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猶豫瞭一下,自嘲道:“你就跟他說,趙惇這個名字裡的‘惇’字,無愧天下,唯獨愧對他張巨鹿。”
祥符元年的年末,初雪驟降,不下則已,一下便是場鵝毛大雪。隻是相較往年,聽說今年太安城內外幾處賞雪佳地,遊人少瞭七八成,想來會讓那些零散攤子的賣酒翁嫗少掙好些碎銀子。
京城內有無數座張府,可是有一座府邸無疑是獨一無二的。地方官員赴京也好,外鄉士子遊學也罷,隻要是跟京城百姓隨口問起張府在哪兒,後者肯定懶得問到底是哪位張大人的宅子呀,而是直接給出答案。
哪怕大雪紛飛,禦道積雪厚得掃也掃不幹凈,可朝會依舊,何況還是太子殿下監國的敏感時刻,哪個官員吃瞭熊心豹子膽會遲到?
但是今天廟堂上,少瞭個人。少瞭他,讓所有人都在震驚之餘,俱是心不在焉,甚至連監國的太子殿下都出現瞭一抹明顯的恍惚神色。
這個破天荒頭回缺席朝會的人,沒有告假,仿佛是在跟那監國的儲君以及滿朝文武說一個淺顯道理:我不來便是不來。
太子殿下對此視而不見,既沒有讓大太監替他去噓寒問暖,更沒有大發雷霆。可以小題大做也可以大事化小的禮部尚書白虢,也是如此,隻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有些人倒是想借題發揮,可猶豫瞭半天,仍是不敢,畢竟連晉三郎今日都主動把嘴巴縫上瞭。
這名讓整個朝會不像朝會的官員,就是當今首輔張巨鹿。他與那位禦駕巡邊的皇帝陛下,並列本朝勤政第一人,隻不過一個是君王裡的第一人,另一個是臣子裡的第一人。
張巨鹿今日並非身體不適,而隻是穿上那件正一品紫袍朝服後,突然不想參加早朝,然後他就不去瞭。這位鬢角漸霜的老人在清晨時分就坐到瞭屋簷下,沒有換上一身更舒適保暖的衣服,府上老管傢搬來瞭竹篾編織成套的簡陋火爐,已經多次往爐子裡添加炭火。
張巨鹿此生除瞭少數幾次被至交好友坦坦翁強拉硬拽著小酌兩杯外,幾乎從不飲酒。他堅持認為喝酒誤事,可今日無所事事,以後似乎更是無事可做的光景,老人還是沒有半點要飲酒的念頭。
接近午時,潦草吃過瞭些府上自制的粗糙糕點,他繼續翻看手中那本自己編撰而成的無名詩集。張巨鹿治國才幹的卓然於世,恐怕就是他發跡之初的那些猶有一戰之力的強勢政敵,也不會違心否認,隻是張巨鹿作為翰林院黃門郎出身,除瞭年輕時候的那些篇制藝文章還算馬馬虎虎有點飛揚才氣外,之後不論是奏對還是折子,言語措辭就文字本身,都顯得寡淡無味。這麼多年下來,更無一篇名詩佳作傳世,也沒有傳出他對哪位文豪格外青睞,沒有對哪篇佳作有過畫龍點睛的評點。
外人看來首輔大人好像對行文一事有著天然的抵觸,而事實上唯有桓溫知曉老友張巨鹿自己不惜舞文弄墨不假,卻也會鐘情許多讀書人的佳作,尤其是諸多畫龍點睛的佳句。不論是邊塞詩還是閨怨詩或是感懷詩,祭文散文也都各有喜好,盡數采擷於那本自編自訂的詩集中。像上陰學宮的那篇瀧岡歐陽氏的《祭父文》,西壘壁之役中趙長陵親自操刀的《伐楚檄文》,等等,張巨鹿都會時不時拿出來翻一翻。其中就有黃龍士的“黃河直北千餘裡,冤氣蒼茫成黑雲”,有那位當年曾被文壇罵成“媚徐媚涼”之人的那句“天涯靜處無征戰,兵氣銷為日月光”,也有不知出自前朝何人的宮怨名句“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尤其是徐渭熊也在三百多篇中占據瞭頗多篇幅,甚至連徐鳳年明擺著重金購買而得的幾首詩詞也名列其中。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宰相肚量瞭。
老管事突然小跑上臺階,低聲說道:“啟稟老爺,小少爺登門瞭。”
張巨鹿有些疑惑,但沒有說什麼,雖然他這個爹當得讓兒子兒媳皆是敬畏如虎,可倒也不至於不近人情到讓子女不許打擾的地步。隻不過長子、次子兩個兒子性子偏軟,又自小有些迂腐氣,成傢立業後,兩個兒媳又是出身小戶人傢,若非托給首輔大人抱上倆孫子的福,他們哪裡敢來這裡自找不自在。幼子張邊關是三個兒子中的異類,性子最犟,不過跟這張府關系也最僵,大有一副父子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張邊關主動走入這棟府邸,確實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事情。張巨鹿雖然面無表情,可還是下意識多望瞭幾眼院門方向。
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底下當爹的,有幾個是真打心眼裡便厭惡自己兒子的?
張邊關還是那個吊兒郎當的德行,屁顛屁顛跑進瞭院子,手裡拎著個在京城不常見的玩意兒。是江南那邊鄉野流行的竹編銅皮小火爐,內擱炭火,鋪覆以灰,用以取暖。上瞭年紀的老人在冬日不論是出門散步還是在傢閑聊,都喜歡拎著這種物件。張傢祖籍在廣陵江以南,張巨鹿科舉發跡之前,寒窗苦讀時便經常使用這個,畢竟比起大火爐要省去炭火許多,便是貧寒傢庭咬咬牙也能用得上。在京城成名之後,就隻有張邊關那個搬來太安城定居養老的爺爺偶爾用上幾次,不知今天張邊關從哪裡弄瞭這麼個登不上臺面的老古董出來。
張邊關跟管事討要瞭些新炭火倒入火爐,又從張巨鹿腳下那竹篾大火爐鏟瞭些灰,蹲在地上搗鼓完畢,遞給瞭張巨鹿。後者愣瞭一下,接過後放在腿上,一手捧書一手拎爐,暖意頓時多瞭幾分。
張邊關又跟管事要瞭條小板凳,絮絮叨叨埋怨道:“多大歲數的人瞭,也不曉得服老,非要在室外賞雪讀書逞英雄⋯⋯”
管事會心笑著離去。這些話啊,也就是小公子說得,其他兩位公子那是萬萬不敢說這類言語的,老爺隻要稍稍不耐煩瞭,一個斜眼,那兩位隻知埋首苦讀聖賢書的公子就會戰戰兢兢,身處夏日亦是如履薄冰。
張邊關用鐵鉗撥瞭撥大火爐中的炭火,自顧自說道:“聽市井坊間說今兒你這個首輔大人說話愈來愈不管用瞭,許多五六品的小官也敢打起馬虎眼,除瞭王雄貴的戶部和禮部還算厚道外,吏部、兵部、工部、刑部,都對張廬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尤其是那翰林院和國子監,清貴官老爺們和清流讀書人們,隔三岔五就要新鮮出爐幾首借古諷今的詩詞,誅心得很。更有甚者,說皇帝陛下禦駕巡邊,先前去兩遼,那是去整肅內外廷勾連的貪墨大案,時下去薊州,是為瞭要給韓傢案子翻案,矛頭所指,都是奔著朝中某位姓張的大官去的。”
張巨鹿笑問道:“還有沒有?”
張邊關一敲鐵鉗,冷笑道:“有!怎麼沒有?真要說,裝一籮筐都不夠!”
張巨鹿雲淡風輕反問道:“你不也說瞭當下隻是些不入流的官吏在那裡鼓噪是非?”
張邊關雙手放在爐子上方烤火,頭也不抬,“陣陣陰風起於地底,若是不及時阻止,等到引來邪雨澆在頭頂,那還有救嗎?”
張巨鹿不耐煩道:“就說這些?說完瞭就可以走瞭。”
張邊關猛然抬頭,紅著眼睛責問道:“這趟來,我其實就說兩件事。第一,有禦史彈劾我大哥侵吞良田,二哥科舉舞弊。別人罵你首輔大人,我不管,也沒那個本事摻和,可為何如此作踐我兩個哥哥?!你分明可以管,為何忍氣吞聲?就算⋯⋯就算結局是同樣的結局,我一攤爛泥什麼都無所謂,可你就不能讓我兩個哥哥走得光彩一些嗎?!”
張巨鹿淡然道:“你二哥科舉舞弊,是說他鄉試得瞭第六名的亞魁來歷不正,我當年雖非授意什麼,可細究起來,卻也算屬實,畢竟當時天子欽命的主考官是我張廬門生。以你二哥的制藝本事,過鄉試雖不難,可要摘得亞魁無異於癡人說夢。至於你大哥侵吞良田一事⋯⋯”
張邊關怒道:“就我大哥那書呆子,就我大嫂那每次來府上都是那一模一樣還算值錢的衣裳首飾,與民爭利?!你首輔大人為瞭名譽清望,從不去大哥官邸看一眼,我張邊關去過無數次,大哥大嫂過什麼樣的清苦日子,我比誰都清楚!”
張巨鹿打斷幼子的言語,平靜說道:“永徽八年,我確實幫你大哥購置過良田三百畝,手法並不光彩,隻是你大哥一直蒙在鼓裡而已。”
張邊關愕然,然後眼淚一下子就湧出眼眶,喃喃自語:“這是為何啊,為何你連自己兒子都要算計啊⋯⋯”
張巨鹿望向院落裡的積雪,白茫茫一片,半日無人去掃,興許要厚及膝蓋瞭,輕聲道:“所謂的永徽之春,廟堂袞袞諸公都心知肚明,以後並肩而立者,多是來自寒門。”
張巨鹿放下書,站起身,雙手拎著那隻小火爐,自言自語道:“寒門無貴子的規矩,已經打破,意義之大,比起當年大秦帝國之後縱橫遊士紛紛創立豪閥,‘遊’士不再是那無根浮萍。可豪閥的利弊,這八百年來誰都深有體會,那麼未來八百年,如今那些跳過龍門的寒士,可會自省?又會自省幾分?寒士驟然富貴,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真以為誰都能在官場這染缸裡把持得住本心?恰恰是這些光腳之人,站在瞭高位上,一旦為惡起來,最是沒有底線。”
張巨鹿笑瞭笑,說道:“這個門,是我張巨鹿打開的,那麼反觀我張巨鹿,堂堂一朝首輔,權傾朝野二十年,尚因子孫舞弊貪墨一事而身敗名裂,算不算是給後世躋身朝堂的寒士公卿的一劑清涼散?”
張邊關緩緩抬起頭,淚流滿面,顫聲道:“爹,你總是這般登高望遠,說著天底下嗓門最大的話,做著天底下氣魄最大的事。可你是不是忘瞭,回頭低低看幾眼我們這些子女?”
張巨鹿沒有側頭看這個幼子,嗤笑道:“怎麼,怕瞭?也對,世人誰不怕死。便是那些動不動就要讓傢裡準備棺材然後慷慨赴死的清官,也怕死啊。我倒是沒來由想起一件趣事。某些被投入瞭詔獄的公卿,興許是難得真不畏死,隻是更怕死得不明不白,幾乎人人都在牢中墻上用炭筆寫下絕命書。世人興許不知詔獄內一支炭筆那可是得花好幾百兩銀子,才能買到手的,窮些的,倒也難不住他們,手指蘸血,照樣能寫出可歌可泣的血書。你大哥為人刻板,做不來這等最能積攢聲望的事情,你二哥稍稍伶俐些,若真僥幸當瞭清貴官員,是想做卻也不敢。至於你張邊關,大概是不屑為之?”
張邊關站起身一把奪過張巨鹿手中的小火爐,狠狠砸在階下雪地中,那些滾出火爐的熊熊炭火很快就消散不見。
張巨鹿沒有計較這個兒子的“忤逆”行徑。
不說什麼舐犢之情,甚至要親手給兒子們端上三碗斷頭飯,哪怕兒子要揍他這個當首輔大人的老爹幾拳,似乎也不算什麼。
張巨鹿緩緩轉過頭,看著臉色鐵青的幼子,問道:“你真以為你大哥二哥半點不知朝局?真以為他們不知張傢一門上下的結局?就隻許你張邊關聰明一世,他們聰明一回也不得?”
張巨鹿收回視線,冷笑道:“那你也太自以為是瞭。我張巨鹿的兒子,數你張邊關心思最重,可你兩個哥哥,迂腐歸迂腐,豈會真是蠢人?耳濡目染時局這麼多年,心思再單純也早早開竅瞭。”
張邊關蹲下身,喃喃道:“當年你執意要我們三個兒子娶妻隻許娶小戶人傢,就是在等這一天吧?若是高門世族的女子,牽連禍害的人那就多瞭。到時候皇帝陛下殺起人來,也畏首畏尾。你真是個千古難逢的良心首輔,臨瞭也不讓坐龍椅的君主難堪。大嫂二嫂都算持傢有道,這些年她們的傢族也算沾瞭張傢的光,明裡暗裡獲利頗豐,隱約都成瞭當地的郡望大族,你對此也破例睜隻眼閉隻眼,嘿,你這是想著讓自己良心上好受些吧?”
張巨鹿沒有說話。
張邊關揉瞭揉臉頰,看著雪地裡那隻爺爺留下的小火爐,輕聲道:“爹,為瞭當一個好官,從一開始在我爺爺奶奶那邊起,就不當一個好兒子,接下來是不當一個好丈夫,然後到瞭我們這兒,不是一個好爹,結果到最後,連個好爺爺都不當瞭。真的值當嗎?”
張巨鹿抬起雙手,呵瞭一口霧氣,笑道:“好官?”
張巨鹿怔怔出神,還記得至交好友坦坦翁曾經說過些醉話。於己,忠臣奸臣易做,清官昏官易做,唯獨夾在君王和百姓之間的好官,最難當。一言兩語難說清。瞭卻君王天下事已是很難,要想贏得生前身後名,更是何其難也。
張巨鹿突然說道:“年輕時讀到一首無名氏的邊塞詩,其中有‘走馬西來欲到天,更西過磧覺天低’一句,尤為欣然神往,總想著有一日若是官場不得意,大不瞭投筆從戎,去親眼看一看邊關那野曠天低的風景,也不枉此生。隻是後來仕途安穩,你娘生下你後,於是就幫你取名‘邊關’。”
張邊關不知為何心平氣和瞭許多,擠出笑臉自嘲道:“因為這個名不副實的名字,這麼多年一直被京城那幫二世祖調侃嘲諷,說你這位首輔大人還不如取個‘張太安’或者‘張京城’。”
張巨鹿微笑著走下臺階,彎腰撿回那隻小火爐,自顧自拿起鐵鉗放入些炭火,遞還給這個幼子,輕聲道:“知道你們幾個心冷瞭很多年,爹也做不瞭什麼。”
張邊關愣住,忘瞭言語。
張巨鹿招招手,讓管事又搬來一條小板凳,坐下後問道:“這趟來的由頭,是不是蔓兒跟你要瞭一封休書?覺著一口鬱氣出不得?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麼多年瞭,卻在這個關頭棄你而去?有種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憋屈感覺?”
被接連問瞭好幾個問題的張邊關搖頭道:“她這麼做,我不介意。”
張巨鹿欲言又止,最後隻是說道:“別惱她。張傢三個兒媳婦,就數她最不容易。難為她做這個惡人瞭。這般聰慧心善的良傢女子,是我們張傢對不住她。”
張邊關直直望向這個爹,後者反問道:“明白瞭嗎?”
張邊關猛然間記起一事,頓時哽咽起來。
女子無情時,負人最狠。女子癡情時,感人最深。
張邊關似乎解開瞭心結,使勁點瞭點頭。
張巨鹿笑問道:“那坦坦翁總說,身後縱有萬古名,不如生前一杯酒。以往我是一直不信的,要不今天咱爺兒倆喝上幾杯?”
張邊關自然不會拒絕。
於是京城最大的官和太安城最沒出息的紈絝,這麼一雙古怪爺兒倆隔著火爐,面對面一人坐一條小板凳,慢慢喝著酒,酒壺就放在爐沿上。
張邊關說道:“爹,其實沒誰怨你。”
張巨鹿喝瞭口酒,默不作聲。
一杯接一杯,父子二人就這麼喝著。
管事躡手躡腳送來第二壺酒,順手給首輔大人帶瞭件厚裘子披上。
張邊關最後醉醺醺踉蹌離去,張巨鹿送到瞭府邸門口,最後將那件裘子送給瞭兒子穿上。
張巨鹿站在臺階上,伸出手接瞭些雪花,握在手心。
世事無奈人無奈,能說之時不想說,想說之時已是不能說。
也許在半年前還沒有誰會相信,西楚水師能夠像今天這樣對下遊的廣陵水師,呈現出氣勢如虹的獅子搏兔之姿。
如箭在弦上,隻等順流而下,直撲春雪樓。
哪怕在此刻夜色中,僅是在燈火映照下,那一艘艘巍峨樓船巨艦也散發出猙獰的戰爭氣息,想必每一位上瞭歲數的西楚遺民見到這一幕,都會情難自禁地悲喜交加。二十年來天下隻聞北涼鐵騎甲天下,可還記得昔年的大楚水師壯觀天下?最近幾個月來,不斷有年邁遺民徒步或者乘車至江畔遠處遙望此景,或跪或揖,無一不是愴然涕下,然後似癲似狂大笑離去,返傢告於同鄉老友。
曹長卿親自坐鎮調度水師!
座艦神凰以大楚京城命名。一位原本正在挑燈觀圖的中年青衣儒士抬起頭,輕輕掐滅燈火,走出位於頂樓的船艙,望向廣陵江右岸,看到一支異於水師裝束的騎軍突兀出現,然後為首騎士和幾名扈從乘坐小船悠然渡江前來。小船船頭傲然站立著一人,身材修長,大概那便是女子心儀的所謂玉樹臨風瞭。隨著小船的臨近,燈火中這名騎士的臉孔也越發清晰起來,堅毅而自負,英氣勃發,欠缺瞭幾分君子溫潤,不過這個年輕人實在是無法再苛求什麼瞭,能在三個月內就把藩王趙毅苦心經營十多年的地盤硬生生用馬蹄踩爛,若隻是個與人為善的溫良書生,那才奇怪。
大楚水師副帥之一的宋元航就站在青衣儒士身旁,看到那個不速之客後,毫不遮掩他的不喜神色。不光是他,神凰樓船下邊幾層陸續走出船艙的水師將領,對這個年輕人都談不上好感。年輕人鋒芒畢露不是壞事,可目中無人到從不把規矩當規矩的地步,就相當惹人厭瞭。同為大楚一等一的豪閥子弟,更早立下大功的裴穗何其恭儉?你寇江淮若不是坐鎮水師的這位幫你處處圓場,早就在罵聲一片中卷鋪蓋滾回上陰學宮讀你的兵書去瞭。先前三番幾次打亂佈局,擅作主張調兵遣將,這且不去說,今夜造訪水師,你小子竟然連一聲招呼都不打?真當泱泱大楚缺瞭你一個寇江淮就成不瞭大事?
接下來的場景,更是讓船上水師統領們震怒。
寇江淮並未登上樓船拜見統領大楚三軍的主帥曹長卿,而是按劍站在小船船頭,抬頭望向那一襲青衣,直呼其名後沉聲問道:“曹長卿,為何不許我吃掉宋笠那支掉入口袋的六千兵馬?!”
雙鬢霜白的曹長卿默不作聲,與這個年輕人對望。
身材高大的寇江淮全然沒有自己是在跟大楚繼葉白夔之後第二根定海神針對話的覺悟,言語中憤懣而不滿,近乎問責詰難,“戰機稍縱即逝,那宋笠並非不諳兵事的蠢人,等到他在東線上站穩腳跟,理順瞭春雪樓內鬥,我再想要一鼓作氣⋯⋯”
“寇江淮,你此時已經是寇將軍瞭。至於將你罷官卸甲的聖旨,稍晚幾天你才會收到,不過早到晚到,其實都一樣。”
“曹長卿!我寇江淮本以為大楚好歹還有兩個半懂得用兵的人,足夠去爭霸天下,既然今夜隻剩下半個瞭,那復國無望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我做不做官,都無所謂!我倒要睜大眼睛看一看,那半個能不能幫你們打下春雪樓!”
寇江淮憤而擲劍入廣陵江。
小舟掉頭而走。
宋元航輕聲問道:“尚書大人,這小子失心瘋瞭?”
曹長卿微笑道:“沒瘋,寇江淮很清醒,他對東線戰局的看法也是對的。”
“這⋯⋯”
“隻不過寇江淮不知道的事,是自己被一葉障目瞭。”
“尚書大人,此話怎講?”
“我曹長卿想要的東線主將,不該把目光隻盯在春雪樓和趙毅身上。若是止步於此,他所謂的那半個之人,謝西陲就能辦到。”
青衣大官子低頭望向滾滾東流的廣陵江水,怔怔出神。
你寇江淮應該看得更遠,應該是那座太安城才對。
襄樊城內,王府。
年輕的靖安王趙珣奉召前往廣陵道靖難平叛,至今無功無過。偌大一個青州就交由一個同樣年輕的瞎子主持大局,亦是平靜無瀾,既無做出什麼惹眼的顯赫功績,卻也不至於淪落到用自污手段去贏得新靖安王信任的地步,可謂“君臣相宜”的典范,有些類似燕剌王與納蘭右慈那對搭檔的意味瞭。
入夜後,星光點點,陸詡站在屋簷下仰頭“看著”璀璨星空,身邊是那個靖安王府安插在他身邊的死士女婢。不承想隨著朝夕相處的相濡以沫,二人反倒成瞭一條繩上的螞蚱,不過這未必就不是年輕靖安王獨到的手腕心計。
“先生,你讓王爺隻許敗不許勝,到時候丟瞭他們趙傢顏面,皇帝陛下多半會責怪吧?”
“自然會的,而且是嚴責重罰。”
“那王爺為何還答應瞭?”
“新老接替之際,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往的親疏關系就要推倒重來,往往不看功勞大小,隻看忠心厚薄。青州這邊用幾千人命去表忠心,差不多也夠瞭。老皇帝刻意壓誰,那也是為瞭新皇帝重點用誰做鋪墊而已,否則誰會念新天子的好?歷史上馬上退出舞臺的明君,大多喜歡這般晦澀行事,就是擔憂新君無人可用。而且,天下大亂不可避免,這場世子殿下在大敗之後,除瞭與朝廷皇帝和太子兩人表態,也可以順勢將自己摘出亂世,靜觀其變。”
“先生,你這算不算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
“我這個先生,比起太安城裡的元先生和燕剌王身邊的納蘭先生,還是差瞭許多啊。”
“先生過謙瞭!”
瞎子陸詡笑而不言。
“先生,你再給我隨便說一些大道理吧,雖然聽不懂,可我喜歡聽。”
“哪有那麼多道理,一肚子牢騷而已。”
“先生,我說件事,你可別生氣。如果有一天王爺用我要挾先生,先生大可以放心。拿一個死人要挾活人,挺難的吧?”
“別做傻事。你自盡瞭,以趙珣的性子,我也離死不遠瞭。否則他身邊有個無法牽制的所謂心腹,會睡不安穩。”
“先生你這是在幫我找一個活下去的蹩腳借口嗎?”
“你也不傻嘛。不過說真的,這個理由不蹩腳。”
“先生,你是個好人。這麼活著,你累嗎?”
“這有什麼累不累的,退一萬步說,總比前些年在永子巷下賭棋騙人錢財輕松些。”
“先生,我覺得吧,你有大智慧!”
“可我還不是一樣看不出你是穿著新衣裳還是舊衣裳。”
“摸一摸總會知道的⋯⋯”
“嗯?”
“脫瞭後唄。”
“非禮勿視⋯⋯”
“先生,你不是總喜歡說自己是瞎子嗎?!”
陸詡驀然笑瞭。
然後他輕聲說道:“趙珣,珣,《淮南子》稱之為美玉,可若拆字解之,不正是一旬帝王嗎?”
陸詡嘆瞭口氣,“我輩讀書人的脊梁,過不瞭幾天,就要斷瞭。”
同樣的夜幕,卻是遠在邊關。
隨著遠處一陣細碎馬蹄的響起,不亞於一座邊關雄鎮的薊州雁堡如同一頭被驚醒的巨獸,幾乎是瞬間,無數燈籠火把就同時亮起,照耀得堡壘亮如白晝。
雁堡外圍有條護城河,隨著城門大開,緩緩放橋,無須那遠道而來的七八騎有片刻的等待,就策馬上橋,進入雁堡。
城洞內匍匐跪拜著雁堡一大幫李氏嫡系,有深居簡出的老堡主李出林,有特意從薊西趕回傢中的嫡長子李源崖,還有一群平日裡很難碰頭的大佬,無一缺席,恐怕除瞭那位南渡江南後無故暴斃的嫡長孫李火黎,在薊州儼然是土皇帝的李傢上下就都齊全瞭,前年老堡主的八十高壽也沒有如此盛況。
七八騎中為首那位是一張陌生臉孔,臉色蒼白,瞧著像是難以忍受北邊冬日的酷寒,披瞭件出自遼東貢品的厚實狐裘子,大概是上瞭歲數,已經將崢嶸溫養得十分內斂,並沒有什麼氣勢凌人的感覺。除瞭李出林和李源崖這對父子,雁堡沒有誰清楚這名雍容男子的身份,不過其他人借著輝煌燈火和眼角餘光,還是瞧出瞭端倪。在那男子身後充當侍從的一騎竟然是離陽僅有的大柱國——大將軍顧劍棠。
跪在地上的李氏成員除瞭不知輕重的少年和懵懂無知的稚童,都猜出瞭這位男子的身份,一時間眼神敬畏忐忑卻又炙熱自豪。能讓這名貴客大駕光臨,是何等的莫大榮幸,是何其光耀門楣?興許是之前被顧劍棠提點過,李出林、李源崖都隻是跪著迎接,沒有畫蛇添足地稱呼什麼。那男子翻身下馬,溫顏笑道:“北地天涼地寒,何況《禮記•王制》有雲‘八十杖於朝’,老堡主快快起身,其他人也都別跪瞭。”
身後六騎同時下馬,輕甲佩刀的大將軍顧劍棠默默上前,幫這名男子牽馬。
李出林小心翼翼站起身,那張枯槁威嚴的滄桑臉龐上像是每一條皺紋縫隙,都散發出異樣的光彩。身材尤為高大的老人,起身後依舊微微彎著腰,大概是不敢讓五步外的男子去抬著頭說話。僅就身體狀況而言,哪怕八十高齡卻老當益壯的李出林,實在是比眼前男子要更像一個“年輕人”,起碼李出林會給外人一種豪氣不減往昔的雄壯氣勢,而那深夜造訪雁堡的客人就顯得難掩疲態,尤其是在武道大宗師顧劍棠的無形襯托下,越發顯得暮氣沉沉。
隨著男子的挪動腳步向前走去,隊伍開始支離破碎的同時,又有喧賓奪主的嫌疑。披裘男子走在最前頭,特意喊上瞭老堡主李出林結伴而行,顧劍棠一手牽一匹馬緊隨其後,然後是李源崖,這四人緩緩走在前列,然後是那各自在王朝北線上手握重兵的五騎,最後才是那些李傢老小。
因為被牽馬五人隔開瞭視線,沒辦法去顧大柱國那邊湊熱鬧混熟臉的李傢人都開始望向這些背影。眼光毒辣的雁堡老傢夥,認得出大半,然後猜得出剩下的,難免咋舌。這五人,無一不是頂著實權將軍稱呼的軍方大人物,官位最低的也是正四品。可以說這五人要是死在雁堡,那麼兩遼北線就要癱瘓一半,隻不過有著佩刀與否都是天下用刀第一人的顧劍棠壓陣,這五位將軍應該想死都難。
這五騎除瞭位高權重,還有個共同點就是相比楊慎杏、閻震春那些春秋老將,雖然戰功稍遜和名氣更小,但勝在年輕,年紀最大也不到五十,最年輕的那位更是才三十歲出頭。邊關戰場本就比王朝官場更不用講究憑借歲數的打熬資歷,所以可以說這五位註定將來會成為離陽朝廷未來的軍界砥柱,說不定下一任太安城的兵部尚書就會從他們中間脫穎而出。
男子走在大塊青石板鋪就的平整道路上,抬頭看著燈籠火把綿延而上的數條火龍,輕聲感慨道:“這是朕生平第一次進入薊州,應該早些來的。我趙傢是馬上得天下的,朕平日裡去勤勉房教導趙傢子弟,也總說不能就此懈怠,更不能為古人所誤,相信什麼馬上得天下之後便是下馬守天下,而要繼續在馬背上治理天下。朕說是這麼說,可自己似乎做得並不好,言傳身教,想來有些趙傢子弟更難似傢族先祖那般重視戎馬邊務瞭。”
修煉成精的老狐貍李出林就算膽子再肥,也不敢插嘴天子傢務事,隻能豎起耳朵不錯過一個字,隻要微服私訪的皇帝陛下不問話,那就堅持光聽不說。
這位能心安理得讓顧劍棠牽馬護衛的男子,正是悄悄禦駕邊關的當今天子趙惇。但皇帝陛下沒有在出京的時候便下詔讓太子殿下監國,而是在即將由薊州返程的節點上,才讓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交給禮部白虢一封密詔公之於眾,個中三昧,很能讓官場上那些穿紫披緋的大佬們咀嚼良多。
這是老人第一次親眼見著皇帝,可心悸得厲害。當年韓傢滿門抄斬引發薊州動蕩,與韓傢結親的雁堡李傢也被殃及池魚。當時還未給李源崖騰出傢主位置的李出林的手腕不可謂不心狠手辣,不但讓人綁縛那對晚輩夫妻前往薊州州城的法場,連他們的那雙年幼兒女也沒有放過,最後兩個本該已經姓李的孩子連同他們的父母一同人頭滾地。至今想起,李出林心底雖然有些愧疚,卻也沒有半點後悔。
大勢傾軋之下,幾個無辜人幾條性命算得瞭什麼?
韓傢一夜之間從數百年忠烈成瞭通敵叛國的逆臣,這十多年來朝野上下都說是碧眼兒首輔的假公害私,甚至當下都演變成瞭禦史臺彈劾張巨鹿的有力罪狀之一,這讓閑暇時喜讀史的老人難免有些戚戚然。歷朝歷代盡是弄權的奸臣蒙蔽天聽,最終天理昭昭地伏法,從不敢明言皇帝如何昏聵。說實話李出林對那位位列中樞卻處處潔身自好的首輔大人也是佩服得很,若不是張巨鹿力排眾議執意要對北線邊關鼎力支持,傾半朝賦稅去支撐起北地防線,身後那位兵部老尚書如今肯定也就沒那麼遊刃有餘瞭。
至於為何當今天子要“多此一舉”登門雁堡,李出林得到顧劍棠手書密信後,也曾私下與長子李源崖有過一場密晤,得出的答案不外乎三點。一來趙室朝廷或者說是皇帝陛下為韓傢平反,需要薊州方方面面提供能夠服眾的證據。雁堡作為世世代代紮根薊北的老牌豪門,又是當年的受害者之一,李傢在關鍵時刻站出來說話,要比那位國子監右祭酒的彈劾更加“熨帖”,也更能贏得朝野的同情。墻倒眾人推,是大勢所趨,但那堵屹立於廟堂二十餘年的張傢高墻,也不是誰都有資格去推一把的。再者幽州那邊不安分,時下有做出過界且過激的舉動,上萬騎流竄入薊西境內,朝廷當然要提防著北涼徐傢那個年輕人徹底反水。隨著薊南老將楊慎杏的離去,豢養有七八千私人甲士的雁堡李傢,自然而然會落入朝廷的視野之中。父子二人猜測最後便是皇帝陛下的一樁私事一件私心瞭。在前兩次禦駕親征都無功而返後,當今天子就從未有過巡邊的舉動,甚至連那繁華江南地都沒有去過。世人誤以為當今天子隻重內政不重邊功,這絕對是鄉野粗鄙村夫的看法,李出林始終堅信當今天子對於那個北莽有著無比強烈的征服欲望,因為這是唯一能夠證明他能與先帝並肩的壯舉。
皇帝趙惇沿著青石路漸次登高。雁堡這條路徑也有“青雲路”的美譽,薊州官員都要來此走上一遭求個彩頭,隻不過對坐龍椅的人來說,官員夢寐以求的平步青雲,實在是不值一提。
李出林心中有些駭然,都說皇帝陛下勤政之餘不忘鍛煉體魄,薊州這邊都以為這個才五十歲的男人,還能在那張椅子上繼續坐北望南個十幾二十年,怎麼事實上是如此體力不濟?竟是每走百步就要喘口氣才行?難道蒸蒸日上的離陽這就要變天瞭?要知道現如今的離陽可不算太平,內憂外患。外有北莽百萬鐵騎虎視眈眈,內有西楚復國,更內的廟堂上亦是風雨如晦,人人自危。若是在這個時候發生些什麼變故⋯⋯李出林實在是不敢再往下深思瞭,生怕流露出絲毫異樣就被身旁的天子察覺。
雁堡如山,層層遞進,節節攀高,皇帝陛下在“半山腰”一處視野開闊的亭子停腳歇息,伸手攏緊瞭幾分那件厚重裘子,沉默良久,瞥瞭眼西邊,突然說道:“老堡主,對於朕的不請自來,你肯定已經有瞭應對之策,不過你應該想多瞭,也想錯瞭。不妨與你說句心裡話,朕之所以來雁堡,不過是想更近一些看一看那個地方。”
雁堡老堡主似乎被嚇瞭一跳,下意識猛然直起腰桿,然後迅速重重彎下去。見慣風雨起伏的老人戰戰兢兢,不敢言語。
皇帝招招手,顧劍棠走上前幾步。
李出林則識趣地輕輕退出去在階下等候。
皇帝咳嗽瞭幾聲,語氣有些艱難,“劍棠,朕改變瞭主意。明日你隨朕返京,到時候由你送他一程。既然朕不敢見他,而朝堂文官誰也不配,朕想來想去,那麼也就隻有你這個大柱國頭銜的武將當得起瞭。他深埋心底的那個心思,朕其實知道一些。”
顧劍棠平靜道:“陛下可有言語需要轉述?”
皇帝猶豫瞭一下,自嘲道:“你就跟他說,趙惇這個名字裡的‘惇’字,無愧天下,唯獨愧對他張巨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