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卷 第八章 紈絝子當街行兇,徐鳳年收買人心

陵州官場本以為在陵州吃癟的世子殿下這趟回王府過年,回來後十有八九已經跟大將軍要瞭一柄尚方寶劍,要在陵州大開殺戒瞭,不承想州城依舊雲淡風輕,這就讓人犯嘀咕瞭,難不成經略使大人真的如此深受器重,強大到讓大將軍都不得不另眼相看,給出一個與懷化大將軍鐘洪武截然不同的結局?許多削尖腦袋都想擠進陵州將軍府邸的墻頭草,仔細掂量瞭一下,都覺著還是先去李府登門拜年才妥當。加上將軍府大管傢孫福祿出瞭名的不近人情,傳出話來,說近期府上不迎訪客,也就少有官員去那兒自找無趣。可是在正月初六晌午,當黃楠郡太守宋巖舉傢遷入州城,不是借住於恩師李功德的經略使府邸,而是住進瞭將軍府,就又開始讓很多人摸不著頭腦。

不過宋巖搬入官邸之時,世子殿下沒有露面,因為他拉上徐北枳在城西喝酒,馬夫由徐偃兵換成瞭既是同門又同是陵州副將的韓嶗山,除瞭這對柿子橘子,還有摘去掃雪狐裘換上一身素樸衣裳的裴南葦,那頂寬松貂帽倒是留著,再就是王綠亭和同鄉至交孫寅都在場,還有一個剛好跑來混臉熟的王雲舒。五個年紀相仿的公子哥,除瞭孫寅貌不驚人,面容古板,其餘風流倜儻的四位湊在一堆,相當惹眼,好在喝酒的地兒處於州城的市井底層,才沒有被人眼尖認出。

喝酒的時候,王雲舒跟王綠亭都是“黃楠四王”的人物,知根知底,而且兩人當年更是“陵州四霸”之一,故而說起話來不顯生分,隻有那個暫時在紫金王氏當寒酸塾師的孫寅,格格不入,一直沉默寡言,哪怕徐北枳幾次主動找話,孫寅也隻能算是應對得體,始終沒能順勢拿住話題延伸開去,似乎此人天生就不適宜成為一張桌子上的矚目人物。徐鳳年心中自然要拿孫寅跟身世相當的陳亮錫對比,有些失望,陳亮錫不論是在自己面前還是在徐驍身前,從無半點怯場畏縮。徐鳳年現在急需能夠拿來就用的士子書生,像徐北枳這樣,隨手丟到一個郡縣就可以自己風生水起,完全不用他多操心,若非如此,徐鳳年也不是神仙,如何顧得過來?察言觀色功夫不差的王綠亭幾次在桌下偷踩孫寅的腳,死心眼的孫寅照舊不開竅。

桌上的一大鍋燉狗肉香氣彌漫,綠蟻酒也喝瞭十多斤,差不多就該付賬走人。王綠亭心中哀嘆,這位紫金王氏的傢主深知第一面的觀感無比重要,世上那麼多所謂的懷才不遇,實則大半都是不知找準機會毛遂自薦的笨蛋,男子懷才,又不是女子懷孕一眼便知,怪不得別人不識貨。可問題在於王綠亭比誰都確定孫寅不是那讀死書的迂腐書生,這才叫人扼腕痛惜。他王綠亭雖說是世子殿下身前新近的紅人,可他總不能傻乎乎跟世子殿下說孫寅才學如何瞭不得,是你世子殿下認不出千裡馬,不是那伯樂。王綠亭要是真如此言行莽撞,也就坐不穩那紫金王氏傢主的座椅瞭,椅子上可是一樣沾染不少族人鮮血的。別看王綠亭這會兒儒雅翩翩,一手引誘匪寇見財起意,一手重金請動官府剿匪,毫不含糊,把吃裡扒外的族叔一傢四十餘口給殺瞭將近一半,隻餘下一些不成氣候的老幼婦孺,十八名遊寇更是一個活口都沒留,全族上下,至今個個噤若寒蟬。

兩撥人分道揚鑣,王綠亭帶著孫寅離去,王雲舒牽馬同行瞭一段距離,然後就嘴上說自己在州城不缺酒肉朋友,得去勾欄廝混,縱馬而走。自打王綠亭當傢做主,原先私交不錯的兩位公子哥也就漸行漸遠。

道路另一端,徐鳳年買瞭一串冰糖葫蘆咬在嘴裡,徐北枳沉默許久,還是忍不住說道:“真不打算重用有望成為北涼第二個姚白峰的孫寅?”

忙著對付糖葫蘆的徐鳳年含糊不清說道:“就算我要用他,也很頭疼把他擺在什麼官位上,就他那性子,甭管是否學富五車,到瞭地方郡縣,我一旦撒手不管,這傢夥還不得給老油條們收拾得抑鬱而終。要是一定要我拿出一頂很大的官帽給他戴上,說實話,我確實不太舍得,因為送給誰,都比送給他孫寅管用,最不濟比他孫寅更能立竿見影。隻是任由他被姚白峰拐去京城國子監,也不妥,朝廷那邊有的是得天獨厚的環境和良匠,去細致打磨這塊璞玉,以後萬一孫寅成瞭廟堂權臣,北涼又多出一個張巨鹿為敵,我得悔青腸子。可把他一輩子軟禁在北涼,於情於理,都不厚道。能被姚白峰說成連中三元的讀書人,結果落在我手裡就是暴殄天物的命,傳出去不好聽。”

徐北枳笑道:“你是覺得孫寅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徐鳳年點瞭點頭。

不料徐北枳搖頭道:“未必。”

徐鳳年把半串糖葫蘆遞給安安靜靜的裴南葦,出人意料,她竟是坦坦然接過手去,咬下一顆含在嘴裡。徐鳳年當下沒有打情罵俏的心思,繼續跟徐北枳說道:“能者多勞,要不你幫我試探試探孫寅,我實在無暇顧及瞭,馬上就要離開陵州,跟徐驍一起參加邊關練兵校武。”

徐北枳斷然說道:“他交給我的話,哪怕我當上陵州刺史,你一樣別指望孫寅會對你掏心窩瞭,隻要是個讀書人,誰沒有點傲氣,孫寅尤為明顯。”

徐鳳年皺眉道:“橫豎不是個事,你要我怎麼辦?”

徐北枳輕聲道:“有個最省事的法子,你聽不聽?”

徐鳳年白眼道:“別廢話。”

徐北枳平淡道:“不能用就殺掉,殺得隱蔽點,失足溺水也好,慢慢毒殺也罷,反正這個你熟稔。王綠亭野心勃勃,正好讓他當金縷織造之前,知曉什麼叫恩威並施。”

裴南葦轉頭看瞭眼這名北莽餘孽,打定主意要跟此人敬而遠之。

徐鳳年剛要說話,就遠遠望見街上一支騎隊跋扈馳騁,頓時惹得整條街雞飛狗跳,好在百姓好像早已習以為常,婦人抱住孩子撒腿狂奔,小販挑擔健步如飛,幾個街中央的漢子直接就飛撲躲閃,一個個熟能生巧,這無疑助長瞭那幫當街縱馬的紈絝子弟的囂張氣焰,揮鞭不止,公子哥們大多披裘戴裘掛刀佩劍,竟然還有位年輕女子,眼神炙熱,一身戾氣不輸結伴紈絝,胯下一匹駿馬,是很出彩的品種,黃龍驃,比千金難買的西域汗血馬也差得不多,馬隊中屬她和為首一騎白蹄烏的坐騎最是昂貴醒目。

徐鳳年冷眼旁觀,臉色平靜,那匹白蹄烏僅是斜瞥瞭一眼街旁的徐鳳年,就一馳而過,原本雙方就此擦肩而過,不承想黃龍驃的年輕女主人眼睛毒辣,起先不過是瞧上眼瞭兩名玉樹臨風俊哥兒的容貌,然後順帶著撞見瞭他們身邊女子恰好抬頭後展露的姿容,她一鞭子就靈巧抽過去,打掉瞭那絕美女子的貂帽,這還不止,停下馬,調轉馬頭,馬蹄重重踏在街面上,相距十步左右,抖著那根細軟的纏金馬鞭,居高臨下,不懷好意地望向那一女二男,嘖嘖道:“怪瞭,還能在這裡碰上這麼個水靈婦人。高德潤,快來快來,保準你一年內都不用去窯子砸銀子!搶瞭她回府,估計以後你那兩條蚊子腿都沒氣力走出門喝酒瞭。”

徐鳳年彎腰把貂帽從地上撿起,遞給裴南葦,結果被她怒目相向。裴南葦畢竟是曾經的靖安王妃,惱怒那年輕女子的無知無禮是不假,但還不至於跟那人一般見識,隻是姓徐的明顯可以擋下那鞭子,仍然眼睜睜看著自己受辱,這才讓裴南葦火冒三丈。徐鳳年見她不收貂帽,就笑著戴在自己頭上。

年輕女子停下馬,馬隊很快就都馬頭掉轉,悉數返回。被驕橫女子喊作高德潤的公子哥,眼前一亮,驚為天人,根本就不多說什麼,翻身下馬,一溜煙沖向裴南葦,就要扛起丟到馬背上打道回府。

徐鳳年擺瞭擺手,示意暗中尾隨的韓嶗山不要露面,然後向前踏出一步,看似軟綿綿輕輕一腳踹出,姓高的紈絝別看細胳膊細腿,風一吹就倒,其實在陵州紈絝這個行當裡頭算是拿得出手的高手,他陰笑一聲,腳尖一點,一個漂亮花哨的鷂子翻身,撲向那個出腿就知道是個繡花枕頭的傢夥。

逗他玩的徐鳳年嘴角翹起,猛然一大步踏出,高大公子才聽到同伴要他小心的呼喊,就給一掌推在胸口,整個人就直接從街這邊被砸到那一邊,不幸狠狠撞在兩間鋪子之間的硬實墻壁上,摔落在地,生死不知。

那罪魁禍首的女子臉色陰沉,雙手扯住馬鞭,使勁繃直,眼神狠毒。

提醒那位高大公子要小心的公子哥瞇起眼,摸瞭摸胯下駿馬白蹄烏的鬃毛,沉聲道:“當街無故行兇,目無法紀,你不知道死字怎麼寫的嗎?”

徐鳳年雙手扯瞭扯貂帽邊沿,身形一閃而逝,一掌拍在白蹄烏頭顱上,價值足足三百兩白銀的駿馬甚至來不及哀嚎,當場暴斃,馬蹄彎曲癱軟在地,嚇得那公子哥匆忙躍起,往後撤退幾丈遠,連試探對手深淺的欲望都欠奉。

徐北枳嘆瞭口氣。

這會兒別說是你們這幫半吊子衙內,恐怕就是不可一世的燕文鸞出現,也得被正巧滿腹憤懣無處發泄的世子殿下說打就打瞭。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壓抑下翻湧殺機,面無表情說道:“滾!”

那騎乘黃龍驃的權貴女子怒極反笑,“行啊,確實有些三腳貓功夫,本小姐頭回聽說陵州還有如此有骨氣的江湖人士,長見識瞭!”

心愛坐騎橫死街頭的公子哥丟瞭個眼色給一名同伴,那一騎疾馳而去。

徐鳳年剜瞭眼馬背上的女子,然後跟徐北枳繼續前行。

徐北枳笑問道:“好受點瞭?”

徐鳳年無奈道:“什麼跟什麼啊。”

徐北枳不再在他傷口上撒鹽,轉頭看到那些劍拔弩張的權貴子弟都收起瞭刀劍,放慢馬速,跟在後頭不肯離去,滿臉都是準備看天大笑話的狠戾玩味。徐北枳輕輕搖瞭搖頭。

一隊衣甲鮮亮的巡城士卒,在那名報信騎士的帶領下快跑而來,氣勢凌人。

徐北枳冷笑,這幫紈絝倒也不傻,知道對付那些武藝不俗的江湖高手,借官府的刀殺人才有效,而且沒有任何後顧之憂,省心省力省銀子,何樂不為。徐北枳看見白蹄烏的主人跟同伴同騎一馬,顯然還不滿意這陣仗,招瞭招手,跟身邊一人竊竊私語,後者又縱馬離去。徐北枳笑瞭笑,看來是鐵瞭心要斬草除根,再吆喝一些人馬過來圍剿,以防他們三人“狗急跳墻”後憑借身手逃離。應該是一撥心狠手辣的將種子弟,能夠搬動大批地方上的巡防士卒,說不定這座州城的巡防戍守大權就掌握在某一位父輩手中。陵州作為邊境將領含飴弄孫的養老好地方,雜號將軍多,勛品都尉多,兵痞子更多,當初經略使大人“無力”彈壓陵州胥吏之亂,一部分原因固然是李大人本身不作為,更重要的是經略使大人是北涼難得的純正文官,對於那些手握實權的陵州校尉,就是真心想要管教約束,也一樣得耗費大量精力和人情。北涼文武失衡的格局,由來已久,士子赴涼,內外相爭,無形中又加劇瞭北涼的復雜局勢。

率先趕來的那隊士卒一個個躍躍欲試,手握刀柄,隻等伍長大人一聲令下,就如先前董校尉傢的千金所說,在陵州還真很少碰到敢惹是生非的江湖好漢,更別說是在戒備森嚴的州城裡。黃楠郡有一位武學宗師坐鎮的蓮塘頃刻間灰飛煙滅,這個駭人消息已經趁著正月裡的拜年傳遍陵州,更是讓那些陵州大小幫派戰戰兢兢,今年孝敬官老爺們的銀兩,不約而同都添瞭好幾成。伍長獰笑著抽刀,就要擒拿下這三人去跟周大人以及“董越騎”請功,才過完年,真他娘是個開門紅瞭。

街上熱鬧非凡,王綠亭跟孫寅跟在人流中,看到這一幕,王綠亭有些哭笑不得,猶豫著是不是要出去攔下那幫眼珠子長在屁股上的傢夥,孫寅搖頭道:“再看看。”

王綠亭輕聲道:“剛才我跟你說瞭,殿下不是那種喜歡小打小鬧的人,而且這趟殿下之所以出門,是要見你一面,惹上這種麻煩事,我過意不去。”

孫寅指瞭指自己的腦袋,平靜道:“孫寅十四歲時就已經讀完該讀之書,之後你總問我在做什麼,我現在可以告訴你。自古便有秘不外傳的帝王術,用以治馭群臣。可我這兒有撰寫半部的《長短正反經》,可以揣摩、針對繼而制衡帝王術。姚大傢去京城之後,不是我不想去那天子腳下,而是去不得,一去就是個死,孫寅怕死得很。世子殿下的韜光養晦,我如何看不出?既然他能讓你們黃楠郡四王由貌合神離變作徹底決裂,更是證明殿下如我那一晚與你夜話所講,選擇瞭那中策治理陵州。但是孫寅所求,哪怕是一個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仍舊給不起。孫寅與其違心賤賣所學,不如不賣!”

王綠亭遺憾道:“你就不能學著委曲求全?”

孫寅譏笑道:“那與經略使李功德有何異?”

王綠亭趕緊閉嘴,老老實實作壁上觀遠處那風波,生怕身邊這傢夥又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言辭。

北涼貧苦,也許是由於破罐子破摔的破罐子都沒有幾隻,光腳的歷來不怕穿鞋的,自古民風彪悍,對於械鬥,那是司空見慣,也就是徐驍到來之後,才有所收斂,可骨子裡流淌著的好鬥血液,始終沒有淡去。此時出現難得一見的民與官鬥,很多漢子都在喝彩瞎起哄,隻是誰都沒有想到當一個穿著普通的男子走出後,別說什麼雷聲大雨點小,根本就是雨點都沒瞭。那蠻橫無比的董傢千金愣是被鬼附身似的,慌慌張張下馬,走到那男子身前,遠處旁人也聽不到說瞭些什麼,隻看到那男子神情冰冷,越騎校尉的千金竟然也不惱羞成怒,依舊局促不安站著,外人不知這邊狀況,董傢大小姐的那幫狐朋狗友,一個個嚇破瞭膽,紛紛滾落下馬,如履薄冰。那伍長更是迅速收刀歸鞘,帶著手下士卒嘩啦啦跪瞭一大片。原來陵州第二大實權校尉“董越騎”的女兒董貞,認出瞭這位男子是姓韓的陵州副將,在韓副將年前巡視軍營時,董貞恰好在附近逛蕩,遠遠看上一眼,隻覺得這大叔氣勢凌人,便是她心目中在陵州隻手遮天的爹也遠遠比不上,隻能從旁陪襯著。事後她聽父親小心翼翼說起過,韓副將隨同世子殿下一起進入陵州,那個從未在將軍府邸以外露面的世子殿下不用理睬,隻要別跟他硬碰硬,殿下遲早就要自己夾著尾巴離開陵州,可這韓副將卻萬萬招惹不得,此人不但是槍仙王繡的師弟,武功蓋世,更是大將軍的貼身扈從,以後還要在陵州長久為官,這會兒陵州官場已經有“寧惹經略使不惹韓副將”的說法。董貞怎敢在這個堪稱無敵的傳奇男子面前耀武揚威,不過在她看來,折騰出這麼大動靜,理在她這邊,再者她不覺得韓將軍會跟她一個晚輩女子斤斤計較什麼。

隻是當董貞看到那貂帽年輕人走到韓將軍身邊,低聲說瞭什麼,而韓將軍竟然隻有點頭的份,董貞頓時嚇得肝膽欲裂。

偌大一座陵州城,誰能如此對待韓嶗山?

那人的身份哪裡用猜想?董貞第一個驚醒,重重雙膝跪地,其餘紈絝子弟見狀,也是嚇得屁滾尿流,撲通撲通陸續跪下,大氣都不敢喘半下。

韓嶗山語氣生硬道:“都跪著,請人去讓你們傢裡官最大的,來領人,給你們五炷香工夫,沒人來,韓某人就直接擰下你們的腦袋!”

董貞欲哭無淚,他們都得老老實實跪著,讓誰去請人?

那貂帽年輕人輕聲笑道:“讓這幫兢兢業業給陵州老百姓做事的軍爺去傳話好瞭。各位軍爺,趕緊的,騎上他們的駿馬,這樣的機會不多的,一匹馬就比你們全部傢當值錢瞭。到時候這幫人隨便死瞭一個,你們身上的皮就得被人遷怒扒下來,不光是身上甲胄,皮肉也得少一層。”

那名伍長壯著膽子起身,有他帶頭,麾下士卒也猶豫著站起,徐鳳年對伍長說道:“我數過瞭,剛好多瞭你一個,你留下,其他人去報信。對瞭,跟他們長輩說一聲,當過武官的,都要一一披甲而來。”

董貞想死的心都有瞭,她垂首時眼神驚懼又怨毒,這都快小半炷香沒瞭。遠處,越來越擁擠的街上眾人隻瞧見那個應該來頭很大的貂帽年輕人,摘下瞭巡城伍長的腰間佩刀,然後安靜蹲著,橫刀在膝。

這讓看客們大失所望,前些年見慣聽多瞭四位陵州惡少的跋扈行徑,按照常理,天下烏鴉一般黑,比拼靠山比拼傢世最終勝出的膏粱子弟,不是應該往死裡拾掇那些輸瞭的可憐傢夥嗎?否則和和氣氣的,也配當個陵州紈絝?

王綠亭好奇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是要殺雞儆猴,讓這些人所在傢族裡的陵州官員服軟低頭?可照目前情形看,不像是要真的殺人啊。如果真要等到那些官員到場才殺,那也隻能殺個口服,很難心服。”

孫寅緩緩說道:“下策亂殺一通,殺紈絝殺官員,在陵州百姓眼裡立威,到頭來惹得陵州武官文臣和衙門胥吏更加同仇敵愾,眼下的燃眉之急,算是燒光瞭眉毛。中策一個不殺,權當賣一個人情給這些傢族,起碼能讓他們以後吃相不會太難看,雙方暫時相安無事,但對於陵州大勢,仍然於事無補,幽涼兩州的邊關將士,還會輕看瞭世子殿下。上策,當下局勢,幾乎沒有上策可言。”

王綠亭笑道:“幾乎?”

孫寅平靜道:“有是有,可我不覺得世子殿下辦得到。”

王綠亭追問道:“說說看。”

孫寅難得笑道:“要是稀裡糊塗收場,然後你請我喝頓好酒,我喝高瞭,就說給你聽。反正在北涼,我孫寅這輩子註定高不成低不就,既然活不痛快,就隻能喝痛快瞭。”

四炷香光景後,一匹匹駿馬狂奔而來,所幸絕大多數是武將出身,馬術精湛,僅有一位不曾上過沙場的文官,也有急智,讓扈從駕馬,同乘一騎,他本人顧不得氣度風范,死死抱住扈從的腰,狼狽不堪。

越騎校尉董鴻丘離得最遠,但還是跟那文官一起到達,前頭到場的四位武官,一位陵州兵曹從事,一名雜號將軍,兩位實權都尉,都已經跟各自子孫跪在地上。那個撞墻昏厥過去的紈絝也給拖來。

主掌一州文書案卷的治中周大人,也腳底抹油,身形竟然是快過瞭董越騎,幹凈利落撲倒在地,打著哭腔道:“卑職周建樹參見世子殿下!孽子驚擾瞭世子殿下,卑職罪該萬死啊!”

要知道這位陵州治中周大人,正是那天得以進入將軍官邸的一小撮人裡的一員,在書房得到瞭世子殿下的暗示允諾,不說升官發財,起碼不管陵州如何跌宕起伏,他周建樹好歹穩穩保住瞭屁股底下陵州文官第三把交椅的治中一職。那騎乘白蹄烏的周大公子,正是他周大人嘴上的“孽子”。

連咱們背靠燕文鸞燕統領這座巍峨大山的周治中都乖乖跪瞭,那些兵曹從事和將軍都尉也都心裡舒服幾分。

唯獨董越騎僅是站立著抱拳沉聲道:“末將董鴻丘參見世子殿下。”

他站著,但是世子殿下還蹲著。

周治中眼角餘光瞥見這一幕,頭又低瞭幾分,隻是嘴角悄悄翹起。

整座陵州官場都知道董鴻丘是鐘老將軍的心腹愛將,而且董鴻丘因為年少投軍,也是經歷過春秋戰事的功勛武官,否則也當不上威風八面的陵州越騎校尉,這類地位顯赫的肥缺,不知道有多少從邊境上退下來的武將眼巴巴盯著,沒有點真本事,就僥幸算當上瞭,也會被踢下來。

說實話,哪怕是那些看不慣董貞之流紈絝的尋常百姓,心底也覺得董越騎不跪見那手無寸功的世子殿下,是應當的。

那世子殿下握住那把北涼刀,緩緩起身,沒有董鴻丘預料中的勃然大怒,甚至也沒有要拿北涼世子或者是陵州將軍兩個身份來強迫他下跪的跡象。

畢恭畢敬站在世子殿下身後的韓嶗山才要前踏一步,就被徐鳳年擺瞭擺手。

徐鳳年拄刀而立,雙手輕輕疊放在刀柄上,微笑道:“諸位大人放心,本世子沒遭什麼罪,倒不是說你們的兒子孫子不想造孽,隻是他們沒這份本事而已。他們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敗傢子也好,還是隻知道躺在你們功績簿上享福的蛀蟲也罷,跟本世子都沒太大關系。本世子在北涼不講理瞭小二十年,的確是很多事情都不講理,在這方面跟你們子孫是一路貨色而已,不過今日借著這個機會,還是要跟你們講一講恰好本世子懂的一個小道理。”

董越騎冷笑道:“哦?既然世子殿下有這個閑情逸致,末將願聞其詳!”

徐鳳年笑道:“其實也不用本世子怎麼講,來人,除瞭治中大人,幫其餘這些大人脫去身上甲胄。”

跪在地上的武官個個猛地抬起頭,愕然之後就是遮掩不住的憤怒。其中那名年過五十的兵曹從事更是黑著臉站起身,老子為瞭你們徐傢拼死拼活,才有今天的風光,如今這些傢底都是老子應得的,可殺不可辱。我那孫兒雖然有以下犯上之嫌,可畢竟不曾傷你分毫,即便你仗著是大將軍的嫡長子,是咱們北涼的世子殿下,我孫兒命不好,生下來就輸給瞭你這位想要當官就立馬能當上陵州將軍的年輕人,你徐鳳年要打他一頓,老子認瞭,隻是想要羞辱老子,沒門!老子活瞭這麼大把年紀,還真不信你敢把街上這些人都給殺瞭!若真是如此,就當老子當年瞎瞭狗眼才給你們徐傢賣命!

雜號將軍跟兩位都尉對視過後,也都咬牙站起身。

那群在遠處隻能約莫看個大概的百姓,已經有人開始大聲叫好,有嚷嚷說咱們陵州爺們兒就是好樣的,也有交頭接耳說著這些官老爺為官不咋的,可脾氣對胃口。

裴南葦望著那個背影。

沒來由記起瞭當年在襄樊城外蘆葦蕩,那一幕被她親眼所見的驚心動魄情形。

本該幸災樂禍的她,有些意態闌珊。

徐鳳年沒有動刀,僅是微微歪瞭歪頭。

早已殺機沉重的韓嶗山一掠而出,把極有骨氣的董越騎踢得身軀前撲,又被韓嶗山一肘敲在後背上,董鴻丘一百七八十斤重的魁梧身軀硬生生轟砸在街面上,塵土飛揚。

平日裡在陵州連經略使大人也使喚不動的董越騎,就這麼趴在地上,竭力掙紮著要起身,被已經刻意收斂勁道的韓嶗山又是一腳踩在後背上,徹底成瞭一條灰頭土臉的死狗。

看得所有百姓悚然。

治中周建樹喉嚨一動,咽瞭口唾沫。

董貞和周公子這夥人都被震懾得面無人色。

就連那個許久不曾聽聞沙場號角久不見沙場狼煙的陵州年邁兵曹從事,也開始膽戰。

徐鳳年提起北涼刀,指向那名雙腿打戰的伍長,“去,脫光董大人的上身衣物。脫光瞭一個接著下一個。”

徐鳳年陰森森加瞭一句:“本世子很少講理,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董越騎發出一聲悲壯嘶吼,不被韓嶗山阻攔後,踉蹌起身,“我越騎校尉董鴻丘,今日自己脫甲!從今往後,老子再不是北涼武卒!”

兵曹從事也紅著眼睛,嗓子沙啞,桀桀笑道:“去你娘的,當個卵的陵州官,黃鐘也自己卸甲!”

於是除瞭文官周建樹,一眾武將大冬天都光瞭膀子。

既滑稽又可悲。

當年為瞭大將軍徐驍披甲死戰,如今因為這個世子殿下憤而卸甲!

百姓們不知誰帶的頭,越來越群情激憤,如果不是有尋常甲士按刀截住去路,恐怕他們就要一窩蜂沖上去。

那個挨千刀的世子殿下竟然就那麼冷漠站著紋絲不動!

夾雜在洶湧人群中的王綠亭嘴唇發抖,轉頭問道:“孫寅,這可如何是好?”

孫寅瞇起眼,目不轉睛望向那個同齡人,不說話。

董貞丟瞭馬鞭,站在父親身邊,捂住嘴,淚流滿面。治中大人也被他的“孽子”強行攙扶起身。

徐鳳年眼神冰冷,平靜說道:“董鴻丘,現任陵州四品越騎校尉,二十六年前投身徐驍軍中,跟隨褚祿山千騎開蜀,頭一個登上春山關城頭,僅此一戰,身負四刀。

黃鐘,現任陵州正四品兵曹從事,襄樊城攻守戰,身為登先營死士,六次蟻附城墻登先,六次負傷,直至重傷無力再戰,八百登先營死士,經過十二次填補,戰後隻活下十九人。

洪原,與親生兄弟洪河、洪山,皆是涼州第一批遊弩手,一起割下北莽斥候頭顱二十一顆,兄弟相繼戰死,洪原身受重創,右手至今握不住一隻茶杯,不得不退出邊境,被徐驍親自賜下雜號威遠將軍,許諾長子及冠便可為官。”

其餘兩名靠著父輩功蔭或是銀子鋪路成為都尉的傢夥,世子殿下都沒有正眼看上哪怕一眼。

世子殿下握住那把北涼刀,轉身離去。

隻留下一句話。

“站在這三人身邊的,去數一數你們祖輩父輩身上的傷疤。”

別看陵州城西這邊遠不如城北富裕,不過臥虎藏龍,官衙胥吏大多居於此地,風波內幕很快就傳遍大小酒肆。

王綠亭和孫寅挑瞭一傢專賣劍南燒春的酒樓,坐在二樓臨欄位置,又叫瞭一份名動北涼的駝峰炙。

樓下言語喧沸,都離不開方才文泉街上的鬧劇,起先都是怒罵那世子殿下的無良行徑,往死裡羞辱瞭董越騎、黃兵曹以及一門忠烈的威遠將軍洪原,不但仗著陵州將軍身份逼迫眾人下跪,還要他們袒露上半身,讓三人氣得不惜自己卸甲,以此表明心跡,決意脫離北涼,再不給徐傢賣命做事。然後一些耳目靈光的胥吏加入其中,才知道事情絕非如此簡單,原來是董、周幾傢的千金公子當街縱馬,跟世子殿下尋釁在先,還要調動甲士“圍剿”瞭這位陵州將軍,這讓一邊倒痛罵徐鳳年不是個東西的局外人,都有些收斂,仍是嘀咕不過是狗咬狗一地毛,都不是啥好玩意。後來隨著越來越多知曉內情的胥吏披露真相,不斷有小道消息湧入陵州各座府邸和酒樓,這才水落石出,於是民風雄烈的陵州破天荒開始默然。那些個最先罵世子殿下最兇的一夥人,都有些心虛的愕然。

王綠亭看在眼裡聽在耳中,如釋重負,放下筷子,看到桌對面的孫寅仍是無動於衷,夾瞭一筷子香味流溢的駝峰肉,放入嘴中。王綠亭笑問道:“這就是你的上策?我當時不知殿下說瞭什麼,沒有抽刀沒有殺人,竟然就能讓董越騎面對殿下背影,主動跪下,還以為是搬出北涼王和全族生死來壓他董越騎低頭。兩個身經百戰的老傢夥,更是一個抱甲痛哭,一個當街就開始痛打孫子,有趣有趣。”

孫寅搖頭道:“我有上策不假,不過殿下給出瞭上上策。如此一來,董鴻丘幾人心服不說,不說什麼天真的納頭便拜,最不濟能讓這幾位繼續感激涕零於徐傢第二代不忘他們的功勛,這比任何口頭承諾都來得讓性子耿直的武官更心安,他們所處的各自圈子,也就能暫時安分守己,感恩之下,願意知趣為世子殿下後退一步。但更重要的是讓緊密抱團的陵州武官出現瞭一條裂縫,親身陷陣上過沙場的在職武官,與那些憑借父輩功蔭為官的將種子弟,難免要在心底開始相互打量,再無法像以前那般親密無間。至於最熟稔見風轉舵的胥吏衙皂,看到上邊都貌合神離,自然而然就老實做事。誰也不傻,陵州將軍連鐘洪武大將軍撐腰的董越騎都能收拾得服服帖帖,收拾他們這幫不入流品的蝦兵蟹將,還不是信手拈來?世子殿下越是手提尚方寶劍,越是高高提起卻不落在人身上,越是能讓人心生忌憚,現在殿下仍是沒有借用北涼王的威嚴,拿那尚方寶劍砍在董越騎黃兵曹身上,而是念著舊情,曉之以理。可世子殿下這般連鐘洪武都敢動的狠人,以前沒人誇他城府,卻也曉得陵州將軍不是什麼菩薩心腸的善茬。大傢都猜想陵州遲早要來一場殺雞儆猴的血腥禍事,肯定是要見血的,層層下推,深居簡出的經略使大人沒動,從頭到尾都跪著的陵州治中周建樹沒有動,如今連董越騎身後的驕橫校尉都沒動,綠亭,那你說接下來是誰?”

王綠亭會心微笑道:“就隻能是攪和得陵州官場沒過好年的那幫胥吏瞭。雖然你我知道殿下不至於跟他們橫眉瞪眼,可他們不知道,他們隻會覺得落在頭上的刀子,偏偏要落不落的,最讓人生不如死。”

孫寅點瞭點頭,神情落寞。

王綠亭小聲問道:“殿下有這等心智手腕,你仍是不願出來為官?”

孫寅反問道:“當什麼官?掌政一方的縣令?陵州七郡的太守佐臣?還是刺史府的幕僚?”

不等王綠亭勸說什麼,孫寅冷笑道:“我都當不好的。人貴自知,自知才能知人。我孫寅眼高手低,做瞭縣令,無依無靠,又不願把心思花在與那些地方豪橫和胥吏傢族打交道上,他們要收拾我,輕而易舉。即便殿下給我做靠山,這些刁頑之輩有的是軟刀子割肉的隱蔽法子,讓我做什麼事情都束手束腳,身邊無人可用,政策無法下達,最終讓我所在轄境經濟凋敝,民不聊生,別說什麼離任升遷時的萬民傘,恐怕要天天被縣內百姓戳脊梁骨謾罵。難道我孫寅去當一個縣令,還要讓世子殿下附送一大批精幹胥吏不成?至於輔佐太守和伺候刺史兩事,孫寅的本領,也好不到哪裡去。殿下興許會是一位念情的明主,值得你王綠亭投效,值得董越騎之流對其印象改觀,值得邊境三十萬鐵騎為之效死,可對孫寅來說,沒用。”

王綠亭有些黯然,這就像男女情事,有個女子分明很好,可就是偏偏不喜歡。

兩人離開熱鬧不減的酒樓。比起以往的陵州城,顯然多瞭許多高冠博帶操著外地口音的風雅士子。王綠亭心情沉重,走入一條僻靜巷弄,孫寅不喜豪奢做派,王綠亭就給他找瞭棟藏在這條巷子裡的潔凈宅子,有幾分醺醉的孫寅自嘲道:“孫寅所學長短術所寫正反經,自認不落窠臼,遠超古人。可惜就是那在典籍上被人譏諷的屠龍技,在北涼確是一無是處。綠亭,你不用勸我瞭,推脫殿下的招徠,在紫金王氏做個塾師,也還能讓殿下因虧欠,對你刮目相看幾分,就當孫寅這些年托庇紫金的還恩瞭。”

王綠亭一咬牙,說道:“孫寅,你的才學怎可一輩子當個塾師,青史之上,少瞭王綠亭是理所當然,少瞭你孫寅卻萬萬不行!等我做上瞭金縷織造,拼死也要送你去……”

不等王綠亭說完,孫寅怒道:“住口!”

這一片民居,巷弄橫豎交錯,不過入夜時分,冷清寂寥。拐角陰暗處的一聲咳嗽就顯得格外刺耳。王綠亭如遭雷擊,面無血色。孫寅嘆息一聲,他們停下腳步,看到一個貂皮氈帽的年輕公子哥走出陰影,對兩人笑臉相迎。

王綠亭緩緩跪下,閉嘴不言。

才得富貴就又傾覆,真是世事難料啊。

徐鳳年笑道:“要是你王綠亭沒有這份情義心思,隻知官場鉆營,也就是下一個嚴傑溪、晉蘭亭,本世子還真不放心把你放在金縷織造局如此重要的位置上,起來吧。”

孫寅把王綠亭攙扶起身,淡然道:“綠亭,殿下說的是真心話,以後放心做你的金縷織造,別覺得愧疚我,事已至此,孫寅也說句心裡話,我的性命在見過殿下之後,其實已經被丟在刀俎之上,未必能保得住,不出意外,十有八九就要死得悄無聲息,唯有孫寅一死,對你王綠亭,對北涼對朝廷,都有瞭交代。當時你綁我來陵州,問我為何像慷慨赴死一般,根源就是如此。”

徐鳳年望向孫寅,“我能讓一身屠龍技得以有機會施展,但不敢保證是十年二十年,還是到最後都沒有辦法成事,不過對你孫寅而言,可好歹總算是有一線機會,你要不要跟我做筆大買賣?”

不像那如喪考妣的王綠亭,孫寅始終坦然處之,笑道:“如果是今天之前,孫寅打死不信,不過此時此地,願意洗耳恭聽殿下見解,如果孫寅覺得有賺頭,這筆生意就做瞭。反正孫寅就一條命,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學問,怎麼虧也虧不到哪裡去。”

單獨出現的徐鳳年轉身就走,孫寅慢慢跟上,手腳軟的王綠亭隻能靠著墻,大口喘氣。

站在原地的王綠亭本以為孫寅生死未卜,最好的情景也不過是留下一條性命回來,沒有料到孫寅才過瞭一炷香工夫就笑著反身,雙目炯炯,神采奕奕。

孫寅握住紫金王氏年輕傢主的手,笑道:“綠亭,這是此生你我最後一見瞭。”

王綠亭愴然道:“殿下仍是要你死?”

孫寅搖頭笑道:“下策。”

王綠亭松瞭口氣,“莫不是要你做他心腹幕僚,以後為殿下出謀劃策?”

孫寅仍是搖頭,“中策。”

已經嘗到言多必失大苦頭的王綠亭臉色陰晴不定,知曉他所想的孫寅還是笑道:“仍是上策而已。殿下又一次讓孫寅有瞭一次意外之喜。綠亭,你別多想瞭,你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的,若非如此,如何騙得過張巨鹿這些洞燭幽微的老狐貍。”

王綠亭使勁握住孫寅的手,笑道:“我才不去庸人自擾,你過得好就行。那王綠亭就在北涼靜等你去京城那邊連中三元瞭,到時候天下誰人不識君!”

孫寅低聲道:“我先前隔岸觀火,閑來無事,在腦子裡有一份針對北涼局勢的長短六策,走,回住處,孫寅這就給你寫出來,有瞭這份東西,你做個金縷織造就名正言順瞭。之後還有些有關朝局走勢的粗略腹稿,一並寫出給你,到時候你稍加雕琢潤飾,以後未必不能做到陵州刺史這一步。我明日就要回到黃楠郡,你得留在州城,今夜你我二人徹夜長談,如何?”

王綠亭笑道:“我習慣瞭與小娘子同床共枕,我要是睡過去,小心我對你動手動腳。”

孫寅哈哈大笑。

王綠亭從未見過孫寅如此舒心大笑。

另一座小巷,徐鳳年跟徐北枳並肩而行,身後跟著裴南葦。

徐北枳緩緩說道:“按照兩人身邊諜子傳來的消息,孫寅所學,是罕見的屠龍術而非乘龍術,我爺爺先前有過這類想法,零零散散跟我說過,隻是不敢付之書梓。你真舍得他去京城當一枚說不定一輩子都用不上的棋子?”

徐鳳年笑道:“離陽朝廷自英華殿大學士唐屠蘇起,傳至老首輔劉仰厚,再至當今首輔張巨鹿,不管治理朝政的手段如何更改,不管是劉黨還是張黨,藏在深處的根骨意旨,其實一脈相承,薪火相傳,像那當年薊州韓傢跟內閣第一人的劉仰厚,恩怨糾纏,老首輔沒能拿下韓傢,衣缽傳到張巨鹿手上之後,一有機會,就跟皇帝借刀殺人,株連九族瞭韓傢。廟堂黨爭,最重傳承,跟世族門閥是差不多的德行。如今的戶部尚書王雄貴,明面上是碧眼兒的頭號門生,可我師父說過,王雄貴格局不大,遠遜張巨鹿,皇帝和元本溪估計樂意讓王雄貴接手張黨,卻絕不會讓他當上首輔。張巨鹿和桓溫也看得清楚這一點,以張巨鹿的個性,不怕死後被秋後算賬,就算滿門抄斬,也不會心軟,帝王心術的卸磨殺驢,用起來肆無忌憚,哪一朝哪一代沒有一兩頭肥驢被宰?張巨鹿怕就怕他的執政策略,到時候被朝廷更弦改轍。當初師父放任晉蘭亭去京城,就是知曉此人不堪大任,未嘗沒有陰一把張巨鹿的心思,不過如今姚白峰在國子監公然訓斥晉三郎,我估計張巨鹿也有些警惕瞭,說不定已經著手準備換一人,來輔佐未來要掌舵張黨的王雄貴。孫寅這一去,正好。當然,孫寅的用處,遠不是如此簡單。當務之急,眼下北涼要做的,就是讓孫寅去京城去得十分辛酸坎坷,這樁天大秘事,我打算繞過梧桐院,讓褚祿山親手來全權處置。”

徐北枳笑道:“怕梧桐院經驗不足,還是說怕二郡主太過勞心勞力?或者是去年打瞭一棍子褚祿山的遊隼,新年就打賞一顆棗子吃瞭?”

徐北枳突然看到徐鳳年神情冷漠,他是何等玲瓏心思,心中一驚,不再玩笑。

徐北枳心中哀嘆。

好不容易處心積慮給朝廷來瞭手火上澆油,北涼自傢也沒逃過一場雪上加霜啊。

徐鳳年突然自嘲笑道:“當個世子殿下和陵州將軍就這麼累瞭,你說去當傢天下的皇帝,得是何等做牛做馬?”

徐北枳笑道:“一個會識人用人的皇帝,其實沒你想的那麼勞苦。”

徐鳳年轉動指間的那枚銅錢,一笑置之。

韓嶗山快步行來,輕聲稟報道:“殿下,得到消息,一對不知底細的主仆,由陵州寒食郡入境,揚言要會一會拎得第五貉頭顱回涼州的殿下,寒食郡出動瞭兩撥四百餘官兵甲士,都沒能攔下。殿下,這是那對主仆的圖像。”

徐鳳年一頭霧水,接過兩幅畫有相貌的紙張,紙上寫有詳細情狀,看完之後遞給徐北枳,笑道:“這哥們兒牛氣,大冬天的拎著一把桃花美人折扇,說是要繪盡胭脂正副兩評上的二十位女子,真是怎麼風流怎麼來。橘子你瞧瞧,長相也是那種很能讓女俠動春心的俊逸,比你還強上幾分,你嫉妒不嫉妒?”

徐北枳疑惑道:“江湖上什麼時候多瞭這麼個人物?什麼境界?”

徐鳳年隨口說道:“敢這麼大搖大擺來北涼逛蕩,而且矛頭直指我徐鳳年,沒有一品境界不是找死是什麼。他既然提及瞭第五貉,口氣頂天大,那估摸著該是指玄境界瞭。”

韓嶗山輕聲詢問:“殿下,徐偃兵不在陵州,我若是離開州城去攔截此人?”

徐鳳年冷笑道:“不用你去,就看看他有沒有本事來州城,來瞭,再看看他有沒有本事活著離開。”

跟徐北枳、裴南葦一同坐入停在巷外的馬車,徐鳳年摘下貂帽拿捏在手上,愉快笑道:“樹大招風,你遠風波,扛不住那風雨自來。不過還真沒想到,以前他們來北涼惹是生非,都是沖著徐驍來的,如今竟然有人願意挑我來當墊腳石,看來幾趟江湖沒白走啊。這位搖扇子畫美人的風流子,道行高低不好說,眼光真心不差。”

裴南葦偷瞥瞭一眼這位可勁兒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世子殿下,結果一下子被捕捉到,徐鳳年把貂帽還給她,打趣道:“胭脂正副兩評,北涼如今有四人,你這個已經殉情老靖安王的裴王妃是其中一個,要是被他畫上桃花扇面,公之於眾,惹得朝野震動,本世子就要吃不瞭兜著走瞭。這哥們兒真是挑瞭個好時候,如果徐偃兵、韓嶗山任何一人可以脫身,就沒他什麼事情瞭,直接揍成豬頭丟出北涼。”

徐北枳輕聲道:“可以趁機讓陵州軍政兩座官場都動起來。”

徐鳳年自是一點就破,略作思量後點頭道:“有道理,咱們跟那對主仆來一場貓鼠捕殺,陵州掌權校尉都尉都參與其中,加上官府兵房行房,還有遊隼鷹士負責盯梢監視,共同編織出一張大網。這傢夥不是想著出名嗎,我就遂瞭他心願,白白送給他一個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給他機會,就看他有無本事接下燙手山芋瞭。有沒有指玄境,一試便知。而且陵州武官的治軍水準,他們手裡頭的刀鋒是銳是鈍,差不多也可以被這塊送上門的磨刀石給大致磨出來。橘子,你這麼一說,我都有點不舍得殺他太快瞭。”

一直當啞巴的裴南葦終於首次出聲,柔聲笑道:“殿下真是生得一副好心腸,對治下百姓如此,對擅權武官是如此,連無親無故的外地人也不例外。”

徐北枳開始閉目養神。

對於這個被徐柿子專門用來惡心年輕靖安王趙珣的花瓶女子,他沒有半點好感。

徐鳳年沒有理睬言語挖苦的裴南葦,仍是不讓徐北枳偷懶,說道:“你擔任陵州刺史之後,文官這邊別駕宋巖已經馴服,有包括金縷織造王綠亭在內的黃楠三個傢族攀附於你,武將有韓嶗山擔任陵州副將,汪植跟你更是老相識,還有焦武夷出任陵州第三把手校尉,嗯,再加上一個跟你一樣從北莽投奔北涼的年輕人,他會跟焦武夷一起給你的刺史府邸當左右門神,差不多算是搭好瞭架子。董越騎、黃兵曹這幫從邊境上退下來的功勛武人,暫時肯定會收斂幾分氣焰,也不奢望他們幡然醒悟就要對我做出死忠投靠的壯舉,畢竟他們一手造成的陵州積弊,已經容不得他們意氣用事,再說瞭,他們那幫沒挨過刀子吃過苦頭的子孫後代,夾起尾巴做人,做不瞭幾天,遲早會舊態復萌,做長輩的,有幾個能狠下心往死裡跟後輩講道理。所以這幫本性難移的紈絝子弟,指不定相比從前的井水不犯河水,更加怨恨我這個把他們架到火堆上的可惡世子殿下。屆時走瞭我這個陵州將軍,就得由你來背黑鍋。”

徐北枳平靜說道:“就憑他們?”

徐鳳年小聲笑道:“反正陵州幾百頂官帽子都交給你瞭,陵州事務我以後半點不管,隻是我不攔著你殺人,當然,估計要攔也攔不住,但是你能少殺點還是少殺。”

裴南葦想起瞭先前此人說要慢殺孫寅的酷烈陰毒,一點不懷疑新任陵州刺史會殺人不眨眼,而且肯定是殺人不見血不沾手的那種,這樣的讀書人,在青州在襄樊城,很少見,似乎直到她離開後,才出現一個。

到瞭杏子街,即使有貂帽遮耳的裴南葦都察覺到瞭外頭的異樣,不是太過喧鬧,杏子街除瞭深更半夜,正月裡就沒有不吵的時候,此時車簾外有著反常的安靜。她掀起簾子一角,看到陵州將軍府邸外車水馬龍,文官武將都一個個穿著鮮亮公服甲胄,興師動眾得一塌糊塗,人人眼觀鼻鼻關心,連相熟之間的竊竊私語都極少,仿佛是害怕被世子殿下誤以為朋黨貨色。

徐鳳年走下馬車,那班北涼徐傢的四十餘臣子,竟是自動文武分列左右,隱約是一個小朝廷的森嚴氣象。徐鳳年看見瞭陵州治中周建樹大人,一個沒什麼名士風骨的文人,在文泉街,他的官職最高,可唯獨他跪到最後。沒有看到鐘洪武一系的越騎校尉董鴻丘和兵曹從事黃鐘,卻看到瞭沒有明確派系靠山的洪原,此人右手已經握不穩輕巧物件,故而那柄北涼刀常年懸在左腰。還有一些生疏面孔,不過看官服武袍,品秩都不低。上一次周建樹等人進府,都得到瞭去殿下書房耳提面命的殊榮,這一次殿下隻是說要設宴犒勞陵州諸位,不少人就沒那份運氣瞭,無形中自覺比別的官員高人一等的周建樹,跟著跨過門檻,差點偷笑得合不攏嘴。

將軍府邸大堂,從未如此燈火輝煌,光是稚童手臂粗壯的紅燭就點燃瞭二十來根,宴席上不過是些粗茶淡飯綠蟻酒,年紀輕輕的陵州將軍高坐主位,獨自坐北望南。名義上仍是龍睛郡官員的徐北枳,跟今天進入州城的宋巖都坐在左邊最靠前的位置。

世子殿下的言辭不咸不淡,沒怎麼故作高論,不過酒宴尾聲,眾人聽到殿下喊出宋巖的名字,就知道好戲上場瞭,頓時正襟危坐,望向那個緩緩起身的黃楠郡太守,大傢的眼神都很復雜,這個宋太守,不愧是經略使大人的得意門生,看風向比誰都準,乘龍術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果不其然,世子殿下跟在座各位陵州父母官宣告瞭宋巖即將擔任陵州別駕,一時間道賀言語不斷,好似比祝賀之人自己當上別駕還要興高采烈。宋巖疊手還禮一圈,瞇眼笑著坐下,哪怕一些個人往年不對付的陵州官員,也沒有遺漏,看來宋別駕暫時還沒有要恃寵而驕的跡象。

放下酒杯後的徐鳳年手肘抵在紫檀椅子扶手上,相比下方諸位的刻板坐姿,身體微斜,就顯得有些輕佻隨性。若是以往,底下那些個猴精猴精的官老爺,也就要嘴上殷勤恭維,反正就是浪費些不要銀錢的口水,但是心裡就會不以為然。不過今天那場鬧劇過後,再沒有誰在私底下謾罵周建樹這傢夥是隨風倒的墻頭草,反而由衷佩服治中大人當初的遠見。當官的之所以越來越圓滑,都是被恩師諄諄教誨過,被政敵坑慘過,被同僚飛黃騰達刺激過,給一點一點辛苦打熬出來的處世智慧。徐鳳年不等他們平復心情,就又給陵州官場砸下一顆沉悶春雷,“宋大人榮升陵州別駕是一樁喜事,還有徐北枳將出任陵州刺史,此事本世子已經與經略使大人商量過,李大人並無異議。”

周建樹第一個猛然站起身,使勁拍瞭拍公服雙袖,似乎是下跪上癮瞭,跪倒在地,腦袋朝向附近的徐北枳,沉聲道:“下官參見刺史大人!”

治中大人如此舍得老臉不要地給人帶瞭個好頭,那些在陵州跺腳震城的文武要員也就順勢紛紛拜見徐北枳,一些猶自不服氣的,告訴自己就當給世子殿下跪下瞭,絕不是跪拜那個北蠻子身份的外鄉年輕人。

一場酒宴盡歡而散,群官起身告退,徐鳳年和新任刺史大人都沒有動彈,陵州別駕宋巖就不得不負責起這份送客職責。等他繞過那堵恢宏影壁,走回官邸大堂,就看到世子殿下跟新晉刺史大人結伴迎面走來,宋巖快步迎上,徐鳳年輕聲笑道:“宋別駕恐怕要暫時在這裡暫居半旬,你的官邸還需要些時日和人手,去置辦物件和打掃幹凈,換成別人,隨便對付一下就行,可宋別駕是本世子請來州城的貴客,半點疏忽不得,還望宋大人擔待些。”

宋巖誠惶誠恐道:“殿下多慮瞭,非是下官自誇,而確是不計較這些身外之物。殿下真的不用在宅子一事上費心,下官又不是那兩袖清風的清官,這些年自己也積攢下一份厚實傢底,陵州城內即便寸土寸金,也買得起稱心的住處,剛好趁機將貪墨銀兩一口氣全花出去,以後本官若是敢在陵州別駕的任上搜刮民脂民膏,煩請殿下派人抄傢便是,就當給陵州賦稅做瞭些功勞。”

徐鳳年笑道:“跟別人不能這麼說,跟你宋巖大可以坦誠相見。別的官員貪污受賄,隻要被我逮住,不說一定摘掉官帽子加以刑罰,總歸是要他們吃瞭多少就吐出來多少,不過你宋巖可以法外開恩,隻要有功於陵州,收取銀子裝入私囊,不算什麼。本世子不是那種眼睛裡揉不進沙子的苛刻之人,這句話今天就撂在這裡,以後徐北枳膽敢拿此要挾你,你盡可以找我訴苦。本世子一定給你撐腰。還有,之所以多此一舉給你置辦宅邸,不是想著收買人心,本世子還沒那麼空閑,你也沒那麼簡單就被我收買,隻是不得已而為之。黃楠郡青榮觀和蓮塘兩件禍事,你事後也知曉大概的緣由瞭,跟我這個陵州將軍走得近瞭,高官厚祿會有,但隱患也不少,所以你記得跟宋小姐提醒一聲,以後出城可以,但最好不要太過刻意隱秘,我怕陵州城裡的遊隼鷹士,萬一有所疏漏,就擋不下一些禍事瞭。當然,大體上,陵州城內很幹凈瞭,我隻是怕萬一,因為很多事情隻要有瞭萬一,就什麼都沒瞭。”

宋巖疊手作揖,語氣沉重而激動,說道:“殿下如此厚愛宋傢,下官定當傾盡全力輔佐刺史大人,為殿下排憂解難,為陵州百姓謀福祉!”

徐鳳年點瞭點頭,等宋巖抬頭後,笑問道:“宋小姐去隔壁那兒跟閨友相聚瞭?”

宋巖在自己地盤的黃楠郡上,還能跟世子殿下隱隱拿捏幾分架子,這會兒已經全無地頭蛇氣焰,畢恭畢敬答復道:“殿下英明。”

徐鳳年一臉無奈,玩笑道:“宋別駕啊宋別駕,你才剛到州城幾個時辰,就已經心甘情願給本世子當奴仆瞭,有點名士風度行不行?”

宋巖一副天經地義的神態,閑適笑道:“要是哪天刺史大人再度高升,等下官順利接任,肯定還得再卑躬屈膝一些。”

徐鳳年欣慰笑道:“這就對瞭,這才是本世子想要的那個陵州別駕宋巖。”

徐北枳也抱拳說道:“以後有勞宋別駕瞭。”

宋巖趕忙還禮,“理當如此。”

道別之後,徐鳳年跟徐北枳繼續在府上閑逛,徐鳳年輕聲道:“如今陵州官員看待你徐橘子,就跟當初他們看待我這個陵州將軍一樣,興許你還要慘點,好歹我是占據北涼正統的世子殿下,你則是個無法信賴的北蠻子,要不是如此,我也不會一口氣幫你找來那麼多人。柿子橘子,難兄難弟啊。幸好我馬上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瞭,你要是在陵州舉步維艱,我可不管你。”

徐北枳突然說道:“其實你可以一開始就把孫寅放在陵州刺史的位置上。”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