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卷 第五章 小酒肆高人論槍,清涼山有客擅闖

卦不敢算盡,隻因世道無常。情不敢至深,唯恐大夢一場。

在幽涼兩州的接壤處,驛路岔口上有一座路邊酒肆,那位半老徐娘的老板娘以往都是被過路饞嘴的酒客拿眼神剜,這回變天瞭,是她狠狠盯著那個英俊非凡的年輕男子。此男子單身一人坐在那裡,叫瞭一壺酒,卻要瞭兩個杯子。她說沒酒杯,她傢鋪子都是用大碗。他笑著說用碗也行的。婦人趴在隔壁桌子上望著怔怔出神的俊哥兒,心想他大概是記起瞭某個很想一起喝酒的人吧。

酒肆的生意越來越好,幾張桌子都坐滿瞭酒客,讓老板娘笑逐顏開,這在往日裡可是不常見的場景。她一邊吆喝著一邊端酒上肉,心裡打著小算盤,今天賺瞭幾分碎銀幾顆銅板,想著自傢那個在私塾讀蒙學的最小的娃兒總嚷著要買筆墨,可以往傢中哪裡消受得起這份支出,否則哪個良傢婦人會樂意出來拋頭露面,不都是寧肯面朝黃土背朝天?現在總算能讓那孩子如願瞭。桌子坐滿瞭人,後頭還是不斷有人在這邊討酒喝,而且都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老板娘不得不連幾張凳子都給搬瞭出來。好在那些漢子也不覺得寒磣,隻顧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若是以往,在酒肆落腳的漢子多會一邊打量老板娘一邊調笑幾句。北涼女子本就豪邁剛烈不遜男子,隻要那些漢子手腳不過火,遞送酒水的時候被掐一把捏一下,老板娘也不會翻臉,不過,今天那些酒客都不約而同瞥向驛路東邊,像是在等人。

沒多久,酒肆這邊就聚集瞭不下二十號人,如此一來,那個獨占一桌的俊哥兒就顯得格外紮眼。一開始不是沒有人想著拼桌喝酒,隻是不知為何,見著那年輕公子哥的模樣氣韻後,就都下意識地躲開瞭。老板娘見著越來越多的酒客擁來,還多瞭些身穿綢緞的富貴人傢,她就有些擔憂那個年輕男人。北涼是啥地兒,別的地方有個說法是一言不合拳腳相向,在這裡,人人都是被如刀子的風沙給熬出來的暴躁性子,說不定多看一眼就要大打出手。老板娘倒不是計較那年輕人讓自己少賺幾壺酒幾斤肉,而是怕他惹上麻煩吃瞭虧,這麼好看的俊哥兒,要是給人打得鼻青眼腫,她也瞧不過去。

老板娘正要擠出笑臉跟年輕人開那個口,不承想怕什麼來什麼,一幫腰間挎刀的魁梧壯漢就盯上瞭那張空出三個位置的桌子。婦人是真怕那年輕人不知江湖兇險,怕他覺著折瞭顏面就要出口傷人,到時候刀劍無眼,就算有點傢世依仗又如何,在北涼這麼多年,哪一年沒聽說過幾個讀書人給打得半死?北涼不比離陽其他地方,穿儒衫的根本不好使,佩涼刀的年輕人才震懾得住江湖人。隻不過老板娘也聽說瞭,似乎是年輕的北涼王下瞭一道“聖旨”,如今連將軍的子女也不敢私佩涼刀,甚至都很難見到有人在鬧市騎馬。老板娘不懂什麼憂國憂民,隻覺得北涼的世道確實好瞭些。老板娘松瞭口氣,因為那位年輕公子瞅著年紀不大,江湖經驗可不淺,主動跟那幾位兇神惡煞的漢子聊瞭幾句,然後笑著跟她多要瞭十斤綠蟻酒。那五個不像在正經行當討營生的中年漢子見年輕人識趣上道,倒也多出幾分笑臉。出門在外,隻要不是那些個將種子孫,也不是誰都敢在北涼境內拔刀啟釁的,何況將種子弟也分三六九等,父輩多大的官帽子領多少兵,各自決定瞭他們是在一個郡縣內橫行霸道還是能在一州內耀武揚威。對北涼江湖人士而言,幾乎人人都吃過那些個將種子弟的苦頭,甚至時常無緣無故盯上某人,找個蹩腳理由說宰瞭就宰瞭,事後跟官府報備,無非是一句宵小之徒挾技行兇,我等身為北涼鐵騎的將校後代,怎可辱沒傢風,自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可反瞭,就是個死。當年在“人屠”治下的北涼三州,除瞭那些神仙真人修道之地的武當山還算蜚聲朝野,夠得上武林中的大門派,就再沒有誰能自稱江湖大宗瞭。之所以如此,還不都是給多如牛毛的將種門庭給禍害的?真有過硬把式高深武藝的江湖高手,都給聘請去當瞭看門狗,反過來為虎作倀打壓沒有身份靠山的江湖散人。幽州有個與“槍仙”王繡同鄉的孫傢,族內子弟都紮得一手好槍,可就是由於不願意投靠官府和將種門戶,等到身為傢族定海神針的傢主一死,很快就被依附一位將軍的仇傢帶兵剿殺,據說全傢上下四十餘口人,就逃出去五六人。

見多瞭酒客來來往往的老板娘其實偶爾也會想,像她這般賣酒賺錢不容易,那些個混江湖的,平日裡看著豪氣幹雲,估計更不容易。

往東邊幽州方向舉目望去,隻見驛路盡頭揚起一陣塵土,老板娘僅是輕輕瞥瞭眼。驛路之上經常有北涼騎軍過往,她早就捉摸出門道瞭,看樣子,也就是一百多騎的架勢,這在咱們盛產鐵騎和大馬的北涼真不算什麼事。老板娘看到酒肆內外不管坐椅子的還是坐凳子的,都跟火燒屁股似的站起來,眼神熾熱,比看見女子春光乍泄還來得入迷,這讓她有些納悶,難不成是什麼大人物駕臨?她隻是個隻賣得起綠蟻酒的鄉野村婦,江湖也好,廟堂也罷,很多東西就算聽進瞭耳朵也從不記在心上,一個每天數著那麼一小堆銅錢就知足的婦道人傢,難道還要去替北涼王操心軍國大業不成?這段時日聽多瞭酒客嘮叨什麼吳傢劍塚之類的,她也隻當耳邊風。她狠狠地盯著所有離開位置的酒客,生怕他們趁機腳底抹油,把酒錢給逃瞭。老板娘方才忙碌瞭半天,這會兒總算能歇口氣,又有心思去打量那位要瞭好些綠蟻酒的年輕人瞭。她抿著嘴笑,誰說隻準男子看那美人的,女子也喜歡多看幾眼英俊的男人。此時那人也跟著站起來,就站在驛路邊酒桌旁邊的大槐樹樹蔭下,雙手籠著袖口。她看著他的側臉,羨慕他生瞭一雙勾人的眼眸子,而且看她的時候也沒有尋常漢子那種恨不得吃人的眼光,幹凈得就像村子裡那口上瞭歲數的水井,撈上來的井水常年格外清澈,舀上一瓢,解渴也好,拿來釀酒更好。婦人想著想著就忍不住笑出聲,覺著也不知哪傢的小婆姨有這份福氣,每天能給這樣俊俏的小哥兒盯著瞧,換成是她,都舍得少吃些飯食,攢錢去買那從未用過的胭脂水粉塗抹在臉上嘍。

老板娘所料不差,的確是一百騎從這裡往涼州境內走,隻不過連她這種從不知江湖是何物的女子,都瞧出瞭那一百騎的不同尋常。騎士都是用劍之人,既不像北涼騎軍那般披甲負弩,也不像大人物的扈從那樣衣衫鮮亮,每個人的臉色都跟石頭一樣硬,許多劍士看著得有七十來歲高齡,可騎馬而過的時候,那腰桿就跟豎著的軍伍槍矛一樣,那股精神氣萬萬不是村裡老人能有的。尤其是當這一百騎幾乎同時望向酒肆時,不光是她這個老板娘嚇得往後退去,幾乎所有人都退瞭,可不知為何,百餘劍客在為首那一騎目不斜視地策馬奔過後,都沒有停馬。老板娘如釋重負,不停下來才好,否則她還真不敢收他們的酒錢。

給吳傢一百騎故意忽略的年輕藩王放下手臂,最終還是沒有出聲,但難免有些尷尬。他徐鳳年當然比在場諸人要知道更多,當頭一騎吳六鼎有心視而不見,之後的劍奴也就隻能跟著這位劍冠繼續前行。徐鳳年倒沒有惱火,坐下來繼續跟老板娘要瞭半斤綠蟻酒。反正自己的心意到瞭,吳傢百騎領不領情無所謂,總不能非得自己拿熱臉去貼冷屁股吧?如果不是看在那位才見過一面的吳傢太姥爺的分上,他也不會到涼州邊境上等候。既然吳六鼎這小子要擺架子,就讓他擺去,他徐鳳年也不至於給他穿什麼小鞋。

徐鳳年臉色平靜地喝著酒,心中思量著那吳傢百騎的戰力。吳六鼎和第二騎翠花後頭的六七位,都稱得上入品的頂尖高手,要是在戰事膠著勝負隻在一線之間的關鍵時刻,給這百騎百劍一條直插敵方大將所在的平坦線路,誰攔得住?拓跋菩薩不用考慮,這位北莽武神隻要身在戰場,根本不需要誰替他護駕,洪敬巖應該也應付得下來,慕容寶鼎估計難。不過,兩軍對壘,這種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傳說在春秋中就很罕見瞭,尤其是隨著幾種便於組裝又威力驚人的大弩出現,很難有人能夠如演義小說那樣做到殺穿戰陣甚至幾進幾出的壯舉。要知道,數名銳士合力踏出的一根魚鳧踏弩,威力之大,被江湖譽為“半百飛劍”,那就是在魚鳧弩去勢還未減弱太多的五十丈射程之內,一根魚鳧弩就是一柄劍仙的飛劍,難以躲避,更別說正面抗衡瞭。

如果不是被王仙芝打破瞭高樹露體魄⋯⋯徐鳳年想到這裡,自嘲一笑,世上沒有什麼如果啊。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

酒肆那些來這裡碰運氣的傢夥在一飽眼福後,都乘興而來乘興而去,許多人在結賬的時候都多掏瞭些酒錢給賣酒婦人。很快,人就走得幹幹凈凈,那幾個挎刀壯漢臨走前不忘對請客喝酒的徐鳳年示好地抱拳告辭。徐鳳年依舊坐著慢慢喝酒,雖說時不時跟婦人嘮嗑些莊稼收成的瑣碎言語,但自然不是對那老板娘有什麼非分之想,那風韻猶存的婦人也沒天真到以為這年輕人有何遐想。借著話頭,當下又沒有什麼生意需要伺候,她便坐在桌對面,還拎瞭壇綠蟻酒,端瞭幾碟自制下酒菜,說是送他喝的,反正值不瞭幾個銅錢。兩人閑聊之際,終於又趕來三個客人,一老兩小,都背著行囊提著木桿子,就在徐鳳年隔壁桌坐下。不是什麼有錢人傢,老人隻要半斤綠蟻酒,兩個少年隻能聞著酒香,眼巴巴看著傢中長輩瞇眼陶醉飲酒。

一個下巴上隱約有些青楂子的壯碩少年低聲問道:“爺爺,剛才咱們看到的那撥劍士,真是吳傢劍塚的劍客嗎?”

老人點瞭點頭。

另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生得不俗氣,唇紅齒白,倒像個女子,要是前些年給那些喜好男風的將種子弟不幸遇上,那就真要生不如死瞭,好在如今北涼境內許多座州郡大牢裡,還蹲著許多跋扈子弟在吃牢飯,比起以前的北涼實在是要講規矩太多。再說瞭,許多富人都搬出瞭北涼,今兒多瞭個流州的北涼道,真是難得的太平世道。

老板娘招呼好三位囊中羞澀的客人後,坐回座位,看瞭眼那秀氣少年,又下意識地轉頭看瞭眼桌對面的公子哥。嗯,還是眼前這位俊俏許多。這隨意一瞥,不承想給那公子哥抓瞭個正著。婦人看到他似乎有些無可奈何,忍俊不禁,也沒啥不好意思的,都是快有兒媳婦的女子瞭,臉皮子薄不到哪裡去,婦人直爽地笑道:“公子,你長得可比咱村子裡最俏的閨女還好看,你爹娘肯定也好看,我多瞅你幾眼,公子你可別生氣啊。”

徐鳳年笑道:“老板娘,你瞅就瞅,我也管不住你的眼睛,可等會兒結賬能把零頭略去嗎?”

婦人哈哈笑道:“那咋行,我可都送你一壇子上好的綠蟻酒瞭,等會兒酒錢一個銅板都不能少。要是公子哥能讓我摸兩把捏兩下,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徐鳳年無奈地道:“老板娘你這生意做的,真是怎麼都不虧。”

婦人毫不遮掩爽朗的笑聲。徐鳳年看著她的笑臉,也跟著笑起來。西北邊塞的女子,比起江南那些煙雨裡長成的女子,自然少瞭那份百轉柔腸的婉約,卻多瞭唯有這方水土才能養育出來的英氣。徐鳳年喜歡眼前婦人這樣的笑容,就像他喜歡北涼一樣。對在北涼長大的徐鳳年來說,祖籍所在的遼東,反而從來稱不上“傢”。

隔壁清秀少年聽著徐鳳年跟婦人的談話,微微皺起眉頭。那高大少年偷偷瞄瞭眼老板娘“撞在”桌沿的胸脯,咽瞭咽口水。跟徐鳳年並排而坐的老人則神情平靜,端著酒碗,每喝一口酒前都要閉眼聞一下酒香。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老人和兩個少年手掌的虎口位置都有著厚實的老繭,顯然是摸多瞭物件的緣故。徐鳳年自然早已看到,隻不過並不想去深究。窮習文富練武,這三人分明是常年練槍之人,至於為何如此寒酸落魄,連練習抖槍的槍桿子都是最粗劣的白蠟桿子,誰傢還沒有一本不願再去翻開的難念經書?

秀氣少年壓低嗓音,咬牙切齒地說道:“爺爺,聽說荀傢搬去中原瞭,姓賀的魔頭肯定也跟著,咱們咋辦?”

老人眼神復雜,低頭喝瞭口酒,抬起頭,語氣淡然地道:“先練好自己的槍術。就算他現在站在你們跟前,讓你們兩個刺出一百槍,你們也沒辦法傷他分毫。”

少年愣瞭愣,眼眶濕潤。健壯少年小聲道:“我咋聽說姓賀的加入瞭魚龍幫?還弄瞭個舵主當,比起他在荀傢更不好惹瞭。”

老人瞪瞭一眼,結實少年馬上噤聲。那個秀氣少年眼睛一亮,老人沉聲道:“去中原也好,在魚龍幫也罷,你們當務之急是好好練槍。隻要爺爺還沒死,你們誰敢偷跑去找他報仇,我就把你們驅逐出傢門!”

高大少年嘀咕道:“月棍年刀一輩子的槍,就我這天賦,十輩子也練不好槍。”

老人一拍酒碗,怒道:“屁話!當年王繡練瞭不過四十年槍,就是跟李老劍神並肩齊名的四大宗師之一瞭!年刀?顧劍棠練瞭一年就當上天下用刀第一人瞭?咱們那位繼王仙芝後登上天下第一寶座的王爺⋯⋯”

說到這裡,老人頓時語塞,因為老人猛然發現,那位年輕藩王似乎還真沒有練太多年的刀。

高大少年偷著笑,就連那個清秀少年也被逗樂瞭,臉上濃鬱的陰霾也淡瞭幾分。

老人搖瞭搖頭,繼續喝酒。

“爺爺,咱們涼刀,還有北蠻子的彎刀,加上南疆那邊燕剌王大軍的腰刀,並稱‘天下三大名刀’,你給說道說道唄?”

“練你的槍!再好的名刀,那也是別人的,你就算隻有一桿木槍,那也是握在你自己手裡的。”

高大少年好奇心很重,對中原江湖更是充滿向往,委屈地道:“說一說又不掉塊肉。”

另外那個北人南相的少年就要安分守己許多,隻是問道:“爺爺,上次你說咱們北涼軍練槍不得其法,這是為何?”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爺爺這是吹牛皮呢。咱們北涼軍裡可是有徐偃兵、韓嶗山這兩位‘槍仙’師弟的,哪裡輪得到咱們爺爺說三道四。”

秀氣少年怒氣沖沖地道:“咱們爺爺怎麼瞭?當初比王繡還厲害的那個吳金陵,剛練槍那會兒,還跟咱們爺爺討教過握槍之術呢!”

高大少年做瞭個鬼臉:“天曉得是不是爺爺吹牛皮不打草稿。”

老人也不生氣,大口喝酒,陷入瞭沉思,最後悠悠然回神,輕聲感慨道:“不說當年整個北涼都算天賦最好的吳金陵,光是‘槍仙’王繡和徐偃兵、韓嶗山三個師兄弟,論槍法造詣和槍術高低,爺爺年輕時候就比他們差瞭許多,以後差距也隻有越來越大的份,這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隻不過你們要記得一件事,天底下不管什麼兵器,都是給人用的,高手有高手的用法,普通習武之人又有普通人的練法。就說那吳金陵,九歲入武品,十二歲入二品,十七歲躋身金剛,槍在他手裡,就跟被賦予神通一般,隨便耍都能有一股子先天的靈性。即便如此,在他十四歲那年,還是遇上瞭一道門檻。爺爺正是在那個時候隨口說瞭幾句握槍心得,吳金陵便茅塞頓開,從頭開始練槍。可惜啊,天妒英才。”

一直旁聽的徐鳳年微笑開口道:“吳金陵的夭折,也不見得全是天妒英才。練武一途,太過一帆風順不是好事。江湖上有‘宿敵’一說,往往相互敵對的兩人更能在武道境界上穩步攀升,不管速度如何,始終都在進階,大概是因為有磨刀石。‘槍仙’王繡如果不是去瞭一趟北莽,也未必有日後的宗師成就。而且我也聽人說過,在武學上,很忌諱寧為雞頭不做鳳尾,無論練刀習劍還是練槍,到瞭一個境界後,都不談什麼天下劍術前三或者用刀第幾人,都是直接奔著江湖第一人去的。要不然,王仙芝坐鎮武帝城那一甲子裡,也不會有那麼多人去自取其辱。”

老人笑瞭笑,沒有說什麼。道理這東西,隻要是習武世傢,哪傢長輩不是張口就來?在老人看來,那些徒有虛名的“名師”,一百個也比不上一個“明師”。再者,到瞭老人這個歲數,年少時有再多的雄心壯志,年復一年也早就給消磨殆盡,聽到那些虛無縹緲的天下第一第二第幾的,更是提不起興致。不過老人出於禮節,還是面朝那個口氣不小的年輕人,抬起手中酒碗,算是敬酒。那個年輕人也跟著舉碗,各自一飲而盡。

高大少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犢性子,看到這個年紀不大的傢夥竟然連吳金陵都聽說過,一肚子疑惑,畢竟吳金陵雖然在他們傢鄉那邊被提起的次數不比“槍仙”王繡少,可因為英年早逝,更是醉死街頭這麼個不光彩的死法,又隔瞭好幾十年,在北涼其他地方都極少有人知曉這個名字。少年忍不住問道:“你咋知道的吳金陵?”

徐鳳年笑道:“聽朋友提起過。”

那個秀氣少年興許是剛才見到這傢夥跟老板娘眉來眼去,十分厭惡,轉過頭望著驛路獨自發呆。

徐鳳年瞥瞭眼那三桿長短不一的白蠟木桿,突然隨口說瞭一句:“老先生,兩位晚輩,一位半年前就該換桿子瞭,更長三寸,另外一位當下就該增重六兩。”

兩個少年聽得一頭霧水,老人眼睛一亮,然後迅速黯然,實誠地道:“沒錢啊!”

徐鳳年點頭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老先生,我倒是還剩下些酒水錢,要不請你再喝兩斤酒?”

婦人當然高興酒客多喝幾碗酒,尤其是眼前這位相貌英俊的年輕人,不等那老人答話,就屁顛屁顛去拎酒瞭,這無形中倒是給瞭老人一個臺階下。大概是相信自己顛沛流離多年磨礪出來的眼光,信得過這個年輕的陌路人,老人抱拳笑道:“那老朽就謝過瞭。”

老人雖然歷經坎坷,卻也仍是豪爽的脾性,讓高大少年換條長凳坐著,邀請徐鳳年坐在手邊位置上。老板娘又添瞭些酒肉,碟子不大分量不足,但好歹是不要銀子的。

老人用袖子擦瞭擦酒壇,笑道:“這位公子的看法準,很準。也練槍不成?一般說來,沒有十幾二十年工夫,可瞧不真切我那倆孫兒的深淺。”

徐鳳年搖頭微笑道:“我不練槍,不過身邊有些人是此道高手,看久瞭也略懂皮毛。”

老人玩笑道:“如此說來,公子更該是高手瞭。”

徐鳳年也玩笑道:“大概算是有一點點高。”

那清秀少年冷哼一聲,高大少年則忍著笑意,真是沒見過這麼沒羞沒臊的人物。

老人也不以為意。與人相處,不怕那些把小毛病擺給別人看的,就怕那些心機深沉的傢夥。老人嘆瞭口氣,感慨道:“別看時下離陽軍伍如何盛行白蠟桿槍,其實在槍譜上,這種材質一向是下下等,風評極差,太軟瞭,那股子韌性都是虛的,門外漢耍起來好像是能抖出些漂亮的槍花,可大街上那些賣把式的,什麼喉嚨頂槍尖,槍身彎出一個大弧的,哪一桿不是白蠟桿子槍?給他一桿北涼槍矛試試看,敢嗎?說到這個,咱們北涼真是下瞭血本。天下制槍名木,首選廣陵道上的赤白雙色牛筋木、舊南唐的劍脊木和紅棱木,還有稍遜的檕條茶條,都是好東西,可沒一樣是在咱們北涼,到頭來,咱們北涼少見那產自豫東平原的白蠟槍,倒是其他藩王境內風靡一時。為啥?還不是用料便宜,士卒上手快,演武練兵的時候瞧著也好看。老朽聽說咱們邊軍,不提銳士沉重鐵槍的話,不論騎、步,用的都是其勁如鐵的好木,光說這筆錢,就不知道花銷瞭多少真金白銀,尤其是還要從別地運入北涼才能制槍,就更加昂貴瞭。一桿好槍的養護,更是大吃銀子的事情,畢竟每年那麼多養槍的桐油估計就逃不掉。所以說啊,咱們北涼鐵騎的雄甲天下,可不僅僅是因為北涼健兒天生膂力過人那麼簡單。”

徐鳳年深以為然,抿瞭一口酒,點頭道:“正是此理。”

老人談到瞭勁頭上,喝酒也快,說話也沒瞭太多顧忌,略微出神道:“世人都曉得騎軍沖鋒時長槍帶來的沖撞力威力驚人,卻往往忽略瞭沖槍之術對騎軍本身的傷害。若是兩軍沖鋒是一錘子買賣,那也就罷瞭,可咱們北涼對上的北莽蠻子也不是那易與之輩啊,這就極為考較騎卒持槍廝殺時的盈把竅門,而這份火候的掌握又因人而異,北涼不乏騎戰將領和槍術高人對此對癥下藥,可在老朽看來,看似已經做到足夠好,卻並非真的盡善盡美。”

徐鳳年問道:“老先生,此話怎解?”

老人猶豫瞭一下,似乎是怕自己犯瞭交淺言深的忌諱,不過想著雙方萍水相逢,何須如此戒備,何況還蹭酒喝瞭不是,就繼續說道:“老朽曾經無意間見過四五種北涼槍,材質、重量、長短各有差異,依據持槍士卒的兵種、身高、臂長、膂力等不同,確實已經分得相當細瞭,比起離陽那邊的軍伍要好上太多,隻是這裡頭還是有東西可以往深瞭刨。舉個例子,綽號‘蜀妃’的苗竹長槍,雖然處理過,已經沒有那麼容易磕裂,但在老朽看來,它的槍頭應該再增加一兩半;而步卒所用的‘鐵蟬’大槍,槍身兩寸依然不夠,還要再增加這麼長。”

說到這裡,老人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比畫瞭一下。

原本隻是想著與人隨口閑聊幾句的徐鳳年陷入沉思,沒有馬上妄下斷論。苗竹槍的槍頭重量到底應當如何,徐鳳年不好說,但是就鐵蟬槍而言,徐偃兵確實說過一次。這種重槍以往是針對春秋戰事中甲兵強盛的西楚鐵騎,尤其是在與大戟士的作戰中立下過汗馬功勞,幾乎每個參加過景河戰役的北涼老卒都對此槍有著深厚的感情。在那場僅次於西壘壁一役的戰事中後期,徐傢軍都能直接將鐵蟬槍當棍錘用。徐偃兵之所以有此一說,是因為北莽軍隊雖然也有重甲,可哪怕經過二十餘年富國強兵的積累,僅以制甲底蘊而言,依舊比不上當年的大楚皇朝,北莽又以輕騎居多,鐵蟬槍無須如此沉重。隻是改制一事,涉及的不光是邊軍中千絲萬縷的利益關系,還有最讓人頭疼的感情。許多騎軍老將,在梧桐院一系列牽涉具體事項的改制中,反彈劇烈,其中就有對這鐵蟬槍的改造。一位老將軍直接就用“老子抱慣瞭豐腴的老媳婦,弄個輕巧的娘們兒來,老子寧肯不要,誰喜歡誰拿去,反正老子的兵沒一個樂意收下”這麼個粗俗的理由強硬地反駁瞭。當時梧桐院在一大堆批文中揀選瞭一些重要批文送交徐鳳年閱覽,看到這一條時,徐鳳年還是當個挺能醒神的小笑話看待的,想著順其自然就是瞭,根本沒有強硬推行下去的念頭。

老人說著說著,言語就沒有邊際瞭,也顧不上徐鳳年是不是感興趣,自顧自說道:“老朽今年無意間看到‘小人屠’編撰的《武備輯要》,是流落民間的兩卷殘本,賣得不貴,才六兩銀子,隻是老朽仍是買不起,隻能厚著臉皮光看不買。足足十來萬字,真是錙銖必較啊,看著就讓人嘆為觀止。老朽這麼一個沒上過戰場的人,看著看著,竟生出一種像是自己在跟武評高手對敵的寒氣,渾身冒冷氣。堂堂‘白衣兵仙’,連皇帝陛下也厚愛的大人物,竟然連軍營中茅廁建於何處都有規矩,都給寫入瞭書中,他帶出來的兵,幾乎任何事情隻要照著規矩去做便是瞭,也難怪當初‘西楚兵聖’葉白夔要說那句話啊:與此人對陣,一旦失勢,便無再復之勢。”

高大少年眨瞭眨眼睛,問道:“爺爺,啥個意思?”

老人感慨道:“就是說跟這個人對陣廝殺,隻要被奪瞭先機,不論你兵力上是否還占優,這之後就隻能等著輸瞭。這個道理,其實跟我們武人技擊比試是一樣的,隻不過你還沒有到那個境界,不會明白。”

老人狠狠灌瞭口酒,氣悶道:“如此雄奇的兵書,怎麼可以流入民間?就不怕給北蠻子拿瞭去嗎?到時候咱們北涼要多死多少人啊!”

老人嘆瞭口氣,連酒都不想喝瞭,喃喃自語道:“陳芝豹確實是輸給瞭當今北涼王,沒能當上那北涼之主,可這也不是北涼軍糟蹋他心血的理由啊,咱們新涼王也不管管嗎?還是說有瞭私怨,故意為之?!若真是如此,還真要被我這個老頭子輕看瞭去。”

徐鳳年神情微變。這《武備輯要》在北涼軍中一直沒有刻意嚴禁,當年徐驍和陳芝豹對此都無異議,這大概正是北涼高層將領的自負所在,徐鳳年也沒有因為陳芝豹的離涼入京以及赴蜀封王,就有心要詆毀陳芝豹的這部兵書,事實上,連陳芝豹的舊部他都依舊厚待有加,還親自嚴厲處理過幾樁故意打壓陳芝豹舊部校尉的事件。隻是徐鳳年在這小半年來親筆批紅和仔細翻閱過的批文沒有一萬份也有八千,還真沒有一人一文提及過《武備輯要》流散市井,但這依然讓徐鳳年十分自責。此時他下意識地端起酒碗,喝瞭口酒,然後輕輕說道:“北涼王在這件事情上,確實過失甚大。”

老人一笑置之。他們這些市井小民也敢對那位藩王指手畫腳,活膩歪瞭?再說瞭,武帝城王仙芝之後公認的天下第一人是誰?連那些北涼境內最孤陋寡聞的鄉野婦孺恐怕也都知道瞭。

徐鳳年抬頭問道:“老先生,以你的槍術見識,為何不去投效邊軍?”

老人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痛苦神色,竭力讓自己的語氣輕描淡寫:“老朽傢族慣用大槍不假,可傢道中落之前就不喜沾惹權貴,隻希望傢中老小都能夠安心習武,有朝一日,能把本傢槍術發揚光大,至於其他事情,從不去多想。傢祖有言,練槍在於煉心。心雜瞭,練不出好槍,對我們用槍之人而言,無異於舍本求末。”

徐鳳年臉色平靜地說瞭三個字:“孫傢槍。”

原本慈祥和善如鄰居長輩的老人渾身氣勢驟然一變,更低手一把握住瞭擱在長凳上的白蠟桿子,渾濁的眼睛熠熠生輝,充滿瞭殺氣。

那兩位少年也幾乎同時站起身,死死攥緊瞭手中木桿。

這讓那個原本嗑著瓜子的老板娘嚇瞭一大跳,呆滯當場。

徐鳳年輕輕提著酒碗,沒有急著喝酒,笑道:“我沒有惡意。我既然有用槍的高手朋友,當然知道跟‘槍仙’王繡同鄉赫赫有名的孫傢,老先生又知無不言說瞭這麼多,我就是胡亂猜測一下。孫傢的遭遇,我也聽說瞭一二。當年一個叫賀武書的年輕人登門學藝,孫傢老爺子見他根骨極好,然而品行不端,就沒有理睬,結果賀武書被拒之後有過幾次奇遇,一路飛黃騰達,成瞭當過邊軍將領的荀大牛的護院教頭。此人生性睚眥必報,對孫傢更是一直懷恨在心,在孫老爺子去世後,就靠著荀傢背景和多年積攢下來的官府人脈,給孫傢安瞭一個叛涼通敵的罪名,四十餘口老小隻逃出去六人,其中還包括兩個襁褓之中的孩子。這十多年來,有三名孫傢人死在賀武書槍下。兩人是技不如人,一人是秘密出賣孫傢,事後非但沒有得到榮華富貴,仍是被記仇的賀武書過河拆橋,一槍紮死在墻壁上。孫清秋孫老爺子,我說得對不對?”

老人面沉如水,冷笑一聲,語氣蒼涼地道:“好好好,好一個‘虎頭槍’賀武書,果然是入瞭魚龍混雜的魚龍幫後就如虎添翼瞭,竟然給你們追殺到這裡!”

老人在說好的同時,丟瞭眼神給那兩位少年,要兩個孩子不顧自己去逃命的意味不容拒絕。隻是少年如何能在這個時刻逃跑,腳下生根站在原地,一寸不退,這讓老人不知是該感到高興還是悲傷。

孫傢槍,人不死槍不退啊。

徐鳳年依舊端著酒碗,自嘲道:“孫老爺子,我像是賀武書的狗腿子嗎?還是說像來追你們的殺手?可天底下有我這麼殺人之前還請人喝酒的?”

高大少年憤怒地說道:“你這個王八蛋肯定在酒裡下瞭毒!”

老板娘當下就不樂意瞭。她從對話中聽出瞭一點端倪,可她半點不相信那公子哥是個歹人,誰讓他長得那麼俊呢。她一拍桌子,惱火地道:“說什麼呢,我這像是黑店嗎?!你們這些酒都是我親自端上來的,是才開封的新酒,你這孩子哪隻眼睛瞧見公子往酒水裡下毒瞭?”

徐鳳年開門見山問道:“老爺子,你真覺得你們爺孫仨是我一個人的對手?”

老人沒有言語,沒有半點松懈,但神情頹然。

行走江湖大半輩子,尤其是十多年來的亡命生涯,讓老人練就瞭一雙火眼金睛和對危機的敏銳直覺。就在自己伸手握桿的那一瞬間,身邊這個原先氣機如同常人的年輕人釋放出的那一閃而逝的驚人氣機,讓老人不得不承認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徐鳳年問道:“老爺子,我有個不情之請,想讓你去邊軍當一個傳授槍術的武官總教頭,但是你們孫傢與賀武書的恩恩怨怨,我不會管,估計老人傢你也不會願意別人插手。”

老人冷笑道:“這位來歷不明的公子哥,別以為有些武藝傍身,就口氣比天大瞭。老朽不是那黃口小兒,也知道咱們北涼軍武官總教頭已經是正四品的武將瞭,你若是說尋常教頭的位置,老朽還當你是身份不俗的將種子弟,信你一二,嘿,總教頭,是你說給就能給的?你當自己是經略使大人的公子李翰林瞭?”

徐鳳年忍不住笑瞭笑。李翰林這傢夥如今在北涼道上這麼有名氣瞭?聽上去還是好名聲啊。

那個如臨大敵站在徐鳳年側面的清秀少年看著這傢夥可惡的笑臉,恨不得一桿子刺死他。

徐鳳年確實是不知道怎麼說服孫清秋,可這位老人對北涼軍而言極有可能是一座巨大的寶藏,用好瞭,能讓邊軍戰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可以說,一個施展手腳將畢生造詣完全灌輸給北涼的孫清秋,哪怕隻是一個三品實力並且隨著年紀增長越發江河日下的老人,也比如今身為陵州副將的韓嶗山這位王繡師弟要更加有益於北涼!雖然這一切還隻是可能,但如果錯過瞭,那就連可能都沒有瞭。徐鳳年抬瞭抬手,這個動作很快就招致老人的迅猛出槍。這蠟桿子不見如何起勢,就斜向下精準狠辣地刺向徐鳳年的喉嚨,幹脆利落,而且透著孫傢槍的精髓——一往無前。

結果,兩個少年就看到那蠟桿子槍頭在那人好幾寸外停下瞭,然後,這桿符合孫傢獨門有去無回氣勢的蠟桿瞬間擠壓出一個大弧,當場崩斷!

一名緊身黑衣的年輕女子在徐鳳年抬手後神出鬼沒地出現在樹蔭中,看到這一幕後,身材玲瓏的她面無表情。

她正是才從拂水房退出沒多久的死士樊小柴。

孫清秋拎著半截蠟桿子,掌心裂開,滿是鮮血。饒是老人已經確定自己不是此人敵手,可自己這一槍如此無功而返,還是太讓老人震撼驚悚瞭。

他自認這一槍,哪怕是那些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二品高手,也絕對不能如此輕描淡寫地對待,何況這個坐著的年輕人紋絲不動,連氣機流轉都無絲毫異樣!

徐鳳年沒有看向樊小柴,隻是說道:“這段時日你就不用跟著瞭,帶著老先生去涼州邊境找到祿球兒。官職我已經定下來瞭,具體怎麼用孫傢槍術,你讓祿球兒自己決定。”

然後徐鳳年笑問道:“老爺子,保管賺錢的無本買賣,你真不做?”

老人到底是豁達之人,略作思索後,就嘆氣道:“反正都是身不由己,就看老天爺是不是要亡我孫傢瞭,老朽心底也不相信賀武書一個魚龍幫舵主就能使喚得動公子你。”

徐鳳年松瞭口氣,試探性地問道:“要不咱倆把酒喝完,老爺子你們再動身?”

老人一屁股坐下:“喝,怎麼不喝!”

兩個少年戰戰兢兢坐回原位,尤其是那個清秀少年,都傻眼瞭,至於那個愣頭青的高大少年,則滿臉崇拜。

應該是真讓自己遇上傳說中的世外高人瞭!

原來先前這位公子哥所謂的“有一點點高”,是真的高啊!

這個雀躍無比的少年坐下後,火急火燎地問道:“高手公子哥,我爺爺總說我習武天賦不咋的,你眼光肯定比我爺爺還要高,要不幫我看一看,會不會其實是個練武奇才?”

徐鳳年看瞭眼少年,平淡地道:“照理說,你到瞭老爺子這個歲數,還要差一大截。”

少年張大嘴巴,仍然不死心,哭喪著臉追問道:“啥?高手公子哥,你可千萬別看走眼啊,再給仔細瞧瞧?”

徐鳳年笑著搖頭道:“走眼比不走眼要難。”

少年唉聲嘆氣,耷拉著腦袋不說話瞭。

那清秀少年掩著嘴偷笑。隻不過當那個不如當初那麼面目可憎的高手往他這邊看來時,他下意識地就瞪瞭一眼。

徐鳳年笑道:“好好練槍,你會有大出息的,誰說女子不能練出剛猛無敵的一流槍術?”

“少年”漲紅瞭臉。

已經一驚一乍很多次的老板娘看瞭眼這位“少年”,難怪瞧著就像是個小娘。

婦人還真是傻大膽,玩笑著打趣道:“高手公子哥,可不許是高手就不付酒錢啊。”

徐鳳年掏出一小塊碎銀放在桌上,老板娘笑道:“呦,還真是沒多出一分銀子。高手公子哥,你都是高手瞭,就不能出手闊綽些?就不怕有損高手風度啊?”

不遠處,死士樊小柴回想起自己的種種遭遇,開始佩服這村野婦人的膽識氣魄瞭。

徐鳳年笑道:“當傢才知油鹽貴,如今可沒那打腫臉充胖子的本錢瞭。”

徐鳳年突然看到頭頂那隻盤旋的青白隼,緩緩起身說道:“老爺子,我有事先走瞭,回頭在涼州邊境找你喝酒,相信應該還有機會的。”

孫清秋跟著站起身,點瞭點頭,沒有多言。

徐鳳年說完話後便一閃而逝,又讓婦人和兩個孫氏少年以為是遇上神仙鬼怪瞭。

樊小柴這時才冷硬地說道:“喝完酒,馬上趕赴邊關。”

孫清秋嗯瞭一聲。

高大少年看著這位姐姐,瞪大眼珠子,挪不開視線瞭。

女扮男裝的少女則有些艷羨,真是個好看至極的姐姐,就是給人的感覺太冷瞭。

坐在隔壁桌上的老板娘使勁拍瞭拍胸脯,嘖嘖道:“今天真是開眼界瞭。”

老人喝瞭口酒,瞇起眼輕聲說道:“誰說不是呢。”

樊小柴站在綠蔭中閉目養神,直覺告訴她,應該是北莽出兵瞭。對於孫傢三人的命運起伏,她沒有半點興趣。至於那個什麼魚龍幫的賀武書,對三人來說,就是一個原本恐怕一輩子都想殺卻殺不得的仇傢,可她自己與仇傢之間,更是相差雲泥。她知道自己這輩子都別想親手殺死那個男人瞭,畢竟連王仙芝都沒能殺掉他,但是這不意味著那人就不會死,因為他要面對的是整個北莽。

徐鳳年悄然返回瞭清涼山。正如樊小柴的預測,北莽確實開始驅兵南下瞭,還是分兵三路,各自撲向涼、幽、流三州。這與北涼方面原先所料相差甚遠,因為敵方陣營多瞭一個臨時奪權上位的董胖子。死胖子高居南院大王之位,又因為北院大王在徐淮南死後一直空懸,原本連封疆大吏都說不上的董卓就成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權臣。北莽此次出兵,徐鳳年也不敢確定是太平令經略北涼的手筆,還是董卓刻意為之的胡攪蠻纏。很多時候都說以不變應萬變是聰明人擅長的笨法子,可這種涉及兩朝最終格局走勢的兵事,就像高手過招,不光比拼內力深淺,還要考校雙方的心機、設下的陷阱,尤為忌諱貪小失大,贏下一連串戰役卻輸掉大局的前車之鑒,不用去太遠的史書上翻,近在尺咫的春秋之中就有。徐鳳年之所以如此頭疼,說到底,還是北涼的傢底遠遠比不上北莽。慕容女帝可以胸有成竹地三路開花,一邊讓拓跋菩薩領兵鎮壓北庭那些草原大悉剔,一邊用南朝精銳騎軍“撩撥”北涼,甚至還能分出大批人馬去屯兵東線,對顧劍棠一手打造出來的兩遼邊線虎視眈眈。當然,傻子也知道,最後的東線對峙,離陽和涼、莽三方皆是心知肚明,擺擺架子而已,否則不會連薊州北關的三個貿易集鎮都沒有關閉。獨自坐在聽潮湖湖心亭中的徐鳳年想到這裡,嘴角忍不住泛起苦笑,自己這裡拿出兵靖難逼迫太安城就范,使之不得不解除漕糧入涼的禁運,並變相承認流州的名正言順和宋洞明的官職得來不正,朝廷就立馬還以顏色,幹脆連遮羞佈都懶得找一塊瞭。據說薊州北邊的邊貿往來比往常還要熱鬧許多,而那個徐鳳年曾經揚言要將其剝皮抽筋的袁庭山,在風雲變幻之際,在被義父顧劍棠丟到薊州邊境後,更是平步青雲,如今都已經做到瞭手握四千北薊老卒的搗馬校尉,麾下大小衛所、戍堡二十餘座,同時身兼三郡治政大權,所轄疆域越來越向北涼靠攏。此子手中權柄之巨,幾乎等同半個刺史加上一個實權將軍,這無疑是離陽趙室對徐鳳年這個北涼藩王一種無言的嘲諷。尤其是薊州雁堡的長公子李火黎暴斃於快雪山莊後,在離陽王朝邊陲重地炙手可熱的袁庭山馬上就要成為雁堡的乘龍快婿,娶瞭那位艷名遠播又綽號“李傢隼”的著名女子,而且袁庭山跟就藩遼地的大皇子趙武關系莫逆,可以說,袁庭山羽翼已豐,甚至連太安城權貴都不再簡單地以顧劍棠義子等閑視之。袁庭山才用瞭兩年時間,就從一條喪傢犬,儼然成為王朝一顆熠熠生輝的將星,更有人暗中推波助瀾,將袁庭山抬高到徐鳳年命中宿敵的地位。

徐鳳年坐在亭中長椅上,膝蓋上擱著兩個棋盒,手中握有十幾顆圓潤可人的棋子,棋子浸染瞭他的體溫,不再沁涼。

徐鳳年的思緒飄到瞭那座小時候內心深處既恨且怕的太安城,笑瞭笑。就像小時候他總覺得清涼山已經是天底下最高的山,等走出涼州城,才知道武當八十一峰;走出北涼後,更是親眼目睹許多雄山闊水,隨著閱歷的增加,當年許多根深蒂固的心思念頭都不由自主地輕減瞭。

上陰學宮大祭酒齊陽龍進入太安城後,再後知後覺的遲鈍官員也察覺到瞭一絲風雨欲來的氣息。齊祭酒暫時隻是在國子監擔任一份閑差事,官職品秩甚至遠遠不如右祭酒晉蘭亭這個後生。更讓人難以捉摸的是,國子監轄有七學,在顧劍棠卸任兵部尚書後才得以新增武學,而學問之高齊天高的齊大祭酒,竟然偏偏就做瞭這個最不入流的武學監事!論流品,勉強能與國子學直講相當;論原先國子監內的交椅,門庭冷落的武學主事人,比起頗有實權的國子學官員,差瞭一整條京城禦道那麼遠。可事實上,那些個往日裡還算京城清流名士的直講,給齊陽龍提鞋都不配。這段時間,別說是國子監以晉蘭亭為首的六學大小官員近百人,就連國子監數萬學生都急紅瞭眼,傢族門第屬於上等高品的,一夜之間就從國子學太學轉入武學;傢世隻算京城中等的,都不用他們哭著喊著要進入武學,傢中父輩早已開始用銀子打點門路。送銀子俗氣,可離陽王朝如此強盛,開創瞭千年未有的盛世局面,京城更是富人雲集的天下首善之城,誰還沒有幾幅珍稀字畫?尤其是那些被某人印上“贗品”二字的,更是叩響禮部大佬們那幾座大門的最佳敲門磚。別管京城人嘴上怎麼怒罵北涼境內的那個年輕人,牽涉到真跡鑒定一事,那傢夥的挑剔眼光很能服眾,隻要被他暴殄天物糟蹋為“贗品”的物件,十成十是真貨。再說瞭,年輕人雖然姓徐不姓趙,如今好歹也熬成瞭正兒八經的一方藩王,又打贏瞭公認天下無敵的王老怪,隻要有他的印章,甭管是方的還是圓的,一幅字畫,在京城板上釘釘能賣出一個讓人咋舌的天價。

徐鳳年對此事談不上有何感觸,更多的還是關心那場呼之欲出的“龍鹿之爭”的殺局走向。根據密報所述,這位被贊譽為“一人可當百萬甲”的大祭酒,不是在國子監武學那一畝三分地小打小鬧,而是開始在趙傢天子的授意下編撰新經,以官傢身份,為趙室第一次完整闡述儒傢聖人的經義,看似是為科舉錦上添花,實則是要撼動張廬的根基。這次齊陽龍領銜編撰經典,隻看輔佐膀臂兩人就可以看出皇帝的重視程度:理學宗師的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皇親國戚的大學士嚴傑溪,這兩位都僅是齊陽龍的輔編官。齊陽龍真的隻是在編訂幾卷書籍嗎?他那是在為從今日起數百年間天下所有的讀書人訂立規矩啊!

徐鳳年握緊手心的棋子,自言自語道:“碧眼兒輸瞭還好,反正張廬對北涼一直懷有敵意,要是齊陽龍還能壓下碧眼兒,以後北涼的境地隻會越來越糟糕吧?難道奢望這個註定配祭太廟的齊聖人對北涼另眼相看?當初輸瞭天人之辯的王先生就說過,齊陽龍對包括北涼在內的所有藩王一直惡感深重,說過一句‘封王可以,裂土不行’。一看就是個為君王謀的帝師角色啊!不過比起他的學生荀平,齊陽龍這個老師無疑要老辣圓滑許多,知道什麼時候不該出山什麼時候應該出山,反正獨善其身和達濟天下都是他說瞭算。先是北莽太平令,接著就是齊陽龍,這樣的對手,就不能少幾個?”

徐鳳年嘆瞭口氣,收回視線,太安城不讓人省心,自己腳下的北涼王府,也不是什麼小院溶溶月、淺池淡淡風的場景啊。

清涼山上下都知道來瞭個大人物,是一個來自江南道鹿鳴郡的讀書人。以前沒怎麼聽說過,莫名其妙就成瞭北涼道的副經略使。這個官職在離陽王朝十數個道中是史無前例的高品,照理說應該是正三品或從二品裡。太安城趙室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既不申斥也不承認,似乎打定主意任由北涼這邊瞎折騰。傳聞如此一來,陵州金縷織造局的主事人王綠亭大為頭疼,不知如何縫制一身符合“副經略使大人”身份的得體官袍,官補子到底是一品仙鶴還是二品孔雀,至今還拿捏不定。清涼山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先前兩個年齡還要更小的讀書人,出身北莽華族的徐北枳已是陵州主官,連寒庶子弟陳亮錫也成瞭流州青蒼城的城牧,再多一個驟然得勢的宋傢讀書人,也就那麼回事瞭。何況聽說此人在朝廷砥柱紛紛浮出水面然後扛起大梁的永徽年間,跟當今儲相之首的殷茂春還爭奪過狀元,這麼一號風流人物,起步就要比徐、陳二人高出太多。加上北涼如今風氣變換,讀書人的地位水漲船高已經是大勢所趨,對副經略使宋洞明的橫空出世就沒那麼多風言風語瞭,當初徐、陳兩人在這件事上是吃過不小的苦頭的。好在清涼山上的馬夫廚子也是見過大世面的角色,對於宋洞明的到來,沒有太多探究的心思。宋洞明進入這座位於王朝最西北的恢宏王府後,既不像當初徐北枳那般放蕩不羈悠遊度日,也不似陳亮錫那樣深居簡出極難遇見,沒有合身的官袍,就穿著一身尋常的文士儒衫,平時住在山腰一棟幽雅別院中,有意無意間,籠絡瞭一批原本在王府內鬱鬱不得志的幕僚清客。小院名“懷圭”,由於諧音“懷鬼”,寓意不佳,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心懷叵測”四字,為人忌諱,因此哪怕視野極好,天氣清明之時,推窗便可看到半座涼州城的景致,仍是荒廢多年。宋洞明就揀選此地作為下榻處,府上仆役隻知此人從未踏足那“鶯鶯燕燕銜紅泥”的梧桐院,但是經常有手握批朱大權的院中女子往來兩地,然後不斷有陌生臉孔進入懷圭院,其中有人離開,有人留下,後者就住在懷圭院附近綿延的院落之中,這就很能讓人浮想聯翩瞭。

徐鳳年陷入沉思。宋洞明不但要用,而且理當大用,隻是相較人心朝向並不復雜的徐北枳和陳亮錫,宋洞明就要難用太多。

涼莽開戰在即,就像他此時握有一大把質地奇佳的棋子,北涼也攥有一把好棋子。武將之中群星璀璨,燕文鸞、“錦鷓鴣”周康、顧大祖、何仲忽、陳雲垂、褚祿山、袁左宗、寧峨眉、王靈寶、李陌藩,等等,雄才輩出,簡直就是用之不竭。但是文臣呢?尤其是那種能讓離陽都垂涎的官員,屈指可數,更不要說與永徽年間那一大撥雨後春筍般冒頭的廟堂忠臣相提並論的文臣瞭,也難怪離陽朝廷喜歡譏諷北涼有樣學樣。徐驍瘸瞭,連帶著整個北涼官場也是瘸的,文武失衡,難成氣候。打仗不是說武人能征善戰不怕死就行,尤其是即將到來的動輒需要在一場局部戰役中投入數萬甚至是十數萬兵力的大戰,文人先要做到不拖後腿,若是還能與武人相得益彰,可以少死很多人。

徐鳳年抬起頭,皺瞭皺眉頭。

隻見從清涼山山腳開始,不斷有魚鳧弩向空中激射而出,越靠近他這個北涼王正在小憩的聽潮湖,弩箭就越繁密。在徐鳳年親手提著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的頭顱從北莽返回之後,敢到北涼王府行刺的江湖豪客就徹底銷聲匿跡,畢竟能夠混到出人頭地的江湖人士,不論身負如何不共戴天之仇,都不是願意自投羅網的傻子,尤其是在徐鳳年與王仙芝一戰傲視武林後,許多潛藏在北涼多年的春秋豪閥死士就隨著那些將種富紳一起默然離境,這夥人是真的心灰意冷瞭。徐鳳年想不到誰能夠完全隱藏氣機來到清涼山山腳,然後暴起闖府,甚至連徐鳳年都無法清晰捕捉那個模糊的身影。照理說,趙室如今希望他去跟北莽掰手腕,可以死,但不可以死得太早。至於北莽那邊,洪敬巖和慕容寶鼎先前才出現在流州,應該不會還有誰吃飽瞭撐的單槍匹馬來觸黴頭。拓跋菩薩有這份實力,但北莽軍神的心境,一直更傾向於在沙場上堂堂正正建功立業。

就在徐鳳年納悶之時,就看到不遠處的聽潮閣有一道身形掠出。

徐鳳年有一瞬間的失神。還沒有上山練刀的時候,他帶回瞭那個白狐兒臉。那是在下著鵝毛大雪的凜冬時節,白狐兒臉在湖上“走刀”。那會兒,徐鳳年真的以為這就是天下第一厲害的刀法瞭,現在回頭再看,白狐兒臉當時的刀勢、刀意、刀法雖是上乘,但相比之後在太安城見過的顧劍棠跟曹長卿針鋒相對的方寸雷,恐怕還是有一段火候差距。不過白狐兒臉始終是他三年遊歷途中第一次確認無誤的江湖高手。當然,那之後,老黃、從湖底出世的帶刀老魁、老掌教王重樓、羊皮裘老頭兒,這些人逐漸出現在視野之中,各有風姿,無一不讓人仰慕神往,對江湖的敬畏之心也油然而生。

攜單刀出樓的白狐兒臉跟那抹高大的身影在湖心亭百丈之外錯身而過。

徐鳳年站起身,在刺客不易察覺的些許停滯後,立即辨認出來者身份,是一個完全在意料之外的老前輩,一個嗜好吃劍的無名劍客——隋斜谷。正是老人的借劍,才讓徐鳳年從“人貓”韓貂寺手中撿回一條命。

徐鳳年起身走出亭子,不等他走下臺階,吃劍老祖宗就來到亭子附近。跟李淳罡互換一臂的獨臂老人抬瞭抬斷臂的那隻袖管,見被削去瞭大半截,嘖嘖道:“顧劍棠這個歲數可沒這等凌厲刀法,一刀就大致相當於八年前的顧劍棠瞭,兩刀的話,還瞭得?”

徐鳳年跨下臺階,微笑道:“晚輩見過隋老前輩。”

老人開門見山道:“你傢的待客之禮就不計較瞭,你小子欠老夫一條命,先送上七八柄好劍開開胃,之後如何報恩,慢慢算。你小子從武帝城那裡把王仙芝的傢當都給搶瞭去,老夫這趟想必有口福瞭。”

徐鳳年笑道:“不巧,劍塚傢主先前在河州那邊攔路,那些名劍毀去十之七八,不過既然是老前輩登門,府上庫藏還有,好劍總少不瞭前輩的便是,住一日,就管飽一天。”

老人瞥瞭眼這個當初自己還能俯瞰的年輕人,哈哈笑道:“你小子就這點最讓人討厭不起來,雖說不是啥好鳥,但有一說一,也不小氣。”

老人跨入湖心亭,徐鳳年跟在身後小聲問道:“鄧太阿沒有跟前輩一起進入北涼?”

隋斜谷翻白眼道:“他才不樂意摻和廟堂紛爭,老夫也一樣。隻不過澹臺平靜那婆娘是老夫心中唯一的魔障,都想瞭整整八十年瞭,她既然來瞭北涼,老夫自然要盯著她才行,萬一她紅杏出墻去,老夫也好立馬宰人。”

徐鳳年哭笑不得,對於這種比常人一輩子還要漫長的糾纏,自然隻能乖乖袖手旁觀。

徐鳳年很快等到消息,白狐兒臉不但出樓,還出城瞭,隻佩瞭一柄單刀“春雷”,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帶著幫忙背著繡冬刀和捆綁瞭七柄劍的王生一同趕赴北莽,臨瞭連一聲道別都不樂意跟他說,這讓徐鳳年難免有些戚戚然。

隋斜谷一屁股坐下後,一句話就石破天驚:“有謝飛魚幫忙捕捉蜀地大小蛟龍,陳芝豹很快就會追上王仙芝。”

老人一臉幸災樂禍地道:“徐鳳年,你小子難不成跟姓名裡帶‘芝’的傢夥都有宿仇?”

徐鳳年苦笑著搖頭,但是隨即心頭一驚,又緩緩點瞭點頭。他記起瞭八百年前大秦王朝最隱蔽的那個影子,名字中不帶“芝”字,卻叫曹之。

老人就是隨口一說,對這種剪還不斷理還亂的命理之說其實並不關心。

臉色有些陰沉的徐鳳年斜靠著亭子廊柱,閉上眼睛,等臉色明顯開始好轉,他再次起身望向遠方。

有兩條雪白長眉的隋斜谷伸出兩指捻動一條長眉,盯著這個心境轉換的年輕人,緩緩陷入沉思。

從和風細雨的東南到黃沙粗風的西北邊塞,有一對師徒走瞭萬裡之遙,終於就要進入北涼,就要走近那座香火不絕的武當山,並最終會在這個祥符元年年尾,在大雪紛飛中登山。

此時,年輕的師父背著筋疲力盡的年幼徒弟,行走不快。

“師父,當瞭道士,是不是就要背很多書?”

“也不一定。”

“師父,許先生說你是山上最大的道士,我既然當瞭師父的徒弟,就要好好修行,一心向道。我怕做不好。”

“人生在世,隨遇而安,就是修行,也是福氣。”

“師父,我不懂,什麼叫隨遇而安?”

“就是累瞭就停下來,不累瞭再走。我們道士求道問道,其實從來不在天上,就在我們腳下。”

“師父,那你讓我自己走吧,我不累瞭。”

“沒關系,師父再背背你。”

“可是師父,這樣不就不隨遇而安瞭嗎?”

“餘福,記住,世上有些事,比修行還重要。”

“嗯?”

“就像你走在路上,看見某個人哪怕不累也不願意走瞭,那你就可以停下來,看著她。這樣看似有違天道,可在師父的小師叔看來,物情順通,無違大道。我道不道,何須本心之外之人來道?”

“唉,師父,聽上去當個道士真難。不過,師父你也有師叔啊?”

“師父當然有師叔,師父的師叔也會有師叔。以後,山上也會有人喊你師叔和師叔祖。”

“師父,你看,那邊有棵樹的葉子都紅瞭。”

“那我們就停下來看看?”

“好!”

武當道人李玉斧把徒弟餘福放下來,牽著他的手,一起抬頭望著那棵秋葉鮮紅似火的黃櫨樹,秋樹如女子著紅衣。

卦不敢算盡,隻因世道無常。情不敢至深,唯恐大夢一場。

李玉斧低下頭,看著目光癡然的孩子。小師叔,你真的還要一夢三百年?

李玉斧分別看瞭眼天地,眼神堅毅。

世人證道,都是證那天道,腳下人人有大道可走,卻給遺忘瞭。

天道再高終有頂,天人高坐,美其名曰位列仙班,大道卻無窮盡,何須高高在上?

李玉斧笑瞭笑。小師叔,當年你兵解之前與我說不要走你的路,我一直想不明白,如今有些明白瞭。李玉斧松開手,雙手疊放,緩緩作揖,彎腰三次:一禮敬父母恩師,二禮敬天地,三禮敬心中大道。

整個中原大地上悶雷滾動,卻不知為何,沒有一道悶雷炸入人間。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