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觀音宗近百練氣士已經進入陵州境內。江湖上突兀出現吳傢劍塚一百騎,直奔北涼。
徐鳳年見到陳亮錫的時候,幾乎沒有認出來。
這位原本文弱書生模樣的寒士肌膚黝黑,瘦瞭十幾斤。
陳亮錫沒有身穿青蒼城牧的四品文官袍,甚至沒有穿士子文衫,跟窮苦流民一般無二,全身上下,唯一拿得上臺面的恐怕就是腳上那雙異常結實的狼皮靴。徐鳳年親眼看到這麼一個比流民還要像流民的傢夥,哭笑不得。不過陳亮錫身邊有十幾騎白馬義從護駕,好歹給這位在北涼風口浪尖上的書生掙回點顏面。陳亮錫此刻站在一個村子的村頭,帶著一大幫工房官吏雜役正在搭建轆轤架挖水井,村子恰好位於有泉水露出的低窪地帶,是流州境內難得見到的一方小綠洲。一般而言,這樣占據水源的地方,都是多股割據勢力的必爭之地,有水往往就意味著流血不止。
這個村子的一百多號村民都蹲在遠處湊熱鬧,一些漢子嚼著生硬如鐵的烙餅,更多是一臉垂涎中夾雜著敬畏地望向那些白馬義從。這些白馬義從下馬後依舊佩刀負弩,衣甲鮮亮。流州納入北涼版圖之前,邊軍銳士成為遊弩手之前都要來此殺人,把流民頭顱當作進階本錢,偶然也有小股騎隊被大隊馬賊圍剿死絕的情況,騎卒身上的佩刀甲胄,從來都是流民首領最值得炫耀的東西。有馬有刀,如果還能披甲,那麼你就能在流民之地當大爺的大爺瞭。所以這些白馬義從的橫空出世,既讓村民眼饞,更讓他們膽戰心驚。那個領頭的年輕人,據說是個官帽子大到嚇人的北涼官員,奇怪的是,他進瞭村子也沒糟蹋娘們兒,更沒搶錢搶糧,隻是說瞭一大通,讓人聽著就打死不信,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每戶人傢隻要有一人投軍,就能在陵州入瞭良民戶籍,還能種上田地?而且是去邊境上入伍還是在陵州境內,都可以隨便挑,不強求,唯一的差別就是邊軍的兵餉要比陵州兵高出一大截。原本沒誰願意搭理,可後來聽說就是這個年紀輕輕的官老爺,硬是在一萬兵強馬壯的馬賊手底下,死死守住瞭青蒼城,害死瞭那個北涼王的很多親軍扈從,很快就要被綁回涼州砍頭示眾,就算不掉腦袋,官帽子也保不住。這件事,許多當時在城裡活下來的流民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約莫是真事,那麼,這個當官的是個響當當的好漢不假,可萬一到時候給北涼王收拾瞭,他說的話還能不能作數?不見兔子不撒鷹的道理他們說不出來,可不見婆姨不脫褲子的道理,總還是知道的。
然後,這些村民瞧見又有一支馬隊疾馳而至,在村外停馬,逐漸走近瞭一個相貌比女子還俊俏好看的年輕後生,身邊帶著個黑炭似的小娃兒,身後跟著一名將軍模樣的魁梧漢子,那身裝扮,真紮人眼珠子,嘖嘖,怎麼都該是個能領好幾百兵的武將瞭。一些個村子裡土生土長的兔崽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想繞出半個圈去好好瞧上幾眼,結果都給長輩趕得遠遠的,倒是還有些一隻手便能打趴下江南男子的健壯婦人眼睛都在發光,呦,多俏的小哥兒,也不知哪傢婆娘有福氣享用瞭。她們的漢子也不計較這個,撐死瞭嘴上罵罵咧咧,婦人也都敢還嘴幾句,膽大的,都咂巴咂巴著厚實嘴唇,恨不得把那生瞭一雙丹鳳眸子的小哥兒吞進肚子裡。結果,很快,所有村民都嚇得肝膽欲裂,頭皮發麻,隻見那些白馬義從見到那年輕人後,單膝跪下,一手撐地,一手按刀,同時沉聲道:“拜見王爺!”
白馬義從這麼一跪,那些負責挖掘水井的流州官吏更是嘩啦啦跪瞭一片,他們比起神情肅穆的白馬義從要更加誠惶誠恐。
這段時日,先是許多光頭和尚在流州境內奔波勞碌,化緣佈道,後來也有武當山的年輕神仙來這兒雲遊四方,都把年輕藩王不是說成菩薩轉世就是真武降臨,這在教化不深的流民之地很有感染力。
徐鳳年輕輕說瞭句起身,然後走向陳亮錫。那十幾位白馬義從都自然而然地跟在北涼王身後,把青蒼校尉帶來的那批扈從不露痕跡地隔離。韋石灰摸瞭摸鼻子,有點尷尬,不過不敢流露出任何不滿的神情。當初青蒼城那場攻守戰,兵力懸殊,雖說守城一方總能占據先天優勢,可其實青蒼的城墻並不高大穩固,而青蒼城原先的數千兵力早已人心浮動,若不是不足百人的白馬義從個個身先士卒,青蒼城早就給那一萬精悍馬賊屠城瞭好幾遭。每逢城防出現漏洞,都有一撥銀色甲士率先做死士拼命抵住潮水攻勢,雖死不退。正是這些被說成一條性命抵得上青蒼城百人性命的白馬義從,正是他們不惜一死,才讓青蒼“龍王府”舊部生出瞭死戰之心。青蒼攻守之慘烈可以從一個細節中看出:每一名陣亡白馬義從,因為被攻城馬賊恨之入骨,必然死無全屍,龍象軍奔赴救援和馬賊聞訊退卻之後,青蒼城收完屍,卻都隻能堆出一座座近乎空棺的衣冠塚。
陳亮錫看到徐鳳年,臉上有些愧疚,欲言又止。徐鳳年拍瞭拍他的肩膀,然後坐在井口上,抬頭笑道:“是回王府當個沒有品秩的幕僚,還是在流州當二把手的別駕,隨你挑。”
陳亮錫隨意地蹲在井邊上——這跟他以往在清涼山的拘謹禮儀大不相同,輕聲說道:“雖然還是很怕親眼看到人死,一直想著去清涼山那邊紙上談兵,在那裡,即使做不成富貴閑人,也不用擔驚受怕,隻是現在總覺得,這麼拍拍屁股一走就是當瞭逃兵。當時在青蒼城內,王爺的白馬義從沒有一人退卻,青蒼城那數千甲士沒有退,甚至連城內流民都沒有退,我現在這一走,不像話。”
徐鳳年問道:“那就是答應做流州別駕瞭?楊刺史那邊也有這個意思,他對你很看重。流州有你們兩個搭檔,我也放心。”
陳亮錫搖頭道:“別駕是一州最重要的輔官,若是北涼後院遠離兵戈的陵州,我自信還能勉強擔當,流州如今的用人任命傾向於能文能武之輩,我還是算瞭,先把青蒼城牧做好瞭再說。反正我想到什麼,都會跟刺史大人直言不諱,並不需要別駕這個官身。”
徐鳳年也不為難他,點頭道:“隨你意願,反正到時候想要當大官瞭,自己去跟楊光鬥索要官帽子,不用跟清涼山打招呼。”
青蒼校尉韋石灰站在附近,聽到這番對話,心中翻江倒海:天底下上哪兒去找這麼好說話的藩王?官帽子還能隨便挑?可見那些北涼王要狠狠收拾陳城牧的流言蜚語都是瞎扯!韋石灰對清涼山兩大紅人徐北枳和陳亮錫早有耳聞。北涼境內一直認為徐北枳事功能耐遠勝陳亮錫,治理陵州剛柔並濟,據說都快要把作為文官首領的經略使大人李功德給架空瞭,但是韋石灰相對還是更加看好陳亮錫。沒什麼道理可講,就憑這個讀書人能夠死守青蒼城,而且還真給他守下來瞭!
陳亮錫突然說道:“王爺可去過那片衣冠塚?”
徐鳳年說道:“昨夜才入城,想著跟你一起過去祭酒。”
陳亮錫嗯瞭一聲,站起身,招手喊來工房小頭目,輕聲交代相關事宜。這時候,一名高大健壯的少年從一幫雜役中走出,往這邊走來,兩位白馬義從很快將他攔住,手中涼刀已經離開刀鞘半寸,殺機深重。徐鳳年看瞭眼少年,竟然是個熟人!當初他單槍匹馬進入流民之地,在青蒼城外的村子外有過一場波折,流民見利忘命,想要劫奪馬匹佩刀發一筆橫財,這個擅長矛術的少年就是其中之一,有一股子流民獨有的彪烈之氣。如果徐鳳年沒有記錯,少年還有個骨瘦如柴的妹妹,正是她的沖出,才讓徐鳳年沒有痛下殺手,還給瞭這對兄妹一袋碎銀。徐鳳年出聲道:“讓他過來。”
熱血上頭才想要上前的少年,原本在白馬義從半抽刀之際就已經十分害怕。他以前一直牢牢記得那名英俊遊俠的高超武藝,也念恩,感激遊俠的不殺和贈銀,如今那塊碎銀子已經被少年刺出一個小孔,穿繩後掛在妹妹的脖子上,妹妹很喜歡。少年得知此人竟然是執掌所有流民生殺大權的王爺後,想得並不復雜,就怕自己以後再也見不著他瞭,想要親口道謝一聲。少年局促不安,腳步都有些飄忽,好不容易走到距離那年輕藩王五六步遠的地方,驀地腦子空白一片,竟然不知道說什麼瞭,漲紅瞭臉,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什麼地方。
徐鳳年柔聲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我還記得你有個膽子比你還大的妹妹。”
少年終於緩過神,咽瞭口唾沫,顫聲說道:“回稟王爺,小人叫劉剩,我妹妹叫劉餘。”
徐鳳年打趣道:“你還知道‘回稟’這個說法?”
少年悄悄用手捏瞭自己腰肉一把,腦子終於清醒瞭幾分,靦腆笑道:“都是跟工房官老爺們學的,他們跟城牧大人說事,都這麼說。”
陳亮錫在一邊笑著對徐鳳年解釋道:“劉剩想要去邊境投軍,我看他年紀太小,就沒答應。不過這名少年力氣不小,我就準許他幫著衙門做些事情,賺些糊口工錢。他手腳伶俐,人也聰明,已經能認一百多個字瞭,每天空閑就在地上拿樹枝寫字。其實少年跟他妹妹原先都隻有姓沒有名,隻有隨口的小名兒,劉剩、劉餘其實都是他自己取的。”
徐鳳年看向少年笑問道:“你去瞭邊關投軍,要是死瞭,你妹妹怎麼辦?怎麼不選陵州軍?好歹不用上陣廝殺。”
少年一臉認真地回答道:“負責錄檔的官老爺說瞭啊,邊軍拿錢多,而且拿錢也快,隻要去瞭就能拿到一大筆銀子不說,還立馬給咱們在陵州弄出一塊良田來。再說瞭,不都講咱們北涼軍一個打他們北蠻子三四個嗎,我去瞭邊境又不是一定就會死,要是能用矛刺死幾個北蠻子,當個伍長啥的,那我妹妹這輩子都可以不愁吃穿瞭,說不定連她嫁妝都有瞭!”少年似乎記起什麼,趕緊亡羊補牢說瞭句,“回稟王爺!”
徐鳳年哈哈大笑,想瞭想,說道:“行,我準你去幽州從軍,你小子矛術不錯,我是領教過的。等你學會瞭騎馬後,就讓皇甫枰升你做伍長。我回頭再幫你妹妹在陵州找戶好人傢住下。”
少年討價還價道:“王爺,我妹妹還得姓劉,行不?”
徐鳳年點點頭,然後開玩笑道:“要不然你跟我姓徐,咋樣?現在就可以升你做伍長。”
青蒼校尉韋石灰跟他的扈從一行人眼睛都發綠瞭,天上掉大餡餅啊!雖說如今不像春秋中那麼興賜姓一事,可能夠被皇帝、藩王這些王朝最有權勢的人物賜姓,依舊是草莽英雄們的莫大榮幸。大將軍徐驍四十多年戎馬生涯,賜姓的次數屈指可數,“槍仙”的師弟徐偃兵算是一個。
隻是沒料到那少年愣瞭愣後,搖頭說道:“這還沒殺北蠻子,我咋能當伍長?而且爹娘要是知道我和妹妹改瞭姓,還不得托夢揍死我啊。”
韋石灰差點就要把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吊起來暴打一頓,你爹娘知道你拒絕瞭北涼王的好意,那才會真正托夢抽死你小子!
徐鳳年笑道:“那行的。反正你去幽州以後,去找一個叫皇甫枰的將軍,就說是我讓你投軍的。”
少年怯生生地問道:“不是去涼州嗎?聽說那兒兵餉多些,分到的田地也好。”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涼州馬上要開戰,你矛術是不錯,可沒經過戰陣歷練,再好的身手,也敵不過北蠻子騎軍的沖鋒。”
少年似懂非懂地哦瞭一聲。
那些一聽說北涼王親臨的村民去而復還,津津有味地看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孩子在王爺身前說話,都有些羨慕,這小子上輩子積攢瞭多大的福分才能跟王爺說上話啊?王爺那得是多大的官?反正他們都知道,整個北涼都是他老人傢的傢產,當然,這個王爺一點都不老。
隨後,徐鳳年跟陳亮錫一同前往青蒼城南方十裡地外的墳塋。戰死的白馬義從那一座座衣冠塚位於綠洲內,徐鳳年的徒弟餘地龍和幾名扈從都背有一大行囊的綠蟻酒。
徐鳳年和陳亮錫一一上墳祭酒。
陳亮錫神情沉重,每面對一座衣冠塚,都會向徐鳳年述說塚內白馬義從死於何時死於何地。
祭奠之後,徐鳳年總覺得少瞭點什麼。
突然,一騎來報,說有兩個陌生人闖入此地,要以水代酒祭奠英靈。
徐鳳年牽馬而行,結果看到瞭比他晚半天到達青蒼城的宋洞明。
這位離陽隱相之一的男子看到徐鳳年的陣仗,尤其是韋石灰那身鮮明的校尉甲胄後,哪裡還猜不出這個年輕人的底細,微微作揖,抬頭後笑道:“王爺可算不得以誠待人啊。”
徐鳳年笑瞭笑,沒有否認,帶著歉意道:“還望宋先生見諒。”
宋洞明瞥瞭眼徐鳳年身邊的年輕書生,收回視線,直截瞭當說道:“王爺你似乎不是那值得百姓依附甲士效死的明主啊。”
韋石灰二話不說就抽出瞭北涼刀,想要一刀砍下這信口開河的王八蛋的腦袋。
徐鳳年抬起手,攔下瞭身後性子暴戾的青蒼校尉,笑問道:“此話怎講?”
宋洞明怡然不懼,淡然道:“離陽邊塞詩何止千百首,其中以‘何須馬革裹屍還’半句奪魁,要我看來,這就是句讀書人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屁話,因此宋洞明有一問要問北涼王。”
徐鳳年平靜地道:“請問。”
宋洞明環視四周,冷笑道:“敢問青蒼城攻守,北涼陣亡甲士不下三千人,為何獨獨隻有你北涼王的白馬義從有衣冠塚,占據這綠洲之地?”
徐鳳年默然無聲,陳亮錫猛然眼睛一亮。
宋洞明繼續帶著譏諷說道:“‘人屠’徐驍有一萬大雪龍騎,次子徐龍象有三萬龍象軍,北涼都護褚祿山有親軍,袁左宗、燕文鸞也有親軍,這些甲士,自然是驍勇無敵,也願意為北涼而戰,可然後呢?北莽舉國南侵,靠這七八萬人就能答應瞭?甚至可以說,靠三十萬北涼軍,就能打贏瞭?或者說,北涼王你認為是必死之局,隻要存瞭必死之心,就無愧於北涼瞭?”
徐鳳年依舊沒有惱火,反問道:“宋先生有何教我?”
宋洞明問道:“北涼既然註定要獨力面對那北莽百萬鐵騎,且不說勝負如何,但務必要做到人人死得其所,死有其名,北涼王以為然否?”
徐鳳年點頭道:“理當如此。”
宋洞明朗聲道:“那就請北涼王在境內尋一處,做英雄塚,豎立起三十萬墓碑!”宋洞明死死地盯著徐鳳年,一字一字從牙縫中擠出來,“死一人,記一名!”
徐鳳年說道:“好。清涼山後山,就可做此塚。”
宋洞明再度問道:“三十萬之中,可有你徐鳳年一塊碑?”
徐鳳年毫不猶豫地說道:“有。先寫下‘北涼徐鳳年’五字,與所有北涼甲士一般無二,當下隻記載生於何時何地。等到死後,再添上戰死於何時何處。”
宋洞明看著徐鳳年的眼睛,許久過後,鄭重作揖,沉聲道:“宋洞明願為北涼臣子,願為北涼王出謀劃策!”
徐鳳年笑道:“好。”
等到宋洞明直腰抬頭後,徐鳳年走到這位鹿鳴宋氏子弟身邊,兩人並肩而立,徐鳳年放低聲音道:“我知道你心底其實仕趙不仕徐,但這又何妨?”
宋洞明同樣輕聲道:“北涼王錯瞭,我仕北涼即是仕離陽,不仕天子仕蒼生!”
徐鳳年不置可否:“暫任北涼道經略副使,坐鎮清涼山,夠不夠?”
宋洞明點頭道:“足矣。”
在這個祥符元年的秋季,鹿鳴宋氏宋洞明入仕北涼,朝野震動。
一行人沒有急著返回青蒼城,徐鳳年、宋洞明和陳亮錫三人坐在一條溪水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徐鳳年沒有對還未上任的副經略使遮遮掩掩,把許多北涼佈局和盤托出。例如王靈寶帶兵奔赴鳳翔軍鎮剿殺反復無常的降將馬六可,是為瞭給曹嵬的萬餘輕騎清理路線,甚至可以說龍象軍的戰前臨時擴充,也是為瞭給這一萬騎埋伏筆,而鳳翔兵馬的主力僧兵,更是北涼跟爛陀山六珠菩薩的一樁隱蔽買賣。
宋洞明聽瞭後沒有從細處著手,而是撿取瞭一些石子在地上擺放,自言自語道:“現如今三個戰場,褚祿山負責涼州以北的這條主要戰線,關隘軍鎮戍堡驛道,都極為完善,用‘固若金湯’四字形容也不為過。幽州以北有一個北涼占據天然優勢的葫蘆口地形,守易攻難,北莽不太可能在初期就主攻幽州。但是流州地域廣袤,起伏極小,地勢如一馬平川,利於騎兵馳騁,我方並無雄城巨鎮可依。北莽總體兵力占優,調兵遣將無須陰謀奇策,他們如果選擇這條路徑南下,直接繞過幽、涼兩地,唯一需要防備的就是他們的糧草補給線被駐紮於涼州西北方位的徐傢鐵騎一刀切斷,這就考較雙方的偷襲與反襲功底瞭。”
徐鳳年瞥瞭眼陳亮錫,後者緩緩說道:“北莽要想成功南下入蜀,不管北涼是否在流民之地設置流州,都會試圖從這裡打開缺口,否則打幽涼北方那條防線,他們就算有百萬大軍,一樣耗不起,畢竟我們北涼軍不論騎兵還是步卒,都極其善戰,何況騎卒下馬可守城,上馬又可以主動出擊,這是北莽真正頭疼的地方。大將軍很早就在邊線幾座最重要的城池要塞中建有大型糧倉武庫,以備久戰。”
陳亮錫停頓瞭一下,笑道:“但事實上,我們北涼軍從來都不覺得一味守城是上策,這一點從大將軍和李義山,再到燕文鸞、褚祿山、袁左宗以及所有青壯將領,一脈相承,都達成瞭清晰共識,所以北涼這麼多年頻繁演武,一向力求攻守兼備。北莽那邊選擇現在開戰,因為徐驍終於老死瞭,而且北涼為瞭吸納流民,不得不把一部分兵力投入流州平原,一來是讓他們覺得終於有機可乘;二來是他們拖不起,萬一給離陽朝廷把中原地帶的國力都演化成邊關戰力,兩國國勢隻會越來越此消彼長,北莽更沒的打。可以說,選擇流州作為開戰地點,既是北莽以為能夠得利的切入口,也是北涼一個相當主動的抉擇,這並非北涼自負,而是自信,尤其是對我們騎軍在傢門口作戰的自信。”
宋洞明會心一笑,點頭道:“北涼軍政其實就像一塊精耕細作的良田,坐等收成而已,我這個還沒領到官服的副經略使大人也不會去畫蛇添足。比起北涼,北莽可謂傢大業大,不過多門之室難免多風雨,聽說慕容女帝為瞭沒有後顧之憂,要對耶律姓氏這個草原舊主大開殺戒,很多不願南下攻打北涼的大草原主都成瞭待宰羔羊。我們不妨火上澆油一把,隨便從耶律子弟中推出一位,傳去消息,北涼願意尊其為北莽君主,而不認篡位奪權的慕容女帝。這種事情,肯定沒辦法讓北莽傷筋動骨,不過能惡心一下他們,終歸是好事。”
宋洞明說到這裡,笑問道:“北涼多半就此事留有後手,對不對?”
徐鳳年笑著點頭。
宋洞明繼續說道:“具體的戰事謀劃,宋洞明不插嘴,北涼是打仗的行傢,有的是熟稔兵事的將領,內行做事,我這個外行看熱鬧就是,但是北莽百萬大軍,看似氣勢洶洶,其實真正能拼命的就是董卓將近十萬的董傢軍、洪敬巖的柔然鐵騎,加上楊元贊、柳珪這幾位老將率領的嫡系軍伍,但更多的還是一些稱不上精銳的軍隊。到時候,我們在不影響大局的前提下,可以一口氣打掉北莽某支戰力平庸卻又人數足夠的軍隊,北莽本就不是鐵板一塊,否則北庭草原主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退出,他們對打西線北涼還是東線顧劍棠始終有異議,咱們慢刀子割肉,說不定有意外之喜。當然,這隻是宋洞明一個隨口的提議。”
一直沒有說話的徐鳳年終於插嘴說道:“這本就是褚祿山連環佈局裡的一個小環節。”
宋洞明愉悅地笑道:“僅是一個小環節啊⋯⋯哈哈,總算知道為何人人懼怕那惡名昭彰的祿球兒瞭,難怪南院大王董卓也會在咱們的都護大人手上吃大虧。”
宋洞明瞇起眼,丟瞭一塊石子到溪水中,濺起一陣漣漪:“朝廷那邊,我倒是可以做些事情,漕糧和鹽鐵兩事,有一計可讓朝廷徹底松口。”
徐鳳年笑道:“哦?朝廷可是一直想著既讓牛拉車又不讓牛吃草的念頭,摳門得很,到現在為止,好不容易松口的那一半漕糧都還沒運到北涼陵州碼頭。如果不是西楚復國一開始就給瞭他們當頭棒喝,估計這批漕糧一百年都不會離開襄樊城。”
宋洞明平淡地說道:“很簡單,咱們北涼上疏京城,主動要求出兵一萬靖難。邊境藩王既有戍守邊關之職責,也有為國靖難之義務,名正言順。朝廷接連打瞭兩個大敗仗,楊慎杏的薊南步卒被人甕中捉鱉,隻差沒有一鍋端;閻震春更是為國捐軀,將卒全部戰死,這不是明擺著在告訴朝廷西楚很難纏嗎?咱們北涼一向擅長啃硬骨頭,其他藩王不能建功,我們北涼來嘛。一萬不夠,三萬夠不夠?”
陳亮錫微笑道:“看來太安城兵部要亂成一鍋粥瞭。”
先前是徐鳳年問宋洞明一個從二品的官帽子夠不夠,現在宋洞明這個充滿調侃意味的“夠不夠”,真可算是投桃報李。
徐鳳年笑道:“朝廷會恨死你的,我得讓高手貼身護衛你這個副經略使大人,否則趙勾死士肯定要來取你的項上頭顱。”
宋洞明沒有絲毫笑意,眼神堅毅,輕輕地說道:“趙傢如果連這點魄力都沒有,如何坐天下,真當北涼就該以三十萬甲士死絕換得他們的安穩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不假,可既然北涼也是離陽疆域,北涼數百萬百姓就不是他趙傢的子民瞭?天底下沒這樣的荒唐道理!”
陳亮錫嘆瞭口氣,對此人心生折服。不知為何,相比叛出北莽的同齡人徐北枳,陳亮錫對宋洞明更加心生親近。
就在此時,一人墜入溪水,岸上的餘地龍抖瞭抖手腕,一臉不屑。
看到師父轉頭看來,餘地龍大聲辯解道:“師父,不怪我啊,是這小子自己要我打他的,他剛才說瞭,站著不動還能一根手指頭就放倒我,還說咱們北涼高手其實就那麼幾個,說什麼他是三品實力,到瞭北涼之後就沒遇到過一個高手。”
餘地龍瞥瞭眼溪水裡的那隻落湯雞,鄙夷道:“啥三品,害我使出瞭一半氣力遞出那一拳,早知道這麼不經打,就手下留情瞭。”
韋石灰朝這個孩子偷偷伸出大拇指,餘地龍報以憨憨一笑。
宋洞明不理會那個一臉委屈和震驚的自傢書童,笑問道:“王爺,聽說你收瞭三個徒弟,這是哪個?”
徐鳳年有些無奈地道:“年紀最小的那個大徒弟。最不讓人省心,所以帶在身邊,要不然以後江湖上肯定要多出個行事無忌的大魔頭。”
龍象軍一騎疾馳而來,翻身下馬後,道:“啟稟王爺,徐將軍和九十親騎已經到瞭十裡外的殺蛟丘。”
徐鳳年起身笑道:“陳亮錫,你先陪宋先生返回青蒼城,我去看看弟弟。”
陳亮錫問道:“這些白馬義從?”
徐鳳年笑瞇瞇地道:“你說是你們兩個需要保護,還是我?”
陳亮錫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一名白馬義從猶豫瞭一下,鼓足勇氣開口說道:“王爺。”
徐鳳年有些疑惑,平靜地道:“有話就說。”
那名白馬義從深吸一口氣,年輕的臉龐上猶有尚未被邊塞風沙完全吹散的稚氣,他略微垂下視線,輕聲道:“戚華巖,就是那個先前陳城牧所說死在青蒼城內孩兒巷的,當時我受瞭重傷,坐靠在墻壁上等死,是他替我擋下瞭馬賊的十幾下砍刀,死前也沒能留下什麼話,但我覺得應該替他跟王爺說一聲,他戚華巖沒有後悔加入白馬義從。”
他眼神清澈,笑瞭笑,問道:“王爺,啥時候打仗?我想進先鋒營。”
徐鳳年反問道:“戚華巖戰死瞭,要是你丁宣也死瞭,有幾個人記得住他?”
那個被喊出名字的白馬義從咬瞭咬嘴唇,燦爛地笑道:“以後跟很多將軍一起葬在清涼山的後山,不怕被人給忘瞭。”
丁宣撓撓頭,說道:“不怕王爺笑話,因為戚華巖,我是從青蒼城死人堆裡撿回一條命的,如今還是很怕死,隻是丁宣全傢當年跟著大將軍一起到瞭北涼,已經把這裡當傢瞭。我爺爺說瞭,就算死,他老人傢也要死在北涼,這裡就是咱們丁傢的根。傢裡長兄也做瞭官,幾個弟弟都在讀書。我隻要去邊境上殺北蠻子,殺一個回本,殺兩個就是賺瞭。”
徐鳳年笑道:“先鋒營輪不到你去搶位置,老老實實做你的白馬義從,真到瞭需要你上陣的時候,別的不說,咱們的墳,還能做個鄰居。”
丁宣張大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
下一刻,年輕藩王的身形一閃而逝,眾人隻覺得清風拂面,就連那個剛從溪水中走上岸的書童都瞪大眼睛,不愧是讓武帝城王老怪都有來無回的天下第一人啊!
宋洞明沒來由記起一事。先前相逢,北涼王化名徐奇。“奇”字,用在名字裡,可不是什麼好字。命奇之人,在史書上一貫形容那些中途夭折不曾登頂的人物。比如春秋兵甲葉白夔,非但沒有幫助大楚問鼎天下,反而殉國。又比如四百年前大奉王朝公認邊功第一,卻至死都沒能當上大將軍的駱公明,就都被冠以命格偏奇不正的說法。
陳亮錫輕聲開口道:“三十萬碑,恐怕要從王府後山綿延出去數十裡,工程巨大,而且大戰在即,宋先生,咱們會不會有‘文官動動嘴,武將跑斷腿’之嫌?”
宋洞明平靜地道:“放心,此舉不需動用王府錢庫分毫,更不至於影響邊關兵餉,自有無數個傢中子弟在邊關作戰的傢族出錢出力。誰敢逃避,我這個新官上任的副經略使大人就要把第一把火燒在他們頭上!我就是要他們知道,打這場仗,不是徐傢一傢之事,是整個北涼之事!”
陳亮錫動瞭動嘴唇。宋洞明看向這名鋒芒內斂的年輕書生,柔聲笑道:“亮錫,是不是覺得我這麼做不近人情?”
陳亮錫搖瞭搖頭。宋洞明感慨道:“不這麼做,北涼是守不住的,到頭來苦的還是老百姓。一碑人力之苦,如何能跟日後傢破人亡相提並論?黃龍士滿口胡言亂語禍害春秋,但有一句話發人深省!”
陳亮錫問道:“可是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宋洞明笑著搖頭。陳亮錫繼續問道:“匹夫不可奪志?”
宋洞明還是搖頭,輕聲說道:“自古君王最愚昧,百姓最無愧。”
陳亮錫神采奕奕,點頭道:“受教瞭!”
殺蛟丘,是一處微微高聳的小山坡。史載大奉朝邊疆將軍駱公明曾經在此射殺蛟龍。山坡底部有九十餘騎兵下馬休憩,人人甲胄。原本漆黑的鎧甲,如今浸染瞭太多來不及擦拭的馬賊鮮血。
如今被北涼百姓敬稱為“小王爺”的徐龍象獨自站在坡頂上,眺望北方。
自從他帶著龍象騎軍一路把包括君子館在內三大軍鎮碾壓殆盡後,北涼都說大將軍次子開瞭竅,而且自幼便有神靈附體,才生而金剛,擁有龍象之力,甚至在還是世子殿下的徐鳳年當陵州將軍的時候,塵囂四起,都說徐龍象做北涼王,北涼才能安穩。
這趟徐龍象帶兵入駐流州,先是把那一萬藏有北莽精銳的馬賊殺得片甲不留,之後把麾下九十來個都尉都喊到身邊,也沒有說什麼,就是帶著他們一人兩馬,一刀一弩,四處殺人。
大小戰事二十多次,殺敵一千四百餘,己方一人未死。
這些實權都尉佩服得五體投地,將這個比所有人都要年輕許多的統帥奉若神明。
隻可惜這趟遊獵,沒見著小王爺的那頭黑虎,也沒有見到小王爺身披那套鮮紅符甲。
而且徐龍象對著誰都沉默寡言,至今也沒誰能有機會與之說上什麼多餘的言語。
徐龍象站在殺蛟丘上,背對所有下屬。坡下沒有人知道這個還是少年的統帥在想什麼。
突然,所有人幾乎同時抬起頭,看到一道身影毫無征兆地掠至山坡,眾人下意識地要抽刀,等到看清楚來人面貌後才如釋重負。
是北涼王!也就是他們主帥的哥哥。
徐鳳年來到徐龍象身側,一隻手輕輕按住少年的腦袋,兄弟兩人一同望向北方。
太安城萬人空巷,趙傢天子與皇後趙稚一起擺駕於城外等候,帶上瞭翰林院所有的黃門,隻為瞭等待一個人。六部主官竟然都自發“偷懶”來到城外聚頭,連兵部尚書盧白頡也從百忙中抽身,更別提吏部尚書元虢這樣的大閑人,其中,六部之首的吏部趙右齡,與之師出同門卻最終分道揚鑣的戶部王雄貴,兩人身後各有一大群依附官員,顯得涇渭分明。還有包括皇親國戚嚴傑溪在內諸多地位清貴超然的殿閣大學士,以及許多上瞭歲數後可以不用參與朝會的元老勛貴和他們的子孫後代。可以說,就隻差瞭那位身在京外負責地方官員大評的儲相殷茂春。但是,唯有細心人才會發現,其實這場盛況空前的露天宴會,稍顯美中不足,因為少瞭兩位分量極重的大人物:首輔張巨鹿以及手握門下省大權的坦坦翁桓溫。不過,太安城外實在是聚集瞭太多達官顯貴和販夫走卒,這兩位朝堂重卿有意無意的缺席,並不影響今天京城的喧沸非凡。
宋傢大小夫子做文壇霸主的時候,是誰讓這對父子雪夜拜訪卻吃瞭個閉門羹?心氣極高的徐渭熊的授業恩師,又是找誰吵架才丟掉瞭唾手可得的上陰學宮大祭酒位置?又是誰有資格讓姚白峰領銜的理學世傢不惜傾全族之力與之抗衡?是誰當年讓大楚皇帝生出“公不出山,奈蒼生何”的感慨?春秋末尾,是誰當時面對徐傢一萬鐵騎壓境,獨自走出,三言兩語就讓那“人屠”主動繞道而行?
這個被朝野上下公認“學問之高與天高”的大人物,就是上陰學宮現任大祭酒齊陽龍。
離太安城還有五十幾裡路,一條稍顯偏僻的官道上,有一隊古怪的羈旅人,年紀最老的已是滿頭稀疏雪發,身材矮小,風塵仆仆,背瞭隻破舊的竹制書箱,三十幾歲模樣的男子背著個綠袍女孩。三人在北上太安城的途中相逢,那一大把年紀還學年輕人負笈遊學的老頭子囊中羞澀,賴上他們蹭酒蹭飯不肯走,硬要結伴而行。身穿綠衣的小女娃就不怎麼待見這個為老不尊的老傢夥——瘋瘋癲癲,總喜歡說些她聽不懂的言語,這不是半桶水在那兒顯擺學問是什麼?尤其是老頭子說起北涼那邊的事情就格外絮叨,綠袍兒打心眼裡恨死瞭那個讓自己再也見不著第二爺爺的藩王,就越發不願意搭理那個被她取瞭個“矮冬瓜”綽號的老人。何況老頭子一路上還喜歡見著美婦人就轉不開眼珠子,小女孩幾次跟她的“小於”告狀,他也總是笑笑,卻不答應。
這時候,官路上有一群鮮衣怒馬的世傢子弟縱馬而過,那老頭兒視線好不容易從一名騎馬的富傢女子身上挪開,然後又開始念叨瞭:“唉,今兒的閨女真是越來越水靈俊俏嘍,比起前五六十年,要好看太多。”
從武帝城離開後一路北上的於新郎輕聲笑問道:“老先生,還有這個講究?”
老人小心翼翼地捋瞭捋日漸凋零的雪白頭發,有些心疼這一路行來那些從頭上掉落的老兄弟,瞇起眼後唏噓道:“是啊,世道好,女子才能出落得好。真是年紀越大,就越羨慕你們年輕人。小夥子,等你上瞭歲數,也會這般感慨的。”
被稱呼“小夥子”的王仙芝大徒弟一笑置之,於新郎本就不是喜歡跟人客套寒暄的人,就不再說話。
老人張嘴說話就跟水閘泄洪似的,完全剎不住,自言自語道:“世道如水長流,但是春秋戰事結束後出現瞭一個大轉折,流向變瞭,以後大體上隻會越來越好。道理是什麼,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說不透,嘿,但我就是知道。”
懶洋洋趴在於新郎後背上的綠袍兒狠狠撇嘴道:“就算你喜歡說,你以為我喜歡聽?”
老人笑道:“小丫頭,知道什麼叫喜歡一個人嗎?”
綠袍兒轉過頭,幹脆不去看這個讓人糟心的老頭子。
老人自問自答道:“那就是見到對方之前,不知情為何物,錯過之後,更不知情為何物。”
境界深遠不見底的於新郎似乎心有所觸,皺瞭皺眉頭。
老人蹦跳瞭一下,大概是希冀著能看到太安城的城墻,但是背著沉重的書箱做出這個滑稽的動作,讓其實在偷瞄他的綠袍兒哈哈大笑。老人對這個女娃娃做瞭個鬼臉,綠袍兒翻瞭個白眼,把小腦袋擱在於新郎溫暖的肩膀上,問道:“矮冬瓜爺爺,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老人搖頭笑道:“沒有,我年輕那會兒,倒是有茫茫多的女子喜歡我。”
綠袍兒拿手指刮瞭刮臉頰,嘲笑這個老頭子不知羞。
於新郎走到官路岔口處,微笑道:“老先生,我們還要繼續往北走,希望有朝一日還能相逢。”
老人擺擺手,灑脫笑道:“今日一別,再相見就難嘍,我是黃土都埋到脖子這裡的老頭子瞭。不知姓名的綠丫頭,以後一定要出落得亭亭玉立啊。”
綠袍兒哦瞭一聲。於新郎背著小女孩繼續往兩遼走,老人則走向太安城。
活瞭太多年,藏瞭太多話,老人又找不到可以說話的對象,很多年來就隻能自言自語。
“老洪啊,你收瞭一籮筐的弟子啊門生啊,才出瞭張巨鹿和桓溫兩個成材的,看來你廣撒網,也沒撈到多少大魚嘛。
“你再瞧瞧我,荀平、謝飛魚、元本溪,就這麼三個不記名的學生。
“老洪,我這趟進京,你可別怪我以大欺小啊,不過你要是有本事能從棺材裡爬出來罵我,那也算你有能耐。”
走著走著,老人一抬頭,終於能夠看到太安城的雄偉輪廓,他顛瞭顛書箱,沙啞地哼起一支小曲子。
“我從山中來,背著老書箱啊。我往鬧市去,何處是吾鄉啊⋯⋯”
坦坦翁拎瞭一壺好酒走在冷清寂寥的街道上,兩側都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高門大宅,不過此時都到城外迎接那個比自己還要老不死的老傢夥瞭,傢傢戶戶大門緊閉,倒是省去許多他這趟拜訪的飛短流長。在一處府邸外停下腳步,他抬頭看瞭眼那塊皇帝手書的金字匾額,衣著樸素的“宰相”門房瞧見瞭這位意料之外的貴客,都有些愣神,不過,今年以前坦坦翁都是出入簡單,他們也就沒有自作主張地興師動眾——到時候反而會被左仆射大人揪住小辮子,隻是畢恭畢敬地上前打瞭聲招呼。桓溫笑著點瞭點頭,隨口說瞭幾句“老馬你那小女兒到底成親瞭沒啊?要是沒有的話,要不要我幫你從門下省綁架個年輕人?”之類的熟絡話,把姓馬的張府老門房給樂壞瞭。桓溫對這座府邸比自傢的還要熟門熟路,都不用別人領路,徑直走到瞭首輔大人的書房,也不敲門,跨過門檻。正習慣性站著捧書閱讀的張巨鹿斜瞥瞭眼,沒有說話。桓溫把從禮部那兒順手牽羊弄來的那壺禦賜美酒擱在書桌上,坐在書屋內唯一的椅子上,說道:“還真是‘蟬噪林逾靜’瞭。”
兩個老人是至交好友,用坦坦翁的話說那就是你碧眼兒撅起屁股老子就知道要拉什麼屎瞭。張巨鹿很快心領神會,平淡地道:“這可不是什麼蟬噪,齊陽龍入京,是走陽關大道,更是蛟龍入海。”
桓溫冷哼一聲,隨手撿起書桌上的幾份疏策,頓時心一沉,問道:“你真要大動那北地勛貴一手操持的漕運和被京城裡那撥春秋新貴視為命根子的鹽政?加上前幾日你在朝堂上提出要定下兵部左右侍郎按期巡視邊關的規矩,好嘛,朝廷兩個讀書人紮堆的大本營,還有以顧劍棠為首的地方將領,再加上你的削藩,這四頭龐然大物,一個沒落下,你碧眼兒是嫌仇傢少?”
張巨鹿頭也不抬,說道:“你算少瞭一個,我還要大力整治胥吏之弊,天下寒士進階之後,並不能一勞永逸,依舊要講規矩才行。”
桓溫喃喃道:“瘋瞭瘋瞭。”
張巨鹿收起手中書籍,一絲不茍地放回書櫃原位,這位身材高大的本朝首輔站在陰影中,緩緩說道:“我們離陽不是當年偏安江左的大楚,不管西楚餘孽何時熄滅,朝廷將東南富庶之地的糧食和物資源源不斷運輸到京城,本就是需要百年經營的國之大計,何況邊疆戰事馬上到來,已成燃眉之急。我當年提出海運押糧一事,事實證明並不可行,風險太大,永徽末年那支船隊的失蹤,到現在還不知道到底是遇上海難還是給人劫走。這條運河有著刮盡東南膏腴的惡語,但也說明瞭它對朝廷的重要性。我當初定下的方略,確實是以東南賦稅養北遼甲兵,順帶著逼迫西楚謀反,甚至運河沿途的百姓年年為爭河水而激起民變,我也刻意不去彈壓,但是這幾年,出自龍興之地的北方勛貴手握一國命脈而獲利卻不自知,行事越來越猖獗,永徽六年還有九百萬石的漕糧入京,後來年年遞減,如今竟然已經銳減至不足八百萬石,去哪裡瞭?就算任由草寇馬賊大搖大擺背走糧食,他們能拿走多少?朝廷為瞭安撫那些所謂的開國功勛,不惜專門設置正二品官職的漕運官,下轄包括漕糧轉運司、發送司在內八個主官都在五品以上的養老官衙,若是他們能夠安安分分撈銀子也就罷瞭,可如今西楚復國,他們竟然膽敢以漕糧北送尚未結束為借口,連兵部尚書盧白頡的調兵令都敢拿出所謂的祖制強硬駁回,我不去動漕政,誰來下手?到時候難道要北邊將士餓著肚子去跟北莽作戰?難不成要為國赴死的甲士吃口糧食填飽肚子還要看人臉色,甚至求爺爺告奶奶去求那些從不把戶部放在眼裡的漕運官員?”
桓溫嘆瞭口氣,抖瞭抖手上一封折子:“那這鹽政?誰賺錢不是賺,本來就是要一塊吃進外人嘴裡的肥肉,你就非要去虎口拔牙?”
張巨鹿冷笑道:“死水臭,活水清。鹽印頒發的權力給他們捏在手裡十幾年,賺到瞭子孫後代十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朝廷的犒賞還不夠豐厚?天大的軍功也該賞賜到頭,是時候換一撥人坐莊日進鬥金瞭!”
桓溫問道:“你是打算送給自詡兩袖清風肩挑明月的江南世族豪門?”
張巨鹿點頭道:“不這樣,他們豈會真心實意為朝廷出力?否則朝廷跟西楚纏鬥個幾十年,他們也能優哉遊哉賞他們的幾十年風花雪月,豪閥陋習一向如此。能讓他們主動低頭的就兩樣東西:官帽子,錢袋子。”
桓溫欲言又止,若是往年,挑出任何一樁事情,他都能跟碧眼兒翻來倒去沒日沒夜地討論,直到確認無大害於民生,才聯手將一條條國策推行下去,如同慢慢疏導整個帝國的經脈。
張巨鹿走出陰影,暮色中,昏黃的餘暉照映在高大老人一側的臉龐上。
桓溫嘆瞭口氣。張巨鹿問道:“聽說你前段時間咳嗽很厲害?”
桓溫瞪眼道:“小病小災和不知節制地給自己猛灌烈酒,你說哪個死得快?”
張巨鹿一笑置之。桓溫猶豫瞭一下,正要開口,張巨鹿微笑道:“寄身你門下省的那個北涼年輕人,我會給他一個‘機巧有餘器格不足、可以用不可以大用’的評語,總能保他幾年安穩。”
桓溫深深地看瞭眼這個老友,然後默然走出書房。
張巨鹿張瞭張嘴巴,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隻是望著桓溫蒼老的背影,輕輕擺瞭擺手。
坦坦翁離開如今都有人敢投書於門口辱罵首輔大人的張府後,徑直來到趙傢甕,來到無人當值,除瞭雜役小吏,幾近空無一人的翰林院。
老人澀澀地笑瞭笑,太安城都認為,隻要那條老龍出世救濟蒼生,還需要什麼鹿?
桓溫走到一間僻靜的屋子前,要人拿來鑰匙打開。雖然很多年都沒有大小黃門在此辦公,但經常有人打掃,還算素雅潔凈。當年,他和碧眼兒就在這間屋子裡,他桓溫意氣風發,目無餘子,喝酒之後誰都敢罵,天下何事我桓溫指點不得?碧眼兒則從不喝酒,都是在聽,每次等他桓溫喝醉之後,還得背著他回傢。
桓溫從角落一隻書箱裡翻瞭翻,找出那副杯筷,放到桌子上。桓溫坐下後,拿一根筷子輕敲瓷杯,叮叮作響。老人哽咽道:“春山不老依舊綠,人老古稀無人伴,隻聽伐木丁丁。”
叮叮叮。
一座小小的青蒼城,當下可謂蓬蓽生輝,不但北涼徐鳳年、徐龍象兄弟二人都在,聽說還多出一個離陽王朝從未設置過的副經略使,暮色中,趕在城禁之前,更有一支浩浩蕩蕩的馬隊駛入青蒼,護駕騎卒竟然出自渭水營,這在北涼道上肯定是隻有與徐傢聯姻的皇親國戚才會有的殊榮,不是青州大族陸傢便是出瞭個財神爺的林傢。果不其然,負責迎駕的流州典學從事柳珍看到瞭王林泉風塵仆仆的高大身影。原本柳珍還有些忐忑,王林泉畢竟曾是給大將軍扛旗的馬前卒,是親信中的親信,如今又成瞭新涼王的老丈人,是“兩朝”權貴,他一個典學從事哪裡敢在這麼一號紅人跟前拿捏架子,不過那王林泉倒是十分好說話,雖未刻意熱絡客套,不過看人的眼神都帶著股真誠,這讓柳珍心底舒坦瞭幾分。柳珍先前有所耳聞,北涼那兩條同出自青州的過江龍,大文豪陸東疆領銜的陸傢極難伺候,北涼老卒出身的青州首富王林泉則待人周到,也從未傳出王傢下人仗勢欺人的風言風語,現在親眼看到,柳珍信瞭七八分。王林泉被柳珍領著來到舊“龍王府”一座靠北的雅靜別院,一路上並無劍戟森嚴的嚴密護衛,眼光毒辣的王林泉開始心裡頭還有點疙瘩,覺得刺史大人楊光鬥太不上心,不過很快釋然,當今天下,有幾個高手敢來北涼王身前顯擺武藝?
不過,當王林泉和柳珍跨過院門,看到眼前的一幕時,不由得面面相覷。隻見年輕藩王正坐在臺階上,卷起袖管,給弟弟徐龍象洗頭,那位三萬龍象鐵騎的少年統領則蹲坐在下兩級石階上,撅起屁股,朝著水盆低頭。柳珍不敢多待,連忙告辭。徐鳳年一手握著徐龍象的束發,一手給弟弟塗抹就地取材的土制胰子,見著老丈人後,隻能抬起手肘示意王林泉坐在身邊。徐龍象轉頭咧嘴一笑,算是見面禮瞭。王林泉難免受寵若驚,在北涼,小王爺對誰都沒熱臉的,哪怕是在他二姐徐渭熊那邊,也少有笑臉。徐鳳年一邊給徐龍象洗頭一邊隨口說道:“流州大小生意隻有交給王伯伯打點,我才能放心。閑言閑語肯定不會少,有人會說我任人唯親,說我掉進錢眼裡,隻顧徐傢的錢袋子,不顧北涼的千秋大業,否則就算是舉賢不避親,為何獨獨重用王傢,卻把人才輩出的陸傢置之不理?這裡頭的彎彎道道,別人看不清,你王伯伯一定心知肚明。陸傢自從上柱國陸費墀去世後,陸東疆暫時還撐不起陸傢,咱們這位陸擘窠陸大傢啊,入涼之後先是為瞭陸傢子弟求官,被女兒陸丞燕拒絕後,這會兒又開始跟人爭奪北涼文壇領袖的位置,一刻都沒閑著,我也不好說什麼,隻能由著他折騰去,隻要他不過界,清涼山這邊的年夜飯,總有他們陸傢一席之地的。”
王林泉嘆瞭口氣,沒有多嘴說什麼。雖說徐傢、陸傢和他王傢已經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榮辱同根,可清官難斷傢務事,陸傢看不長遠,他王林泉總不能跑去陸東疆面前說三道四,而且陸傢上下俱是功名茂盛的讀書人,一個比一個心高氣傲,從不會把他這麼個滿身銅臭的商賈放在眼裡。陸王兩傢因為各自女兒得以在北涼平起平坐,王傢不覺得有什麼,代代仕宦的陸傢那可是引以為恥的事情。徐鳳年幫著把弟弟的頭發擰幹,抬頭看著始終局促不安的王林泉,笑問道:“怎麼,王伯伯,不認識我瞭?”
王林泉輕聲苦笑道:“王爺,小女初冬向來不諳人情世故,這會兒又跑去書院瞎胡鬧,實在不成體統,王爺該打罵她的時候千萬不要手軟。”
徐鳳年打趣道:“那我可不舍得。我不知道別人娶妻後是怎麼個樣子,反正我們徐傢一向沒有把女子藏在傢裡的規矩。王伯伯,你是見過我娘親的,徐驍敢嗎?”
王林泉爽朗大笑道:“王爺說笑瞭,王妃是世間罕有的奇女子,小女怎敢與王妃相提並論?大將軍對王妃敬重有加,那也是王妃當得起。”
徐鳳年抬起袖口胡亂擦瞭把臉,問道:“王伯伯你要不說些徐驍以前的事情,他跟我和黃蠻兒聊天,總喜歡揀他的英雄事跡講,每次我問起那些著名的大敗仗,他總是避而不談。”
王林泉點瞭點頭,怔怔出神瞭片刻,大概是在追憶往昔崢嶸歲月,一旦沉浸其中便不可自拔。上瞭歲數的老人大多如此,回憶往事一如翻開一本泛黃老書,讀那些個老舊故事。王林泉坐在臺階上望向空落落的院子,開始說那幾場讓徐傢軍跌倒後幾乎再也沒能爬起來的血腥戰事。當年那些讓徐驍吃足苦頭的戰場對手,如今都已無人問津,正史上也大多沒有給予筆墨,其中有舊離陽王朝的兩位藩鎮將領聯手給徐驍下套。王林泉說那是一場短兵相接的小巷雨戰,徐驍當時不過是一員校尉,帶著麾下六百精銳入城,結果對上瞭三千步卒,最後逃出城的隻有包括徐驍在內的四十六人。這不算什麼,那兩名藩將最後還把徐傢士卒的首級當作叛軍首級,上報朝廷領取軍功,朝廷允之。徐驍在短短一年後就帶著私兵踏平瞭這兩座名義上歸順趙室的藩鎮。徐驍最窮困潦倒之時,其實與流徙匪徒無異,朝廷不給軍餉,當地官衙視為仇寇,就隻能剪徑劫掠,不過盡量不傷人,奪人財物後也會悄悄記下姓氏,在徐驍平步青雲之後,那些當年被徐傢甲士搶過財物糧草的人傢,都各自得到一筆豐厚的回報,其中就有差點位列《佞臣傳》的赤水郡柳傢。當年不過是被徐驍奪瞭價值兩百餘兩的貨物,對柳傢而言無關痛癢,可若不是徐驍發話,柳傢一旦登上《佞臣傳》,那就真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滅頂之災瞭。
王林泉說著說著,就紅瞭眼睛,卻笑道:“記得決定打西楚那一次,軍中有很多人對朝廷的排兵佈陣意見很大,都覺得要打葉白夔領軍的西楚,還這麼鉤心鬥角,這仗根本沒的打,咱們徐傢軍南征北戰那麼多年,沒理由頂在最前頭送死。當時有幾名已經封官授爵的老將軍喊得最兇,那會兒可真是人心浮動軍心不穩啊,徐驍找他們談瞭一次。我當時是大將軍親兵,就護著營帳,記得很清楚,吵得很厲害,反正那之後,這些將領大多回瞭太安城,留下的沒幾個,然後褚都護、袁統領和燕文鸞、尉鐵山這些當時還算青壯的一撥人臨危受命,當上瞭將軍。不光是朝廷不看好咱們,其實自己人也都心裡沒底,好在褚都護和袁統領帶頭打瞭幾場硬仗勝仗,贏得那叫一個匪夷所思。我這些年在青州附近也見過幾個當初退出徐傢軍的老人,加上許多因傷不得不退出軍伍的徐傢老卒,發現很有意思的一點:付出不多但分明受惠的那些人反而不懂感恩,喜歡經常說北涼的壞話,陰陽怪氣;而那些付出很多但始終籍籍無名的老兵反而不求回報,這麼多年下來,一直說著大將軍的好話,隻是當年人微言輕,沒人願意聽他們的絮叨。”
徐鳳年點頭道:“眼下北涼的境況也差不多。其實道理也不復雜,很多人在本質上是生意人,做什麼事情都講究利己,交友、做官、子孫聯姻、詩詞唱和等等,心裡都有一本記得清清楚楚的賬簿,但這種人畢竟還是少數。”
徐鳳年笑瞭笑,淡然道:“因為從沒有付出過,所以可以不在乎。”
王林泉感慨道:“王爺能這麼想我就放心瞭。”
徐鳳年幫徐龍象洗完頭發,又幫著束發,然後站起身倒掉那盆水。王林泉這位財神爺手頭上還有一大堆事務等著他定奪,就不再留在這裡。徐鳳年看著老人離開院子的背影,心想,看來是該挑個良辰吉日娶妻納妃瞭,否則這麼拖著,現在還能井水不犯河水的王陸兩傢說不定就要惡言相向,吵來吵去,到頭來裡外不是人的還是他這個女婿。一個王林泉宅心仁厚,不意味著他身後的整個王傢就人人淳樸,而陸傢雖然暫時看來給清涼山惹瞭許多笑話,但以後北涼不得不靠著這個親傢陸氏去跟轄境內的讀書人打交道。徐鳳年端著木盆站在臺階頂上,自嘲地笑道:“都是斤斤計較的生意人。”
徐龍象站在哥哥身邊。少年嘴邊已經冒出微青的胡楂子,瘦還是瘦,但個子高瞭許多。
徐鳳年正想要跟黃蠻兒說些積壓在心底很多年的言語,驀地,空中那頭青白隼沖刺而墜,帶來一封簡明扼要的密信,信上有兩個消息:
南海觀音宗近百練氣士已經進入陵州境內。江湖上突兀出現吳傢劍塚一百騎,直奔北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