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卷 第七章 織造局真假密信,試與探你來我往

大年初一,不論帝王公卿還是販夫走卒,傢傢戶戶都要閑暇下來,連拜年一事也得明日起始,可是兩駕馬車已經悄然離開涼州,風塵仆仆趕往陵州。

一輛馬車上,除瞭名義上伺候徐鳳年衣食住行的呼延觀音,還有一個說想離開王府透口氣的女子。兩女姿色相當,文人相輕女子相妒都是天性,不過徐鳳年跑去跟徐北枳商量陵州事務,沒搭理她們,也就無所謂她們之間是融洽和睦還是針鋒相對。按照約定,北涼道數封官文在正月初六就會下達黃楠郡,除瞭太守宋巖晉升“小刺史”之稱的陵州別駕,紫金王氏王綠亭也要赴任金縷織造,靈素王氏兩名傢族弟子也要前往幽涼兩州分別擔任下縣縣令和上縣縣丞,加上都尉焦武夷進入陵州將軍府,高升為陵州武官第三把手的煙霞校尉,到時候傻子也看得出那位新任陵州將軍,這是鐵瞭心要把身兼陵州刺史的經略使大人給來一頓文火慢燉老王八瞭。

正月初二,陵州熱鬧得很,一些按常理說路途遙遠,可以稍後幾天來拜會李大人的達官顯貴,都不約而同地擠在同一天匆匆而來。經略使府邸車水馬龍,李府管事和門房已算尤為八面玲瓏的伶俐貨色,仍是應酬不過來,一個個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李功德從大清早就一刻沒歇息,忙碌到瞭黃昏,很多世交故友以及心腹門生故吏,也隻能意思意思喝口酒就算對付過去,否則李功德就算海量,也扛不住那些客人的輪番上陣。

李翰林今年沒有回傢過年,寫瞭封字跡工整功底深厚一看就是別人代寫的傢信回來,說是要去北莽南朝那邊耍耍,看得李負真心驚肉跳,恨不得拎著這個弟弟的耳朵把他拽回傢中。傢書放下拿起拿起又放下,李負真有些幽怨,她的確如父親所說,不懂他們男人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明明可以太平安穩,享受父輩功蔭在官場上一帆風順,卻偏偏還要自己去涉險掙取功名。李負真在她爹好不容易喘口氣的時候,奉上一杯解酒茶,幫他揉肩,輕聲問道:“爹,為什麼來瞭這麼多人?是你當官當大瞭,都不得不爭先恐後,怕來晚瞭,被你穿小鞋?”

李功德苦笑搖頭道:“你沒瞧見今天老學究元德清都來瞭嗎,以他的天大架子,你爹就算當上如今變成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這老頭兒也一樣會慢悠悠最後一個登門,才顯得他足夠高風亮節。之所以都趕到一塊兒瞭,是趁著咱們鄰居那棟宅子如今的主人不在,生怕世子殿下過兩天回到陵州將軍府邸,他們再露頭露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萬一給這位新官上任的陵州將軍湊巧撞上,豈不是自找無趣?你爹給人穿小鞋,不過是壓一壓他們的仕途攀升,可鄰居那位,可以直接讓他們丟掉官帽子。”

李負真譏諷道:“他確實做得出這種蠻橫無理的事情。”

李功德笑道:“錯啊,大錯特錯。真兒,爹知道你從來不把爹的話當回事,這次既然爹都看在你的面子上讓郭扶風進瞭傢門,那你這回就認認真真聽爹說幾句肺腑之言,如何?”

李負真嗯瞭一聲。

李功德喝瞭口茶水,緩瞭口氣,這才悠悠然說道:“爹身為北涼道經略使,是文官之首,按律陵州刺史就得另有其人,可爹為何死皮賴臉都要兼著這個官職?爹有官癮當然不假,可人傢世子殿下都來咱傢隔壁當陵州將軍瞭,照理說,爹臉皮再厚,也應當接過梯子下樓才算明智,可爹實在是不放心啊,近千士子進入北涼,又以陵州居多,以後北涼文武分傢,雙方涇渭分明,是大勢所趨,爹若沒瞭陵州刺史一職,那說話管用還算管用,但是肯定要大打折扣。

爹本身才學淺陋,不比王熙樺之流那般有優勢,要是錯過瞭這個培植親信的大好機會,以後等徐北枳或者是誰頂替瞭爹的經略使位置,李傢說不定就要很快被人騎在頭上拉屎撒尿,不怕樹倒猢孫撒,就怕墻倒眾人推,到時候翰林想要撐起咱們這個傢族,就會很累。你弟弟有一股狠勁,爹不懷疑他能當上校尉甚至是將軍,可爹就他這麼一個兒子,他總不能一輩子在邊境上刀口舔血,回到地方上,到時候又是文官當政的陌生官場,翰林一個習慣瞭殺伐的武夫,未必能一下子繞過彎來,所以爹就想著趁自己說話還有分量,趕緊把翰林的前程鋪好路搭好橋,以後仕途上不管是山是水,翰林走起來就順當瞭。

可爹這時候沒瞭陵州刺史,你以為那些市儈之輩勢利之徒會不在心裡打鼓?所以爹哪怕大將軍親自來瞭府上,親自給世子殿下撐腰,仍是逼著自己吃下熊心豹子膽,就是要覥著臉再當一兩年的刺史,好歹要跟那幫士子書生混個熟臉,才騰出這把交椅。

而殿下呢,出乎意料,確實也能忍,其實他若是真的要撕破臉皮,開門見山跟你爹要這個陵州刺史,爹不敢不交出去,要麼是故意嬉皮笑臉,跟你爹半真半假說他當瞭陵州將軍還不過癮,想要再弄個刺史當當,爹一樣得雙手奉上。可他什麼都沒有做,爹一開始還覺得總算過瞭這關,是爹想太簡單嘍,當你告訴爹他出現在宋巖傢裡,兩人還相談甚歡的時候,爹就知道壞事。說來好笑,當年爹跟嚴傑溪一直在明爭暗鬥,各自押註,他運氣不好,押在瞭陳芝豹身上,爹獨具慧眼,押註瞭世子殿下,嚴傑溪一看情形不對,立馬自己卷鋪蓋滾蛋,不過這傢夥運氣好,被他逃出瞭北涼,要不然爹就算跪個三天三夜給他求情,也不濟事。當時爹就跟他說咱們世子殿下沒那麼扶不起,私下總喜歡腹誹嚴傑溪沒眼力,結果臨瞭,爹才知道自己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殿下這次去瞭黃楠郡,拐瞭黃楠郡三個傢主,外加一個估計馬上就要成為陵州別駕的宋巖,厲害。

真兒,你總覺得翰林投軍去瞭邊關,是殿下禍害他的,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翰林這麼一個鉆牛角尖的犟種,怎麼就突然變瞭一個人?緣由其實不復雜,你心底也知道,隻是不願意承認而已。你嘴上跟你娘說是你弟弟覺得去瞭京城的嚴池集和那孔傢小子都當瞭官,有瞭錦繡前程,翰林覺得丟瞭面子,所以一咬牙奮圖強瞭。你當真不知道以前的翰林,巴不得那兄弟三人個個出息得無法無天,就他一個沾光蹭飯吃的,然後他就可以天經地義混吃混喝,這輩子渾渾噩噩就算逍遙過去瞭?對那會兒的他來說,兄弟出息瞭,比他自己出息還驕傲。為何會去邊境,為何會成為遊弩手,無它,正是翰林知道瞭三個兄弟中,他最親近佩服的世子殿下,都已經可以獨當一面,翰林是那個時候才開始幡然醒悟的,加上他一直是在學世子殿下,殿下胡鬧,他就胡鬧,既然殿下不胡鬧瞭,他自然而然就要覺得索然無趣,因此變成瞭他爹他姐姐都不認識的李翰林。真兒,你敢說今時今日的李翰林,沒有讓你感到欣慰?沒有覺得與有榮焉?所以啊,你有啥好怨世子殿下的,說到底,還是這麼多年你心裡……”

李負真平淡說道:“爹,茶涼瞭,我幫你換一杯。”

李功德遞過去茶杯,輕輕嘆息一聲,強扭的瓜不甜,那麼自己扭的瓜呢?李功德收回思緒,喃喃自語道:“算瞭,事已至此,不當這個陵州刺史也好,趕緊讓出去,還能被徐傢記上一份人情。是時候還陵州一個安安穩穩的官場瞭。”

老管事何暢一臉憤懣站在門外,敲瞭敲房門,等到李功德轉過頭,說道:“老爺,有個門狀子上自稱是老爺晚生的傢夥死活要見上老爺一面,一出手就給瞭小的二十兩黃金,把小的嚇瞭一跳。若是往常,這金子也就給老爺賺瞭,可今天哪裡輪得到他來煩老爺啊,一個沒有功名沒有傢世就隻剩下有些錢的讀書人,也配在咱們李府顯擺,真是不知好歹,今兒可是連六品官都說不上兩句話的。”

李功德揮瞭揮手,何暢也就轉身離去,然後喲瞭一聲,驚醒道:“對瞭,老爺,那三十來歲的後生說他叫作許渾,是咱們陵州丹陽郡的,還信誓旦旦沒臉沒臊說隻要說瞭這個,老爺就一定會見他。”

李功德正在心不在焉低頭喝茶,聞言手指一顫,就在老管事何暢準備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驅趕出府,不承想經略使大人抬起頭,心平氣和說道:“領到這裡來。”

老管事哦瞭一聲,不敢多言,拔腿轉身,又聽到李功德輕聲問道:“陵州將軍府還空著?”

何暢點頭道:“空著,那位陵州將軍還沒回呢。”

李功德點瞭點頭,等忠心耿耿的老管事離開後,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對李負真打趣笑道:“爹還要招呼客人,你不是總嫌棄爹狗眼看人低瞧不起那寒士出身的郭扶風嘛,帶他去見一見你娘。女大不中留,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當忍痛把你這盆水潑出傢去瞭。”

擱在往常,李負真肯定要欣喜流露於面,此時憑借直覺,小聲問道:“爹,這個叫許渾的丹陽郡客人?”

李功德淡然笑道:“一位故人的子弟,不得不見。”

李負真將信將疑,憂心忡忡離開屋子。老管事快步將那怎麼看都不像貴人的許渾帶來,已經坐回椅子的經略使大人瞇起眼仔細瞧瞭瞧,猶豫瞭一下,雙指拎住杯蓋,搖瞭搖已經微涼的茶水。

老管事識趣地走開,相貌平常的許渾輕輕踩入屋子,自作主張地關上門,微笑道:“許渾謝過世叔。”

李功德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低頭喝茶。內心卻早已激蕩不安。這個許渾對整個陵州來說十分陌生,恐怕沒有幾個人認得出,就算見過一面的,也不會有人記得住。可李功德跟一般人不一樣,當初北涼設立金縷織造局,位於丹陽郡,按照朝廷的初衷,金縷織造李息烽本該向京城禦書房,事無巨細,按時密奏北涼境內的軍情吏治錢糧參劾以及士子薦舉和風俗民情等一切動態,可李息烽大概是寄人籬下,又知道徐驍不好惹,一直無所事事,硬生生把一個權柄煊赫的織造局變成瞭一個門可羅雀的清水衙門,不過是逢年過節,象征性拜見過李功德、嚴傑溪這些地方大佬。李息烽經常遊歷北涼山川,也從不故意藏著掖著,有一次就跟當時還是豐州刺督的李功德偶然相逢,當時李息烽就無緣無故讓一位馬夫露面,還有意無意點名,介紹說是他遠房親戚傢的後生,叫許渾。

李功德沉默許久,終於抬起頭,與許渾對視一眼。

此人把一樣東西遞給經略使大人,“是首輔張巨鹿的親筆,門下省桓溫也有附言。”

許渾見李功德根本沒有接手的跡象,笑瞭笑,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平靜說道:“經略使大人若信不過密信,不急,大可以私下找方法印證字跡和印章。若信不過金縷織造李息烽,可以拿下許渾送往隔壁的陵州將軍府。若信不過許渾,可以押送金縷織造局,再轉送給褚祿山。若是信不過朝廷,經略使大人可以先看過密信再做定奪。”

李功德報以冷笑。

許渾泰然處之。

一盞茶熱冷的工夫,李功德瞥瞭一眼書桌,淡然問道:“為何密信有兩封?裡頭又寫瞭什麼?”

許渾笑道:“許渾就是一個送信的,就是死也不會知曉信裡頭寫瞭什麼,李息烽也從頭到尾都沒有碰過密信。至於為何有兩封密信,既然經略使大人問起瞭,說明有誠意,那麼許渾就得死瞭。”

李功德皺眉道:“此話怎講?”

許渾平靜道:“許渾此行,躲過瞭所有陵州諜子,這一點請大人放心。不妨實話告訴大人,青州陸傢被襲,北涼遊隼死傷慘重,趙勾更是如此,其實主要不在於阻攔陸傢赴涼,為的就是吸引陵州視線,好讓許渾此行萬無一失。但是這還不夠,朝廷讓我在大人你有意收下密信之後,才訴說為何密信有二。一封是真,一封是假。朱紅泥封顏色偏重為真,偏輕為假。那封假信是用作經略使大人送往北涼世子之手,當然,除瞭一封密信不足以讓大人洗清嫌疑,所以許渾要死,金縷織造李息烽也要死,甚至整座金縷織造局從今往後就要不復存在。但是李息烽說過,一座織造局,讓朝廷多一位廟堂棟梁,同時讓北涼少一位經略使,值得!”

許渾從嘴裡吐出一顆用作臨時自盡的巨毒藥丸,剝開後,露出一小團紙,破碎藥丸藏入袖口,看過瞭紙上所寫內容,把紙團塞入嘴裡,咽下腹中,面無表情說道:“後天。”

李功德沒有說話。

許渾解釋道:“北涼世子後天到達陵州,許渾今日悄然離開,後天再來,經略使大人到時候綁送許渾前去陵州將軍府。許渾死後,金縷織造局會有一批殘留死士,以及一批精銳趙勾,帶著經略使大人離開北涼。但是最多隻能帶十八人。為瞭順利離去,李大人還得配合我們,先舍去陵州刺史的官職,然後在陵州再待上至少半年,這段時日多出門散心,松懈北涼諜子的監視。趙勾具體什麼時候適宜出手,屆時自然有人會告知李大人。”

李功德冷笑道:“似乎朝廷不小心忘瞭我兒子李翰林啊!”

許渾笑道:“李公子已經得瞭軍令前往南朝秘密行事,會先在姑塞州停留,然後沿著幽涼北線邊境一路東行,進入薊州,最終在京城與李大人會合。”

李功德閉上眼睛,杯蓋輕輕敲著茶杯邊緣,略帶自嘲道:“上回嚴傑溪不過才帶出去十六人,朝廷倒是對本官在意得很哪。”

許渾沉默不語。

李功德笑道:“讓本官算一算,如今我李功德已經是正二品封疆大吏,再往上走,王北涼是不用想瞭,不過在京城那邊也沒有幾個位置,其中六部尚書裡除瞭最近才提升半品的吏部尚書,其他拿不出手。嗯,想必假的密信上應該是撐死瞭吏部尚書,說不定還會更小傢子氣,什麼戶部尚書啊刑部尚書啊。不過本官倒是很好奇,在拆信之前,那封真信上頭到底是什麼賞賜。張巨鹿執掌尚書省,不能換,桓溫才升上門下省,也不會變,那就隻剩下中書省瞭,除瞭入主此地,看來本官還能多個內閣大學士的清銜。李功德這輩子官癮不小,可還真沒想過有一天能當上跟碧眼兒、孫希濟這些大人物並駕齊驅的高位。”

許渾不該說話的時候始終一言不發。

李功德笑問道:“你就不怕本官現在就把你連人帶信送給世子殿下?”

許渾淡然道:“都是死,許渾早死兩天又何妨?”

李功德死死盯著他的臉看瞭片刻,點瞭點頭。

“謝過李大人讓許渾死得其所。”

許渾深深作瞭一揖,輕輕開門關門,悄然離開這座經略使府邸。

李功德站起身,走到桌子旁邊,伸出一隻手,燙手一般迅縮回瞭一次,然後又緩緩伸手,隻是始終停在兩封密信上方幾寸,臉色晦暗不明。

正月初二,涼陵兩州接壤處,橫豎兩條驛路交叉口子上,一支插有鏢旗的馬車隊伍折入南北縱向的寬敞驛道,跟在兩輛馬車屁股後邊。趕鏢兇險難測,隻要有相對安生的官道驛路走,都要快馬加鞭,用作彌補山路河路上小心翼翼走鏢拖延下的工夫。這支打著“金門鏢局”旗號的馬隊排場不小,鏢頭鏢夫加在一起三十幾號彪形漢子,以青壯居多。鏢隊越過前邊那兩駕馬車的時候,一輛車子突然掀起車簾,探出一顆頭發灰白的腦袋,對一名鏢師笑喊道:“壯士,還記得我嗎?上回入秋那會兒,咱們一起在路邊酒肆喝過綠蟻酒的。”

這位鏢師驚訝之後,放緩馬速,湊近瞭那輛馬車幾分,滿臉喜氣點頭大聲道:“記得,怎麼不記得,公子寫得一手好字,令尊更是仗義得很,白請瞭我們兄弟幾人兩大壇子綠蟻酒和五斤牛肉。怎麼,公子也是往陵州走?”

徐鳳年笑道:“可不是,如今在陵州州城裡混飯吃瞭,才在傢過瞭年就得往那邊跑,就是勞碌命。如果在下沒有記錯,前頭幾裡路就有傢鋪子,酒肉都地道,價格也公道,要是順路又不耽誤你們走鏢,一起吃頓,也熱鬧些,還是我請客。”

從遼東那邊跑來北涼找生計的鏢師當下就有些為難,他們兄弟三人當初被那條姓袁的瘋狗逼得走投無路,宗門上下百餘口就隻剩下他們三個,那瘋狗又有個在離陽朝廷堪稱權勢滔天的老丈人,想來想去覺著也就隻有北涼管不著,不過如今雖說仗著一身武藝,好不容易有瞭隻鐵飯碗,可畢竟是寄人籬下,他不過是個新入鏢局的鏢師,還得處處看老鏢頭的臉色,一時間就有些左右為難。好在那在金門鏢局裡頗有威嚴的老鏢頭火眼金睛,對兩輛馬車細細打量瞭片刻,朗聲笑道:“既然這位公子跟咱們的竇兄弟是舊識,那就算是咱們金門鏢局的朋友瞭。前面那傢鋪子我知曉,本就是鏢局下個落腳點,等會兒可不敢讓公子破費,由咱們出錢買酒便是,這點錢金門鏢局再窮也得掏!”

徐鳳年沒有拒絕,不用他發話,擔當馬夫的徐偃兵已經鞭馬快行。這個細節,讓老鏢頭暗自嘖嘖稱奇,不承想不光是這位傢世應該不俗的公子哥瞧著挺面善,連隨駕扈從都是個明白人。

兩撥人同時到瞭那傢對鏢局而言很“幹凈”的熟悉鋪子,掌櫃的早就熟稔這些回頭客的飲食習慣,根本不用多說,就吩咐店裡夥計腿腳利索地趕緊上菜上酒。

肉多飯多酒少,走鏢不許酗酒是這一行鐵打的老規矩,往往隻有鏢隊裡一兩位德高望重又好酒的老資歷才能小酌幾口。徐偃兵和洪書文都直截瞭當幹脆沒有上桌,呼延觀音也不餓,加上同乘一輛馬車的女子下瞭車,她就更不願意離開暖洋洋的車廂。於是那張有酒的主桌上就坐瞭徐鳳年、徐北枳跟裴南葦,她跟徐鳳年並肩而坐。還有此次走鏢帶隊的老鏢頭鮑豐收,以及本該沒資格坐在這張桌上的遼東人氏竇良。裴南葦披有白狐掃雪的昂貴裘子,戴瞭頂狐皮帽子,原本這般裝束,肌膚稍黑的女子就要被襯托得黑炭一般,可她如此穿戴,反倒有一番肌膚勝雪的景致韻味,走南闖北大半輩子的老鏢頭仍是費瞭老大的勁才收回視線,心想這輩子就他娘的沒見過這般美艷的女子,這頓飯錢不冤枉。

負責端菜送酒的年輕夥計差點把酒壇子打翻在地,漲紅瞭臉,訕訕然一步三回頭,被氣不過的掌櫃一腳踢得嗷嗷叫。

徐鳳年一如既往跟外人自稱徐奇,跟竇良和鮑豐收一番淺淡交談,大致知道瞭竇良的境況和金門鏢局的規模。竇良性格直爽,隻是臉皮較薄,沒有跟這位徐公子如何客套寒暄。鮑豐收初次見面,就很熟門熟路拉起關系,口口聲聲到瞭陵州州城的金門鏢局,他一定要親往徐公子府上拜年,尤其是聽說徐奇傢住杏子街後,這位老江湖的眼神炙熱瞭太多,要知道杏子街可是住著經略使大人跟一大批陵州權貴,最近更是多瞭一位姓徐的陵州將軍!雖說杏子街很長,也有不當官的,可既然能住在那條街上的,哪怕手裡頭沒權,那也是陵州最有錢的一撮人,用行話說,金門鏢局一直走的是那麻雀鏢,就是肉少沒油水的小鏢,大的鏢局,走的那都是母豬鏢,一趟鏢就賺得拿錢拿到手軟,要是能攀上杏子街的貴人,再口口相傳,多攤上幾趟,金門鏢局借著東風一舉打響旗號,就算真正發達瞭,否則誰樂意在走鏢路上過年。徐鳳年有五六次主動敬酒,不過大多都是跟竇良碰碗,這讓竇良這位流離失所的喪傢之犬感到一股無言的暖意,隻是他不善言辭,就不顧是不是事後要被鏢頭陰陽怪氣刺上幾句,碗碗綠蟻滴酒不剩。

酒足飯飽,徐鳳年笑道:“我祖上也是遼東,就在錦州,跟竇兄弟勉強算是他鄉遇故知,多難得。回到瞭陵州城,徐奇肯定先去金門鏢局拜年,其餘兩位大哥也好好見一見,今天沒喝痛快,先餘著,到時候不醉不歸。”

鮑豐收笑呵呵道:“徐公子那邊也得登門拜會,金門鏢局萬萬不能失禮,傳出去要被人笑話。”

徐鳳年哪裡不清楚老鏢頭的小算盤,是生怕他“徐奇”是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小戶人傢,得親自看一眼府邸才能安心,也不揭穿,點頭笑道:“沒問題,以後如果有物件要走鏢,既然有竇兄弟在你們鏢局,那以後就專門勞煩你們金門鏢局瞭。”

鏢局還得趕路,雙方抱拳告別,鮑豐收跟掌櫃結賬時竊竊私語,多給瞭幾塊碎銀,顯然是知道徐公子還要加菜加酒,鏢局這邊一並先行付瞭。徐鳳年坐回長凳,隻是多要瞭一壺溫熱熨帖的綠蟻酒,給徐北枳和裴南葦都倒瞭小半碗。

徐北枳輕聲笑道:“竇良這趟鏢走完,薪水怎麼都得往上翻上一翻瞭。”

徐鳳年不置可否,轉移話題說道:“陳亮錫既要鹽鐵整治又要全權處理漕運事宜,一個是跟地方豪紳較勁,一個是跟京官扯皮,地頭蛇過江龍都惹上瞭。你覺得他行不行?”

徐北枳淡然道:“不知。”

徐鳳年撇瞭撇嘴,繼續問道:“你都要是陵州刺史瞭,陳亮錫還沒有實打實的一官半職,你說他心裡有沒有疙瘩?”

徐北枳隻是喝酒。

徐鳳年嘖嘖道:“我本來以為你們這麼聰明的兩個人,可以不用文人相輕,沒想到還是逃不出這個怪圈。”

徐北枳斜眼道:“你懂個屁。”

徐鳳年無賴道:“小心我真給你放個屁啊!”

徐北枳擦瞭擦嘴角酒漬,“等我當上瞭刺史,你趁早從陵州滾出去,我眼不見為凈。”

徐鳳年自顧自罵罵咧咧,卻無可奈何。裴南葦有些納悶,這世上還有人能一物降一物瞭身邊這位北涼世子?

正月初三,陵州將軍不曾進入陵州州城。這讓許多嗅覺靈敏聞風而動的官場老油條大失所望,紛紛從杏子街將軍府邸撤離,白挨瞭一天凍,忍住跳腳罵娘的沖動,心裡哀求著明天世子殿下千萬要回到城裡,否則這遭罪挨凍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正月初四的暮色中,杏子街訪客走瞭大半,隻剩下些零零散散本就住在街上的達官顯貴,當他們看到那兩輛馬車緩緩駛來,差些就要淚流滿面,老祖宗你終於舍得來瞭啊,一個個不管年紀老邁還是正值壯年,都迅捷地擁向馬車,跟慢慢走下車的年輕人噓寒問暖,每人的阿諛奉承除瞭“世子殿下”這個相同稱呼,其餘都不帶重復一個字的,官場雛兒若是有機會站在一邊旁聽,肯定受益匪淺,恍然大悟原來馬屁可以拍得這麼爐火純青。一些個往日拿腔拿調的大老爺,這會兒就跟祭祖拜圖時見著瞭圖畫上的老祖宗一樣畢恭畢敬。徐鳳年笑瞇瞇一一應酬過去,哪怕沒有自報門號官職,他也能一字不差說出口,讓那些年齡懸殊的陵州大人物嘴上抹蜜的同時,心中難免百感交集,光憑這一點退一萬步說,殿下就算不聰明,可委實半點不傻啊。

徐鳳年停下腳步,讓其中一位陵州五品官去跟經略使府邸知會一聲,說明日再去給李叔叔拜年,那個一大把年紀以至於每次遇上難事總是回傢養病的老人身形矯健得讓同僚咋舌。徐鳳年帶著眾人走入將軍官邸,然後讓品秩不高的徐北枳陪伴,在書房一一挨個跟諸位陵州“良心忠臣”敘舊,然後排在後頭的,就看到前頭的那些人都無一例外板著臉離開,隻是眉宇間佈滿難以遮掩的喜色,慢悠悠到瞭廊道拐角處,頓時腳步如風,十有八九是回傢報喜去瞭。

客人絕大多數皆是忐忑入府進屋,乘興出門歸傢。

被世子殿下擺在明面上即將扶持上位的徐北枳,不見半點喜色,站在窗口望向經略使府邸,神情凝重。

徐鳳年坐在書案後,一手托著腮幫,一手指間滾動那枚銅錢。

徐北枳開口說道:“散散心?”

徐鳳年想瞭想,“好,陪我去金門鏢局喝酒,趁著陵州那兒的酒水裡還沒有什麼世俗味和血腥氣,你我要不多喝一點?”

平生隻在北莽喝醉過唯一一次的徐北枳點瞭點頭。

徐鳳年跟徐北枳坐入馬車,徐偃兵駕車前往州城另一端的金門鏢局。

先前跨過側門門檻時,徐鳳年略作停頓,抬頭望瞭一眼,天空灰蒙蒙的,過瞭時候,也就看不見天氣晴朗時才會顯露的那座陵山山尖瞭。

到瞭金門鏢局門口,徐鳳年自稱是杏子街上的徐奇,認識老鏢頭鮑豐收和新鏢師竇良。看門的年輕人眼睛一亮,聽到“杏子街”三個字就足矣,比提到鮑豐收還有用處,不耐煩的表情一掃而空,都下意識彎瞭腰,隻是見到一張和煦笑臉的公子哥,又立馬直起腰,天曉得這傢夥是不是吹牛,住在那條街上的公子哥,有幾個沒在陵州城內鮮衣怒馬踩傷過人,還能跟他一個小鏢局管門的小百姓笑嘻嘻?誰信啊!就住在鏢局裡頭的鮑豐收急匆匆趕來,熱絡客氣得無以復加,不光是他,連鏢局大當傢二當傢都給驚動瞭。那徐奇也上道,直接就透露瞭身邊那位同行公子哥的身份,在龍睛郡當過兵曹參軍,如今給太守鐘澄心算是打雜做些瑣碎事情,不過馬上要小步子升遷到州府衙門。如此一來,兩位當傢的不僅是欣喜瞭,還有些敬畏,陵州誰不知道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和嫡長子鐘澄心,雖說傳聞給那位驕縱跋扈的世子殿下給滅去一些氣焰,可瘦死駱駝比馬大,鐘傢無疑還是讓常人覺得高不可攀的北涼一流高門,能跟鐘太守朝夕相處,豈是芝麻綠豆大小的金門鏢局可以怠慢的。

竇良兄弟三人暫時還沒有入住鏢局,而是在外頭租瞭一棟偏僻簡陋的小宅子,鏢局這邊趕緊讓人去請來喝酒,大當傢的親手架起一隻大炭火盆子,一夥人落座後,暢飲不停。酒酣之時,兩位當傢的本就是性情中人,也不如先前拘束,談笑無忌。竇良兩個兄弟韋唐、范漁陽因為有過一面之緣,當時就印象不差,又有大哥竇良此次走鏢回來做瞭鋪墊,早早給徐奇說瞭一大通好話,喝酒說話更是放得開。大當傢俞修才的名字略顯文縐縐,約莫是爹娘一心希望他以後能考取個舉人什麼的,不過粗糲得很,臉上掛瞭一條觸目驚心的刀疤,跟徐鳳年徐北枳說起這檔子舊事,也談不上什麼怨言,就是十幾年前被一個強搶民女的將種子弟給當街劃瞭一刀,他愣是沒敢還手,比武功他一隻手能打那龜兒子十個,但是比靠山,他俞修才輸瞭十萬八千裡,認栽。這個老爺們兒到今天也就是笑著罵瞭句娘。

徐鳳年笑著轉頭跟徐北枳說瞭句,“以後這類破爛事情就靠你鐵面無私做惡人瞭。”

徐北枳無動於衷,隻是大口喝酒。

金門鏢局這幫漢子也沒太當真,就算兩位都姓徐的公子哥身份不差,可陵州城盤根交錯,連那個陵州將軍都施展不開手腳,被上上下下合著夥糊弄,都說是經略使大人要給那位世子殿下一個下馬威呢,所以說隻要是個外地人,甭管是誰,即便是士族為官的年輕人,也不能隨隨便便在這兒太歲頭上動土。

徐鳳年舉起碗,大概是第八碗瞭,仍是幹脆利落一飲而盡,鏢局眾人忍不住由衷喝彩,這酒量和酒品都硬是要得!徐鳳年隨意一抹嘴,笑道:“沒醉趴下之前,趕緊說幾句正經話,竇老哥韋老哥范老哥三位,都是徐奇的朋友,以後還得兩位當傢的和鮑老鏢頭多照應,徐奇這碗酒就當謝過瞭。”

二當傢章河已是舌頭打結,舉起大白碗,大聲道:“徐公子爽快,咱們鏢局小是小,卻沒誰是扭捏的娘們兒,章河也跟徐公子掏心窩,竇良三位兄弟本事不是沒有,而是太大瞭,章河都看在眼裡,像韋唐和范漁陽,其實別說跟竇良一樣成為鏢師,就是當個鏢頭,也是理所當然,可咱們小地方,規矩還是跟別的地兒一樣,就是他娘的一個字,多!沒法子的事情,誰都得一點一點熬,都得從媳婦熬成婆婆,否則別的人不服氣,心裡有怨氣,我章河也不敢說什麼明天就讓三位兄弟當上鏢頭的大話屁話,也隻能跟竇良三位兄弟賠個罪。大當傢的,咱們都幹瞭手上這碗酒?!” 俞修才舉起碗,哈哈笑道:“大夥兒都好漢滿飲走一個,幹瞭!”

到最後,徐北枳也醉得一塌糊塗,已經靠在徐鳳年肩頭,金門鏢局那些糙漢子更是七倒八歪,俞修才抱著酒壇子說著醉話,含糊不清,依稀是說這輩子咋就沒能殺幾個北蠻子。

將軍府頭號管事孫福祿滿頭大汗出現在門口。他之前被世子殿下臨行前告知要來這座小鏢局。

唯一還清醒的徐鳳年隻好背起不省人事的徐北枳,跟幾位收拾殘局的鏢師笑著告辭。走出大門後,孫福祿低聲道:“公子,經略使大人大半夜的,不知怎麼就綁瞭個男人到府上瞭,這算哪門子的幺蛾子。”

徐鳳年嗯瞭一聲。

醉相奇差無比的徐北枳瞎折騰,一隻手拍打著世子殿下的腦袋,一隻手隨意在世子殿下臉上塗抹。

孫福祿被這幅場景震驚得嘴角抽搐。

這位從北莽顛沛流離到咱們北涼的徐北枳,以後要是當不上北涼道的經略使,他孫福祿就直接改名成“孫子”!

徐鳳年背著徐橘子緩緩走向馬車。

步履維艱。

李功德被孫福祿安置在書房外的廊道上。許渾給五花大綁,受傷不輕,衣襟染血,身邊是李功德一名心腹扈從,對諜子許渾虎視眈眈。此人是貨真價實的小宗師,修為自然不俗,在陵州江湖一直跟綽號潑猴的蓮塘幫主齊名,不過一個在經略使府邸依舊享受榮華富貴,一個一夜之間滿門剿滅,死無全屍,可見當看傢護院的傢狗,比起當條無依無靠的野狗要舒服太多。

李功德看上去還算平靜,閉目凝神,隻是兩顆縮在袖口裡的拳頭一松一握。廊道盡頭斜靠著那位白馬義從出身的洪書文,像一尾毒蛇伺機而動。當洪書文站直身軀,李功德驀然睜開眼睛,當他看到世子殿下背著徐北枳返回,與想象中的場景落差太大,難免有些蒙瞭。李功德到底是官場染缸裡滾刀子滾過來的,馬上收斂心緒,讓貼身侍衛先行離去,老人這一次沒有拿腔捏調以長輩自居,而是鄭重其事地拂衣振袖,跪倒在地,沉聲道:“李功德連夜前來跟世子殿下告罪,還望殿下念在二十餘年情分上,救一救李翰林!”

李功德看不到徐鳳年的表情,世子殿下大概是先將酩酊大醉的徐北枳交給瞭洪書文,然後快步走來,扶住經略使大人的雙臂,試圖攙他起身,可李功德竭力低頭跪地,隻聽世子殿下焦急問道:“李叔叔為何這般行事,鳳年如何當得起?翰林又怎麼瞭?李叔叔起來說話!”

李功德隱隱帶著哭腔道:“殿下,你若不答應去救我兒翰林,李功德便是跪死在這裡,也不會起身!”

滿身酒氣的徐鳳年怒道:“我不救誰都可以,唯獨翰林不能不救,怎麼會眼睜睜任由翰林陷入險境?!李叔叔,何必如此作態?莫不是你身為堂堂北涼道經略使,做瞭什麼對不住徐傢的心虛事情?!”

李功德抬起頭,老淚縱橫道:“殿下,李功德對北涼忠心耿耿二十年,蒼天可鑒,大將軍對李傢的栽培,恩同再造,李功德自認除去不敢否認的貪墨之罪,對北涼對徐傢皆是絕無二心啊!”

徐鳳年蹲在失態的經略使大人身前,輕輕柔聲道:“既然如此,李叔叔就更應該起來說話瞭。先說那所綁之人是誰,翰林又為何要我去救,這裡沒有外人,你我叔侄二人盡可以直說。我如果做不到一些事情,那我就去求徐驍,我就不信在北涼誰能傷瞭翰林!誰能委屈瞭李傢!”

李功德這才顫顫巍巍倉皇起身,拿袖子擦瞭擦淚水,伸手指向那許渾,厲聲道:“此人姓許名渾,是那金縷織造李息烽的親信,也是離陽朝廷的密探,前些年攜傢帶口出去踏春,李息烽這老奸巨猾之輩竟然假裝與我相逢,故意提及此人是他遠房親戚傢的後生,然後今夜這許渾竟然喪心病狂潛入府邸,送瞭那碧眼兒的親筆密信,揚言隻要我李功德願意叛逃北涼,以後在朝廷那邊的地位,比起嚴傑溪那混賬老兒隻高不低,更說趙勾早已安排好李傢的退路。李功德怎會如此忘恩負義,當下就將此賊拿下,隻是可憐我兒翰林啊,已經被一紙軍令調往北莽南朝,如今已經被沿著北方邊境線強行向東押送,隻怕過不瞭多久就會由薊州進入京城。殿下,李功德雖無半點背叛北涼之心意,可既然會被李息烽和許渾這幫陰險歹人盯上,自是李功德這個經略使當得不正,才會被他們以為有機可乘,殿下和大將軍不論事後如何處置李功德,李功德絕無半點怨言,隻是翰林為人如何,殿下最是一清二楚,他若是到瞭京城,肯定會被那惱羞成怒的碧眼兒和趙傢天子千刀萬剮,殿下,一定要救回翰林啊……”

徐鳳年吐出一口濁氣,笑瞭笑,“原來是這回事情,李叔叔不要太過擔心,來,去書房坐著喝口茶,鳳年這就分別傳信給徐驍、褚祿山和幽州將領皇甫枰,一定會保證還給李叔叔一個安然無恙的李翰林!”

李功德正要點頭謝恩,就猛然瞪大眼睛,那位從來在他面前言笑晏晏的世子殿下,對許渾這麼塊照理說指不定可以挖出許多秘密的金疙瘩,直接就一掌推出,五指成鉤,直接把許渾半張臉給撕扯瞭下來,然後似乎仍然嫌太過麻煩,一記仙人撫頂,可憐那許渾沒有說一個字便立斃當場。滿手鮮血的徐鳳年漫不經心在袖子上潦草擦拭一番,然後小心翼翼一手扶著經略使大人,一手推門,兩人一同跨過門檻,徐鳳年停下腳步,身體後仰,對徐偃兵笑道:“麻煩徐叔叔讓洪書文趕緊去把三封密信寄出去,最後一封給皇甫枰,就說本世子準他私自調動兩千輕騎,出關攔截。對瞭,再喊下人送壺熱茶過來。”

徐偃兵點瞭點頭。

李功德小聲說道:“殿下,許渾此人分明不是一般的諜子,先前李功德曾有心套他的話,似乎當初嚴傑溪逃離北涼,他也曾親自參與,有瞭他在手上,就不用擔心李息烽和金縷織造局不就范啊。遲些殺似乎更加穩妥。”

徐鳳年搖頭笑道:“李叔叔小覷這些死士嘴巴嚴實的程度瞭,再說在自傢地盤的北涼,我才懶得管什麼李息烽什麼織造局,就算加上那些趙勾密探,隻要有個過得去的由頭,想殺就隨便殺瞭,我跟他們又不是親戚,反正都是敵對雙方你死我活,不用講情分。做這種事情,就看誰心狠手辣,遊隼鷹士在北涼以外落在趙勾手上,一樣是這樣的下場,要不然怎麼叫死士,死士不是白叫的。”

李功德聽著世子殿下格外閑適淡然的措辭,落座時看瞭眼年輕人那頭不合時宜的灰白,沒有說話。

徐鳳年笑臉安慰道:“李叔叔要是覺得皇甫枰和兩千精騎還不夠,還可以再多派遣兩百遊弩手和一千騎。”

李功德趕緊附和道:“好的好的。唉,這檔子烏煙瘴氣的事情,真是讓殿下為難瞭。”

徐鳳年擺瞭擺手,徐偃兵親自送來茶水,徐鳳年就又跟他說瞭增添人馬緊急出關的命令。

徐鳳年冷笑道:“好一個李息烽,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在北涼當縮頭烏龜十幾年,要做就專做大買賣,挖徐傢的墻腳挖上癮瞭,送給趙傢主子一個親傢還不知道滿足,如今竟然連李叔叔也不肯放過,等過瞭今晚,我就去會一會這個金縷織造,到時候他可就沒有許渾這般好命瞭。”

李功德唉聲嘆氣,望向徐鳳年,誠心誠意說道:“殿下,如此一來,雖非李功德自己作孽,卻也自認是身敗名裂,已經無顏也無心為官瞭,還望殿下讓李功德告老還鄉,去黃楠郡當個田舍翁。其實在殿下來陵州的時候,李功德就已經有這個心思,大江後浪推前浪,北涼人心所向,已經有瞭士子成林的氣象,李功德自知才學淺陋,口碑更是奇差無比,不說正二品的經略使,便是當時兼著的陵州刺史一職,也難以服眾。一開始殿下擔任陵州將軍,李功德就想著退仕之前,好歹給殿下打打下手一兩年時間,也算圓瞭在北涼兩朝為官的一樁心願,是公心,也確實藏有私心,不承想殿下才住進將軍府邸,李功德眼皮子底下的陵州官場竟然就馬上混亂不堪,那時候李功德就知道自己終歸老瞭,本事太小,資歷也淺,與其死皮賴臉被人罵走,還不如今天就懇請殿下開恩,放李功德回鄉頤養天年。”

徐鳳年輕輕低頭吹拂著茶水霧氣,笑而不語。

書房燈火昏黃,李功德雙手捧住茶杯取暖,霧氣蒸騰,一老一小的臉色表情都顯得模糊不清。

李功德字斟句酌,緩緩說道:“殿下,李功德辭官退隱,並非一味避嫌,確實是自知難當大任,當這個北涼道首任經略使大人,也就是趕鴨子上架。要說李功德那世人皆知的官癮,也差不多過癮瞭,如今北涼格局擴展,氣象嶄新,李功德讀書不多,比起王熙樺這些讀書人更是差瞭十萬八千裡,可前幾日親眼看著負真在一扇扇門上新桃換舊符,就琢磨出一個以前沒想明白的道理:舊春聯寫得再好,可一年下來風吹日曬,老舊不堪,不說其他,光是瞧著就不夠喜慶,遠不如新聯子賞心悅目。況且當下北涼朝氣蓬勃,人才鼎盛,殿下有心整治官場,官場學問說到底,無非就是‘挪位置’三字精髓,因此隻要李功德一走,不好說整座北涼官場都可以人人官升一級,最不濟殿下相中的飽學之士,都可以順勢往上挪一挪,這就當李功德最後為北涼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徐鳳年打斷道:“先不說這個,李叔叔還年輕,現在說什麼致仕退隱,悠遊林下,為時尚早。”

李功德欲言又止。

徐鳳年一臉忍俊不禁的表情,促狹道:“我猜啊,張巨鹿跟朝廷少說也要給李叔叔一部尚書和一個大學士頭銜,否則就太小傢子氣瞭。”

李功德笑道:“李功德不曾拆開密信,所以不知內容。”

然後經略使大人將懷中密信放在桌上。徐鳳年隨意瞥瞭一眼,聽到李功德今晚第一次笑聲爽朗,“要李功德來說的話,跟經略使品秩相同的一部尚書,加上一個變不出銀子來的殿閣大學士,都瞧不上眼,怎麼都得讓坦坦翁桓溫的位置讓給李功德還差不多。當然,首輔大人要是樂意讓賢,李功德也不介意笑納,真是如此的話,容李功德反悔一次,殿下可莫要攔著李功德啊,明兒就趕馬上任去嘍。”

徐鳳年喝瞭口茶,哈哈笑道:“趙傢天子要是有這份魄力,嘿,我還真不攔著李叔叔瞭,咱們北涼培養出來的官員,結果當上瞭朝廷首輔,傳出去也好聽,以後還不得無數士子擁入北涼當官?因為北涼是一塊龍興福地啊。本世子樂得他們一個個在北涼打拼二三十年,積攢夠瞭苦勞功勞,然後跑去讓朝廷客客氣氣收下養老,舒舒服服享受十來年的高官厚祿,死後個個被皇帝賜下美謚,多好的事情。北涼徐傢得利,朝廷趙傢得名,皆大歡喜嘛。”

李功德會心一笑。

徐鳳年收斂笑意,說道:“李叔叔,你仍舊安心做你的經略使,還有翰林,我保證幫你毫發無損送回陵州。”

李功德還想說話,徐鳳年合上杯蓋,擱在桌上,一臉不容拒絕的神情,說道:“李叔叔,就這麼說定瞭,什麼事情都等翰林回來再說!”

李功德隻得站起身告辭,默默離開書房。

徐鳳年送到書房門口,坐回椅子閉上眼睛。

這樁一旦傳出去足以震動朝野的秘事,是他一手策劃全局,徐渭熊和梧桐院負責推敲每一個細節。金縷織造李息烽跟北涼做瞭一筆生意,他的子孫作為人質都留在京城,他想要既能夠活著離開北涼,又要讓朝廷或者準確說是皇帝不起疑心,就務必要拿出一個滴水不漏的萬全方案。牽一發而動全身,因此許渾是盡心盡責的趙勾大密探是真,李息烽跟朝廷要來的張巨鹿兩封親筆書信也是真,李翰林被調遣到北莽南朝還是真。真真假假,錯綜復雜,期間利益盤根交錯,各自的大小動作足以讓人眼花繚亂,尤其是北涼這邊一步都不能有差池,離陽虧得起,北涼輸不起,贏瞭,金縷織造由朝廷機構變成北涼私產,大量潛伏北涼以及北涼四周的諜子都要被順藤摸瓜,甚至許多邊境上滲入軍旅的離陽奸細,也要被連根拔起。如此一來,北涼泥塘淤泥,就能清掃幹凈些。

徐鳳年當這個陵州將軍,一開始就志不在陵州一州軍務,而是要讓北涼官場徹底沒有後顧之憂,才能讓那些士子安心紮根。如果李功德抵住瞭誘惑,那麼徐鳳年從前就對自己說過,會讓這位李叔叔過足官癮,萬一沒有,成瞭最壞的局面,即使有嚴傢叛變在先,徐鳳年一樣也不曾有讓李傢覆滅的打算,隻會名義上讓李功德借故身體不適辭官返鄉,安安心心當個黃楠郡的富傢翁。

如經略使大人今夜自己所講,他這一退,北涼官場就盡最大限度按照世子殿下意願,動起來。許渾做什麼,都是李息烽的意願,而李息烽對許渾的指點,又都是徐鳳年的暗中授意。至於遊弩手標長李翰林,暗中早就有一大批北涼最為精銳的鷹士盯梢跟隨,更有王府六位小宗師扈從夾雜其中,那些在關外負責接引的趙勾死士註定是死路一條。隻是徐鳳年知道,如此一來,當年四個一起長大一起逛青樓一起背黑鍋的狐朋狗友,四個兄弟,一個不剩瞭。

經略使大人帶著那名心腹扈從慢悠悠走出將軍府邸。

李功德轉頭望瞭眼夜幕中略顯陰森的官邸,笑問道:“你說世子殿下是怎麼樣一個人?”

小宗師猶豫瞭一下,說道:“高手。”

李功德呵呵一笑,也不勉強這位為人謹慎的江湖高人,自言自語道:“雖說無毒不丈夫,可有情未必不豪傑啊。”

扈從不敢多嘴。

李功德走到自傢府門前,才要踏上臺階,突然縮回腳,笑道:“咱們走一走好不容易清清凈凈的杏子街。”

李功德走到空曠寂寥的街道上,沒來由感慨道:“眾生皆苦,就看如何苦中作樂瞭。他人看你萬般可憐,可自己苦也不自知是苦,那才算真本事。我啊,跟大將軍一樣,都老瞭。如今不管做什麼,都是為瞭子孫。”

書房。

徐鳳年伸手握住茶杯。

白瓷杯子砰然碎裂。

半杯茶水濺瞭一身。

既定為正月初三到陵州將軍府邸,正月初四才到。

在廊道故意提及三封密信。

徐鳳年一次又一次給瞭李傢機會。

此時桌上仍然隻放瞭孤零零的一封密信。

下這盤棋,占據地利人和的北涼怎麼都不會虧,隻有贏多贏少之分。

但對他徐鳳年來說,怎麼都是輸。

是他自找的孤傢寡人!

徐北枳說得真好。

因為朝廷冊立太子,以及分封諸王,皇帝親自下旨天下大赦,並且改年號為祥符。在這個爆竹聲聲迎新春的祥符初年,大內禁中,仍有廟堂大員當值,一位花甲老人拎酒提袋晃晃悠悠走向那座張廬,路上偶有相逢,不論是天子近侍的起居郎,還是可以穿上鮮艷大紅蟒衣的太監貂寺,遇見瞭這位老人,無一例外都主動停下腳,把那些宮禁規矩的條條框框拋擲腦後,紛紛笑臉寒暄幾句,若是尋常時分尋常人物,一經發現,少不得被前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韓貂寺記在心上,遲早吃不瞭兜著走,不過如今司禮監換瞭掌印,嘉慶賀初春,對象又是朝廷上下皇宮內外都喜歡的坦坦翁,就不怕被人當成把柄,哪怕有心人鬧到皇帝陛下那邊去,皇帝也隻會訓斥那些人亂嚼舌根。

頂替孫希濟成為門下省新任掌門人的桓溫一路招呼賀喜,來到瞭張廬,遠遠瞧見戶部尚書王雄貴站在屋簷下搓手呵氣。這位寒門出身的江南讀書人,在滿眼望去白發蒼蒼的朝廷上算是極為年輕青壯,他跟許多當今廟堂棟梁一同在在永徽年間憑借科舉,鯉魚跳過龍門,而且那年會試,進士及第之人,三甲中又以一甲三名的王雄貴最為年少,主持天下科舉的座師正是首輔張巨鹿,閱卷的房師更恰巧是當時擔任國子監左祭酒的桓溫。憑借滿腹經國濟世之才,一路平步青雲累官至戶部尚書的王雄貴,無疑是張黨一系,哪怕當上瞭一部尚書,這些年對張巨鹿跟桓溫始終執弟子禮,這會兒不等桓溫靠近張廬,就趕忙跑下階梯,幫桓溫接過酒壺和佈囊。

桓溫打趣道:“福鼎啊,怎麼那碧眼兒又讓你吃閉門羹瞭?這老傢夥也是,昨天你去拜年給你吃瞭一回,今天又來,分明心裡挺緊著你這個得意門生,可就是抹不開面子。沒事沒事,等會兒就說這壺酒和鹽水花生都是你捎來的,我就不信碧眼兒不眼饞,他要能扛著嘴饞,光看咱倆享福,我也算幫你出口惡氣瞭,是不是?”

名雄貴字福鼎的王尚書苦笑道:“晚生哪敢跟首輔大人置氣啊,桓師就不要取笑福鼎瞭。再說晚生管教無方,讓那不成器的犬子惹下禍事,全京城都在看笑話,晚生實在是愧對首輔大人跟桓師的期許。”

桓溫笑瞭笑,這位坦坦翁與那些城府似海難免給人性子陰沉嫌疑的廟堂砥柱不太一樣,老人笑起來的時候從不會是皮笑肉不笑,更不讓人感到笑裡藏刀,而是讓人真心覺得桓大人真的遇上瞭喜事。歷年來一些落難的閣老重臣,都喜歡跑去跟桓溫敘舊,帶上幾壺好酒,桓府這老頭兒能不能幫忙是另外一回事,總之能讓人覺得天大難事經他一說後,似乎總歸是還能有些餘地。

桓左仆射有兩不做,錦上添花不做,落井下石不做。

有桓溫領著走入張廬,王雄貴也就有膽子進門。桓溫在門口停下腳步,王雄貴一隻腳都已經踏入,隻得乖乖收回,聽到老人輕聲說道:“你那幼子叫遠燃吧,連我這種足不出戶的老頭子都聽說過他的大名,稱不上做瞭一籮筐壞事,不過半籮筐還是有的。去年秋,在九九館跟北涼世子起瞭紛爭,被他那群幫閑一吹給吹上瞭天,說成瞭京師紈絝班頭人物,說就他敢跟那世子頂著幹。這原本沒有什麼,我也好,碧眼兒也罷,年輕時候也是氣盛得一塌糊塗,誰沒點虛榮心。隻是你那孩子如今膽子也太肥瞭,竟然跑去欺負吏部趙右齡的閨女,這閨女還是跟殷茂春獨子訂下親事的!這還不止,刑部韓林的兒子出來說句公道話,就給你那兒子打瞭一頓,還罵他老爹不過是刑部一個應聲蟲侍郎。福鼎啊,你扳指頭算一算,永徽四年中,其實也就你們幾人一同出人頭地,大致關系都不錯,被他這麼一鬧,你跟同時做官的殷、趙、韓三人以後怎麼相見?你我都知道,明年科舉就輪到殷茂春主持,殷茂春做官的道行高低,你我心知肚明,當朝儲相之首,不是白叫的。今年京考完畢,馬上就是地方官員考核這樁大事,趙右齡肯定是主事人,你那座師怎能不被你氣得七竅生煙,換成我坐在他碧眼兒那個位置上,也是差不多的火氣。”

王雄貴一跺腳,嘆息一聲,低聲說道:“桓師,你有所不知,犬子王遠燃是被人構陷,否則也不至於如此行事孟浪……”

以好脾氣著稱於世的桓溫竟然也一臉怒氣,壓抑聲音罵道:“蠢貨,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兒子要是個好東西,能有機會被人陷害?傢門不幸,最大不幸就在於子孫不惜福!都闖下潑天大禍瞭,你這當爹的還想著如何給王遠燃擦屁股,而不是亡羊補牢,你王雄貴不是蠢是什麼?!”

王雄貴嚅嚅囁囁,根本不敢反駁。外人確實很難想象一位正二品尚書也能被人訓得如此淒慘。桓溫猶不解氣,奪過酒壺佈囊,直截瞭當撂下一頓重言重語:“本以為你想明白瞭才來,沒想到還是這般混賬,連一個兒子都管不好,還管什麼戶部?!我桓溫老兒一直對你青眼相加,好,那你幹脆別當什麼戶部尚書瞭,來門下省給我打下手,一樣是二品官,如何?!省得你那兒子仗著你這個爹,把尾巴翹到天上,露出那難看至極的光腚!”

王雄貴嚇得臉色蒼白。朝野皆知首輔張巨鹿執掌的張黨,其實一脈相承,隻是如今天換上瞭張字大旗而已,其實可以往上一直推溯到張巨鹿、桓溫兩人恩師即老首輔的恩師,下一任由誰接過張巨鹿的擔子,王雄貴無疑呼聲最高,張黨內外皆是如此。說句明白話,哪怕皇帝不滿王雄貴這位戶部尚書,貶官降品,甚至貶至地方,隻要張、桓兩老仍在,甚至不論是在朝在野,都具有莫大的威望,他王雄貴就根本不怕沒有機會重回中樞,但若是張、桓二人覺得王雄貴不堪重任,不足以支撐起他們這一脈,那王雄貴這輩子仕途就算徹底到頭瞭。

桓溫冷哼一聲。

王雄貴黯然不語,仔細思量過後,苦澀道:“桓師,晚生知錯瞭,也不進屋讓首輔大人煩心。趁著地上還有積雪,現在回去就讓王遠燃去趙右齡府門前跪著,我也會親自登門跟趙右齡致歉。”

桓溫點瞭點頭,笑道:“福鼎啊,你這油滑子,什麼狗屁的地面積雪,人傢趙右齡傢門口人山人海,幹凈得很,你倒是給我找出一捧雪來?行瞭行瞭,你知錯就行。這麼一鬧也好,讓你那兒子狠狠長點記性。我知道你多半心疼,王遠燃不笨,哪怕你這個當爹的板著臉,多半還是能瞧出你眼裡頭的寵溺,加上你那媳婦更是耳根子軟,經不起幼子事後的哭爹喊娘,這次讓他丟瞭一層皮,遲早會偷偷給他更多補償。對此,我放心不過,你替我傳句話給王遠燃,以後他再敢瞎胡鬧,我就跟姚白峰說句話,把他丟到國子監去關上個三五年。”

被坦坦翁親自插手幫忙處理傢務事的戶部尚書,眼眶濕潤,嘴唇顫抖道:“桓師之恩,晚生無以為報。”

桓溫搖頭嘆氣道:“我對你這些小恩小惠不算什麼,裡頭那位,對你才是真的器重。福鼎,你切不可讓他失望啊。”

王雄貴重重點頭,桓溫重新把酒壺佈囊交給他,“我這趟入宮,就是沖著你來的,有始有終。走,一起進去見見咱們首輔大人。”

進瞭張廬,紫髯碧眼的張巨鹿依舊對戶部尚書不假顏色,不過好歹勉強收下瞭酒和花生米,那些個埋首書案處理事務的張廬文臣,都悄悄抬起頭,對尚書大人報以會心微笑。王雄貴沒有多待,很快就告辭匆匆離去。張巨鹿和桓溫來到專門用以接待外人的屋子,桓溫對張廬再是熟門熟路不過,自己就搬來器具優哉遊哉煮酒起來,自顧自說道:“朝廷都說你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咱們老哥倆配合得天衣無縫,以前不覺得,如今隻能捏鼻子承認嘍。你說福鼎這麼一個有抱負有能力有智慧的官員,也已經做到瞭一部尚書的高位,戶部上下條理分明,為何偏偏就管不好自傢一棟宅子。”

張巨鹿平淡道:“這有何奇怪,大多人當官本就是為子孫謀福,再者你別看王遠燃突然就成瞭京師裡的過街老鼠,其實在傢裡父輩面前乖巧伶俐得很。官傢子弟大多如此,不是笨,而是太聰明,官場諛上欺下的那套東西,早就耳濡目染,爛熟於心。我敢肯定王雄貴也是頭一回知道他的幼子如此糊塗。這也是為什麼每年都有大把官吏沒栽在政敵手上,反而栽在自己子孫手上。父子同朝上殿其實不稀奇,能三代同朝才難,哪怕三人的官都不大,品秩不高,可不管是好官壞官,起碼都是真正聰明的官。”

鼻子被凍成酒糟鼻子的桓溫聞著酒香,笑問道:“那你說說看北涼能有幾代?”

張巨鹿平靜道:“這個問題,你得去問神神道道的黃三甲,我不知道,也懶得知道。當下事務當下瞭,比什麼都強。至於到底能看多遠,到底還是要看你能走多遠才作準。”

桓溫哈哈大笑。

張巨鹿伸出手。

桓溫驚訝道:“討酒喝?碧眼兒,你要弄一房侍妾瞭?恭喜恭喜。”

張巨鹿沒好氣瞥瞭一眼,自己去倒瞭一碗熱酒,喝瞭口,笑著說道:“我回過味瞭。”

桓溫點瞭點頭道:“我也是,兩封信一寄出去,就有些後悔。嘿,看來你我都著瞭道啊,那小子,後生可畏。假借你我之手,開始著手整治北涼瞭。不過我現在很好奇,金縷織造李息烽到底是一樣被蒙騙瞭,還是已經跟北涼沆瀣一氣?”

張巨鹿反問道:“有區別?”

滿朝文武也就隻有他坦坦翁能跟得上張首輔的想法瞭,桓溫點頭道:“也對,李息烽終究是有過大功的,何況還讓嚴傑溪欠著一份天大人情,咱們還是需要讓他體體面面回京,不過要依你前二十年收拾薊州韓傢的剛烈性子,李息烽可沒這福氣。”

張巨鹿笑道:“今年給孫子壓歲錢,才記起自己已是五十好幾的老頭子,也該是有這份心性的時候瞭。”

桓溫喲瞭一聲,打趣道:“咋的,終於想著開始謀取退路瞭?”

張巨鹿搖頭,眼神堅毅,緩緩吐出兩個字:“不留。”

桓溫輕聲道:“放心,我不會讓你碧眼兒絕後的。”

張巨鹿搖晃著酒碗,自嘲道:“難啊。”

桓溫突然一本正經說道:“你不是還有個閨女沒嫁人嘛,以後北涼還缺個正妃,你覺得這主意咋樣?”

張巨鹿氣笑道:“滾你的蛋!”

遠處諸位張廬重臣都清晰無比地聽到首輔大人這句臟話,面面相覷。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