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說話,就沒有人可以起身。因為從現在起,離陽皇帝就是他趙篆瞭啊!他有意無意瞥瞭眼西北方向,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翹起。
在祥符元年那個多事之秋的時節,廣陵道的戰況實在是讓人痛心疾首的同時腹誹不已。楊慎杏兵出薊州被甕中捉鱉,閻震春三萬精騎全軍覆沒,雖然結局不堪,但好歹都真刀真槍跟西楚叛軍對上瞭,對比之下,幾支靖難王師的扭扭捏捏簡直是讓朝野上下都感到荒唐!淮南王趙英率軍離開轄境後屯紮滑山,按兵不動;靖安王趙珣的六千騎在到達蒿鰲湖後,也沒瞭動靜;至於那位燕剌王世子,除瞭一路北上的途中惹得雞飛狗跳,真到瞭廣陵道南部,幹脆徹底沒影瞭,敢情你這位殿下根本不是奔著靖難去的,而是大搖大擺打秋風養秋膘來瞭?
但是再過幾天就是祥符二年的年關時分,淮南王的出兵讓人精神一振,離陽對這位以性子軟弱著稱於世的藩王大為改觀,竟是一舉連克滑山以東黃羊、小腥、恨這三關!
其中黃羊關守將宋武陽原本已經參與叛亂,在關隘豎起瞭薑字大旗,但是淮南王趙英列陣關外一裡路,一騎獨出,招降宋武陽,後者下令城弩射殺,結果被副將王檄突然拔刀斬殺當場,王檄開門迎接淮南王趙英麾下大軍入關。淮南王以降將王檄三千兵馬為先鋒,連夜奔襲小腥關,守將紀雲堅決不降。趙英下令強攻,親自督戰,王檄部卒冒著箭雨先填壕溝,再架雲梯以蟻附之勢攻城,兩次攻城,陣亡五百餘人,親身陷陣的王檄渾身浴血,請求休戰,趙英不許,讓王檄一旁觀戰,下令嫡系親軍展開攻城。黃昏時刻,源源不斷的床弩、投石車和撞城木陸續趕到戰場,雙方血戰至夜幕降臨,淮南步卒戰死於城下八百人,趙英始終握鞭騎馬位於趙字大旗之下,無動於衷。第二日拂曉,再度展開攻城,趙英心腹將領夏屏率領八十先登死士首次攻上城頭,全部力戰而亡,夏屏屍體被守將紀雲以鐵矛捅落城頭。王檄憤而請戰,蟻附而上,一身鐵甲嵌入羽箭六七支,被巨石擦在肩頭,砸回地面,起身後攀梯而上,又被一鍋滾燙油汁當頭潑下,從雲梯墜地,親衛冒死抬回。
身穿那件明黃藩王蟒袍的趙英,望著無比膠著的慘烈戰況,耳中充斥著城頭那邊的哀號和喊殺聲,以及自己身旁的擂鼓聲,當然還有寒風吹動趙字大旗的獵獵作響聲。這位在離陽王朝一直隻是眾人譏諷對象的趙姓男子,緩緩抬起頭看著旗幟所繡的那個趙字,嘴唇抿起,似有一種負重多年終於如釋重負的解脫笑意。
攻城一方的撞城錘木都換上瞭第四架,最遠可及三百步仍具有可觀殺傷力的巨大床弩也毀壞大半,而小腥關幾座弩臺上的弩機早已沒有密集弩箭可射,零零星星,再無氣焰。但是誓死與城關共存亡的小腥關依然垂死掙紮,防禦兇悍,釘滿長五寸重六兩釘子兩千多顆、四面裝刃以增殺傷的狼牙拍悉數破爛,城上絞車施放且可以收回的夜叉檑和車腳檑更是斷瞭粗壯繩索,但是城頭上還是不斷有勇健甲士拋下鋒銳鐵鉤和長鐵鏈組成的“鐵鴞子”,狠狠拋出後,即可鉤住攻城士卒的盔甲甚至是身軀,就像釣魚一般將上鉤之人懸掛在半空。
更有形狀奇特的銼子斧或鉤刺或鏟砍攀城之人的手臂。
稍稍策馬靠近戰場的趙英就親眼看到一名士卒的整條胳膊被鏟斷,那手臂便先於士卒從城頭掉落。
趙英對此無動於衷,神情漠然地掉轉馬頭。
岌岌可危的小腥關告急,紀雲不得不命快騎出東城門求救於恨這關,約定雙方在清晨卯時一起奇襲淮南王大營,小腥關到時候會主動打開城門沖出養精蓄銳的兩百騎軍,紀雲領頭沖陣,騎軍之後就是小腥關僅剩的四百人。趙英命麾下高手率十騎精銳斥候追殺,不料還是被負傷逃脫。第二天寅時,知道小腥關註定無法再守的紀雲果真懷必死之心,跟兩百騎軍出現在城內門口,不管恨這關主將是否救援,他都會為瞭大楚而戰死。正值壯年的紀雲不是不惜命,不是不懂時務,但是在他二十歲那一年的及冠,沒有出現本該為其授冠的父親,也沒有觀禮慶賀的大賓,是他自己為自己加緇佈冠,因為身為大楚武將的紀海早已戰死沙場,叔伯三人亦是相繼戰死。
坐在戰馬上的紀雲讓部下打開城門前,回頭看瞭眼那些火把照耀下的一張張臉龐,沒有說話,隻是猛然抱拳。
這一天,西楚叛軍小腥關守將紀雲,於卯時出城主動沖擊淮南王。隻是“趙英大軍”似乎早有所料,有條不紊地列陣而守。而三關中騎兵數量最多的恨這關,不顧西線主將謝西陲當時定下的據守軍令,傾巢出動,八百騎軍和兩千五百步卒火速救援,被守株待兔的趙英真正主力在半途中打瞭個措手不及,先鋒八百騎在勁弩攢射之下傷亡慘重,大軍一觸即潰,主將副將皆在混亂中被淮南王遊騎射殺,隻留下老弱殘兵的恨這關城頭比小腥關更早以一支奇兵換上趙字大旗,恨這關步卒統領帶領七百兵馬逃回城下後,自刎而死。
紀雲在三次沖鋒後,死於淮南王趙英大將侯大通的一支羽箭,透顱而過,墜馬死絕。
小腥關兩百騎四百步卒,同樣全部死於沖陣。
身穿惹眼蟒袍的趙英下馬走過那些屍體,慢步登上城頭,望著東方升起的旭日,笑著說瞭句:“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接連告捷、三關在手的淮南王沒有向太安城傳遞哪怕一封捷報,甚至沒有就此占據廣陵道西大門戶之一的險隘恨這關,事實上這位藩王在破關後,就完全沒有分兵消化勝果的意圖,隻是讓重傷的王檄和他的殘部繼續留在黃羊關。在三關城頭插上趙字大旗後,他率領所有淮南道士卒繼續向東而行,兵鋒直指險峻難攻的搖幽關。在恨這、搖幽兩關之間,是水網密佈的廣陵道西面難得一見的平原地帶。
淮南王在恨這關稍作整頓後,帶上瞭一切可供騎乘的戰馬,緩緩推進。這個架勢,仿佛是在安靜等待緊急趕赴搖幽關的大楚西線主帥,那個年紀輕輕就讓整個離陽朝記住名字的天才將領——謝西陲。
更靠近搖幽關的平原地帶,雙方都擁有足夠整頓時間和斥候偵察的兩軍開始遙遙對峙。淮南王趙英下馬後在蟒袍之外披上一具精致甲胄,背上一隻珍藏多年的箭囊。這位被譏諷為志大才疏的趙姓藩王,這個就藩之後常年酗酒裝瘋賣傻還要被當今天子多次申斥的可憐蟲,這個在長子“無故”死於丹銅關後便一直膝下無子的男人,翻身上馬,直視前方,對身邊兩位跟隨多年的將領笑道:“侯大通,虞千山,夏屏先我們一步,跟咱們幾個在年輕時約定那樣死在戰場上,現在輪到我們三人瞭。這麼多年,連累你們活得如此憋屈。”
侯大通哈哈笑道:“活得確實挺憋屈,這不死得挺痛快嘛。等會兒我非得多殺幾個西楚餘孽,保證氣死老夏。哈哈,忘記這傢夥已經死瞭!”
虞千山比相貌粗野的侯大通更像個搖晃羽扇的文雅謀士,但也是披甲佩劍,微笑道:“你們倒是痛快,難為我這個讀書人瞭。”
趙英在下令展開沖鋒前,閉上眼睛,輕聲道:“父皇,兒臣不孝,這些年都沒機會去皇陵敬酒。今日就以血代酒。”
淮南王趙英正前方,有兩千重甲步卒列陣拒馬,而步軍兩翼各有一千精騎,更有近千遊騎遠遠遊弋,伺機而動。
這一日,除去從淮南道各地征調的四千兵馬外,藩王趙英連同侯大通、虞千山兩員大將心腹,以及所有近衛親軍,人人戰至陣亡,無一人是背後中箭矢而死,無一人是被遊騎背後砍殺致死。
同一日,聞訊一路從蒿鰲湖疾馳趕來的靖安王趙珣六千騎,在黃昏時刻到達戰場外圍,在明知大勢已去回天無力的前提下,在明知搖幽關仍有一千重騎紋絲不動的情況下,在親眼看到淮南王趙英的屍體被西楚武將一矛挑落馬背時候,年輕藩王趙珣依舊決然率軍沖鋒!
六千青州騎,最終隻剩下兩百騎拼死護衛趙珣逃離戰場。
這一戰,參加靖難的兩大藩王一死一傷。
正值年關,西楚叛軍的搖幽關大捷,意味著本就不厚重的包圍圈口子大開,兩面漏風,對離陽朝廷而言可謂是雪上加霜。前者可以歡天喜地地辭舊迎新,後者則在閻震春戰死後,京城再度籠罩上瞭一層厚重的陰霾。所幸繼楊慎杏、閻震春之後,又一位成名於春秋的持重老將在和主帥盧升象開誠佈公地一番長談後,帶兵南下,三萬大軍直逼青秧盆地,不求大敗西楚,隻是力求救出大將軍楊慎杏被困的四萬薊南步卒。
一直在佑露關停滯不前的驃毅大將軍盧升象,也終於在萬眾矚目中有所動靜瞭,率軍沿著豫東平原向南進軍。
但最能安定人心的一件事,不是將近十萬大軍的調動,而隻是因為兩個人出現在瞭太安城。
一位是巡邊返京後就讓首輔大人下詔獄的皇帝陛下,一位是伴君而行的大將軍顧劍棠。
那位曾經因為一件雞毛蒜皮小事就對淮南王責罰的君主,回到太安城後隻下瞭兩道聖旨。前一道是讓張巨鹿死得淒涼,不予謚號。後一道是讓藩王趙英死得極盡哀榮,謚其“毅”,且言“朕若失股肱”。
年關不好過,但終究還得跨過去。
太安城,爆竹聲聲辭舊歲,隻是比起以往缺瞭那份喜慶氣。
就這樣,離陽朝廷迎來瞭祥符二年。
新的一年第一次早朝。
皇帝趙惇坐在龍椅上,這是這位君王登基以來不知道第幾次這般坐北朝南瞭。他透過寬闊的殿門,透過寬闊的宮門,直直望向那條一覽無餘的禦道。
帝王自當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
興許是敏銳察覺到當今天子的走神,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沒有按時喊出那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和殿外的臣子都恭敬低著頭,收斂視線,屏氣凝神安靜等待,那些個對早朝一事苦不堪言的年邁老臣,都開始不露痕跡地打起盹來。
皇帝一點一點緩慢地收回視線,從那條好似沒有盡頭直達南疆的禦道收回到宮門。皇帝還清清楚楚記得當年召見先滅大楚再平西蜀的兩位武將。
年長的那個瘸子,步子不急不緩,不是那種因為瘸拐的慢,而是一種走在這條為人臣子最該鄭重其事的道路,卻還不當回事的那種散漫。此人佩有一柄那名震天下的徐傢刀,他的一步一步走近,讓身為九五至尊的自己有一種倍感恥辱的窒息感。
而瘸子身後的那個年輕人,相貌堂堂,一襲白衣,而且真是年輕啊,讓人見之便心生親近,尤其是他這個坐擁江山的新君,恨不得放低身架與之把臂言歡。在心底,新帝認為先帝可以有那個瘸子為之南征北戰,那麼他自己也該有一個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白衣兵聖,他一樣可以像先帝那樣富有魄力地給予一個年輕武將最大的權柄、最多的兵馬,為他牽馬送行,讓他放開手腳去揚鞭塞外,君臣聯手建立前無古人的邊功。
隻是當年那個白衣年輕人拒絕瞭,皇帝有失望,但沒有生氣。
再後來,皇帝看著那些日後熠熠生輝的年輕讀書人也是這般在晨曦中,他們帶著難以掩飾的拘謹和興奮,一步步走入自己的視線。
殷茂春,趙右齡,白虢,王雄貴,鄭貞賢,錢又建⋯⋯
琳瑯滿目。
他們共同締造瞭離陽王朝的永徽之春。
而他們註定會與寡人一同在青史上流傳千古。
永徽末年的朝會,廟堂上沒有那兩個桀驁難馴的礙眼藩王徐驍和趙炳,但是有顧劍棠、楊慎杏、閻震春這樣功勛煊赫的武將,還有盧升象、盧白頡這樣有足夠年月去積攢戰功的青壯將領。有張巨鹿、桓溫、姚白峰這些漸漸老去的文臣領袖,有殷茂春這些正值壯年的名士,更有那些好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一甲三名狀元郎、榜眼郎、探花郎。
先帝曾經深深遺憾自己最早志在天下時,用人處處捉襟見肘。
但是他趙惇不一樣,他真正感受到瞭坐擁江山的那種豪氣。
皇帝又收回一些視線,看到瞭那座殿門。
那座門檻,就是一道至關重要的龍門,天底下所有官員都想要跨過。
他親眼看著一位位官補子繡白鷴、鷺鷥或是熊羆的年邁文官武將,年復一年跪在殿外廣場上,眼巴巴看著這座老百姓口中的金鑾殿,一直跪到躺進瞭棺材還沒能進入其中。
也曾看到許多想笑但強忍著的場景,有人餓暈瞭曬暈瞭被太監抬走,有人憋不住尿急被發現申斥記過,甚至還有前一日為瞭搶花魁撕破臉,第二天便相互偷偷肘擊的同僚。還有人悄悄打著哈欠被他這個皇帝眼尖發現,開玩笑地故意板著臉喊他入殿聽訓。他記得那傢夥不等他發話,嚇得撲通一聲趴在地,七尺男兒,不停磕頭,淚流不止。他溫言問話,得知此人前夜在戶部衙門當值,幾乎一宿沒睡,便準他告假休息一天。他還笑著詢問殿上的戶部主官能否批準,當時還不是王雄貴更不是白虢坐戶部尚書那個位置,素來以嚴謹聞名的老尚書難得玩笑附和瞭一句,“陛下金口一開,臣不準也得準”,六年後那個戶部官員去瞭淮南道高升郡守,老尚書則早已致仕還鄉。
皇帝再次收回視線,放在瞭大殿內。
西楚老太師孫希濟的那把椅子沒瞭,這個老頭子當下應該是在西楚皇宮內站在那個小丫頭的身前。
皇帝對這位老人談不上憎惡,幾次君臣對話,皇帝都佩服老人的淵博學識,甚至私下明言暫時隻有西楚的水土才能賦予老人這種獨到氣韻,當然隻是暫時而已,老人也是真誠地點頭認可。這樣的老人,哪怕去瞭西楚,皇帝覺得就算日後朝廷大軍平定廣陵道,隻要老人還願意活下去,那麼離陽王朝就應該有讓老人安享晚年的胸襟。
皇帝最後看著背對自己站著面南的年輕人,身穿正黃蟒袍。
是他的兒子,太子趙篆。
對於這個已經監國一段時日的兒子,皇帝沒有什麼不滿意。
隻是看著他,就難免對嫡長子趙武有些愧疚,所以他打算將那個據說風華絕代的陳漁遠嫁邊關的趙武。
而躍過太子的頭頂,皇帝看到瞭一個刺眼的空位。
那附近有站在那裡有些年頭的門下省桓溫,還多瞭一個新任中書令齊陽龍。
另一邊還站著從兩遼返回的大柱國顧劍棠。
就是唯獨少瞭那個人。
皇帝雙手下意識握緊龍椅的扶手。
他去瞭一趟詔獄,但是始終遠遠站著,一直從深夜站到瞭清晨,卻沒有走近去面對那人。
他怕,怕那個紫髯碧眼兒在獄中會狼狽不堪,怕自己會看到當朝首輔失魂落魄的模樣。
但心底真正怕的是,怕這個叫張巨鹿的讀書人,根本沒有半點頹然,隻會笑著罵他趙惇是一個昏君!
嘴唇輕輕顫抖的皇帝悄悄松開手。
宋堂祿幾乎是同時朗聲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寒氣侵骨的夜色中,一對夫婦攜手走在萬籟寂靜的宮中,走到一座雄偉大殿前。神采奕奕的男子轉身幫妻子緊瞭緊狐裘的胸前繩結,然後抬頭望向那座殿閣的頂部,伸手指瞭指,輕聲笑道:“肝膽相照,君臣共分秋月。意氣相投,兄弟共坐春風。這是先帝與徐驍、楊太歲在那兒的情誼。”
男子側身溫柔握住妻子的雙手,低頭幫她呵瞭一口熱氣,然後說道:“‘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這是趙衡七歲就在先帝跟前脫口而出的言語,我萬萬說不出。‘弟願無恙者有四:青山,藏書,美人與兄長。’這是趙毅那個大胖墩說的,所以天下是我這個兄長的,但我樂意送給他一個廣陵道。趙炳那傢夥少年時,經常自稱可以聽見床頭短劍嗚嗚作龍虎吟,隻是越年長越沉默寡言,我就把他打發去瞭南疆。打北莽,沒他的事情。至於趙英、趙睢,我對他們一直沒什麼感情,但是趙英既然死得其所,我也不會吝嗇什麼。”
男人看著眼眶泛紅的妻子,突然笑瞭,“我知道,我這是回光返照時日不多瞭。”
他的妻子,母儀天下的皇後趙稚,把腦袋輕輕擱在他的肩膀上。
隻是趙惇而不是什麼皇帝的男人撫摸著妻子的頭發,柔聲道:“這輩子沒什麼遺憾,就是覺得陪你的時間太少瞭。說來好笑,也許我面對那幾位閣臣面對那些奏章的時間,都要比在你身邊的時間更多。”
趙稚突然問道:“還記得我們當年那個把戲嗎?那時候你隻是皇子,我是皇子妃。”
趙惇哈哈大笑,退後一步,一本正經作揖道:“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趙稚也退後一步,“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片刻後,趙惇捂著嘴,仍是不停咳嗽出聲。
趙稚幫著輕柔捶背。
趙惇緩過來後,握緊她的手,“走瞭。”
趙稚嗯瞭一聲。
她說道:“陛下,知道嗎?能嫁給你,我很開心。能跟你白頭偕老,更開心。”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自己長得不夠好看,但其實啊,你已經不能再好看瞭。瞧瞧,你都有白頭發瞭,我一樣還是看不厭,還是跟當年初次看到你一模一樣。一眼看到,就喜歡得不行,喜歡到此生再不會不喜歡瞭。”
“原來你也會說這些情話啊。”
“哈哈⋯⋯情話自然是會說的,隻是以前總以為天底下最好的情話,就是跟你一起走到瞭今天,還能讓你知道我比初見鐘情更喜歡你。”
被緊緊牽著手的婦人停下腳步,嗚咽抽泣,很沒有一位女子母儀天下該有的風范。他也跟著停腳,試圖伸手幫她擦拭淚水。但是他最終倒向瞭她。
她摟著他,雖然淚痕猶在,但眼神異常堅毅,壓低聲音說道:“走瞭也好,你總算可以安心歇息瞭。我會幫你看著這大好江山,幫你看著坐在龍椅上的篆兒⋯⋯”
才步入祥符二年,就傳來一個天大的噩耗。離陽王朝的開春,舉國上下皆縞素。偌大一座太安城,更是處處可聞哭聲。然後,一名當瞭二十多年皇子和隻穿瞭才一年太子蟒服的趙姓年輕人,名正言順地穿上瞭那件王朝獨一份的衣服,君臨天下。
年輕的一國之君,穿著無比合身的嶄新龍袍。高高坐在那張椅子上。他在滿朝文武行跪拜大禮之時,面無表情地跟歷代皇帝一樣舉目望向遠方。
皇帝這時候本該是虛手一抬,不失禮儀地沉聲說一句“眾卿平身”。但是他沒有急著開口。他瞇著眼,盡情欣賞著殿內殿外黑壓壓的跪拜身影。他不說話,就沒有人可以起身。因為從現在起,離陽皇帝就是他趙篆瞭啊!他有意無意瞥瞭眼西北方向,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翹起。
在幽州邊境胭脂郡,陶傢是可以稱為郡望的名門大族,族中子弟在幽州官場文武兼備,而且陶氏傢風樸厚,陶氏傢主陶錦藻極富善名,建造義倉儲糧,多次開倉賑災幽州。在北莽百萬大軍壓境北涼的時刻,胭脂郡許多大族都遵循狡兔三窟的治傢理念,讓年輕子弟攜帶財產偷偷轉出北涼,唯獨陶傢沒有任何動靜。
一行人十數騎於這個開春時分的深夜趕赴陶傢大宅。夜色中,馬蹄密集踩在那條豎有朝廷禦賜六座牌坊的青石板路上,顯得格外清脆悠揚。年過五十的陶錦藻先前得到一封措手不及的密報後,慌忙披衣而起,舉傢出動,大開儀門,一傢百餘口一起畢恭畢敬跪在門外石階下。為首一騎是個全身籠罩在厚重裘袍裡年輕人,身後是一名兩縷雪白長眉飄搖的獨臂老人、一名身材猶勝北地健兒的白衣女子,之後十餘扈騎皆是負短弩佩涼刀,清一色白馬。
陶錦藻兩個待字閨中的孫女並肩跪著,忍不住壯起膽子偷瞄那位正笑著扶起祖父的公子哥。真是俊逸極瞭,皮囊好,氣質更佳,她們猜測難道是某位趁著士子入涼而崛起得勢的中原世傢子?往日總能聽說江南那邊的書生,英俊且風雅,舉手投足都會有一股書香氣,跟北涼本地男兒那是一個天一個地。不過她們當然猜錯瞭,外地士子在北涼官場紛紛見縫插針占據座椅是不假,但除瞭包括鬱鸞刀在內屈指可數幾人,還真沒誰有資格能讓陶氏傢主如此興師動眾,令她們一見傾心的這位,正是率領十騎白馬義從微服夜行胭脂郡的北涼王。
徐鳳年跟陶錦藻快步走入大門,見一名婦人懷中的稚童生得清秀靈氣,便摘下腰間的一枚玉佩,笑臉溫煦地送給那孩子當見面禮。然後徐鳳年先讓陶傢老幼婦孺都散去休息,隻剩下陶錦藻、陶文海父子相隨。沒有什麼客套寒暄,徐鳳年壓低聲音直截瞭當問道:“從陵州趕來的最後一撥拂水房諜子都安置妥當瞭?”
心情激蕩的陶錦藻平緩瞭一下情緒,稟報道:“這一撥二十六人都已在各處安插完畢。三撥人馬總計八十一人,加上先前從王府秘密派遣到胭脂郡的四位二品小宗師和十五位三品高手,在暗中可以相互策應,一切準備就緒,隻等潛入境內的北莽死士自投羅網。如今邊境各個關隘都已關閉門戶,又有邊軍精銳遊弩手和幽州當地斥候大舉四處遊弋,就算有些漏網之魚越過防線,也很難深入幽州腹地刺殺官員。”
徐鳳年點瞭點頭。
澹臺平靜、隋斜谷和白馬義從自然不會參與密談,隻剩下徐鳳年和陶傢父子在一間雅室落座,窗外可見叢叢茂盛綠竹。去年年末,離陽各地降雪皆重,北涼更是如此,今年的倒春寒不如以往那麼酷寒難熬,隻是徐鳳年坐下後也沒有脫去那件裘子,陶錦藻、陶文海父子二人也被賜座坐下,但很顯然面對這位威名在外的年輕藩王,哪怕在自傢地盤上,二人還是十分拘謹,反而像是寒酸客人。上瞭歲數的陶氏傢主是敬畏,擔任胭脂郡一個中縣縣尉的陶文海則是敬佩多過畏懼。
很快就有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端來熱薑茶,放下後又去房間角落屈膝坐下,彎腰嫻熟伶俐地打開屜盒,將十數種珍貴香料放在她身前一方紫檀質地的小幾案上。檀案上先前陳設有典型的“主婢三件”,一瓶一爐一盒,爐為主瓶盒為婢。
徐鳳年雙手捧著薑茶喝瞭一口,頓時寒氣驅除幾分,浸潤得心脾溫暖。在這個難得浮生偷閑的間隙,下意識望向那個給人安靜祥和感覺的女子,大概她便是那種所謂弱骨豐肌的動人女子,穿著輕重合宜,但是胸脯、腰臀處的銜接和跪坐的腿,種種圓潤曲線不因冬日衣衫而消失。徐鳳年當然不至於心生旖旎,更沒有半點要與她發生點什麼的念頭,隻不過這般出彩女子,確實賞心悅目。徐鳳年是雅玩鑒賞的行傢裡手,說是宗師也不為過,否則太安城也不會對那些早年被北涼世子殿下用印章糟蹋為“贗品”的字畫趨之若鶩。徐鳳年一眼望去,就知道那隻黃銅香爐出自“南鑄”名傢黃壅之手。爐子極富古意,沖淡剛健,經過多年養護,散發出一種鮮紅的色澤,如同一柄名劍的精光四射。如果沒有意外,爐中灰,會是多年沉香焚燒後的殘留,積攢而成,“十年燒香半爐灰”。
徐鳳年有些心不在焉地神遊萬裡,視線一直停留在那年輕女子附近。陶錦藻會心一笑,自己這個年齡最大的孫女這麼多年一直不願嫁人,害得他被一些個聯姻不成的老友嘲笑為“陶傢有女,奇貨可居”。不同於心眼活泛的父親,陶文海始終在偷偷觀察這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北涼王。由於陶傢有個在拂水房掛名的隱蔽身份,陶文海很早就參與到北涼尤其是幽州軍情諜報的傳遞,相比尋常北涼大族子孫,陶文海對徐鳳年的好奇心要更豐富也更深刻。
徐鳳年收回思緒,坦然道:“失禮瞭。”
那女子嫣然一笑。
徐鳳年重重喝瞭口薑茶,放下茶杯,沉聲道:“按照褚祿山從南朝那邊挖來的情報,北莽女帝很早就讓李密弼佈置瞭一個兵馬未動刺客先行的計劃。北莽江湖勢力分成兩塊,絕大部分頂尖高手和所有末流武人都進入軍中效力,而中層高手則劃分給李密弼這個北莽諜子大頭目,用以精準暗殺我們北涼的邊軍將校和境內文官。他們不會去褚祿山所在的北涼都護府自尋死路,但是像陶文海你這種北涼不可或缺,同時又相對缺乏貼身護衛的中堅官員,是北莽死士的最佳刺殺對象。”
徐鳳年伸出手指輕輕轉動茶杯,“涼州以北的邊關皆是城池軍鎮,擁有很大的縱深,對方很難找到機會。幽州就要復雜許多,葫蘆口一帶雖然有織網密佈的大小戍堡烽燧,但初衷主要還是用以阻滯北莽大軍的急速推進,對付這些秘密潛行的朱魍死士和江湖高手,就力所不逮瞭。就算燕文鸞大將軍和幽州將軍皇甫枰已經派出十六支五百人左右的精銳遊騎,在邊境線上捕殺漏網之魚,相信還是很難奏效。幽州方向真正的戰場,還是會發生在境內,因此梧桐院和拂水房的遊隼鷹士,主要還是要盯住如同胭脂郡這樣的邊境郡縣。不過別看遊隼鷹士都已傾巢出動,真正計算起來,到時候註定會手忙腳亂。”
陶文海輕輕看瞭眼父親陶錦藻,後者點瞭點頭,陶文海這才說道:“王爺,下官現在最擔心的是北莽在入境後,將隊伍打散,每支隊伍各自有一名或者數名頂尖高手領銜,就算我方有遊隼鷹士暗中保護,用性命作為代價在死前傳遞出瞭訊息,我方附近死士在第一時間聞訊趕去那處戰場四周圍剿,怕就怕對方在之前襲殺中隱藏瞭實力,其實根本就沒有要一擊得逞便撤的意圖,到時候我們反倒可能出現第二輪慘重傷亡,等到我們回過神,不得不集中幾股主要勢力前去堵截時,說不定敵方其餘尖端勢力又開始悄悄動手瞭,我們自然顧此失彼。”
說到這裡,陶文海欲言又止,明顯有些猶豫。徐鳳年笑道:“直說無妨。”
陶文海開門見山說道:“畢竟我們北涼隻是人口稀薄的一隅之地,這種相互比拼消耗高手力量的戰爭,並不占優。尤其是北莽道德宗、棋劍樂府、公主墳和提兵山四大勢力都已派出精銳加入其中,更有許多成名已久的北莽魔道梟雄也為李密弼驅策,我方在二品三品武道宗師的數目上肯定處於絕對劣勢,但恰恰是這類角色,在刺殺和反刺殺的較量中可以發出最為一錘定音的效果。我們的大量輕騎遊騎則很難發揮,說難聽點,也許就會從頭到尾被牽著鼻子走,連他們的衣角都未必抓得住。”
徐鳳年點頭道:“事實上,北莽那邊明確身份的一品高手就有五位,分別是道德宗的掌律長老、棋劍樂府的大樂府、公主墳的小念頭,還有兩個榜上有名的魔頭。所以說這次北莽江湖的整個老底都給他們皇帝陛下刨出來瞭,咱們幽州就是那位老婦人整頓江湖的第一塊試金石。”
陶文海和陶錦藻這對父子面面相覷,都看出瞭對方眼中的深沉憂慮。
徐鳳年微笑道:“當然,好消息是除瞭那位‘半面妝’小念頭外,其餘都隻是金剛境和指玄境。再者二品小宗師中以棋劍樂府居多,這類高手境界是不低,但要說生死相搏,未必就比得上北涼的三品武夫。”
陶文海苦笑無言,敵人反正都如此強勢難敵瞭,這似乎也不算什麼值得慶幸的好消息啊。
角落處,那屈膝而坐的女子緩緩攪拌均勻香灰,將沉香切成小塊,點炭和爇香都充滿恰到好處的婉約美感。因為今夜談話肯定不會短暫,她的動作便不急不緩。
陶文海小心翼翼道:“王爺,下官鬥膽提議⋯⋯”
徐鳳年很快就說道:“你是想讓那吳傢百騎百劍來幽州救火?”
有些尷尬的陶文海點瞭點頭。
徐鳳年搖頭道:“吳傢劍士要留在褚祿山那邊以防不測,現在還不能動。”
陶錦藻、陶文海知道北涼王身邊那位長眉獨臂老人,是先前在涼州城內一戰成名天下知的劍仙人物,隻不過他們當然不會覺得這種高手會離開北涼王身邊,關鍵是他們父子哪怕眼力再差勁也看出眼下北涼王很“古怪”,像是大戰之後隻獲得一場元氣大傷的慘勝,如果不幸猜中,那麼那位劍仙老者就更不可以擅自離去瞭。事實上徐鳳年倒是在身邊有澹臺平靜的情況下,很希望隋斜谷能夠出把力,但老人傢完全就沒把幽州局勢當回事,為老不尊得一塌糊塗,說澹臺平靜在哪兒他就在哪兒。兩人加在一起都兩百多歲瞭,用隋斜谷的話說就是“如今還能與她相互看幾眼?當然是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嘛”。
但徐鳳年當然不會束手待斃,任由北莽勢力在幽州耀武揚威,除瞭梧桐院拂水房的調動,以及聽潮閣高手盡出,他還讓指玄境界的沉劍窟主糜奉節來到瞭幽州,跟那個曾是舊北漢鎮國大將軍樊寶山孫女的樊小柴配合。前者的指玄境界,可不是道德宗真人的指玄能夠相提並論的,而樊小柴如今的實力,面對什麼棋劍樂府的二品小宗師,哪怕一對二,也可以穩勝,以她那種畸形的執拗性格,說不定對上三個,都能玉石俱焚。加上觀音宗練氣士都已經悄悄趕赴幽州,並不直接摻和這潭渾水,但會盡量盯住那些大戰之際“曇花一現”的一品高手,會把軍情傳給就近的遊隼鷹士,以便幽州有的放矢。
這場戰爭,肯定是一場由很多小規模接觸戰的血腥戰役串線組成,一旦雙方遇上,註定非死即傷,沒有什麼全身而退可言,比拼的就是哪一方的轉移更迅猛更隱蔽。
陶錦藻、陶文海隻是猜測這位北涼王身受重傷,可北莽李密弼卻是明白無誤知道的,因此隋斜谷這個存在,會是北莽需要重點針對的一個點。在徐鳳年看來,除瞭那位公主墳小念頭會是將隋斜谷看作假想敵的後手,應該還會有一位隱藏更深的頂尖高手。當然,徐鳳年眼中的“頂尖”,自然不會是跟陶錦藻、陶文海這些文人在同一條線上的。
徐鳳年問道:“這裡有比較詳盡的幽州形勢輿圖嗎?”
陶文海趕忙起身去書房取圖,捧回來一大摞,既有幽州疆域圖,也有郡縣圖。他將最大的那幅幽州全州形勢圖攤開放在桌案上,然後將小的那四五幅分開放置。這些東西可不是誰都敢民間私藏的,一經官府發現,那絕對是要抓進去吃飽牢飯。徐鳳年站起身,陶錦藻和陶文海也趕緊起身。徐鳳年詳細詢問瞭有關幽州各個郡縣的死士分佈,想著查漏補缺。三人自然會偶然談及各處郡縣的地形,陶文海驚訝地發現這位藩王連許多胭脂郡本地人都講不清楚的地理也瞭如指掌,對於各地駐兵和領軍校尉更是隨口說出,甚至連那些品秩不過六七品的武將履歷和治軍性格都一清二楚。陶文海難免懷疑自己這個小縣尉也難逃法眼,一時間好不容易放回肚子的心又提起,生怕給年輕藩王留下半點不好印象。
三人這一聊就是整整兩個時辰。那名年輕女子除瞭添香添茶添燭外,就一直安分守己地屈膝坐在角落。
她叫陶檀香,她不是為瞭北涼王而如此得體地獻殷勤,其實她很早很早就開始關註徐鳳年。那時他還隻是那個聲名狼藉草包至極的世子殿下。陶檀香的父親陶玄龍重金購得一幅從北涼王府流出的名畫,是出自前朝西蜀國手的《龍宮仕女圖》,當她看到那兩個奇大無比的印章篆體“贗品”時,整個人就目瞪口呆瞭。世上還有如此暴殄天物的混蛋傢夥?這些名流雅士每次開卷鑒賞都會抱著朝聖心態去觀摩的名畫,必定會代代傳承下去,隻要保存完善,說不定在五百年甚至千年後還會被人放在案頭觀看欣賞,這傢夥就不怕因為那兩個字而遺臭萬年嗎?後來她就有些賭氣,隻要是被這位世子殿下加蓋印章的字畫,都請父親不惜重金買回。說來好笑,當時官不過從七品的陶玄龍一擲千金大肆收購“贗品”,因此被“為官有道”的胭脂郡太守洪山東青眼相加,覺得此人是可造之才,尤其是當世子殿下變成北涼王後,陶玄龍更是又一次獲得瞭破格提拔。陶檀香久而久之,就斷斷續續收藏瞭不下三十幅印有徐鳳年蓋章的字畫,其中未必都是“贗品”二字,像徐鳳年那一方當今被京城收藏大傢私下稱贊為妙趣橫生的“急就章”,還有一方簡練生動、字意粗糲的鳳肖形印,而那幅《枇杷》上的子母印,更是讓人記憶深刻。
於是陶檀香慢慢覺得自己認識這個男人很久瞭。
她知道他這些年中每一個從離陽江湖上、從京城朝堂上、從北涼官場上傳來的消息。
她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抬起頭癡癡然望著那個從無半點氣勢凌人的男人,他每一次皺眉凝神,每一次溫暖微笑,她都仔仔細細納入眼簾,就像是在收藏一樣珍品。
又過瞭一個時辰,徐鳳年笑著讓年邁的陶錦藻先去睡覺,和陶文海繼續挑燈聊天。話題也更廣些,不再局限於幽州甚至是北涼,而是囊括瞭離陽和北莽的朝政軍事,兩個王朝的鄉土人情。陶氏傢主先前在離去時走到孫女陶檀香這邊,讓她去烹茶和準備一些糕點吃食。所以之後搬去窗邊小榻的閑聊,她就坐在北涼王和叔叔陶文海之間的座位上,有點三足鼎立的諧趣意味。
當天空泛起魚肚白時,神采奕奕根本沒有睡意的陶文海仍是起身告辭離去,他請求北涼王準許陶檀香與他一起在陶傢大宅內隨便逛逛,徐鳳年微笑著點頭答應。
兩人散步走向陶傢書樓,兩人之間從頭到尾都隔著兩肩距離,沒有任何若即若離的感覺。
徐鳳年歉意道:“陶小姐辛苦瞭。”
她搖頭笑道:“不辛苦啊,就是祖父可能會有些失望,不過我不失望,很知足瞭。”
徐鳳年會心一笑,也直言不諱說道:“你可不愁嫁。如今赴涼為官的俊彥士子一抓一大把,品性才學俱佳的也不少。”
陶檀香嗯瞭一聲,走近瞭那座閣樓,說道:“世人藏書看重版本和全秩,例如版刻精良的奉版書籍,就有一頁百兩銀一套值千金的說法。但我們傢書樓不挑這個,祖父覺得什麼都不如書上的先賢言語來得重要,與其花一千兩銀子買一套奉版,還不如買一百套尋常書籍,所以這座書樓藏書數量並不比中原那些大書樓要少,而且若是有讀書人來借書看書,都暢通無阻。”
徐鳳年點頭道:“我聽說過你們陶傢還會全權負責那些求學寒士的飲食住宿,很難得。北涼士子的負笈遊學之風遠遠不如中原,但是胭脂郡因為有你們陶傢,不輸江南。”
陶檀香柔聲道:“我爹說過,一個蒸蒸日上的富足之傢,就像是一個肌膚充盈之人,但若是陽氣過盛不去調理,必然有一天會傷及臟腑,因此我們陶傢年復一年的賑災、借書和善待鄉鄰,都是一種必需的治病,治病不能等到病入膏肓才去亡羊補牢。”
徐鳳年打趣道:“就憑這一席話,你爹就可以去當個綽綽有餘的郡守大人。”
徐鳳年走向陶傢大宅的大門,跨過門檻的時候對陶檀香說道:“你先回去吧,女子熬夜很傷的,我還要去牌坊那邊等人。”
她瞇眼燦爛笑著,俏皮說道:“沒事啊,我很想知道天底下誰能讓北涼王等候。”
徐鳳年一笑置之。
兩人站在一座牌坊下。
不知等瞭多久,視野盡頭的遠處,終於出現一輛馬車和一隊百餘騎的白馬義從。
陶檀香轉過頭,正好看到他笑瞭。
她看到他快步走去相迎,她沒有跟上去,隻是站在原地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馬車和騎隊整齊停下,陶檀香看到從馬車上走下一名看不清容顏的年輕女子。
徐鳳年看著從涼州王府一路趕來的女子,柔聲問道:“冷不冷?”
她搖瞭搖頭。
跟白馬義從一同前來的某騎十分有僭越嫌疑地沒有下馬,隻是跟徐鳳年視線交錯後點瞭點頭,然後撥轉馬頭,策馬離去。
這名騎士沒有佩刀也沒有負弩。
隻有一根沉重鐵槍。
但有這一騎一槍,整個幽州就亂不瞭。
徐鳳年跟白馬義從要瞭一匹戰馬,先把她抱上馬,然後自己翻身上馬,抱著她兩人共乘一騎。
徐鳳年歉意道:“以前答應過你要看遍北涼風光的。”
她靠在他的溫暖懷抱中,不說話。
徐鳳年一夾馬腹,沿著白馬義從來時的路途策馬狂奔。
除瞭兩人一騎,四下已無人,容光煥發的她舉起雙手放在嘴邊,很孩子氣地笑道:“徐鳳年帶陸丞燕白馬走北涼嘍!”
白馬走北涼。
千裡快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