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慘然一笑,無比仇恨地看瞭眼徐鳳年後,迅速抽出一柄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口。
把一場血腥追殺當作出門散心的妖艷女子站在一處高坡上,挑瞭挑眉頭。
她身邊站著一位氣度卓然的錦衣老者,綽號“龍王”。
“北莽魔頭”排名第九,但北莽江湖公認這名老者的排名實在過低瞭,那位喜好佩戴貂覆額的北莽貴族女子更是嗤之以鼻——一位連朱魍六大提竿都得畢恭畢敬喊一聲師叔的老人,第九?開什麼玩笑!
她便是在北莽王庭艷名遠播的鴻雁郡主,號稱面首無數。父親是玉蟬州持節令,因失言獲罪於女皇,看上去是八大持節令中最憋屈的一個,但她依舊是慕容女帝最寵溺的後輩之一。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跟隨父親入京面聖,雙手還沾著那些耶律姓氏龍子龍孫鮮血的女帝就笑著把鴻雁郡主捧在懷裡,讓這個孩子站在自己的膝蓋上。那一幕讓許多耶律和慕容傢族的王族長輩至今難忘,也隻有在那個時候,人們才記起那位婦人是個婦人。
這個聲名狼藉的天之驕女,曾經親自去留下城捎話給城牧陶潛稚——“清明時分,不宜出門”。隻是陶潛稚沒有聽進去,然後果真死於清明的大雨中。
她望著遠方那場人數懸殊的對峙,問道:“老龍王,那個身影怎麼瞧著很眼熟?”
錦衣老者笑道:“僅看身形,有些像當年在倒馬關客棧被郡主調戲的那位俊俏公子。”
貂覆額鴻雁郡主哈哈笑道:“記起來瞭,是有些像那傢夥。當年在倒馬關客棧,我還對他勾手指,想寵幸他呢。”
遠處,孤單一人的拎刀之人沒有任何躲避的跡象,就那麼直直地迎向那群策馬前沖的黑狐欄子和兩百輕騎。
錦衣老者瞇起眼:“但是看氣韻,就是天壤之別嘍。如果郡主不覺得是老奴老眼昏花,咱們還是現在掉頭就走,有多遠走多遠。”
鴻雁郡主一臉震驚:“那傢夥年紀輕輕就是指玄境界高手?可就算指玄好瞭,也未必能在你老人傢和小四百騎軍的手下逃生啊?”
錦衣老者嘆瞭口氣:“可不止指玄哪。”
鴻雁郡主問道:“天象?北涼有這麼一號人物嗎?袁白熊比他年紀要大吧,也沒有那個來這裡逛蕩的閑情逸致。”
錦衣老者搖頭道:“沒猜錯的話,是那個傢夥瞭。”然後老人轉身離去。
鴻雁郡主卻沒有挪步,因為她知道老龍王嘴中的那個傢夥是誰瞭,這反而讓她更不想走瞭。
老人停下腳步,皺眉說道:“郡主,你真的會死的!那人已經發現我們瞭,老奴這一走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好讓那人知道我們無意插手。”
背對錦衣龍王的貂覆額女子笑著擺擺手:“老龍王,你走你的,我想親眼瞧瞧這位傳奇人物。我得確認一下,若真是當年被我揩油的那個公子哥,我今天就算死在這裡,也賺到瞭。還有,老龍王,你別想著打暈我啊!”
老人嘆瞭口氣,鴻雁郡主執意不走,自己離開也就沒瞭意義,而且自己方才確實有打暈她的念頭。
她喃喃道:“好戲上場瞭,老龍王,你真不想親眼看一看此人的風采?興許錯過一次,就是錯過一生哦。”
老人沒有說話,但是已經來到鴻雁郡主身邊,和她一起望向遠處。
黑狐欄子有七十餘騎,柳字大軍鐵衛親騎足有三百。
在這支騎軍看來,這隻攔路螻蟻就是一沖即死的貨色,他們真正的任務是截殺那十四騎遊弩手。
徐鳳年停下腳步,手腕一抖,左手涼刀出鞘,刀鞘則直直地刺入身側的沙地裡,左手反握刀,右手卻始終沒有抽刀。
錦衣老者望向那邊狹路相逢的場景,問道:“郡主真不怕死?”
貂覆額女子心思剔透,說瞭聲“走著”,那位北莽朱魍的元老便抓住她的肩頭,沿著坡脊往下飛掠而去,一直到與雙方碰撞處平行的二十丈外才停下。在飛掠途中,鴻雁郡主還有心情扭頭欣賞那些北莽騎士的沖殺姿態:矯健的身軀隨著馬背一起一伏,如同一個人的呼吸,充滿瞭一種讓人賞心悅目的動態美感。北莽戰士手中彎刀的弧度比涼刀更大,這樣的弧度,使得北莽戰刀擁有更加巨大的劈砍力道,配合他們的身高,以及天生超出中原男子一截的雄渾膂力,一刀劈下,勢如破竹。鴻雁郡主耳中傳來那些北莽男兒的粗獷呼喊聲,她堅信這種聲音必將響徹中原大地,不是一個武榜高手就能擋下的,也不是北涼三十萬甲士能夠攔住的。
她摸瞭摸那抹覆額貂皮,瞇眼遠望。
隻見那個面對北莽王朝百萬鐵蹄的攔路之人,反提那柄涼刀,橫在胸前。
最前排並肩的三騎黑狐欄子,在馬前胸高度的位置上像是出現瞭一條裂縫,然後瞬間擴大,戰馬和騎士繼續前奔,但是被切割成瞭兩截,下半截戰馬連同騎卒的雙腿都摔在黃沙中,上半截戰馬和剎那間被截斷雙腿的騎士摔在更前面一些的地上。不光是第一排,後邊十幾排也是如此詭譎的光景,在那名刀客身前百步遠的道路上,頓時綻出一大片血花。一匹戰馬露出猩紅腸胃的半截身子就那麼死死地貼在沙地上向前滑出去,戰馬的屍體後則是那條觸目驚心的血路。
三十幾名斷去雙腿的騎士墜地後,發出撕心裂肺的哀號。
那條看不見的線並未成為強弩之末,而是一直在迅猛推進,但是後頭的北莽精騎,尤其是黑狐欄子在察覺到不妙後,直接高高躍起,棄馬抽刀,甚至有騎士猛然拉起韁繩,跳過瞭那條橫切而至的線,更後邊的騎士則開始迅速偏離直線,盡量繞出一個大弧進行規避式沖鋒。
鴻雁郡主興致勃勃地問道:“罡氣?”
老龍王點點頭。
她又問道:“極限是多長多寬?”
錦衣老者的視線些許偏移,望向騎隊後方,答道:“這一刀大概是長百餘丈,寬兩丈,但僅是這一刀而已。”
她嘖嘖道:“這要是在戰場上,豈不是威風八面?”
老人平淡地道:“在大型戰場上,有朱魍這些隻管針對江湖高手的潛伏死士,還有神箭手和腳踏弩,甚至是投石車,尋常高手,誰敢這麼玩,誰就是第一個死的活靶子。當然,眼前這位除外。他要是真想像‘西蜀劍皇’那樣死戰不退,恐怕需要幾位頂尖高手牽制。退一步說,這種高手在體內氣機耗竭到油盡燈將枯之際,依然是想走就走,沒人留得下,畢竟隻是換一口氣的事情。這麼一口氣,不是同樣的武評高手,就無論如何都抓不住那稍縱即逝的機會。不過世上從來都是一物降一物,此人膽敢親身陷陣,我們的軍神自然也不介意親手摘掉他的頭顱。軍中的萬人敵,絕大多數是曇花一現,證明自己有這個實力,然後就死瞭。”
鴻雁郡主深以為然,點頭道:“這也是江湖高手不願摻和沙場廝殺的理由吧。一身修為來之不易,說死就死,也太鬱悶瞭。下輩子投胎,可就很難保證還能投出個根骨奇佳的好胎嘍。”
那人似乎抬起手臂微微滑抹瞭幾下刀鋒,道路上六七名跳離馬背的黑狐欄子就在空中炸裂分屍。
隨著他的反手刀一次次動作幅度極小的轉換——
一匹高高躍起馬蹄還未踩踏在地面上的戰馬,一條無形的線從左側馬腹下方向上傾斜至馬背騎士的右側肩頭,將人和馬齊齊切成瞭兩半,又是一大潑鮮血灑落在地面上。
一名正在挽弓射箭的騎士連人頭帶馬頭被從中劈開。
在刀客和三百多騎之間,已經出現一大攤由點及面的血泊。
然後這攤血泊隨著刀客的繼續抬手,繼續迅速向前推移。
這些披甲騎士就像豆腐被刀鋒輕松割裂。
鴻雁郡主滿臉惋惜道:“隻是螻蟻啊。”
對慘劇沒有半點惻隱之心的老龍王平靜地道:“螻蟻不假,可之所以這麼淒慘,還是數目太少的緣故。隻要螻蟻匯聚成瞭不計其數的龐大蟻群,那就不光是‘西蜀劍皇’會被活活咬死。”
老人繼續說道:“能夠憑借一己之力決定萬人戰役的頂尖高手,北涼是有,但屈指可數,眼前這位就是,還有袁左宗和徐偃兵。袁左宗身為騎軍統帥,等到戰況危急到需要他去力挽狂瀾時,也就意味著整個北涼邊軍差不多完蛋瞭。那個‘槍仙’王繡的師弟,倒是最有可能出現在前期戰場上。這麼鋒銳的一桿槍,擱誰都不舍得白白放在兵庫裡不喝血。”
鴻雁郡主點頭道:“也對,如果輪到他北涼王不得不上陣殺敵,別說北涼邊軍,恐怕北涼四州都已是我們囊中之物瞭。”她突然開心地笑瞭,“老龍王,你說他好歹是暫時頂著天下第一頭銜的人,結果不管他武力多高,都隻能眼睜睜看著徐傢三十萬甲士一個接著一個去死,是不是深感無奈啊?”
老人想瞭想,笑道:“換成我是他,早就跑路瞭。天大地大,何處去不得,何處不逍遙?”
鴻雁郡主好奇地問道:“反正邊境上殺來殺去就那麼回事,那麼這個人怎麼不幹脆潛入咱們王庭大開殺戒,不是挺能擾亂軍心的嗎?”
老龍王被她這個門外漢的天真想法弄得哭笑不得,嘆氣道:“到瞭天象境後,高手與高手之間就很容易心生感應,就算他能殺一座城兩座城,哪怕整個寶瓶州給他殺得流血千裡,然後呢?被拓跋菩薩、洪敬巖和劍氣近這些大宗師聯手圍毆堵著殺?”
鴻雁郡主撇撇嘴道:“怎麼成瞭無敵高手也這般束手束腳,多無趣。以前隻聽說儒釋道三教中躋身天象境界的半聖之人不敢輕易出手殺人,是怕沾染因果氣數,原來這些純粹的武夫也好不到哪裡去啊。”
老人苦著臉,說瞭句心裡話:“老奴不得不陪著郡主在這裡等死,不是更無趣?”
老人沒來由望向天空,感慨瞭一句:“人生天地間,有天地在,我輩誰不是束手束腳的牽線傀儡?這座牢籠,有人僥幸跳得出去,但是肯定沒人打得破。”
鴻雁郡主咦瞭一聲:“結束瞭?雷聲挺大,雨點太小,我可還沒看過癮啊。”
說話間,北莽騎士果然沒有讓這位姓耶律的金枝玉葉失望。
當人數已經不足三百的騎士全都停下馬蹄時,那人也停下瞭刀。
一名在柳字軍中久負盛名的神箭手抓住這個絕佳空當,猛然間挽弓如滿月,弓弦崩出砰的一聲巨響,朝那名年輕刀客激射出一箭。
另外兩名背負大弓的魁梧騎士也有樣學樣,不用刻意去醞釀準頭,皆是拈箭出囊,拉開大弓,一氣呵成便射出一支箭。
三根凌厲的利箭先後破空而去,箭頭都精準刺向那名刀客的面門。
隨後一幕,讓這些久經沙場的精銳之士都瞠目結舌。
三根羽箭就那麼安靜地懸停在空中,保持著斜刺的姿勢。
刀客將那柄最讓北莽邊軍深惡痛絕的涼刀放回瞭刀鞘。
一支雕翎箭,兩支尋常羽箭。
他伸手握住那根被中原稱為“快疾過鷹鷂而大風搖不動”的雕翎箭,反手甩出。
那名端坐馬背在射箭之後雙手下意識抓緊韁繩的神箭手被一箭穿透頭顱,整個身軀都被巨大的力道往後一帶,雙手隨之扯動馬韁,戰馬前蹄抬起,騎士的屍體則後墜落馬。
與陣亡騎士朝夕相處的那匹戰馬似乎還很茫然,輕踩細碎馬蹄轉身,用馬鼻碰瞭碰倒地的主人。
一名頭領模樣的黑狐欄子回頭看瞭眼北方的天空,帶著無比的眷念。再度轉頭後,面朝那名實力恐怖的年輕高手,這名欄子猛地一夾馬腹,率先開始無異於自殺的瘋狂沖鋒。
第二匹戰馬開始跟隨,第三匹,第四匹⋯⋯
最終,整支騎隊無一騎撥轉馬頭撤退,全部開始沖鋒!
看到這悲壯的場景後,鴻雁郡主咬著嘴唇,輕聲道:“走瞭。”
“嗯?”老人疑惑卻沒有半點遲疑,抓住她的肩頭往後倒掠。
她閉上眼睛,感受著耳畔的疾風拂過,說道:“如果任由他們‘無緣無故’死在這裡的軍情傳回草原,那麼他們就白死瞭。”
老龍王沒有出聲。
將近四百騎追殺十四騎結果還沒有成功,如果任由敵方遊弩手傳回情報,哪怕這些北莽健兒已全部戰死,他們身後大草原上的父母妻兒甚至是整個部落都會被牽連,而那些人,原本是在等著他們的親人帶著戰功和糧食回傢的。
就算空手而返,活著也好。
任由兩條大魚離開後,幫十四騎遊弩手斷後的徐鳳年,懸好涼刀在腰間,迎向氣勢洶洶的北莽騎隊。
他開始奔跑。
黑狐欄子那名標長最先沖殺而至。
徐鳳年一躍而起,那名標長還保持著高高抬臂劈刀的模樣。徐鳳年一掌拍在這人的頭顱上,將其連人帶馬都砸入黃沙大地中,四肢盡碎的戰馬腹部跟沙坑粘在一起,而徐鳳年手中多瞭一顆被他拔出的頭顱,他將頭顱砸向第二名黑狐欄子。
那名欄子的胸膛被炸爛。
徐鳳年迅速墜地,一個搖晃,肩膀撞在左右兩側的戰馬側面,馬蹄離地,兩騎橫向側摔出去。
一騎兇悍地直撞而來,然而在離徐鳳年一丈時,人馬俱被磅礴氣機攪碎,綻開一團血霧。
那名潛藏在黑狐欄子和柳字軍精騎中的朱魍諜子,毫無征兆地破開血水霧氣,劍尖直指徐鳳年眉心。
徐鳳年全然不理睬那劍尖,伸出手將這位捉蜓郎的腦袋往下一按,摔在地上。
劍尖崩碎,劍身折斷,諜子的身軀在黃沙地上彈瞭一下,先是七竅流血,繼而經脈寸斷的全身都滲出血絲。
這具屍體被徐鳳年一腳挑起,撞向前方一匹戰馬。
當沖在最前方的十幾騎就這麼毫無反抗地死去後,那些活著的騎士終於喪失瞭沖鋒赴死的勇氣。
開始有人後撤。
天底下確實有熱血上頭不怕死的人,也有即便怕死卻可以為之坦然去死的事。
可是這些一向驍勇善戰的北莽精銳,不希望自己死在一個連名字、身份都不知道的敵人手上。
徐鳳年微微一跺腳,向前伸出一隻手。
在他身前的地面上,一柄柄黃沙長劍拔地而起。
約莫半炷香後,帶著鴻雁郡主飛奔出二十多裡路的錦衣老者,整個後背瞬間繃直!
一個清冷的嗓音在他背後響起:“兩位在倒馬關認識的老熟人,你倆這麼不把命當命啊?”
錦衣老者不愧是北莽朱魍的老祖宗,輕輕一推鴻雁郡主肩頭,將其推出去老遠。命懸一線,他也顧不得拿捏力道,將她摔在十數丈外的黃沙中。
在送她暫時脫離險地後,老龍王一聲輕喝,舌綻春雷,渾身氣機流轉如決堤大洪,一身織工不輸江南織造的華貴錦衣被外泄氣機撐出千萬條細微的縫隙。老龍王沒有轉身,甚至都沒有轉頭,抬臂向後砸去,手臂上的袖子剎那之間化為齏粉。
龍王斛律鐵關是北莽成名已久的高手,在拓跋菩薩、慕容寶鼎、洪敬巖這幾位新秀尚未崛起之時,天縱之資的斛律鐵關曾被看作是可以赤手空拳擋下“槍仙”王繡那桿“剎那”的頂尖高手。斛律鐵關的近身肉搏不可謂不強,尤其以筋骨堅韌著稱於世,慕容寶鼎在獲得“不動明王”美譽之前,還曾跟斛律鐵關請教過淬煉體魄的秘術。北莽女帝整肅江湖勢力期間,被召見的斛律鐵關就露過一手:八架分別有兩百矯健拽手的攻城車投擲出八顆重達一百八十斤的大石,幾乎同時砸向站於兩百丈外的龍王斛律鐵關,老人在空中拳碎大石,沒有讓任何一顆巨石完整落地。
老當益壯的斛律鐵關這一臂揮去,如同裹挾風雷。
徐鳳年伸出右手,輕描淡寫抓住老龍王的手腕,叩指斷長生。
斛律鐵關隻覺得體內那股急速流轉的磅礴氣機瞬間被截斷,如一艘急速行駛的樓船驀然遇上瞭橫江鐵索,而且這鎖江鐵索不止一處,而是在他六處緊要竅穴都興風作浪,像是硬生生在他體內設置瞭六道關卡。
雪擁藍關馬不前,任你是日行千裡的駿馬,大雪壓路,亦是行不得也。
斛律鐵關渾身顫抖,鮮血猛然從牙縫間迸出,拼著受傷也要沖斷那些鐵鎖,竭力讓一氣貫通全身經脈。
老龍王很果決,也有不惜玉石俱焚的狠辣,可徐鳳年既然出手,就不會拖泥帶水。他左手掌做手刀豎起,擱在斛律鐵關肩上和耳畔,往左一拍,抓住老人手腕的右手往外一扯。
斛律鐵關的腦袋出現劇烈震蕩,更駭人的是,老人的整條胳膊都被徐鳳年從身軀上拔掉!
與此同時,斛律鐵關整個頭顱的右半邊都出現密密麻麻的鮮紅絲線,如不計其數的赤蛇在他肌膚中肆意遊竄。
斛律鐵關的長處是力大無窮且龍筋虎骨,無比精通近身肉搏,可他一定不知道,如今一旦讓徐鳳年近身纏鬥,無異於讓離陽王朝那位號稱“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的人貓近瞭身。
天底下唯一擅長以指玄殺天象的韓生宣,殺一個指玄境總不至於更難吧?
被扯掉一條胳膊的斛律鐵關雙腳深陷沙地,雙目圓睜望向遠方,紋絲不動。
徐鳳年輕輕丟掉那條手臂,轉過身望向那名初見時何其不可一世的貂覆額女子。這位神情悲愴的鴻雁郡主怔怔地坐在地上,不知道為何在自己心目中罕逢敵手的老龍王不動彈瞭,她隻知道老人肯定受瞭重傷,卻絕對想不到身為北莽傳奇人物的斛律鐵關已經氣絕身亡。
徐鳳年看著這個大概是忘瞭逃跑的女子,雙方都沒有說話。
她突然厲聲喊道:“老龍王,殺瞭他!他是北涼王徐鳳年,你隻要殺瞭他,我就親自去向陛下給你請功,你可以做大將軍,做持節令!”
鴻雁郡主不傻,相反,她是一個極其聰慧有城府的女子,否則也沒辦法在耶律、慕容兩姓之間左右逢源。她哭喊道:“斛律鐵關,你倒是出手啊!”
她滿臉淚水,哽咽地道:“老龍王,你哪怕動一下也好啊⋯⋯”
徐鳳年看著這名女子的貂覆額,但是左手已經按在腰間的涼刀上。
鴻雁郡主猛然間平靜下來,站起身,拍瞭拍衣裙上的黃沙塵土,理瞭理鬢角凌亂的青絲和那有些歪斜的貂覆額,緩緩地問道:“我可不可以選擇一種不醜的死法?”
徐鳳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微笑道:“你有沒有可以拿來換命的東西?比如說董卓、柳珪的大軍動向,又比如說有沒有一些耶律大統遺孤的消息?要不然,說一些你們北莽那兩支大帳重騎的事情,也行。”
她扯瞭扯嘴角,毫不掩飾譏諷之意。徐鳳年拇指輕輕推刀出鞘。
就在此時,一騎疾馳而來,馬背上是一位滿臉血污的年輕騎卒,還多帶瞭匹馬。看他的裝束配飾,不倫不類,既有柳字軍百夫長身上扒下來的鐵甲和佩刀,也有黑狐欄子獨有的短刀,還背有一張巨大的雕翎弓,應該是這名騎卒大發瞭一筆死人財。
鴻雁郡主轉頭看向這劫後餘生的一騎,眼中盡是鄙棄和仇視,不用想也知道是個投敵叛變的傢夥!在北莽草原上,就數這種男子的骨頭最輕。那名年紀輕輕就已憑借騎術箭術進入柳字軍將軍親騎的騎士停馬不前後,大口喘氣,也看瞭看那貂覆額女子。先前在大軍營寨中隻是有幸遠遠看過幾眼,當時是一位萬夫長神情恭敬地領著她和扈從前往大將軍帥帳。這種大富大貴的女子,他連想都不敢想這輩子能與之說上一句話。至於此時此刻她眼神裡那種居高臨下的唾棄,讓這個確實已經叛變的年輕人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皮子,但是他很快就抬起頭,不去看那讓人自慚形穢的女子,而是望向那名刀客的修長背影。
他的身體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先前那一幕歷歷在目。連他在內的三百騎開始後撤逃亡,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刀客就那麼憑空鑄出黃沙飛劍,他回頭的時候,親眼看到一名名袍澤被那長劍貫穿後心,偶有騎士用彎刀砍碎飛劍,也擋不住第二柄飛劍的貫胸而過。有一名袍澤被飛劍透肩刺落下馬,整個人都被釘入沙地,那人在身形飄搖的追殺途中,隨手伸出一手往下一按,幾丈外死命掙紮的受傷袍澤整個人就陷入大地,揚起一陣黃沙,然後便悄無聲息。有一名黑狐欄子墜馬後,整個胸膛都被飛劍刺得血肉模糊,踉踉蹌蹌向這人奔殺而去,結果被這人錯身而過,隻見黑狐欄子雙腳離地,腦袋像是被重錘擊中,一個後仰,重重摔在地上。一名柳字軍親軍百夫長躺在地上,氣若遊絲,被那人用提在手中未曾出鞘的涼刀輕輕一磕,整顆腦袋就那麼炸碎瞭。
當那人離他愈來愈近時,鬼使神差般,他不再策馬狂奔,而是撥轉馬頭,攔在道路上,但是沒有去送死,而是等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隻是看著那人不斷駕馭飛劍殺人,若是身側有人尚未死絕,那人就或用在鞘涼刀或用新鑄飛劍面無表情補上一記。
那一刻,在這名身陷死境的小卒子看來,整座天空都是如蝗群的飛劍,然後這些飛劍織出一張恢恢大網。
有六七騎黑狐欄子作困獸鬥,越過呆滯的他,嘶吼著向那人沖鋒過去,然後連人帶馬都被貫穿力驚人的飛劍挾帶到天空,最後一起墜地。
在他眼中,有那麼幾個瞬間,似乎看見瞭那人在一呼一吸。
一呼細微如水滴蓮葉輕輕顫,一吸則鯨吞天地氣勢如虹。
不知為何,那人跟他擦肩而過,卻沒有朝他痛下殺手。
當三百騎隻剩下他一人獨活的時候,那人出現在他身側,用地道嫻熟的北莽言語吩咐他可以隨意揀選一些甲胄刀箭,然後多帶一匹戰馬跟著他離開。
大概是覺得自己已經死過瞭一回,那時的年輕騎士都忘瞭恐懼,從鬼門關回來後,還有心情去撿取那些早就艷羨不已的好物件,換上一匹良馬,穿上鐵甲,佩上戰刀,背上大弓,一件沒落下,甚至還給自己換瞭雙嶄新結實的牛皮靴。
風起卷黃沙,活著的,就是這三人兩馬。
鴻雁郡主望向徐鳳年,伸手指瞭指那名年輕騎卒,咬牙切齒地道:“你殺瞭他!”
徐鳳年用一種打量瘋子的眼光促狹地看著這位大漠上身份最為顯貴的皇室女子:“他比你值錢多瞭。”然後繼續說道,“他不會死。不過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你隻要拿得出足夠‘值錢’的東西,買得起自己的命,我就答應不殺你。”
鴻雁郡主瘋癲般尖聲道:“殺瞭他!這種人不配當北莽兒郎!”
徐鳳年抬起手臂,對那名年輕騎卒做瞭個劈砍的冷酷手勢。
那騎卒平穩瞭一下呼吸,開始毫不猶豫地抽刀沖刺。
鴻雁郡主徹底傻瞭。她可以允許自己死在北涼王的手上,但她決不允許一個北莽郡主,玉蟬州持節令的獨女、被女帝陛下深深寵溺的自己,到頭來死在一個草原叛徒的刀下!而且這個籍籍無名的懦夫,是如此的卑賤!
她慘然一笑,無比仇恨地看瞭眼徐鳳年後,迅速抽出一柄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口。
夕陽西下,兩騎緩行於一處俗稱“龍眼兒”的平坦沙地上,再往南走三十裡,便是北涼邊關第一雄城虎頭城。此城內外屯紮精兵三萬、鐵騎三千、輕騎六千、步卒兩萬多。城中即便不列入兵籍的百姓,隻要是青壯年紀,都可以在倉促之中披甲上馬而戰。
虎頭城身後則是新設有北涼都護府的懷陽關。與懷陽關一線左右又有柳芽、鐵茯苓兩大關城,擁兵萬餘。與步軍人數絕對占優的虎頭城不太一樣,柳芽和鐵茯苓兩座軍鎮幾乎清一色是快馬輕甲的騎兵。顯然,與主要用以阻滯北莽大軍南下的守城虎頭城相反,這兩座規模遜色一籌的邊城,更多擔負起主動出擊的任務。
在這攻守兼備的第一道戰線後,則是以錦源、清河、重塚三關為支點,玄參、神武兩城為涼州北邊兩翼的第二條戰線。緊接著便是常年駐紮涼州邊境的大雪龍騎軍,以及步騎兩大副帥陳雲垂、何仲忽的大軍,加上犬牙交錯的戍堡、碉樓。毋庸置疑,涼州以北的邊境,是整個北涼最難撼動的戰場所在。一般來說,北莽最不可能攻打重兵把守穩若磐石的涼州北線,北蠻子真要想張嘴吃下這裡,恐怕就不僅僅是崩落牙齒和血吞這麼簡單瞭。
相較快馬大刀冠絕北涼的涼州北線,幽州那邊步卒居多,所以步軍大帥燕文鸞的帥帳也在那裡。不論是幽州以北的地勢還是駐軍的分配,都決定瞭幽州才是典型意義上北方遊牧和中原農耕的攻守戰,一方攻城一方守城,而不像涼州北境那種仗著徐傢鐵騎,都敢擺出與北莽騎兵在馬背上對攻的架勢。原本龍象鐵騎駐紮在涼幽兩州的中間地帶,可以隨時支援兩側,甚至主動四處遊弋尋覓戰機,並無定勢,然而隨著新設第四州流州,三萬龍象軍進駐其中,幽涼兩州的緊密聯系無形中被割出一條裂縫。
離陽王朝西北第一大城,不是北涼境內涼陵幽三州的州城,而是這座突兀而出雄視北莽的虎頭城!幽州邊境上還有一些例如倒馬關這類供商旅出入涼莽的關隘,但是涼州以北,一個都沒有!這裡註定隻有狼煙四起黃沙百戰,而永遠不會聽到商隊的駝鈴聲。
雖然隻有兩騎,但是其中一騎拖曳著一個雙手被捆綁的狼狽女子。她渾身塵土,嘴唇幹裂,腳上那雙如江南婉約閨女所穿的精致繡鞋也破敗不堪,露出瞭鮮血淋漓的腳趾。她身形搖搖欲墜,但是還在苦苦堅持。當她能夠抬頭遙望見那座傳說中最喜歡在城頭上擺滿北莽俘虜腦袋的虎頭城時,因為這個不合時宜的停頓,被戰馬拖曳得撲倒在地。那名騎卒沒有轉頭,她竭力掙紮起身,否則就會被這麼拖著前往虎頭城,可精疲力竭的她實在已經無法站起來,隻翻瞭個身,後背傳來一陣滑行在沙礫上的火燙刺痛,這種痛苦不在於剎那間產生多大的劇痛,而在於綿綿不絕、點點滴滴的積累。
那名奉命行事的北莽騎卒忍不住轉頭瞥瞭眼。這麼一個高坐雲端上的女子,就這麼跌下神壇,被他和坐騎像牽狗一樣拖曳前行。
他轉頭看著前方那一騎,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人不殺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殺她。
遠處,塵煙四起,一支氣勢雄壯的數百人騎隊震撼著大地轟然而至。
他的心臟劇烈收縮瞭一下,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這種大數目的北涼騎軍。他也很快發現北涼騎軍跟以往所在的柳字軍騎軍的不同:後者陷陣殺敵,無疑很悍勇也很殘忍,他投軍以後,自己也是如此,否則也成為不瞭大將軍柳珪的親衛騎軍之一,但是前方這些北涼騎軍給他的感覺要更加可怕。先前跟那標遊弩手交戰還不明顯,不過是覺得那些久負盛名的北涼遊弩手確實戰力驚人,可當超出三百人數之後,他就產生瞭一種很古怪的感覺,像是這三四百騎渾然一體,他們的策馬揚鞭,充滿瞭一種會讓所有北莽勇士都感到極其別扭的隱忍和克制,眼前這些虎頭城駐軍,甚至每一次身體跟隨馬背的起伏幅度,都如出一轍。
他隻聽說那兩支用無數金銀喂養出的大帳重騎,在完完整整鋪開陣形進行一線沖鋒時,能夠真正做到齊頭並進。
這四百騎幾乎同時翻身下馬,為首一名中年騎士單膝跪地,低頭抱拳道:“末將劉寄奴,參見王爺!”
之後四百騎異口同聲道:“參見王爺!”
徐鳳年微笑道:“都起來吧,這趟勞煩劉將軍出城相迎瞭。”
徐鳳年身後那名還能騎馬披甲的年輕俘虜愣瞭一下,腦筋有點轉不過彎來,但是他看到那名衣甲刀弩與身後騎卒一模一樣的劉將軍在起身時,似乎是個瘸子?
然後他就知道這位相貌平平的瘸腿武將是誰瞭——北涼諸位統帥之下的邊將第一人,虎頭城守將劉瘸子!
他不知道什麼劉寄奴,但幾乎每一個柳字軍士卒,都聽說過這個在大漠上極具傳奇色彩的劉瘸子。此人跟許多邊功越大在北莽罵名越多的北涼猛將不一樣,劉瘸子在北莽南朝讀書人嘴裡,那都是公認的當世良將。治軍法度森嚴,但戰場外視士卒如親子。他有兩兒兩女,兒子都已戰死邊關,小兒子死時不過十六歲,兩個女兒都嫁給瞭他的部下,又都成瞭寡婦。劉瘸子對敵從不心慈手軟,卻從不濫殺無辜。在十四年前一次報復性的長途奔襲中,深入姑塞州境內腹地,一路斬首破萬,那條腿就是被一名俘虜女子用匕首刺透,但劉瘸子依舊沒有殺她,隻留下一句不知真假但在草原上廣為流傳的話:“不論是我們北涼還是你們北莽,隻有等到男兒死盡之時,才輪到你們女子。”
劉寄奴陪著徐鳳年前往那座氣勢雄偉的虎頭城,他大半輩子的心血都在那兒瞭,看著那高大城墻,這位戰功赫赫的武將的眼神異常溫暖。
他們身後,四百精騎緩緩撥轉馬頭返程時,都忍不住看瞭幾眼那古怪的兩人。騎馬的年輕人一身北蠻子裝束,攜帶兵器倒是挺多,然後拖著一個隻能步行的可憐的貂覆額女子。
入城後,徐鳳年洗過澡,換瞭一身衣衫,劉寄奴和幾位虎頭城校尉恭敬地站在外院階下。
徐鳳年上次以新涼王的身份巡邊時,在懷陽關止步,沒有來到這裡,據說彼時那幾位校尉都頗有怨言,說這位王爺瞧不起他們虎頭城,把虎頭城將卒當成瞭北涼後娘養的崽子。領三千重騎的那位校尉就公開揚言,有本事讓懷陽關那幫軟蛋駐軍跟他演武一次,他也不樂意欺負懷陽騎兵是輕騎,大不瞭讓他們再借兵兩三千,照樣不用三輪沖鋒就幹得那幫傢夥丟盔棄甲。
徐鳳年看到其中一個假裝鎮定但是明顯有些拘束畏縮的壯漢,便招手示意這些虎頭城支柱武將都坐下說話。劉寄奴的資歷戰功擺在那裡,他當年跟老涼王都能心平氣和地說話,面對北涼新主徐鳳年,當然也不至於手足無措,坦然坐在石凳上,眼角餘光瞥見那個先前喝酒後罵得最兇的馬蒺藜這會兒跟個不敢見情郎的嬌羞小娘們兒似的,搬著石凳坐在瞭最後頭,縮頭縮腦。
徐鳳年歪瞭歪腦袋,好像在找人,故意笑問道:“劉將軍,不知道那位揚言就算拳腳功夫打不過我,卻能喝趴下我的馬校尉馬大人,在不在場?”
劉寄奴忍住笑聲,沒說話。在座幾位性子跟邊塞風沙一般粗糙的校尉一下子就忍不住笑出聲,笑聲中都充滿瞭善意。
性子再陰柔的男兒,大概也會被這裡年復一年的毒辣日頭曬硬瞭。
心胸再狹小的男子,大概也會被這裡日復一日的天高地闊給撐出瞭氣量。
那個馬蒺藜直起腰桿,在袍澤身後高高露出腦袋,破罐子破摔道:“啟稟王爺,卑職在的。如果你老人傢真生氣瞭,要卑職吃鞭子,絕無二話。就是挨鞭子的時候,能不能找個讓卑職下屬瞧不見的地兒?否則以後得被那幫傢夥笑話死。”
徐鳳年顯然沒有跟這漢子計較的意思,問道:“劉將軍,各位都能喝酒?”
劉寄奴點頭,笑著打趣道:“喝當然都能喝,這幫人打仗就那麼回事,酒桌上個個天王老子第一。不過馬蒺藜和褚汗青兩部要當值巡夜,其他人隻要不喝得酩酊大醉,都無妨。”
徐鳳年嗯瞭一聲:“那咱們喝個點到為止,上次欠下的,就隻能以後有機會再補上瞭。”
劉寄奴轉頭喊道:“馬蒺藜,跟褚汗青親自去抱兩壇酒來,然後滾去巡夜。”
馬蒺藜如釋重負,和另外一名校尉一起小跑出院子,很快抱來兩壇綠蟻酒。
心虛的馬蒺藜不敢多待,就想趕緊溜之大吉。那名氣度儒雅的虎頭城校尉褚汗青猶豫瞭一下,望向徐鳳年,問道:“王爺,卑職今夜不能喝酒,也不知下次能喝酒會是何時何地,可否以空碗敬王爺一回?”
徐鳳年點瞭點頭。
褚汗青高高端起那隻空蕩蕩的酒碗,徐鳳年則站起身將碗中綠蟻酒一飲而盡。
馬蒺藜忐忑地問道:“王爺,要不卑職也敬你一回?”
徐鳳年又笑著喝瞭一碗。坐回石凳後,徐鳳年看著那些臉上都帶著真誠笑意的邊關將校,問道:“劉將軍,虎頭城還有什麼需要的嗎?盡管開口。”
劉寄奴一手捧碗,一隻手擱在那條瘸瞭的腿上,笑著搖頭道:“沒有瞭。”
徐鳳年也沒有多說什麼,陪著這些都已四十多歲的北涼老將一起默默喝酒。
劉寄奴在最後隻說瞭一句話:“既然王爺坐在瞭這裡,那麼有句本來以為沒法子說出口的話就能說瞭:虎頭城四萬餘人,今天就當都喝過瞭王爺的送行酒,雖死無憾!”
當劉寄奴諸將離開院子後,徐鳳年讓院外護衛喊來那兩名俘虜。鴻雁郡主正在別處狼吞虎咽,等她不情不願走進院子的時候,衣衫還是襤褸,不過滿嘴油膩,跨過門檻的時候還打瞭個飽嗝。這讓身旁那名依舊披甲攜帶刀弓的柳字軍騎卒感到新奇,大概是發現原來她這樣的女子也不是真正不食人間煙火。桌上還剩小半壇綠蟻酒,這顯然是劉寄奴他們“嘴下留情”瞭。徐鳳年端起酒碗指瞭指幾張石凳。鴻雁郡主一屁股坐下,那名對徐鳳年越發敬若神明的年輕騎士依舊老老實實站著。鴻雁郡主瞥瞭眼桌上的酒壇酒碗,下意識地抽瞭抽鼻子,虱子多瞭不怕癢,幹脆自己給自己倒瞭一碗酒。綠蟻酒嘛,她在倒馬關嘗過,甚至在王庭京城也喝過,以前沒覺得多好喝,今兒一碗酒從舌尖辣到喉嚨再燒到腸胃,整個人瞬間暖和瞭,飽暖飽暖,總算都齊全瞭。順帶著她看徐鳳年的眼神又多瞭幾分挑釁。她知道徐鳳年當時沒有讓她自盡,她再想死就比想活還要難很多。這當然未必就是好事,在進入虎頭城之前,她想過徐鳳年會用上無數種羞辱她這個鴻雁郡主的陰毒法子,不過就目前看來,處境確實糟糕,可還在她的承受范圍內。她仰頭一大口喝盡碗中酒,擦瞭擦嘴角,媚笑道:“怎麼,王爺想要讓我侍寢?那為何不讓我換一身潔凈的衣裳?”
徐鳳年反問道:“需要我送你面鏡子照一照嗎,讓你看一看自己這會兒啥德行?”
鴻雁郡主惱羞成怒,剛要抬起手丟擲酒碗,很快就抑制住這股沖動,沉默著又倒瞭一碗酒——能蹭一碗是一碗。
徐鳳年也不理睬這隻落毛鳳凰,轉頭看向那名自稱乞伏龍冠的騎卒,說道:“你習武很有天賦,這也是我不殺你的理由。”
還有一個理由徐鳳年沒有說出口。從乞伏龍冠的眼睛裡,看不出連鴻雁郡主這種局外人都會有的仇恨。就算一個人可以隱藏臉色和眼神,但他的氣機流轉在徐鳳年眼中根本無所遁形,而氣機起伏是跟喜怒哀樂直接掛鉤的。這就說明乞伏龍冠這塊被埋沒的璞玉,也許能夠在武道一途上走得很遠。當然,最關鍵的原因是徐鳳年希望有一個人能在將來制衡弟子餘地龍。這個年紀最小卻身為大徒弟的孩子,不同於性格鮮明的王生和呂雲長,存在著太多不可預料的東西,徐鳳年不希望今後的江湖在自己手上多出一個軒轅大磐。乞伏龍冠這個像是路邊隨手撿來的阿貓阿狗,他的習武天賦不是徐鳳年所見的最好的,但是屬於最有趣的。如薑泥和觀音宗賣炭妞,謂之劍坯;而如洪洗象和龍虎山趙凝神,則是真人轉世之身,謂之菩提子;佛門也有轉世靈童一說,乞伏龍冠就有點四不像,什麼都沾點邊,什麼都不純澈,然而恰恰因為如此,反而最符合徐鳳年的習武歷程——雜糅薈萃,熔鑄一爐。何況當時那場廝殺中,乞伏龍冠真真切切捕捉到瞭徐鳳年這位天人在呼吸之間的那“一線之隔”。
當今天下,有這等稟賦的不過雙手之數,這個無名小卒便位列其中。
乞伏龍冠現在才十八歲,就已經是柳珪親軍鐵騎之一,要知道,刀法第一人顧劍棠在這歲數,也許還不如乞伏龍冠,當然,徐鳳年當初更是如此。
乞伏龍冠有些緊張,顫聲說道:“北涼王爺,小的從小就是個孤兒,哪兒有飯吃就哪兒混。王爺要是信不過小的,可以讓小的當個北涼邊軍,步卒都行,殺北莽肯定不手軟。”
鴻雁郡主在這個時候陰陰笑著,煽風點火道:“孤兒?說不定你爹娘就是死在瞭北涼鐵騎馬蹄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
乞伏龍冠遠不如她有心計城府,卻也不是缺根筋的傻瓜,一時間沒忍住,直接罵道:“賤人!放屁!”這個年輕人紅著眼睛道,“我爹娘就是被你們這些有錢有權的南朝王八蛋活活打死的!”
鴻雁郡主勃然大怒:“南朝?南朝算個什麼東西,整個南朝就是我耶律姓氏養的一條看門狗!我是耶律虹材,本該是你這種低賤之人一輩子都走不近一百步內的王帳郡主!”
乞伏龍冠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然後大踏步上前,對著這個娘們兒就是一耳光甩過去。
鴻雁郡主也不是木頭,低頭,後退,一溜煙躲在瞭徐鳳年身後,一臉得意地喋喋不休:“嘿,打不著!瞧你這點出息,活該你一輩子沒辦法給你爹娘報仇。呦,說不定你這種廢物原先在軍中一直給南朝那些仇傢效力也說不定哦⋯⋯”
乞伏龍冠突然平靜下來,死死地盯住這個女人。
鴻雁郡主感到一種刻骨的寒意,小心翼翼地拿回酒碗,又給自己倒瞭一碗綠蟻酒。
此時,敲門聲輕輕響起。
徐鳳年倒瞭兩碗酒,輕聲道:“澹臺前輩請進。”
當那名不速之客坐下時,徐鳳年遞過去一碗酒。對方也不客氣,喝瞭口酒,雙頰微紅。
耶律虹材望著這名高大的女子,充滿好奇。
此人舉手投足間盡顯宗師氣度,還有一種扣人心弦的寫意風流。
徐鳳年笑問道:“前輩怎麼知道我到瞭虎頭城?”
澹臺平靜淡然道:“我以前聽師父說過,天人俯瞰世間眾生,就如我們在夏夜看那螢火點點。大多螢火一閃而逝,卻總有一些尤為明亮,甚至在某個剎那璀璨如星辰。”
徐鳳年頓時心中瞭然,想必是先前截殺四百騎時氣機傾瀉,讓這位精於望氣的練氣士宗師抓到瞭蛛絲馬跡,然後就在這虎頭城附近守株待兔。按照澹臺平靜,準確說來是按照這位宗主師父的闡述,世間人上人的頂尖高手亦隻是雲間仙人眼中的“天下人”而已,不過如拓跋菩薩、曹長卿這些高手,他們散發出的螢火會格外惹眼。練氣士承擔著替天行道縫補法網的職責,自然會更容易尋覓到他們這一小撮高手。
徐鳳年問道:“是不是可以說,世人修道問道證道,就是以米粒之光去與皓月爭輝?”
澹臺平靜搖頭道:“師父說過,修成瞭道,也無非是水滴入海而已。黃河之水天上來?非也,海上來。故而奔流到海不復回?非也。”
徐鳳年打趣道:“你師父說話這麼好打機鋒,這麼⋯⋯有道理?”
澹臺平靜一笑置之,像是為尊者諱。
徐鳳年盯住那個還想偷偷倒一碗酒喝的鴻雁郡主,後者悻悻然縮回手。
徐鳳年指瞭指院門,乞伏龍冠率先離去,鴻雁郡主稍等片刻,猜測那小子已經遠去,才鬼鬼祟祟摸到瞭院門跨過門檻。
結果很快就傳來清脆響亮的啪的一聲以及鴻雁郡主的尖叫怒罵聲。
澹臺平靜輕聲道:“王爺好眼光。”
徐鳳年納悶道:“此話怎講?”
她小啜瞭一口酒:“這對男女都是身具氣運之人,值得王爺用心雕琢。”
徐鳳年冷笑道:“氣運?”
澹臺平靜神情不變:“運氣太好,就是氣運瞭。換成常人,面對一個大開殺戒的武評高手,他們多一百條命就能活下來?”
徐鳳年正想說話,澹臺平靜搖頭道:“你有你的種種理由,但這不妨礙他們活下來的事實。”她繼續說道,“按照事先約定,我觀音宗會在懷陽關以南青河關以北停留,也會盡力為北涼做些凝聚氣數的事情,但是最終去留,由不得北涼邊軍決定。”
徐鳳年點頭道:“這是自然。”
她還是直截瞭當地說道:“若是王爺不幸身死?”
徐鳳年無奈地道:“放心,如果真有這一天,我在臨死前會悉數贈予那個賣炭妞。”
澹臺平靜懸著酒碗,一本正經地問道:“大戰在即,你我說這個,是不是有些晦氣瞭?”
徐鳳年笑望著這個仿佛完全不諳世情的女子,反問道:“你說呢?”
澹臺平靜一條手臂擱在石桌上,一手托著酒碗,抬頭望向那片星空。
徐鳳年心境平和,閉上眼睛,緩緩喝瞭口酒。
視線並無交集的兩人很隨心所欲地一問一答。
“北莽大軍在邊境上的兵力快到它的地理極致瞭,但是它依舊可以有閑餘兵馬在北方草原上著手下一波攻勢。面對這樣一個本該由整個離陽王朝抗衡的敵人,你不擔心最無險可據的流州嗎?”
“當然擔心,大概就像當年徐驍看著我去中原和北莽。”
“打涼州打流州打幽州,先打何處?對北莽來說各有利弊。你覺得是⋯⋯”
“其實先打哪裡都沒有關系的。我爹徐驍,我師父李義山,袁左宗、褚祿山、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還有像虎頭城劉寄奴這些人,都已經把北涼該做的做到瞭最好。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開始認為,北涼也許真守得住。但是北涼接下來誰會戰死沙場,我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麼拓跋菩薩為何沒有出現在邊境?”
“這就像趙傢天子死活都要把顧劍棠留在北地,而不讓他去廣陵道一樣,因為這是王朝最後的殺手鐧。當那老婦人和帝師需要拓跋菩薩親自出馬的時候,說明那時的局面才算開始偏離掌控瞭。在這之前,他們都堅信自己穩操勝券。”
澹臺平靜突然問瞭一個明顯是題外話的問題:“你為何不殺那北莽郡主?”
徐鳳年啞然失笑,沉默瞭片刻,跟她一起望著星光點點的天空:“當然不是我喜歡她,隻是她讓我想起瞭一個我很想念的人——一樣喜歡貂覆額,一樣聲名狼藉,一樣性格剛烈。我能殺她卻不殺她,不過是想讓她知道活著是有多不容易。”
澹臺平靜把酒壇裡最後一點酒都倒在自己碗裡,一飲而盡:“你真正在乎的她是誰?”
徐鳳年伸出手指,指著星空,柔聲道:“我大姐,在那兒。”
不知過瞭多久,徐鳳年回神後,忍不住扶額嘆氣。
這位地位超然實力亦是超群的王朝第一練氣士,不但醉睡過去,還趴在桌上打著微鼾。
徐鳳年何等心思玲瓏,看著她感慨道:“應該是想念你那個師父瞭吧?”
晨起霧靄,一行人由虎頭城南門騎馬而出,然後分道揚鑣。
乞伏龍冠換瞭身北涼輕騎的甲胄刀弩,同時也拿到一份嶄新的戶牒,名字也改成乞伏隴關,從今天起,他就是北涼邊軍一員瞭。出城時,叛出北莽的年輕人總是時不時去撫摸幾下腰間涼刀。北涼戰刀,號稱“豪壯徐樣”,意味著當世戰刀鑄造,都要以徐傢戰刀作為樣式。乞伏隴關清楚,這把戰刀要是在王庭那邊售賣,沒有五百兩銀子根本就別想拿下,而且有價無市,無數皇室成員和草原悉剔都以能夠收藏齊全徐樣涼刀為榮。窮酸慣瞭的乞伏隴關擁有這麼一把刀,腰桿都直瞭幾分,總覺得自己如今也算腰纏萬貫的有錢人瞭!但是有個秘密,比涼刀輕弩和戶籍身份更讓年輕騎士感到狂喜:那位北涼王傳授瞭他一部無名刀譜和一套武當心法。乞伏隴關此時豪情萬丈,也心甘情願為年輕新涼王去沙場搏殺。
他遵照北涼王的命令,護送鴻雁郡主前往流州,隻要把這個姓耶律的娘們兒丟到邊境上就可以不用再管,到時候他能夠直接投奔龍象軍。這之後在涼莽戰事中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瞭。
耶律虹材猶豫瞭一下,撥轉馬頭,快馬加鞭追上徐鳳年後停馬攔路,沉聲道:“你就這麼把我放回北莽?”
徐鳳年笑道:“要不然?讓玉蟬州持節令拿一座金山銀山來贖你?就算你爹肯出錢,你也註定沒辦法活著回去。一個正兒八經的郡主給北涼抓住當俘虜,耶律傢族恐怕丟不起這個面子。”
耶律虹材欲言又止。
徐鳳年擺擺手道:“你的死活無關大局,你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耶律虹材玩味笑道:“我本來想透露一些北莽大軍的動向給你,既然你不想聽我的推算和猜測,那就算瞭。”
徐鳳年仍是沒有半點好奇,淡然道:“繼續攔著路,就不怕我反悔?”
這位貂覆額女子瞇起眼,面沉如水,狠狠甩瞭一下馬鞭,跟這個面目可憎的傢夥擦肩而過。
徐鳳年與澹臺平靜繼續上路前往懷陽關,看到這位練氣士宗師的詢問視線,徐鳳年輕聲笑道:“以耶律虹材的心機心地,不能奢望她說什麼實話,說不定還會謊報軍情陰我一次。與其被她的言語折騰得疑神疑鬼,還不如幹脆不聽。”
澹臺平靜微笑道:“直覺告訴我,這女子一旦開口,會是實話。”
徐鳳年自嘲一句:“聽上去好像虧大瞭?”但是沒有因此喊回那位興許是偶爾菩薩心腸一次的鴻雁郡主。
澹臺平靜笑瞭笑,不再說話。她身材高大,百歲高齡卻童顏永駐,又著一身雪白衣裳,當她縱馬馳騁時,衣袂飄搖,就如一朵碩大白蓮綻放在大漠之上。此時此景,當得“驚為天人”的說法。
兩人沉默片刻後,澹臺平靜突然好奇地問道:“北莽對打西線的北涼還是離陽王朝的東線爭論很大,如果不是棋劍樂府的那位神秘帝師和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兩人都執意要先下北涼,恐怕現在就是你們北涼看顧劍棠的笑話瞭。絕大多數的北莽大將軍和持節令,以及草原上勢力最大的那些悉剔,都認為去打東線更劃算,畢竟打垮兩遼防線,就可以直逼太安城,甚至有望與西楚在廣陵道的復國遙相呼應,使得離陽大軍疲於奔命,並且首尾不能呼應,兩朝此消彼長。為何北莽女帝會力排眾議,答應那兩人跟北涼死磕?這不正中趙傢皇帝驅狼吞虎的下懷嗎?何況,哪怕打下瞭北涼,依舊有陳芝豹的西蜀作為緩沖——”
徐鳳年笑著打斷澹臺平靜的言語:“很簡單,北莽可以傾力攻打北涼,卻絕對不敢這麼一股腦殺去離陽東線,因為他們根本不敢把屁股露給北涼三十萬邊軍。身經百戰的北涼騎軍,不但擁有無與倫比的機動性,而且對大漠地勢和長途奔襲無比熟稔。北莽敢拿二十萬兵馬去跟顧劍棠對坐著飲酒吃肉喝茶賞月,若是換成北涼,早就將其吃得骨頭都不剩瞭,然後大搖大擺長驅直入,到那時,整個南朝都得遭殃。不是那位太平令和董胖子不知道離陽朝廷的小算盤,而是他們沒的選。不一口氣吃掉北涼就去打那條看似簡單實則經由張巨鹿、顧劍棠和陳芝豹先後經營的東線,那北莽就等於是跟離陽比拼國力。而且最關鍵的是⋯⋯”
澹臺平靜恍然,點點頭,接口道:“明白瞭。隻要北涼鐵騎一天在西北待著,那就意味著離陽王朝哪怕丟掉瞭東線,甚至太安城被困,也依然掌握著足以改變僵局的主動權,但是如果北莽一舉打掉北涼,主動權就換到瞭北莽女帝手中。尤其是被稱為雄冠天下的北涼鐵騎全軍覆滅,不管中原百姓如何厭惡北涼徐傢,他們的魂都已經丟瞭一半。連北涼也擋不住北莽南下的鐵蹄,那麼誰擋得住?”
徐鳳年感慨道:“張巨鹿掌權以來,對西北邊關軍務算不上有多支持,可也從未太過掣肘,這也是首輔大人的厲害之處——看似清靜無為,有縱容北涼養虎為患的嫌疑,其實是幫離陽趙室贏得坐山觀虎鬥的一天。”
澹臺平靜望向東方太安城,呢喃道:“趙傢天子在傢國之間已經做出瞭取舍,離陽自殺其鹿。”
徐鳳年冷笑道:“所以朝廷等到瞭好戲開幕,最大的幕後功臣卻看不到這一天瞭。還不是怕新皇帝壓不住老首輔,怕太多寒門鯉魚跳過瞭龍門。一旦這些野鯉躋身廟堂逐漸抱團,那可都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死便死瞭,反正孑然一身,不像豪閥出身的世傢子,還得為身後龐大的傢族利益考慮。就算這撥寒士十人中有大半貪戀穿上靴子的富貴感覺,隻要有兩三人不服管束,敢硬著脖子跟皇帝作對,成天為民請命,那就夠傢天下的趙室皇帝吃一大壺的瞭。下一個坐龍椅的趙篆,既沒有先帝一統中原的軍功,也沒有當今天子制衡彈壓徐驍、張巨鹿和顧劍棠這些文武百官整整二十年的資歷,趙篆的這個爹,不在閉眼前做點什麼,如何放心把整個天下交給趙篆?於是處心積慮請瞭個半截身子已經在黃土裡的齊陽龍來做帝師,等到老傢夥穩住瞭朝局,差不多也要老死瞭,到時候趙篆已經羽翼豐滿,藩王和武將都被削瞭兵權,加上有殷茂春這些根基不夠深厚的卿相輔佐,再用大舉提拔豪閥王孫來制衡前者,都不用像當今天子那麼勤勉,舒舒服服躺著當皇帝就是瞭。有些時候想想那位碧眼兒,真是替他感到不值。”
澹臺平靜嘆息一聲。
徐鳳年自嘲道:“就是不知道首輔大人會不會替北涼感到不值。”
澹臺平靜笑問道:“有怨氣?”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沉聲道:“老子怨氣大瞭!”
澹臺平靜說道:“正好北莽撞到瞭北涼刀尖上。”
徐鳳年看瞭眼天色,也許今年的大雪,蓋不住血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