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啊,那就是閨女說要吃餅,就算整座太安城要攔,也攔不住他呼延大觀嘛。
道路上炸起一抹璀璨流華,宛如一條長虹墜入太安城。
天地一傢春,可當北莽大軍三線齊齊壓境的時候,離陽朝廷還沒有獲知此事,北涼也不會傳遞這份軍情給京城。
想必就算京城聽說瞭,也隻會松口氣而已。蠻子殺蠻子,狗咬狗,不關他們一顆銅錢的事,若是打得兩敗俱傷,等於是件天大好事,給離陽王朝“沖喜”瞭。
京城正南門外的那條筆直官道上,站著四個沒有路引戶牒的傢夥。
一對夫婦帶著個孩子,稚童騎在那佩劍男子的脖子上,明擺著是一傢三口,然後他們身邊多出來一個略顯多餘的白衣人,英氣凌人。這位給人模糊感覺的白衣人,若說相貌,並不出類拔萃,既沒有胭脂評女子的那種傾國傾城,也沒有男子的英俊非凡。附近的路上行人下意識都不敢去打量此人,僅是驚鴻一瞥,但轉頭一想,似乎不應該啥印象都沒留下,但已經沒有膽子再看一眼瞭。至於那不起眼的一傢三口,自然是被自動忽略瞭。
雙手扶住自己孩子兩條腿的男人望著太安城的城頭,有些感慨,“天底下原先恐怕也就隻有這座城讓我很為難瞭,挺想進去,但又怕惹麻煩。咱們仨都沒有個正經的離陽身份,總不能真的硬闖。要說晚上偷摸進去,也不妥。當時城裡有個姓謝的,打架不是我對手,可要找到我也很簡單。我是想帶著媳婦閨女進去玩耍的,又不是跑進去大殺四方抖摟威風,這種事情,讓我年輕個二十歲還差不多。”
白衣人冷笑道:“洪洗象不是做到瞭?”
男人無奈道:“你這不是拿我跟呂祖比嗎?”
白衣人語氣平淡道:“論那些牽扯不清的身份,你會輸?就算隻論這一世的武道天賦,你也不會輸。結果淪落到連拓跋菩薩都不如的境地。”
男子一臉跟你沒話講的臭屁姿態,他媳婦趕緊打圓場笑道:“我傢男人天生就懶嘛!其實不也挺好的,不用莫名其妙跟誰爭什麼,還清凈。”
男人點頭附和道:“就是就是。”
那個孩子把下巴擱在她爹的腦袋上,跟著老爹一起點頭,雖然沒聽懂個啥,但還是起哄道:“就是就是!”
白衣人遙望太安城。
八百年來,自大秦至離陽,除瞭眼前這座世間第一雄城,幾乎所有的京城國都,她都走過瞭。
孩子突然說道:“爹,娘親以前不是說過嗎,有個喜歡穿青衣服的傢夥經常進城的,你咋就頭疼瞭?爹,你打不過我將來的師父沒關系,但你好歹爭個天下第二第三吧?”
男人揉瞭揉下巴,一本正經道:“也對。”
婦人在他腰間狠狠捏瞭一把。
男人正想說話,發現一路同行的那傢夥竟然直接轉身走瞭。他確實像媳婦所說那樣很懶,懶得動腦子去想原因,隻是難免有些腹誹:你大魔頭洛陽的那些個身份就不亂七八糟瞭?有資格說我?
白衣人是洛陽,他則是那個從北莽跑到離陽,然後找到瞭媳婦,再然後因為媳婦說劍俠最瀟灑,就隨便找瞭把劍假裝劍客,生瞭個寶貝閨女,最後跟洛陽、拓跋菩薩在徽山山腳遇上的傢夥。如果是在北莽,他的名氣就頂天大瞭。北莽有五大宗門,他所在的宗門位列其中,而他是唯一的宗門成員。
世間獨一份。
一人一宗門。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武學天賦很好,但他從來就不追求什麼證道飛升、什麼天下第一,這就像他媳婦長得沒那麼沉魚落雁,可他第一眼就相中瞭。世上總有些事情,是沒有理由的。
他唯一的追求就是無拘無束。年輕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的自由,遇上媳婦有瞭孩子後,則是一傢三口的自由。至於到底什麼是自由,他又懶得深思瞭。
他看著那座雄偉壯觀的城池,能清晰感受到那股氣運。想來離陽新皇帝登基後,因為韓生宣死瞭,柳蒿師死瞭,姓謝的也走瞭,怕穿龍袍坐龍椅沒幾天就給人摘掉腦袋,所以又佈置烏煙瘴氣的重重機關。這也在情理之中。以離陽王朝一直蒸蒸日上的國力底蘊,總不至於對一個單槍匹馬的頂尖武夫完全束手無策。
他閨女突然小聲說道:“爹,我想吃韭菜餅子瞭。”
男人愣瞭一下,笑嘻嘻著轉頭望向天大地大不如她最大的媳婦大人,婦人一腳踩在他腳背上,“死樣!你練武做什麼用的,閨女吃個餅也不行?”
她很快補充瞭一句:“咱又不是不給錢!”
得瞭“聖旨”的男人點頭笑道:“好嘞!”
他騰出一隻手牽住媳婦,柔聲道:“閨女,抱緊嘍。”
剎那之間,太安城內所有明面上和臺面下的一品高手,都感到一股磅礴至極的氣勢!
北派扶龍練氣士更是驚慌失措得像一群無頭蒼蠅。
男人揚起一張笑臉。
自由是啥?
起碼在這個時候,他是知道答案的。
自由啊,那就是閨女說要吃餅,就算整座太安城要攔,也攔不住他呼延大觀嘛。
道路上炸起一抹璀璨流華,宛如一條長虹墜入太安城。
太安城的確有“晚秋白菜春韭菜”的說法,這兩樣,不論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傢傢戶戶都吃得起,也都愛吃。京城百姓喜歡用韭菜來“咬春”更是再熨帖時令不過瞭,吃一口辛辣鮮味的青韭,簡直能把一個冬天積鬱在五臟六腑的濁氣都給逐出肚子。在京城趙傢甕這個地方得以占地最廣的一座官衙大屋內,許多官員打嗝都冒著一股韭菜味,更別提那幾個不知哪位大人屁股底下冒出的悶屁瞭,真是讓人大皺眉頭後很快又會心一笑。
趙傢甕這邊有向來清貴超然的翰林院,也有原先門可羅雀如今稍稍熱鬧的中書、門下兩省兩座大衙門,但最喧沸的自然還是尚書省六部官衙,而兵部始終是六部兄弟中最具外廷第一衙氣象的樞要重地,哪怕儲相殷茂春代替趙右齡成為吏部尚書後也無法扭轉格局。不同於其他五大部主官的風水輪流轉,可能沒幾年就要城頭變幻大王旗。兵部自永徽元年起,至祥符二年,二十來年就隻有三人坐過那張主官座椅,分別是大柱國顧劍棠、蜀王陳芝豹,以及如今的棠溪劍仙盧白頡,並且後兩者加起來在位時間也不到兩年。兵部無疑一直是新科進士們最希望有一席之地的風水寶地,以至於去年的榜眼高亭樹在君臣殿議中,坦言寧肯當個兵部芝麻綠豆大的武選清吏司主事,也不願去禮部做最易升遷的儀制清吏司員外郎。要知道當時禮部尚書白虢可是就在大殿當場的,白尚書氣笑得立馬就踹瞭另一位尚書大人盧白頡一腳。坊間傳言後來白虢平調戶部尚書,有天跟新科榜眼在早朝時遇上,尚書大人就調侃瞭一句,“幸好本官沒去吏部就職,否則你小子就等著乖乖在兵部坐它個十幾二十年的冷板凳吧”。
今天忙碌異常的兵部來瞭一位有些突兀的客人,兵部所有人,無論是屋外行走中還是屋內在座批閱中,見到他後要麼停步致禮,要麼肅然起身,一個個神情激動,比起單獨覲見天子也差不太遠瞭。很簡單,因為此人是顧劍棠!春秋四大名將裡最年輕的那個武人,昔日兵部顧廬的主人!作為將領,同為春秋名將的徐驍已經老死瞭,顧劍棠卻甚至都稱不上年邁。作為官員,與顧廬對峙十多年的張廬早已傾塌,張巨鹿更是死得無比淒涼,而他顧劍棠還是離陽朝廷唯一的超一品大柱國,手握北地邊關三十萬兵馬大權!
顧劍棠獨自走入舊張廬的那間大屋子,不用他說什麼,那一大幫子在六部中格外眼高於頂的官員起身致禮後,便不約而同地迅速坐下繼續做事。這便是顧劍棠留給兵部那種隻可意會的冷硬氣質:準你為人處世囂張跋扈,但做事務必雷厲風行不許拖泥帶水。
不同於其他五部尚書、侍郎各有單獨房間,兵部三位主副官員皆在同一間屋子辦公,尚書桌案擺在屋內最左,左右侍郎兩張桌子在最右。眼下兵部兩位侍郎,驃毅大將軍盧升象作為南征主帥不在京城,新任侍郎龍驤將軍許拱則按照離陽新禮制前往兩遼巡邊,於是隻剩下尚書盧白頡還在屋內。他在見到顧劍棠後也沒有故意拿捏架子,而是跟屬官們一樣擱下筆起身迎接老尚書,甚至等其餘人坐回去後他還站著。這不僅僅是因為盧白頡胸前繡二品獅子的官補子,比起顧劍棠的一品麒麟要略遜一籌,更因為盧白頡對兵部前輩顧劍棠有著無須掩飾的尊敬。
盧白頡繞過桌子走到顧劍棠身邊,笑道:“大將軍,坐下來喝杯茶?”
顧劍棠點瞭點頭,盧白頡率先走向屋子最右那兩張相鄰的空桌,很快就有那位寫出過《醉八仙》而且被尚書白虢親口“威脅”過的榜眼郎端來茶水,先端給“遠在天邊”的顧劍棠,再給“近在眼前”的盧白頡。顧劍棠接過茶水後,緩緩問道:“你就是不去禮部的高亭樹?”
不敢有任何畫蛇添足舉動隻想趕緊離去的武選清吏司年輕主事,渾身不由自主地緊繃起來,顫聲道:“正是下官。”
顧劍棠臉上沒有笑意,對這個兵部新人又問瞭個頗為尖銳的問題:“怎麼不先端茶給尚書大人?”
高亭樹啞口無言。
盧白頡哈哈笑道:“大將軍啊大將軍,明明肚子裡偷著樂,你就別得瞭便宜賣乖嘍!高主事可是冒著坐冷板凳的天大風險來咱們兵部的,怎麼也算是大將軍你的半個娘傢人,沒你這麼嚇唬晚輩的。”
被盧白頡這麼一“鬧”,顧劍棠也不再故意繃著臉,展顏微笑道:“就沖你小子先遞茶的分上,哪怕以後吏部要壓你,我在這裡先跟白尚書求個人情,保證以後不耽誤你升官便是。不過你小子多學著點,看看人傢白尚書是怎麼當官的,既給他自己丟面子找瞭臺階下,又讓你念他幫你解圍的大恩。”
盧白頡滿臉無奈道:“喂喂喂,大將軍你可不厚道啊,蹭茶喝也就罷瞭,還拆我的臺。以後我在這間屋子可就威信全無瞭啊。”
盧白頡轉頭瞪瞭眼高亭樹,佯怒道:“臭小子,還不滾蛋!不怕本官給你穿小鞋?想把六部尚書惹惱一個遍才罷休不成?到時候就算有大將軍保你,最多讓你跑邊關喝風吃沙去!”
高亭樹趕忙擦瞭擦額頭的汗水,傻笑著轉身小跑離開。
那些其實偷偷豎著耳朵的兵部官員頓時哄然大笑,氣氛奇佳的大笑之餘,自然是人人無比羨慕高亭樹這小傢夥的紅運當頭,一下子就在先後兩位兵部尚書心裡留瞭份不俗印象。
顧劍棠一口喝光茶水,放下茶杯後,感慨道:“盧尚書不容易。”
低頭喝瞭口微苦的茶水,盧白頡笑意微澀地點頭道:“是挺難的。”
顧劍棠沉默許久,起身後說道:“我馬上要出京返回遼西,就不叨擾瞭。”
盧白頡跟隨起身平靜說道:“送大將軍一程。”
兩人走出屋子後,盧白頡猶豫瞭一下,還是低聲問道:“大將軍真的要走?”
顧劍棠嗯瞭一聲,跟身旁這位兵部尚書一樣都不像在屋內那麼閑適輕松,臉色有些凝重,“若是到達京城之前能決定留下,還有希望,現在我就算執意留下,你覺得可能嗎?”
盧白頡無言以對。
大將軍顧劍棠的言下之意其實並不深。先帝在世時顧劍棠曾一路結伴返京,仍然沒能說服先帝讓他這位總領北地軍政的大柱國代替盧升象主持南征,那麼如今新君登基,顧劍棠怎麼可能在這個敏感關頭憑舊功挾新主?其實顧劍棠和盧白頡顯然都贊同當初某人的局勢預判。廣陵道平叛,宜快不宜慢,朝廷派遣盧升象搭檔楊慎杏、閻震春一同南征,輔以數位藩王靖難,就兵力而言其實夠瞭,妙手算不上,但肯定也不是昏著,但除瞭極少數人外都忘瞭一件事情,那就是戰場上的調兵遣將和排兵佈陣,要比每個臺階上下都可以讓大夥兒關起門來坐著細斟慢酌的官場更加直截瞭當。盧升象空有極為出色的“將兵”才華,但是當時暗流湧動的朝局,根本就不給這位兵部侍郎“將將”的機會。非但沒有機會,反而拖累到瞭連將兵都困難至極的地步。於是朝廷硬生生把局面大優的棋面下成瞭爛泥潭似的臭棋,若是由顧劍棠坐鎮,就算有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紈絝子弟從中搗亂,楊慎杏還是絕對不敢貪功冒進,也就不至於禍害得閻震春整整三萬騎軍全部折在那裡,更不至於讓趙英、趙珣兩位藩王跟送死差不多的一敗塗地。
顧劍棠悄然放慢腳步,說道:“盧升象得瞭驃毅大將軍,不出意外要在兵部裡騰出那個剛才我坐過的位置,到時候會是我部下遼西大將唐鐵霜入京接任,不是什麼好消息,也不算壞消息,趁著機會,先跟你打聲招呼罷瞭。唐鐵霜不同於盧升象和許拱,當官當不好,但帶兵打仗很不錯。他進入兵部後,盧尚書你盡量讓他帶幾個年輕人一起丟去廣陵道⋯⋯到時候也許是京畿之南才對。”
顧劍棠淡然道:“之所以說這個,不是出於私心讓唐鐵霜做官做得平坦順暢,不過是希望兵部在盧尚書你手上,能多保留幾天沙場味道是幾天。以後在兵部坐著的,恐怕沒幾個知道馬糞是個什麼味道瞭,更沒幾個大腿內側會有滿是騎馬遭罪弄出來的老繭瞭。”
盧白頡嘆瞭口氣,說道:“這件事應該不難。”
顧劍棠突然回頭看瞭眼昔日的顧廬,黃昏中,猶有些春日餘暉灑落在屋頂。
顧劍棠然後對盧白頡笑道:“不用再送瞭,我要去個以前沒機會去的地方。”
盧白頡駐足目送這位大將軍遠去。
他知道顧劍棠要去哪裡。
曾經的張廬。
張廬最先是吏部所在地,畢竟不管顧劍棠把持多年的兵部如何氣焰囂張,吏部衙門始終是離陽名義上的外廷第一要地,後來趙右齡跟他的座師分道揚鑣,吏部就換瞭個地方,當時作為僅剩一位以得意門生身份堅定站在首輔身後的王雄貴,他領銜的戶部也沒有就勢一股腦搬入張廬,但是那時吏部、工部、戶部、禮部和刑部都會讓一位侍郎在張廬老老實實坐著,以便那位文官領袖以最快速度將其意圖或者說意志傳達到五部的各個關節。現在趙右齡升遷至中書省,殷茂春入主吏部,後者出人意料地選擇坐入那間屋子。
當然,天下再不會有什麼張廬的說法瞭,比起經常被念叨起的顧廬,這個地方連提都不敢再提瞭。
仿佛它從來就不曾出現在離陽朝廷上。
顧劍棠走到那個地方,看著那裡。
夜幕下,比起顧廬,那裡連最後的一絲餘暉都沒有瞭。
此次返京,那晚還沒有被稱為先帝的皇帝陛下站在詔獄中,是他顧劍棠去見的那人最後一面、轉述的最後一句話。
那人與他這位大將軍隔著鐵柵欄,卻沒有說哪怕半個字的臨終遺言,隻是對他顧劍棠揮瞭揮手。
顧劍棠收回思緒,不去看那些聞訊後倉促出屋跑下臺階迎接的吏部要員,也不去看一眼停留在門口的那位儲相殷茂春。
顧劍棠徑直轉身大踏步離去。
京城無聲無息多瞭個人,照理說別說這個天下首善之地多出一個人,就是多出一千人也跟打個水漂似的,但是這個有著戴罪之身的客人誰都無法小覷。
靖安王趙珣,離陽王朝最年輕的趙姓宗室藩王。
從下旨召見趙珣到趙珣入京,本該是自身職司的禮部從頭到尾都沒能插上手,都是宗人府一手操持。京城就沒有不透風的墻,小道消息倒是已經開始在高層官場迅猛傳播,但是基本上沒有誰能夠知道趙珣這趟太安城之行是福還是禍。搖幽關外那一戰,同樣是宗室藩王的淮南王趙英在三戰三捷後竟然戰死,說憋屈似乎有點不妥,可要說英勇那也不對啊!勇倒是勇,可也太無謀瞭些。拋棄三個關隘不要,跑去平原上跟人玩騎軍對決,何來英明一說?至於趙珣這傢夥,還算是褒多於貶,畢竟這位靖安王是奔著解救淮南王去的,而且差點就要被西楚叛軍的遊騎追殺至死。兩位差瞭一個輩分的藩王關系淺淡,可見趙珣對朝廷的忠心耿耿毋庸置疑,跟他的父親老靖安王趙衡那是天壤之別。隻是如今皇帝陛下才繼承大統,君心難測啊。
趙珣暫時住在那條郡王街的一座府邸裡。這座府邸跟他沒有半點傳承關系,在一百多年前曾經是離陽朝一位權臣的私邸,僭越違制得無以復加,占地極廣,房屋足有四百多間,其中更有殿閣的地基高於門外街面數丈。後來在大概四十年前被離陽皇帝賜給忠毅王,可惜王爵才世襲罔替瞭一代就獲罪失去。最近四十年中,數度輾轉,主人都住不久遠,其中最著名的一位當然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
趙珣雖然名義上是赴京請罪,先前那道聖旨上的措辭頗為嚴厲,若非一切走勢都在那個目盲陸先生的預料之中,趙珣還真有可能被嚇得魂飛魄散。當時陸詡的贈言很簡單:“既去之,且安之。”
趙珣當下也真的是既來之則安之瞭,這些天就經常獨自在府邸中閑庭信步,盡情欣賞著府內的明廊通脊、古木參天和銜水環山。趙珣此時就站在一座湖心亭中,臉上還帶著笑意。先前到達京城後押送他進入此地的宗人府右宗正,對他那叫一個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看他趙珣就跟看一條路邊野狗似的,這不昨天興許是聽聞瞭什麼消息,火急火燎修繕關系來瞭,一張皺巴巴的老臉笑開花。趙珣當然不會在明面上計較,甚至送瞭那位右宗正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水銀沁玉扳指,老傢夥一看見就眼睛發亮,顯然陸先生精心準備的這樣小物件,正中軟肋。其實除瞭玉扳指,陸詡還讓他隨身攜帶瞭一方墨彩龜背硯,說若是左宗正出面負責接待,就需要送出此物。
趙珣由衷感慨道:“陸詡你真是神機妙算啊。本王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總覺得李義山、納蘭右慈這些所謂的頂尖謀士,不過是時勢造英雄罷瞭,一旦擱在太平盛世也就泯然眾矣。直到遇見你後,才知道他們不管身處亂世治世,都必定會有你們的一席之地。”
趙珣先前以為用六千騎兵的全軍覆滅去完成“以退為進”的佈局,代價太過慘重,但是當趙珣來到太安城站在這座府邸中時,才開始明白陸先生才是對的。
趙珣突然看到兩個身影出現在湖岸那邊,然後朝著湖心亭走來,無人帶路。趙珣皺瞭皺眉頭,生出一些本能的戒備。
當那兩人漸漸走近,趙珣愣瞭一下,認出其中一人後,疑惑道:“宋兄?”
宋傢雛鳳宋恪禮。
上次進京,趙珣跟宋恪禮打過一些點到即止的交道。
宋恪禮作揖道:“下官拜見靖安王。”
趙珣連忙微笑道:“宋兄不用多禮。”
宋恪禮神態閑適,有著一種骨子裡散發出來的不驕不躁,沒有絲毫傢族衰敗己身蒙塵的頹喪,加上他和那個兩鬢蒼蒼的儒士聯袂登門拜訪,讓趙珣心底甚是猶疑。
宋恪禮輕聲道:“這位是元先生,而西楚孫希濟等人隻算是元先生的客人。”
趙珣不笨,一下子就想透徹瞭。
姓元。這棟宅子真正的主人。
就是那個讓父親趙衡恨之入骨的離陽第一謀士,半寸舌元本溪!
趙珣一揖到底,“晚輩趙珣拜見元先生!”
元本溪沒有說話,隻是擺瞭擺手。
宋恪禮笑道:“下官是來告訴王爺很快就可以出京返回青州瞭。”
沒有等趙珣回過味,宋恪禮嘴裡的“很快”就真的很快應驗瞭。
一襲鮮紅蟒袍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捧著聖旨朝他們三人走來,步子極快卻不給人凌亂匆忙的感覺。
手持聖旨的老太監在見到元本溪後,也是先微微點頭致禮後才對靖安王趙珣宣旨。
趙珣自然需要跪下,宋恪禮也後退一步跪下旁聽。
唯獨元本溪面朝湖水,置若罔聞。
而那位在天下宦官中穩坐前三把交椅的大太監,對此根本沒有流露出半點異樣神色。
收下聖旨,趙珣隻得速速離京,加上他沒瞭陸詡的錦囊妙計,確實不知道如何跟那位離陽帝師言語,生怕弄巧成拙,就借勢告辭離開湖心亭。
等到趙珣和大太監相繼離去,元本溪問道:“你猜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回宮後,會被問什麼?”
宋恪禮搖頭表示不知。
元本溪笑道:“皇帝不會關心靖安王如何,而會問元本溪在見到聖旨的時候,是否恭敬。”
宋恪禮哭笑不得。
元本溪平靜道:“先前我曾建言先帝,如果靖安王趙珣在靖難戰役中有心隱藏實力,就下旨讓他入京,摘掉爵位貶為庶民。若是竭盡全力仍然失敗,便讓他保留王爵,但必須在太安城住上一兩年。先帝對此事上心瞭,但是當今天子不是不上心,不過對天子而言,一個威望平平的藩王,趙珣的去留不算什麼,他要借此模仿先帝對付張巨鹿的手腕,不斷下出試應手,步步為營,點點蠶食⋯⋯”
宋恪禮小聲道:“未免也太著急瞭。”
元本溪不置可否,略顯吃力地打開話匣子,繼續說道:“趙珣很聰明,不是他本身有多聰明,事實上比他父親趙衡遜色許多,不過此人懂得如何對身後之人言聽計從。我要他留在太安城隻能束手對天下變局作壁上觀,是因為作為天下之腰膂的襄樊實在太重要瞭,容不得出現半點閃失。那個目盲心活的年輕人,本身就是個巨大變數。我本想徹底打亂青州勢力,讓許拱或者唐鐵霜兩人中的一個去坐鎮襄樊城。現在看來,也許,也許有一天,青州會成為兵傢必爭之地,離陽、北莽、北涼、西楚、西蜀、南疆,都有可能。”
宋恪禮欲言又止。
“謀士謀士,謀劃的士子,身份已經定死瞭,隻是‘士’,然後就看如何給輔佐之人出謀劃策瞭。但這之前,必須找對人。”
元本溪瞇起眼睛,嗓音低沉道:“李義山找徐驍,是對,趙長陵就是錯。我找先帝,是對。荀平,則是錯。納蘭右慈找燕剌王趙炳,是對。陸詡找趙衡、趙珣父子,是錯。”
宋恪禮好奇問道:“那麼宋洞明、徐北枳和陳亮錫找到徐鳳年,是對是錯?”
元本溪微笑道:“不知道啊。”
宋恪禮很認真地問道:“先生也有不敢確定的事情?”
元本溪反問道:“難道不可以有?”
宋恪禮笑道:“可以。”
元本溪一笑置之,然後說道:“我曾經問過兩個和尚同樣的問題:殺千人活萬人,是有所為,還是有所不為?當我問到殺十人活萬人的時候,楊太歲點頭說可以有所為。但當我一直問到殺一人活萬人的時候,李當心還是不肯點頭。”
元本溪說完後,停頓瞭很久,伸手按在亭柱上,說道:“我接下來會讓你帶一道聖旨、一道密旨前往薊州。前者是讓你在薊南紮根,後者是讓你捎給袁庭山那條瘋狗的,讓他大膽放手打開薊北門戶。”
宋恪禮先是不解,但很快就猛然間變得臉色蒼白。
元本溪淡然道:“讓北涼再亂一些而已。求生者生,願死者死,各得其所。北涼鐵騎甲天下?那就讓整個中原拭目以待吧。”
跟以往如出一轍,太安城當下迎來瞭正月裡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那場“文采飛揚”。
一時間名刺門狀滿天飛。
科舉始於大奉,興於西楚,盛於離陽。在西楚時科舉科目極其繁縟,在離陽改制後開始最重進士科,在某人手上進士科中又逐漸側重試策問,起先還鬧過一陣“首輔大人冷落學問獨寵事功否”的喧囂。進士及第的人數也越來越多,從大奉的寥寥三四人到西楚的二三十餘人,再到永徽後期的百餘人,直到祥符元年堪稱盛況空前的兩百人。因為科舉大興,許多赴京趕考的外鄉舉子不斷湧入且滯留太安城,於是便有瞭“通榜”“省卷”兩大趣事,無形中也使得文壇、官場兩個地方不斷被拉近關系。離陽進士科都在正月舉行二月放榜,跳過龍門的鳳毛麟角不去說,落榜士子也不要天真以為落榜就完事瞭,更不可能打道回府各回各傢。畢竟一來上京的那筆巨大盤纏不是大部分士子可以承受的,所以不得不在京城逗留,有關系的找親朋找同鄉,沒關系就要借住在寺廟道觀。在此期間,除瞭繼續寒窗苦讀,還得學會請人將自己的得意文章向官場大佬或是文壇名宿“過個眼”品鑒一番,或者直接投遞給科舉主考官之外的禮部衙門官員,類似“宰相門房七品官”“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說法,就是因此而生。
而祥符二年眼下最不可開交轉如陀螺的“七品”門房,有些不同尋常。在坦坦翁之後主持過數次科舉,如今又是“天官大人”的殷茂春門前自然車水馬龍。這不奇怪,出過父子兩夫子的宋傢門可羅雀也不算什麼奇事,不同尋常的地方在於今年收取名刺門狀最多的府邸,不是中書令齊陽龍的宅子,也不是理學大宗師姚白峰的府邸,不是身兼皇親國戚和殿閣大學士雙重身份的嚴傑溪傢門,而是兩個年輕官員的宅子。一個是新禮部侍郎晉蘭亭,傳言有望出任下一任座主的晉三郎,再一個就是新國子監右祭酒孫寅瞭。
據說這兩位門房收到的名刺可以裝滿幾十隻大籮筐!
而這兩位離陽最當紅官員也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姿態。晉蘭亭哪怕公務繁重,也竭盡全力地抽空接見所有舉人士子,就算排在太後頭擠不進侍郎府沒能見著面的,晉大人也必定會仔細“溫卷”即回信給人,且絕不潦草應付,以至於他幾乎每天都要通宵達旦,除瞭當面熱情接見士子外,還挑燈批復文章詩詞,有些上佳詩文甚至還會被晉三郎主動在京城八俊中傳遞瀏覽,可謂不遺餘力幫助那些士子延譽張目,故而無人不對其感激涕零。但是孫寅孫祭酒對比之下,就顯得格外不近人情,門狀收下,但在正月頭一旬中沒有接見任何人,得到確認的“溫卷”也不過隨隨便便回復瞭七八份,隻是這傢夥在國子監講武中實在是太過震撼人心,別忘瞭,那場名動朝野的舌戰群儒,是此人大勝!
因此哪怕這位京城公認的狂狷之徒在一封回信中,以粗筆寫下“狗屁不通”四個大字,那個得到回復的傢夥仍是如獲至寶,厚著臉皮為自己大肆宣揚,被整座太安城引為笑談。
短短幾年,從黃門郎府,變成祭酒府,又變成侍郎府,那麼距離尚書府這個稱呼還遠嗎?
晉蘭亭在送走京城八俊其餘七人後,獨自走在廊道中。他知道書房案頭上有堆積成山的門狀,更知道隻要科舉沒正式開啟,那座小山就隻會越堆越高。禮部確實是六部中最清湯寡水的,但做到瞭侍郎,那就是清水衙門出油水瞭,不過這種油水比起金銀更加隱蔽而已。
晉蘭亭在一根廊柱旁停下腳步,抬起頭閉上眼睛,滿臉陶醉,深呼吸一口氣。
“太安城啊太安城,你讓我晉三郎怎能不春風得意?”
許久過後,晉蘭亭睜開眼睛,眼神熾熱,用隻有自己才能聽見的嗓音說道:“首輔大人,我會做得比你更好!”
孫寅現在居住的那棟小宅子是租的,最先租賃的時候他還隻是個門下省的小官,租金還是孫寅跟那富賈磨破嘴皮子好說歹說才降到月租十兩,三月一付。等到孫寅聲名鵲起後,富賈屁顛屁顛跑上門說要把宅子送給右祭酒大人,孫寅沒答應,隻是將三月一付改成瞭一年一付而已。今天孫寅要出門,透過大門縫隙看到門外那零零散散十幾人還在守株待兔,孫寅就轉去後門離開。結果還是被一個衣衫寒酸的年輕士子給堵住。孫寅被攔住去路,那個讀書人操著濃重的舊西蜀口音介紹自己,然後彎腰雙手遞出一沓東西,可能是多篇詩稿,也可能是一篇長賦。
孫寅神情淡然問瞭句:“給晉侍郎看過瞭嗎?”
讀書人漲紅瞭臉,嚅嚅囁囁。顯然是給侍郎府投過卷瞭的,也多半被晉三郎溫卷過,也肯定是晉蘭亭隻給瞭平淡無味的客套應酬,這才要來門檻更高的孫寅這邊撞運氣。孫寅摸摸索索掏出一把零碎銀子,張開手心,問道:“我這一旬來就沒瞧上眼過誰,你手上的東西也十成十會是我連罵都懶得罵。京城高官都愛惜羽毛,碰到你這種人,頂多捏著鼻子給些錢打發瞭。那麼你是要我給你銀子,好趕緊把賒欠的租金還上,再好好吃上幾頓飽飯,還是非要我看你的東西?”
那個相貌平平氣質也毫不出眾的西蜀道趕考舉子,搖頭道:“我不要錢,隻要祭酒大人認真看一下我的詩稿。”
孫寅收回銀子,接過那一摞瞧著字跡端正的詩稿,左手雙指捏住一角,右手漫不經心翻瞭七八頁,很快就作勢遞還給雙手生滿凍瘡的落魄舉子。但是在後者雙手馬上接住詩稿的時候,孫寅率先松開,詩稿頓時飄落滿地。孫寅看著一臉錯愕的讀書人,不知為何又掏出瞭一小粒碎銀子,隨手丟在地上,跟那西蜀舉子擦肩而過的時候,冷笑道:“我不會去撿起那粒銀子,因為對那我來說實在是不值一提。你的詩稿,對你來說也該是如此,因為太不值錢瞭。”
孫寅就這麼揚長而去。
走出去很遠後,孫寅轉過頭看著那個人。
衣衫單薄的讀書人蹲在地上,一頁一頁撿著詩稿。
孫寅還看到那人抬起手臂擦瞭擦臉。
孫寅嘆瞭口氣,緩緩走向路程不算近的一座府邸。
到瞭後,原本在京城公認極難伺候的門房全然沒有阻攔,甚至還露出很真誠的笑臉,這顯然不隻因為孫寅是國子監二把手那麼簡單。
不用人帶路,在書房找到正在拿花生米就酒的坦坦翁後,孫寅也不說話,就是自顧自喝酒。
桓溫笑道:“槐花黃,舉子忙。開春綠,就是你們忙瞭。習慣就好,等你到瞭我這個歲數,也就可以不忙瞭。”
喝瞭好幾大碗酒的孫寅突然提起一雙筷子,輕輕敲打著酒碗邊沿,輕聲道:“京城雪夜凍斷指,破廟乞兒鼾如雷,朱門高墻暖勝春,紫衣白髭老貴人,合上一眼求不得⋯⋯”
聽著孫寅長篇大幅念叨著,桓溫聽瞭大半天,一碗酒端到瞭嘴邊愣是沒喝,最後終於忍不住笑罵道:“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孫寅停下後閉嘴不言語。
桓溫喝瞭口酒,輕聲道:“不過意思還是有那麼點小意思。”
孫寅平靜道:“是我用一粒碎銀子借來的。是借,我買不起。”
坦坦翁是何等老辣又是何種道行,僅是又悠然喝瞭口酒,發出一串嘖嘖聲,不知是酒太辛辣還是怎的。
孫寅問道:“沒酒瞭?”
桓溫白眼道:“年輕人喝酒,不該用來喝醉澆愁,小小年紀知道個屁的愁滋味,隻有七老八十瞭,活膩歪瞭,才用來摧人心肝。”
孫寅瞪眼道:“別轉酸的,說人話!”
桓溫把空酒碗重重放在桌上,也瞪眼道:“老子的意思你小子不懂?沒酒給你蹭瞭!”
孫寅頹然靠著椅背。
桓溫怒道:“要不是你小子總算還知道趁著有個官帽子戴,把頭個月俸落袋為安瞭,趕緊跟那商賈改成一年一付,要不然別說喝那幾碗酒,我這個大門你都甭想進!”
桓溫一說起這個就動瞭真火,拿手指狠狠點瞭點這個國子監歷史上最年輕的右祭酒,“腦子進水瞭!以北莽、離陽為攻守雙方,講武?講你個大頭鬼!”
桓溫抓起桌上那隻酒碗就砸過去,也不管孫寅額頭的血流不止,厲聲道:“好嘛,好一個國難當頭,武不惜身,文不惜名!好一個一寸山河一寸血!好一個北莽叩關直奔太安城!天底下就你北涼孫寅一人知兵法懂時勢!”
孫寅幹脆閉上眼睛,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孫寅越是這副不死不活的樣子,桓溫就越是火大,重重一拍桌子,“你當那時坐在蒲團上的太子殿下是傻子?中書令齊陽龍是傻子?!”
桓溫幾乎是直接破口大罵瞭,“你當我桓溫是傻子?!幹你娘的!”
孫寅不冷不熱道:“對不住,我娘早死瞭。”
“幹你大爺的!”
“也死瞭。”
“老子管你祖宗十八代死沒死!”
孫寅徹底不再說話瞭。
桓溫緩瞭緩,神情淒然,雙手顫抖,輕聲道:“碧眼兒一輩子就沒徇私過,他生前隻為瞭你這個王八蛋破例瞭一次啊。”
孫寅神情木然,“在國子監,那麼多滿腹經綸的讀書人,都覺得北涼三十萬鐵騎就該死得一幹二凈,甚至認為連北涼數百萬百姓死瞭就死瞭。
“閻震春死瞭,他們無動於衷,張巨鹿死瞭,他們大快人心。
“這些人覺得如果他們是閻震春,可以輕輕松松大破謝西陲騎軍,這些人覺得如果他們是張巨鹿,早就可以經國濟世一統天下瞭。
“這些人,都是讀書人啊。”
孫寅低下頭,雙手捂住臉,哽咽道:“我年少時好不容易才讀上私塾,先生是個在洪嘉北奔中不知為何留在北涼的春秋遺民。記得先生喜歡帶我們半讀半唱那支《長恨歌》。我離開陵州前,見先生最後一面,先生說他也沒有想到在北涼聽到的瑯瑯書聲,跟他在傢鄉時聽到的書聲,原來是一樣的。所以先生說他死後葬在北涼,也無妨瞭。
“這些讀書人的太安城,好太平啊。
“我不想見到這樣的太平,我孫寅想回到傢鄉,寧願去看那裡的狼煙四起。”
桓溫自言自語道:“孫寅,你要回北涼,我不攔你。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看到的那些讀書人的太安城,並不是真正的太安城,也不是所有人的太安城。
“這座城,有過我恩師,有過張巨鹿,有過荀平,有過閻震春,也有我這個還活著的桓溫,還有很多人,你不知道。
“徐驍,李當心,曹長卿,楊太歲,都曾經在這個地方,是那麼的意氣風發,而且他們每一人都能問心無愧。
“你回去北涼,可能會成為一個官吏,可能是個謀士,可能會死在戰場上也問心無愧。但如果你今天沒有放棄,以後有一天,有某個時候,你就有機會對另外一個年輕人說,‘太安城,有我孫寅。這個天下,有我孫寅!’”
一條狹窄巷弄裡的僻靜院落,一個女子安靜坐在內院門檻上,外院柴門開著,她望著門外。
像是在等人回傢。
她偶爾會聽見那些販賣冰糖葫蘆的悠揚吆喝聲從遠處傳來,但可能是這條巷子實在太小瞭,見不著那些小販扛著糖葫蘆的身影從門口經過。
她伸手放在腹部,柔聲道:“邊關,我和孩子都很好。”
但我們都很想你。
如果將戰事開啟後的驛道比喻成一個王朝的經脈,那麼源源不斷的兵馬糧草應該就是帝國的血液。
當下北莽就表現出瞭足以讓中原動容的巨大張力。
北莽女帝,棋劍樂府太平令和一個胖子站在一條驛路旁邊,他們一起看著道路上由北向南的忙碌運輸。三人神情各異。披瞭件嶄新貂裘的老婦人眼中充滿瞭自豪,正是在她張弛得當的治理下,十多年來,趨於統一的中原王朝也沒有占到絲毫上風,還迫使離陽把半國賦稅都砸入東線中去,最終導致發生在廣陵道的西楚復國。她的臣子,不說擁有耶律姓氏的草原雄鷹,仍有包括拓跋菩薩、董卓、柳珪、黃宋濮、慕容寶鼎、楊元贊在內一系列功勛卓絕的大將,群星薈萃,在廣袤的草原上熠熠生輝。
站在女帝身側貌不驚人的青衫老儒,這位花費二十年時間走遍中原大地的老人,眼神冷漠。
而那個不停捧手呵氣驅寒的胖子,本就體型巨大,披甲後更顯得臃腫不堪。
北莽女帝收回視線,轉頭看著這個早年名聲臭遍西京大街的胖子,打趣道:“南褚北董,兩大胖子,當年你輸瞭褚祿山一仗,被攆得淒慘無比,如今那位雖說成瞭北涼都護,但你是南院大王,就官位來說你已經勝出一籌,這回有沒有信心找回場子?”
統領整個邊境戰事的南院大王董卓,這次破天荒沒有在老婦人面前嬉皮笑臉,揉瞭揉臉頰,輕聲說道:“如果我跟祿球兒手裡頭有相同的兵力,估摸著還是很難,可現在的情況是我以一百萬打他的三十萬,沒道理輸,但總覺得有點勝之不武,到時候見著祿球兒,他也肯定不會心服口服。”
北莽女帝笑道:“朕有自知之明,不諳戰事,所以也從沒有對邊疆武人指手畫腳的壞習慣。隻是你這趟排兵佈陣,也實在太稀奇瞭,以至於朕好奇到趕瞭八百多裡路來見你的地步,哪怕在路上太平令已經一次次不厭其煩給朕詳細解釋過你的用意,但朕還是希望能夠親耳聽到你親口說的,否則朕心裡不踏實。黃宋濮在聽說你的佈局後,氣得臉色鐵青,甚至不惜厚著臉皮求朕準他重新擔任南院大王,就是為瞭讓你小子卷鋪蓋滾蛋,省得把南朝積攢瞭二十年的傢底一口氣揮霍殆盡。”
董卓握起拳頭,敲瞭敲被凍紅的酒糟鼻子,甕聲甕氣道:“跟我朝邊境接壤的流州、幽州和涼州,流州最容易拿下,幽州最能消耗,不過當然還是那涼州北線最難啃。”
說到這裡,董卓停頓瞭一下,北莽女帝耐著性子等待,結果這個胖子竟然徹底沉默瞭,等瞭半天也沒等到下文的老婦人忍不住氣笑道:“完瞭?”
董卓繼續說道:“照理說,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主力攻打涼州,長驅直下,一路大搖大擺打到清涼山北涼王府才罷休,在兩翼用相對少量的兵力牽扯幽流兩州,是上策。”
北莽女帝嗯瞭一聲,顯然她也是這般認為的。事實上一開始這就是北莽初期畫灰議事得出的結論。流州那個幹癟癟的魚餌根本就沒有讓北莽有咬鉤的興趣。打流州,除瞭拉長糧草補給線外沒太大意義,若是在流州僵持過長時間,北莽得不償失,畢竟涼州邊境上數支精銳鐵騎都具備長途奔襲的恐怖實力。李義山在流州一手造就出十多萬流民的局面,初衷就是給疆土縱深一直是軟肋的北涼增加戰略上的廣度和厚度。
董卓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說道:“這個上策本來的確是上策,但在幽州一萬餘輕騎滲透到薊州後,形勢就開始變瞭,更別提北涼這幾年一直跟西域眉來眼去,我就怕到時候不僅僅是薊州以北,連西域都冒出一支騎軍殺入南朝,左右開花,到時候把南朝腹地絞爛得一塌糊塗。我考量過徐鳳年這個人的性情,是從來都不怕玉石俱焚的無賴貨,寧肯不要涼州大本營也要打掉南朝的事情,他鐵定做得出來。哪怕打光北涼鐵騎,也要毀掉北莽苦心經營二十年的底蘊,這應該就是他的打算。”
董卓突然狠狠吐瞭口唾沫,咒罵道:“狗日的離陽,運氣真是好,走瞭個人屠徐驍,又頂上瞭個瘋子徐鳳年,哪怕換成陳芝豹,老子也不用這麼糾結!”
董卓眼神狠戾起來,咬牙切齒道:“既然徐鳳年要玩命,很簡單,那我就不給他玩花樣的機會嘛!北莽百萬大軍分兵三路,三線齊齊壓上,我倒要看他還怎麼輾轉騰挪,反正咱們在每一條戰線上都有兵力優勢。燕文鸞說十五萬屍體才能填滿葫蘆口,我就用三十萬去耗!流州有三萬龍象騎軍和那些流民,那我就用柳珪大將軍的二十萬去拼!涼州難啃,我用五十萬夠不夠?不夠的話,大不瞭我跟陛下再要個二三十萬!”
北莽女帝皺眉道:“如此一來,南朝雖然沒瞭後顧之憂,但是不是代價太大瞭?”
董卓搖頭道:“離陽朝廷都敢拿西楚練兵,我們北莽身為馬背上的民族,逐水草而居,自古便是天生的戰士,為何不敢拿北涼來練兵?”
老婦人欲言又止,董卓沉聲道:“陛下,我董卓可以跟你保證,哪怕打北涼打掉瞭我朝五十萬甚至是六十萬兵馬,但是隻要打下北涼,我一定雙手奉還第二支‘百萬大軍’!”
太平令終於開口說道:“陛下,打贏這場仗後,連同北涼在內,還有薊州一線,很快就會成為第二座南朝。南朝所有大小文官都已經準備就緒,鐵騎的馬蹄所過之處,便是文人提筆的開端。這才是我為北莽準備的真正後手。北莽大軍隻要打下那些疆土,我便能夠在第一時間經營那些地方,讓北莽王朝的邊境線追隨著戰馬不斷南移。”
北莽女帝點瞭點頭,但是很快憂心忡忡問道:“朕不是懷疑你的能力,隻是離陽趙室會給我們足夠的時間去消化戰果嗎?而且顧劍棠的東線不會趁機搗亂?”
太平令平靜道:“世人都以為西楚復國是曇花一現,但我堅信那位曹長卿可以看到太安城的城頭。”
董卓笑道:“元本溪之流是因為覺得涼莽大戰結束後,哪怕把整個西北都讓給我們,也還有兩遼顧劍棠和西蜀陳芝豹兩大支柱支撐著邊境,所以才樂意見到讓北涼流盡最後一滴血。但是如果真如太平令所說,那麼顧劍棠就得離開兩遼返回太安城,到時候我們大可以在北涼擱置少量兵力應付陳芝豹。退一萬步說,到時候我們擁有的縱深是北涼加南朝,這是人力難以忽視的莫大地利,自然可以大幅度減少陳芝豹用兵帶來的損失。陳芝豹再出神入化,也難以在短時間內力挽狂瀾。但我們則可以跟西楚一起將兵鋒指向太安城,去看一看那座據說有百萬人口的天下第一大城池,我董卓一定要去看一看那座城的城頭到底有多高!”
老婦人感慨道:“拿雄甲天下的北涼鐵騎練完兵,然後登上太安城的城頭,再在中原大地上收拾掉負隅頑抗的顧劍棠、陳芝豹,北莽兒郎一路殺到南疆,投鞭大海!朕雖是婦人,卻也是想一想就感到豪氣萬丈啊!”
董卓咧嘴笑著。
太平令瞥瞭眼這個在北莽廟堂上一騎絕塵的南院大王,眼神復雜。
北莽女帝抬手拍瞭拍這個胖子的肩頭,淡然道:“隻要你能走到那一步,朕不是那離陽趙惇,朕能容得下一個封疆裂土的董卓,廣陵江以南,可以都姓董!朕要史書百年千年都記住董卓這兩個字!等朕百年之後⋯⋯”
她望向南方,放聲大笑道:“將來天下姓什麼,朕反正膝下無子女,不去管!”
撲通一聲,董卓跪倒在地。
老婦人一直看著南方。
老瘸子,天下本來可以姓徐的啊。
在祥符二年的初春,一伍北涼遊弩手遊弋在幽州葫蘆口的外口子上,隨著旭日東升,抵瞭許多倒春寒帶來的冷意,鐵甲上的朝露漸幹。
這些精銳斥候俱是一人雙馬,坐騎都是北涼最大牧場的甲等戰馬。大戰在即,各大牧場的良馬優先補給瞭這個特殊兵種。相比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的涼州戰線,具備更多戰略縱深優勢的幽州,會讓人感到更安穩些。因為涼莽雙方公認北莽要打幽州,光是拿下葫蘆口,就得拿十多萬條人命去填平,或者說推平。人屠徐驍用十多年時間精心打造的葫蘆口戍堡體系,堪稱達到瞭中原戰爭史上的防禦極致。
無窮無盡的黑甲鐵騎如洪流湧入葫蘆口,這一幕好似那廣陵江大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