏鴉嘴好?”
徐鳳年哈哈大笑,揮揮手:“滾回你的南疆。”
趙鑄橫臂握拳拍瞭拍胸口,悠悠然撐船而去。
小船駛出一段湖面後,林紅猿小心翼翼問道:“殿下,還是奴婢來撐船吧?”
趙鑄把撐蒿竹竿拋給林紅猿,雙手環胸,傲然站立。
林紅猿敢跟一錘子買賣的徐鳳年耍心眼,可沒膽魄去跟戰功顯赫的世子趙鑄拿捏架子,南疆地利人和已經齊備,其實很多人都心知肚明,隻是不敢深思,更不敢放在嘴上。
納蘭先生隻是在等那“天時”兩字。
趙鑄輕聲道:“我要是當上皇帝,不信鬼神信人心。”
林紅猿幾乎握不住撐蒿竿子。
趙鑄笑道:“怕什麼?”
林紅猿臉色蒼白道:“奴婢什麼都沒有聽見。”
趙鑄自言自語道:“我要是讓徐鳳年用北涼三十萬雄甲天下的鐵騎,跟我換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以及世代簪纓,他會不會換?”
林紅猿噤若寒蟬,死都不肯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