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卷 第二章 徐人屠慨談生平,宋恪禮履新都尉

彩船外廊,以往哪裡熱鬧就削尖瞭腦袋往哪裡去的黃筌,就算那襲紫衣已經在擂臺上露面,依然失魂落魄蹲在外廊墻腳根。先前給馮茂林的愛子當馬騎,膝蓋上的灰塵尤多,當時船上一些個江湖人士的白眼,黃筌也渾然不在意,隻要搭上瞭馮茂林這條大船,雖說遠水不解近渴,可畢竟意味著趁勢搭上瞭在兩淮江湖很有聲望的那對夫婦。他們那個垂髫女兒,黃筌做馬的時候,也喊瞭很多聲諂媚的姑奶奶,小妮子沒什麼好臉色,始終對他愛答不理,可黃筌不覺得有什麼丟人現眼,既然是混江湖,怎麼混不是混,隻要混出瞭頭,誰在意你落魄時的像條狗?再說瞭,狗不一樣會狗刨?但讓黃筌心死如灰的是,在他眼中高不可攀的馮茂林三對夫婦,就那麼給姓徐的朋友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黃筌一直把那個偶然結識的傢夥當作人傻錢多的冤大頭,能夠認識徐瞻和周親滸,已經很讓黃筌大吃一驚,恨不得去大吃幾斤牛肉大喝幾斤好酒壓壓驚,可空有酒囊,卻沒有買酒的錢啊。當馮茂林一夥人灰溜溜打落牙齒和血吞後,黃筌就知道什麼都竹籃打水一場空瞭。姓徐的那邊,已經不可能像從前那樣任由他騙吃騙喝,馮茂林那邊,說不定還會遷怒他這個方便欺負的小卒子。

有人混江湖,混著混著就出人頭地,更多人一輩子都在被江湖混。黃筌不怕吃苦,不怕吃虧,就怕看不到一點點有望混出人模狗樣的機會。

大俠,有多大的本事,才配得上那個俠字?神仙,有怎樣的神通,才稱得上神仙?

一直在蠅營狗茍的黃筌有些時候也會想,是不是自己一直就沒進入過江湖?

呆若木雞的黃筌靠著木質墻壁,總算還魂回神瞭一些,揉瞭揉臉頰,猛然發現光線有些昏暗,抬頭側望,嚇瞭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戴著那頂滑稽紅狐皮帽的姓徐的,雙腳打結,雙手插袖斜斜靠著墻壁。

徐鳳年平靜問道:“黃筌,還記得咱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黃筌以為這哥們兒要跟自己秋後算賬,要痛打落水狗瞭,苦笑道:“當時是小的有眼無珠,跟公子要酒喝。”

徐鳳年搖瞭搖頭,“當時在酒樓,有個乞兒不知死活溜進樓行乞,想討到些吃食就趕緊跑,然後被眼尖的店夥計揪住,有個食客見乞兒滿手凍瘡裂血,還倒瞭半碗酒在乞兒手上,一樓喝酒的人,也就你猶豫瞭很久,實在看不下去才幫著站出來說瞭句公道話,那乞兒這才沒被繼續當成茶餘飯後的樂子玩耍。那會兒,我想起瞭一個已經離開江湖的朋友。這才請你喝酒,當然你也沒含糊,心安理得吃吃喝喝瞭我一路。”

黃筌嘿嘿一笑。

徐鳳年看到一艘威武樓船突兀靠近,看到站在船頭的老人,略微失神,壓瞭壓狐皮帽子,轉頭對黃筌說道:“等徽山的軒轅青鋒贏瞭擂臺,當上武林盟主,你敢不敢湊到她跟前說一句話?”

黃筌目瞪口呆,尷尬笑道:“那也得看是什麼話瞭。”

徐鳳年走向欄桿,“你就說一個叫徐鳳年的人讓你去徽山混口飯吃。”

黃筌眼睜睜看著那個沒有自稱徐奇的傢夥躍過欄桿,飄向另外一艘尤為氣勢雄壯的巨大戰艦。

徐鳳年?

誰啊?

黃筌一頭霧水,不過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去撞一撞運氣。大不瞭就被徽山山主一巴掌拍飛而已,多半死不瞭人。

許多年後,一位即便有徽山做靠山,但仍是沒能混出大出息的老人,臨終前都還在跟孫子念叨,爺爺當年是跟那人一起混過江湖的!

黃龍戰艦上不見鐵甲森森,船頭除瞭個略顯傴僂的老人,身邊也就隻有天生一雙臥蠶眉的雄偉男子,他迷眼時總給人老虎打盹的感覺,身後稍遠處站著一個持矛的中年人。

徐鳳年輕輕飄落後,跟老人對視一眼,然後就朝袁左宗打瞭聲招呼,沒有忘記跟遠處叫劉偃兵的扈從點頭致敬。此人作為王繡師弟,一直生活在槍仙的陰影下,聲名不得彰顯,從未有過驚世駭俗的壯舉,因此劉偃兵的修為如何,高深莫測。

輕車簡從出北涼的徐驍帶著徐鳳年走到欄桿旁邊,笑道:“記得上次在這春神湖上,還是跟襄樊城的王明陽死鬥,這趟趁機會來看幾眼,湖還是那個湖,就是比起當年死屍浮湖餓殍遍野的場景,熱鬧瞭太多,有生氣。這一路走來親眼所見,才知道趙衡趙珣這對父子,治理轄境大小政事確實不含糊,在城裡隨便喝個茶酒,都能聽到老百姓對靖安王的贊譽聲。我一直覺得在朝為官,如果被言官抨擊彈劾,未必真是貪官污吏,可如果境內百姓說好,多半是真的好。”

提及那個曾經被他踹入春神湖的年輕藩王,徐鳳年譏笑道:“也就虧得他身邊有個一流謀士,否則趙珣早就給青黨吃得骨頭不剩。靠抱團成事的青黨被張巨鹿幾下就折騰得分崩離析,已經完全無法跟張黨顧黨爭勢,可對付一個聲威不足以彈壓青州的趙珣,那還不是手到擒來。離陽姓趙,可是襄樊城和青州姓不姓趙,誰在乎?是有人幫他梳理脈絡打點關系,對那幾隻老狐貍曉以利害,拋下包括娶妃在內幾個魚餌,又故意不動聲色,幫一位青黨大佬的兒子在太安城要到一個實權京官,事後才假借別人之口道出真相,趙珣沒有這些實打實的誘餌和恩惠,隻會淪為跟淮南王一個德行。”

徐驍雙手抓住欄桿,笑道:“是那個在永子巷跟你賭棋的目盲陸詡吧?二疏十四策出自他的手筆,我也看過,竟然連我這莽夫都看得懂,不簡單。趙衡這個娘們兒一輩子都在大事上犯錯不斷,唯獨這手托孤托得漂亮,用義山的話說就是沒有煙火氣,水到渠成。所以說這人啊,就不能太順風順水,太順遂瞭,指不定小陰溝裡就翻瞭船。”

徐鳳年問道:“怎麼想到離開北涼瞭?袁二哥和祿球兒這些新人換老將,北涼瞧在誰眼裡都是動蕩不安的光景,加上借著北涼鐵騎上次踏破邊境的東風,北莽那邊董卓和洪敬巖都沒瞭以往的束縛,你就不怕北莽還以顏色,打咱們一個措手不及?萬一北涼內有人……”

徐鳳年說到這裡就停下,徐驍擺手笑道:“裡外策應?爹巴不得那些爛瘡惡膿自個兒漏出來,總是藏著掖著才叫人惡心。

有些人,畢竟半輩子生死情分擺在那裡,爹也隻能睜隻眼閉隻眼,早年答應他們這輩子隻要沒死在沙場上,怎麼都要把女人銀子官帽一起拿到手軟才行。爹這輩子虧欠瞭死人很多,可活著的,自認還真就沒有幾個虧欠的。

像那鐘洪武,爹跟他第一次見面,還隻是個伍長,那會兒爹開玩笑問他以後想當多大的官,鐘洪武說能當個校尉就知足,麾下有七八百號精壯兄弟,能夠見誰不順眼就砍誰,他這輩子也就值瞭。還有燕文鸞,年輕時候多有意思的一個小夥子,總跟我念叨說他以後要當個馬販子,這樣一來就算死,也可以死在馬背上,如果當個衣食無憂的太平官,他說一大把年紀後就不樂意騎馬瞭,隻怕就要死在娘們兒的肚皮上。

有些時候,爹看著那些高官厚祿漸漸發福的老傢夥,突然就覺得一個個都不認識瞭。當年還有兄弟敢當面罵爹不爭氣,說要是老子當大將軍隻會比你徐驍當得更好,還有老兄弟願意半夜發瘋,拎著一壇子酒就跑來爹的軍帳說要劃拳拼酒,也還有老兄弟嬉皮笑臉跟爹威脅說要是不定下娃娃親,就沒得做兄弟。

那會兒,李義山和趙長陵都還在,鐘洪武、燕文鸞一大批人都還沒老,陳芝豹、袁左宗這些孩子,就更不用說瞭。

那時候爹最喜歡打仗,從來不怕死人,爹自己都不怕,你們誰敢怕?沒有膽子就趁早滾回去摟著婆娘熱炕頭去。所以隻要有仗打整個人就瘋魔,沒有仗打,也要死皮賴臉去跟那些大官求仗打。你要銀子?老子可不好這個,有多少就給你多少,都送你們。嫌少?那就先賒著,等老子打贏瞭仗,你們讓人整箱整箱用馬車拉走就是!要軍功?也行,隻要給老子一點殘羹冷炙,別太虧待瞭去拼命的兄弟,你們的子孫隻要來過個場,打仗的時候離戰場十萬八千裡都沒事,事後一樣大把軍功都白送他們。這麼一來,誰不樂意跟爹做買賣?一本萬利,傻子才不做。

然後朝廷就開始都知道有那麼一個姓徐的年輕蠻子,遼東貧賤出身,僥幸冒頭以後,不貪財,也不貪功,就是想死在戰場上。於是到最後,跟爹關系好的朝廷大員,很樂意給人馬給兵器,想著靠爹的軍功讓他們在廟堂上大聲說話。跟爹關系不好的仇傢,更願意,你徐驍活膩歪瞭是吧,那就滾去啃最硬的骨頭,打最難打下來的死仗。

然後,爹就這麼打仗打著打著一路南下,朝廷那些高高在上的砥柱棟梁,一直瞧不起爹的豪閥世族,總算樂意掀起眼簾子那麼一瞧,才有些怕瞭,不知不覺徐蠻子咋就兵馬雄壯瞭?”

徐驍咧嘴一笑,伸出一隻手掌,“五萬鐵騎。爹用五萬鐵騎就滅瞭北漢。北漢的年輕皇帝當年跟你爹叫囂,說姓徐的配不上你娘親吳素,還說你娘是瞎瞭眼,根本不配練劍。爹也不跟他吵,最後帶著六百精銳鐵騎,直接從皇城大門突入,沖入瞭那座金鑾殿。那傢夥癱軟在龍椅上,嚇尿瞭褲子。”

徐鳳年眼神溫暖笑瞭笑,這樁事跡其實早就爛熟於心,聽得起繭子瞭,但跟以往直接表露在臉上的不耐煩不一樣,如今隻要徐驍願意說,他就願意聽。

徐驍突然尷尬一笑,顯然是口渴瞭,朝刻意站遠的袁左宗招招手,“去拿兩壺白酒來,不用溫熱,越燒刀子越好。”

袁左宗很快拎來兩壺酒,徐驍和徐鳳年一人一壺。

徐驍這麼一個停頓後,就不再說他的那些往事,輕聲道:“韓生宣死瞭,柳蒿師也死瞭,差不多就隻剩下半截舌元本溪和趙黃巢瞭。爹做不到的事情,兒子做到瞭,爹更高興。爹這次離開北涼,除瞭給燕文鸞等人最後一個機會,其實主要還是想走一走你當年走過的路,中途去瞭晉傢的府邸,也沒想著如何為難他們,不過聽說晉蘭亭晉右祭酒的老爺子,知道爹過門而不入之後,當天就給活生生嚇死瞭。”

徐鳳年無奈道:“也不讓人傢過個好年。”

徐驍一笑置之,望向西北,緩緩說道:“爹這兩年都在想一件事情,如果北莽真鐵瞭心要不顧大局執意南下,那麼最後,爹交到你手上的傢底有多少。

爹這輩子打瞭那麼多場仗,輸贏都有,輸少贏多,可輸的時候那是真的慘,一敗塗地,有兩次更是幾乎算全軍覆沒,慘到沒人覺得爹還能東山再起。打敗仗後,看到那些一張張被硝煙熏黑的年輕臉龐,看到爹的時候還能笑得出來,一點都不覺得跟錯瞭人,爹就憋屈得慌,當時就發誓,就算老子僥幸當瞭大官,有瞭兒子,也一定要讓這小子將來親自去戰場上走一遭!隻能這樣,爹才覺得對得起那些士卒,心裡才好受一點。但真等自己有瞭兒子,像當年趙傢要招你去京城做駙馬,其實爹不是沒有想過答應下來,那時候爹就想著,要愧疚就愧疚爹一個人,爹以後到瞭地底下,再跟老兄弟們賠罪就是瞭,心底還是很自私想著自己兒子別遭這個罪。然後爹就拎著酒去聽潮閣找義山喝酒。知道嗎,義山直接就把酒丟到瞭屋外,是後來他聽說你小子跑去闖蕩江湖瞭,我再去找他喝悶酒,義山才有瞭笑臉,喝到爹都根本勸不住。

所以這些年,許多老將在北涼紮根以後,很多老子英雄兒子孬,兒子闖出瞭很多禍事,讓他們來擦屁股。一些人還留瞭點臉面的,就直接來清涼山到我跟前求情;一些就以為我看不見,鬼鬼祟祟做些更錯的事情,殺人滅口斬草除根,手段比起春秋戰事一點不差;有一些更直截瞭當,認為老子拼死拼活跟徐驍闖下今天的軍功傢業,自傢孩子殺幾個人欺負幾個娘們兒算個卵的大事,殺人放火倒成瞭天經地義的事情。也不想想,當年為什麼會樂意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跟姓徐的去拼命,為什麼殺起當官的那麼毫不猶豫?”

徐驍狠狠灌瞭一口酒,笑問道:“爹本來想讓義山做些事情,可義山說你死活不讓,你是怎麼想的?”

徐鳳年平靜道:“你這輩子惡名昭彰,罵名還嫌不夠多?也就在北涼舊將舊卒那裡還留下點好名聲,你不怕別人罵你不念舊情過河拆橋,我怕。那些新帝登基前,先帝趕緊幫忙先拔除掉功勛老人的帝王心術,你就別用在北涼身上瞭。換我來做,你多少能心安理得一點,我就更沒什麼負擔。鐘洪武不過是殺雞儆猴,以後在北涼,人情是人情,規矩是規矩,誰拿人情跟我壞規矩,我就讓他卷鋪蓋滾蛋。這次回北涼,等我先去西邊荒漠,籠絡那十數萬上馬可戰的罪民,然後我就要走遍北涼轄境,我就不信離陽江湖走過,北莽也走過,還走不下來一個自傢的北涼。”

徐驍欣慰點頭,隻是喝酒。

徐驍咽下最後一口烈酒,晃瞭晃空壺,輕聲說道:“到瞭北涼,先別急著去收攏那些義山扶植起來的罪民勢力,先陪爹看一看北涼鐵騎,行不行?”

徐鳳年咬瞭咬嘴唇,笑道:“哪有當爹的總是問兒子行不行?”

徐驍丟瞭酒壺到湖中,也笑道:“哪有當爹的三番四次讓兒子出去涉險?”

徐驍雙手插袖,抬頭看瞭眼天色,瞇眼道:“上次可能是忙著一路殺人,沒覺得,這回才知道南邊陰冷到骨子裡,爹老嘍。”

徐鳳年默默摘下紅狐皮帽,壓在徐驍頭上,輕輕往下拉嚴實,遮住老人的耳朵。

老人動瞭動嘴唇,猛然轉過身。

似乎是不想讓兒子看到他的老淚縱橫,他的英雄遲暮。

那個憑借才學榮登胭脂評副評榜眼的女子,年紀輕輕的王大傢,在副評上僅次於徐渭熊,可她在寫出《東廂頭場雪》後就杳無音訊,泥牛沉海一般,再沒有當年讓天下所有才子佳人小說都要避讓一頭的氣勢,需知連太安城宮裡的娘娘都曾拜讀頭場雪,襄樊城“殉情而亡”的靖安王妃也是如此,更別提有多少大傢閨秀為之癡迷。 離陽腐儒則要心中巨石落地,這女子約莫是終於不拿文字禍害世道瞭。

隻有春神湖姥山上的王傢人,才知道這兩年自傢小姐根本心思就不在姥山,不管風吹雨打,不管霜雪深重,都要去湖邊茶樓坐上一會兒,望東望北,也沒個定數。

以往小姐每逢心有不快事,隻要馬球、蹴鞠、秋千一會兒就煙消雲散,蕩起秋千能有兩層樓那麼高,連膽大男子見瞭也要咋舌。可如今不一樣瞭,含含蓄蓄,坐在秋千上總是發呆,偶爾驚覺秋千沒動靜瞭,才會輕輕踮起腳尖。

幾位與她尊卑有分私下卻情同姐妹的貼身丫鬟,知道緣由,也都惱恨起當年那個把小姐魂勾走的俊逸男子,她們也都勸說小姐多寫些詩篇,便是胡亂寫上幾被貶為“小道”“詩餘”的詞也好啊,天底下不知多少人在翹以盼,可小姐就是不理會。尤其是到瞭如今冬天,念叨什麼“冬眠不覺曉,一覺睡到老”,除瞭雷打不動的去臨湖遠望,然後回到書房,才看瞭幾頁書,就呀呀幾聲說犯困啦,丫鬟才研墨遞去一桿羊毫,就又找百般借口偷懶。這還是那個膽敢自詡“提筆前,雲蒸霞蔚我去見聖賢仙佛,提筆後,風清月白天地鬼神來拜我”的王東廂嗎?好在掙錢早已掙得金玉滿堂的老爺從不計較這些,哪怕有門當戶對的高門士族登山提親,也都一一婉拒。

姥山暮色昏黃中,有人下山有人上山。

下山登船的是新近撤出兩淮幕後鹽鐵買賣的青州富商王林泉,此時熱淚盈眶,激動萬分。離船上山的是位頭發灰白的公子哥,不知不覺來到瞭王初冬的閨樓,當一名丫鬟見到那個眼神清澈的男子後,不知怎的惱意就煙消雲散瞭。不過好像當年他不是這般的,那時候的他,白袍玉帶,風流倜儻,那雙丹鳳眸子給人感覺蘊著水意,誰傢待字閨中的女子看見瞭都要心顫幾下。如今再見到,這個丫鬟直覺好像他變瞭許多,至於變瞭什麼,就不得而知瞭,隻是旖旎清減,多瞭幾分打心眼裡的親近。

男子朝她豎起手指在嘴邊,示意不要出聲,顯然他身邊領路的管事已經告知小姐還在憊懶“冬眠”。管事到瞭院門口就恭敬反身,言語不多,可丫鬟卻清晰看到先前管事在偷偷打量那位公子時,眼睛裡的敬畏驚懼,如鼠見貓都不止,根本就是如鼠見虎。

到瞭鋪設地龍溫暖適宜的大廳,樓內也就三名丫鬟,其餘兩位也腳步輕盈循聲而來,見到瞭他都有些意外。他要瞭一壺沒有雜土木氣的春神湖茶,自己煮茶自己斟茶,都沒有勞駕丫鬟,即便往往成為雞肋的頭道茶水也香味幹凈,還不忘給她們各自都倒上一杯,讓幾名習相近性相親俱是一身書卷氣的妙齡女子受寵若驚。不過他烹茶的手法拙劣稚嫩,隻是即便纖毫不差落在三人眼中,她們也不敢指指點點。

喝過瞭茶,年輕客人看瞭眼天色,一名心竅活絡的丫鬟就說要去喊醒小姐,他問能否去屋子等候,三人面面相覷,然後會心一笑,齊齊點頭。

途經姥山歇腳的徐鳳年輕輕推門而入,丫鬟幫著掩門,然後躡手躡腳退去。徐鳳年坐在臨窗位置,餘暉透窗紗,跟姥山的富麗堂皇不一樣,這位女子的閨閣十分素雅簡潔,桌上除瞭文房四寶,並無太多雜物,就擱瞭一件老竹根剔雕而成的“玲瓏”,大竹球套小竹球,約莫有大小不等八九顆。徐鳳年手指按在玲瓏上,在桌面上推移幾寸,聲響不大。桌上有一疊小幅彩箋,色澤不一,杏紅鵝黃銅綠都有,最上頭彩箋上歪歪扭扭寫瞭三個字:“槐黃集”。

徐鳳年是在上次離開姥山以後才知道這位王東廂才學奪魁文壇,可寫出來的字似乎很不成氣候,今日親見,才知道真是蚯蚓爬過,不堪入目,不過《槐黃集》下邊所壓著的精美小箋,字還是難看,寫瞭許多殘句斷詩,卻都不容小覷,既有氣象雄渾的軍旅邊塞詩,也有宛如隱士的苦吟言語,反倒是閨閣幽怨之語極少。

胭脂評正評僅以女子姿色排榜,環肥燕瘦,男子各有喜好,對榜上十人多有異議,許多人就說名妓李白獅的名次低瞭,也說那個什麼姓南宮的根本就沒見過,哪裡有資格在陳漁之前。胭脂副評就要公道許多,北涼郡主徐渭熊,春神湖王初冬,已是太子妃的女學士嚴東吳,都算名之所歸,異議不大。

徐鳳年一封封彩箋翻過,翻閱完畢後次序顛倒,又翻閱一次,《槐黃集》重歸頁。疊好六十餘封彩箋,徐鳳年靠著椅背,望向窗外。

春神湖上,軒轅青鋒痛下殺手,一天內接連殺瞭六名登擂武夫,都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輩,幾乎成為江湖共敵,之後一天無人上擂,第三天又有三名盛名享譽天下的武林高手陸續登臺,又被軒轅青鋒拍爛頭顱。這樣的武林盟主,令人發指,絕對不是被江湖所心儀的武林盟主,可徽山牯牛大崗憑此一舉天下知。

說來奇怪,軒轅青鋒越是手段凌厲無情,江湖上並非一邊倒地怒罵,新老兩代江湖人士的認知截然相反,老江湖痛心疾首,新江湖躍躍欲試,私下暗流湧動,都說唯有這樣的冷血女子,如此的盟主,惡人唯有惡人磨,唯此才能有望鏟平逐鹿山。

徐鳳年不知道以後的江湖是怎樣的面孔,老一輩風流魁首若是仍然在世,會作何想。徐鳳年思緒飄遠,想到瞭上陰學宮那襲從北涼帶往南方的狐裘,若她死心決然,是絕不會留下這披狐裘的,可她既然不願做籠中雀,徐鳳年也就隻得假裝大度,順水推舟一次。以後若是有機會再相逢,也不知道她是否已是老嫗蒼蒼。

徐鳳年還想到瞭第一次行走江湖時,那是身處底層在抬頭仰望江湖,洛水畔曾有個念念難忘的身影,如今早已淡漠。

第二次則算是居高臨下俯看江湖。

徐鳳年轉過頭,看瞭眼床榻,那年陪她一同湖上乘黿,徐鳳年還沒有想過會有今天光景,果真去瞭一趟北莽,還活瞭下來,以後就要按部就班世襲罔替,主政北涼,接過徐驍的傢底,繼續畫地為牢,鎮守西北門戶。

餘暉清減,暮色漸濃。

床上傳來啪一聲,年輕嬌憨女子一巴掌狠狠拍在臉上,睡眼惺忪,滿臉惱羞成怒坐起身。原來閨樓鋪設耗炭無數的地龍,室內雖說冬日溫暖如春,卻也讓蚊蟲有瞭蟄伏越冬的本錢,擾人至極。女子嗜睡,每次都要跟冬蚊鉤心鬥角一番,丫鬟無法喊她起床,都是這些冬蚊立瞭大功。

女子裹著繡被坐起身後,張牙舞爪,對一隻叮咬她的冬蚊追殺不休,悻悻然無功而返,熬不住被子外的冷意,嘀咕瞭一句,“世間竟然還有能逃過本女俠靈犀一指的蚊子,那就暫且饒過你一命。”

然後便繼續倒床蒙頭大睡。

大概是覺得這般頹廢確實不好,躲在被子裡碎碎念瞭半天,好不容易探出一顆腦袋,望向光線最亮的書桌那邊,空落落的,什麼都已經不算小的姑娘有些怔怔失神,秋水長眸裡泛起些不可與人說的委屈。

她伸出雙指,狠狠擰瞭一下自己的臉頰,一陣吃痛,這才消去困乏睡意,心不在焉起床穿衣,期間又縮回暖洋洋的被窩數次,等她實在懶得穿靴,僅是穿好襪子就落地,也已經用去半個多時辰。

踩在並不冰涼的木板上,清醒以後,終於有瞭些大文豪王東廂的氣質,賢淑婉約,眼眸尤為靈氣,盤膝坐在椅子上,屏氣凝神,研墨提筆,隻是才落瞭一筆,就被自己的字跡打敗,覺得真是醜,頓時滿腔豪氣全無,唉聲嘆氣,百無聊賴,一手托著腮幫,準備去翻那些彩箋,驀然瞪大眼眸,那頁《槐黃集》,神不知鬼不覺多瞭一行小字,除瞭當下年月日,還加上“到此一遊”四字,比王初冬的字自然寫得要好上十萬八千裡。

王初冬撞開房門,顧不得披上外出必需的禦寒裘子,顧不得幾名貼身丫鬟的呼喊,一口氣跑到瞭山腳湖邊渡口。

一雙襪子污濁不堪。

最心疼這個獨女的王林泉慌慌亂亂跑下山,一臉心疼。

王初冬望向老人,哭腔悔恨道:“我以後再也不睡懶覺瞭!”

王林泉有違常理地咧嘴微笑,竟然沒有安慰她,反而落井下石道:“以後還這麼不懂持傢,看誰敢把你娶回傢。”

王初冬抽瞭抽精致鼻子,欲哭無淚。

她突然被身後一人托住腋下轉過身,雙腳踩在那人鞋背上,那人笑瞇瞇道:“也就我敢瞭。”

如墨夜色中,兩駕馬車駛入一條不起眼的巷弄,馬車豪奢寬大,就越發顯得巷弄逼仄狹窄。

襄樊城作為青黨的老巢,“富貴”兩字涇渭分明,富埒王侯如王林泉之流,由於沒有傢世和功名傍身,即便在城內有宅子,也都不常住,而勛貴如有一位上柱國做傢族中流砥柱的陸傢,就跟其餘傢族一同大隱隱於市在這條巷弄兩旁,他們的宅子,幾乎與皇族宗親府邸規格相等,而王林泉在姥山上的正門,不管如何氣派,也僅是富裕人傢的宅門而已,稱不上府門。

而在這條被青州百姓稱為羊房夾道的胡同,權貴林立,除瞭香火鼎盛的陸傢,朝廷六部侍郎裡最年長的吏部侍郎溫太乙,和手握一州軍權的青州將軍洪靈樞也都相互毗鄰。正是這三大青州豪門,抱團支撐起瞭當初那個在廟堂上可與張顧兩黨分庭抗禮的青黨,可惜成也三姓,敗也三姓,隨著陸、溫、洪三位老供奉的離心離德浮出水面,青黨便不復存在,鳥獸散入其餘勢力。其餘列第於此的高門,亦是樹倒猢猻散,紛紛另擇高枝依附,人心再難聚。

若有人能就近細觀,就會發現門檻跟品秩府邸主人身份相符,比較尋常人傢要高出許多,這裡頭的規矩不可逾越,世人所謂的門當戶對和鯉魚跳龍門,由此而來。而羊房夾道上又以陸傢府門最為市井津津樂道。當年建府,兩扇大門,是直接雕樹而成,然後做成房門搬運而來,這才再裝上,這樣的巨樹,註定兩人合抱不及,陸傢的門檻之高,據說高到許多稚童都要攀爬而過。老百姓往常對羊房夾道隻能繞道而行,完全沒法子靠近這條巷弄,也就更沒有能耐去陸傢門口一探究竟。

府門臺階下站著一位雙眉雪白的慈祥老人,提瞭一隻竹篾燈籠,燭光微微搖動,映照著老人那張和善臉龐熠熠生輝,花甲之年已算高壽,老人竟是八十歲高齡。

身邊嫡長孫也快到不惑之年,男子相貌清雅,身上還穿著華美的四品文雀錦緞官服,他本就是一員素有美譽的清官良吏,可臨近年關,事務繁多,這些日子除瞭升堂坐衙,還要參謁上司官員,應酬郡內同僚,更有治下年輕士子登門請教學問,都是瑣碎卻又不可疏忽的頭疼事情,原本今晚要挑燈通宵處理一大堆簿書文案,府上傢丁臨時通知老祖宗要他趕回傢裡,陸東疆這位太溪郡郡守隻好來不及換下公服就匆匆趕回。

陸傢未來的傢主望向巷弄盡頭,轉頭小聲詢問爺爺是否由他代勞拎住那隻燈籠。昔日青黨主心骨的老人搖瞭搖頭。

老人並沒有跟這個嫡長孫說誰要深夜登門拜訪,打小就懼怕這個爺爺的陸東疆不敢多嘴,這種敬畏,一直綿延到瞭有“陸擘窠”之稱的陸東疆而立之年,直到這兩年去瞭太溪郡當一郡父母官,勉強算是外放任官,才略有好轉,不至於老人每次當面問話就直打哆嗦,生怕老人輕視瞭自己。怪不得青州名士陸東疆如此沒有男子氣概,委實是他的爺爺太過功成名就,僅是與當今首輔的恩師在前朝一起組閣這一樁事,就已經足夠讓人敬若神明。

陸傢已經六代同堂,但所有人無一例外都活在老人的功蔭庇護下,恐怕也就陸東疆的女兒,對上老祖宗可以言笑自如,其他人都沒這份膽識。

致仕還鄉後還頂著上柱國頭銜的老人瞥瞭眼小巷對面的府邸,正是溫太乙那老兒的宅子,細算來,當下一人在朝一人在野,差不多得有四五年時間沒見過面瞭。不見面好啊,總還能維持面上的和氣,不像跟洪靈樞那傢夥低頭不見抬頭見,反倒是愈行愈遠,連累得原本關系頗好的兩傢子孫都兩相厭起來。前不久還大打出手瞭一次,以至於鬧到那年輕藩王那邊,那個年輕人也會做人,竟然不惜以藩王身份擺出負荊請罪的架勢,你一個隔岸觀火的青州之主,不各打五十大板就罷瞭,何罪之有?

古稀之年還能留在京城,經常沒日沒夜為君王謀太平,還不覺得累,這會兒老人是真真切切感到有些疲倦瞭。轉頭看瞭一眼儀門上的門環,陸費墀自嘲一笑,一輩子兢兢業業,那麼多次膽戰心驚的取舍,才換來這麼一個不輸公侯的綠油獸面錫環。

陸東疆見爺爺有些罕見的意態闌珊,就越發忐忑不安。自問這幾年主政太溪郡,不敢懈怠,人情往來也無紕漏瑕疵。如今朝廷大刀闊斧,大興科舉,轄境內多位與他有師生之誼的士子都進士及第,在陸東疆捫心自問之時,老人突然提瞭提手中燈籠,輕聲說道:“這玩意兒有個說法,越工越俗,是說一旦造工太過繁復,失去原味,就過猶不及。做人也是一個道理,誰都不厭惡一個八面玲瓏的人物,可誰都不會真心實意跟這種人成為知己,就更不會患難與共,想要與人相處融洽,總要知道那人的一兩件糗事一兩個把柄才能舒心,才能放心。你在太溪郡,不是沒做好,是做得太好,已經木秀於林。咱們陸傢的長孫媳婦人不壞,雖說是小戶人傢出身,到瞭這裡以後卻能夠持傢有道,她不喜你拈花惹草,是人之常情,你願意與她相敬如賓,更是好事,可因此推掉那些風月場合的應酬,與整個官場格格不入,你真以為那點表面上的清譽,離任時的一兩柄萬民傘,就能讓你踩著別人升官啦?須知如今咱們陸傢在青州已經無法一言九鼎,以後也隻會每況愈下。有爺爺在世一天,一切還好說,等哪天我閉眼瞭,你這般舉世皆醉你獨醒的作態,無異於四面樹敵。你興許自認是好官好人,仰俯皆無愧,可你爹走得早,幾個叔伯也不爭氣,爺爺扶瞭他們大半輩子也沒能扶起來,別說出力,能不拖後腿就殊為不易,日後既然是由你當傢,難免要像儀門之後的那道影壁,獨當一面,為這個傢族擋去所有污穢,你就不能再像今天這樣想當然瞭。”

很少跟子孫長篇大論的老人歇瞭歇,神情蕭索。陸東疆臉色慘白,大冬天汗流浹背,官服後背被汗水浸透。

未見馬車,先聞馬蹄。

陸費墀輕聲感慨道:“官官相護,這四個字不好聽,卻道出瞭為官的真諦。如今青黨三姓勢同水火,各奔前程不說,還要官官相輕,如何能走得長遠?青州這盤棋,爺爺已經無力回天,該拿到手的好處都拿到手,很難再從溫太乙、洪靈樞兜裡搶什麼。爺爺尚且做不到,虎口奪食的事情,你們更不行。可爺爺在死前還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你們帶到另外一張棋盤外坐下,那兒落子不多,大有餘地。不像舊棋盤上的犬牙交錯,錙銖必較,即便陸傢氣力不濟,可是陸傢子孫因此也不至於餓死。”

陸東疆曾經在春神湖上跟老人一起與北涼褚祿山密晤,雖然沒有參與談話,但以他的處世智慧,還是足以抓住兆頭端倪,何況陸丞燕秘密返還瞭一趟北涼,隻是陸東疆不願深思,北涼寒苦不說,關鍵是勢如累卵,陸東疆生於安樂,習慣瞭旱澇保收的太平日子,哪怕女兒有可能成為藩王側妃,也從不覺得有什麼榮耀,一時歡愉換來滿門抄斬,陸東疆幾次都嚇得半夜驚醒,卻又不敢質疑爺爺的主張。

隨著馬蹄聲越來越清晰,陸東疆鼓足勇氣,咬牙說道:“爺爺,在舊棋盤上,陸傢哪怕江河日下,好歹還能寄希望於以後出現一位國手去奪回失地,可換瞭那張說不定哪天就要傾覆的棋盤,無論陸傢下棋人是孫兒還是誰,隻有滿盤皆輸的下場,真要換嗎?”

陸費墀瞇瞭瞇眼,陸東疆滿頭大汗,擦都不敢擦,一鼓作氣說出心裡話後頓時氣勢大減,低頭說道:“是孫兒錯瞭。”

不承想對這個嫡長孫不茍言笑的老人破天荒開懷一笑,拍瞭拍陸東疆的肩膀,“東疆,爺爺等這一天等瞭很多年。”

陸東疆猛然抬頭,一臉不敢置信。陸費墀望向盡頭昏暗的羊房夾道,欣慰道:“一味崇古要不得,作詩做人都一樣。你如果這輩子連對爺爺說一個不字的膽量都沒有,爺爺閉眼的時候,會很失望。爺爺之所以對燕兒青眼有加,就是她比你們都聰明識趣,知道什麼時候該點頭,什麼時候該搖頭。爺爺這輩子在京城輾轉三部,被那麼多人跪過,其中很多人如今都做上瞭六部尚書,你說溜須拍馬的言語,爺爺聽瞭多少?要是赴京,便是碧眼兒也會以禮相待。溫太乙和洪靈樞怎麼跟你爺爺比?更別說其中一個還得跟張巨鹿搖尾乞憐。一個人燕窩魚翅吃多瞭,不經意吃上一吃傢常小菜,隻會尤為胃口大開。不過話說回來,爺爺到瞭這個歲數,難免老眼昏花,你要說五十步外站著誰,爺爺肯定回答不出來。可是看待時局,應該要比你們遠一些。再說我陸費墀的賭術賭運,一向不差,最後一次押註,老天爺想必多少會給些面子。”

陸東疆心胸中多年積鬱蕩然一空,神采奕奕。

老人笑道:“良禽擇木,就怕大樹不牢靠;改換門庭,就怕大廈將傾。可北涼的氣象,哪裡像是要頹敗瞭,分明是越來越傢門興旺的局面。以往是強枝弱幹,確實不宜攀附,可如今主幹逐漸壯大,當年爺爺在告老還鄉途中,跟一個姓黃的人談論天下大勢,他就說隻要撐得過父子接連兩次京城之行,那就值得外人去押上全部身傢,爺爺對此深以為然,這才有瞭今晚的見面,以及接下來陸傢的背井離鄉。

陸氏子弟良莠不齊,將來肯定會有人在趕赴北涼紮根以後,因為燕兒的身份去恃寵而驕,你這個當傢主的,也無須太過約束,揀選幾個不堪大任的陸傢人,當作棄子,主動幫著新涼王去殺雞儆猴,北涼十有八九會記下這份舊情。園內盆景,想要好看,終歸是要裁裁剪剪的,不取舍不行,天底下沒有光得不舍的好事。”

陸東疆既是悚然又是恍然道:“孫兒定會銘記於心。”

始終提著燈籠的老人瞇眼竭力望向那駕漸行漸近的馬車,原先言語溫吞,無形中也急促幾分,“爺爺很希望以後在下一次朝政跌宕時,陸傢能有一個像爺爺這樣的老不死,去跟子孫撥開迷霧面授機宜,這便是爺爺最大的心願。”

陸東疆突然臉色劇變,淒然道:“爺爺,你不跟我們一起去北涼?”

老人嘆瞭口氣,終於把手中燈籠緩緩遞向這個嫡長孫,微笑道:“陸傢換瞭新東傢,可總得有人給老東傢一個交代,有始有終,這也是一種舍得。再說瞭,清明時分,墳前空落落的,不像話。”

陸東疆接過其實分量輕巧的燈籠,卻感覺重如萬鈞。

老人遞出去燈籠後,似有失落似有釋然。不轉頭,僅是伸手指瞭指背後府邸簷頭,沉聲道:“記住一點,人在屋簷下,給人低頭做事是本分,但也別忘瞭抬頭做人,因為這是咱們打從娘胎落地起就不能丟掉的本分。”

老人悄悄挺直瞭腰桿,望向那輛馬車走下的北涼王。

當年那個年輕將領在打光瞭本錢後死活不肯認輸,為瞭東山再起,跟一幫位高權重的閣老求著施舍兵馬,在滂沱大雨中一站,就從清晨站到瞭黃昏。

而他陸費墀就是當年諸位閣老之一。

手上已經沒有燈籠的年邁老人,嘴角帶著笑意,緩緩閉上眼睛。

陸東疆大驚失色,趕緊上前扶住向後倒去的陸傢老祖宗,頓時泣不成聲。

手中燈籠重重摔在地上。

人死燈滅。

徐鳳年沒有想到才下馬車,就等來這麼個倍感突兀的噩耗,好在那個陸傢嫡長孫即未來的老丈人,不是迂腐刻板的酸儒,趕緊背起老祖宗,領著他們從側門偷偷入府。

陸傢門檻的確比尋常官邸要高出許多,府內地面也都高過外面巷弄一大截,繞過那堵特賜破格一等的琉璃影壁,不走中路,往西揀選瞭六組中的一組偏路。高門大族,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偏路屋簷低矮幾寸不說,院門和地面也都要比中路低瞭足足三尺,平時都是供仆役下人行走,以至於許多豪閥裡的嫡子嫡孫自年幼到年老,一輩子都不可能走上一遭偏路。

因為今晚會見北涼徐驍一行人,入夜後就已經給雜役下瞭禁足令,連守夜護院職責都免瞭,可府上有許多偏房子孫和清客幕僚,未必能恪守規矩,襄樊城的粉門勾欄又出奇眾多,聲色雙甲的李白獅離開青州之後,群鳳無首,為瞭爭奪花魁,花樣迭出,不遺餘力,襄樊城幾乎是夜夜笙歌,好在面對面的陸、溫兩個大族靠近羊房夾道一端盡頭,許多不忌非議的名士紈絝若是攜美同歸,都由另一端各自入府,滿街煙花地的脂粉氣。

手握天下官員升降大權的老侍郎溫太乙多年前返鄉省親拜墓,就罵瞭一句“烏煙瘴氣”,才讓羊房夾道安生瞭一段時間,等溫侍郎返京,他那個不學無術的曾孫子,尚未及冠,便頭一個領瞭兩位青樓花魁返傢,這條巷弄立即舊態復萌,一發不可收拾。

徐鳳年跟在陸東疆身後,郡守大人雖說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可想要當名士,五體不勤,本就是體力活,酒宴清談,登高作賦,都不輕松,可陸氏府邸庭院深深,陸東疆走得急,加上失神落魄,一個踉蹌撲倒在地,徐鳳年撿起那隻燈籠後一路跟在身後,沒有刻意攙扶,陸東疆摔得鼻青臉腫,貼地哽咽,竟是站不起來。

一個人活在世上,總得有那麼一股子精神氣支撐著。這口氣一泄,就萬事皆休。當時在府外階下,上柱國陸費墀為瞭在徐驍面前不輸陣仗,便是強提那一口氣,原本油將盡燈將枯,卻也指不定仍可熬上一兩個春秋,如殘油煮沸,很快一幹二凈。

徐驍看到腦袋結結實實撞在地上的文士,嘆息一聲。徐鳳年走近蹲下,將那架竹篾燈籠塞入陸東疆手中,自己背起老人的遺體。陸東疆坐在地上,臉色慘白,抹瞭抹眼淚,站起身,猶豫瞭一下,終於還是沒有說話,默默前行。

陸東疆輕聲道:“老祖宗走瞭。”

陸丞燕站在別院門口,見到這一幕,捂住嘴,不敢哭出聲。

陸東疆在徐驍徐鳳年父子眼前,還需竭力維持世傢子氣度,被女兒這般淒艷作態一引,頓時嘴唇顫抖,一手扶在院墻上,反倒是初遇噩耗的陸丞燕先隱去哭腔,柔聲勸慰道:“爹,老祖宗也算壽終正寢,前幾天還與燕兒說自知時日不多,老祖宗在天之靈,如果看到咱們一蹶不振,走得也不安心。”

陸東疆點瞭點頭,拿袖口擦瞭擦臉,擦瞭又擦,半天也沒能轉過頭見人。

徐驍平靜道:“陸閣老這輩子活得不憋屈,能有位極人臣卻又全身而退的福氣,整個朝廷也找不出幾個。本王對前朝那幫閣老素有微詞,拜將封王之後,隻要遇上瞭,都會刺上幾句。唯獨對陸閣老,沒有什麼怨言。”

陸丞燕畢竟還能強顏歡笑,請眾人走入院子。陸東疆聽到這話,又是暗自飲泣,低頭看瞭看燈籠,有些茫然。本以為爺爺一番金玉良言的指點,陸東疆自認已經與今日之前的太溪郡郡守判若兩人,爺爺這一走,就頓時打回原形大半。

北涼這邊除瞭徐傢父子,還有陸丞燕並不陌生的春秋騎戰名將袁左宗,以及韓嶗山和徐偃兵兩名北涼王貼身扈從,但有一人,讓陸丞燕瞳孔微縮瞭一下。那年輕女子,她認得,姥山王東廂,其父王林泉曾是大將軍的馬前卒!

第二日天蒙蒙亮,一宿沒睡的徐鳳年由後門悄然出府,帶著袁左宗去瞭那座永子巷,死士寅一如既往暗中尾隨。

徐鳳年走在巷中,緩緩笑道:“袁二哥,讓那陸丞燕做北涼以後的側妃,是拉攏陸傢,更能為士子赴涼打下基礎,算是一千金高價買下價值百八金的良駒,也能互惠互利,這樁婚事我沒什麼負擔,隻是把王初冬那丫頭牽扯進來,除瞭王傢的財力不容小覷,還有以此穩定老卒軍心的意思在裡頭,咱們會不會太市儈瞭?”

袁左宗淡然道:“徐傢和王傢,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殿下與那本就心儀殿下的王姓女子,更是如此,談不上市儈。而且如果不是祿球兒這些年扶植,王傢也沒有今天的傢底。”

徐鳳年來到永子巷其間一段墻下,“第一次來襄樊城,就遇上瞭六珠菩薩引著萬鬼出城的場景。後來在這裡,碰上瞭目盲棋士陸詡,那次走得匆忙,也信不過自己的運氣,加上不信下棋棋力跟治政能力有何關系,結果跟這位隱於幕後的天才謀士失之交臂,現在悔青腸子瞭。早知道這傢夥是能寫出二疏十四策的風流人物,就是綁也要綁去北涼。”

袁左宗笑道:“這才算是市儈。”

徐鳳年啞然失笑。

徐鳳年嘆氣道:“陸費墀這一死,陸傢就不得不拖上一段時日瞭。這不算什麼,就怕禍起蕭墻,橫生枝節。”

袁左宗平靜道:“所以陸丞燕才要秘不發喪,對外對內都隻說是陸傢老祖宗身體有恙。這女子,不簡單。”

徐鳳年苦笑道:“看她三言兩語就擺平瞭王丫頭,這就隱約有大婦的風范瞭,還有當初在梧桐院裡的左右逢源,我就知道這女子不簡單得很,不知道以後誰壓得住她。”

袁左宗認真點頭道:“正妃人選,確實應該盡早定下。”

徐鳳年捧手呼出一口霧氣,瞇眼笑道:“去北莽前還跟徐驍聊瞭一次,那會兒我還天真想著哪怕捏鼻子娶燕文鸞的那個孫女,也不是不可以,現在終於松瞭口氣。相貌跟她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比壯漢還粗獷,這也就罷瞭,脾氣還差得很,想想就後怕。”

袁左宗微微一笑。

徐鳳年沿著巷弄緩緩前行,“聽說顧大柱國的義子袁庭山,拿著符刀之首的南華刀,虐殺瞭北地一位金剛境高手。北莽拓跋春隼也以金剛境殺瞭一個指玄高手。風水輪流轉,這時候遇上他們,還不得被他們追著打十條大街。”

袁左宗說道:“殿下,顧劍棠因為他的刀術,才當上兵部尚書,但也正因為他的練刀,再無法在廟堂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此人骨子裡實在太傲氣瞭,做將軍領兵打仗幾近無敵,可做官,就實在不能與張巨鹿、桓溫這些廟堂老狐貍同日而語瞭。問題在於顧劍棠即便知道他什麼地方不如義父,可性格由不得他去轉變,變瞭,就有損境界修為。”

徐鳳年轉頭笑道:“袁二哥,這是提醒我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想當好北涼王,就別太癡迷武道?”

袁左宗一本正經點瞭點頭。

徐鳳年沉默不語,在即將拐出永子巷的時候,突然說道:“袁二哥,你大抵知道我的脾性,很多時候一根筋擰不回來,以後如果走在錯路上,沒誰願意說我,你千萬記得提醒我,如果說不通,打也要打醒我。”

袁左宗依舊一絲不茍說道:“難。以後殿下就是北涼王,袁左宗就算敢以下犯上,可也怕殿下一怒之下,就不讓袁左宗上馬殺敵。這實在是一件想想就很無奈的事情。”

“袁二哥,你以後說笑話的時候,能不能別這麼嚴肅?”

“難。”

“袁二哥,我當下就很無奈。”

兩人走出巷弄,視線豁然開朗,有許多挑擔小販沿街賣些吃食,無利不起早,帝王將相販夫走卒,其實都一樣。

徐鳳年望著逐漸熱鬧起來的街道,輕聲道:“其實陸東疆、陸丞燕也清楚,如果不是當年那個在一幹閣老眼皮子底下低聲下氣的校尉,如今權柄遠在陸傢之上的北涼王徐驍出現,讓陸傢老祖宗早早用掉瞭僅剩的精氣神,也不會死得那麼倉促。要說徐傢逼死瞭陸費墀,這筆賬算在咱們頭上,也不冤枉。我就怕這口怨氣,陸丞燕可以隱忍不發,但是陸東疆未必真的能咽下。清官難斷傢務事,以後萬一真有大義滅親的時候,多半裡外不是人。”

袁左宗笑道:“以後這個惡人,本就已經惡名昭彰的褚祿山來做不算什麼,陸傢肯定不太服氣,不妨讓袁左宗來做,那他們就得乖乖心服口服瞭。”

徐鳳年搖瞭搖頭。

徐鳳年揉瞭揉臉頰,“黃龍士,荀平,我師父,元本溪,納蘭右慈,張巨鹿,加上昨天去世的陸費墀,都曾為天下讀書人增顏色,袁二哥你大概不算在內,我,永子巷陸詡,寒士陳亮錫,世族徐北枳,這些人,不論有仇沒仇,都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先生的背影,漸行漸遠。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更年輕的讀書人,來看我們的背影?”

袁左宗極少與人當面流露出傷春悲秋的情緒,這會兒竟是有些不加掩飾的喟嘆,“你說褚祿山聰明,可他對殿下的阿諛奉承,瞎子哪怕看不到,光聽著就很膩歪,這樣的人能聰明到哪裡去?可要說褚祿山蠢笨,卻有八叉成韻的能耐,詩詞歌韻,都渾然天成。要說將將之才將兵之才,都隻有陳芝豹能勝過褚祿山一籌。以前我極其反感褚祿山,覺得這人沒有人氣,如今稍好一些,不過想必這輩子都不會與他推心置腹。但是袁左宗覺得,這麼一個人,也稱得上‘先生’一說。他跟陳芝豹兩人,我都看不懂他們到底想要什麼。”

袁左宗欲言又止,正想說話,卻見徐鳳年已經小跑去跟小販買一屜包子,袁左宗笑瞭笑,也好,要他說句奉承話,真是不習慣。

袁左宗本想說,殿下雖然成為不瞭先生,可總有一天,你的背影,便是中原的正面。

所有百姓都會北望。

    

寧州威澤縣是上縣,按離陽律可配縣尉兩人。威澤縣地處偏遠,民風彪悍,尤為難馴,天下大勢稍有風吹草動,就有流民四竄,據山嘯林。離陽對待馬政極為重視,在兩淮等地施行多年,寧州牧草貧瘠,遠遜別處,原本不宜養馬,可是寧州當初作為離陽十三“老州”之一,矮個子裡拔高個,也在馬政之列。春秋期間幾乎全州養馬,算是為趙室立下汗馬功勞,州牧一級的大員大多擢升入京為官,可寧州民生凋敝,留下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京官外任,其餘諸地擔當封疆大吏,皆是美差,唯獨視寧州為畏途。

寧州至今仍流竄著數千養馬戶出身的響馬大盜,馬患為朝廷之最。前年有郡守赴任,竟然在南北要沖的羊腸坂坡被幾十號馬賊割去瞭頭顱,奪去金銀細軟,官服官印灑落一地,震動朝野。趙傢天子龍顏大怒,派遣一名有宗室身份的兵部員外散騎侍郎帶領八百精兵,入境剿匪,連戰連捷,上報斬首百餘,後來被言官彈劾,朝廷才知響馬狡猾,這名員外郎根本就找不到盜匪蹤跡,隻得勾結當地官員,用獄中死囚頂替,其中更有無辜百姓十六人,這名散騎侍郎被當場處死,兩位校尉連同八百精兵全部流放遼東。

“寧為別州小吏,不做寧州高官”,寧州治政之難,可見一斑。

文士為官,有許多規矩門道,當縣令還好,品秩雖低,畢竟是登品入流的實缺,也算主政一方,升遷有望,可如果當瞭司職獄訟捕亡的縣尉,就成瞭笑話,至於說去寧州臨近羊腸坂坡的武澤縣當縣尉,那就真是一件親者痛仇者快的慘事瞭。

武澤縣兩個縣尉一直空懸其一,老縣尉嚴華盛是武澤鄰縣人,嗜酒如命,要說給縣令、主簿兩位大人拍拍馬屁,一起酗酒行樂,逢迎郡守上級,本事不算小,可要他去剿匪,那就要瞭他的老命。

嚴華盛每年在郡縣官吏考評都不堪入目,可一直把牢縣尉一職,用嚴縣尉的良心話講那就是誰樂意來武澤縣頂替這個狗屁芝麻官,老子二話不說把官帽子戴你頭上,還朝你豎起大拇指贊一聲“真好漢“。不過今年年尾,嚴縣尉沒丟官,隻是來瞭個姓宋的陌生年輕人,與他成瞭同品同秩同俸祿的同僚,隻帶瞭一匹劣馬、一名書童、一箱經書,就這麼撞入瞭武澤縣衙。

嚴華盛跟縣令、主簿兩位父母官一頓商量,覺得這小子不像是承襲父蔭當的官,有傢世背景的話,誰樂意來武澤縣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遭罪,也不該是京城人士或者進士及第,按照慣例,京官外任,不升個半品一品那都無異於貶謫流放,思量來思量去,三個官場老油條都覺得十有八九是靠詩名文才起傢的窮小子,因為那姓宋的寫得一手好字,屬於離陽朝廷流行“一傢兩夫子”創下的官傢宋體,便是鬥大字不識一個的莽夫,瞧見瞭也覺得好,況且那廝生得白白凈凈,肌膚比娘們兒還能掐出水來,嚴縣尉不覺得這娃兒能在武澤縣站穩腳跟,所以根本就不屑去排擠,大可以眼不見心不煩,隻要吃不住苦,保準自個兒卷鋪蓋滾蛋。

不過嚴縣尉很快就叫苦不迭,這姓宋的還真當縣尉當上癮瞭,一到縣衙就去搬出塵埃比書還重的一大堆地理圖志,而且隔三岔五就去跟他詢問武澤縣的響馬分佈,如果不是見這小子還算懂點人情世故,每次都虛心求教給足面子,以及次次不忘捎上一壺上等杏花燒,脾氣暴躁的嚴華盛早就朝那後生瞪眼罵娘瞭。

入冬以後,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窮講究,嚴縣尉之流和武澤當地士紳富賈大多穿瞭狐皮袍子,外罩貂褂頭戴貂帽,一縣富人群聚於此,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除瞭武澤縣城,就沒個安生地兒,外地人初入此地,多半誤以為這裡是如何的太平盛世。

縣衙鳴冤鼓早已破爛不堪,便是有人想敲,也尋不見鼓槌,何況也敲不響。大堂內按例建造東錢糧西武備兩庫,武庫內兵器銹跡斑斑,幾桿槍矛之所以沒有生銹,那還是由於縣衙兵房刑房的兵丁用得著,趁手拎著這個去大街上見著瞭土狗,一下子敲暈就拖回衙門吃狗肉,再湊錢買幾壺酒,一整座衙門都能聞到香味。幾位大人自然瞧不上眼這等不上席面的吃食,倒是被取瞭個“小宋縣尉”綽號的年輕大人,有次循著香氣找到瞭一幫目瞪口呆的蝦兵蟹將,然後神情平靜坐下,也不客氣,跟屬下一起吃瞭頓酒肉,事後留下瞭一袋子銅錢,說是下次再有狗肉吃,酒錢他出。這讓一幫雜吏頓時笑開瞭眼,這位小宋縣尉上道!是不是清官不去管,懶得操這門心思,但絕對會是個容易打交道的“好官”!

就住在縣衙後寢的縣令和主簿其實一直冷眼旁觀,等瞭一旬,見新縣尉根本就沒去動錢糧的念頭,也沒有想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沒有把大小紈絝子弟多如牛毛的縣城折騰得雞飛狗跳,兩位父母官也就把心放下,對這個不幸調入武澤的新同僚有瞭些親近,雖說仍有些矜持倨傲,可好歹見面後給個笑臉,有幾句寒暄。

縣衙後堂本有縣尉居所,屋子院落占地不小,可早就被縣令大人的小舅子占住,死活不肯挪窩,縣令大人見那小宋縣尉竟然始終悶不吭聲,沒有半句閑言碎語傳入耳朵,要知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縣衙內小耳朵極多,碎嘴的又多,就藏不住什麼秘密。這讓縣令大人很是寬慰,破天荒有些愧疚,主動牽線搭橋,給小宋縣尉在臨近縣衙鬧中取靜的位置租瞭處宅子,那後生也沒拒絕,更沒有提起租金的事情,而是執後輩禮,很是隆重地登門拜訪,對四十歲都出頭瞭的縣令夫人一口一口個大嫂,把以刻薄著稱的婦人喊得骨頭都輕瞭好幾兩,拉住英俊後生的袖子噓寒問暖,見慣風月的縣令也不以為意。鄰縣的柳知縣為瞭離開寧州,都大方到讓美艷媳婦敞開領口,給郡守大人探手伸入,美其名曰“炭火取暖哪裡比得上天然乳溫”。可惜郡守大人公正無私得很,仍是讓另外一名知縣去瞭鄰州,不過柳知縣也沒有竹籃打水,據說年末政績考評,一直中遊的知縣就得瞭個上等,還有錦上添花的八字附言:風骨錚錚,清廉自守!武澤縣令對這類事見怪不怪,隻覺得這個外鄉小子有些意思,人情老練得完全不像這個年紀的官場雛兒。如果說姓宋的是來混太平日子,那就眾人拾柴給他一個太平,如果說敢攪渾水,那就可別怪地頭蛇咬死過江龍瞭。

好在姓宋名恪禮的年輕後生很伶俐,所以武澤縣依舊是皆大歡喜的局面。

小宋都尉也不見得如何勤於政務,經常帶著清秀書童一起騎馬出城賞雪,晨出晚歸,期間多半跟鄉野村莊的樵夫獵人討口飯食,將就對付一下就行。縣衙六房兵役都說小宋老爺雖然是個讀書人,可沒有讀書人的嬌氣,一個月相處下來,幾個投靠無門的老兵痞商量瞭一下,帶瞭好酒好肉,還有幾件新狐裘子,去瞭趟新都尉那棟宅子。沒過幾天,這幾位就開始帶著十幾位心腹兄弟,光明正大沾手城內最大一座青樓的護院差事,被鳩占鵲巢的青皮無賴惱羞成怒——武澤縣連女子都彪悍,誰都跟山林響馬能搭上七大姑八大姨的關系,也就沒有什麼民不與官鬥的說法——雙方當街鬥毆。要是以往處理這等糾紛,也就是讓縣衙裡的大人息事寧人,然後各找爹娘靠山,坐下來喝酒吃肉送禮談情分,誰身後的靠山說話有分量,誰就算贏瞭。可小宋都尉好說話不假,卻也頗為護短,大手一揮,讓刑房兄弟手持槍矛披上甲胄去支援兵房。別看這幫脫瞭官皮就跟土匪無異的傢夥頭盔歪斜,槍矛生銹,可小宋都尉使喚眾人時,絕沒有文官動動嘴武官跑斷腿的習氣,二話不說拿出才到手還沒焐熱的俸祿,一股腦都給瞭刑房,如此一來,那幫人數上本就不占優的地痞給打得哭爹喊娘。喧鬧大街上看客無數,都覺得場面新鮮,雖說許多百姓都覺得那新都尉跟以往官老爺一丘之貉,有些腹誹冷笑,可畢竟滿城都知道小宋都尉的威名瞭。後來寧州大幫派弟子身份的地痞頭子親自出面,拿棉佈裹瞭一柄刀,招搖過市,嘍囉們鼓吹造勢,揚言大哥要去宅子討個說法,可這位在武澤縣有“拼命六郎”綽號的豪俠進瞭宅子後,一個時辰後滿嘴酒氣醉醺醺返回,叼瞭根竹簽剔肉絲,別人問起,隻是笑而不語,三天後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好嘛,敢情是官匪蛇鼠一窩瞭,六郎給那都尉招安進瞭刑房當瞭小頭目,沒有擠掉誰的位置,而是縣尉大人大筆一揮,添瞭一個名額,如此一來,武澤縣城不但知道瞭那姓宋的年輕官傢,還知道瞭這傢夥吃相難看得很!

出人意料的是,宋都尉如此僭越行事,縣令和老都尉都沒有出聲,隻有跟這兩傢關系近的親戚,才知道喜好風雅的縣令大人傢裡新掛瞭幅字畫,嚴老爺那個學識平平做隔壁縣刀筆吏的兒子,不知怎麼就妙筆生花,幫主簿寫瞭篇讓郡守都拍案叫好的應對文章。這可是官場上罕見新婚燕爾的景象啊,武澤縣都不得不開始重視這位小宋都尉,臨近年關,去宅子送禮的富賈絡繹不絕,姓宋的來者不拒,光是收禮,差不多就是日入鬥金。不過誰都心知肚明,這些禮,不是白收的,人情有來就有往,以後得一一還上,要是不還,就壞瞭規矩,還輕瞭,照樣是不懂規矩。別看武澤縣頂著上縣頭銜,縣城不大,可雞毛蒜皮的事情多瞭去,宋恪禮這個從九品上的縣尉,又是專門跟麻煩打交道的勞碌官,以後有的他受。

不過如膠似漆的局面很快就被打破,快到堪稱迅雷不及掩耳,一向與世無爭的主簿大人開始率先向新都尉發難,官衙事務百般刁難不說,還讓染指青樓的兵房那夥人幹脆利落丟瞭身份,讓人瞠目結舌,幾個丈夫原本在兵房做事的婆娘掙錢時眉開眼笑,交口稱贊小宋都尉是爽利人,恨不得介紹當地俊俏小娘去暖床,可丈夫丟瞭官差後,立馬去潑婦罵街,一個潑辣的,還拎捅去潑瞭屎尿在門口,說是要讓姓宋的來年晦氣一整年,縣衙六房也連忙見風使舵,對小宋都尉敬而遠之。宅子也被主人板著臉收回,說是給再高的價錢也不租瞭。

墻倒眾人推的新都尉也不見氣惱,在縣衙後堂獨力收拾出一間偏屋,臨近馬房,結果馬糞堆瞭幾尺高,也無人打掃,隻得跟書童一起清掃。縣令和主簿兩位大人在遠處瞇眼看戲,看到宋恪禮渾身臭味,還算泰然處之,倒是那個書童流淚不止,兩位老爺相視一笑。

縣令夫人起先還有些憐憫,心底其實是惋惜沒法子再去揩油那位清雅俊哥兒的細皮嫩肉,被縣令一頓臭罵,告知內幕,才知道輕重,原來那宋小哥竟是京城裡的大族子弟,具體背景也語焉不詳,很難考究,好似武澤縣坐二把交椅的主簿也沒能知曉,隻是主簿大人的座師發話,咱們寧州有位惹不起的大人,正四品!他早就不順眼小宋都尉的傢族,得拾掇拾掇這個傢道破落的窮酸小子,盡管怎麼下作怎麼來。

臭烘烘的馬房內,宋恪禮笑著幫他的伴讀書童擦瞭擦淚水,才十四五歲的書童欲言又止,隻能哭,天大委屈一般。

門庭若市轉瞬變成門可羅雀,小宋都尉依舊想要賞雪就出城,沒有閑情逸致時便閉門讀書,倒是那個也被連帶一捋到底的地痞頭目,去縣衙探望瞭一次。

除夕前一天,官衙除瞭幾傢官老爺親眷忙碌異常,已經沒有六房事務,在這麼喜慶的一個清晨,一隊騎士拂曉入城,馬背上掛瞭十幾隻大佈囊,城衛見是小宋都尉領頭,也懶得多事。機構臃腫的兵房刑房有近百號人,其中真正管事的十幾人都被新都尉請人喊去官衙,說是不去以後便不用當差瞭,應者寥寥,誰還把這個拔毛鳳凰不如雞的傢夥當回事,也就或企圖燒冷灶或膽小拉不下臉的傢夥去瞭官衙牢獄,然後一個個呆若木雞。

牢獄刑架上吊著十幾個彪形大漢,其中三四人都是登過城頭匪榜的懸賞兇徒,正在被不在刑房之列的外人動用私冷酷刑。牢獄裡有一隻大火盆,炭火熊熊,小宋都尉就坐在小板凳上,面無表情,雙手伸出烤火,時不時拈起火鉗撥弄一下炭火,對於撕心裂肺的哀嚎聲無動於衷。

十幾票大過年的趕上這恐怖光景的兵房刑房兄弟大多面面相覷,還有幾個都蹲在角落嘔吐去瞭,幾個讓寧州聞風喪膽的年輕小響馬熬不住慘絕人寰的重刑,陸續吐出幾處響馬同夥的老巢,對行刑最為熱衷的那個地痞頭目轉頭對小宋都尉咧嘴一笑,白齒森森,看得刑房兵房眾人一陣毛骨悚然。

小宋都尉似乎猶不滿足,輕輕吐出“繼續”兩個字,然後就不再說話。他從炭盆邊緣撿起一串黃銅響鈴。寧州響馬,有兩響,戰馬系銅鈴,沖陣殺人之前必有一支響箭示威。這個本該去青樓聽狐媚子撫琴唱曲兒的文雅書生,低頭瞇起眼,雙指轉動銅鈴。

縣衙不小,可這邊的動靜實在太大,那幾傢都被牢獄裡發出的鬼哭狼嚎給驚擾得無以復加,尤其是那些美妾稚童,更是嚇得相互抱頭痛哭。老都尉嚴華盛氣勢洶洶前來興師問罪,結果恰好看到小宋都尉的那張冷漠側臉,好似突然就極為陌生瞭,手上也曾染血不少的老都尉一時間竟是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小宋都尉沒有理睬嚴華盛,放下那串銅鈴,拿火鉗夾起一塊炙熱火炭,緩緩起身,走向一名匪名赫赫的健壯馬賊。

漢子已是渾身浴血,眼神仍是冷冽凌厲,跟小宋都尉兇狠對視。

小宋都尉輕笑道:“年關年關,今年債今年還,欠債之人過年之難如過關,這才有瞭年關的說法。你們不讀書,估計幼時想讀也讀不上書,興許不懂這個道理,這怨不得你們。可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不管到哪兒,到哪個朝代都說得通。我最後給你一個機會,隻要你說出寧州十四大響馬任何一個的老巢,我就讓你死得舒服一些。”

老都尉咽瞭一口口水,哪有這樣行刑說道理的?既然當瞭響馬,尤其是那些打拼出一些名頭又拖傢帶口的,不得不義氣極硬,想要他們開口,難如登天,再者抓住一個,拿到瞭賞銀也隻怕沒命花,寧州都尉幾十人,不乏被報仇的響馬喬裝打扮入城給滿門禍害致死的前車之鑒。這以後,誰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官是好,那也得有命才行。

那響馬果然硬氣,吐瞭一口血水在小宋都尉臉上。

地痞頭目就要動手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壯漢,不料小宋都尉擺瞭擺手,隻是淡然說道:“撬開他的嘴。”

這名響馬被兩人撬開嘴,小宋都尉提起火鉗,緩緩將那顆燒炭擠入響馬嘴中。牢獄中響起一陣刺耳的嗤嗤灼燒聲,便是老都尉嚴華盛,都要膽寒作嘔。

不等這名響馬死絕,小宋都尉又轉身去夾起火炭,走向下一位馬賊,“先前忘瞭說,開口告密之後,我武澤縣都尉宋恪禮,保證你死後,若有傢眷,便護著你們一傢老小安然無恙。”

響馬面有猶豫,然後就不用撬開嘴,給外人印象脾氣耐心一直都很好的小宋都尉,就直接用火鉗戳爛瞭中年馬賊的嘴,便是想說也沒機會瞭。

拔出火鉗,小宋都尉再度轉身去夾起炭火,第三個被這個比響馬還要歹毒的惡煞走近的馬賊魂飛魄散,立即顫聲道:“我說,我什麼都說!”

宋恪禮皺瞭皺眉頭,然後輕聲說道:“我突然不想聽瞭。那些老巢,我花些時間和心思,總歸是找得出來的。其實你們都該死,怨這個世道和這個官場,你們本身不算什麼。”

先前熬住好幾遭酷刑都能桀桀陰笑的漢子哭道:“這位爺,小的求你瞭,隻要你能保住小的傢室,小的知曉兩處大響馬所在,都說給你聽!求你瞭……”

宋恪禮丟掉火鉗,那個曾在馬房軟弱流淚的書童一直在默默提筆記錄,這會兒小跑過來,握筆拎紙蹲在響馬身前,平攤宣紙擱在膝上,這位少年抬頭時眼神冷硬,絲毫不見怯弱。

宋恪禮坐回火盆的小板凳上,指瞭指以往隻在武澤縣城逞兇的地痞頭目,轉頭對嚴華盛微笑道:“嚴都尉,趕巧兒跟石虎兄弟出城賞雪,撞上瞭這撥小響馬,就給捆回縣衙。快過年瞭,不想太過麻煩刑房兄弟,可又怕擔上妄動私刑的名聲,就勞動大駕請來看上幾眼。不過明天這些馬賊的屍體得掛在城墻上,還得勞煩刑房。還有,我估摸著有不少響馬其實就在城內,說不定跟一些城裡德高望重的老爺有些牽連,等會兒詳細單子出來後,有些不熟的人頭臉面,恐怕仍需嚴都尉幫忙傳話一聲,就說宋恪禮初來乍到武澤縣,囊中羞澀,隻能燒去這份名單,權且當是給眾位鄉一份親見面薄禮,和氣生財,大夥兒都能過個好年。嚴都尉,會不會麻煩你?”

嚴華盛搖頭如撥浪鼓,“不麻煩不麻煩。”

小宋都尉又恢復成那個對誰都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和顏悅色說道:“還得知會嚴都尉一聲,宋恪禮就不在縣衙內過年瞭,已經請瞭石虎兄弟在陶然街租瞭棟小宅子。”

原本以為又要整出幺蛾子的嚴華盛心一緊,聽到是這種小事後如釋重負,當即擠出笑臉道:“不打緊不打緊,回頭我給宋都尉拜年去,要是年夜飯沒準備好,我有個熟識的大廚,手藝還算不錯,在武澤縣都排得上號,明日兒就讓他給宋都尉府上掌勺去。”

有那個馬賊開瞭個好頭,牢獄總算清靜下來。書童落筆急,很快就記錄完畢,不用自傢主人多說,就又抽出一張宣紙,寫瞭額外一份相對簡潔的名單,寫完之後,輕輕吹瞭吹墨跡,遞給神情復雜的老都尉。

小宋都尉緩緩站起身,刑房兵房諸人都不約而同驚嚇得後退幾步。

小宋都尉柔聲道:“今天的事情,勉強算是一樁縣衙兵刑兩房的機密要事,眾位兄弟看在眼裡就行瞭。”

一幫人使勁點頭。

小宋都尉這才望向嚴華盛,“送送嚴都尉。”

嚴華盛趕忙說道:“不用瞭。”

可宋恪禮還是送到瞭牢獄門口,折路返回後,隻剩下幾個跟石虎換命的心腹兄弟,外加一個秀秀氣氣卻讓石虎刮目相看的少年書童。

石虎詢問的眼神望來,宋恪禮點瞭點頭。

牢獄中傳出一陣不甘心的急促哀嚎,此後就徹底清凈死寂。

站在掛滿屍體的腥臭屋子,宋恪禮問道:“真能在江湖上找到四十幾號身手幹凈的練傢子?”

石虎搓著手嘿嘿笑道:“宋都尉放心,石某人在寧州路子雖然不算廣,但都很牢靠,那夥人本就是跟響馬差不多德行的亡命之徒,當年石某人無意中救下他們大當傢的,是他們欠我的。再說瞭,也不是要他們白幹,隻要給足報酬,別說進山殺馬賊拿賞銀,就是讓他們殺進官衙,都敢試上一試。別的地方萬萬不敢如此,可咱們寧州不一樣,當官的不算大爺,當匪的才是。”

宋恪禮點頭笑道:“你也放心,以後武澤縣都尉不管是一個還是兩個,都有你的一張座椅。”

石虎搖頭笑道:“謀個官身耍威風是另外一回事,主要是跟宋都尉你做事,就兩字——痛快!前不久就有個雲遊四方的算命先生給我算過,以後咱命中註定的大貴人,就姓宋!他娘的,竟然還真沒騙老子,當時沒舍得給賞錢,這會兒愧疚得很哪!”

宋恪禮不置可否,“明天是除夕,石兄弟跟我一起熬年守歲?”

石虎大大咧咧道:“這敢情好啊。”

石虎一行人離去,牢獄就隻有宋恪禮和少年書童。

宋恪禮望向一具屍體,自言自語道:“很多麻煩事,得治本清源,更得遵循‘積漸’二字,做起來很難,可總是需要有人去做。做好瞭,別的不說,最不濟你們寧州以後沒誰再願意去當響馬。你們不死不行。事要有人做,人也得有人死。”

書童輕聲問道:“少爺,以你的身手,對付這十幾號馬賊哪裡需要那草莽石虎?便是去瞭一處響馬老巢,也能殺進殺出幾個來回。”

宋恪禮柔聲笑道:“‘規矩’二字最重,你若是事事不講規矩,想著走捷徑,總會因此惹上比你更不講規矩的對手。古話說‘常在河邊走難能不濕鞋’,就是這個道理,以江湖風格行事,遲早都要沾濕鞋子。三品高手被二品小宗師所殺,小宗師為一品所殺,金剛被指玄殺,指玄被天象殺,一物降一物,沒誰逃得掉。既然當官,就相當於乘瞭船看江湖,難就難在不能心存僥幸,難在一次都不可以下船去走在河邊。像主簿梁倫針對我,都是官場手腕,並沒有壞規矩,那我宋恪禮就接下瞭,接不住是我公門修行的道行不夠,隻能忍著;接住瞭,就等於在武澤縣站穩瞭腳跟,可以慢慢經營,一步一步往上走。殺馬賊,是都尉的分內事,因為我也沒有壞規矩,就不至於讓官場升遷之路越走越窄。”

書童撅瞭撅嘴,嘆氣道:“少爺,可你這會兒僅僅是從九品上啊,得多少年才能像老爺那樣當上從三品的朝堂重臣?”

宋恪禮敲瞭敲少年的腦袋,眼神溫暖,言語卻訓斥道:“才跟你說瞭‘積漸’二字,就忘瞭?”

少年哦瞭一聲,笑瞭笑。

少年突然輕聲道:“那石虎真笨,竟然沒有看出來那算命先生是少爺喬裝打扮的!”

早早在武澤縣展開一系列縝密佈局的宋恪禮一笑置之。

宋恪禮讓少年坐在小板凳上,自己隨意蹲著伸手取暖,喃喃道:“看來京城裡有人知道我到瞭這裡,開始動手腳瞭,說來奇怪,沒有人對宋傢雪中送炭,這不稀奇,可宋傢都已是落魄至此,竟然還有人會惦念一個小小都尉?宋傢前些年樹大招風,可在官場上向來不結死仇,在文壇上確是樹敵不少,可這些對手多少都還要點臉面,難道是有他們身邊的幫閑體己人,借此跟這幫向來不理俗事的文豪主動獻媚?否則這陣陰風,吹得有些不對勁。”

宋恪禮停下手指敲擊額頭的動作,抓起那串銅鈴,自嘲笑道:“想不明白就不想瞭。”

“聽說郡主在少爺離京時,差一點就要攔路。”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多想無益,也沒資格想這些。”

“那少爺總還是要成傢立業的。”

“這個當然,武澤縣找個賢淑女子,也不錯。”

“這怎麼行!”

“怎麼就不行?”

“她們如何配得上少爺?!”

說出這句話後,書童眼睛通紅,抽泣道:“少爺是宋傢雛鳳啊,原先是要成為天下士子領袖的人物啊。”

宋恪禮輕輕一笑,伸手替天真少年擦去淚水。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