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祥符元年後,涼州城的夜禁便極為嚴苛,不過當徐鳳年走到城門口時,已經有拂水社一批精銳諜子久候多時。大門緩緩開啟,王生可以清晰地看到城洞中燈火下那一張張披甲士卒的臉龐,不論滄桑稚嫩,都洋溢著一股子讓她感到陌生的矛盾氣息,因崇敬而炙熱,因驍勇而冷冽。
沒心沒肺的呂雲長沒有太多感觸,隻是敏銳覺得這些甲士比起沿途各地遇上的那些輕騎戍卒,都要高大健壯一些,也更危險點,兩者對比,一個像是每天等著主人喂食的聒噪雞鴨,一個像是荒郊野嶺裡自己刨東西吃的野狗,不喜歡叫,卻真的能咬死人。對於這對福緣滔天的少男少女而言,北涼王這個離陽異姓王的頭銜,都太遙不可及瞭,遠不如身邊神仙師父的恬淡舉止那麼可以親近。不過呂雲長很快就有瞭最直觀的印象,當少年親眼看到清涼山王府門口的兩尊兩人高玉石獅子時,震驚得無以復加,一溜煙小跑到一尊獅子下,伸手撫摸著沁涼的巨大獅爪,嘖嘖稱奇,嘮叨不休,一會兒說太他娘氣派瞭,武帝城裡就沒哪傢哪戶有這樣的門面,一會兒揣測這要是偷瞭拿去賣那得能賣多少銀子啊。
北涼王遠遊返傢,王府上動靜卻不大,就一名中年管傢出門來象征性領個路進府。管傢走在徐鳳年身後小聲言語著,王生和呂雲長兩個土包子瞪大眼睛,目不暇接。曲曲折折,柳暗花明,別有洞天,結果兩個孩子瞪瞭足足一炷香也沒見有停腳的跡象,這才勉強眨瞭眨泛酸的眼睛。兩人相視一笑,都瞧出瞭對方的局促,兩個針尖對麥芒的孩子這才有瞭點默契,不再像先前趕路時候那般句句言語之中都彌漫著戰火硝煙。呂雲長感覺自己就像走入瞭一處仙境,那些姐姐個個都跟寺觀壁畫裡走出的神仙姐姐似的,穿戴貴氣逼人,氣質也讓沒讀過書的少年說不清道不明,隨便拎出一個,能把武帝城隔壁巷弄那個喜歡塗抹濃厚胭脂的小梅甩出去十八條街都不止。
呂雲長走在最後,還轉頭望著遠處一條過廊裡的年輕女子,身段婀娜,哪怕遠觀,也隻覺得風流流淌得稀裡嘩啦,讓人挪不開眼睛。她姍姍而行於一盞大白燈籠下,驀然回首,恰好與他對視,嫣然一笑,幾乎要把呂雲長的魂魄都給勾走瞭。呂雲長收回視線,晃瞭晃腦袋,訕訕一笑,心想這位姐姐真是俏煞瞭人。
略微走在前頭的王生,她的視野豁然開朗,駐足不前,哪怕被身後的呂雲長撞瞭一下,也沒有踏步,呂雲長側過身,二人一起心神搖曳。
眼前就是那個名動天下的聽潮湖瞭。徐鳳年新收的兩個徒弟,兩個人在見到聽潮湖後有著截然不同的反應。心高志遠的呂雲長第一時間便抬頭望向瞭那座閣樓。聽潮湖上聽潮閣,閣內秘笈萬萬千,隻得其一就可稱霸一方。呂雲長以前不太信,可當少年親眼見識過師父在武帝城外的馭器手腕後,對此深信不疑。而王生則是低頭望去,看著遠處被湖畔燈火照映得如同一面殷紅綢緞的平靜水面,她想知道那裡是不是真的有一尾十斤金的天池錦鯉。
湖心有亭,亭子裡站著個孤零零、怯生生的幹瘦牧童,不知為何,王生和呂雲長幾乎同時一個視線抬高一個放低,看到瞭這個除瞭裝束古怪其他都相當不起眼的孩子,比他們還要小四五歲的模樣。三個孩子心有靈犀,兩兩對視。徐鳳年已經讓管傢去忙自己的,看瞭眼亭子裡的孩子,笑道:“姓餘名地龍,是你們的大師兄。”
呂雲長嘴角抽搐瞭一下,倚老賣老起來,“啥?這小娃兒就是我跟王木頭的師兄?地龍?這名字聽著倒是霸氣,不過看上去瘦吧啦嘰的,全身上下沒幾斤氣力,估摸著都背不起我這把刀。”
王生輕聲道:“地龍在我傢鄉那邊就是蚯蚓,能入藥。”
徐鳳年點頭道:“確實如此。”
一個身影突兀出現在師徒三人眼簾,不高不矮。呂雲長有些訝異,竟是個坐輪椅的傢夥,但是不光是擅長察言觀色的呂雲長,就連王生都察覺到他們的神仙師父就跟撞見瞭比他厲害百倍的陸地神仙差不多,緊張得不行,腳步都有點走樣瞭。呂雲長小聲嘀咕,難道是北涼王府從不出世的絕頂高手?徐鳳年快步走到湖堤上,幫忙推著那架木制輪椅,嘴唇抿起,沒有說話。呂雲長大概是先入為主,對這個坐輪椅上的年輕女子很是忌憚,絲毫不敢嬉皮笑臉,王生反而見著她就有些油然而生的親昵心思。
這女子沒有開口跟徐鳳年說話,而是轉動椅子,望著兩個孩子,然後最終將視線停留在背匣捆劍的王生身上,微笑道:“是個劍胚子,要是我與你師父的娘親見著瞭,一定會很高興的。”
王生靦腆羞赧,不知如何作答,但感受得到那姐姐的善意,高大少女就隻能會心笑瞭笑,原本粗礪俗氣的眉眼,剎那之間竟是如遠山霧靄、青山秀水。
呂雲長也不把自己當外人,看得出那位中人之姿但地位超然的女子對自己沒啥好感,他又不敢畫蛇添足,於是自個兒偷偷摸摸跑去涼亭裡找那小兔崽子的麻煩。少年雖說對王生的師兄身份不服氣,可畢竟王木頭占瞭早入師門的先機,呂雲長其實平時就是閑得慌,隻想跟人吵吵架過過嘴癮,並非真的計較什麼大師兄二師弟,少年曉得隻有自己的拳頭夠硬本事夠大,尤其是刀夠快,才是天底下最硬實的頭號道理。可亭子裡那個傢夥算哪根蔥?能排在自己和王生前頭當老大?呂雲長一入涼亭,就把仍然在鞘的大霜長刀往地上重重一磕,黑著臉沉聲問道:“餘蚯蚓,敢不敢吃我一刀?”
那個被徐偃兵帶上清涼山後就被不管不問的小牧童,到現在為止都活在雲裡霧裡,幾乎什麼都不清楚,隻知道一件事情,這裡是北涼王的傢,而他的師父會是那個北涼說話最管用的傢夥。此時此刻被一個比自己高出一個腦袋的陌生傢夥質問,牧童一臉茫然,“餘蚯蚓”是在喊誰?為啥一見面就要吃刀子?
不喜歡欺負弱小的呂雲長很快就意態蕭索,原來是個懵懵懂懂的小傻子,虧得他都打算祭出壓箱底的滾刀神功瞭。
呂雲長板著臉說道:“以後我隻會當著師父的面喊你師兄,但每喊你一次,私下裡你得喊我兩聲大哥!”
呂雲長很快就補充一句:“還得喊王木頭二哥,瞧見沒,就是湖邊那個高高壯壯的,我用刀,他用劍。”
呂雲長說到這裡,疑惑問道:“你用啥兵器?”
小牧童平白無故就得瞭一個“餘蚯蚓”的綽號和兩個橫空出世的“哥哥”,一時間還有點蒙,聽到呂雲長的問話後,有些羨慕地瞥瞭眼少年手中的長刀,搖頭道:“我什麼都沒有。”
呂雲長眼珠子急轉,“你爹是北涼的大官?”
餘地龍使勁搖頭。
呂雲長追問道:“那你爹是北涼什麼江湖門派的開山鼻祖?”
餘地龍下意識搖頭後,小聲問道:“啥叫開山鼻祖?”
呂雲長坐在長椅上,一巴掌拍在額頭上,“他娘的,雞同鴨講。有這麼個大師兄,真是倒瞭八輩子黴,丟人現眼!以後老子還怎麼混江湖?”
餘地龍在北涼王府就沒怎麼跟人說過話,雖說當下這個健壯少年瞅著挺兇神惡煞的,可餘地龍到底是孩子心性,喜歡熱鬧,小心翼翼坐在呂雲長身邊,盯著那柄大霜長刀,自言自語道:“你就拿瞭一樣東西,不過有我大腿粗呢,湖邊那個我數瞭一下,十五樣,不過每一樣都小拇指那麼細。還是你瞧著厲害些。”
呂雲長故作兇狠問道:“啥大腿粗小拇指細的,你腦子進水瞭還是咋的?”
餘地龍指瞭指呂雲長的霜刀,一臉委屈道:“你刀子上不是有一股子白氣嗎?你看不見?”
呂雲長臉上老神在在,可心中翻江倒海,有震驚也有驚喜,震驚的是這小娃兒如果不是瞎說胡謅,那麼眼力見兒可真是不俗氣,驚喜的是自己果然在武道上已經比王木頭走得更遠。
呂雲長突然盯住這個來歷古怪的“小大師兄”,問道:“那你呢?有沒有那麼一股子氣?”
餘地龍嘿嘿一笑,沒有說話。
呂雲長白眼道:“原來你不傻啊。”
王生走入亭子,看到呂雲長跟那牧童已經水到渠成地打成一片,難免有些羨慕和失落。
餘地龍糾結瞭半天,抓耳撓腮,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道:“師妹?”
大概是覺得初次見面這麼喊一個年紀比自己大的姐姐不妥當,又試探性問道:“要不還是喊你師姐?”
王生被揭穿身份,微微慍怒,亭子中頓時劍氣橫生。
餘地龍貌似渾然不覺,撓瞭撓腦袋,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哪兒的由衷歉意。
呂雲長怪叫一聲,“瞎瞭老子這雙狗眼啊,我就說你王木頭怎麼撒個尿都恨不得跑出去七八裡路,原來你根本就是個小婆娘?!”
王生怒氣沖沖道:“既然瞎瞭狗眼,那就閉上你的狗嘴!”
呂雲長猛然起身,“王木頭,別得寸進尺,你找打不是?”
餘地龍雖然年齡最小,卻趕忙自然而然勸和起來,著急說道:“別打別打,實在不行,要打打我!”
呂雲長忍不住白眼道:“你還真是義薄雲天。”
王生笑瞭笑,抱拳說道:“大師兄。”
餘地龍手足無措,隻能傻乎乎咧嘴一笑。
湖邊徐渭熊收回視線,不再理會亭子裡三個孩子的嬉戲打鬧,感慨道:“這便是你從王仙芝那裡繼承下來的江湖氣數?”
徐鳳年點頭道:“差不多應該是這個道理,否則怎麼可能一下子找出這麼三個天資卓絕的孩子?呂雲長有一種武烈氣焰,所以能得到大霜長刀的認可,王生是百年一遇的天然劍胎,至於那餘地龍,更是得到瞭王仙芝的三成遺澤。我這三個徒弟,以後的江湖十大高手,恐怕他們都能有一席之地。這要是傳出去,多好聽。王仙芝在世的時候也做不到這一點,你看看,我打贏瞭王仙芝不說,就連收徒弟,也要比這老傢夥更有出息些。”
徐渭熊抬頭瞥瞭眼弟弟,平淡道:“看把你偷著樂的,趕緊把嘴攏一攏,小心裂到耳朵後邊去瞭。”
徐鳳年蹲在她身邊,忐忑問道:“姐,你不生氣?我去武當山練刀,你回傢以後都不樂意搭理我,後來那次去北莽,你更是差點沒認我這個弟弟。”
徐渭熊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望著平靜如鏡的湖面,眼神溫暖柔聲道:“那時候是爹當傢,你在胡鬧。如今是你當傢,是在扛擔子。”
徐鳳年嗯瞭一聲,伸出雙手揉瞭揉臉頰,“放心,接下來我也沒工夫在江湖上鬧騰瞭,這不馬上就要去邊境一趟,不像上次校閱,這回我還要把十四位校尉都一起喊去,可以說北涼稱得上手握實權的五十來位將領,這次都要一起碰頭。”
徐渭熊轉頭,伸出手指在徐鳳年頭上彈瞭一下,“還不是臭顯擺去瞭!”
徐鳳年一臉無奈苦笑,也沒有解釋反駁。
徐渭熊一手敲擊著椅子邊沿,一手撐起腮幫,笑容璀璨,自豪道:“整個江湖在看你,以後兩座江山也要乖乖看你的臉色。不論成敗,千年以降,能有幾人?”
徐鳳年隻是看瞭眼天空。
夜色中,徐鳳年獨自走向清涼山上的黃鶴樓。府門上貼著的還是那副白底春聯,府內的盞盞燈籠也是清一色雪白架子。這座氣象森嚴的府邸,在那個老人去世後,一直就談不上什麼喜氣不喜氣瞭,直到整個北涼道都獲知年輕藩王一舉戰勝武帝城王仙芝後,清涼山的氛圍又拐瞭一個大彎,許多吊著的心思都一下子放下,由人心思動轉靜,籠罩北涼王府的陰霾隨之一掃而空。徐鳳年入府之後,沒有去那座度過整個少年時光的梧桐院,隻是去冷清素潔的徐驍屋子坐瞭很久。兩隻豎立起的衣架子,依舊分別架著樣式老舊的涼王蟒袍和那痕跡斑駁的大將軍鎧甲,外人都會覺得徐驍對後者很在意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畢竟徐驍這個獨夫國賊是靠著軍功走到瞭人臣頂點,但少有人知曉人屠其實對那件藩王袍子,也絕不是外人誤以為的嗤之以鼻。徐鳳年對此心知肚明,徐驍在乎的不是蟒袍象征著的藩王身份,而是背後的那份功勞,是當下許多廟堂權臣都刻意遺忘的“再造趙室之功”。當初離陽不過是北地一個化外的蠻子王朝,群雄並起,藩鎮割據,自顧不暇,包括大楚在內的中原大國,誰會把這個自身內亂不止的傢夥當作勁敵?正是徐驍這個攪局者的南下,硬生生幫著離陽先帝把王朝給擰在手中,沒瞭內耗,這才給隨後的經略春秋打下底子,這也是後來許多趙室勛貴對徐驍愛憎分明的緣由所在。親近先帝的那撥宗室老人,大多在天下大定後的廟堂暗流中,哪怕沒有替徐驍打抱不平美言幾句,最不濟也不至於下作到落井下石,隻不過這一脈的老傢夥大多在戰場上受過大大小小的傷,故而死得要比一些躺著享福的宗親都要早一些,而他們的後代子孫,又多與當今天子以及執政的碧眼兒不太對付,根本無法出人頭地,加上宗室內部又有由來已久的嚴重分歧,這一撥名義上的龍子龍孫可謂茍延殘喘,以至於這趟南伐西楚,完全沒有他們的份,多是另一幫年紀輕輕的天潢貴胄大搖大擺跟隨幾位老將軍南下攫取功績,反正他們的父輩祖輩就是靠著這種伎倆爬起來的,這大概算是傢學淵源,熟能生巧。
徐鳳年緩緩走在山路上,然後在山腰處停步望向涼州州城內的燈火依稀,一處熄滅,偶爾又有別處新光亮起,寧靜而安詳。
徐鳳年轉身繼續登山。這段趕回北涼的時日,拂水房一直有簡明扼要的諜報傳遞到他手中,除瞭奪權失敗仍舊滯留兵部侍郎一職的盧升象駐紮佑露關外,更有以春秋功勛卓著的老將楊慎杏、閻震春兩人為首的浩蕩隊伍,與佑露關一起構建出三根錐子,直指西楚,與各位靖難藩王或者趙鑄這樣的藩王世子相互呼應,對西楚形成瞭一個看似滴水不漏的巨大包圍圈。徐鳳年泛起冷笑,除瞭殺雄雞儆小猴的把戲,趙傢天子何嘗沒有禍水南引到燕剌王頭上的齷齪念頭?東線有廣陵王趙毅坐鎮,西邊有一心求死的淮南王趙英、居心叵測的靖安王趙珣,就算吃掉瞭這兩位,西楚也不可能乘勢往西邊而去。王朝最西北有北涼鐵騎,西邊則有陳芝豹就藩的舊西蜀,南疆有燕剌王趙炳,這本就是第二個更為隱蔽和嚴密的包圍圈,但是南邊暫時畢竟隻有個吊兒郎當領瞭少許騎兵的趙鑄,而且南疆尤為幅員遼闊,西楚在無法北上的前提下,唯有往南蔓延,才有一線生機。幾大藩王中,真正有兵權的趙毅跟當今天子是同胞兄弟,本身就在廣陵道,不用像坐龍椅的那位去太多算計,北涼北有北莽南有西蜀,等於已經被鉗制,結果就隻剩下趙炳這麼個傢夥欠收拾瞭。本朝的削藩舉措,以前有個徐驍頂缸,朝廷自然首重北涼,如今徐驍一走,自然就輪到天高皇帝遠的趙炳瞭。而且一封來自太安城的新密信上說張巨鹿在意見被駁回後,退而求其次,給出瞭一份拿西楚練兵和收繳兵權兩不誤的新策略,差不多連主動舍棄顧廬的顧劍棠也被狠狠陰瞭一手,隻要是有不服朝廷兵部約束苗頭的地方刺頭勢力,一律明征暗調派往西楚外圍,一旦戰事出現膠著,就會立即投入戰場,死幾千算幾千。將種門生遍天下的顧廬自然首當其沖,風雨飄搖,顧廬已是搖搖欲墜,張巨鹿顯然仍是不肯放過。若是顧劍棠仍然在京在兵部親自主持王朝軍機事務,也許這條政令還會有些下有對策,可顧劍棠已經頂著大柱國的頭銜總領北地軍政,張巨鹿又有意無意給春秋四大名將碩果僅存的大將軍挖瞭一個坑,在廟堂上為其說話,言之鑿鑿唯有顧劍棠親自帶兵南下,才能平定西楚亂民,幾乎將那位老兵部尚書拔高到瞭一人當一國的崇高位置。如此一來,遭受無妄之災的顧劍棠不上密折子請罪就算膽肥瞭,哪裡還敢為顧廬子弟說話求情?
這亦是碧眼兒一貫的陽謀,始終為國為民,並無摻雜半點私心。張巨鹿的制衡術無孔不入,斷之不去的文武之爭,早期的外戚內宦之爭,死灰復燃的各地黨爭,甚至同為朋黨的派系之爭,碧眼兒一直不動聲色,閑庭信步。如果說王仙芝是武無敵,那麼張巨鹿就是更為城府老辣的文無敵。例如六部之首的吏部,數次在庾廉和叛出張廬的趙右齡兩人之間倒騰輾轉,廟堂之外霧裡看花,瞧著如同兒戲一般,內裡不過都是張巨鹿一言定之的事情。在他眼皮子底下,誰做事情過瞭界,就得乖乖卷鋪蓋滾蛋。如果說趙右齡是碧眼兒的門生,天生底氣不足,可要知道江心庾氏的老傢主庾劍康,即庾廉的父親,那可是與張巨鹿授業恩師以及西楚孫希濟師出同門的大佬,評定天下族品高低的高人,更是洪嘉北奔的始作俑者。老傢夥筆下一個輕描淡寫的“上”字,傢族就可以鯉魚跳龍門,一個“下”字,那就意味著舉族一起跌入塵埃。整個盤根交錯的江南士子集團,連同盧道林、盧白頡在內的盧氏,以及姑幕許氏的龍驤將軍許拱,都要唯此人馬首是瞻。可這麼多年,張巨鹿一樣不賣給此老半點顏面。
徐鳳年不知不覺走到山頂,樓下有石桌石凳,結果看到意料之外的一個傢夥,借刀後春雷、繡冬一並要回的白狐兒臉,事後也沒個說法。徐鳳年坐在他對面,桌上有一大堆綠蟻酒壺,連酒杯都是兩份,顯然是在等自己。
白狐兒臉略帶譏諷道:“一品四境,你把四次偽境都湊齊瞭,肯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比你殺瞭王仙芝,更讓我佩服。”
徐鳳年笑道:“能讓你心生佩服,值瞭。”
白狐兒臉破天荒幫他倒瞭一杯酒,推瞭推酒杯,問道:“你有沒有想過當初黃龍士攪亂江湖,到頭來是利用韓生宣和你來收官?你不妨數一數,死在人貓和你手上的一品高手,加在一起有沒有二十個?以前任何一代百年江湖,又能有幾個一品高手?撐死瞭不過就是這個數吧?”
徐鳳年舉起酒杯,自嘲一笑,隨後一飲而盡,伸手跟他要酒喝的時候搖頭道:“真沒想過這一茬。”
白狐兒臉直接丟給他一隻酒壺,說道:“我答應過李先生要幫你一回,你又殺瞭我仇傢單子上的王仙芝,等於我南宮仆射欠你兩次瞭。不過事先說好,等我在聽潮閣最後一樓看完書,要先去北莽,如果能活著回來,這個承諾才作準。”
徐鳳年問道:“難道是找拓跋菩薩的麻煩?”
白狐兒臉點瞭點頭。
徐鳳年感慨道:“一個王仙芝一個拓跋菩薩,這得是多大的仇啊。你一個娘們兒……”
白狐兒臉冷著臉打斷道:“我是男人!”
徐鳳年一笑置之,跟女人講道理,本身就沒道理。不過白狐兒臉估計的的確確是真心把自己當帶把爺們兒的,又或者他真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隻不過跟遠遁北莽雌雄莫辨的慕容桐皇是一個德行?
白狐兒臉仰頭豪邁地灌瞭一大口酒,打趣道:“你要是女子,我真的會娶你。”
徐鳳年無言以對。
白狐兒臉突然說道:“以前練武,總覺得有殺不盡的高手割不完的頭顱,可這會兒步步登高,被你搶瞭先,發現殺來殺去,也沒什麼意思瞭。難道到頭來,要跟你死戰一場才不負此生?”
徐鳳年嗆瞭一口酒,沒好氣道:“有點良心好不好?”
白狐兒臉拿酒壺貼在半面臉頰上,玩味笑問道:“你是想說最毒婦人心?”
徐鳳年大概是第一趟遊歷江湖,見著的真正高手就眼前這麼一位,至今心裡還有些陰影,哪怕如今世間人人皆可戰,也還是有些不由自主地發怵。
徐鳳年瞥瞭眼白狐兒臉的胸膛,心想就這麼瞄一眼,以自己遊歷花叢練就的火眼金睛,這位就算是刻意裹藏風情的娘們兒,八成也逃不過“盛世太平”的景象吧?
白狐兒臉笑瞇瞇道:“你找死?”
徐鳳年平淡道:“我又不是嚇大的,我就算沒瞭高樹露體魄,也流失瞭大部分精神氣,可你要殺我總歸不算容易。”
白狐兒臉挑瞭一下眉頭,“喲,真是出息瞭。”
徐鳳年驀然提著酒壺向後掠出三四丈,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道:“白狐兒臉,你還真說翻臉就翻臉?!”
白狐兒臉瞇著眼,殺機四伏。
徐鳳年嘆氣一聲,朝山頂口子那邊招瞭招手,王生漲紅著臉小跑過來,仍是那副老老實實背劍匣捆名劍的可笑派頭,低頭解釋道:“師父,我睡不著,才走到這兒的。”
徐鳳年嗯瞭一聲,轉頭望向白狐兒臉問道:“你大概什麼時候出樓去北莽?”
白狐兒臉平靜道:“少則三月,多則半年。”
徐鳳年笑道:“那到時候帶上我的二徒弟,叫王生。”
白狐兒臉點點頭,沒有拒絕。
徐鳳年得到答案後,輕聲道:“下山後早些睡。”
肌膚黝黑的高大少女默然轉身離去。
白狐兒臉看著坐回位置的徐鳳年,皺眉問道:“這麼好的璞玉胚子,你就舍得當甩手掌櫃?”
徐鳳年搖頭道:“在我身邊待著反而不會有長進。武道修行少瞭磨礪就廢瞭,不在鬼門關來來回回走幾趟,再好的天賦也白搭。”
白狐兒臉還是盯著徐鳳年。
徐鳳年尷尬道:“你大概也能看出,這個女孩子要麼學你,做一個氣勢如虹的……男子,要麼就隻能在北涼水土不服,淪為一個談不上任何氣勢,隻能算是氣息如蘭的婉約女子。尋常少女還好說,可這與她王生的心性不符。我其實在三個弟子中,對她私心最大,寄望最高。隻不過這種話不能說出口,一旦說出來,心思遠比呂雲長細膩的她,壓力會更大,說不定就直接壓垮她。王生跟著你穿過北涼,到瞭北莽,就能借著邊塞獨有的雄健之風和陽剛之氣,一氣貫註,這比任何言語教誨和遍覽秘笈都要更直接有效。”
徐鳳年旋轉著酒杯,笑瞭笑,“三個徒弟,餘地龍我會帶在身邊,否則不放心。呂雲長會丟到魚龍幫那裡練一段時日,以後再扔進邊境上。至於王生,跟你走。”
徐鳳年轉頭望向比北涼更北的地方,輕聲道:“北莽,我去過那裡,知道那裡的天高雲垂地闊。而且,有個人就是在那裡練成劍的。”
白狐兒臉看著這個還不到三十歲的男人,踉踉蹌蹌佩刀走江湖,說來說去,隻是為瞭報仇。接下來飲馬北邊,又是圖什麼?
徐鳳年一拍額頭,跑下山去。
白狐兒臉浮起鄙夷神色,這傢夥此時火急火燎下山還能幹什麼,梧桐院那可是一院子的鶯鶯燕燕。
徐鳳年是去梧桐院不假,不過還真沒什麼下流念頭。清涼山兩位未來側妃,才名僅在二姐之下的大文豪王初冬,跑去涼州一座書院講學去瞭,被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傢族拖累,陸丞燕就要勞心勞神許多,隻能待在梧桐院為一大幫子的陸氏子弟積攢功德,有點將功補過的意味,就連徐渭熊先前都提瞭一嘴,要徐鳳年務必去院子看一眼那個當下婆傢娘傢裡外不討好的可憐弟媳婦。徐鳳年走進每夜燈火皆是不熄的雅靜院子,有些感傷,想起瞭玲瓏剔透的丫鬟綠蟻她們,她們身不由己所處的另類江湖,連半點血氣方剛都不會有,從頭到尾,就隻有冷冰冰的陰謀詭計和違心背叛。徐鳳年沒有急於走進屋子,環視著燈火如晝的熟悉院子,那些妙齡女子的笑顏,縈繞不去,也不知道她們曾經在這裡年復一年打打鬧鬧,是否真的開心過。
今夜是陸丞燕和一名三等丫鬟弦歌當值批紅,三張書桌,案牘堆積如山。弦歌自幼便在梧桐院長大,徐鳳年再熟悉不過,此時正聚精會神提著一桿筆鋒爽利的石獾筆,此筆含墨深重卻吐墨均勻,易於長久書寫,而且一直就是弦歌鐘情的硬毫,大概是她遇上瞭猶豫不決的事務,久久懸臂不敢下筆,蘸墨筆鋒在她臉上已經畫出新舊濃淡不一的墨跡,她毫無知覺,像一隻花臉貓。除瞭弦歌,還有一張新鮮面孔,徐鳳年知道她是二姐精心篩選出來的少女,叫駿秋,算是梧桐院的新人,她手上處置的密檔比較前輩弦歌要粗淺幾分。她原本在用五指握住另外一隻手腕輕輕轉動,很快就看到他這個北涼王的身影,嚇瞭一大跳,就要彈起身莊重致禮。弦歌也回過神,徐鳳年對她們做瞭個噤聲的手勢,悄悄走近最裡邊一張桌子,看到那陌生多於熟悉的年輕女子伏案而睡,纖細的肩頭,微微的鼾聲,應該是累壞瞭。
徐鳳年輕輕搬瞭一張椅子坐在她身邊,看著批朱完畢然後整齊放好的一摞摞公文,仔細分門別類。她雙臂壓著一份尚未落筆的折子,徐鳳年低頭望去,是流州那邊的一份公務,說的正是當下正在暗中進行的大換血,一批批流民有序遷入膏腴之地的陵州,再安置沒座位坐在涼幽陵三州官場的外地士子進入流州為官為吏。徐鳳年收回視線,認真打量著這個自己一直疏離的青州女子,她穿瞭件入鄉隨俗的小花錦衣裙,遠遠不如江南女子裝束那般層層疊疊柔腸百轉。北涼晝夜溫差極大,椅背上掛瞭一件禦寒所用的淺綠罩衣,大概是睡得急匆匆,忘瞭披上,因此她睡覺時下意識抱緊雙臂,多半是沒有睡踏實。徐鳳年嘆瞭口氣,小心翼翼抽出罩衣,幫她蓋上。徐鳳年當然知道,這是那個上柱國陸費墀都寵溺而且打心眼裡欣賞的陸傢女子,陸丞燕很聰明,正因為她的靈慧,才會感覺得到徐傢從徐驍到徐渭熊,還有他這個夫君,心底都更偏袒王初冬,而不是她。但這樣一個從未流露半點委屈幽怨的女子,更是做出過在陸氏新祠堂外拔劍欲殺人的舉動,不光是那些陸氏老小,估計連她爹都要心生不滿,雖說嫁出去的閨女難免就是潑出去的水瞭,可胳膊肘也太往徐傢拐瞭,竟是半點都不讓陸傢這個娘傢占到便宜,是個人都難免會腹誹,那她陸丞燕為何要嫁入徐傢?陸傢歷經千辛萬苦,跑來這貧寒之地落地紮根,難道就不該享點福沾點光?
徐鳳年坐在陸丞燕身邊,開始親筆批註一張張公文折子,期間三等丫鬟弦歌躡手躡腳走近,輕聲說陸小姐讓自己半個時辰後就得喊醒她,徐鳳年擺瞭擺手。
夜深人靜,唯有筆鋒劃過宣紙,輕輕簌簌。
新丫鬟駿秋偶爾會壯起膽,轉頭悄悄看一眼那位人間富貴至極的年輕男子。
當窗外天空泛起魚肚白,徐鳳年批完大大小小的折子公文後,無聲無息地走出梧桐院。
駿秋一整夜都毫無睡意。
一次次偷看,都沒看出這位風流倜儻的年輕藩王怎麼就能殺掉那個武帝城城主,那可是活瞭一百歲的老怪物啊!
一直不敢出聲的弦歌拿一團廢紙砸瞭一下這個不知輕重的丫頭,後者俏皮地吐瞭吐舌頭。
當陸丞燕迷迷糊糊醒來時,徐鳳年已經出城趕往邊境。
她隻看到桌上的那座大山堆,已經搬空。
一座山林雅舍,有兩位老人對坐吃蟹。年紀更大的一位,眉發雪白,手邊桌角還蹲著一隻慵懶白貓。秋風起蟹腳癢,可離著最佳吃蟹時令本該還差瞭兩旬時光,不過太安城作為離陽京城,收納貢品無數,有背景有關系的饕客,自有獨到門路。泱州有汾泉湖,產紫須黃蟹,因為道教祖庭龍虎山天師府多黃紫貴人,不知哪位雅人取瞭個“龍虎蟹”的綽號,一直沿用至今。此種相較其餘湖蟹河蟹剛好早熟兩旬,才入秋雌蟹便已黃滿肉厚。一身雪白的老者慈眉善目,桌上有瓷碟擱置造工精巧的蟹八件。老人吃蟹講究,時不時拈起一塊薑片放入嘴中,祛除蟹寒,更有俊俏婢女端盤,放有一叢不知從何處采摘而來的初秋新菊,用以擦手解腥。這位老人吃蟹輕敲慢剝,一切井然有序,顯然是個深諳此道的老饕。對面一位年紀也不小瞭,可比起這位養瞭隻名貴“雪獅子”的老人,還是要差一個半輩分的歲數。他吃起蟹來,明顯就要狼吞虎咽,吃相邋遢,也沒有那瑣碎的蟹八件,吃得他十指都是金黃油膩,還不忘伸入嘴裡舔掉,看得那白眉老者的貼身丫鬟一陣頭皮發麻,不過卻也不敢流露出絲毫的鄙夷,須知此老正是名滿天下的坦坦翁,離陽王朝堂堂門下省的主官,若不是他的臨陣倒戈,廟堂之上,至今都不會有人敢跟首輔張巨鹿正面交鋒。不過她小心伺候瞭幾個年頭的那位老人,卻也絕非俗人,江心庾氏的老祖宗庾劍康,真正算起來,便是坦坦翁也該喊一聲師伯。婢女心底有些無奈,這場宴席,本是老祖宗拉來棠溪劍仙幫著說情幾句的,不料兵部尚書盧白頡因為臨時軍務纏身,桓老爺子就不樂意等瞭,庾氏老祖宗也不好說什麼。
庾劍康,正是在江南道報國寺後山,那個能夠逼迫黃冠道姑許撲去向北涼世子自薦枕席的威嚴老人,也正是他說服瞭棠溪劍仙這位後輩進京為官,琳瑯盧氏這才有瞭如今的鼎盛氣象。老人吃完蟹漱過口擦過手,輕輕呼出一口氣,那調教得極其伶俐的婢女識趣離去。庾劍康伸手摸瞭摸白貓的腦袋,看著那個隨手將油膩擦在衣襟上的坦坦翁,輕聲笑道:“仆射大人,什麼時候有空去江南走走?好讓老朽盡一回地主之誼。”
坦坦翁笑道:“庾老,你我情分沒到那一步,咱們就別瞎客套瞭。說實話還有好幾筆舊賬都沒算清楚,不過既然算來算去都是糊塗賬,我桓溫這些年能夠自欺,庾老可莫要再欺人啊。”
庾劍康深深看瞭眼這個二十幾年沒見到的坦坦翁,壓下心中那份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陰微鬱氣,自嘲道:“當年確是老朽小覷瞭你,棒打鴛鴦,這也是老朽生平一樁大憾事。”
桓溫搖晃瞭一下手臂,開門見山道:“你放心,你庾老是你庾老,庾廉是庾廉,盧白頡更是他盧白頡,我桓溫還沒心眼小到遷怒他人。隻是庾廉當不成那‘三進宮’的吏部尚書,爭不過張廬門生趙右齡,我桓溫確實是攔路石之一,卻也不是私怨至此,不過是他庾廉這塊木梁子撐不起吏部,若是戶部工部這種衙門,桓溫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想要執掌馬上就要提高品秩的吏部,那他庾廉可得求著祖墳冒出好粗的青煙才行。”
給指桑罵槐的庾氏老傢主笑瞭笑,並沒有動怒,而且還不是養氣功夫深厚的刻意隱藏,隻是雪眉老者真的沒有生氣。
桓溫繼續直截瞭當說道:“兵部辦事不力,把廣陵道弄得烏煙瘴氣,讓曹長卿有機可乘,輕而易舉地一鍋端掉,我桓溫心裡有口怨氣,不罵兵部尚書盧白頡,還能罵誰?要怪就怪他坐在這個位置上,換作是顧劍棠或者陳芝豹,我一樣照罵不誤。當然,盧白頡才當瞭沒多久的侍郎,尚書位置更是屁股還沒焐熱,他這次挨罵是有些委屈。”
饒是庾劍康也有點哭笑不得,無奈道:“你可不光光是動嘴罵人,也動手打人瞭,現在全天下都知道棠溪劍仙差點給你仆射大人一腳踹在胸口上。”
桓溫一拍桌子,憤憤道:“我一把老骨頭的,還差點扭瞭腳,找誰評理去?”
庾劍康嘆瞭口氣,不打算在這件事情上跟這無賴貨糾纏不清。廟堂上下心知肚明,坦坦翁踹沒踹中盧尚書不重要,重要的是門下省左仆射對新近換瞭山頭的兵部大動肝火,會牽一發而動全身,盧白頡就算被皇帝陛下器重,一旦給人被坦坦翁憎惡的糟糕印象,那麼盧白頡想要施展抱負,很多事情都會受到抓不到蛛絲馬跡的無形阻滯,即便可以做成,卻會大打折扣。兵部本就人心浮動,久受壓制的吏部又有抬頭跡象,作為江南士子集團中的新領頭人,素有清譽的盧白頡原本甚至有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無須拘泥止步於兵部一隅,結果給桓溫這麼一踹,一切都有瞭變數。江南士子中是有他這個曾經評定族品的庾劍康,可江北就沒有幾個躲在幕後的老不死傢夥瞭?
庾劍康拿得起也放得下,問道:“那許拱?”
桓溫瞥瞭眼庾劍康,沒好氣道:“我又不是碧眼兒,礙人前程是不難,可擢升他人的活計,做不到,也不想做。庾老提錯貢品進錯廟瞭,何況以庾老幾十年積攢下的情分,好像也不需要對誰燒香。”
姑幕許氏,以前是兩根柱子撐起來的,戰功卓著的龍驤將軍許拱在外,許淑妃在內,可惜後者因為徐驍長女,被皇後娘娘抓住把柄,打入冷宮,估計這輩子都別想重見天日瞭。她這一去長春宮,不光是姑幕許氏元氣大傷,整個江南士子集團都受到嚴重波及,世族豪閥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自古而然。當時許淑妃才失寵,很快就有幾位前程錦繡的江南名士官員,給趙右齡掌握的吏部用各種手腕借口按回原位。官場上,笑話別人和被別人笑話,往往就是一夜之間,根本談不上什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果不是盧白頡在太安城平步青雲,江南這邊的讀書人還要更加難熬,不說其他,盧白頡升任兵部尚書的當天,江南各州郡的會館就人數翻瞭一番,之後給坦坦翁大罵兵部後,又悄無聲息走掉瞭三成。
庾劍康順著白貓的脊背輕柔撫摸,搖頭感慨道:“在不在廟堂,天差地別。在裡邊,你讓別人辦事,那都該是別人感恩戴德,在外邊瞭,求人辦事,都不太靈光。”
庾劍康打著給盧白頡說情的幌子,實則是為許拱謀前程來的。因為兩個老頭子都門兒清得很,盧白頡在臺面上的一時升降,都擋不住這位天子紅人的大勢走向。可是龍驤將軍許拱不一樣,朝廷已經有壓制武將的一股潛流,吏部提品高出兵部,顧劍棠被一個花哨的大柱國頭銜禁錮在北地邊線,為何楊慎杏、閻震春這幫軍方老山頭那麼急著請命南下?還不是都看出過瞭這村就沒這店的緣故,都在想著盡量多給子孫積攢功蔭啊。許拱若是錯過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以後就更難出人頭地瞭。
能夠自己造就大勢者,整個春秋之中,不過才出一個人屠徐驍而已。
顧劍棠都隻能算半個。至於其他人,哪怕是盧升象這種梟雄,不管如何才華橫溢,都不過是借勢而為。
桓溫猶豫不語。
庾劍康愣瞭一下,這傢夥從來都不拖泥帶水,竟然也會有猶豫不決的事情?庾氏老祖宗立即神情凝重起來。
桓溫突然問瞭一個莫名其妙的無關問題:“庾老,你還能活幾年,十五年行不行?”
庾劍康一時抓不住玄機,隻能實話實說,微笑道:“十五年不敢多想,但十年內肯定躺不進棺材。”
桓溫點頭沉聲道:“好。那我桓溫破例幫許拱說幾句話,三年內,定然給他一個實權大將軍。說實話,若是按著你們江南士子的運作,許拱別說升官,簡直就是死路一條!作為報答,你庾劍康,在死之前,到時候得給人寫下兩個字。”
庾劍康眉頭緊皺,有些疑惑。
桓溫用手指在桌面上寫下兩個字,然後起身徑直離去。
庾劍康看著那個並無字跡的空落落桌面,也沒有送行,沉默許久,嘆息道:“碧眼兒,得此好友,死有何懼?”
北莽女帝胸襟遠勝世間男子,任由南朝自成廟堂。
南朝設六部卻不設門下、中書二省,但多出瞭一個南院大王,不過六部尚書始終低於北庭一個品秩。
南院大王黃宋濮在北莽的地位江河日下,尤其是心腹愛將洪固安一手葬送邊境要塞君子館後,對於北遷小士族出身的黃宋濮打擊沉重,而寒庶身份的大將軍柳珪,以及賤民投軍的楊元贊,這兩位大人物,也沒有趁此大肆蠶食黃宋濮的威勢和地盤。自從龍象軍把瓦築、君子館一線給碾壓得稀爛後,許多位列甲等的高華大族都收斂瞭許多,原本那些還敢對三位大將軍指手畫腳的春秋遺老,都感受到風雨欲來的沉悶氣息,不再信口開河說些傾覆北涼都不需要十萬兵馬的混賬話。南朝因禍得福,出現瞭罕見的融洽氛圍,加上董卓越發得勢,外力幾乎不可抗拒地悍然崛起,以及洪敬巖得到瞭全部的柔然鐵騎,這兩位在南朝朝堂上的對峙,也很大程度上轉移瞭原先的一些陳舊矛盾。
南朝四十萬大軍,南院大王黃宋濮越來越指揮不動,朝堂內外已經心知肚明。隻是瘦死駱駝比馬大,隻要柳珪、楊元贊兩位大將軍沒有跟黃宋濮撕破臉,那麼就沒人敢當面叫板。
除瞭那個死胖子。
此時此刻,兵權更熾的胖子已經手握將近十萬人馬,而且無一不是精兵悍卒,這個在廟堂上人緣奇差無比的董胖子就在破口大罵,幾乎是指著黃宋濮的鼻子噴口水。
“黃老頭,你是不是豬油蒙心瞭才想著跟北涼一戰決出勝負?!
“老子問你,那個應該拖出來鞭屍的洪固安當初怎麼死的,他人數占優,地理占優,還不是輸給瞭已經臨時由重騎換輕騎的龍象軍?
“老子跟你打賭,你這麼幹,別說踏平北涼,指不定皇帝陛下的王帳都得給徐傢鐵騎抄幹凈嘍!
“你個老不死的傢夥,眼瞎瞭是不是,顧大祖入涼之後,北涼境內以十四座關隘作為關鍵節點編織而成的大防線,就是一座泥潭,人傢是鐵瞭心要跟你們在第二道防線,慢慢勾搭咱們眉來眼去的!四十萬大軍一舉撲上,北涼耗得起,咱們耗得起?真當對面的徐傢遊騎不會截後,由著咱們大搖大擺運輸糧草?”
董胖子越說越沒顧忌,白發蒼蒼的黃宋濮始終面無表情,都懶得去擦拭那個死胖子的口水。
楊元贊和柳珪都破天荒沒有阻止董卓的沒有規矩。
黃宋濮在董卓抽空喘息休息的間隙,淡然問道:“罵完瞭?”
董卓彎著腰,忙不迭舉起手臂,“再等等。”
廟堂上許多見怪不怪的老臣都翻瞭個白眼,一些個年輕新貴或多或少還有震驚神色。
黃宋濮果真沒有說話。
董卓攪瞭攪嘴巴,似乎是努力生出一些津液來,以便罵人更利索些。
董卓伸直腰桿,正要罵醒黃宋濮這個老昏頭。
大殿門口,走入數位積威深沉的高大男子,年紀都不算太老,但官帽子已經不能再大瞭。
大多是身在南朝卻可以完全無視這座廟堂的北莽重臣——持節令!其餘幾位,更是在北莽與持節令一樣鳳毛麟角但是地位更加超然的煊赫角色。
董卓感覺到身邊的古怪氛圍,轉過頭,張大嘴巴。
乖乖,這還是南朝朝堂嗎,而不是北庭王帳最為隆重的畫灰議事?
這幾位不速之客,有姑塞州、龍腰州的兩位老持節令,以及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更有大將軍種神通!
黃宋濮這才緩緩開口說道:“我已經給皇帝陛下遞上一封折子,如果獲準,南下北涼的大軍,不光是南朝四十萬兵馬。現在看來,多半是準瞭。”
洪敬巖瞥瞭眼董胖子,冷冷一笑。
董卓識趣地閉上嘴巴,晃著腦袋,左看看右看看,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黃宋濮對那些持節令和大將軍輕輕點瞭點頭,然後對董卓平靜說道:“我在折子上也辭去南院大王,向皇帝陛下推薦瞭你,董卓。”
董卓呆若木雞。
然後這個胖子猛然回過神,眼眶濕潤,緊緊握著黃宋濮的一隻手,“老將軍憂國憂民,感人肺腑啊!傢裡有沒有放心不下的孫女,比如那個待字閨中黃鵝黃,我董卓自當略盡綿薄之力,願意幫忙照看!”
黃宋濮冷聲道:“你敢摸進黃府的大門一步,我就打斷你三條狗腿!”
董卓縮回手,嘿嘿笑道:“這不還沒當上南院大王嘛,天底下的好東西落袋為安,落袋為安啊,否則什麼都是空的。”
洪敬巖瞇起眼,冷眼旁觀。
黃宋濮不理睬這個勢利眼的死胖子,走到大殿中央,視線掃過半圈,戎馬半生卻大概已經不是南院大王的白發老人沒有說什麼話,隻是重重抱拳。
不光是沙場上建功立業的將領,便是文官,也都一律下意識抱拳還禮。
北涼邊境上,一支騎隊緩緩前行,五十餘騎。
沒有誰是誰的扈從。
人人有官身。
這其中有北涼都護褚祿山、北涼騎軍大統領袁左宗、步軍大統領燕文鸞。
以及步騎兩軍的副統領顧大祖、周康、何仲忽、陳雲垂,徐驍次子徐龍象,涼州將軍石符,陵州將軍韓嶗山,幽州將軍皇甫枰。
以及包括汪植和焦武夷在內幾位嶄新面孔的副將。
接下來是各支勁旅的領兵統領,以及十多位戍守北涼境內險要關隘的校尉:潼關校尉韋殺青、辛飲馬,弱弦校尉李茂貞,風裘校尉朱伯瑜,北國校尉任春雲。
以及一大撥新提拔上位的邊關校尉,無一例外都是三十歲上下的健碩男子,人人軍功在身,人人眼神堅毅。
為首則是那北涼王徐鳳年。
那個原先讓很多人誤以為青黃不接的北涼,怎麼就冒出這麼多細究之後相當可圈可點的青壯將領?
這樣的一個陣容,足以讓任何身份的敵人感到毛骨悚然。
五十騎心有靈犀地在一處高坡頂部一字排開。
一同安靜俯視北莽。
燕文鸞突然高聲笑道:“歲數過瞭四十的老傢夥,都退後一步,讓給年輕人,如何?”
顧大祖陳雲垂這些個老傢夥相視一笑,默默後撤。
這支騎隊略顯參差不齊。
但是雄壯氣勢絲毫不減。
因為前頭那一線之上,猶有三十多人。
離陽也好,北莽也罷,似乎都不可能同時在一條戰線上,拎出這麼多能征善戰的青壯將領!
更不可能讓燕文鸞這些春秋名將心甘情願為之殿後!
提著一桿鐵矛的年輕藩王用矛尖在與前馬蹄齊平的地面上,劃出一道橫線。
黃沙大漠,五百騎對陣五百騎。
對峙雙方清一色輕甲精騎,並未佩弓負弩,手中兵器隻有一根木桿子。
一方是袁左宗麾下薊北營篩選出來的精銳騎卒,另一方則是何仲忽的嫡系鐵碑營。雙方在此演武,根由並非遠處那幫北涼大佬興之所至,想要親眼看一看北涼戰力,而是一個在北涼道以外都會感到匪夷所思的理由:爭馬!北涼最重馬政,大小牧場星羅棋佈,其中以胭脂牧場出馬最多,歲出馬匹一千六百餘,其中可供給騎卒在三百匹上下,這在離陽朝廷那邊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數目,要知道南京畿雖然有三州總計七所監牧,也不過堪堪與這個數字持平。當然京畿南邊牧場遜色和馬政凋敝都是重要原因。北涼又以纖離牧場出馬最優。北涼各支騎軍勁旅的配馬數額歷年來雷打不動,但是從各大牧場抽調遣送的戰馬優劣,就很有講究瞭。哪怕是當初懷化大將軍鐘洪武手握騎軍大權,也沒辦法控制牧場良馬的具體分配,都得按照一個規矩走,那就是北涼每支騎軍都要捉對廝殺,贏瞭,牽走好馬,輸瞭,就隻能吃別人剩下的殘羹冷炙。幾支總數過萬人的騎軍,每次挑選騎兵八百,與戰力大致相當的另一支騎軍揀選銳士,上陣相互廝殺,擁旗的大營出陣五百人,小營則是兩百到三百人之間。北涼號稱鐵騎三十萬,是說總兵力,自然不可能是真的都是騎軍,事實上北涼騎兵總數一直徘徊在十萬到十五萬之間,否則離陽除非將天下戰馬都送入北涼道,才有可能支撐起徐傢騎軍。根據歷史記載,一向被冠以“大秦之後,奉馬最盛”的大奉王朝,自貞元至麟德年間三十年,舉國不過是“馬八十萬”。何況北涼最精銳騎兵,始終保證一人雙馬甚至是三馬,這在馬源相對充足的兩遼也是一件極為誇張的事情。
馬者,甲兵之本,國之重器。
北涼如今騎軍統帥分別是袁左宗、老牌副統領何仲忽和去年提拔而起的“周鷓鴣”周康,當下徐傢十四萬騎兵中,袁左宗除瞭三個徐驍成為北涼王之前就存在的老字營,並不領“親軍”,刨掉大雪龍騎和龍象軍,何仲忽領左騎軍四萬,周康領右騎軍三萬,薊北營即北涼老字營之一,直轄於大統領袁左宗。薊北營的命名淵源頗深,徐驍封藩北涼後,韓傢主政的薊州本是北涼在境外最大的一個馬源地,徐驍在春秋戰事中跟滿門忠烈的韓傢結下瞭多次善緣。後來韓傢被滿門抄斬,不僅僅是因為韓傢得罪過前朝老首輔,更多是離陽朝廷早就覬覦薊州的廣袤牧場,以便名正言順將優質戰馬投入北方防線,但是韓傢在薊州政事上一言九鼎,從不在數目上動手腳,卻有意無意將良馬輸送給北涼,雖然韓傢後期與徐傢交惡,但早已被離陽趙室當成一顆眼中釘。當時張巨鹿的首輔座位能夠坐穩,韓傢可謂“功不可沒”。
兩軍沖鋒,塵土漫天。
薊北營一騎歪過腦袋,躲去如無鋒槍矛的一根木桿,手中長桿抵住對面一騎的心口,將其狠狠撞落馬背,隻是挨瞭一桿的鐵碑營輕騎,在身體落地之前就給身邊袍澤抓起肩頭,丟回馬背,繼續沖鋒,撕開敵對陣線。
另外薊北一騎與鐵碑一騎幾乎同時木桿刺中對方胸膛,借著戰馬沖勢,韌性十足的桿子彎曲出一個驚人弧度,膂力較孱弱者當場就給擊落下馬。
不管槍法矛術何等精湛的騎卒,也絕無抖摟那種以桿頭“點殺”敵人的花哨技巧,始終靠著騎兵蓄勢沖鋒爆發出來的沖撞力,騎騎皆是如此幹凈利落。
各自穿透陣形後,雙方等於換瞭一個方位,但是背對背的薊北營和鐵碑營都沒有緩下馬蹄,更沒有停馬僵硬轉身再度沖殺,而是騎隊在成功刺穿敵對陣營後,兩者幾乎同時繞出一個精準的大弧度,都在爭取更快獲得更多沖撞帶來的侵徹力。在這期間,落馬者必須當即牽馬跑離戰場,畢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廝殺,落馬即“死”。
陳雲垂是北涼步軍副統領,瞇眼看著戰場上的退場狀況,笑道:“老何,纖離牧場的一百二十匹甲等戰馬,跟扣兒牧場的四百多匹乙等良馬,應該沒你們鐵碑營啥事情嘍。”
何仲忽老神在在,淡然道:“這才一次沖鋒而已,要是前期劣勢些就算輸,你陳雲垂早就在西壘壁戰役裡死瞭七八回瞭。”
陳雲垂哈哈笑道:“這能一樣嗎,鐵碑營對陣的可是咱們北涼一等一精銳的薊北營,又不是當年西楚那幫愣頭青。”
何仲忽嗤笑道:“老哥兒,那要不咱倆打個賭?我贏瞭,你就把那一標黃蠱斥候送我,如何?”
陳雲垂笑罵道:“老子的黃蠱斥候總共才四標,個個是心肝寶貝,這個賭不打,堅決不打!還有,你咋不說你輸瞭咋辦?”
何仲忽平靜道:“老子帶出來的兵,本來就不會輸。”
陳雲垂轉頭望向一旁高坐馬背仔細盯著戰局的年輕北涼王,笑道:“王爺,你瞅瞅,咱們何大統領是不是臉皮厚如城墻?”
徐鳳年笑著不言語。
何仲忽領兵治兵素有古風,事必躬親,就跟婆姨一把屎一把尿帶自傢崽子一般,即便是位高權重的騎軍副帥,可是吃睡與尋常士卒並無兩樣,而且何仲忽並無傢眷妻小,就養瞭幾匹跛腳老馬,這員春秋功勛卓著的老將這輩子是打定主意活在邊關死在邊關。若是論軍功大小,按資排輩,鐘洪武根本坐不上騎軍統領的位置,隻是何仲忽從來不拉幫結派,跟尉鐵山那些已經退出邊境的老將一向君子相交,也不喜歡籠絡大批青壯將領做門生嫡系。他是北涼軍中坐在副帥椅子上時間最為長久的,沒有之一。何仲忽帶兵沒有鮮明顯著的風格,極少攫取巨大戰事的大勝,但是戎馬三十來年,何仲忽幾乎沒有吃過一場慘敗。以老成持重著稱的黃花關弱弦校尉李茂貞,曾經正是何仲忽的屬下。隻不過李茂貞出瞭名的官癮大,跟著何仲忽廝混多年,經常被鐘洪武的心腹反復拿捏,一氣之下,李茂貞就離開瞭邊軍回到北涼境內,跟徐驍要瞭個遊擊將軍。
陳雲垂繼續煽風點火,對袁左宗打趣道:“袁統領,這都能忍?”
袁左宗微笑道:“勝負還兩說,我現在也不太好叫囂著要與何老將軍來一場馬戰單挑,老將軍終歸年紀大瞭,難免氣力不濟。”
豹頭虎須的何仲忽瞪眼道:“袁左宗,年輕個二十歲,信不信老子一隻手撂翻你!”
看似身形瘦小的步軍統帥燕文鸞大笑道:“放你娘的屁,不管馬戰步戰,給你何仲忽三頭六臂,也打不贏袁統領。”
何仲忽在北涼軍中最是敬重相同時候投軍的燕文鸞,被揭穿老底後,沒有任何反駁。
褚祿山四百來斤的肥肉,就沒有騎馬,站在徐鳳年戰馬一側,不輕不重說道:“方才得到諜報,大將軍種神通和姑塞、龍腰兩州的持節令出現在瞭南朝廟堂上,算是給辭去南院大王的黃宋濮送行,而且頂替位置的既不是原先預想中的拓跋菩薩或者慕容寶鼎,也不是被北莽女帝稱為等於半個義父的大將軍柳珪,而是那個喜歡養烏鴉的董卓。黃宋濮更是公然放出話來,北莽這次是要傾盡國力,把百萬大軍都一股腦都砸在咱們北涼這兒。這個北莽並沒有刻意藏掖的消息,想必趙傢天子和顧劍棠聽到後都要欣喜若狂瞭。”
騎軍副帥周康笑道:“董卓?不是都護大人你的手下敗將嗎?”
就他一個站著的肥豬搓瞭搓手,嘿嘿笑道:“當年還是有丁點兒運氣成分的。”
燕文鸞想瞭想,冷笑道:“北庭王帳此舉,既是器重也是提防。”
褚祿山點瞭點頭,緩緩說道:“董小胖子一向被那老娘們兒當半個兒子看待,把南朝軍權交給他這麼個根基不深的年輕人,更放心些。但是這傢夥手裡捏著整整十萬隻認董字不認北莽的精悍親軍,哪怕是老娘們兒,也得掂量掂量。董卓生性油滑,如果不當這個出頭鳥的南院大王,一旦戰事開啟,就他那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脾性,哪怕被逼著上場,也肯定出工不出力,到時候打來打去,涼莽雙方都折損嚴重,到頭來北莽就要數他們董傢軍兵力最多,如此一來,董卓沒有野心也要生出野心瞭。”
徐鳳年說道:“聽說董卓一直把你當作不共戴天的生死大敵。”
褚祿山樂呵呵道:“那小胖子這麼想,祿球兒可沒這麼看他。”
曾是南唐砥柱的顧大祖會心笑道:“如果不是董卓當上南院大王,我都差點忘瞭咱們都護大人當年的奇功。”
褚祿山抬起肥壯手臂輕輕揮瞭揮,故作嬌羞道:“好漢不提當年勇。”
實在看不下去的徐鳳年抬腳,輕輕踹瞭一下褚祿山肩頭,說道:“鐵碑營勝瞭,不過留在馬背上的騎兵也僅有二十一人。”
眾人望去,果然如此。
二十一鐵碑營騎兵同時揚起一隻手臂,坦然接受震天響的歡呼聲。
何仲忽開懷大笑,眼角餘光望向不遠處的袁左宗,後者眼神清澈,對老人點瞭點頭。
接下來何仲忽一騎突出,對那些兒郎朗聲喊道:“來,老規矩,領走你們的‘媳婦’!”
纖離牧場和扣兒牧場的那些優等戰馬,都在牧官牧卒的帶領下,從塵埃落定的戰場一側,緩緩奔出。
那五百騎兵歡呼吆喝不止,紛紛下馬,迎向那些“新媳婦”。
一些個鐵碑營騎卒前奔途中,還翻瞭一連串讓人眼花繚亂的跟頭,有些給身後袍澤笑著一腳踹在屁股上,摔瞭個狗吃屎。五百人就這麼打打鬧鬧,歡天喜地。
北涼大馬,一直便是北涼悍卒的媳婦。
比水靈娘們兒還稀罕的戰馬,誰會嫌多?!
徐鳳年望向那薊北營五百騎,人人牽馬而立,沉默不語。
徐鳳年夾瞭夾馬腹,獨自出列,先是來到正忙著挑選戰馬的鐵碑營那邊,示意他們不用行禮,讓他們繼續領取“媳婦”,安靜等待他們揀選完畢,等到人人上馬,這才望向其中一名“殺敵”最多的騎卒,徐鳳年摘下腰間那柄新涼刀,高高拋出。
那名年輕魁梧的騎兵接住這柄涼刀後,先是瞠目結舌,然後漲紅瞭臉,竟是熱淚盈眶,大喝一聲,高高舉起。
徐鳳年最後仍是一騎前行,來到薊北營隊列之前,翻身下馬,牽馬前行,把手中馬韁交給為首一名騎兵。
入秋後徐鳳年這趟北上,用瞭大概兩旬時間,大多在涼州邊關最北線的錦源、青河、重塚和懷陽四處關口慢悠悠逛蕩,期間包括燕文鸞、陳雲垂在內幾位軍務尤為繁重的老將都漸次離去,隨後是韓嶗山、皇甫枰這些一州將軍和副將抽身南下,接下來是韋殺青、辛飲馬這些境內實權校尉拜辭反身,最後才輪到那些駐地不在此處的邊軍二線將領校尉。這條天下皆知的“錦青陽塚”防線歷來直轄於北涼都護,現在便自然而然握在褚祿山手中,今年春末褚祿山把離此有百裡之遙的都護府遷到瞭懷陽關內,也沒有如何興師動眾,懷陽校尉黃來福本想把官邸主動讓出,隻是一向喜豪奢的都護大人竟然沒答應,而是隨便跟一位關內大戶買瞭棟宅子。據說那位傢主收下三千兩銀子後,好幾天都沒能睡好覺,三番五次要把銀子送還祿球兒坐鎮的都護府,可惜都護府都沒搭理,後來這個傢夥實在是寢食不安,隻得跟高人請教,添瞭兩千湊足五千兩白銀,把這些銀子捐給瞭懷陽關做軍餉,這戶早年靠著邊關貿易肥得流油的人傢,終於能略微放下心,不過仍是偷偷摸摸搬去瞭懷陽關以南幾十裡的一處戍堡別院,褚祿山的兇名在外可見一斑。
年輕北涼王蒞臨邊關重鎮,一路馬不停蹄,僅在懷陽關多逗留瞭幾天,而北涼王身邊人數一直遞減的隨行隊伍,也大致穩定下來,除瞭褚祿山和黃來福這兩個懷陽關的大小地主,還有一撥各屬邊關和境內的青壯校尉:安涼軍鎮的話事人王疇,在幽州北邊防線出瞭名大刺頭的弘祿將軍曹小蛟,幽州葫蘆口一線繁密眾多戍堡的真正負責人洪新甲,還有將種門庭出身的陵州風裘校尉朱伯瑜、貧寒子弟的北國校尉任春雲。這兩位都是當初陵州軍圍剿江斧丁一事中表現卓越的幸運兒,那次打先鋒的珍珠校尉黃小快更是一舉升任陵州副將,與汪植共同輔佐韓嶗山,隻是黃小快此次並未奉命北上,焦武夷則頂替瞭他原先的軍職,相比這三人,大傢夥一同進入北涼王眼簾的折桂郡凍野校尉馬金釵,就真是倒瞭八輩子的黴運,別說升官,連本來的那身官皮都沒能保住。
徐鳳年在到達北邊防線後,除瞭聽取大小將領稟報軍情和關務,很少說話,連問話的次數都不多,偶爾有詢問,也是些雞毛蒜皮的邊防瑣碎,沒有說過半句指點江山的豪言壯語,也沒有在一幹沙場名宿和青壯武人面前,故意顯擺自己的兵法傢學,其實許多人倒是打心眼裡想聽一聽這位北涼王的江湖壯舉,畢竟是連王仙芝都能一戰勝之的武林“新魁首”,不管徐鳳年用多大的口氣說多大的話,哪怕是燕文鸞、顧大祖這些老人也樂意豎起耳朵傾聽。隻是年輕藩王還是讓眾人大失所望,對於幾次遊歷江湖和那一場場生死大戰,始終隻字不提。隨著徐鳳年登頂江湖之後,除瞭隱蔽的鐵門關截殺,當年殺提兵山山主第五貉、殺人貓韓貂寺的事跡,也開始在離陽朝野上下悄悄流傳蔓延開來。
一行人走上城頭,其中新封弘祿將軍的曹小蛟是個矮小精悍的中年男子,他在幽州往北的北涼東邊防線上的名聲可不小,軍功早就積攢足夠,可是因為屢次沖撞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別說這個正兒八經分量極重的將軍頭銜,以前連多如牛毛的雜號將軍都沒能撈到一個,鐘洪武倒臺後,徐鳳年專門讓北涼鷹隼盯瞭他大概有半年時間,這才決定提拔起來。曹小蛟當然並非完人,殺心奇重,治軍暴戾,麾下部屬多有犯禁之舉,甚至私自克扣盤剝邊餉,鐘洪武當年正是拿這些理由把曹小蛟死死壓在一個小校尉位置上。曹小蛟就像是一把鋒芒畢露的快刀,傷人,也有可能傷己。徐鳳年重用此人,北涼軍中不是沒有非議,就連老將陳雲垂都頗有異議。至於身材要比曹小蛟高出足足一個腦袋的洪新甲,口碑就要好上許多。北涼多軍籍世襲的衛所戍堡,葫蘆口一帶尤為突出,南院大王曾言把北莽十六萬兵馬砸入其中都未必能夠填滿,大半可算洪新甲的功績,要此人領兵打仗隻是平庸才智,可是不論打理屯田事務還是打造戍堡體系,都是離陽王朝屈指可數的奇才,更是格物致知的集大成者。顧劍棠對於此人就極為看重,當初以兵部尚書身份總領北地軍政,據傳大將軍暗中跟張廬提出一個要求,務必要將此人帶到兩遼用以完善防線,被駁回後,甚至還有過企圖調動“趙勾”去綁架洪新甲的荒唐舉動。
走上城頭,徐鳳年雙手攏袖眺望東方,突然轉頭看著隔瞭一個祿球兒的洪新甲,稱呼瞭一聲此人的綽號“土地公”,笑著說道:“待在兩遼的顧劍棠大將軍,新近給本王開出一個天價,答應隻要交出你這個’土地公‘,就跟朝廷幫北涼多要來三成漕糧,外加三十萬兩白銀。並且保證你可以官升三級,隻差一步就算位列公卿。”
洪新甲咧嘴道:“一來卑職想不想去,不頂用。二來卑職還真不稀罕頭上官帽子的大小,其實能做事就行。葫蘆口那邊經營瞭十幾年,可舍不得走。”
徐鳳年搖頭道:“說實話。”
洪新甲那張因為常年風吹日曬而黑炭一般的臉龐,竟然還能瞧出些臉紅。曹小蛟馬上譏諷道:“老洪這傢夥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懼內,他那媳婦是胭脂郡的婆姨,好好一朵鮮花就插在洪新甲這坨黑牛糞上瞭,去年又給他生瞭個大胖小子,那女子哪裡放心自己男人去離陽那邊當大官。我們以前就都說那女子講話,比大將軍還管用,至於朝廷那邊聖旨什麼的,就算真到瞭洪傢府上,還不得被那娘們兒直接丟茅坑裡去?是不是啊,老洪?”
洪新甲一肘子敲向曹小蛟肋下,後者沒有遮擋,嬉皮笑臉揉瞭揉,“打我是吧?這可是王爺也親眼見著瞭的,我欠你那兩萬八千兩銀子不還瞭。”
跟曹小蛟關系莫逆的洪新甲瞪大眼睛,正要說話,突然意識到北涼王就在身邊,把差點脫口而出的“傢醜”強行咽回肚子。
徐鳳年一笑置之,沒有順藤摸瓜和刨根問底。褚祿山不易察覺地皺瞭皺眉頭。
徐鳳年看瞭眼天色,對身邊這群將領校尉玩笑道:“你們幾個,都各回各傢各找各媽。”
走下城頭的時候,褚祿山走近徐鳳年,低聲問道:“調出五百精騎給王爺護駕?”
身後一直跟著個拖油瓶大徒弟的徐鳳年搖瞭搖頭,褚祿山也不敢自作主張,最多是隻能暗中增添人手瞭,心中快速默算,拂水社上房倒是還有幾隻老當益壯的老隼。
最後徐鳳年跟餘地龍兩人兩騎離開懷陽關,餘地龍勉強學會瞭粗淺的馬術,騎馬顛簸歸顛簸,好歹已經不會墜馬。
三個徒弟中,餘地龍跟徐鳳年這個師父最不親近,呂雲長雖然聒噪,可歸根結底還是多跟神仙師父多說幾句話,而王生雖然沉默寡言,但無疑是最敬重徐鳳年的一個,唯獨餘地龍,既不知道如何跟這個藩王師父打交道,也從不怎麼想著主動套近乎,僅剩一點流露出來的情緒,都是發自肺腑的天然畏懼。徐鳳年已經傳授瞭王生劍術,教瞭呂雲長拳法,但是不知為何,對於機緣根骨都要勝出師妹師弟一籌的餘地龍,沒有下手“雕琢”,甚至連一套入門的內功心法口訣,也沒有讓餘地龍背誦研習。
曹小蛟和洪新甲當初結伴而來,自是結伴而返,因為有洪新甲這個令離陽朝廷垂涎三尺的香餑餑,褚都護專門多派遣瞭半營騎軍為之護衛送行。曹小蛟跟洪新甲在一輛馬車上相對而坐,曹小蛟不斷灌著酒,洪新甲猶豫瞭一下,終於還是說道:“你怎麼口無遮攔的,真當不知道王爺和都護大人不清楚你沾瞭那一屁股屎,還非得在城頭上自己脫下褲子,給誰看呢你?”
曹小蛟斜眼瞥瞭一下半輩子都在跟土地石頭打交道的洪新甲,笑著反問道:“你還記得咱們來的路上,你擔心什麼嗎?”
洪新甲點頭道:“自然,你這麼臭的名聲,誰捂著你,就是一捧黃泥也像是屎。王爺既然破例升你的官,一般來說都會恩威並濟,我雖然做官沒有悟性,這點門道還是清楚的。一般而言,王爺這趟接見你,怎麼都該提醒你幾句。”
曹小蛟哈哈笑道:“對啊,這才是常理,所以我若是被王爺語重心長教訓一頓,甚至是給罵得狗血淋頭,我都能安心。可你發現瞭沒,咱們這位王爺很奇怪,從頭到尾,都沒有提點我曹小蛟這個貪官酷吏幾句。”
洪新甲愣瞭愣,訝異道:“確實如此。”
曹小蛟提起袖子擦瞭擦嘴,說道:“所以我這才怕啊,否則我又不是腦子進水,敢在城頭上當著褚魔頭的面挑釁王爺?這不是打他褚祿山的臉還能是打誰的?”
洪新甲更迷糊瞭,一臉茫然問道:“那你惹惱瞭褚都護,以後不一樣要被穿小鞋?”
曹小蛟慢慢喝瞭口酒,“老洪你就別管瞭,說瞭你也不懂。你啊,就是跟爛泥和石頭這些死物打交道的命,別摻和這些亂七八糟的。”
洪新甲笑道:“不管怎麼說,升官都是好事。”
曹小蛟悶聲道:“給多大的官,給多少兵,我曹小蛟就表露多少能耐,不過誰想要我真的連命都不要,甭想瞭。天底下就沒東西比命更值錢,曹某人又不是兩手空空的小卒子,需要拿命去博前程。”
洪新甲一半慌張一半惱火道:“這些話你就老老實實爛在肚子裡!”
曹小蛟掀起簾子,望著外邊的秋風裹挾起黃沙,一浪接一浪,席卷大漠。
洪新甲一拍大腿,突然說道:“記起一事兒,是跟何老將軍喝酒的時候,他老人傢無意間說漏嘴的。你還記得那天兩營對峙,分出勝負後,王爺的贈刀贈馬?”
曹小蛟點頭笑道:“也就是有點手腕的收買人心而已。”
洪新甲臉色有些古怪,輕聲道:“王爺當時其實還說瞭句話的。”
曹小蛟提起酒壺,洗耳恭聽。
洪新甲說道:“似乎王爺說瞭句,‘隻要能建功就行,不是要你們送死。’”
曹小蛟默然無言語,喝瞭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