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滿臉淚水。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還在等著他,隻不過曾經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瞭蘆葦叢中,會永遠等下去。
皇帝趙惇禦駕臨邊,太子殿下趙篆順勢監國,離陽朝政並未因此而生發動蕩,恰恰相反,在儲君趙篆的調度下,以及包括儲相殷茂春在內一幹永徽之春公卿的大力輔弼下,甚至呈現出比以往更具生命力的景象。趙篆表露出與當今天子如出一轍的勤勉,從不缺席朝會,通宵達旦地批朱,頻繁召見臣子,太子殿下不負眾望彰顯出來的明君氣度,無形中使得祥符元年之末籠罩在太安城頭上的濃重陰霾,淡化瞭幾分。
在趙篆主持下,王朝中樞展開瞭一系列堪稱眼花繚亂且影響深遠的權力變遷。齊陽龍眾望所歸地入主原本主官一職始終空懸的中書省,一舉成為離陽歷史上極為罕見的宰相,與尚書省領袖張巨鹿被京城百姓並稱為“首輔”大人。一直在京城累官升遷至戶部尚書的王雄貴平調外放為廣陵道經略使。與此同時,同出於永徽年間的趙右齡辭任吏部尚書,官階擢升半品,進入中書省輔佐那位年歲已高的中書令齊陽龍。被朝野上下一直譽為儲相但官階其實不過正三品的翰林院掌院殷茂春,終於跨出實質性的那一大步,不但受封為離陽六位殿閣大學士中排名第二的中和殿大學士,而且接任吏部尚書,有京察和地方大評作為鋪墊,離陽朝堂對這項調動毫不奇怪。禮部尚書白虢則補上瞭王雄貴離任後的空缺,從禮部輾轉進入戶部。雖說品秩相同,但一個是清水衙門的禮部,一個是掌管天下疆土賦稅的戶部,明眼人都看出白虢也踩上瞭一個新臺階,並未落下趙右齡、殷茂春兩人太多。至於與理學宗師姚白峰矛盾公開的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成為離陽王朝近五年來升遷速度最快的幸運兒。在原禮部左侍郎按部就班升任尚書後,這些年在太安城風口浪尖上的晉三郎再次給所有人一個天大驚喜,晉升為從二品的禮部左侍郎,本該在情理之中執掌禮部的左祭酒姚白峰成瞭那個意料之外。用兵無方導致平叛大業磕磕碰碰的前方主帥盧升象,竟然不貶反升,雖說辭去瞭兵部二把手的左侍郎官職,但獲得瞭一個實打實正二品的驃毅大將軍。而先前被視為有望領兵南下出征的龍驤將軍許拱,非但沒能取代那公認碌碌無為名不副實的盧升象,這位姑幕許氏的頂梁柱,反而被“雪藏”為兵部左侍郎,並且任職之後據說即將要被“趕出”太安城,前往北線巡邊。
很難想象,如此恢宏的風起雲湧,從頭到尾都與那位紫髯碧眼兒全然無關。
去年京察,趙右齡和殷茂春向皇帝陛下遞交瞭在京一千八百餘官員的有關提拔和申斥事項。今年是外察即地方大評年,殷茂春前段時間返京後,很快就碰上瞭天子巡邊,於是在一封由遼西進京的聖旨授意下,地方大評的詳細狀況就送到瞭太子殿下手上,趙篆被授予全權負責此事。今日早朝後,太子殿下讓司禮監掌印宋堂祿傳話給所有殿閣大學士、中書、門下兩省大佬、六部尚書侍郎主事官員以及數位趙姓宗親公侯,參與這場在離陽朝廷也算司空見慣的臨時午朝。議事房內,吏部稽功司郎中、驗封司郎中和新任考功司郎中三位官員負責稟報具體情況,太子殿下和那二十幾名離陽王朝內權柄最重的名公巨卿紛紛傳閱檔案,還有包括司禮監秉筆和隨堂在內幾大太監旁聽,這些身披鮮艷大紅蟒袍的內宦主要還是添加炭火和更換茶點。
首輔張巨鹿受邀卻並未列席。
溫暖如春的屋內,新面孔不多,可許多老臉孔都換上瞭嶄新官袍朝服,未新年便已有新氣象瞭。
原吏部尚書趙右齡已是屈指可數的一品大員,今天坐在中書令齊陽龍身邊,有意無意瞥瞭眼同是張廬出身的殷茂春,低頭悠悠然喝茶時,嘴角悄悄翹起。某人被喊瞭十來年的儲相,時至今日,不過是當瞭個外廷吏部尚書,無非是吃自己剩下的殘羹冷炙,差不多塵埃落定,還不是依然沒能丟掉一個“儲”字?何時才能擔任名副其實的“相”?永徽之春中,公認那白虢才氣最盛,卻視你殷茂春最具宰輔器格,但我趙右齡如今卻是先行一步瞭啊。你殷茂春身上那個所謂的中和殿大學士,不過是皇帝陛下施舍給你一份當不成尚書令的補償罷瞭。
其實在前半個月,趙右齡還有些隱憂,他不怕蟄伏多年的殷茂春在這場升官盛宴中一鳴驚人,怕就怕殷茂春繼續被壓制在翰林院那一畝三分地,因為這意味著等到某人徹底倒臺後,屆時殷茂春就會註定成為最大獲利者。如今朝廷將吏部尚書給瞭,殿閣大學士也給瞭,那麼熟稔天子心思的趙右齡就可以放心瞭。
略微潤瞭潤嗓子,心情舒暢的趙右齡手指捻動杯蓋,以眼角餘光漫不經心打量瞭一眼新任戶部尚書白虢。他從未把這個不爭氣的傢夥視為敵手。別看白虢在朝廷上有口皆碑風評上佳,但是一旦爬到瞭他們這個高度,隻註重四個字:簡在帝心。果然,白虢既沒能進入坦坦翁的門下省,也未能拿到之前有望問鼎的六部第一尚書。說到底,屋子內,最失意的是殷茂春,第二大失意人,就是咱們的新戶部尚書瞭。不過在趙右齡看來,沒有什麼根基的白虢能夠撈到手一個戶部尚書,也該知足瞭。
趙右齡抬瞭抬眼皮子,視線所及,剛好瞧見那蓄須的年輕晉三郎也輕輕看過來。趙右齡面無表情,多次鯉魚跳龍門的新任禮部左侍郎晉蘭亭趕忙微笑致敬,趙右齡根本沒有搭理,轉身放下茶杯,心中冷笑不止。一個專門靠走歪門邪路勉強躋身王朝中樞重地的“幸運兒”,真以為能長盛不衰?廟堂之上,不怕君子之爭,甚至不怕朋黨之爭,可最忌諱的就是因私怨四處樹敵。出身北涼地方上一個不入流的小士族,短短幾年內,就惹惱瞭桓溫和姚白峰,就算你憑借大勢僥幸扳倒瞭某人,事後豈是你一個晉蘭亭能收場的?
除瞭晉蘭亭是頭一次正式參加這種最高規格的午朝外,還有個比晉蘭亭更讓太安城感到陌生的官員,那就是江南道豪閥姑幕氏的許拱。他身為兵部侍郎,這位哪怕錯過瞭春秋戰事卻仍然有名將美譽的龍驤將軍,此時正襟危坐在頂頭上司盧白頡的身側,眼觀鼻鼻觀心,神情堅毅而刻板。相較棠溪劍仙盧尚書的清逸風姿,許拱就更像是一位正統意義上的沙場武將,體形魁梧,相貌粗糲。他此次的上位,是在座職位有過變更的諸位中最為撲朔迷離的一個。照理說許拱既無巨大邊功,也不是顧劍棠的嫡系,在朝中臺面上也沒有什麼可以依傍的大樹,本不該被納入京城朝堂,可這次先是突兀地橫空出世,然後迅速被排斥出京城,使得許拱更像是一個天大笑話。
朝會一直進行到黃昏才進入尾聲,已經六十來歲的工部尚書和刑部侍郎尤其難掩疲態。
太子趙篆吩咐司禮監秉筆去讓禦膳房送些吃食來,在此期間,所有臣子都可以抽空休息,或者走出屋子透透氣。
桓溫是資歷、官聲和功績都極其足夠的重臣瞭,自然不會像一些六部侍郎那麼拘謹局促,率先離開屋子。
太子趙篆很快就跟隨起身,快步走出,笑著喊住瞭坦坦翁,然後結伴而行。
這幅場景落在有心人眼裡,不可謂不引人遐想。
晉蘭亭始終坐在位置上沒挪動屁股,也沒有主動跟屋內某位前輩客套寒暄,顯得格外形單影隻。
屋外廊中,桓溫微笑問道:“不知殿下有何事?”
四下無人,太子眨瞭眨眼睛,偷偷做瞭個舉杯飲酒的手勢。
桓溫也不客氣,嘿嘿笑道:“這敢情好。”
兩人走去瞭遠處偏屋,身後隻跟著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
太子猶豫瞭一下,說道:“國子監右祭酒一職暫時空缺,姚大傢也未舉薦誰擔任,坦坦翁可有什麼建議?”
桓溫愣瞭一下。
太子趙篆笑著不說話。
桓溫也笑瞭,也不含糊,直截瞭當說道:“國子監右祭酒的人選沒有,老臣那邊的門下省倒是缺個稱心如意的輔官,趕巧瞭,借此機會正好跟殿下要個人。”
趙篆皺瞭皺眉頭,輕聲問道:“難道是?”
雖然太子殿下沒有說出名字,但是坦坦翁已經點頭。
雙方心知肚明。
是勤勉房的陳少保陳望。
寒士出身,進士及第,沒有躋身一甲三名,但也堪堪夠格進入翰林院成為清貴的黃門郎。
然後擔任天子近侍的起居郎,後成為短暫的東宮侍講和考功司郎中。
清貴歸清貴,可官位都不高。
“少保”,也僅可算是天子人傢的恩賜勛位。
可要是陳望能夠前往門下省成為桓溫的左膀右臂,那麼沒有一個正三品的高位就說不過去瞭。
甚至從二品都不是沒有可能。
如此一來,當下在太安城炙手可熱的晉蘭亭比之也要失色許多。
桓溫突然一拍腦袋,說道:“國子監右祭酒的人選,老臣倒是想到一個十分不合適的人選。”
太子殿下忍俊不禁,有些無奈道:“坦坦翁,你這個說法⋯⋯”
桓溫哈哈大笑,也不再說話瞭。
但是雙方再一次心知肚明。兩個官職,就這麼在尚未喝上酒之前就已經敲定瞭。
一個是陳望,去門下省。
一個是孫寅,去國子監。
似乎皆是出自北涼。
昔年被貶低為“北蠻子”的離陽王朝,不似文風鼎盛的西楚,歷來不設太師、太傅等職,一統中原後,依舊如此,而且為瞭防止權相專權,甚至連中書、門下兩省主官也空懸,直到近年先後被桓溫和齊陽龍打破舊例。
勤勉房作為龍子龍孫和公侯王孫的讀書之地,在此講學的師傅無不是德才兼備的清流碩儒,隻不過官階品秩都不高,甚至有些著作等身的名士才堪堪入品。哪怕是時下勤勉房的一把手陳望,頭上頂著的少保頭銜也僅是個勛號,實打實到手的俸祿比翰林院普通黃門郎還要低些。所以當陳望橫空出世繼任勤勉房少保後,太安城也隻當是出瞭個殷茂春第二的“小儲相”,少不得要按部就班打熬個十幾二十年,才能真正進入中樞重地,可很快就傳出一個天雷滾滾的小道消息,此人不但要馬上趕赴門下省擔任要職,甚至有可能從執掌翰林院十數年的殷茂春那邊虎口奪食!仿佛是為瞭佐證這個不知從京中哪座府邸吹出的風聞,坦坦翁與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聯袂登門探望陳少保,據說相談甚歡,相互引為忘年交。回頭再看那位晉三郎,相較之前籍籍無名的陳望,雖說亦是春風得意平步青雲,可在王朝頂尖高層中,一直沒有這份殊榮待遇,以此可見,有關“養望”一事的火候功夫,陳望遠比禮部侍郎晉蘭亭更加水到渠成,更加輾轉如意。
一時間,太安城內皇親國戚天潢貴胄紮堆的王郡街,這棟原本不起眼的小小郡府頓時車水馬龍。陳望妻子的祖父,並非出身先帝正統一脈,人微言輕,隻不過在春秋戰事中立場堅定地站在先帝身後搖旗吶喊,嫡長子得以世襲柴郡王。陳望的妻子作為郡王女兒,本該循例降爵為縣主,當今天子念在兩代柴郡王都忠心耿耿,破格敕封,並且欽點瞭她與陳望的婚事。如今看來,當初非但不是寒士陳望攀瞭高枝,而是柴郡王撿漏的功夫天下無雙瞭。
陳望與郡主早已搬出王府,新宅邸倒是相距不遠,他妻子想要回娘傢一趟,也就一盞茶的時間。起先柴郡王還怕女兒頻繁回傢惹來陳望的不快,日久見人心,才發現這位賢婿的胸襟確實不凡,如今陳望少保加身,又即將進入權柄漸重的門下省,更無半點寒門子弟常有的一朝得志便反復,一如既往性子溫良待人恭謹。
因為陳府常年閉門謝客,不見生人,這是陳望在未發跡前便立下的規矩鐵律,許多想要燒熱灶的投機客就隻好退而求其次,攜禮前往少保大人的老丈人府邸,這更讓有“冷板凳郡王”綽號的柴郡王臉上有光,稍稍上瞭年紀的郡王有事沒事就笑瞇瞇負著手去街上鄰居串門,前半輩子的憋屈大概都一掃而空瞭。
太安城迎來瞭第二場雪,舊雪未曾融盡,新雪便又鋪上,憊懶些的門戶就幹脆不去掃雪瞭,熟稔節氣的老人碎碎念叨著換歲前恐怕還有場雪景可賞,隻是冬寒刮骨,苦瞭他們這些行將就木的老骨頭嘍。
不過唏噓之餘,老人們多會呼朋喚友圍爐閑聊。天子腳下的京城百姓喜好指點江山,尤其是他們這些經歷過兩朝乃至是三朝離陽皇帝的老傢夥,雖然對硝煙初升的西北邊塞和告一段落的廣陵戰事都開心不起來,但大抵還是樂觀的,畢竟本朝經過二十餘年的休養生息,離陽又有著永徽之春的結實底子在,見慣風雨的京城老人堅信明年的這個時節,天下就會徹底太平瞭。某些老人還會想著若是能在躺進棺材前瞧見本朝吞並北莽的場景,那便死而無憾瞭。
太安城這個被百姓稱作“郡王巷”的地方,隱約擺出跟張首輔府邸所在那條兩兩對峙的架勢。隻是雙方境況截然相反,後者每當早朝和退朝時分,那都是車水馬龍,而前者則街道冷落罕見身影,因為前者那些宅子裡的人物雖然個個身份頂尖尊貴,但除瞭極少數人能夠參與朝政外,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自永徽以來便始終被某個紫髯碧眼兒排斥在朝廷中樞之外,所以每天早晚的那趟來回,隻能在一些個屈指可數的朝廷大典中被推出來當擺設。後者街道無比喧鬧,人人身著紫緋官袍。不過在祥符元年的入秋以來,一向死氣沉沉的郡王巷車駕逐漸頻繁起來,原本習慣瞭自立山頭的這個地方,開始接納許多新鮮面孔。
暮色中,早先在郡王巷中門檻高度隻能屈居末流的陳府,宅子的年輕主人破天荒主動領瞭一名陌生客人回傢。府上門房是世代為老郡王府待人接物的老人,可他仍是認不出那個還穿著朝服的中年男子是何方神聖,竟然能讓主人如此鄭重其事。看那人的官補子,顯示是織錦質地的文三品孔雀。老人自認眼光還算毒辣,是不是世傢子,老門房有信心一看就能認清,小心打量著那個與主人一起跨過門檻的傢夥,總覺得此人身上的氣韻有些矛盾,明明是文官,卻像是才從沙場上走下來的武將,但又不似早年經常進出兵部顧廬鬧出笑話的那些糙人。
府上仆役數目堪堪保證四進宅子的運轉無礙,所以當陳望和客人入府後一路前行到書房前,就沒有碰到人。不要說遵循親王規格建造的高門豪宅,就是附近那些按照祖制有三路五進大院的郡王府,這個晚宴時分誰傢不是人來人往熱鬧喧囂?大雪時分,無由持一碗,約一二至交,身居高位,盡情高談闊論,何等快哉!反倒是這個就規模大小而言相形見絀的陳府,最富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意境。
主客兩人落座後,一名中人之姿的高挑女子聞訊趕至。她入屋的時候,丈夫正在親自煮茶,爐中的火苗微微搖曳,壺水漸漸沸騰,為略顯冷清的屋子增添瞭幾分暖意。陳望抬頭看瞭眼妻子,微笑介紹道:“是兵部的許侍郎。”
無論尊卑,郡王巷中就沒有孤陋寡聞的人物,被敕封“長樂郡主”的女子立即就知道瞭來者的多重身份:龍驤將軍許拱,姑幕許氏的頂梁柱,離陽軍中威望名列前茅的青壯將領,時下被郡王巷上上下下調侃為太安城的“新人小媳婦”。她還聽說這位許侍郎好像不太受待見,雖說算不得明升暗貶,可想要像棠溪劍仙盧白頡那般迅速成功融入京城廟堂,難如登天。本名趙頌的宗室女子對朝政一向不感興趣,丈夫為何會領著這位兵部侍郎回傢,她像往常那樣不去深思。來者是客,她自然清楚該如何應對,總不能折瞭自傢男人的面子,於是與許拱不溫不火打過招呼後,趕緊接過陳望手上的烹茶活計,替兩個男人倒瞭兩杯茶後,又立即告辭離去。
許拱打趣道:“少保有福氣,我等委實羨慕不來。”
許拱一直是個地地道道的地方官,歷來不在太安城這個“朝中有人好做官”的“朝中”刻意經營什麼人脈伏線。這次能夠進京,就如外界所傳言的那樣,還是靠著本族老人和江南道上數位前輩“賣老臉”才求來的,以後的路子,就真是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瞭。所以他進京之後極為克制內斂,幾乎足不出戶,之所以能跟陳望搭上線,緣於陳望作為考功司郎中輔佐殷茂春主持地方考評的“大計”期間,跟許拱有過一次交道。君子之交,相見恨晚。當時許拱打破腦袋都料想不到陳望能這麼快脫穎而出,一躍成為位列王朝中樞的重臣公卿之一。
陳望也沒有太過謙遜,點頭笑道:“拙荊在趙傢那麼多金枝玉葉裡頭,性子確實算好的瞭。”
說到這裡,陳望略作停頓,臉色柔和,下意識補充瞭一句,“我很珍惜。”
許拱猶豫瞭一下,問道:“冒昧問一句,雖然在下傢族多年來一直希望我能夠某天進入兵部,可不知為何傢中老人對於這次召見入京,有諸多驚奇,尤其是庾老供奉更是臨行前給瞭我‘福禍參半’四字贈言,言談之中亦是有些世事難測的莫名感慨。顯而易見,江南道那邊希望我許拱進京,但是我能否入京,卻不是他們能夠左右的。敢問少保京城中是否有人幫我說瞭好話?”
能言之言且言盡,才是君子之交。許拱清楚自己這麼開門見山詢問不符為官規矩,隻是自認與陳望相交誠摯,也就不屑遮掩瞭。
陳望笑瞭笑,伸手指瞭指自己。
許拱愕然。
陳望正瞭正神色,說道:“起先庾傢上柱國進京,毫無疑問當時確定是存瞭引薦許兄入京的念頭,也有所佈局,不知為何後來就沒瞭下文,就我看來,應該最後關頭還是覺得暫時不讓許兄來太安城蹚渾水。我當時還沒有進入勤勉房擔任少保,仍是坐在吏部考功司郎中的位置上,在其位謀其政,就跟太子殿下說瞭些言語。當然,那都是些錦上添花的東西,若非許兄自身能耐擺在那裡,任由我說得天花亂墜,太子殿下也不會生出什麼想法。”
許拱有些哭笑不得。
陳望坦誠道:“上柱國庾劍康有他的考量權衡,我也有我的想法。時局動蕩,我總覺得以許兄的文韜武略,此時不出山更待何時?難道許兄希望錯過瞭一次春秋戰事,還要再錯過一次?試問,許兄還有幾個二十年和幾次機會可以錯過?當然,上柱國那邊出於謹慎的心思,我同樣理解,將許兄當作奇貨可居,靜待局面再糜爛上幾分,說不定到瞭那個危急關頭,就不是一個兵部侍郎可以‘打發’你這位潛龍在淵的龍驤將軍瞭。”
許拱點頭道:“少保的話,我聽進去瞭。”
陳望笑道:“所以這次連累許兄被趕去兩遼巡邊,被太安城視作笑柄,可別怪罪我的畫蛇添足啊。要不然我以茶代酒,自罰三杯?”
許拱豁達大笑道:“陳老弟這番話可就矯情瞭啊!”
陳望針鋒相對,“喊瞭我那麼多次少保,才喊瞭一聲陳老弟,還敢說我矯情?到底是誰矯情才對?”
身材魁梧坐如山巒的許拱厚臉皮道:“懇請少保大人恕罪個。”
陳望喝著茶水,屋門口站著猶豫半天還是沒有敲門出聲的女子。她折返是想跟丈夫說一聲自己要去娘傢那邊取些物件回傢,看著這個男人此時臉上暖洋洋的笑意,她既由衷感到高興,也有難言的愧疚。高興的是自己夫君是一位任何挑剔女子都挑不出毛病的佳偶,高興他終於有瞭可以袒露心扉的朋友,可以一起喝茶一起閑聊。而長樂郡主愧疚的是成親以來,她從不知道該怎樣為他分擔些什麼。憑借女子的直覺,她感受得到他那種隱藏很深的壓抑。大概是久在帝王身側伴君如伴虎的緣故,處處如履薄冰事事提心吊膽,而她這個所謂金枝玉葉,以及她父親所謂的皇親國戚,其實一直是自己男人的束縛,而不是助力。陳望從來不喝酒,哪怕是成婚那一天,也是點到即止。他每天都會挑燈夜讀,睡得比她要晚許多,起床卻要比她早很多,仿佛他總有讀不完的書籍忙不完的政務,但難得的是他從沒有因此就讓她覺得自己被冷落。她雖非心思如何玲瓏剔透的聰慧女子,卻也不笨,她相信他是實實在在在意著自己,更不會在外邊拈花惹草。陳望的潔身自好,在郡王巷數十座府邸中無人能夠出其右。
他在意她。
而她很心疼他,可她又不知如何為他做些什麼。屋內兩個離陽王朝最有才華的男人喝著淡茶,言談無忌,她悄然離開。
陳望問到許拱有關廣陵道戰事的走勢,許拱憂心忡忡,語氣有些沉重,“兵部最早預期半年即可平亂,其實也不全是盲目樂觀,如果楊慎杏和閻震春當時不說大勝,隻要撐下來,那麼西楚復國就無異於一場慢性自殺。可是兩位老將的失利,促成瞭西楚這把新刀的‘開鋒’,才使得謝西陲和寇江淮兩個年輕天才有足夠餘地去以戰養戰,愈戰愈勇。現在西楚羽翼漸豐,就很難速戰速決。加之主帥盧升象始終有名無實,他真正的敵人,除瞭西楚叛軍,還有朝廷的鉤心鬥角。軍中山頭的爭權奪利,西楚那邊卻眾志成城,此消彼長,這場仗,難打。好在朝廷總算沒有把罪過都推到盧升象頭上,沒有陣前換帥,否則⋯⋯”
陳望點頭道:“太子殿下說瞭,他已經做好西楚餘孽大軍殺至京畿內的心理準備。”
許拱大驚失色,趕忙環顧四周。
陳望平靜道:“放心,就算這種話傳到瞭殿下那邊,你我都不會有任何事情,殿下這點胸襟肚量還是有的。”
許拱心情激蕩。陳少保簡單一句話,泄露太多天機瞭。
粗看是稱贊太子趙篆極有容人之量,以及對西楚戰局抱有消極態度。更深層含義則是陳望在跟他傳遞一個隱蔽信息:太子殿下是一位寬容的儲君,值得你許拱投效。若是再往下深入挖掘,許拱就有些不寒而栗瞭。太子如今還隻是監國的敏感時刻,皇帝陛下還健在,就勸說或者說提醒一個兵部侍郎明確站位,是不是言之過早瞭?難道說這裡頭有什麼玄機?要知道這些年太安城可沒有傳出半點陛下身體有恙的駭人秘辛啊。
難道說?
就在許拱內心劇烈天人交戰的時候,陳望好像不過是拉瞭一句再不咸不淡不過的傢常,很快跳到下一個問題:“那北涼能守多久?萬一西北門戶守不住,接下來怎麼守?”
許拱何等老辣,安靜坐在對面的陳望不動聲色,他臉上也絕沒有絲毫的波瀾,對於這類分內事自是早有腹稿,立即答復道:“一般情況下,光靠北涼邊軍,能守個兩年,但這是建立在雙方不出現大紕漏或者是大陰謀的前提下。可事實上兩軍對壘,你永遠猜想不到對手的下一步是驚艷還是昏聵。歷史上許多經典戰事,也有許多是陰差陽錯造就的,有將錯就錯的,甚至有以錯著勝妙算的,以至於還有某些人輸得莫名其妙,某些人贏得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如果是尋常的兩軍對峙,領軍之人用兵平平,那無非是比拼雙方底蘊,沒有什麼懸念,可涼莽大戰,不能以此類推,因為雙方擁有太多太多的名將。”
許拱有些神往,眼中出現一抹恍惚,“北涼有褚祿山、袁左宗、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哪一個不是一場場硝煙熏出,可獨當一面的大將?北莽有拓跋菩薩、董卓、柳珪、黃宋濮、楊元贊⋯⋯”
許拱感嘆道:“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讓整個戰局發生無法預測的變數。”
許拱漸入佳境,話匣子一打開就完全關不上瞭,一手持杯卻不喝茶,一手抬起在空中指指點點,“在北涼被納入離陽版圖之前,北方遊牧的南侵,有兩條路可以選擇。第一條是以中原頭頸之地的北涼作為首選,大軍居高臨下,往往勢如破竹,缺點是戰線稍長,哪怕一路打到瞭中原之腰膂的襄樊,也再難更進一步,往往隻能大掠而返。第二條則是由薊州邊防鉆隙南下,先遣遊騎欄子馬分批搜索,蕩平閑散零碎的關外阻礙,一方面掩護大軍,一方面擄掠村莊,逼迫中原王朝退守據點,城池與城池之間如島孤懸,邊防癱瘓,北方蠻族騎軍則順勢南侵,暢通無阻。
“如今北莽看似選擇瞭一條不明智的路線,其實取近憂而棄遠慮,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北蠻子決心要打本朝,沒有上策可言,隻有中下兩策可以選擇。北莽拖不起,我朝則是最能拖得起。如果等到廣陵道西楚覆滅,那時候北莽再開戰,那才真是沒的打。一個內部安穩的中原大地,一個銳意進取的中原朝廷,無疑是北方遊牧民族的噩耗。假使北莽先打他們的西線,即我們朝廷用半朝國力打造出的兩遼防線,門外漢也許會覺得這條線路距離太安城最近,北莽理應如此用兵,但真相是北莽到時候根本做不到傾力南下。因為北涼三十萬邊軍註定會呼應東線兩遼,對北莽南朝展開主動攻勢。一旦讓北涼鐵騎肆意插入腹地,進入草原,屆時北莽大軍就算僥幸一路推進到瞭太安城腳下,那也是有來無回的下場,說不定南朝沒瞭不說,連北部王庭都給搗爛瞭。
“既然現在北莽選擇瞭硬骨頭北涼作為突破口,不妨退一步說,假設北莽拼著傷筋動骨真打掉瞭北涼,也沒有到可歇口氣的時候,因為接下來很快就有兩場惡仗死戰要打,最致命的是這兩場戰爭是同時進行的,元氣大傷的北莽不得不陷入瞭兩線作戰的境地,西蜀有陳芝豹坐鎮,東線上有大將軍顧劍棠領軍。擱在北莽面前依舊不是什麼軟柿子。
“若是再退一步!陳芝豹沒能牽制住北莽,顧劍棠那條號稱固若金湯的東線也給徹底沖散,這又如何?太安城讓給你們北莽好瞭。我朝依舊有一戰之力!”
說到這裡,許拱那隻手由北往南猛然一拉,“我們大可以一口氣退至廣陵江以南,別忘瞭還有燕剌王趙炳的百戰之師。以趙炳大軍作為核心戰力,陛下可以輕而易舉籠絡起五十萬大軍,絕非難事。”
許拱突然自嘲一笑,“話說回來,北莽真能把我們逼到這個地步,也算他們本事。他們要是最終贏得天下,別人不說,反正我許拱心服口服,反正大不瞭就是戰死罷瞭。”
陳望輕聲道:“這一切也有個前提啊。”
許拱默然片刻後點頭道:“前提是北涼願意死戰到底。”
陳望自言自語道:“我知道那個人願意的。”
許拱嗯瞭一聲,“沒辦法,誰讓他是徐驍的兒子。誰都可以退,唯獨他不行!”
陳望微笑道:“我很難把當年那個花錢跟我買詩的年輕公子哥,跟如今那個說打就敢真打的北涼王聯系在一起啊。”
許拱有些不知如何應對。
陳望喃喃道:“北涼雪花大如席,想來太安城都這樣大雪紛飛瞭,我傢鄉那邊隻會更加酷寒。”
許拱有些佩服這個比自己要小上十多歲的讀書人。一個北涼出身的年輕人,進京趕考進士及第,在京城官場上竟然從沒有罵過一句北涼的壞話,竟然也從未遮掩過自己跟當時還是北涼世子的那點“香火情”,哪怕是這樣,還能依舊簡在帝心,一步一步走上高位,甚至有望沖頂,去爭取一下未來文臣領袖的交椅。這期間的故事,許拱不敢相信,也不奢望陳望會主動說出口,而且即便陳望願意說,他許拱膽子再大,也不敢聽。除非將來某一天陳望果真將“儲相”二字去掉瞭前綴,成瞭第二個張巨鹿,並且他許拱還需要成為離陽王朝的第二個顧劍棠。
兩人這番交談正如飲茶,盡興瞭七八分,還留有二三餘味,再說下去,也許都要自覺面目可憎瞭。
許拱起身告辭。陳望也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門外,笑道:“明日許兄就要前往北線,我還要準時去勤勉房,就不送瞭。”
許拱點頭道:“無妨,你我以後有的是機會相聚。”
許拱乘坐那架不起眼的馬車於風雪中緩緩離去,車輪才碾軋出的痕跡,迅速被鵝毛大雪覆上。
陳望轉身踏上臺階,抬頭看瞭眼夜色,突然對那位老門房吩咐道:“老宋,備馬車,想去賞雪瞭。還有,記得讓人跟她知會一聲。”
老人驚訝道:“夜禁?”
跟許拱一樣來不及脫去官袍朝服的陳望笑道:“不換衣出城便是。”
老人立馬倍感自豪,會心笑道:“老奴這就去。”
沒過多久,一輛馬車出南城門,在一處小渡口停馬。
陳望走下馬車,不知為何,他站在前往南方的渡口,視線所望的方向,卻是西邊。
陳望掏出那常年攜帶的一小片物件,輕輕嗅瞭嗅。
年輕時讀書,曾見古語有雲:三世修得善因緣,今生得聞奇楠香。
他手中正是一片萬金的奇楠木。
他那時候不過是個寒窗苦讀十年書依然前途未卜的窮酸青年,他經常坐在那個蘆葦叢生的蔭涼渡口讀書,而她往往會一邊搗衣一邊聽他讀書。
他說以後科舉成名,一定會衣錦還鄉,一定會給她捎帶些這奇楠香木。
還有——
一定會娶她。
然後,他千裡迢迢來到瞭這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在千軍萬馬獨木橋的科舉中成功跳過瞭龍門。
隻是到最後,他成親瞭,掀起瞭紅蓋頭,可燭火中的那張嬌艷臉孔——
不是她。
他隻給那傢鄉女子送去瞭“勿念勿等”四個字。
這麼多年,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難測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鋒芒內斂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個無孔不入的趙勾。
他最怕自己說夢話,怕自己喊出她的名字,更怕自己當時滿腔熱血選擇的道路,會連累那位遠在北涼的婉約女子。
她曾經羞紅著臉卻一本正經跟他說,以後若是成親瞭,田間勞務就不許他碰瞭,為何?因為他是讀書人啊。
陳望捏緊那片奇楠,嘴唇顫抖,閉上眼睛。
隆冬大雪,拂瞭還滿肩頭,何況他根本就沒有理會那些落雪。
陳望。
望,月滿之名,日在東,月在西,遙相望。
這位當之無愧的年輕儲相緩緩睜開眼睛,輕聲道:“你找到好人傢瞭嗎?”
就算沒有,也千萬不要再等瞭。
如果嫁人瞭,應該也會是找一個比自己更懂得珍惜你的讀書人吧。你肯定在怨恨我這個負心人吧?
陳望滿臉淚水。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還在等著他,隻不過曾經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瞭蘆葦叢中,會永遠等下去。
人已死卻不怨,未歸之人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