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卷 第四章 龍象大戰觀音宗,吳傢百騎入北涼

徐龍象拖著賣炭妞走瞭一段路程,似乎膩歪瞭,丟垃圾一樣把手中的女子擲還給觀音宗,然後朝澹臺平靜勾瞭勾手指,那意思再明瞭不過:小的不夠看,老的試試看。

西北邊塞,黃沙萬裡,衰草遍地,視野所及盡是蒼茫黃色,那一行翩翩若白蝶的白衣男女就顯得格外紮眼。他們沿著陵州邊境進入涼州,路線繼續畫弧,悠悠然來到北涼道第四州流州。跨境沒多久,就有一支鐵騎守株待兔,名義上是護送這批來自南海孤島的仙師前往青蒼城,實則更多的還是監視意味。宗主澹臺平靜對此不以為意,宗門練氣士中倒是有些人感到憤懣不已,覺得好心被當成驢肝肺,那年輕藩王也太過不識抬舉。不過,之所以無須宗主安撫人心,緣於那人馬輕甲的六百騎實在太過彪悍,領軍頭領更是鼎鼎大名的龍象軍副將李陌藩,是個在北涼軍中都能撈到一個“殺人如麻”評語的魔頭,此人的馬戰本事公認僅次於騎軍統帥袁左宗。

風沙中,李陌藩一騎當先,除瞭北涼騎軍標配的矛、刀、弩三件,馬背兩側還挎有兩隻戟囊,裝瞭不下二十枚短戟,除此之外,左右腰間還懸有兩柄長劍,這一眼看去,簡直就像是一座馬背上的兵器庫。李陌藩當然不是什麼繡花枕頭,他既是北涼軍前三的神箭手,劍術、刀法和槍技也都爐火純青。徐驍對此人十分倚重,曾經開玩笑說,李陌藩啥時候娶個娘們兒回傢,就給他一個副統帥當當,騎軍步軍隨他挑。之所以有此說,是因為李陌藩有個登不上臺面的怪癖:嗜好男風,帳外親兵清一色都是眉清目秀的年輕士卒。徐驍對此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委實是李陌藩太過驍勇善戰,擱在離陽隨便一支軍伍中,都是擔得起一把手重任的棟梁大材。水至清則無魚,北涼軍的能征善戰讓其付出瞭很多隱性的代價,比如排斥門閥出身的謀士,褚祿山、李陌藩之流的存在,更是把許多人推出北涼門外。

李陌藩所率領的龍象騎軍跟觀音宗練氣士並無交流,雙方默然前行,如同一黑一白兩尾長蛇在一塊黃色緞面上滑過。

臨近青蒼城,為首的李陌藩看到遠處一人時猛然停馬,扯瞭扯嘴角,露出滿臉的幸災樂禍,輕輕瞥向不遠處的白衣仙師們。這位北涼猛將輕輕抬起手,整支騎隊幾乎同時靜止不動,絕無半點嘈雜。李陌藩撥轉馬頭,朝向觀音宗眾人,一隻手輕輕摩挲著羊皮囊裡的戟尾,打定主意隔岸觀火。在練氣士正前方出現瞭一架沒有乘坐馬夫的馬車,一名黑衣少年安靜地站在車前,腳下趴著一頭巨大的黑虎。這頭畜生懶洋洋地打著盹,即便趴著,高聳背脊也快到消瘦少年的腋下瞭。李陌藩下意識地伸手揉瞭揉脖子,他可是記憶猶新,當初大統領入主龍象軍,他和同為副將的王靈寶可都不怎麼服氣,兩個一起上瞭校武場。王靈寶硬抗硬,結果被一腳踹出七八丈遠,整個人直接跌出武場,李陌藩倒是多堅持瞭幾招,可下場更慘,被徐龍象拎小雞一般抓在手裡,揮舞瞭一大圈後,才丟出校武場,而徐龍象從頭到尾都懶得去拍一拍身上的塵土。少年顯然沒打過癮,朝一大批觀戰的校尉勾瞭勾手指,示意他們頂上李陌藩和王靈寶的位置。到最後,連兩位副將在內,校尉十二人、都尉四十餘人蜂擁而上,卻無一例外都被新任統領打得找不著北。這期間,徐龍象挨瞭不下百餘下拳打腳踢,除瞭偶爾身形搖晃,挪開一兩步,沒有一次倒地。就這樣,徐龍象坐穩瞭龍象軍統領的位置,這才有後邊萬騎開莽的壯舉,更有徐龍象領著一大群都尉充當普通遊弩手追殺大隊馬賊的閑情雅致。

隻是李陌藩雖然敬佩徐統領在戰場上萬人敵的驚人武力,可心底還是有些隱憂。校武場的技擊畢竟不是兩軍對壘的生死相搏,往往越是惹眼的陷陣將領,越容易陷入重重包圍。李陌藩本人經歷大小戰役六十餘場,最驚心動魄的一次,不是跟那些成名已久的敵人將領在萬軍叢中碰巧瞭捉對廝殺,而是一名不起眼的老卒貓腰湊近,遞出那陰險一刀,刀尖不但幾乎刺穿瞭李陌藩的鎧甲,還差點把李陌藩的腹部絞爛。滑稽的是,李陌藩至今還不清楚那名普通士卒模樣的老刀客是何方神聖。而且,李陌藩見多瞭不可一世的軍中高手最終不是慘死在箭雨中就是死在馬蹄下。遠的不說,近在眼前的北涼軍中,就有專門針對敵方陷陣猛將的魚鳧踏弩,春秋戰事中,不知有多少身懷絕技的江湖草莽被此弩穿出個透心涼。江湖人士不肯去沙場建功立業,很大程度上在於個人的超俗武藝很容易被蟻海似的軍隊逐漸吞沒,而且軍伍一向是最講規矩的地方,江湖高手大多是閑雲野鶴不願拘束,何況習武之路本就艱辛,既然已經出人頭地,何必再去軍中畫地為牢。

李陌藩嘆瞭口氣,望向紋絲不動的大將軍次子,有些走神。還記得當初跟著大將軍趕赴北涼,中途一次慶功宴上,大將軍醺醉後舉杯指瞭指太安城方向,咧嘴笑道:“文臣老爺們的腿,一天天跪在那裡。咱們這些帶兵打仗的大老粗,邊關走一個!春秋九國,除瞭被咱們當成殘羹冷炙丟給顧劍棠那小子的南唐,咱們都走瞭一遍,現在就剩下那北涼三州瞭。總有一天,就算我徐驍沒法子親自帶你們去北莽王庭走一遭,我的兒子也會帶你們去那裡逛一逛。”

李陌藩吐出一口濁氣,眼神堅毅起來。等瞭將近二十年,老子都四十好幾的人瞭,自傢那五歲大的孫子都知道調戲鄰居小閨女瞭,總算有大仗打瞭!

徐龍象輕輕扭瞭扭脖子。

不光是那些擅長望氣的觀音宗高手,就連跟吃劍老祖宗隋斜谷一個年代的宗主澹臺平靜都如臨大敵,停下腳步後,這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眉頭緊皺。賣炭妞翻瞭個白眼,這個瘦不拉幾的愣小子是想怎樣,難不成是想一個人挑翻整個觀音宗?敵我不分嗎?她在蜀地捕蛟失手後,心情就一直糟糕至極。捕殺那條黃蛟,梅英毅那師侄女斂氣入瓶算是得瞭天大便宜的,提磐龍礅子的孫啞也沒啥損失,唯獨她最可憐,白白搭上兩塊好不容易從大奉皇帝墓中取出的螭符玉佩,一塊玉佩捏碎後就可化為一條如同活物的靈螭,真正是價值連城的寶貝物件。賣炭妞一看到那個知曉身份的黑瘦少年就煩躁,心思一動,就飛掠出去,她就不信瞭,這個殺氣騰騰的小子真敢殺人。

徐龍象開竅未全,但終究是開竅瞭。他知道哥哥在幽燕山莊外的湖上跟這些人起過沖突,後來有個是什麼劍坯子的年輕女子還三番兩次心懷不軌。他獨身前來攔路,就是告訴這個觀音宗他現在不是什麼三萬龍象軍統帥,他隻是徐鳳年的弟弟黃蠻兒。至於觀音宗懂不懂以及是否願意接受這份“迎客禮”,徐龍象不上心。

徐龍象原本還有些猶豫是直接揍人還是如何,結果看到那一身劍意而非劍氣的赤足女子一掠而至。徐龍象低頭看瞭眼自己的雙腳,嘴角翹起,碰上個一樣不喜歡穿鞋子的,但可這不是我不把你打趴下的理由啊。

賣炭妞驟然感知到一股氣勢磅礴的殺機,她閉上眼睛,沒有直奔那邊功之盛連南疆都有所耳聞的“人屠”次子,而是在飛掠途中輕輕一點,身形在空中轉出一個半弧,然後急速下墜,就在腳尖即將觸地的時候,又預先察覺到徐龍象的出擊,微微弓腰,加速又掠出去三四丈距離。從始至終,她都是在空中飛飛停停走走,如同腳下生蓮。優哉遊哉隔岸觀火的李陌藩發出嘖嘖笑聲,不簡單,還是個最不濟悟得一招指玄的小娘們兒,就這份既好看又實用的輕功,拿到江湖上去也足以橫著走瞭。徐龍象左腳腳底板在黃沙地裡橫向滑出一寸距離,與此同時,賣炭妞馬上轉換飛掠軌跡,身形拔高數丈,倒栽蔥般向後退去些,然後身體旋轉,雪白長袖飄搖,靈氣動人,越發凸顯出她在雷霆出手之前的無跡可尋。

徐龍象動瞭,很直截瞭當,筆直一線地撞向瞭那個動作花哨的女子。

賣炭妞在徐龍象膝蓋彎曲的那個瞬間還在猶豫是馭劍禦敵還是憑借輕功避其鋒芒,然後在下一瞬間,她就再沒有機會出手。

徐龍象在空中抬起腿,一記兇狠的膝撞,就將那個門外漢看來是自己撞向他的賣炭妞撞飛出去,速度之快,快到瞭在場高手中隻有澹臺平靜一人看出端倪的地步!

賣炭妞竟在徐龍象抬腳的那一剎那就完全喪失瞭先機,不過之後在兩人撞面之際,賣炭妞還是做出瞭雙手下推格擋的守勢,可徐龍象在那一刻五指如鉤抓住賣炭妞的額頭,往自己膝蓋那邊一帶,依舊將賣炭妞撞飛出去。

澹臺平靜瞇起眼睛,緩緩吐納,蓄勢待發。

賣炭妞的身軀在空中翻滾,卸去大半勁頭,可很快她就驚駭地發現,那不起眼的黑衣少年莫名其妙就到瞭自己身後。接下來,賣炭妞在被擊退之後又被一腳踹在後背上,撲倒在沙地中摔瞭個狗吃屎。

澹臺平靜眉宇間浮起一抹陰霾,那少年在出腳之時有過數次不易察覺的停頓,是寸勁的疊加,如雷滾雷,但這根本就是有悖武道常理的,一般人習武小成,都會知道一氣貫註和一氣呵成的重要性。

徐龍象簡直就是神出鬼沒,眾人一陣陣眼花後,就看到這名少年拖拽著賣炭妞的一條腿,緩緩走向觀音宗百餘練氣士。

賣炭妞連死的心都有瞭。不是她不想抗拒,而是這王八蛋那一腳踢潰瞭她所有氣機,現在氣機流轉亂如麻,不受控制。這也就算瞭,直覺告訴她,如果敢用劍道天賦駕馭飛劍,這個黑瘦少年真的會痛下殺手。

徐龍象拖著賣炭妞走瞭一段路程,似乎膩歪瞭,丟垃圾一樣把手中的女子擲還給觀音宗,然後朝澹臺平靜勾瞭勾手指,那意思再明瞭不過:小的不夠看,老的試試看。

澹臺平靜沒有絲毫怒氣,而是淡然問道:“你一直刻意把自己壓制在金剛境和指玄境之間?是試圖直接跳過天象境界,一舉成為陸地神仙?在你之前,還沒有人能夠做到。”

徐龍象沒有說話。他一向隻聽哥哥的話,小時候哥哥總給他說一些江湖故事,什麼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什麼一力降十會,他那時候聽不懂,隻是牢牢記在心裡,開竅之後自然而然就懂瞭。還有就是,哥哥說過,跟人打架,可以一邊打一邊閑聊,如果是殺人,就不要嘴上說大套大套的道理瞭,拳頭就是道理。

一騎揚塵而來,到瞭李陌藩身邊稟報軍情。李陌藩臉色古怪,清瞭清嗓子,對徐龍象喊道:“大統領,王爺發話瞭,打架可以,不許殺人。”

李陌藩說著說著就哈哈大笑起來:“王爺還說瞭,打輸瞭的話,看他不削你。”

李陌藩打瞭一個激靈,馬上醒悟過來,鄭重其事地說道:“大統領,末將隻是幫王爺傳話啊,回頭你別削我!”

那個被宗門一位長老抱在懷裡的賣炭妞欲哭無淚,都想要破口大罵瞭。徐鳳年、徐龍象這兄弟兩人,就沒一個是腦子清醒的!她比任何時候都想回到南海,這輩子都不要踏足中原陸地瞭。

澹臺平靜安靜地凝視著那名可謂天之驕子的少年,眼神中帶瞭點憐憫。不過,當她這麼一位高大醒目的女子跨出一步時,不光是南方練氣士執牛耳者的觀音宗眾人都後退,就連李陌藩也不敢掉以輕心,舉起手臂,做瞭個北涼軍將校士卒都看得懂的手勢。這支龍象騎軍頓時綻放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焰,如虎出柙,炙熱而狂野,千餘精騎飛速鋪散開去,形成一個充滿侵略性的扇形陣形,更有幾股遊騎遊掠到瞭練氣士身後,顯然打定主意要大動幹戈,務必把這些眼高於頂的南海仙師給包餃子。賣炭妞其實受傷不重,隻是先前被徐龍象在氣勢上狠狠壓制,不敢造次,此時師姐親自出馬,她就有瞭底氣,跳落下地,揉瞭揉肚子,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那個肌膚枯黃的少年千刀萬剮,再把他的三魂七魄都丟進宗門專門用以鎮壓兇物穢邪的第一重器月井天鏡裡。

觀音宗一宗之內有五個輩分:接近百歲高齡幾近容顏永駐的澹臺平靜與賣炭妞是輩分最高的一對師姐妹,年齡之懸殊讓人咋舌,接下來是六位都已白發如霜的年邁長老,梅英毅、孫啞、齊隆中是下一輩分中相對年輕的練氣士,第四輩是六位長老嫡傳弟子的開枝散葉,最後才是那些入門沒多少年的少男少女。五個輩分近百的練氣士,幾乎人手一件或者多樣靈寶符器。像賣炭妞的那幅陸地朝仙圖以及在蜀地捕蛟時毀去的螭佩,都是觀音宗首屈一指的重寶大器。此外還有戒律長老的柳枝凈瓶,小小一隻三寸高的玉瓶竟然重達六百斤,自然內有乾坤。孫啞那一方藏雷蘊電的磐龍石礅,壓勝穢物克制陰邪,也是符合天道的鬼斧神工之物。符劍在練氣士領域更是常見佩物,隻是觀音宗在當年南疆屠龍一役中損耗嚴重,十去七八,這才有瞭那場向幽燕山莊龍巖劍爐索要八十一符劍的風波。後來又有兩個天下有數的劍客不請自來——鄧太阿和隋斜谷,後者以吃劍為樂,更是讓原本底蘊深厚的觀音宗也難免捉襟見肘。

澹臺平靜自有高人風范,沒有師妹賣炭妞先前那般主動挑釁,僅是步行向前,不見玄機,隻似尋常健壯婦人走路,就像遇上瞭熟人要打聲招呼。但是這一次,徐龍象伺機而動的等候時間無疑要更長一些,尤其是當澹臺平靜每次不易察覺地停頓甚至是後退一步時,徐龍象都流露出一些恍惚神情,仿佛回到瞭清涼山王府內的孩提時代,變成瞭個癡癡呆呆的黃蠻兒。徐龍象不知想起瞭什麼,撓撓頭,一臉釋然。他哥說過,遇上想不通的事情,幹脆就別想瞭,打不打得過得用拳頭證明,打不過就逃嘛,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大不瞭嘴上喊一聲後會有期,江湖上的好漢都是這麼個規矩走江湖的。徐龍象沒瞭心結,整個人的氣象就煥然一新,這在包括李陌藩在內的龍象騎軍看來並無奇怪,可在擅長望氣的觀音宗練氣士眼中可就是奇瞭怪哉!大戰在即,高手對敵,心境更迭是大忌,那種數次在生死大戰中打破瓶頸、從而得以置死地而後生的怪胎終究是鳳毛麟角的存在。近百年來,群雄薈萃的離陽武林,王仙芝算一個,顧劍棠算半個,其他諸如李淳罡、曹長卿這般公認天資卓絕的風流人物,境界攀升那也隻是水到渠成。當然,在徐鳳年戰勝王仙芝後,隨著許多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逐漸流傳開來,徐鳳年成瞭王仙芝之後又一位精通“以戰養戰”的武學天才。否則江湖人士實在想不通,一個中途習武還不到五年的紈絝子弟,如何能夠一躍登頂,奪魁江湖。

難道徐傢出瞭一個被說成已經無敵於世的徐鳳年還不夠,還要再冒出一個徐龍象?天底下的好事都給你們徐傢占瞭,還要不要給別人一條活路瞭?是不是敢情哪天你徐鳳年做膩歪瞭天下第一,拍拍屁股就把這把頭號交椅交給弟弟去坐一下?如今所謂的武林豪宗門閥,都是以宗派中能否同時有兩名一品高手並肩而立作為界限,當然,若是僅有一人達到天象境界,也足以率領幫派俯瞰江湖,可萬萬沒有一傢一姓或是一門一派出現兩個武評高手的道理,吳傢劍塚都做不到這一點,因為這可比廟堂士林上的什麼四世三公父子兩狀元難太多瞭。

此時,在練氣士看來,那名身份顯赫的少年的氣機流轉,就像由一團燎原大火轉換成瞭一潭死水,前一刻還是勃勃生機,後一瞬間便氣機全無,瞭無生氣。

身材猶勝北地健兒的澹臺平靜停停走走,終於走到瞭距離徐龍象才五六步的地方,低頭看著這個生而金剛卻刻意壓抑境界攀升的有趣少年,微笑道:“你來打我,打中瞭就算你贏,以後本宗在流州行走,一切都聽命於你哥哥。”

徐龍象搖瞭搖頭,神色一本正經。

澹臺平靜會心地笑瞭。少年的意思她已經心領神會,那就是在北涼轄境地界,不管是誰,隻要雙腳踏入北涼,就得聽他哥哥的,這個道理,不需要他用勝過誰的手段來贏取,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哥哥沒當上北涼王之前,清涼山一直就是徐鳳年說話最大聲,比他們爹徐驍還管用,如今成瞭藩王,那麼不光是一座王府,整個北涼也該如此。澹臺平靜沒有惱火,依舊是幹幹凈凈的笑臉。北派附龍練氣士都說觀音宗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並非沒有根源,除瞭此派練氣士清一色白衣白靴,就連氣質都如出一轍,都有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塵氣,不敬蒼生,不敬君王,隻親鬼神。每一位練氣士離開宗門,除瞭幹糧衣物,都不許攜帶任何一件己身養育多年的符器之外的身外之物,無牽無掛,不沾塵世因果,方可做到道心無垢。例如此行中觀音宗各個輩分的練氣士,一旦進入南海孤島修習大道,就等於切斷瞭與生父母的所有緣分,哪怕父母去世,也絕不可去祭拜。天道無情卻有常法,練氣士就是為那張恢恢法網修修補補的“漁夫”,負責抓捕那一尾尾漏網之魚,因此斬魔臺上的大真人齊玄幀當年就曾傳話給觀音宗,事實上更像是一句問話:“大道五十,為何天道隻衍四十九,聖人言人遁其一,可一在何處?”澹臺平靜這些年閉生死關就是因此而來。當初鄧太阿一劍掀海水淹觀音宗,氣勢逼人,但其實並不是澹臺平靜提前出關的真正原因,而是她閉關多年也推演苦尋不得的那個“一”。這趟舉宗北遷赴涼,也是澹臺平靜試圖想要在別處尋覓。

澹臺平靜在觀音宗中總是沉默寡言,也未收徒,執掌宗門將近一甲子,積威深重,就算是那幾位長老,見到這位幾近得道的“年輕”宗主,也會感到不適,更別提梅英毅、孫啞、齊隆中這些小輩瞭,一年中能跟地位和身材都名副其實“高高在上”的宗主說上一句話就心滿意足瞭。這些人都感受得到宗主對這位少年有著一種發自肺腑的罕見親熱,於是不論男女,許多心性積淀不深的觀音宗弟子都有些醋意。澹臺平靜跟徐龍象相距不遠,笑容恬淡而清凈,隻是她身前憑空浮現出一點縹緲的幽綠水滴狀玩意兒。水珠墜下,滴墜出兩條水線,如畫月弧,漣漪陣陣,剎那間就構造出一塊大圓鏡,豎立在她與徐龍象兩人之間,鏡面波光粼粼,綠幽幽的水紋蕩漾,兩兩相望,視線模糊,從徐龍象這邊看去,隻能看到對方的大致輪廓。

觀音宗練氣士面面相覷,甚至連眼界奇高的賣炭妞都極為動容。觀音宗能夠以一宗之力抗衡整個離陽王朝的北方附龍士,歸根結底,其實就靠兩件符器。那幅出自大奉王朝畫聖手筆的陸地朝仙圖,用於鎮壓江湖“毓秀”,而宗主師姐身前的月井天鏡,則是壓制世間那些執意打破大道桎梏的各色“鐘靈”。無論毓秀還是鐘靈,都是因緣際會得到天地靈氣孕育而出的寵兒,可越是勢大之物,往往越不服管束,越想要越過雷池,觀音宗一脈就要鎮壓下這兩種已得天道饋贈卻猶然不知足的傢夥。

澹臺平靜出鏡之後,笑著朝徐龍象攤出一手,示意少年不用手下留情,盡管施展身手便是。然後眾人就看到徐龍象兇悍撞入鏡中,出現在澹臺平靜身前,一拳砸下。大多數生平僅見這宗門國器的觀音宗弟子都下意識地發出一聲驚嘆,可隨後就看到宗主整個人如琉璃鍛造而成的器物被打得支離破碎,散成漫天流螢。徐龍象沒有任何猶豫,沖向下一處。果然,在他面前很快又出現一面鏡子,他再一次撞入後,又打碎瞭那個琉璃身的澹臺平靜。如此不知疲倦地反反復復,黃沙地上,短短一炷香工夫內,徐龍象已經不下百次入鏡打破琉璃,每一次在碎身之前,澹臺平靜始終笑容平靜,徐龍象的攻勢越迅猛兇悍,就越襯托出她的胸有成竹和道法玄妙。

一名校尉拍馬來到李陌藩身邊,一肚子狐疑,忍不住問道:“將軍,這算怎麼回事?那娘們兒難道真是神仙?”李陌藩雖然十八般武藝樣樣嫻熟,更是沙場騎戰的頂尖高手,可還真沒領教過練氣士的神通,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不好拉下臉皮在屬下面前說不知道,隻好故作高深地捏著下巴,緩緩說道:“練氣士南北對峙,各有千秋,北派像是大倉裡偷糧食吃的碩鼠,不過他們進補的是帝王龍氣,至於南邊觀音宗這群人,側重從天地中餐霞吞雷用以養神氣。這觀音宗宗主的古怪鏡子,大概類似道傢真人袖有乾坤和佛門中納須彌於芥子的手段。”

那絡腮胡子的校尉憋瞭半天,憨憨幹笑道:“將軍,你見識可真夠廣的啊,連這個也曉得,難怪大將軍都說你是咱們北涼軍排得上號的儒將。”

李陌藩笑罵道:“滾一邊涼快去,這麼多年拍馬屁,半點功夫也不見漲,儒將個屁!老子龍象軍副統領的位置,那都是一次次身先士卒賺來的,儒將哪個不是躲在戰場後頭搖扇子耍嘴皮的王八蛋。”

那校尉委屈地道:“我倒是想當儒將。”

李陌藩翻白眼譏諷道:“就你這殺豬的邋遢樣子,下輩子都甭想當個儒將。”

戰場上當事人之一的徐龍象停下身形,沒有半點氣急敗壞的神情,略作思考後,就往觀音宗弟子聚集的那個方向疾奔而去,顯然是用上瞭兵法上的圍城打援。你觀音宗宗主躲得過,可你的徒子徒孫躲不過,到時候你要不要顯出真身光明正大打上一架?澹臺平靜出現在徐龍象身後的位置,背對龍象騎軍的扇面沖陣,伸手輕輕一拍身前鏡面,下一刻,梅英毅那撥觀音宗弟子身前就多出瞭一塊鏡子,徐龍象一沖而過後,竟然眨眼間就來到瞭澹臺平靜身前,這個完全有悖世情的場景詭譎至極。徐龍象鉆牛角尖的性子上來瞭,也不沖向那不敢正面交手的女子,反身繼續奔向觀音宗弟子,而且第一次在奔跑途中展開瞭方向轉折,速度之快,讓人先是隻看到一抹恍惚的身影,然後就是方圓百丈之內處處是徐龍象。這一幕,倒是頗像王仙芝當時與無用和尚一戰時的手段。天下武功,登峰造極後往往殊途同歸,逃不過“快”和“準”兩個字。一個是占盡先機,一個是有的放矢,兩者兼備,那就等於在立於不敗之地的前提下做到穩操勝券。世間劍道劍術之爭,不論兩派擁躉分歧如何大,對快、準二義,都沒有任意異議。“桃花劍神”鄧太阿正是因為他的飛劍有“天上流火”美譽,快到瞭極致,才可以在李淳罡重出江湖之前壓制得天下劍道之士完全抬不起頭。

隨著時間的流逝,徐龍象始終沒能摸到澹臺平靜和觀音宗弟子的一片衣角,就連李陌藩都有些焦急上火,更別提那撥性子如西北風沙一般粗糲剛烈的校尉都尉瞭,一個個躍躍欲試,隻等一聲令下就策馬沖鋒,殺他個雞犬不留,管你是仙師還是練氣士。

就在此時,遠處一個黑點不急不緩地愈行愈近,讓人逐漸看清身形。他孤身一人前來,站在龍象騎軍和觀音宗之外的地方,三者如同互成掎角。然而,一千龍象騎軍和百餘練氣士,盡管在人數上占據絕對優勢,卻不能奪去此人絲毫的風采氣勢,甚至他一人站在那裡,就完全掩蓋瞭兩者的風頭。

戰力冠絕天下的北涼軍一向隻認兩樣東西:大將軍徐驍的那個“徐”字,還有就是以力服人的手段。其實歸根結底,都是那個“力”字,因為老涼王徐驍當年文銜大柱國武勛北涼王的權傾天下,都是靠殺瞭春秋半數青壯贏得的地位。

徐驍之後,徐傢又有一人填補瞭“人屠”逝世後的空白。原本絕大多數人都以為這是徐驍死後就算神仙也做不到的壯舉,可那個人偏偏做到瞭,很簡單,他殺瞭王仙芝。

徐鳳年就站在此地。他在流州刺史府邸得到觀音宗和吳傢劍塚分別入境的消息,當然是更加看重後者,準備親自去流涼兩州接壤處迎接,至於弟弟黃蠻兒,要給南海練氣士護駕也好,給他們下馬威也罷,都無所謂,以徐鳳年對黃蠻兒的寵溺,天底下就沒有黃蠻兒不可以做的事情。隻不過到最後關頭,徐鳳年還是不太放心,畢竟觀音宗數百年積累下來的傢底不容小覷,賣炭妞在胭脂郡內的刁鉆手腕,一幅陸地朝仙圖,差點就讓他這個所謂的新任天下第一人著瞭道,所以這才在半路改變主意,要親眼看到黃蠻兒無恙才去迎接奔赴西北的劍塚百騎枯劍士。

徐鳳年的袖手旁觀,他自己不覺得有什麼,可不論是李陌藩所領的一千驍勇彪悍的龍象騎軍,還是近百再偏居一隅孤陋寡聞也對他的名聲如雷貫耳的南海練氣士,都感受到瞭一種無聲勝有聲的龐大威壓。尤其是那些徐字王旗麾下的騎卒,一個個下意識地握緊瞭鐵矛,生怕落在藩王眼中後他們戰無不勝的龍象軍被小瞧瞭去。對練氣士而言,那個武帝城王仙芝,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漏網之魚,可南方北派的練氣士都奈何他不得,而隨著王老怪物的身死,這種足以讓人絕望的窒息感,無形中就轉嫁到瞭那個年輕藩王身上。

誰敢與此人正面為敵?

這個人,可不是人多就可以與之叫板的。退一萬步說,人再多,能多過他手下的三十萬北涼鐵騎?

澹臺平靜轉過頭,看著遠處那個略顯突兀的修長身影,眼波中蘊含著一絲不可言喻的復雜情緒。

徐龍象已經陷入瘋魔境地,低著頭,雙拳緊握,遠未到精疲力竭的地步,卻開始大口喘氣,像一頭上古兇獸,氣機剎那流轉不下七百裡,這已經跨過瞭新武榜那道被稱為六百裡的“龍門檻”。

澹臺平靜收回視線,正巧徐龍象轉過頭,她看到少年那雙赤紅的眼眸。如果說先前隻是一個頑劣少年的玩心,並沒有真要傷人的心思,那麼這會兒,徐龍象的確是動瞭殺機。

擁有一顆赤子之心,行善發乎本心,為惡同樣直截瞭當。

儒傢張聖人《天論》之中有一語:天道有常,不為聖賢而存,不為兇桀而亡。說的就是天道之難測,人雖是百靈之首,卻也幹涉不瞭亙古不變的天道運轉。這無疑為練氣士的替天行道帶來瞭莫大的困惑,每次捕魚都小心謹慎,隻怕跟大道所指南轅北轍,到時候練氣士就得承受因果。這也是為什麼獨修己身自然的道教真人往往可以證道飛升,大練氣士卻往往難得善終,更別提位列仙班。比如這個時候,澹臺平靜就很難判定徐龍象的好壞,又是否應該拘押魂魄入月井。事實上,月井天鏡之中,除瞭那些世人公認的魔道巨擘,更有許多久負盛名的聖賢之人,隻是練氣士對於後者往往秘而不宣。君子之澤之所以經常五世而斬,其實很多時候,練氣士恰恰就是那個劊子手。因為聖賢所為,或大善蒼生或有益社稷,卻未必遵循天道。歷史上那麼多場引發天翻地覆的變法,百姓得利,可變法之人往往下場淒慘,甚至死後都有可能不得轉世輪回。儒傢所謂的“雖千萬人吾往矣”,這股磅礴豪氣代代傳承,可就本人而言,未必是福,但這又恰恰是那些達濟天下的讀書人最為可貴之處。

遠處所站的那位年輕藩王,少年時代對士子書生那叫一個嗤之以鼻,當初在江南道上甚至都敢對今日已是王朝棟梁的棠溪劍仙笑問一句“先生能否賣幾斤仁義道德”,這些年之所以越來越對讀書人有所改觀,很大程度是登高之後可以望遠更望高,對真正心系天下生死無悔的讀書人越發心生敬意。

因為世上有心人,往往都是挑擔蹣跚前行的開路之人,隻為瞭後世人有路可走。

王仙芝之於江湖是如此,荀平、張巨鹿之於朝野也是如此,黃三甲更是如此。

這種人,哪怕敵對,可殺卻不可恨。

一個盛世王朝的開創,總是由武夫披荊斬棘地開路,文人兢兢業業地修路,百姓才能在那條路上走得平安幸福。

澹臺平靜看著眼前這個人屠次子,眼神依舊帶著憐憫。離陽跟名義上版圖疆域之一的北涼是一個死局,削藩是大勢所趨,但抵禦北莽鐵騎又是當務之急,朝廷既不放心城府深沉的顧劍棠外放為異姓王,卻又容不得徐傢兩代人挾功自雄,而徐驍的戰功到瞭功無可封的地步,又有那麼多令人發指的殺戮,雖然徐驍命硬,立身又正,老天爺算是網開一面,最終讓這位大藩王壽終正寢,可老人的妻子與四個子女都難免受到波及,人人坎坷。徐脂虎如果不是呂祖轉世的洪洗象不惜付出足足七百年功德,早已夭折,而剩下三個,哪怕徐渭熊並非徐驍和吳素的親生女兒,也多半沒有什麼值得旁人艷羨的結果。澹臺平靜進入北涼,就是隱約看到瞭那個“一”的蛛絲馬跡,想親眼見證年輕的北涼王如何力挽狂瀾,如何為姐弟兩人逆天改命,甚至福澤子孫,這條路,比以人力屠殺蛟龍還要艱難。

澹臺平靜輕輕嘆息一聲。

徐龍象也蓄勢完畢。以他為圓心,周圍飛沙走石。若是常人,也就看到“人屠”次子聲勢驚人,氣機雄渾,可在百年閱歷的澹臺平靜眼中,那是幾乎成就龍身的蟒蛟之相,天生暴躁而野蠻。澹臺平靜在風華正茂的歲數時無意間曾為一條白蛇封正。“封正”一語,是相對偏門的道教術語,比傳說中的天人封神差瞭一階。世俗百姓,也許不知道何為天子的口含天憲以及道門真人的一語成讖,但多半聽說過出傢人不打誑語,以及習慣在孩子說錯話後嘮叨一句童言無忌,還要讓孩子呸呸幾下,以示收回瞭無禮言語,這便是先賢造字為何會鬼神哭,而文字出聲後,亦有難測玄奇。當年那樁多年以後才知真相的莫大福緣發生在廣陵江中段位置,澹臺平靜當時跟隨師父師叔悄悄行走中原陸地,她單獨偶遇瞭一尾雪白大蛇盤踞江邊,正處於想要入水過江卻狐疑之際。蛇要化為蛟龍,如同鯉魚跳龍門,也要經歷一場走江入海的天道門檻,過程九死一生,不知有多少成長於山川福地的大蛇死於此。澹臺平靜當時也沒有多想,隻是覺得對那尾長達十餘丈的白蛇心生親近,她隻算是初生牛犢,還不知天道難料的厲害,就擅作主張為其封正,出口祈祝白蛇成龍。那條粗如水缸的巨大白蛇竟然如人一般流淌出淚水,然後瞬間蛻去第八次蛇皮,毫無凝滯,更無半點痛苦之色,隨即頭生蛟角。不過是尋常練氣士的澹臺平靜一句隨口封正,竟讓白蛇一步登天,尚未入江便化龍。白蛟在躍入江面之後,伸出舌頭在澹臺平靜手臂上抹瞭一下,這才在風起雲湧中戀戀不舍地一躍撞入大江。她的師父聞訊趕來,哭笑不得,隻感慨說傻人有傻福。事後澹臺平靜才知道,為天下靈物封正,尤其是為大蛇封正,哪怕是龍虎山那位身為羽衣卿相的掌教天師,也隻敢循序漸進,為其敕封大蛟,萬萬不敢不自量力提及證道真龍之身。澹臺平靜此舉無異於把數世功德都系於白蛇,兩者休戚相關。若是白蛇最終化龍飛升,她代代轉世之身自可得到大機緣,可若是白蛇功虧一簣,那澹臺平靜也要與之共患難,永世不得超生,甚至所有親近之人都會浸染惡業。所幸澹臺平靜的師父對那條白蛇十分看好,否則一旦結下惡緣,不管他如何器重澹臺平靜,都會把這個徒弟驅逐出門,以免滔天大禍殃及宗門。

那之後,恐怕就隻有武當年輕掌教李玉斧擁有此等機緣造化。當時在廣陵江邊上有一尾鯉魚跳出江面撞入懷中,這位道人捧鯉而坐。

“貧道李玉斧,你我有緣,若是世間萬物當真皆可修行,你我共勉,同修大道,隻望數百年之後再相見。”

隻是世人隻知武當掌教鎮壓地肺山惡龍的仙人之舉,不知此等秘事。

面對氣勢洶洶的徐龍象,澹臺平靜不知為何破天荒流露出一抹恍惚,就連觀音宗內差瞭兩三個輩分的年輕弟子都察覺到瞭——這名早已達到返璞歸真境界卻刻意讓容顏停留在二十歲模樣的高大女子,突然有些哀傷。

她想起瞭自己的師父,那個永遠讓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男子。當年他們師徒站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她高出一個頭,師父要與她說話,還需要抬起頭,每當那個時候,在她印象中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師父才會有些無奈。

師父在離開她不知所終之前有一句口頭禪:“你這個傻大個呦。”她當年在師父“坐化”之後,才從一位年邁長輩的隻言片語推衍得出,師父大概是數次洞察天機的應運之人,運起則生,運落則走,但具體是歷史上哪個隱秘人物,澹臺平靜沒有刻意去猜測,更不敢去妄加推演,這也算是為尊者諱。

徐龍象直線而來的沖撞打斷瞭這位練氣大宗師的遐想,這讓澹臺平靜沒來由生出一股怒氣,這是在蜀地儒生謝飛魚也沒能做到的事情。

澹臺平靜迅速抬起手,順勢提起那面連觀音宗開山鼻祖也不知確切根源的鏡子,就要給這名少年一點顏色。女人心思海底針,饒是等同於神仙中人的澹臺平靜也難逃窠臼。

就在此時,一個冷清嗓音在所有人耳邊響起:“黃蠻兒跟你們練氣士打架,就跟文臣武將非要分出功勞高低差不多,沒意思。”

下一刻,一個身影就趕在徐龍象之前從月井天鏡之中一穿而過,走到澹臺平靜身前。月井天鏡在他打破鏡面之時不起絲毫漣漪,可他過鏡之後,水紋歡快跳動,如舊物逢舊主。

鏡不像鏡,而像那一輪被撞碎的井中月。

徐鳳年來到身材異常高大的觀音宗宗主面前,還要略微抬頭才能與之平視,他禮節性笑瞭笑,然後就轉身走向黃蠻兒,揉瞭揉他的腦袋,剛才還狂躁不安的少年立即安靜下來。

澹臺平靜看著這個年輕男人的背影,嘴唇微顫。那兩個字,她說出瞭口,卻無聲。

如果說觀音宗一幹過江龍對徐龍象還能不當回事,那麼徐鳳年親臨此地後,氛圍就明顯呈現出一邊倒向地頭蛇的跡象,好在徐鳳年也沒有仗勢凌人,反而主動走向那名在幽燕山莊外有一面之緣的年邁老嫗,和和氣氣問瞭聲好,甚至還對當時在湖上出手不俗的梅英毅調侃笑道:“這位仙子姐姐,你的指劍術讓本王受益匪淺,之後跟人幾場打架偷師都派上瞭大用場,希望仙子姐姐不要介意啊。”

梅英毅不負那個男子氣概十足的名字,面對這位攪動朝廷江湖的權勢藩王毫不怯場,不過滑如凝脂的兩頰仍是有瞭些增添美婦韻味的紅潤,嗓音嬌柔卻不媚人,打趣道:“雕蟲小技能入王爺的法眼,是梅英毅的榮幸。不過在下鬥膽有個請求,就是王爺以後若是還有機會與人大戰,用上指劍術時可要先說一句,這是南海觀音宗梅英毅的獨門絕學,那以後我可就要名動天下瞭。”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這個可以的。實不相瞞,本王以前有半個師父——劍九黃,你們應該聽說過。當時本王還未習武練刀,就想著他行走江湖與人比劍時能讓本王的名字露個面,那以後本王豈不是就可以拿去跟各路女俠吹噓瞭?所以本王跟仙子姐姐你是一路人,咱們算不算惺惺相惜?”

梅英毅掩嘴一笑,沒有再熱絡附和什麼,倒是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拿捏方寸,不敢再順著桿子往上爬瞭。真當這些手握權柄的大人物是慈悲菩薩的話,她一個小人物,說不定哪天就要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瞭,人傢還嫌吃不飽。不過能讓堂堂北涼王稱呼一聲仙子姐姐,梅英毅心中還是無限歡喜的,也沒有故意掩飾臉上的喜慶神色。

徐鳳年轉頭對某個鬼鬼祟祟躲到同門師兄身後的年輕練氣士笑道:“怎麼,認不出頭發換瞭個顏色的本王瞭?那會兒你可是牛氣得很,一見著本王就來瞭個大大咧咧的‘坐江’。”

那個年輕男子漲紅瞭臉,從同門身後走出,苦兮兮地道:“能跟王爺交手,此生無憾瞭。就算王爺今天要打要殺,徐青刑沒半句怨言,也不敢還手。”

徐鳳年微笑道:“呦,還是本傢,那可就真沒有理由跟你打一架瞭。到瞭流州境內,也別把自己當外人,若有你們需要而我們北涼又有的天材地寶,盡管開口,看在本傢的分上,本王也沒那個臉皮藏藏掖掖。”

那年輕人嘿嘿笑道:“那我可就不見外瞭啊。到時候若是王爺小氣,徐青刑就跑去王府門外撒潑打滾。”

徐鳳年點點頭,一笑置之。

賣炭妞狠狠撇過頭翻瞭個白眼,對這個口蜜腹劍的陰險傢夥越發不待見。

之後徐鳳年跟龍象騎軍要瞭一匹戰馬,象征性地送瞭這撥南海練氣士一段路程,與那澹臺平靜並駕齊驅。早已徹底恢復古井不波心境的觀音宗宗主淡然問道:“北莽大軍何時南下?”

徐鳳年也沒有把這種事情當成不可告人的軍機密事,坦然說道:“一些小規模戰事會很快。年初被我弟弟的一萬龍象鐵騎給打蒙瞭,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和北莽女帝應該都咽不下這口惡氣。何況就算他們能忍,為瞭安撫軍心,也急需一場酣暢淋漓的勝仗來做開門紅,討個好兆頭。但具體會揀選涼、幽、流三州哪一處的邊境,北涼這邊也吃不準,隻能以不變應萬變。澹臺宗主你要拿這個積攢功德,本王也要靠你們給陣亡將士一份陰福,希望咱們雙方能夠⋯⋯”

澹臺平靜地笑著接過話題說道:“買賣愉快?”

徐鳳年愣瞭一下:“這可不像是宗主這種世外高人說的話。”

接下來便是理所當然的長久沉默,兩人的身份和年紀都是天壤之別,實在很難找到話題去客套寒暄。

臨別前,澹臺平靜終於說瞭一句不著邊際的言語:“先師曾經兩次涉足中原江湖,第一次是前往龍虎山斬魔臺與齊真人論道,第二次是找尋一條白蛟去向。先師曾留下遺言,那條白蛟與尋常過江蟒蛇不同,並未循江入海,而是溯遊而上,先師也隻推算到白蛟遊至鬼門關一帶,之後便不知去向。”

徐鳳年高坐馬背不牽韁繩,雙手籠袖,微笑道:“澹臺宗主是猜測那條白蛟一路潛遊,到瞭北涼?本王隨口問一句,世人對蛟龍敬若神明,可你們練氣士,尤其是宗主這樣的得道宗師,都能捕殺蛟龍,為何要關心一條尚未點睛化龍的江蛟去向?難不成這裡頭還有淵源?如果不涉及觀音宗陰私,宗主可否告知一二?”

澹臺平靜搖頭,語氣生硬地道:“此事無關北涼局勢,無可奉告。”

徐鳳年既沒有強人所難,也沒有刨根問底的興致,隻是一笑而過,不放心頭。

李陌藩直轄的一千龍象騎軍沒有繼續護送下去,徐鳳年把戰馬還給那名普通騎卒,坐在自己當馬夫的弟弟徐龍象身後。顯然袍澤都對那戰馬被年輕藩王屁股坐過的傢夥羨慕得很,而那名騎卒也視為莫大殊榮,一臉得意。那滿臉絡腮胡子的校尉湊近後,一拍那騎卒的腦袋,笑罵道:“你小子以後別再婆婆媽媽跟老子要你的那份軍功瞭。”

那騎卒別看年紀不大,卻是龍象軍資歷頗深的老卒瞭,上次割下瞭一顆北蠻子顯貴的腦袋,當時隻當作尋常北莽騎軍的頭顱計算戰功,後來還是從北莽南朝那邊流傳出來消息,才知曉那個傢夥竟然是有著耶律姓氏的皇室子弟,雖然僅是耶律偏支,算不得血統最純正的龍子龍孫,可按照北涼軍律,怎麼都該撈個都尉當當。這名悍卒可就不服氣瞭,三天兩頭跑去絡腮胡校尉那邊討要軍功。事實上,誰都知道,都尉官身是其次,主要是借機壓榨嗜酒如命的校尉大人那幾壇子好酒。這回王爺要借馬,校尉靈機一動,就把這個機會讓給瞭那小子,想著這下子總該放過老子所剩不多的那幾壇子酒瞭吧?不承想那騎卒橫脖子瞪眼睛說道:“校尉大人,事先說好,這可是兩碼事啊,大人敢賴賬,信不信屬下這就跟王爺告禦狀去!”

告禦狀?

口無遮攔的騎卒身邊的所有甲士沒有一個人覺得有何不妥,在咱們北涼,北涼王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皇帝,隻差一身龍袍一張龍椅而已,就是咱們王爺不稀罕那兩樣玩意兒。

大胡子校尉咬牙道:“別跟老子瞎扯!今天就把話跟你這個兔崽子說明白瞭,回頭送你一整壇子酒,咋樣?你要再敢多要一口酒喝,你看老子不把你扒光衣服掛在馬背上,繞著軍營跑上幾圈!”

騎卒咧嘴樂呵呵道:“成咧!”

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地掛馬背繞營,那是龍象軍獨有的懲罰手段,隻要是土生土長的龍象騎軍,連同李陌藩、王靈寶這兩大副將在內,幾乎所有桀驁不馴的傢夥都曾嘗過滋味。

一個運氣糟糕到掛瞭八次之多的老油子就引以為傲,總喜歡滿臉陶醉地對軍中晚輩後生說那味道讓人回味無窮,比在床上騎戰娘們兒還過癮。當然,沒幾個樂意相信。

李陌藩側望瞭一眼那駕馬車,猶豫瞭一下,最終還是讓麾下親軍都稍稍拉開一段間距。

徐鳳年轉身掀起簾子看瞭眼那副說不好是站姿還是坐姿的鮮紅符甲,無人披掛時依然有半人高,孤零零杵在車廂內,散發出一股冰冷刺骨的氣息。

徐鳳年當初收集齊五副符將紅甲後,嚴令清涼山後山底下的兩位墨傢巨子重新鍛造成一副符甲,既是保證弟弟黃蠻兒將來沖鋒陷陣有所依仗,也是強行禁錮徐龍象呼之欲出的更高境界。徐龍象每次披甲無異於一種煎熬,可隻要是哥哥徐鳳年要他做的,他從不問為什麼。當年徐驍軟硬兼施都沒辦法讓這個小兒子拜師於老天師趙希摶然後去龍虎山學藝,徐鳳年三年後遊歷返回,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成瞭。不說帝王藩王傢,就是尋常士族的兄弟之間都有種種間隙,不是嫡庶之爭便是長幼之爭,哪裡能像北涼徐傢這般兄弟相親?

徐鳳年成為北涼王之後,先是要鎮服文官,還要安撫邊軍,更要迎戰王仙芝,一直找不到機會跟黃蠻兒說話,或者說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說。黃蠻兒開竅後,就越來越靜下心來,也有瞭自己的主張,擴軍之後擁有三萬兵馬的龍象軍也給少年治理得服服帖帖,可徐鳳年總習慣把黃蠻兒當成小時候那個掛著兩條鼻涕蟲的小孩子,黃蠻兒長大之後,徐鳳年反而有一種不知如何訴說開解的陌生感。偶爾徐鳳年會猜想,徐驍當年面對叛逆的自己,大概也會有這樣的困擾。當然,徐鳳年跟黃蠻兒一個年齡的時候,是真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徐驍肯定是打不敢罵不舍,又不知如何勸引疏導。雖說王妃去世後,他這個大將軍既當爹又當娘的,可終究隻是個糙爺們兒,帶兵打仗治理軍隊那都是道理說不通就幹脆是打到服氣,可到瞭長子這邊,哪能還這般省心省事?

徐鳳年望著那滿眼比起涼州還要荒涼貧瘠的黃沙大地,笑瞭笑,輕聲開口問道:“黃蠻兒,想爹不?”

背對著哥哥的徐龍象使勁點瞭點頭。

徐鳳年繼續說道:“說到咱們娘親的早早去世,外人都說當初是為瞭生下你,一命換一命的結果。其實照理說,娘親的病根,還是當初‘白衣案’落下的。如果徐驍沒有我這個長子,或者沒有咱們兩個兒子,他一定可以風風光光做完下半輩子的異姓王,死後謚號也能尊榮至極,絕不會是那個狗屁不通的‘武厲’。所以說,對不起爹娘的,怎麼都輪不到你這個弟弟。我也知道,徐驍一向偏心,你和兩個姐姐,都不如我。”

徐龍象握著馬韁,默不作聲。

徐鳳年靠著車壁,望著比離陽任何地方看著都要更高更闊一些的天空,柔聲道:“徐驍對我們幾個,其實都很好,好到不能再好瞭,隻不過我們幾人的待遇都不一樣,但這不是徐驍真的偏心,對你和兩個姐姐就不心疼瞭,隻不過他那麼個十四歲就投軍殺敵的大老粗,哪裡知道如何讓子女明白他這個當爹的難處。我是在徐驍走後,為瞭對付王仙芝,出竅神遊春秋,才見過徐驍年輕時候不像去北涼後那麼威風的場景,見過腰還沒彎腿還沒瘸的徐驍站在軍機處衙門外,大雨下瞭一整夜,那些權臣就是閉門不見,始終不肯給一兵一卒一口糧食,徐驍就那麼站瞭一夜。一次打勝仗後,徐驍一個人偷偷摸摸走到部卒屍體還來不及全部拖走的戰場上,就蹲在那裡憋著嗚嗚咽咽,一點都不像有瞭咱們後,他自己說的那麼兵鋒所指便勢如破竹,那麼氣吞萬裡如虎。也見過徐驍當上將軍後的落魄,跟師父還有趙長陵他們一起分著啃硬饅頭。”

徐鳳年笑瞭笑,瞇著眼睛仰望那幹幹凈凈的天空:“說心裡話,咱們爹啊,也隻有走瞭,才能不那麼累。如果不是不放心咱們幾個,他早就想下去陪娘親瞭,就是靠一股氣硬撐著,在跟閻王爺打擂臺。”

徐鳳年直起腰,收回視線,沉聲道:“北涼其實很早就有人說過,趙室朝廷處處刁難,徐驍手握兵權,為何不幹脆反瞭?北莽有北涼三十萬鐵騎,吞並中原志在必得,史書本就是任由開國王朝隨意塗抹脂粉的丫鬟,還能少瞭咱們徐傢的美譽?徐驍沒給咱們講過到底是為什麼。我也想過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覺得這沒什麼道理可講,徐驍不是這麼個人,就走不到北涼。就像徐驍對我對你黃蠻兒,也沒什麼道理,他是爹,咱們是他兒子,他就心疼,就這麼簡單。”

徐鳳年不知不覺習慣性籠著袖子,說道:“我們兩個當兒子的,就得為徐驍這個當爹的不攤上後世罵名,至少罵聲能少一句是一句而努力,道理一樣很簡單。我徐鳳年鎮守西北,隻是徐驍交給我的擔子,是本分,道理更是簡單。我這個當哥哥的,不想自己的弟弟戰死沙場,最不濟也不想看到你死在我前頭,這也沒啥道理可講。黃蠻兒,聽到瞭沒,你要敢讓我替你去戰場上取回屍體,下輩子就別想繼續當我弟弟瞭。誰沒個私心?連徐驍都說過,照理說天底下沒誰的親人誰的兒子更不該死,可他不一樣做不到?我也一樣。”

徐鳳年平靜地道:“大戰打起來,肯定會死很多人,也許是袁二哥,也許是燕文鸞,甚至有可能是祿球兒,但我還是希望,咱們能夠死在更北的地方。”

徐鳳年突然笑起來:“說不定咱們還能一口氣吃掉北莽,對不對?你哥哥這麼個浪蕩子弟都能當上天下第一,哪怕隻有那麼一小段時間是名副其實的,可那也是天下第一啊,這往後天底下還有什麼難事算個事?”

徐龍象轉過頭,憨傻一笑。

馬車駛出幾裡地後,徐龍象突然又轉過頭,眨瞭眨眼睛。

徐鳳年哭笑不得地道:“是想問哥想不想女人?想啊,怎麼不想,一直都想的。當時一開始是擔心武當老掌教贈予的大黃庭忌葷,隻能忍著,忍無可忍還得再忍,那會兒真是慘,結果到瞭很後來才知道可以開葷的。我唯一對老掌教有怨言的地方就在這裡,老真人你倒是早說啊!不過從北莽回來後,一件事跟著一件事,就顧不上瞭,這份心思沒以前那麼重,隨緣吧。黃蠻兒,我問你一個事兒,兩個嫂子,你更偏向哪個?”

徐龍象咂巴咂巴嘴,嘿嘿地笑著。

徐鳳年立即懂瞭,是那個會做重陽糕的陸氏女子,而不是那個享譽天下的女文豪。

徐龍象突然跳下馬車,微微彎腰,轉頭望向徐鳳年。徐鳳年愣瞭愣,跳到黃蠻兒的後背上。徐龍象像小時候那樣大聲嚷著“飛嘍”,背著哥哥一路狂奔。

這讓以李陌藩為首的一千龍象騎軍看得目瞪口呆,但是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生出一個想法:我們去邊關殺敵,像徐大統領那樣把後背交給他哥哥北涼王,就像徐傢老卒那樣放心地把自己交給大將軍徐驍,就是如今北涼鐵騎頂天大的道理。這都是烙印在骨子裡的東西,也沒啥道理可講。何況,誰說那位年紀輕輕的北涼藩王就不如“小人屠”陳芝豹瞭?

絡腮胡校尉轉頭看瞭眼那名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攏嘴的年輕騎卒,策馬來到李陌藩身側,輕聲說道:“將軍,我也不曉得忠義啊啥的漂亮話,那都是讀書人喜歡掛在嘴皮子上的,不過我覺得吧——”

李陌藩打斷部下的言語,提起馬鞭指瞭指前方幾乎已經看不到身影的那對兄弟,沉聲道:“咋的,你小子要表忠心?喏,大統領和王爺就在前頭,自己跟他們說去,反正老子跟你不喜歡讀書人一樣,也不喜歡用嘴放屁這一套。前些年嚷著要回傢買大宅子買水靈娘們兒享福的傢夥裡頭,就有你一個。”

那校尉好在皮膚黝黑,臉紅也不明顯,他扯瞭扯嘴角,嘟噥道:“那會兒不是心裡沒底嗎?擱誰敢把自己的命交給一個靠不住的領頭人,我錢午就是個俗人⋯⋯”

校尉的聲音越說越輕,到最後已經悄不可聞。

李陌藩沒有看向這名與自己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屬下,平靜地道:“以前怎麼樣,老子不管,就算你們當逃兵,回去享福,其實也是你們應得的,我老李也不會瞧不起你們,但以後別想跟老子一起同桌喝酒吃肉就是瞭,李陌藩丟不起這個人。”

校尉抬起頭,厚著臉皮笑道:“將軍,你這話可真傷人瞭啊,錢午這小心肝撲通撲通的,真是傷到心肺瞭,沒幾碗好酒可真治不瞭。”

李陌藩終於有瞭些笑臉,嘀咕道:“有你這樣的兵,已經很丟人瞭。”

錢午一臉沒心沒肺地嬉笑道:“還不是將軍你一把屎一把尿帶出來的,怪不得別人。”

李陌藩喊道:“范西隴,聽令:回到軍營,把錢午掛馬背!”

錢午瞪大眼睛,提高嗓門,問道:“啥?!”

不遠處一名校尉哈哈笑道:“得令!”

錢午不敢對副將李陌藩說三道四,扭頭對那個幸災樂禍的王八蛋吼道:“范錘子,你女兒這輩子都別想進老子的傢門!老子才不跟你做親傢!”

那范西隴一臉無所謂,揉著耳朵懶洋洋地說道:“咱閨女長得俊俏,還愁嫁?要不是你兒子讀瞭幾本書,讓咱閨女鬼迷心竅非他不嫁,就算你錢眼兒跪在門口三天三夜,看我會不會理你半句!”

附近的龍象軍袍澤哄然大笑。惱羞成怒的錢午罵瞭一句娘,怒道:“笑出聲的,都陪老子一起掛馬背去!看誰的鳥大!敢比老子大的,多掛一圈!”

一些個膽子大的騎卒馬上笑道:“錢校尉,那咱們可都得繞軍營好多圈瞭啊。”

錢午轉過頭,皮笑肉不笑道:“兔崽子你們行啊,到時候挑最大的那隻鳥,老子要剁下來當下酒菜!”

瞬間響起一大片哀嚎。

李陌藩聽著自己屬下和他的屬下“打情罵俏”,想要盡量板起臉,但還是忍不住燦爛地笑瞭起來。他不敢說所有北涼邊軍都能殺得北蠻子哭爹喊娘,但他麾下的龍象軍子弟,隨便拎出一千嫡系親軍,哪怕對上三千北莽精騎,照舊是玩兒一樣!混賬離陽朝廷,那幫從太安城六部到州郡縣的文武官員,瞎嚷瞭多少年咱們北涼軍隻是徒有虛名瞭?李陌藩收斂起笑意,臉色陰沉,眼神尤為炙熱,陰森森地說道:“這回斬殺敵方校尉最多的那個,誰都別想跟老子搶!”

與此同時,吳傢百騎已經進入河州,臨近北涼邊境。

被北涼以外認為名不正言不順的副經略使宋洞明親自操筆,遞交給太安城一封奏章,致使離陽朝野震動。北涼王徐鳳年在北莽明擺著大軍壓境的緊要關頭,竟然心懷叵測地主動要求出兵靖難廣陵道,不乏人惡意揣測北涼是終於要造反瞭,說不定已經得到北莽女帝的親口允諾。什麼靖難,根本就是為引狼入室找個堂皇借口,新任北涼之主徐鳳年其心可誅!但很快就有另外一個無關朝政局勢但對達官顯貴和市井百姓來說都有嚼頭的消息逐漸流傳,很快傳遍大江南北,尤其是京城上下議論紛紛,熱烈程度不輸當初王仙芝離開武帝城以及之後齊陽龍進入太安城。

一向專註於劍道、人人如枯木等死的吳傢劍塚,不但有人公然離開那座數百年來無數卓絕劍士心目中的死地和聖地,而且一次就是將近百人的傾巢出動!

吳傢劍塚是死地,那是緣於天下劍士想要真正揚名立萬,就得過吳傢這一關,與吳傢人或吳傢劍奴真正一較高下過,能夠走出劍塚,並攜帶一柄劍墳上取出的名劍,才算劍道大成之人。東越劍池的上任宗主宋念卿,在年輕氣盛時敗給王仙芝後,連累劍池聲望一落千丈,而真正讓東越劍池重返武林巔峰地位的契機,就是宋念卿在壯年時從劍塚安然返還,哪怕他沒有拔出一柄劍塚名器,但依然幫助東越劍池東山再起。雖說有親近劍池的好事之徒經常揚言宋念卿返還即意味著自身劍術造詣壓過瞭吳傢一頭,可大多數人都隻當作笑談,宋念卿後半生也從未有過此等言辭。

吳傢成名達八百年之久,傢族史可以追溯到大秦王朝。六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劍客,便是吳傢三十一歲便稱霸江湖的劍冠吳邛,而大奉王朝開國之初的用劍第一人,依舊是吳傢那一代的傢主吳闔。傳聞此人臨終之際曾笑言“苦等一甲子,天下仍無劍”,足見其傲氣和底氣。因此,所有江湖中人都無法否認一個事實:不論天下劍客有多少人,劍林隻有兩座,一座是吳傢,一座是吳傢之外的所有用劍之人。

有那些個之於每一代江湖人士都如雷貫耳的劍道天才坐鎮劍塚,每個江湖百年,都有不計其數的江湖新秀和自以為劍術無匹的高手前往吳傢證明自己,想親自證明吳傢劍多不過天下劍,吳傢劍術高不過天下劍術,但是除瞭極少數劍客功成身退,絕大多數餘生都要留在劍塚為吳傢奴,練習那傳說中的坐劍術和枯劍術。吳傢立下這個不近人情至極的苛刻規矩以後,隻有寥寥數人離開劍塚,而這幾人又無一不是重出江湖便翻雲覆雨的頂尖劍道高手。

故而吳傢劍塚有“劍士死地”一說。

可吳傢成為天下劍士眼中的聖地也很正常。吳傢代代傳承,代代收藏,名劍已經堆積成山,更是坐擁無數早已失傳的珍本孤本上乘劍譜,任意取回一劍一譜,除瞭能夠受益終生,入塚出塚這件事本身,更是能讓劍士一夜之間從無名小卒登頂劍林的一條終南捷徑。

雖說兩百年前的吳傢九劍破萬騎讓劍塚元氣大傷,關鍵是硬生生斷去瞭許多香火傳承,使得吳傢至今沒能完全恢復,但最近的一百年,兩代劍神,李淳罡去過吳傢劍塚,拿到手那柄木馬牛;鄧太阿更是出自吳傢,是半個吳傢人!

紙到底還是包不住火,就算朝廷和沿途官府都有意彈壓消息,但是吳傢百騎百劍離開劍塚這個聳人聽聞的真相還是慢慢浮出水面,並愈演愈烈。越來越多消息靈通的江湖人士開始扳手指數人,數這百年來到底有哪些劍道前輩不幸在吳傢為奴,又有哪些劍客還有希望活著,能夠躋身這次出塚的百人之列。順帶那些劍客用過什麼劍,各自又有哪些成名絕學,都成為當下朝野最津津樂道的話題。

六年前在遼東聲名鵲起的張鸞泰,號稱“天下第一左手劍”,那可是在老兵部尚書新大柱國的顧劍棠刀下也支撐瞭百招的好手,去瞭吳傢劍塚後就泥牛入海無消息,這回興許能重見天日。

十年前跟祁嘉節爭奪“京城第一劍”名頭的劉堅之肯定也身在其中。

十八年前江南道上鼎鼎大名的杏子劍爐少主嶽卓武,也是去瞭劍塚問劍而杳無音訊的大人物。

二十七年前,隻以半劍之差輸給“西蜀劍皇”而得綽號“韓半劍”的謝承安,也極有可能騎馬負劍赴涼州。

三十多年前,是有“菩薩劍”和“劍僧”兩個美譽,剃度出傢前曾是清河崔氏俊彥的崔眉公。

四十餘年前,出身南唐寒門的公孫秀水不光是南唐第一劍士,更是南唐朝中當之無愧的第一高手。雖無什麼響當當的綽號傍身,可公孫秀水的霸道劍術是許多江湖老人都贊不絕口的。此人前往吳傢劍塚的理由也很有意思:我公孫秀水生不逢時,既然無法一睹李淳罡真容,那就去李前輩走過的地方。結果走著走著就走出瞭事情,到瞭吳傢劍塚就出不來瞭。當時南唐皇帝都曾親自手書一封交給吳傢,措辭尤為恭謹,不承想吳傢根本不搭理這位人間帝王。

再往前數,自然還有許多聲名赫赫的劍道大材,隻是在如今的江湖看來都沒法子活著現世瞭。畢竟能夠自負到前往吳傢問劍之人,當時就有些歲數瞭,否則也沒那個本事敢去吳傢,哪怕按照三十歲算,如今也該是古稀之年瞭,更多的隻會是一抔黃土的結局。

除瞭被議論最多的張鸞泰和公孫秀水,有六七位女子劍客也被提及很多。她們的劍術也許不如這兩位和劉堅之、謝承安等人,但在這些女子劍士還未入比王侯門第更深似海的吳傢時,都是江湖上一呼百應的武林寵兒,都曾是每一輩年輕江湖人仰慕已久的仙子女俠,不知有多少江湖兒郎心甘情願拜倒在她們的石榴裙下。六七名女子之中,又以最後一位不幸闖入吳傢劍塚的“文劍”納蘭懷瑜最為讓人浮想聯翩。畢竟相隔的歲月不算久遠,而她又是曾經登榜並且蟬聯過兩次胭脂評魁首的動人女子,哪怕是現在許多功成名就的江湖高手,說到這位劍術超群的女俠,都要會心一笑,然後對後輩們笑瞇瞇說上一句意思大致相同的話語:“納蘭仙子的某個地方,動靜相宜,氣勢洶洶,風景獨好啊。”這些武林豪客身邊若是恰好有妻子在場,多半都要幽怨瞪眼。

從位於中原腹地的吳傢劍塚到北涼沿途一線,不知有多少人在各地翹首以盼,苦苦等候,隻為瞭看一眼那一百騎劍塚枯劍士紮堆在一起的無雙風采。

哪怕各地官府都得到朝廷授意,嚴禁大小官員參與其中,仍然有許多官員脫去官服,輕車簡行,挑好位置,靜等百騎過境的“天下之壯觀”。

隻是許多言之鑿鑿的小道消息都是以訛傳訛,而那群枯劍士自然不會有任何停留。吳傢連歷朝歷代的君王都敢橫眉冷對,哪怕是如今太平盛世的離陽王朝,趙傢天子請吳傢當代傢主出山入京,一樣是以禮相待。這就讓那條直線上的許多人失之交臂,這些人個個捶胸頓足,引為憾事。常人想要驅車策馬趕上這支天底下最奇怪的馬隊更是癡人說夢,這一百騎哪一個不是江湖拔尖的高手,即便是江湖高手勉強跟上,那也隻敢遠遠遙望,全然不敢近身叨擾。

這也成為時下江湖上最動人心魄的一樁盛事。隻要是混江湖的,不管是在各個州郡貨真價實稱雄一方的高手,還是拎著磚頭拍過人就能拍胸脯說自己是江湖好漢的三腳貓貨色,人人追逐不已,尤其是初出茅廬的年輕男女,多錢的,自然是不惜一擲千金去買腳力出眾的名駒,以及重金換取一個確切的消息,隻為瞭看一眼那些枯劍士;囊中羞澀的傢夥,就隻能退而求其次,盡量跟在江湖名流的屁股後頭。

的確有不少運氣好的人有幸看到那讓他們畢生難忘的一幕。

北涼幽州邊境上的雲霞鎮熱鬧非凡,許多集市都臨時開張,酒樓茶肆已經沒有瞭屁股坐下的地方,客棧更是人滿為患。許多客人都是從涼州、陵州削尖腦袋趕來湊熱鬧的,因為從鄰居河州那邊傳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吳傢劍士差不多就在近期入境!至於具體是哪個郡哪個縣,到底會給誰僥幸撞上,就各自看各自的福分瞭。

在雲霞鎮一傢不知名的小客棧內,一對主仆模樣的年輕男女不算起眼,男子相貌還算周正,不過瞧著就不像是什麼有錢人傢的子弟,否則那婢女也不會是個閉眼的瞎子,也沒啥姿色,倒是打腫臉充胖子地背瞭柄劍,估摸著就是隨便找蹩腳鐵匠打造的破爛貨,不值錢。客棧從掌櫃的到店夥計,都不拿正眼看他們,忙著盯緊那些肥得流油的公子哥和千金小姐呢。這些傢裡都有些權有點勢的傢夥才是出手闊綽的豪客,如果不是借著吳傢劍塚那幫老傢夥,平時誰樂意下榻他們這座啥都拿不出手的客棧。如果不是那年輕男子好說歹說,掌櫃的都要把付過定金的那對主仆趕出店外。一個茅坑一個拉屎的,客棧就這麼十幾間屋子,加上手忙腳亂清理出來的雜物偏房也不到二十間,讓誰入住就有大講究瞭。掌櫃的還算厚道,最後還是忍著肉疼沒讓那兩個窮酸傢夥滾出客棧,隻是也不樂意多看他們一眼,每看一眼就像眼睜睜看著好幾兩銀子從自己手上溜走,太氣人瞭。

今天,那對年輕主仆又早早霸占瞭客棧一樓的臨窗桌子,說難聽真是占著茅坑又不肯拉屎的貨色,又是不點酒,就要瞭一壺最不開銷銅錢的熱茶。店小二冷著臉把茶水和陪送的一碟子碎嘴吃食重重拍在桌子上,自言自語的嗓音可不小:“茶水,茶水,每天都是茶水!咱們客棧天天喝茶不喝酒的客人,還真是獨一份!”

那青衫年輕人裝傻扮癡地笑著,而那個背著破劍的婢女大概既是瞎子又是聾子,反正對任何事情任何言語都無動於衷。

等到店夥計走遠,去一桌豪客那邊將對方當成自己祖宗殷勤伺候時,年輕的外鄉人撇瞭撇嘴:“見多瞭三教九流,才覺得還是溫不勝最符合胃口。這個世道,唉,真是讓人看不懂。”

安安靜靜坐在對面的女子一言不發。若是姿色出眾的女子如此嫻靜,可以被男子看作靜如蓮花,可惜她長相平平,落在旁人眼中,也就隻能算是刻板無趣瞭。

跟她同桌的年輕人好像從不覺得眼前的女子乏味,自顧自說道:“翠花啊,咱們離開傢後一路從北走到南,再從東南走到這西北,都走瞭不下一萬裡路嘍,可我天天吃你醃制好的那壇子酸菜,真的是有那麼一丁點兒想稍微換個口味瞭,真的,我就隻是有那麼些許念頭。”

名字俗不可耐的女子一本正經開口道:“要不做個酸菜尖椒?”

年輕人一臉苦相道:“那不還是酸菜嗎?可我也不能吃辣啊。”

女子用心思考瞭片刻,問道:“酸菜燉肉?”

年輕人咽瞭一下口水,為難地道:“好是好,可咱們買不起肉啊。”

女子淡淡地哦瞭一聲,就再無下文。

這不是她想去動腦子的問題,那就不去想,她一向如此。

年輕人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習慣成自然瞭,其實酸菜他也沒吃厭煩,隻是她不喜歡說話,他就是找個讓她陪自己說話的由頭而已。吳六鼎覺得他這輩子都不會吃膩酸菜的,從第一天見到她,吃過她的酸菜起,他就從不懷疑這件事,畢竟那時候她醃制的酸菜雖然不難吃,但是真的比較難入口,可那之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十多年來,她的手藝總歸是越來越好,越來越嫻熟。在吳六鼎這位吳傢劍塚的當代劍冠看來,天底下沒有比這更讓他感到幸福的事情瞭。

練劍,立志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那是傢族和父輩要他做的事情。既然是必須扛起的責任,他不躲避,也很努力,但喜歡吃酸菜,是他自己選的。

兩件事,不分大小。

一口一口喝著茶水,吳六鼎問道:“翠花,咱們真能在這裡遇上咱們傢那一大幫子的爺公叔伯姨嬸?”

翠花輕輕點瞭點頭。

吳六鼎扳著手指頭自言自語道:“張老哥,老喜歡吹牛皮,這回見著他也一定要躲得遠遠的,否則他嘮叨起來真是唾沫滿天飛。嶽小叔,成天想著從我這裡拐走那後半部北冥劍訣,咱也不搭理他,省得他徹底走火入魔。納蘭大姨,小時候總喜歡拿胸脯擱在我頭上,還騙我說是因為她走路累得慌,真是沉啊!咱們離傢前,還跟我說找媳婦就按照她的模樣找,準沒錯。我雖說沒這想法,但是咱們倆走瞭這麼長的路,還真沒遇上幾個比納蘭大姨好看的。當然,隻是眼瞅著跟她胸脯分量相當的倒是有幾個,不過身材比她差瞭十萬八千裡——”

翠花“看瞭一眼”吳六鼎。

有劍氣!

完蛋瞭,估計大半個月連酸菜都吃不上瞭。

吳六鼎咳嗽一下,趕緊亡羊補牢地轉換話題:“還有那謝老伯和崔大光頭,也都不是啥正經人,一個非要認你做女兒;一個分明不喜歡吃酸菜,卻每次都要變著法子從你這裡順手牽羊幾壇子,翠花,咱們離他們遠點。”

吳六鼎一個一個數過去:“說到在咱們傢做鄰居的周蓮池和謝承安我就來氣,一個戾氣奇重,恨不得拿劍砍死天下人;一個好像覺得天下人都欠他幾百萬兩銀子,我就納悶瞭,這兩個傢夥怎麼不砍死對方一瞭百瞭?

“不過褚嬸嬸和公孫爺爺都算是實打實的好人,就是跟你一樣,不怎麼喜歡說話。

“那個被我取瞭個‘娶劍老爺爺’綽號的赫連劍癡,不算好人也不算壞人。我曾經問過老祖宗他的來歷,但老祖宗沒說,不過應該是位在咱們傢都很難找到對手的高手,老祖宗跟他比劍術也就是略勝一籌,至於談論劍道,老祖宗也望塵莫及。我奶奶說過一次那位老人對劍道的見解,雖然我一直聽不太懂,但應該能超出當世一百年。

“至於那個姓竺的魔頭,要不是他劍術確實厲害,我都不樂意說他。真不曉得這麼個壞透到骨子裡的陰險小人,才四十歲出頭的傢夥,怎麼就給他練出那麼一手玄妙劍術,竟然能讓老祖宗都憎惡其人卻不得不稱贊其劍。”

吳六鼎喋喋不休地在那裡自說自話,很快就喝完瞭一壺茶,喊著讓店夥計往茶壺裡添加熱水。那夥計聽見瞭卻假裝沒聽見,靠著廊柱偷懶,眼珠子恨不得掛在一名妙齡女子的胸脯上。吳六鼎喊瞭兩次也隻能作罷,看著翠花忍不住問道:“你說這次把這麼多人松開禁錮,甚至連竺魔頭這樣的邪魔都給大赦瞭,允諾他們在北涼邊境上搏命,換取一線徹底離開吳傢的機會,老祖宗的做法,是對是錯?”

翠花面無表情,也無動靜。

吳六鼎嘆瞭口氣,又問瞭個問題:“翠花,你說這百來號劍士,加起來的話,比得上兩百年前咱們吳傢九位老祖宗的實力嗎?”

翠花總算開口說話瞭:“一劍加一劍,不等於兩劍的威勢,能有一劍半就很瞭不起瞭。當年趕赴北莽的吳傢先祖,那九劍,是不惜戰之前就已有半數人身陷必死之地的巨大代價,才構造出瞭那座記載於不知名古譜上的劍陣,威力無匹,就算當今天下由‘桃花劍神’鄧太阿領銜,加上王仙芝大徒弟於新郎、太安城祁嘉節、棠溪劍仙盧白頡、龍虎山齊仙俠,湊足九人,即使境界上已經遠遠超出吳傢九位先祖,可就對陣數萬騎軍的殺傷力而言,未必能超出太多。”

吳六鼎其實聽著沒怎麼上心,但是能讓翠花一口氣說這麼話,就很有意外之喜瞭。

翠花顯然已經看穿他的心思,很快就像是繼續去修煉閉口禪瞭。

吳六鼎唉聲嘆氣,手心摩挲著下巴上的胡楂子:“別說天下第一劍客,我這會兒恐怕前五也談不上,前十都有點懸乎,可老祖宗就來瞭這麼一出大陣仗,我都不好意思拉著你湊上去。翠花啊,我當下很憂鬱啊。”

最後一句是當年在太安城小宅裡,那個蹭吃蹭喝還厚顏無恥蹭住的溫不勝經常說的一句話,其實吳六鼎還漏瞭“襠下”兩個字。隻不過吳六鼎一次有樣學樣後,兩三個月沒吃上酸菜,那以後就隻敢說當下而不敢說襠下瞭。

翠花不願意說話,吳六鼎也有些莫名的感傷,一時間,他這個沒劍的吳傢劍冠和桌對面正背著“素王”的女子劍侍都沉默起來。

一樓十來張桌子,衣冠鮮亮,富貴逼人。都說北涼貧苦,可跟離陽其他地方一樣,有錢人其實並不少。這些客棧住客的發言多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高談闊論,要麼就是故作行傢高手的神神道道言論——身邊某某某曾經認識過某某某,而後邊那個某某某又是那種進入劍塚還能功成身退的大劍客。雖然附和的人不少,還有許多一驚一乍的,但其實大傢心知肚明,真有認識那種頂尖江湖劍客的瞭不得的傢世,誰還樂意在這種客棧住宿喝酒?

更沒有人能夠想到,不遠處就坐著一個才出傢族就早早名動大江南北的吳傢劍冠,更坐著一個背有天下第二名劍還領會瞭李淳罡兩袖青蛇的女子劍侍。估計吳六鼎就算自報身份傢底,也沒人願意信,也不敢相信。

在在座各位看來,你要真是吳六鼎,出門的時候沒有十幾號大俠高手陪著,給你端茶遞水敲肩揉背,也好意思出來混江湖,還大言不慚說自己是那啥子世間獨此一傢別無分號的劍冠?所以肯定是假的嘛!

約莫一個時辰後,整個雲霞鎮都炸窩瞭——那吳傢劍塚的一百騎真從這兒經過!

翠花站起身,伸手繞到背後,輕輕按住那柄素王古劍。

原本要按照規矩繞城而過的吳傢百騎,在一名姓吳的領頭人的帶領下,臨時改變主意,破例穿城而過。

一百騎進入雲霞鎮街道,隻聞馬蹄聲,沒有絲毫雜音,面容上都帶著如出一轍的枯槁神色。年紀大的滿頭雪霜,年紀最輕的也是四十來歲的男女。人人背劍,僅負劍一柄,無一例外,更無人佩劍挎劍,也無劍匣藏劍。

闖我吳傢,技不如我,此生此世便做我吳傢劍奴,不得自稱劍士——這是三十一歲便成為天下第一人的吳邛當年立下的規矩。吳氏一傢的規矩,數百年來,幾乎就成瞭整個天下用劍之人的規矩。

雲霞鎮主街道兩側的大小鋪子裡,所有人都不敢走到街上去,隻敢把腦袋探出窗戶和大門,眼中充滿瞭驚奇和敬畏,幾乎所有人的額頭和手心都有汗水。

那個店夥計都顧不上去眼饞富傢女子的豐滿胸脯、婀娜身段,沒那本事和身份擠到門口去,隻能搬瞭把椅子放在門內,站在椅子上伸長脖子觀望。

但這都不算誇張的,最誇張的是那些手腳伶俐爬到樹上和屋頂上的傢夥。

當他們親眼看到吳傢百騎從眼皮子底下打馬而過時,有被吳傢劍塚名頭嚇唬到的驚嘆聲,也有因為他們是趕赴咱們北涼助陣的喝彩聲,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癡然。

當街道上這支一人一劍一騎的馬隊無緣無故停下,停在那座不起眼的客棧前頭時,門口眾人頓時驚嚇得慌張後退,不少人摔倒在地,是連手帶腳麻溜兒爬回客棧內的。

如此一來,總算給吳六鼎和劍侍翠花讓出一條路。

當掌櫃的和店夥計看見吳傢騎隊的第二騎和第三騎紛紛下馬,給那對年紀輕輕的窮酸主仆讓出位置時,滿腦子全是糨糊,已經被完全嚇傻瞭。那個這幾天沒少給主仆二人臉色的店夥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身臭氣熏天的尿臊味。

吳六鼎坐上吳傢劍奴之一赫連老頭下馬讓出的馬背,而翠花坐上瞭一名早已被江湖遺忘多年的老嫗的馬匹。

那兩名劍奴沒有半點憤懣,在馬隊繼續前行時,就步履乘風默默跟在兩騎身側。

這就是吳傢的規矩。任你入吳傢劍塚之前是何等實力何等聲望的劍客,劍不如我,連此生能否再握上一次劍,都需要由我吳傢人來定奪。

為首那一騎的中年男子在遇上吳六鼎和翠花後,沒有說一個字,撥轉馬頭,獨身返回吳傢。

吳六鼎轉頭看瞭眼親叔叔吳五玄的落寞背影,咬著嘴唇,緩緩轉過頭,同樣沒有說什麼。

吳傢人後輩不論子女,隻許用劍,每一代由一名劍冠遊歷江湖,不出世則已,一出世必得劍道魁首,否則生前不得返回吳傢,死後不得葬入吳傢。

這是另一位先祖吳闔立下的傢規。

自從吳傢九劍破萬騎之後,兩百年來,幾乎每一個有資格在名字中擁有一到九這九個字眼之一的吳傢子弟,皆是自幼便展露出驚人天賦的極佳劍坯子。除瞭那個“九”字從未有人用過,其餘八字一個不漏,然而隻有帶瞭個“六”字的吳六鼎最終成功當上劍冠。像叔叔吳五玄當年就敗給瞭後來成為北涼王妃的吳素,於是他所負那柄本該天下皆知的名劍,註定要與主人一樣此生籍籍無名。而這趟吳傢劍塚出動百餘騎,一樣是要讓他這個代替吳傢問劍江湖的侄子作為唯一的主事人,不管叔叔吳五玄劍道造詣如何脫俗,隻能是在江湖上曇花一現,老死於傢族。

吳傢不光是對闖入劍塚的比劍之人狠辣,對自傢人更狠。

兩百年來,不知有多少吳傢子弟僅是想要去江湖上看一眼,就死在自己父輩的劍下,又不知有多少男女悄悄自刎而死,更不知有多少人因為練劍而走火入魔,一輩子瘋瘋癲癲。

吳六鼎很慶幸自己能夠生於為劍而生為劍而死的吳傢,從無怨言,但更慶幸自己能夠有翠花陪著走一趟江湖。

沒有翠花和酸菜的江湖,不算江湖。就像某個傻子到最後還堅信的那樣,他兄弟小年還在的江湖,那就是他還在的江湖。

吳六鼎從來隻認那個傻子做朋友,對什麼狗屁世子殿下鳥都不鳥。當上瞭北涼王,做成瞭天下第一人,他吳六鼎也從不覺得就如何瞭。

吳六鼎這趟來到北涼,就想親口問一句:姓徐的,你還記得那個這輩子隻挎過木劍的遊俠嗎?你要是敢忘瞭,對,算你徐鳳年厲害,連王仙芝都不是你對手,我吳六鼎也沒那天大本事剁死你,但總還能自作主張帶著百騎離開北涼。

不過,意氣用事地想著心事,騎馬穿過雲霞鎮的吳六鼎有些無奈,自己哪怕是劍冠,也多半是帶不走這些吳傢劍奴的。

天底下除瞭自傢那位老祖宗,沒誰有這份能耐。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