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蘭亭起身,彎腰往後退瞭幾步,撲通一聲使勁跪下,五體投地,緩緩說道:“微臣晉蘭亭,要彈劾首輔張巨鹿十大罪!”
夜深人靜之際,一支浩浩蕩蕩的馬隊悄然從涼州城北門疾馳而出,其中既有跟隨新涼王一同名動天下的八百白馬義從,也有新赴涼的吳傢百餘名劍客,還有十幾位南海觀音宗的練氣士。為首幾騎分別是身著便服的當今北涼主心骨徐鳳年,吳六鼎和翠花這一對劍冠劍侍,南方練氣士首席大宗師澹臺平靜,還有那個看上去病懨懨的白眉老劍客隋斜谷,不過,與徐鳳年並駕齊驅的卻不是上述幾位,而是本該在陵州主持政務的徐北枳。徐鳳年對橘子的突兀到來,哪裡會計較什麼擅離職守,高興還來不及。白日裡,清涼山就有些藏藏掖掖的小道消息傳出,說風塵仆仆的刺史大人登門入府後,是王爺親自端的臉盆,甚至陵州刺史洗臉的時候,咱們王爺還賠著笑。這就很讓府上的下人們犯迷糊瞭,是該說王爺禮賢下士好呢,還是該說徐北枳這位年輕的封疆大吏委實太過炙手可熱?反正一直以來,北蠻子徐北枳身為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孫子,身份如此敏感,卻能夠在北涼官場青雲直上,讓外人始終覺得是在霧裡看花。
徐北枳捎來瞭一個糟糕到足可稱為噩耗的消息:以舊西蜀亡國太子蘇酥為首的西蜀遺黨被陳芝豹徹底剪除。這樣一來,北涼先前的種種佈局和一擲千金都打瞭水漂不說,無形中還助長瞭蜀王陳芝豹的氣焰。用徐北枳的話形容就是,北涼好不容易養肥瞭一條看門狗,結果不但沒吃到肉,更別提它替自個兒看門護院,以後指不定還要被反咬一口。徐鳳年對此倒還算平靜,當初在北莽小城裡找到蘇酥和那位老夫子趙定秀,相處過後自己就沒有再抱太多希望。一來蘇酥那傢夥太憊懶,讓他混江湖,也許會屁顛屁顛使出吃奶的勁頭,但讓他去廟算玩心計,相信蘇酥隻要能撂挑子就絕對不含糊,靠這小子讓西蜀復國,比起當年北涼需要靠自己這個世子殿下去扛大旗還來得讓人失望,簡直就是絕望。再者,東山再起的趙定秀作為半個帝師,從來都認為隻要能復國,是誰幫忙並不重要。跟北涼、跟他徐鳳年的那點香火情,還不足以讓趙定秀不顧大局去跟陳芝豹掰腕子。說到底,當初趙傢天子讓趙楷持瓶去西域,志在先截斷北涼與蜀、詔的聯系,然後與西域共同構成一個巨大的弧形包圍圈,可惜在徐鳳年的截殺之下,功虧一簣於鐵門關。然而陳芝豹入蜀封王,把趙室朝廷既定的這些大西北戰略給繼承瞭下去。雖說徐鳳年趁這個空當率先籠絡住瞭六珠上師,對西域展開瞭廣泛的滲透,可陳芝豹也很快還以顏色,坐西蜀而望南詔,可以說雙方在這次交手中互有勝負,但對隔岸觀火的太安城來說,對“半寸舌”元本溪而言,怎麼都是賺的。沒瞭蜀、詔這兩塊可供北涼在戰事不利的形勢下退兵的大後方,哪怕戰事吃緊,北涼也隻能死戰到底,直到耗光徐傢在徐驍手上積攢下來的全部傢底為止。
不過,若隻是想著讓徐鳳年生一場悶氣,徐北枳也不至於親自造訪清涼山瞭。陵州刺史大人這趟火急火燎的“覲見”,還帶來瞭一份腹稿,是關於北涼勛官的改革。先前徐鳳年聽取陳亮錫的建議,對北涼軍進行瞭一系列大刀闊斧的積弊清除,一大堆校尉和多如牛毛的雜號將軍都卷鋪蓋滾蛋瞭,使得在涼、幽、陵三州境內原本不起眼的校尉一職,成瞭僅在一州正副三位將軍之下、分量十足、手握權柄的武官。然後收回瞭大量原本供功臣居傢養老的雜號勛官,這就動搖瞭北涼境內諸多將種門庭的根基。老一輩將校退出邊關後,還想著當傳傢寶傳給子孫的勛位被一股腦掃入歷史的垃圾簍,而族內的子弟又大多不曾親自建功立業,這就出現瞭一條看不見的鴻溝,因為一個傢族薪火相傳的薪柴被抽走瞭。
徐北枳說,如果在太平盛世,清涼山劫富濟貧也好,甚至是殺雞取卵也罷,都不妨礙徐傢在北涼的地位,但如今是北莽百萬大軍壓境的緊要關頭,將種門庭不可不爭取。
徐鳳年從頭到尾都沒有插嘴,都是徐北枳在娓娓道來闡述利弊。徐鳳年不是聽不進去意見的人,隻不過他確實感到有些棘手,準確說是他有難言之隱。
如果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人提出這件事,徐鳳年都可以毫不猶豫地采納推行,可是從徐北枳嘴裡說出,徐鳳年就得細細思量。
徐北枳對徐鳳年的沉默寡言並不在意,繼續說著他心目中的北涼軍大框架:“邊軍不用畫蛇添足,循著老規矩行事就行,地方上新老校尉也都清楚瞭自己的職責,但是現在北涼需要更多的人自願去沙場廝殺。涼莽之戰,拼領軍將領,北涼略勝一籌;拼甲士驍勇,北涼穩居上風,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在比拼韌性一事上輸給北莽太多。咱們北涼萬萬不能打贏十場仗數十場仗後,隻因為一場大仗輸瞭就輸得精光!”
徐北枳眼神堅毅,沉聲道:“北涼的底子本就不夠雄厚,如今守業無望的將種門庭都急著離開北涼,這幫人大多是蛀蟲不假,可當真就不能化為北涼戰力瞭?國與國之間的交鋒,從來都是比誰更能扛更能挨打。按照我的設想,北涼設置鎮、平、征三大武勛將軍稱號,這十二個稱號,註定是給邊軍之中戰功顯赫的佼佼者設立的,但是接下來校柱、校騎尉兩級總計十二階武勛官,還有正治卿和資治卿兩大文勛,則是給搖擺不定的觀望者量身打造的,給那些肯出錢出力的將種門戶以及肯出謀劃策的讀書人。當然,這些勛官都要保證一個前提:務必是離陽朝廷認可的正統勛位。如果可能,你還要跟太安城兵部討要一份公諸天下的詔令,要求趙傢天子和兵部、吏部不但要承認北涼各階勛官,還得允諾,北涼勛官隻要想離境出任外地官員,可降一品或者兩階擔任職位,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諉拒絕!”
徐鳳年苦笑道:“橘子,你真當太安城兵部是我傢的某個小院落啊?我雖說跟盧白頡關系還行,可我確定這位棠溪劍仙接到折子後肯定是要摔在地上的。現在朝廷為瞭抑制地方勢力,連閻震春、楊慎杏這樣的老將軍說丟出去送死就丟出去,怎麼可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到時候照顧瞭咱們北涼,顧劍棠也獅子大開口的話,你說兵部和坐龍椅的那位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徐北枳果斷搖頭道:“不一樣。趙傢自顧不暇,眼下就靠著北涼跟北莽死磕,這折子遞上去,有五成把握。”
徐鳳年也搖頭感嘆道:“折子不是不可以遞,可你要知道一點,上回靠著宋洞明提議北涼出兵靖難廣陵道,朝廷才捏鼻子送來瞭漕糧,這次我看懸啊。”
徐北枳松開馬韁繩,搓瞭搓手,輕聲道:“折子不是現在就送往兵部。就看曹長卿什麼時候把朝廷徹底打疼瞭。”
徐鳳年點瞭點頭,突然問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徐北枳轉頭看瞭他一眼,臉色平靜地反問道:“是怕我跟陳亮錫勢同水火,各自覺得一山難容二虎?”
徐鳳年松瞭口氣,玩笑道:“心裡有數就好。你們兩個,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師父無比器重的璞玉,少瞭誰我都得心疼死。”
徐北枳也問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徐鳳年翻白眼道:“你是我肚裡的蛔蟲,可我不是你肚裡的蛔蟲。”
徐北枳沒像往常那樣針尖對麥芒,刺徐鳳年幾句,而是說道:“我覺得涼莽一旦開戰,得找個由頭,不給顧劍棠所在的東線坐山觀虎鬥的機會。”
徐鳳年愣瞭一下,說道:“這不但觸及瞭元本溪的底線,恐怕就連張巨鹿和齊陽龍也都不會答應。”
徐北枳淡然道:“連王仙芝都會輸,世上應該沒有誰可以百戰百勝。”
徐鳳年無言以對。
這恐怕正是徐北枳跟陳亮錫最大的不同之處:陳亮錫做事,總是喜歡從細微處入手,極少一出招便給人大開大闔大氣魄的感覺,徐北枳不一樣,似乎更加高屋建瓴,提綱挈領。
但兩者並無高下之分。
起碼目前看來是這樣。
徐北枳沒來由地笑瞭笑。
徐鳳年一頭霧水地望著這個傢夥。
月色下,徐北枳遙望北方,柔聲笑說道:“年少時總想著有一天要跟著爺爺一起往南走,打北涼,不承想到頭來顛倒瞭。”
徐鳳年好奇地問道:“你在北王庭那邊就真的沒有一個牽掛的人瞭?比如說有沒有青梅竹馬的女子,有沒有氣味相投的好漢,有沒有特別想要騎在他頭上出口惡氣的混賬?”
徐北枳一臉雲淡風輕,輕聲道:“沒。”
一謀可值城池,數言而定國基。
誰會成為北涼第一位當得起如此說法的謀士,徐鳳年拭目以待。
這時候,吳傢百劍中有一騎加快前行,越過瞭吳六鼎和女子劍侍的坐騎,來到徐鳳年一側,抱拳朗聲道:“在下亡國之人謝承安。鬥膽一問,王爺得閑時可否與謝某人切磋一二?”
徐鳳年笑道:“是為你謝半劍自己,還是為西蜀?”
曾經隻輸“西蜀劍皇”半劍的謝承安坦誠地道:“皆有。”
徐鳳年雙手拉住馬韁,在某位百歲高齡的年邁劍客的傷口上撒瞭一把鹽,懶洋洋地說道:“隋老前輩,這不有人找我比劍,咋的,是不是應該先問過你老啊?”
的確是徐鳳年最新手下敗將的隋斜谷氣得兩條白眉肆意飄拂,他冷哼一聲,倒也沒有拒絕。
面容枯槁的謝承安平聲靜氣道:“在下自知不是王爺對手,但是此生不出此劍,良心難安。”
閉目養神的翠花冷聲問道:“謝承安,入塚之後,你有什麼‘自己劍’可言?”
謝半劍頓時神情黯然,欲言又止。
吳六鼎哈哈笑道,“沒事沒事,既然都離開瞭那死氣沉沉的地方,咱們也不用太講究那條條框框。謝爺爺都說瞭是切磋,又不是生死相向,相信北涼王大人有大量,立於不敗之地的架都不打,說不過去嘛!”
徐鳳年轉頭看瞭眼從來都不對付的那位吳傢劍冠:“行啊,咱們也切磋切磋?”
吳六鼎嘿瞭一聲,怒道:“怕你?你挑地方,我挑時間!”
徐鳳年說道:“就這裡。”
吳六鼎恬不知恥地道:“一百年後!”
吳傢劍士的臉色大多有些古怪,攤上這麼個領頭的少主,實在是丟人現眼。
一名中年劍客也加快馬蹄,笑問道:“聽說北涼王習武是從練刀開始的?”
徐鳳年笑著問道:“怎麼,你張鸞泰去吳傢劍塚前的巔峰之戰是輸給顧劍棠,如今就想著從同樣練刀的我這裡找回場子?”
張鸞泰也實誠,點頭道:“想是這般想,就是難如登天。”
那位被吳六鼎稱為納蘭阿姨的胭脂評美人劍士雖然沒有上前湊熱鬧,但清瞭清嗓子,大聲笑問道:“王爺,我也不自取其辱與你比劍比武,就想問個小問題。王爺你長得這麼俊,若是我年輕個十幾二十歲,能一起過日子不?”
徐鳳年轉頭笑瞇瞇地道:“這位姐姐,要不還是將來給我孩子當奶婆吧?”
那女子的胸脯隨著馬背起伏顛簸得那叫一個“波濤洶湧”,聞言後也不生氣,調侃道:“早知道當初就該去找王妃,死皮賴臉認個姐妹什麼的,說不定如今就能被王爺稱呼一聲那個啥瞭呢。”
徐鳳年無奈地道:“幸好你二十年前沒跟我娘親認姐妹。”
赫連劍癡、劍僧崔眉公這幾位吳傢劍塚中最為年邁的劍客都會心一笑。
一陣笑聲過後,徐鳳年說道:“諸位都是用劍的名傢宗師,隻是跟我比劍就算瞭,我不會答應的。”
這次出行,徐鳳年腰間隻佩瞭一柄涼刀。他的手指摩挲著腰間刀柄,仰頭看瞭眼天色,微笑道:“到瞭邊關,你們不妨看一看天底下最好的刀到底是怎麼一個好法。”
隆冬飄雪時分,涼刀出鞘,橫放豎鋒,無人時切雪,有人時割頭飲血。
西北邊塞,孤城依磧,雲沙泱漭。
拂曉時分,馬蹄輕盈,身材高大的練氣大宗師拉韁勒馬,望著這幅天高地闊的蒼涼畫面,心境尤為平和。她身邊僅有兩騎,吳六鼎和女子劍侍領銜的吳傢百騎在一天前跟他們分道揚鑣,在白馬義從的護送下,一同前往褚祿山坐鎮的北涼都護府駐地。不出意外,這群世間頂尖用劍之人會作為北涼邊軍最為隱蔽鋒銳的“刀尖”使用。至於那名年紀輕輕的一方重臣徐北枳也已單騎返程。她與徐鳳年和隋斜谷則繼續北上,直接穿過瞭涼莽交界的邊關防線,大搖大擺來到瞭南朝龍腰州境內。澹臺平靜彎腰伸手撫摸瞭一下細柔的馬鬃。這匹戰馬雄駿非凡,確實隻有北涼才能養出這般腳力出眾的駿馬。她抬頭看瞭一眼高坐馬背安靜無言的年輕涼王,這一路行來途中,一封封諜報軍情不斷送到他手上,徐鳳年看過便隨手燒毀,似乎沒有一次插手邊境軍務。這樣的甩手掌櫃,看上去很輕松啊,似乎誰來坐他這個位置都能勝任。不過澹臺平靜還不至於是個井底之蛙,北涼既然號稱手握三十萬鐵騎,若是身處歌舞升平的世道,不是姓徐就能當太平王爺的,離陽趙室早就狡兔死走狗烹瞭,何況還是當下的亂世。北莽百萬大軍壓境,換作任何一個不能服眾的平庸之主擁有西北門戶,不等北莽大軍亮出兵鋒,北涼這邊就已經大亂不止。邊軍再多,隻要軍心渙散,就算再給北涼三十萬甲士,也一樣擋不住被那老婦人放出籠子的北莽虎狼之師。
徐鳳年拇指和食指下意識地摩挲著那粗糙的馬韁,駐馬山坡,舉目眺望。
火絕煙沉右西極,谷靜山空左北平。但使將軍能百戰,不須天子築長城。
這是一首在中原地帶膾炙人口的邊塞詩,詩人本是前途錦繡的寒士,卻沒想到禍從口出,正因為此詩在文壇素有“媚涼媚徐”之嫌,詩人回到中原為官之後,在地方官場上足足蹉跎瞭十多年,始終不得升遷,最後抑鬱辭官,就此沉寂。
徐鳳年在初次跟老黃遊歷江湖的時候曾經去過詩人老傢,雖說當時囊中羞澀得厲害,但是打腫臉充胖子買壺酒拎去拜訪還是沒問題的,可惜隻見青苔滿階不見人。徐鳳年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那會兒隻覺得肯定是趙傢天子動瞭手腳,等到後來親身經歷瞭些官場規矩,才逐漸清楚未必是坐龍椅的男人如此小心眼,不過是下邊揣摩天心的地頭蛇官員們察言觀色罷瞭。不說遠處,隻說近在咫尺的北涼,有多少官員為瞭巴結自己,動輒拿價值千金的古玩字畫找跟北涼成為親傢的青州陸氏走關系,又為陸氏子弟在北涼官場的暢通無阻開瞭多少扇不為人知的後門?哪怕是稱得上北涼最為清流的一些書院先生,也對文采平平的陸氏子弟青眼相加,希冀著跟陸傢繼而跟徐傢結下幾分香火情。如果不是陸丞燕有主見,陸氏傢主陸費墀早就借此一躍成為北涼的文壇宗主瞭。思及此,徐鳳年難免有些感傷,他猶記得陸傢老祖宗死前交給陸費墀一隻普普通通的竹篾燈籠,是想著陸費墀能夠接過那跟隨亂世一同搖曳的燈火,爭取薪盡火傳。很顯然,對舉族搬遷至貧瘠北涼早有怨言的陸費墀,在北涼太過順當地紮根後,突然發現陸氏在北涼有瞭無人爭鋒的大風光。不僅是陸費墀,整個陸氏都太快得意忘形,遠不如同為“皇親國戚”的老狐貍王林泉那麼藏拙。但真正讓徐鳳年感到積鬱的正是王林泉的安分守己。春神湖王傢刻意對世代書香的陸氏處處忍讓,何嘗不是故意挖坑讓陸氏跳進去?王林泉的陽謀算計,比起陸傢的不識趣,其實更讓徐鳳年頭疼。
可這些聖賢難斷的醃臢,說不得也理不清,徐鳳年身為兩個傢族的“乘龍快婿”,總不可能拿北涼王的身份倚勢凌人,大抵是做多錯多的結局,總歸逃不掉厚此薄彼的說法。
好在這些棘手之事還算不上燃眉之急,而且陸丞燕那女子的處置也得體合宜,連二姐徐渭熊都承認她挑不出陸丞燕的瑕疵。女子與女子之間,婆媳、姑嫂、妯娌,這些關系,那可都是不見血的刀光劍影,男子身處其中,自然是無比遭罪。
徐鳳年,或者說北涼的大難當頭,從徐驍封王就藩北涼後就一天都沒有變過,是虎視眈眈的北莽。
隻要能滅掉北涼,繞過顧劍棠坐鎮的東線邊關,那麼膏腴的中原大地就是任人宰割的娘們兒,北莽這個饑渴難耐的漢子如何能不拼死沖擊北涼?
以前在徐驍和師父李義山的謀劃下,北涼雖然不存在守還是不守的問題,但如何守,卻是值得考慮的問題。是活守,就有著足夠讓北涼鐵騎輾轉騰挪的餘地。可裹挾流民一同退至西域,也可退守西蜀,以南詔作為支撐,足夠跟北莽大軍死磕到底。北莽即便打下瞭戰事不利後主動撤兵的北涼,那也是一片堅壁清野的孤地,反而拉長瞭北莽大軍的補給線,北涼則可以在西蜀邊境繼續跟北莽對峙,甚至可以在廣袤的西域騷擾戰線過長的北莽。但是,因為陳芝豹封王入蜀,把北涼—西蜀—詔這一整條縱向的西線給攔腰斬斷瞭,如此一來,徐鳳年和北涼就沒有瞭戰略縱深,隻有死守。
徐鳳年內心深處有些不可與人言的愧疚,不過談不上愧對北涼百姓,僅僅是覺得自己愧對李義山。
北涼軍內部對北莽王庭的後院起火表現得太過樂觀,徐鳳年不認為這能牽制多少北莽壓境大軍的戰力。利字當頭,那就是大勢所趨,那老婦人隻要恩威並濟,一手是拓跋菩薩的大軍鎮壓,一手是入主中原允諾的封侯封爵,真正做到眾志成城舉國南下,時間不會太久。
隋斜谷百歲高齡,大江南北天涯海角都走過,帝王將相販夫走卒也都看過,世情世物已經很難勾起這位獨臂老人的感觸,他在怔怔出神的徐鳳年身邊,實在有些無聊,隨口問道:“老夫年輕那會兒,就不懂那些將領士卒怎麼就喜歡打仗,真是不怕死嗎?春秋戰事還好理解,亂世人不如太平犬嘛,命如草芥不值錢,那是被逼得人人不把命當命,如今北涼也算承平已久,真擋得住北莽百萬大軍?”
徐鳳年平靜地道:“很簡單的道理:為國舍傢,為傢舍身。沒誰不怕死,隻是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本賬,我們北涼鐵騎的悍不畏死,除瞭北涼人生性勇烈之外,還有就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他們沒有退路可言。傢就在北涼,他們一退,邊軍一散,北蠻子鐵騎南下,他們哪怕逃出北涼,兩條腿也跑不過北莽戰馬的四條腿。”
隋斜谷撇撇嘴,譏諷道:“你們當官的,就沒一個是好東西。”
徐鳳年笑道:“我不也沒退路嗎?”
隋斜谷翻瞭個白眼道:“就你這身手,要真想殺人,怎的不單槍匹馬去龍腰州殺他個七進七出?難不成拓跋菩薩和洪敬巖那幾個還能天天跟在你屁股後頭盯著?”
徐鳳年淡然道:“我是能這麼殺,可北莽武評上的人物也能這般殺回來。兩國交戰,這樣的舉動不能說毫無意義,可真的意義不大。當然,如果有一天北涼已經守不住西北大門,我肯定會這麼做。”
隋斜谷還要說話,隻聽澹臺平靜冷哼一聲,長眉飄搖的吃劍老怪物立即閉上嘴巴。
就在此時,遠處揚起一陣塵土,看路線是北莽大軍要長驅南下,大概是看到瞭小沙坡上的突兀三騎,這些騎術精湛的傢夥就直奔山坡而來,但是沒有輕舉妄動,而是在坡底五十丈外停馬不前,與坡頂的徐鳳年三人兩兩相望。
是一標北莽精銳斥候,看甲胄衣飾,不是與北涼遊弩手齊名的烏鴉欄子,應該是南朝大將軍柳珪的嫡系先鋒。
柳珪,曾被北莽女帝贊譽為可當半個徐驍。原本是有望接替黃宋濮成為南院大王的人選之一,卻給那老婦人嘴裡的“董胖墩兒”捷足先登。
身為斥候,不論是北莽的還是北涼的,都最講究規矩,除非是同行之間的狹路相逢,否則不泄露行蹤前提下的搜集軍情才是第一要務。
不過,能隨手摘掉幾顆敵方頭顱的話,想必誰都不會拒絕。
這一標探子中沖出一騎,在百步外彎弓射箭。這支箭準頭極好,直刺坡上三騎居中的徐鳳年的頭顱。這蠻子大概是想確定這三騎的實力,不好惹大不瞭就後撤,是繡花枕頭那就殺人奪馬。
如今涼莽兩軍對壘,最早開始互換性命的肯定是斥候。
徐鳳年撇過頭,躲掉這根箭矢。
那一標探子很快就撥轉馬頭退去。
隋斜谷瞪大眼睛問道:“送上嘴的肉也不吃?蚊子肉不是肉?”
徐鳳年搖頭道:“自然會有頂尖的北涼遊弩手暗中盯梢。現在北莽的騷擾看上去很莫名其妙,我這邊為瞭獲得北莽的準確動機,已經付出瞭無法估量的損失,這些北莽探子的行軍路線就成瞭最寶貴的蛛絲馬跡。至於誰才是真正的魚餌,就看雙方的實力和運氣瞭。”
隋斜谷大大咧咧道:“彎彎腸子,真是不爽利!”
徐鳳年笑道:“難道要北莽百萬大軍乖乖囤積一處,然後跟我們三十萬鐵騎來個一次性廝殺就是爽利瞭?”
隋斜谷反問道:“你省事他省事,皆大歡喜。誰輸誰滾蛋,還要咋的?”
徐鳳年忍不住笑瞭笑:“北蠻子倒是很希望北涼這麼做,說實話,我也挺想的。”
老劍客的說法聽上去很外行很荒唐,但如果涼莽真能這麼果決不留餘地,還真是皆大歡喜,北莽有希望一口吃掉南下路途的攔路虎,而北涼也不是沒希望一舉擊潰北莽大軍。北莽的優勢很明顯,人數占據絕對優勢,北涼的優勢則在於北莽大軍暫時性的群龍無首——董卓雖然已經名義上的大軍統帥,可是他隻有麾下的十餘萬董傢軍,洪敬巖的柔然鐵騎、龍腰州姑塞州的戍軍以及包括柳珪、楊元贊在內的幾位大將軍的親軍,他這個南院大王可以調動,但絕對無法做到如臂使指。北涼不一樣,褚祿山和袁左宗可以做到對北涼軍的絕對掌控,在一戰定勝負的對峙中,這就是北涼的機會所在。隻不過這種等於在拿兩個王朝國祚下賭註的“意氣之爭”,對雙方而言都太過奢侈瞭。
徐鳳年看著那些北莽斥候北撤,輕聲道:“半個徐驍?不管這場大仗誰輸誰贏,你柳珪的四萬人馬肯定會死絕。”
澹臺平靜問道:“接下來怎麼說,是去都護府還是繼續北上?”
“去瞧一瞧北莽百萬大軍。”
徐鳳年縱馬下坡,往北疾馳。
隻能跟在後頭的隋斜谷憤憤道:“你小子不是才說這種行徑毫無意義嗎?!”
徐鳳年笑瞇瞭眼,轉頭望向高大女子,裝傻問道:“澹臺前輩,我有說嗎?”
澹臺平靜面無表情地道:“沒有。”
隋斜谷欲言又止,憋得那叫一個難受。
徐鳳年自顧自哼起一支小曲兒。
大王叫我來巡山呦,巡完北山巡南山呦。巡瞭東山殺路人,巡瞭西山看日頭。我傢大王三頭六臂呦,嘍囉我搶瞭小娘扛在背,可憐到嘴肥肉不下咽,何時才能翻身做大王呦⋯⋯
離陽王朝有兩個異類。一個是徐驍,哪怕封疆裂土做瞭異姓王,麾下將卒還是喜歡尊稱他為大將軍。再有一個就是顧劍棠,雖然沒有封王就藩,可擔任兵部尚書十多年間,武將對其私下敬稱,也是大將軍居多,如今成瞭離陽唯一頭頂超一品勛位的大柱國,在兩遼邊關,仍是被稱為大將軍。春秋戰事落幕後,論功行賞,相比徐驍,戰功遜色一籌但是年紀更小的顧劍棠無疑更受離陽舊派勛貴和王朝新貴喜歡。等到這位徐驍死後當之無愧成為離陽軍界第一人的大佬離開京城,執掌整個北地軍政時,不論是顧劍棠本身手握的權柄,還是在離陽朝野的口碑風評,都直線上升。再遲鈍的京官也曉得,遠未到被人冠以年邁老臣這個說法的顧劍棠大將軍成為三朝砥柱僅是時間問題,因為顧劍棠還是一位躋身武評的高手,以他的強健體魄和旺盛精力,再撐個二三十年實在太輕松瞭,所以邊將受妒的說法,在顧劍棠這裡絕不適用。
在顧劍棠入主兩遼後的整頓完善下,二十年間吃掉無數軍餉銀子的離陽王朝東線被譽為固若金湯,兩遼邊軍無一不唯顧劍棠馬首是瞻。尤其是顧大將軍辭去兵部尚書之前,太安城對形同無底洞的兩遼軍餉還偶有異議,在顧劍棠離京北上後,雖說沒瞭主心骨的顧廬開始逐漸分崩離析,但是朝廷對兩遼東線的支持卻越來越不遺餘力。邊關將士的戰功封賞,原先朝廷還會扭扭捏捏,能拖就拖,能減就減,現在也開始暢通無阻,並且不打折扣。有這麼一位主帥,兩遼邊軍的風貌煥然一新,凝聚出罕見的軍心一致。甚至私下有小道消息流傳,顧大將軍說不定還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既然徐驍是大將軍,他也是;徐驍做過大柱國,他也是瞭;那麼徐驍是異姓王,他顧劍棠又有何不可?天下誰人不知朝廷對北涼處處提防,對顧大將軍卻是素來信任有加!
東線士氣高漲,尤其是在北蠻子竟然明目張膽地分兵壓境後,兩遼將領幾乎人人都去過主帥軍帳內請戰。既然北蠻子擺明瞭是欺軟怕硬打定主意先打北涼,還敢用二三十萬這麼點兵力跟咱們叫板,夠咱們東線邊軍塞牙縫嗎?然而,不管是春秋戰事中就已跟隨顧劍棠的嫡系舊部,還是一直在兩遼穩步升遷的顧廬“外人”,都沒能讓大將軍點頭。到後來,很多將領甚至是被不勝其煩的大將軍冷著臉直接轟出大帳的。
即將入冬,兩遼寒風凜冽,冷意已是透骨。在通往一座戍堡的官道上,為首一騎男子披瞭件略顯老舊的名貴狐裘,狐裘下是披掛多年依舊鮮亮如新的鐵甲,身後則是兩百弓馬熟諳的精銳輕騎。男子已經不再年輕,兩鬢霜色,可一眼看去,他身上絕不會流露出絲毫疲態暮氣,甚至還能清晰地辨認出他那種充滿堅硬棱角的鐵血氣質。很難想象這麼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而且還是一個做瞭十多年京官的男人,至今不曾被官場磨去一絲一毫的銳氣,恰恰相反,那長達十幾年的蟄伏,如同十數年如一日地磨刀,越磨,這柄刀越鋒利。
須知他身上那件舊裘意義非凡。當年趙室定鼎天下,離陽先帝論功行賞,文官武將升官發財賞賜府邸的不計其數,但是被先帝禦賜狐裘之人,隻有三位。當時文官中獲此殊榮的,僅有離陽歷史上最年輕的首輔——碧眼兒張巨鹿;為趙傢一刀一槍打下天下的武將獲此殊榮的,隻有徐驍和他!
他在將符刀南華贈給那名有趣的年輕人後,如今隻懸佩一柄最普通的邊軍戰刀,但沒有人敢否認他是當世用刀第一高手。不同於江湖上那撥頂尖劍士的各領風騷,天下用刀之人,哪怕被冠以宗師稱呼的刀法大傢,似乎都跟此人差瞭十萬八千裡,難怪武評有言,世間刀意,他獨占半壁江山。
有一支風塵仆仆的騎隊從西面小徑插入官路,男子身後兩名容貌肖似的年輕校尉之一微微皺眉,一個更年輕些的會心一笑,整個兩遼,也就那丫頭和那瘋子敢這麼攔路瞭。沒辦法,誰讓他們一個是自傢老子最心疼的閨女,一個是半子半婿的人物。這兩位邊關實權校尉可不是來兩遼鍍金的京城世傢子弟,他們能有今天的官位兵權,都是靠著在戰場上死人堆裡摸爬滾打出來的軍功。顧東海、顧西山是離陽王朝傢世最雄厚的將種子弟,沒有之一,但是兩名年輕人當年都是從一名普通士卒做起,在計功晉升為都尉後,甚至連他們的頂頭上司都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直到他們都成為獨掌一方兵事的校尉,得以進入兩遼高層將領的視野,他們那會兒還是兵部尚書兒子的身份,才被熟諳京城官場的將領們認出來。
騎隊領頭的一男一女自然地與顧東海、顧西山並駕齊驅,毫不生分。
顧西山很不客氣地對那個傢夥說道:“袁瘋子,空手來的?你小子這麼不講究,就不怕我這個未來舅子跟你也不講究?”
被稱呼為“袁瘋子”的年輕刀客咧嘴一笑,露出一嘴寒意森森的雪白牙齒,朝身邊的女子擺瞭擺下巴:“還講究個屁啊,你妹子這回差點一把火燒瞭薊州雁堡!顧西山,你傢是賣醋的吧?這麼大一個醋壇子,她這麼一鬧,整個兩遼都聞到醋味瞭。”
那女子笑著不說話。
顧西山哈哈大笑道:“你就知足吧你!換作任何一個男的膽敢這麼做,那玩意兒還不得被割瞭下酒?別說是雁堡的女子,就是公主郡主,她也能上去就扇兩耳光。這次她在雁堡不過是給人臉色看,你小子就燒高香吧!”
腰間佩刀正是天下第一名刀南華刀的年輕人正想說話,不過眼角餘光瞥見前頭的高大男子的背影,還是作罷瞭。
他再沒心沒肺和吃瞭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當著這個老丈人的面說自己未過門媳婦的不是。
顧西山瞪眼問道:“袁庭山,你真是空手來的?!”
如今已將大半薊北勢力收入囊中的年輕人笑道:“剛砍下六百多顆北蠻子的腦袋,你要?回頭我讓人捎給你?”
顧西山有些艷羨,低聲問道:“袁庭山,要不我跟你去薊州?咱們這邊都多少年瞭還是沒仗可打,你那邊好像生意紅火得很,我去給你當個都尉都成。”
在兩遼和薊州都炙手可熱的袁庭山不屑地道:“都尉?甭想瞭,馬夫幹不幹?”
顧西山罵罵咧咧。
顧東海一笑置之。對袁庭山這個板上釘釘的妹夫,他一向和和氣氣,從不擺什麼名將之後的大架子,更沒有流露過半點頂尖勛貴子弟輕視江湖草莽的眼神。相反,這次雁堡認袁庭山這個女婿,還是他親自牽線搭橋,否則雁堡再如何是薊州豪強,也不敢不知死活地跟他們顧傢掰腕子。雖說他們爹從沒有口頭承認袁庭山是他的義子或女婿,但是兩次進京都帶上瞭袁庭山,足以向京城和兩遼說明一切。
顧劍棠突然喊瞭一聲袁庭山,後者趕忙拍馬跟上。
兄妹三人都有意識地放緩馬蹄。
顧劍棠平淡地道:“你遞瞭一份折子去太安城。”
袁庭山的嘴唇死死地抿起,沒有解釋什麼。
顧劍棠的語氣依舊不帶一絲情感波動:“北湖嫁給你後,就不是顧傢人瞭。”
袁庭山如遭雷擊,但是依舊不願低頭,沉聲道:“大將軍,你放心,我養得起她!”
顧劍棠的嘴角似乎泛起一個冷笑,袁庭山勒住瞭韁繩,猛然停馬。
除瞭打定主意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顧北湖跟著停下外,一頭霧水的顧東海、顧西山都繼續跟隨顧劍棠前往那座戍堡。
顧北湖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瞭,你惹我爹不高興瞭?”
袁庭山齜牙咧嘴,一副很頭疼的模樣。他帶來的那撥騎卒也識趣地停在路邊。
袁庭山揉瞭揉下巴,說道:“你爹真有意思,明明是最想吃掉那二十幾萬北莽大軍的人,偏偏就是要做一尊石佛。我那份折子遞出去後,對你爹有百利而無一害,你爹還是不答應!老子就想不通瞭,當這個大柱國有啥滋味!”
顧北湖震驚地道:“你那折子不是跟兵部請功的?”
袁庭山歪頭吐瞭一口唾沫:“幾百顆蠻子腦袋算個屁的軍功,說出去老子都嫌寒磣!老子要做也是做大買賣,這回是幫著趙傢皇帝殺一個人,他一顆腦袋值得上北蠻子幾十萬!”
顧北湖愕然。
顧劍棠回頭看瞭眼南方,眼神復雜晦暗。
太安城溫暖如春的禦書房內,趙傢天子走到書房中間,蹲下身,親自用鉗子撥瞭撥火盆裡的炭火。一旁貼身伺候皇帝的司禮監掌印宋堂祿弓腰小跑,他的碎步寂靜無聲,如靈貓步行,但是可以看出這位韓生宣接班人的戰戰兢兢。趙傢天子手中握有一份折子,宋堂祿對此一清二楚,是薊北當紅人物袁庭山用五百裡加急送來的。至於密折上頭寫瞭什麼,以前韓生宣擔任掌印太監的時候,可以先行瀏覽再斟酌是否需要遞交皇帝以及是否需要轉交兵部,可是如今皇宮內設置瞭起居郎,這一手讓哪怕大紅大紫的宋堂祿也從不去沾碰密折。趙傢天子拎著那封密折,放在熊熊燃燒的炭火上,隻是才點燃一角,就猶豫瞭一下,縮回手,敲瞭敲火盆邊緣,熄滅瞭火苗。
禦書房內有四五位歲數都不大的起居郎,他們埋首書案下筆如飛,絲毫不像是察覺瞭這邊詭異的光景。
炭火映照著趙傢天子蒼白的臉色。
一名得以披鮮紅蟒袍的大太監在屋外輕聲說道:“陛下,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求見。”
趙傢天子的手臂懸在空中,陷入沉思,似乎沒有聽到那個不輕不重恰到好處的嗓音。
宋堂祿屏氣彎腰,也不敢說話,但是一隻手伸到背後,朝並沒有掩門的屋外輕輕擺瞭擺。
那個一樣彎腰低頭的大太監照理說看不到司禮監掌印的細微動作,但馬上就開始後撤。
趙傢天子緩緩回神,淡然道:“準瞭。”
宋堂祿輕聲道:“陛下。”
趙傢天子低不可聞地嗯瞭一聲。
很快宋堂祿就悄無聲息地搬來一個小巧的繡墩子,趙傢天子就這麼坐在火盆前,那封密折就擱在正黃龍袍的前襟上,恰好放在瞭一條錦繡坐團龍上。團龍張牙舞爪,氣勢驚人。
蓄有美須的晉蘭亭跨過門檻,正要跪拜,趙傢天子輕聲說道:“免瞭。”
趙傢天子伸出手,宋堂祿趕忙又搬來一個墩子,受寵若驚的晉蘭亭謝恩後小心坐下。
趙傢天子看瞭眼這位出身北涼的讀書人,眉宇間的陰霾淡瞭幾分,和顏悅色地道:“三郎有事啟奏?”
晉蘭亭的神情坦然而堅毅,整個人如同神明附體一般,頗有幾分慷慨赴死的架勢,他畢恭畢敬地說道:“臣確實有事,本該上遞奏章,但是臣以為還是應該當面陳述於陛下!”
晉蘭亭起身,彎腰往後退瞭幾步,撲通一聲使勁跪下,五體投地,緩緩說道:“微臣晉蘭亭,要彈劾首輔張巨鹿十大罪!”
微臣。
首輔。
禦書房內,幾乎所有身為天子近臣的起居郎都手腕一顫。
趙傢天子默不作聲。
東宮,太子趙篆獨自一人站在那個養有一隻學舌的蠢笨鸚鵡的金絲楠木鳥籠下,吹著口哨,心情愉悅。
他自言自語道:“宗旨是古往今來的天下第一權奸,以避權而擅權。讓我算一算啊,罪狀有幾樁。
“操持朝柄,獨斷專行。
“私養邊軍,揮霍國庫。
“勾結權閹韓生宣。
“因私怨構陷忠烈韓傢。
“治國無為,致使西楚復辟。
“還有?似乎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瞭啊。”
說到這裡,太子殿下笑瞭笑:“真是難為咱們這位晉三郎瞭。”
隨著北莽大軍向南推移,位於龍腰州邊境的留下城就成瞭一座極其引人註目的城鎮。在上任城牧陶潛稚無故暴斃後,頂替上位的新任城牧在南朝廟堂上的地位自是水漲船高。不過,當他倉促得到那個消息後,仍然嚇得不輕,帶著幾騎親衛拼瞭命地往城外沖,但是在一條官路和羊腸小道的交界處被很不客氣地攔下。對此,城牧大人毫無怨言,隻是悻悻然打道回府。回去的時候不需要趕時間,他時不時轉頭打量那幾名神情肅穆的騎卒。嘿,是咱們北莽自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的斥候——烏鴉欄子!聽說培養一名烏鴉欄子都比得上兩名北庭皇帳獨一份的重騎瞭,也虧得是那位胖子才舍得砸這銀子。
董卓升官後,出門依舊披甲,哪怕上朝覲見女帝陛下,也沒有穿過一次南院大王的顯赫官服,但是這趟沒有驚動各地邊軍的微服私訪,在來到留下城附近時,卻換上瞭這身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袍子。他牽著陶潛稚之女陶滿武的小手,走到新老兩座墳前。老墳有些年頭瞭,躺在裡頭的那位雖然無親無故,但以往不會雜草叢生,因為躺在新墳裡的那位活著的時候,會讓人經常拔草,從沖攝將軍位置退下擔任留下城城牧後,更經常會來上墳,可惜如今跟老傢夥成瞭鄰居,想來是真的有心也無力瞭。
董卓蹲下身,把一壺酒放在腳下,先在老墳墳頭上默默拔去泛黃雜草,喃喃道:“老伍長,別怪小董胖子啊,我曾經發過誓,一日不成為一品高官,就一天沒臉來給你上墳敬酒,今兒我這小胖子可算發達啦,你臉上多有光啊,咋也不咧嘴笑一個?咋的,難道是終於知道自己那滿嘴黃牙瞧著瘆人啦?”
戰功煊赫的董卓在戰場上追亡也好,逃竄也好,哪怕沒瞭戰馬,那都是兩條腿能快過四條腿的,可這時候拔著那些幼齡稚童也能輕易清理的枯草,卻顯得尤為吃力。
這個喜歡喊女帝陛下“姐姐”更喜歡往別人大門上貼春聯的大將軍和南院大王,此時已是淚流滿面,然後用手狠狠抹瞭一把臉,含糊不清地說道:“中原那邊有個說法,叫衣錦還鄉,老伍長,你憑良心說,我董卓今天夠不夠‘衣錦’?!老子身上穿的是啥?是跟當年那個北院大王徐淮南一模一樣品秩的袍子!老伍長,你敢相信嗎,當年那個見著一小標北涼騎兵三條腿都會軟的,那個被你罵是孬種的小胖子,是你帶的所有兵蛋子裡當官最大的一個瞭。”董卓沒有轉頭,隻是伸手指瞭指那座新墳,“你再瞧瞧陶潛稚這個王八蛋,比你還不如,都沒死在戰場上,說死就死瞭。這不是逃兵是什麼?老伍長,你跟這種人做鄰居,能睡安穩?反正我董卓打死都不信。”
董卓驀然轉頭,朝著那新墳怒吼道:“陶潛稚,老子罵的就是你!老伍長走瞭後,兄弟裡你最先當上伍長,第一個當上都尉、校尉,第一個當瞭將軍,這就算瞭不起瞭?放屁!一輩子最大的官就是個沖攝將軍,一個小小留下城的破城牧大人!大人你個大爺!”董卓慘然地笑瞭笑,“我知道,你是嫌跟我董胖子一起混丟人現眼,所以死都不肯來董傢軍幫我。別人不過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再瞧瞧你,死瞭吧?你有本事爬出來,看老子不一腳把你踹回去!”
大概是怕嚇著瞭那個跪在新墳前頭的小女孩,董卓斂瞭斂情緒,擰開酒壺蓋子,從懷裡掏出三個酒杯,一個放在老伍長墳頭,擠瞭個笑臉,對陶滿武說道:“小滿武,把杯子給你爹。就他那酒癮,躺瞭這麼久,我估摸著饞得夠嗆。”
小女孩雙手接過酒杯,等董叔叔倒滿一杯酒後,輕輕灑在爹墳前。
董卓灑瞭一杯酒在老墳前,自己也仰頭哧溜喝光瞭一杯,自顧自倒瞭一杯後,又是一口飲盡。發現小滿武雙手捧著酒杯遞過來,董卓笑瞭笑,說道:“叔叔不給你爹喝瞭,就讓他躺那兒幹瞪眼。”
小丫頭的淚水盈滿瞭那雙眼眸,偏偏強忍著不哭出聲,又委屈又傷心。
董卓趕忙給她倒瞭一杯酒,看著這孩子鄭重其事地又灑瞭一杯,董卓的眼睛又泛起酸來,他歪頭望向這座新墳,低聲道:“你放心,小滿武比我親閨女還親,等我打下瞭北涼,到時候還能活著的話,將來不敢說把整個中原給咱們小滿武當嫁妝,半個總是逃不掉的。”
董卓轉頭看著老墳:“老伍長,是不是又想說我董小胖子瞎吹牛瞭?這回你還真別瞧不起人,如今我在朝堂上放個屁,都有一大把人說是香噴噴的。洪敬巖、慕容寶鼎這些瞧著威風八面的王八蛋,都得乖乖給我打下手。北涼鐵騎不是雄甲天下嗎?老伍長,你大著膽子敞開瞭說,要他們今年冬死幾萬人?他們要是少死一個,我回頭就直接在你們邊上挖個坑把自己埋瞭,來跟你們做鄰居!你要是實在沒法子開口,托個夢給我也成。”
陶滿武又跟董叔叔要瞭一杯酒。灑下第三杯酒後,她放下酒杯,一言不發地跪在墳前。
董卓沒有讓她起身,也沒有安慰什麼,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那壺剩下的酒都倒在泥土裡,輕聲道:“當年老伍長你就帶瞭我們這幾個兵,我董卓現在董傢親軍就有十萬!我還有北莽最好的烏鴉欄子,北莽最好的步卒!最南邊的姑塞、龍腰兩州二十幾座軍鎮的三十萬邊軍,歸我管。洪敬巖的柔然鐵騎和柳珪、楊元贊這些大將軍的十幾萬私軍,還是歸我管。再往北一點,兩個持節令手裡的一半兵符、二十萬人馬,也捏著鼻子乖乖送到瞭我手上。等到陛下把北邊草原上都收拾幹凈,除瞭拓跋菩薩,其他人隻要到瞭南朝邊境,一樣歸我管!北涼才多大的地兒,這麼多人這麼多戰馬,撒泡尿就能讓北涼來一場洪災瞭。開春前大打一場,最多加上明年秋狩打上一場,北涼就徹底玩完瞭。”
董卓陰森森地笑道:“北涼那邊一定還以為怎麼都要打個三年五載,但我董卓做瞭十多年狐貍,這次就做一回頭狼,不一口氣吃飽肉絕不罷休!”
董卓伸手抓起一把泥土,又丟掉,站起身後,說道:“老伍長、老陶,這空酒壺我就帶走瞭,等哪天帶兵一路打到離陽南疆,給你們裝一壺那兒的泥土回來,讓你們這兩個連北涼也沒去過的鄉巴佬見識見識,到底啥樣的沃土才能種出稻谷來。”
董卓起身後,看著還跪著的小滿武,彎腰揉瞭揉她的小腦袋,柔聲道:“咱們該走瞭。”
小女孩站起身,默默抬起手臂擦瞭擦淚水。
董卓想瞭一下,低頭看瞭眼身上穿的華貴袍子,脫瞭,疊好放在兩座墳之間,淡然道:“衣錦還鄉,無人看啊,那還穿著幹啥?”
董卓把小滿武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大步離開,笑道:“小滿武,叔叔不是送瞭你一匹小馬駒嗎?很快就可以跟咱們百萬大軍一起踏冰渡河瞭。”
鐵馬冰河入中原。
當那個消息傳遍京城時,太安城沒有嘩然,反而人人噤若寒蟬。
京城居不易,可那位在京城短短幾年內便扶搖直上的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羅列出十大罪,彈劾的不是別人,正是離陽王朝“祥符之春”的締造者——首輔張巨鹿!
大部分京城人都覺得這個外地佬真的是失心瘋瞭,跟張首輔叫板,不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是什麼?這十多年來,想要首輔大人丟官的人一茬接一茬,隔三岔五就會蹦躂幾下,但大多時候首輔大人都懶得正眼瞧一下,而這些不自量力的人,無一不是跺跺腳京城就能震上一震的勛貴大佬,但誰成功瞭?何況他們胃口不大,隻是想著那碧眼兒脫去官袍而已,從不敢奢望讓這位離陽朝廷文官第一人去見先帝。
十大罪中,最讓人信服的其實就一條,那就是逼死瞭滿門忠烈守國門的薊州韓傢。這確實是翁婿兩任首輔衣缽相傳的一樁王朝秘事,晉蘭亭用“燈燈相續,薪薪無窮”八字來形容張巨鹿這一脈的政改,可謂精準無比。
值得玩味的是那條勾結權宦韓生宣,導致內外廷烏煙瘴氣。如今“人貓”韓生宣已死,首輔大人如何自辯?
但是最有殺傷力的那條,同時也最讓人感到匪夷所思,不是私養兩遼邊軍,而是十大罪中的最後一條:執政十多年來,大開漕運鹽鐵,傾力資助西北!
雖然這個消息很快沉淀下去,看似泥牛入海無聲無息,但越來越多的人咀嚼出瞭其中三昧。
雖然首輔大人還是每天參與朝會,該夜宿禁中當值之時必然在尚書省當值,處理各項政務也依然有條不紊,首輔府邸門可羅雀不奇怪,畢竟首輔大人向來不喜歡私下會客,可跟首輔同一條街上的高門大宅也開始門庭冷落就很能讓看客浮想聯翩瞭。更重要的是,這一次張巨鹿沒有像上次針對趙室勛貴那般給予雷霆一擊,對晉三郎這位國子監右祭酒的忘恩負義和瘋狗咬人,碧眼兒沒有任何反應。
與此同時,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有“隱相”之稱又在今年全權負責地方官員大評的殷茂春,悄然提前返回瞭京城。
皇帝陛下帶著太子殿下一起登門拜訪瞭齊陽龍的府邸。
桓溫稱病不參加大小朝會。
緊接著,一聲冬雷在太安城響起。
那個被西楚叛軍甕中捉鱉而灰頭土臉的大將軍楊慎杏秘密上疏太安城,證明首輔張巨鹿當年陰私構陷韓傢之事確實無誤!
立冬之日,清晨大霧,皇帝陛下親率太安城一眾公卿將相迎冬於北郊。
顯貴之中,除瞭門下省主官桓溫依舊不曾露面,以張巨鹿為首的京城文武百官一個不漏。
立冬無早朝,但迎冬之後,會有一場盛大朝會,天子賜襖百官,寓意體恤臣子以禦冬寒。
這一天,天未亮便已早早起床在書房獨坐的坦坦翁,對著窗外的天色發呆許久。
天色漸明,老人去書架上抽出一本恩師當年贈予的手抄本,自己磨墨,在手抄本扉頁上顫顫抖抖寫下一行字,打算讓府上管事送往首輔府邸。
“入冬天漸寒,老友且加衣。”
寫完之後,老人又開始發呆。
然後,一位府中老管事臉色蒼白、腳步踉蹌地撞入書房,天塌下來似的悲愴地道:“老爺,首輔大人在朝會上說徐傢兩代人戍守西北二十餘年,兢兢業業,徐鳳年子承父業,忠心可鑒,當襲封大柱國!這⋯⋯這可如何是好啊?!首輔大人為何要如此行事⋯⋯關鍵是陛下竟然也未動怒,雖未答應那大柱國,卻在被拒聖旨之後,再度賞賜瞭那新涼王一個上柱國⋯⋯”
桓溫面無表情地揮揮手,示意老管事退下。
書房復歸寂靜無聲。
桓溫輕輕合上那原本攤開的珍藏手抄本,喃喃道:“老傢夥,隻能燒給你瞭。”
入冬時節,塞外水枯草黃,能遇上那丁點兒頑強的綠意就分外驚喜。三人牽馬停在一處水源畔,再徑直往北策馬三天就可以看到那座瓦築城。徐鳳年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拍在臉上,長呼出一口氣。
不諳兵事的隋斜谷隨口問道:“這些北蠻子腦子進水瞭不成,為何不在初秋時分屯兵邊境?歷史上這些在馬背上逐水而居的遊牧蠻子,不都是在秋天殺入中原大肆搶掠秋收嗎?到瞭天寒地凍的冬天,還搶個啥?”
徐鳳年忍俊不禁。澹臺平靜淡然解釋道:“你說的隻是一般情況。歷史上幾場遊牧民族帶給中原巨大創傷的浩劫,其實大多是在冬天南下,借著河水結冰,騎兵暢通無阻。大奉王朝末期,北蠻子就是憑此殺入中原腹地。”
徐鳳年接著說道:“草原遊牧民族和中原農耕王朝就是狼和虎的關系,主動權一直在後者手中,每當後者呈現疲態時,是一頭幼虎、病虎或者即將老死之虎時,北蠻子就變成瞭最強大的時候,因此每次中原內亂,北蠻子都會南侵過境趁火打劫一番。但是說到底,從大秦至離陽,還是中原王朝壓著北蠻子打居多。要知道,當時大秦正史可是記載著‘蠻兵五而當秦兵一’,大奉朝巔峰時官史也有說過‘蠻子頗得秦巧,猶三而當一’,也就是說,當時即便北方遊牧獲得瞭許多大秦朝的鑄造工藝,三個蠻子也隻能相當於一名大奉甲士的戰力。隻是時至今日,北莽依靠吸納瞭無數春秋遺民的南朝迅速崛起,在中原那邊,膽敢自稱與北莽廝殺、數量相當而不潰敗的勁旅,估計也就隻有廣陵王趙毅和燕剌王趙炳的精銳部隊。”
隋斜谷忍不住問道:“離陽王朝一統中原,難道還不夠強大?不都說離陽之強盛,遠超大奉直追大秦瞭嗎?”
徐鳳年哈哈笑道:“如果當今天子初登大寶那會兒,沒有急於向世人表明他的雄才偉略,沒有跟北莽打那幾場仗,而是安安心心消化春秋八國的實力,那麼接下來這場離陽、北莽的虎狼之爭,我北涼三十萬甲士有還是沒有,已經完全不重要瞭,最多就是錦上添花而已。”
隋斜谷瞪眼道:“那姓趙的皇帝小子腦子進水瞭,當時也沒謀士勸阻?”
徐鳳年無奈地道:“當時離陽跟北莽的勝負就在五五之間,誰敢胡亂勸說?何況趙傢天子心底,最想憑借己身軍功壓住以我爹和顧劍棠為首的一大撥春秋名將。世上的人和事,哪來那麼涇渭分明的黑白對錯?像我,是徐驍的兒子,在我眼中,徐驍自然便是無一大非大過卻有無數大是大功的異姓王,那麼在太子趙篆這些皇子眼中,當今天子更是離陽歷史上最勤政愛民的帝王。當年趙楷要在蘆葦蕩截殺我,我也要去鐵門關截殺他,我與他兩人,也沒誰就是罪大惡極的傢夥,隻是沒辦法,當時都是棋子,而且還是被推過河的卒子。”
隋斜谷譏諷道:“呦,聽口氣,敢情今兒你小子就搖身一變,成下棋之人瞭?”
對於吃劍老祖宗的挖苦,徐鳳年笑著不說話,站起身後望向北方,那裡的一條線上,有瓦築軍鎮、西京、金蟾州,再往北,就是北莽王庭瞭。
一身練氣士白衣裝束的澹臺平靜突然說道:“對遊牧民族來說,一個強大穩定的中原王朝何嘗不是一種災難?一旦這個王朝的掌舵者崇尚邊功,同時身邊圍聚有一群希冀著揚鞭大漠的天才將領,邊境就免不瞭要烽煙四起。遊牧部落和農耕王朝的廝殺,即便離陽王朝覆滅,換瞭一個又一個姓氏的君主,也不會改變——”
徐鳳年搖頭道:“可以!”
澹臺平靜不敢置信:“可以?”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北方:“隻要我們能夠打下這片土地,然後在那兒打造出數條貫穿北莽的大秦直道!”
澹臺平靜一臉匪夷所思:“你瘋瞭?”
徐鳳年瞇起眼,輕聲道:“我沒有瘋。真要說瘋,那也是當時才執掌國柄的年輕首輔瘋瞭。當年在徐驍和顧劍棠之間選擇誰來鎮守西北門戶時,朝廷爭論不休。明面上翁婿兩首輔都是堅決反對由我爹來封疆裂土做異姓王,但是我很晚才知道一個內幕:反對派中,有人說服瞭當時致仕還鄉卻官威猶在的老首輔。這個人,就是張巨鹿。因為這個從未投軍從戎的文官,有著所有武將都無法想象的野心——年輕的首輔要以北涼作為進攻北莽的前哨,以北涼鐵騎作為進攻北莽的主力,盡量減少離陽的兵力損耗和補給壓力。在這個前提下,張首輔才會讓朝廷默許徐傢對西蜀、南詔有節制的滲透。”
徐鳳年緩緩說道:“在這個年輕首輔和北涼雙方心知肚明的形勢下,許多事情不可抗拒。其中滿門忠烈的韓傢過於固執保守,亦不想拿整個傢族根基為北涼徐傢作嫁衣裳,因為一旦妥協,韓傢作為北方軍事砥柱的地位就會消失,那麼世世代代跟北方遊牧民族作戰的韓傢,也會很快變作過眼雲煙。要知道,當時徐傢赴涼,韓傢傢主跟我爹,兩位至交好友還把酒言歡來著。如果我沒有記錯,我的第一個婚約,可不是後面那個什麼駙馬,而是韓傢那會兒一個還紮羊角丫兒的小姑娘。那時候就躲在她父親身後,露瞭半張臉,朝我做瞭個鬼臉。”徐鳳年雙手縮在袖中,“起先事情還未談崩,韓傢也做瞭許多努力,然後元本溪橫插瞭一腳,狠狠陰瞭張巨鹿一下。等到我爹調動鐵騎,跨境去救出韓傢子弟的時候,一切已經晚瞭。”
徐鳳年望向天空:“小時候,還經常夢到那個隻見過半面的羊角丫兒姑娘,半張臉都是血,一直哭,跟我說疼。”
徐鳳年自嘲道:“以前最怕做噩夢夢到她,等到後來想再夢到她一回,已經沒辦法瞭。”
徐鳳年的腰微微彎瞭彎,似乎不堪重負,又似乎記起瞭誰。
“小時候不懂事,說瞭很多氣話,還當面跟徐驍說過一句話,大概意思是我成瞭你徐驍的兒子,是倒瞭八輩子黴,我是這樣,我娘也是這樣。
“長大後,才發現徐驍其實做得已經不能再好瞭,能給我的,他這個當爹的都給我瞭。他嘴上總是說著他在年輕時候是多麼意氣風發,帶兵打仗後打瞭多少勝仗,享受到瞭多少風光,而我那時候總是沒耐心聽他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不耐煩瞭,就會說:徐驍啊,好漢不提當年勇,咱甭唧唧歪歪瞭行不行?
“全天下的明眼人、聰明人都笑話徐驍傻,幫著先帝打下瞭天下,結果給人傢的兒子防賊一樣防瞭二十年。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徐驍是不會反的,如果他要反,中原大地早就出現南北劃江而治的一幕瞭。可越是這樣,離陽就越得寸進尺,所以趙傢天子才會讓趙楷持瓶去西域,讓陳芝豹斷去北涼退路,逼著徐傢三十萬鐵騎的傢底去跟北莽拼光。趙傢天子用這種手段幫著他的兒子穿上龍袍。趙篆的廟堂,臣子中,不會有功高震主的武人徐驍,不會有心系天下百姓的文人張巨鹿;版圖內,不會有尾大不掉的封疆大吏,不會有覬覦龍椅的藩王,隻會剩下一個元氣大傷的北莽,留下來給他兒子去完成大秦、大奉兩大王朝都沒能做到的偉業。
“徐驍曾經說過,當今天子的氣量遠遠不如先帝,但確實算是個不錯的皇帝。”
徐鳳年說著說著,蹲下身,抓起一把黃沙,緊緊握在手中。
隋斜谷輕輕嘆息。
澹臺平靜猛然轉過身,望向遠處,有十數騎揚塵而至。
鐵甲染血,刀弩破敗。
徐鳳年站起身。
原本想著借這一方寶貴水源迅速補給的十數騎發現三人後,似乎陷入瞭天人交戰中——若是沒有水,他們和戰馬都扛不住數裡外敵方黑狐欄子的追擊。
為首一騎大手一揮,帶頭沖向水源。精疲力竭的十四騎翻身下馬,在裝水入囊以及戰馬飲水刷鼻時,都有人小心翼翼地盯住徐鳳年三人,以防不測。這裡已經算是遠離北涼邊境的南朝疆域,遇上自己人的概率,就跟在北涼境內遇上北蠻子的概率差不多。這十四騎都是輕甲輕弩的精騎,人人身材魁梧馬術精湛,腰間又都懸佩有最新一代的涼刀,可見是北涼邊軍中最拔尖的遊弩手。不過這次應該是遇上瞭敵方起碼百人騎隊以上的圍剿追殺,人人負傷,其中一匹戰馬到瞭水源處,搖晃瞭幾下就當場倒斃。那名騎卒忍著眼淚,不去看心愛的戰馬,不需要他半句話,身旁兩名騎士就換瞭一把戰損更輕的弓弩給他,而這名沒瞭坐騎就註定不可能活著返回邊境的遊弩手,更不可能與戰友同騎一馬返程,那隻會多害死一名袍澤。這位騎卒背好輕弩,摸瞭摸腰間涼刀,對其他所有遊弩手咧嘴一笑,然後轉身迎向那些銜尾追殺他們、阻截軍情傳遞的黑狐欄子。
就在此時,已經上馬的為首遊弩手看到那名氣度不凡的年輕公子哥笑瞭笑,說道:“我拿三匹馬跟你們換一把涼刀,如何?”
那遊弩騎標長模樣的漢子愣瞭一下,問道:“你也是涼人?”
徐鳳年點頭:“地道的涼州人。”
那標長快速說道:“既然如此,涼刀可以借你,但是希望公子回頭能夠去封狼關找我,我叫朱耕,這回我和兄弟們欠你一條命!公子的坐騎都是千金難買的良駒,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買不起,朱耕這輩子肯定還不起這份恩情。朱耕不是矯情的人,隻敢說以後多替公子殺三十個北蠻欄子!”
朱耕朝那個先前明擺著去送死的騎卒說道:“李廷吉,滾回來,跟老子上馬返回封狼關!”
徐鳳年把三匹馬都送給朱耕,交出韁繩的時候說瞭句朱耕沒聽懂但也來不及深思的言語:“遊弩手一標五十騎,是我欠你們三十六條命。”
十四騎在馬背上抱拳致謝,朱耕不忘提醒道:“公子小心,後邊最多兩裡路,有六十黑狐欄子和三百北莽輕騎。”
徐鳳年點瞭點頭,等到十四名遊弩手遠去後,他看著那兩匹傷痕累累的戰馬,轉頭對澹臺平靜和隋斜谷說道:“勞煩兩位前輩把這兩匹馬送往封狼關,然後去都護府等我。”
隋斜谷正要說話,被澹臺平靜冷冷一瞥,隻好把話咽回肚子裡。
徐鳳年右手拎著那柄借來的北涼刀,緩緩前行。
一直握有那捧沙礫的左手五指松開,黃沙散落天地間。
他獨自緩緩走向那三百多騎。
明年春,某個小院裡的枇杷樹會又發新芽,又會開新花。
後年春依舊,就是不知道能否親眼見到瞭。
在春秋戰火中,斥候作為一支軍隊最敏銳的觸須,很少動輒半標一標這樣大規模地出動,但是在涼莽邊境線上,恰恰相反,斥候很少單槍匹馬去捕捉軍情,原因很簡單,雙方在斥候的運用上都堪稱登峰造極,不論是重視程度,還是損耗速度,都要遠遠超出中原地帶,甚至達到瞭一個讓中原將領覺得誇張的地步,雙方一旦碰頭,往往意味著一方註定要全軍覆沒。在雙方單兵作戰和配合默契度都大致相當的時候,人數就決定瞭誰能帶著重要軍情離開戰場。
北涼邊軍以遊弩手名動天下,北莽也毫不遜色,董卓的烏鴉欄子、黃宋濮昔年親手打造的遠遊斥候以及被譽為大將軍柳珪親兒子的黑狐欄子,都是當世最出類拔萃的斥候。遊弩手標長朱耕率領五十騎深入大漠腹地,既是運氣也靠實力,在通過觀察推演出一份諜報後,返程途中被一標黑狐欄子截殺,然後,不僅第二標欄子火速加入追殺隊伍,身為南朝邊軍統帥之一的柳珪得知戰報後,毫不猶豫地調動附近三百輕騎,務必要將這條漏網之魚抓住。
寒風呼嘯,戰旗獵獵,一座戒備森嚴的軍營大帳內,大將軍柳珪眉頭緊皺,蹲在一口即將煮沸的鍋子旁邊。這段時日他甚至很少去看那幅無數諜子用鮮血性命換來的北涼邊境圖,不是因為柳珪大權旁落,也不是這位名將不重視北涼鐵騎,而是連他這位邊帥到三天前為止,都還不曉得己方到底要主攻何處,要把北涼北線三州中的哪個倒黴蛋作為大軍突破口。董胖子這麼胡鬧,雖說慕容、耶律兩姓因為後院大草原上的動蕩不安自顧不暇,可是南朝兩根大梁之一的老牌龍關貴族,素來跟以柳珪、楊元贊代表的軍方新貴們不對付,這次更是在西京朝堂上跳腳罵娘,群起而攻之,懇求皇帝陛下收回董卓的兵權。黃宋濮都已經告老還鄉,還差點被這些惱羞成怒的華族豪閥拎出來“鞭屍”幾下,可見時下南朝混亂到瞭什麼程度。關鍵是主帥董卓先前藏藏掖掖,似乎鐵瞭心要讓那將近百萬的大軍白白消耗糧草,他柳珪和楊元贊就是想為他說幾句話也辦不到,反而隻會火上澆油。柳珪暫時負責姑塞州所有軍鎮的邊防軍務,在戰時,連原本品秩官位相同的持節令也要聽命於他,這是北莽歷史上不曾有過的特例,也是皇帝陛下給予主帥董卓的天大特權。要知道,北莽不同於離陽中原,手握雄兵的持節令絕對不是一道經略使或者一州刺史。
想到這裡,柳珪已經聞到瞭磚茶羊奶和酥油茶葉混合的獨有濃香。掀開鍋蓋,這位曾是中原士族出身的大將軍心情轉好,抓起一把鹽丟入鍋子裡。與奴隸出身的大將軍楊元贊不同,也與祖輩輝煌的黃宋濮不同,柳珪的傢族在北奔遺民中不入流,但到瞭北莽南朝以後,也不至於被莽人當成豬狗肆意宰殺。柳珪能有今天的地位,要歸功於年少時在舊國的寒窗苦讀,歸功於那些書上讀來的兵法韜略,柳傢也因為他柳珪在北莽煥發瞭第二春,他也成瞭族譜上當之無愧的中興之人。不過柳珪功成名就之後,不像很多念舊的春秋遺民或者驕奢淫逸的北莽貴族,他從不去喝那些一葉一金的中原名茶,到瞭北莽後,柳珪就喜歡上瞭眼前鍋子裡的奶茶,喜歡那種羊奶馬奶帶來的濃烈腥味。
柳珪舀瞭一碗茶,放在鼻尖嗅瞭嗅,一手托碗,慢悠悠地轉動著。傢族內子弟好像都喝上瞭一種產自春神湖的名茶,不惜一擲千金,甚至還有年輕人揚言,以後打下瞭中原,一定要在春神湖的島上擁有自己的茶園。這位大將軍笑瞭笑,這些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啊,真當中原是紙糊的?就算中原好欺負,北涼這道門檻怎麼跨過去?怕就怕到時候北莽是斷瞭一條腿才得以跨過啊。接下來南邊有坐擁天險的陳芝豹,此人用兵堪稱化腐朽為神奇,給他三萬兵馬,可當十萬雄兵。東線上還有春秋名將顧劍棠,這次廣陵道內訌,隔岸觀火的東線戰力毫發無損。柳珪停下轉動茶碗的動作,自言自語道:“歸根結底,北莽百萬大軍的真正敵人是三人:徐鳳年,陳芝豹,顧劍棠。有哪一個是省油的燈?”
柳珪喝瞭口茶,見淡瞭,又抓瞭些鹽丟進去,然後喊道:“林符。”
一名在帳外守候的雄毅武將掀起帳簾走入,柳珪抬瞭抬手中茶碗:“來一碗?以後可能就沒這份心情瞭。”
那名中年武將搖瞭搖頭,柳珪也不強人所難。這傢夥是他的心腹愛將,曾是黑狐欄子的主將,後來柳珪嫌大材小用,給瞭他兩條路:在自己軍中當個正三品實權將軍,繼續戎馬生涯刀口舔血;或者去西京兵部當個兵部侍郎,安安穩穩過官老爺的日子。結果這傢夥兩條都沒選,死活要當他的普通親衛。柳珪在心中嘆瞭口氣,這麼個生生死死見過無數回的漢子,怎麼就放不下一個沒啥嚼頭的“情”字?老子的女兒早已出嫁,子女都快一籮筐瞭,你林符待在我這麼個糟老頭身邊有屁用!不過這些心裡話,從不兒女情長的柳珪也知曉太傷人,不好說出口。
柳珪問道:“那標北涼遊弩手怎麼樣瞭?”
林符沉聲道:“放心,逃不回北涼。而且就算他們僥幸探查到瞭些東西,也隻會以為我們大軍開拔,是要傾力去打那個流州。”
柳珪抬起頭,神情肅穆,似乎沒瞭先前的和藹,但也沒有刻意流露出威勢。
然而林符瞬間便滿頭大汗,低下頭,說道:“大將軍,除瞭一標黑狐欄子和三百親騎加入追殺,屬下還跟隨軍的朱魍諜子要瞭一名小宗師高手。還有消息說,玉蟬州持節令的女兒鴻鵠郡主也悄悄跟上瞭。”
柳珪輕輕嗯瞭一聲,瞪瞭一眼這傢夥:“幸好你小子沒蹭喝那碗茶,否則看我不抽你十鞭子!”
在南朝軍界作為青壯年將領之一而極富名氣的林符訕訕一笑,像個犯瞭錯差點被嚴厲的先生打板子的蒙童。
柳珪喝瞭口濃茶,輕聲說道:“為將之人,也許隻是一念之差,就要多死很多人啊。林符,你知道為什麼北涼王被人罵作‘人屠’卻不以為意嗎?知道他這位大將軍會愧疚什麼嗎?”
林符搖頭道:“北涼王的心思,卑職可猜不透。”
柳珪輕聲道:“人屠,那是殺敵百萬的稱呼,作為帶兵之人,被這麼喊根本不痛不癢,跟我抽你十鞭子差不多。可如果因為自己的紕漏,害死瞭本可以活下來的麾下士卒,那才會良心難安。”
林符小聲道:“大將軍,我就一個小親衛,這話你對那個如今扛著北院大王招子的董胖子說去。”
柳珪又氣又笑,無奈地道:“知道你們不服氣董卓,不過人傢確是有真本事的。你們這幫兔崽子以後少陰陽怪氣地說話,滾!”
林符退出大帳。背後傳來柳珪的軍令:“傳令下去,帥帳南移,跟隨大軍前往流州。”
林符轉身問瞭一句:“大將軍不把那鍋茶喝完?”
柳珪平淡地問道:“那我柳字軍兒郎得少砍多少顆人頭?”
林符二話不說,健步如飛跑去傳令,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大將軍,從現在起我就不當親衛瞭,上次說好瞭讓我當三品將軍的,除瞭兩萬大軍,還有那黑狐欄子都得歸我管轄⋯⋯你老不說話,就當默認瞭啊⋯⋯”
柳珪笑瞭笑,抓緊時間多喝瞭一碗茶。
因為在一個月之內,不斷有各路人馬離開原先駐地趕赴姑塞、龍腰兩州邊境駐紮,到達之後,西京兵部又長時間全無動靜,導致怨聲載道。結果三天前,南院大王董卓終於有所動作瞭,而且不動則已,一動就讓人眼花繚亂,連他柳珪都感到出人意料。
邊帥柳珪的親軍開拔,殺往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