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枰緩緩起身,猶豫瞭一下,輕聲道:“王爺,下官說句大逆不道的真心話,你不能死,你死瞭,皇甫枰這輩子都做不成北涼的顧劍棠。”
離陽新帝登基後重視文治,尤重翰林,對後者的厚愛,簡直到瞭無以復加的地步。首先將趙傢甕那邊的衙址內遷至武英殿、保和殿之間的中線右側,然後下詔以後翰林院掌院學士與禮部共同主持科舉,欽定為本朝慣例,於是“日後非翰林不得入閣”的說法,在京城塵囂四起。
今日大辦喬遷之喜的翰林院內可謂群英薈萃,好一副琳瑯滿目的盛世景象!發跡於此地的禮部侍郎晉蘭亭,在翰林院任職的祥符元年新科狀元郎李吉甫,既是探花郎更是弈壇新秀的吳從先,因功從地方上升遷入翰林院的宋傢雛鳳宋恪禮,洞淵閣大學士之子嚴池集,已是離陽正三品高官的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曾任國子監右祭酒的孫寅。在這撥年紀最長者也不過而立之年的青年俊彥會聚一堂之前,其實有許多跟翰林院有淵源的重臣公卿都已陸續散去。例如中書省一二把手齊陽龍、趙右齡,公認老翰林出身的坦坦翁桓溫,執掌翰林院十多年新近入主吏部天官的殷茂春,有夏官稱號的兵部尚書棠溪劍仙盧白頡。或獨身而至,或聯袂而來,真真正正是讓這座嶄新的翰林院蓬蓽生輝,沾足瞭官氣貴氣和雅味仙味。
此時在開春時分的幽靜庭院內,在一株枝頭泛起嫩黃小如棗花的青桐樹下,所有人都在欣賞一局棋,對弈之人卻都不是什麼棋待詔國手,甚至都不是在京城連敗三位國手而聲名鵲起的吳從先,而是兩個朝野上下都感到面生的人物,兩者年齡懸殊得厲害。一張石桌四張石凳,桌上擱瞭一張“老味彌佳”的黃花梨棋盤,左右對峙的黑白棋盒分裝白黑棋子,石凳上放有錦繡墊,下棋兩人當然是坐著手談,但剩餘兩隻凳子,坐著的人物可就是世間榮貴的頂點瞭——當今天子趙篆、皇後嚴東吳。
在棋局上一爭高低的對手,除瞭被皇帝陛下昵稱為“小書櫃”的俊秀少年,還有個至今仍是白丁身份的離陽百姓。此人正是廣陵道祥州人氏范長後,與吳從先並稱為“先後雙九”,在以往對戰中范長後又技高一籌,故而在天下弈林也有“范十段”的美譽。同時因為范長後擅畫枯石、野梅、冬竹三物,其中以野梅最佳,傲骨高潔,如今太安城已經有范長後“一樹獨先天下春”的說法,其畫作在京城官場可謂一尺千金且有價無市。在探花吳從先成名之前,藏在深閨人未識的范長後被天子特召入京。之所以有這份旨意,緣於真實身份是欽天監監正的小書櫃,在皇帝授意下與吳從先一口氣下瞭六局棋,三慢三快,吳從先都輸得幹脆利落,那麼號稱當今棋壇第一人的范長後就自然而然進入瞭皇帝的視線。皇帝陛下親自定下的這局棋彩頭可不小,若是范長後贏瞭,那麼就可以直接留在翰林院擔任黃門郎。如今的翰林院已是天下讀書人當之無愧的龍閣,觀棋眾人都是離陽王朝最聰明的那一小撮人。其實心知肚明,范長後在棋盤上的輸贏並不重要,能夠入瞭帝眼,范十段早已贏在棋外瞭。
小書櫃雖然天資卓絕但終究孩子心性,坐沒有個坐相,歪著身子,一手托腮幫,一手落子如飛,幾乎是在范長後落子時就敲子在盤。反觀衣衫素樸的范長後,在世外高人的風度一事上無形中就落瞭下風,但這種位於下風的劣勢,隻是針對欽天監監正的古怪而言,事實上范長後靜心凝神正襟危坐,不論從棋盒中緩緩撿取棋子的“動”,還是長考時的拈子“不動”,都極富宗師風采。對於小書櫃棋盤內外都咄咄逼人的攻勢,范十段的應對不急不緩,兩人開局二十餘手暫時還看不出得失端倪。連同皇帝趙篆在內,能夠站在一旁觀棋的人物,不說棋力極高的吳從先,就算從未跟人有過對弈的陳望,眼力肯定都不差,甚至昔年有“北涼女學士”之稱的皇後嚴東吳也看得目不轉睛,頗為專註。
嚴池集就站在這位母儀天下的姐姐身後。那趟觀政邊陲,隻有他半途而廢,跟由薊北入遼西的兵部大隊分道揚鑣,獨自返回京城。此事讓嚴池集在士林的聲望受損,不過有當朝國舅爺這張天大的護身符,至今沒有人敢跳出來說三道四。嚴池集看著棋盤上的鉤心鬥角,悄悄抬起頭望著那棵枝頭綠意報春喜的老梧桐,浮現出滿臉疲憊。如果說涼州之行讓他和孔武癡大失所望,那麼薊北之行就是讓嚴池集感到憤怒瞭。薊北防線,自韓傢起就是中原抵禦北莽的兵傢重地,雖然離陽更重視兩遼,但能夠在薊北手握兵權的武將,無一不是由兵部精心篩選被朝廷寄予厚望的人選,可嚴池集在薊州北關看到瞭什麼?是未戰先退,主動收縮防線!面對他的斥責,幾位邊防大將都含糊其詞,而在北涼道挑三揀四的高亭樹則出奇沉默起來,顯然是收到瞭某些京城人士的授意。嚴池集收回視線,冷冷望向身側不遠處的晉三郎,後者也敏銳察覺到年輕國舅爺的不善眼光,隻是報以一張無可挑剔的溫雅笑臉。嚴池集與他對視,突然,嚴池集感到袖子被拉扯瞭一下,低下頭,看見姐姐指著棋盤一處柔聲笑道:“小監正好像下瞭一手妙棋,你看對不對?”
那孩子聽到皇後娘娘的誇獎,抬頭咧嘴燦爛一笑。
嚴池集輕輕嘆息,不再與侍郎大人針鋒相對,轉而觀戰棋局。
范長後的後手應對依舊不溫不火,這讓跟嚴池集一樣同是皇親國戚的陳望頓時有些刮目相看。尋常貧寒士子能夠面見天顏,孔雀開屏都來不及,如范長後這般始終舒緩有度,殊為不易。狀元李吉甫是遼東豪閥世族子弟,論詩賦,不如榜眼高亭樹,論琴棋書畫,更是遠不如吳從先,所以朝野上下大多認為他這個有些木訥的狀元郎名不副實。事實上在晉蘭亭創辦的詩社中,也少有聽到李吉甫如何高談闊論,隻是前幾日戶部尚書白虢開口跟翰林院借用李吉甫,才讓人意識到李吉甫興許不像表面那般不討喜。今日一行人中唯一能夠跟晉蘭亭比官帽子大小的陳少保,就隻與李吉甫聊瞭幾句。吳從先原本想要不露痕跡地湊上去跟左散騎常侍混個熟臉,結果很快就冷場。
相比在場諸人,今日宋恪禮的現身最出人意料。稱霸文壇數十載的宋傢兩夫子,可當不得“極盡哀榮”四字,死後謚號也都隻算中下,宋恪禮當時更是從清貴翰林院下放到地方當縣尉。越發熟稔官場規矩的晉蘭亭就十分好奇,已經從高枝打落泥濘中去的宋傢雛鳳,怎能重返京城,是攀附瞭哪條伏線?宗室勛貴暫時還沒有這份能耐,坦坦翁對宋傢一向觀感糟糕,導致一幹張廬舊人都不會對宋恪禮有好臉色,也沒聽說中書令齊陽龍與宋傢有什麼交集。晉蘭亭思索片刻,不得要領,也就懶得去計較。一個宋恪禮的起起伏伏註定無法影響大局,當年晉蘭亭的確是要對同在翰林院當黃門郎的宋傢嫡長孫主動示好,恨不得親手送去幾百刀自制招牌熟宣,可如今?侍郎大人都大可以對此人視而不見瞭。在公卿滿堂的小朝會上,他晉三郎隻能敬陪末座,隻是“鳳尾”,可在此時此地,卻是當之無愧的鳳頭。隨著翰林院在離陽朝廷水漲船高,禮部的地位也必然隨之看漲,他日後執掌禮部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科舉一事,屆時禮部為主翰林院為輔,那他晉蘭亭就會是祥符年間所有讀書人的共同“座師”!
晉蘭亭微笑著低頭彎腰,俯視棋局,一隻手扶在皇帝欽賜的腰間羊脂玉帶上,一手悄悄緊握。
天下文脈在我手,何愁廟堂人脈?
吳從先可能是最在意棋局勝負的那個人,他神情復雜地看瞭眼那個與自己對弈多次的范長後,心思苦澀。春秋遺民范長後,字月天、號佛子,在祥州時就是他心頭怎麼拔都拔不去的那根刺。不管兩人公開私下相處時如何相談甚歡,吳從先都知道自己既鄙夷此人又羨慕此人。鄙夷范長後無視科舉,羨慕范長後猶如“有天人在側,為其謀劃”的高超棋力。在自己連敗三大棋待詔國手前後,吳從先一次都沒有提及這個范長後,但消息靈通的京城仍是很快知曉瞭祥州有個范十段。皇帝陛下在召范長後入京前,跟他有過一場氣氛輕松的君臣問答,吳從先也隻好硬著頭皮說上一句言不由衷的“臣與那范月天,勝負參半”。可惜仍是阻止不瞭皇帝陛下的好奇心,尤其是他接連慘敗給那個簡直就是棋仙轉世的孩子後,據晉三郎說天子幾乎是每日一催禮部,詢問那范十段何時入京。能有這份殊榮待遇,之前那位可是“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宰相大人啊。
當范長後孑然一身入京後,吳從先當晚便去瞭驛館,“語重心長”為范長後講述瞭那名神童的棋風,“先手佈局看似潦草,無心也無力,及中盤落枰,猛然變幻,恍惚如瓦礫廢墟之地,驟起一座巍峨高樓,有居高臨下獅子搏兔之勢”。當然吳從先也清楚這類虛無縹緲的說法,說瞭等於沒說,范長後聽瞭以後根本沒有用處。至於為何隻說先手中盤而不說收官,倒不是吳從先有意藏私,而是吳從先與那孩子下棋,就沒有多於兩百手的棋局,最重臉皮清譽的吳從先根本就不好意思多說什麼。
吳從先好不容易在京城一鳴驚人,怎會願意范長後來太安城奪瞭自己的風頭?巴不得范長後一敗塗地。簡單說來,當今棋壇強九國手吳從先可以輸給那名傳聞來自欽天監的天才少年,那如同世間頂尖武夫輸給陸地神仙,不損聲名,但他絕對不可以輸給范長後太多,這就像李淳罡當年輸給王仙芝,之後王仙芝輸給徐鳳年,輸瞭一次,就徹底輸瞭。
范長後下棋的“慢”,也僅是相對欽天監小書櫃的疾如閃電。一個時辰後,當范長後連續“長考”十幾手後,頭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下出瞭勝負手,那個滿臉優哉遊哉神色的孩子好像第一次看見對手,不再托著腮幫,不再左右張望,坐直瞭腰桿,但是不看棋局,而是直直盯住那位正在低頭伸手卷起袖口的范長後。在場眾人連吳從先都看不出這一手的全部精髓,其餘一旁觀戰的看客自然更是如墜雲霧,其中晉蘭亭忍不住轉頭小聲詢問吳從先,後者也不敢妄言。
孫寅伸出雙指揉瞭揉耳垂後,打瞭個哈欠。宋恪禮瞇眼,緊緊抿起嘴唇。陳望則在細細打量那年少監正的神情變化。李吉甫則小心翼翼望向眉頭緊皺身體前傾的皇帝陛下。心思都放在棋盤上的嚴池集彎下腰,跟姐姐嚴東吳交頭接耳。
如果加上神情自若的當局者范長後,不算皇帝趙篆、皇後嚴東吳和那位欽天監監正,那麼今日翰林院青桐樹下,有來自北涼道便多達四人:陳望、孫寅、嚴池集、晉蘭亭。江南道有吳從先,廣陵道則有范長後,兩遼道有李吉甫,京城有宋恪禮。以此看來,似乎當今天子比先帝對北涼要更具胸襟。
皇帝饒有興致地看著小書櫃破天荒對某人露出惡狠狠的表情,打圓場道:“暫且封盤,你們倆稍後再戰。小書櫃,范長後,盡力將此棋下成千古名局。若是收官更加出彩,回頭朕讓宮中丹青聖手為你們作畫留念。朕馬上要去參加一個小朝會,去晚瞭,可是會被坦坦翁絮叨半天的。”
身穿紫袍官服的晉蘭亭趕忙微微弓腰,為皇帝陛下和皇後娘娘讓出一條道路。
皇帝牽著皇後的手,面帶笑意離去,由嚴池集一人送行。晉蘭亭作為禮部侍郎也要參與那滿眼盡紫的小型朝會,隻是皇帝不發話,他自然不好黏在皇帝身邊,畢竟有狐假虎威之嫌。在那三位“一傢人”率先離開後,他特意拉上吳從先走出翰林院走上一段路程。原本後者就在禮部觀政,而且相比殿試名次更高卻沉默寡言的李吉甫,晉蘭亭更看好同是詩社骨幹的吳從先,對已經在兵部出人頭地的高亭樹那更是高看一眼。
嚴東吳輕聲道:“為何如此器重那范長後?”
皇帝轉頭對皇後眨瞭眨眼睛,悄悄說道:“下棋爭勝,隻是怡情小事,其實什麼九段十段,於國何益?不過靖安王趙珣尚且有一位目盲棋士陸詡,我貴為一國之主,怎能沒有一位范十段在身邊?”
嚴東吳忍俊不禁道:“這也能慪氣?陛下,你還是個孩子嗎?”
皇帝一臉幽怨道:“難道我在你心中已經老瞭嗎?”
嚴東吳記起身後還跟著弟弟嚴池集,輕輕咳嗽一聲。皇帝哈哈大笑,不以為意,故意緩瞭緩腳步,讓這位在薊北碰瞭一鼻子灰憋瞭一肚子氣的小舅子跟上後,才輕聲安慰道:“薊北的事情,朕也不勸你什麼,隻想讓你不要急。聽你姐說你不願意在兵部待下去瞭,想去哪裡?禮部,還是吏部?”
嚴東吳正要說話,皇帝微微加重力道握住她的手,她隻好把話咽回肚子。
嚴池集顯然有些畏懼那個越來越有威嚴的姐姐,猶豫瞭一下才小聲道:“陛下,微臣想要來翰林院,這裡書多。”
皇帝瞪眼道:“沒外人的時候,喊姐夫!不過來翰林院沒問題,但是先從小黃門郎做起,否則我倒是無所謂讓你做大黃門。你脾氣過於溫和瞭,又是什麼都不願意去爭的性子,肯定要被許多老前輩排擠冷落的。那些上瞭歲數的老文人,跟六部官員不太一樣,可不管你是什麼國舅。”
嚴池集嗯瞭一聲。
皇帝轉頭對嚴東吳笑意溫柔道:“你們姐弟多聊聊,我這個外人啊,就不礙眼嘍。”
等到皇帝在本朝宦官第一人的宋堂祿陪同下漸行漸遠,嚴東吳低聲問道:“為什麼沒有把我交給你的東西還給那個人。”
嚴池集臉色微白,心虛道:“我沒見著鳳哥兒啊。”
她厲聲道:“閉嘴!”
身體一顫的嚴池集小心翼翼問道:“要不然我偷偷銷毀掉?”
嚴東吳幾乎是瞬間勃然大怒,然後竭力壓抑住火氣,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咬牙道:“藏好!”
嚴池集垂頭喪氣。
嚴東吳平復心情後,語氣放緩,贊賞道:“你方才沒有說要去禮部和吏部,很好。”
嚴東吳跟這個弟弟面對面站著,幫他攏瞭攏衣襟領口,輕輕道:“你要記住一件事,文正、文忠、文恭,此三文美謚,必出於翰林院!”
嚴池集怯生生道:“姐,我沒想那麼多,真的。”
嚴東吳彎曲雙指,在這個弟弟額頭敲瞭一下,有瞭些笑顏:“你啊,傻人有傻福。”
嚴池集欲言又止,嚴東吳顯然猜出瞭他心中所想,搖頭道:“宮裡頭的事情,你別管。回去吧,我有一種直覺,現在那座院子裡的那幾個年輕人,會……”
說到這裡,皇後娘娘不再說話瞭,抬頭望著太陽,耀眼,所以有些刺眼。
嚴池集回到院子,在青桐樹下,那孩子正冷著臉問道:“你跟誰學棋?”
范長後微笑道:“自四歲起,便與古譜古人學棋。”
孩子指著棋盤上那最後一手棋:“古人可下不出這一手!”
范長後平靜道:“我輩今人不勝古人,有何顏面見後人?與古人學棋不假,但輪到自己下棋,不可坐困千古。”
孩子冷哼一聲,瞥瞭眼棋盤殘局:“若不是欽天監發生那場變故,我心不在焉,今天都不會給你下出什麼勝負手的機會!明天你來欽天監摘星閣!”
范長後不置可否。
老氣橫秋的孩子大步跑著離開,隻有這個時候,才有點他那個年紀該有的稚氣。
自幼就在欽天監的小書櫃屁顛屁顛一路快跑,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位最是心生親近的皇後娘娘。與跟人下棋時的氣勢凌人截然相反,他見著瞭嚴東吳是滿臉稚嫩笑容,就像一個小孩遇見瞭疼愛自己的姐姐。
嚴東吳揉瞭揉小書櫃的腦袋,憐惜道:“難為你瞭。欽天監遭此劇變,陛下還要你跟人下棋,回頭我幫你罵他幾句。”
在前不久那場嚴密封鎖的變故中,僅是戰死的護衛就有八百多人,大多是武藝高強的禁軍銳士不說,還有幾十位懸佩有錦鯉魚袋的高手。尤其是後者,在先前護送“某物”前往廣陵道途中,一百多名被朝廷刑部招安的江湖頂尖草莽,全部神秘陣亡,趙勾已經遭受重創,這一次折損無異於雪上加霜。但比起真正的損失,欽天監內煉氣士的死絕,那就是根本都不算什麼瞭。
這些世人所謂的神仙中人,不乏指玄神通的高手,更對離陽朝廷有著不可或缺的功效。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可以象征天道威嚴的恢宏震懾。
皇帝,是天命所歸之人,故而奉天承運。
結果,離陽北派扶龍煉氣士,在那場血腥戰事中,死得一幹二凈!
對圍棋一事素來視為“閑餘小道”的當今天子,為何會倉促搬遷翰林院?又為何親自為范十段范長後造勢?還是因為想要轉移臣子視線,盡力壓下那場波及整座京城的動蕩漣漪?
嚴東吳更是親眼見到溫文爾雅的“四皇子”,把自己關在禦書房內整整一宿。等他出來的時候,連大太監宋堂祿尚且不敢靠近,是她不得不親自上前,為其包紮那鮮血淋漓的左手。
小書櫃搖頭道:“監正爺爺說過,人都是要死的,我不傷心。如果不是我還必須要替監正爺爺跟某個人下三局棋,就算我死在那裡,也無所謂。”
然後孩子在心中默念道,雖然那老頭兒死瞭,但他的徒弟也許已經出現瞭。
這件事情,他不會告訴任何人,哪怕是皇後姐姐。
嚴東吳氣笑道:“不許說晦氣話瞭,你才多大點的孩子,好好活著。”
小書櫃嘿嘿笑道:“我想吃桂花糕瞭。”
嚴東吳牽起他的小手,走在皇宮內:“那得等到秋天呢,所以啊,更要好好活著。”
翰林院中,當嚴池集走近後,發現氣氛有些微妙。官階最高的陳望與李吉甫站在一旁閑聊著,那個曾經在國子監舌戰群儒的狂士孫寅趴在石桌上,十段國手范長後在為其詳細復盤。
嚴池集本來都已經停下腳步,突然發現形單影隻的宋恪禮朝自己笑瞭笑,嚴池集會心一笑,走上前去。
祥符二年春,這一日,這座小院內,有六人。
陳望,孫寅,宋恪禮,范長後,李吉甫,嚴池集。
幽州長庚城三裡外的一座驛站,一位披有厚裘以禦風寒的年輕人站在路旁,身邊站著個孩子,正蘸著口水翻閱一部泛黃書籍。北涼道的驛路兩側多植槐柳,但是這條驛道卻有些不同,隻有“知閏知秋”的梧桐。據說這裡頭大有講究門道,當年大將軍徐驍封王就藩,長庚城的富豪為瞭討好這位號稱殺人不眨眼的人屠,專門換上瞭近千棵綠意森森的梧桐樹,隻因為世子殿下的名字裡有個鳳字,“鳳非梧桐不棲”嘛。可惜大軍繞道繼續西行,徐驍根本就沒有入城,讓那些割肉的豪紳一頓好是尷尬,不過隨著世子殿下世襲罔替北涼王後,新涼王的心腹皇甫枰又升任幽州將軍,成瞭長庚城的主人,於是那些老人就樂瞭,隔三岔五就跟後輩們炫耀自己是如何如何有先見之明。去年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坐鎮的陵州官場翻天覆地,幽州卻得以相安無事,這些個老頭子就更是得意非凡瞭,而且皇甫枰也的確對這撥老人的傢族頗多照拂,時下長庚城就有一個“溜須拍馬,二十年都不晚”的有趣說法瞭。
遠方驛路上揚起陣陣塵土,馬蹄聲越來越近,年輕人收起思緒。當為首一騎身穿北涼境內罕見的紫袍官服——要知道京紫不如地緋,說的就是紫袍京官的權柄不如身穿緋袍卻能牧守一地的地方官員——那位封疆大吏翻身下馬就要下跪時,年輕人笑著擺手道:“急著趕路,免瞭。上車說話。”
來者正是幽州將軍皇甫枰,能讓他跪拜的當然也就隻有北涼王徐鳳年瞭。兩人坐入馬車廂內,徐鳳年的大徒弟餘地龍小心翼翼收起那本冊子,做起瞭車夫。背負長匣的劍道宗師糜奉節和腰佩涼刀的死士樊小柴,這兩位高手分別護駕在馬車左右。徐鳳年跟皇甫枰相對而坐,隻是一個隨意盤腿,一個跪坐得一絲不茍。皇甫枰請罪道:“讓王爺久等瞭。”
徐鳳年沒有說話,皇甫枰也清楚那套官場應酬隻會讓眼前這個人反感,立即說道:“根據最新諜報,滲入幽州境內的朱魍提竿、捕蜓郎和捉蝶女都已斬殺殆盡,北莽江湖高手除瞭六人不知所終外,其餘都已處理幹凈。策反的兩人中,其中一人用以釣出那六條漏網之魚,另一人用作暗棋遣返北莽。”
徐鳳年點瞭點頭,他並不會摻和具體事務,對褚祿山苦心經營起來的拂水房更不會去指手畫腳,所以轉移話題問道:“徐偃兵那邊如何瞭?”
皇甫枰答道:“還在追殺途中。當時截殺燕文鸞的十人,除去鐵騎兒、口渴兒當場斃命外,其餘八人一起向北逃竄。六日前,提兵山峰主斡亦剌率先被其餘高手當作棄子,為徐偃兵殺於鳳起關。四日前,北莽魔頭阿合馬死在幽州邊境以北三十裡處,但也成功拖住瞭徐偃兵,好在三天前觀音宗煉氣士發現蛛絲馬跡,才發現那六人竟然折回瞭幽州西北的射流郡,差點就給他們逃脫,兩天前又有兩大北莽高手死在徐偃兵槍下。”
徐鳳年輕聲笑道:“那就隻剩下公主墳小念頭、大樂府,那個聽說是朱魍李密弼的老相好,還有繼劍氣近黃青之後最有希望成為劍仙的鐵木迭兒。十大頂尖高手聯袂出動,而且之前機關算盡,到頭來落得這麼個淒涼下場,恐怕那老嫗和李密弼都想不到吧。對瞭,傳言鐵木迭兒很年輕,北莽江湖一直說他是草原上的鄧太阿,而且在逃亡途中境界暴漲,不但迅速晉升指玄,鳳起關最後一劍還有瞭幾分劍仙風采,是不是真的?”
皇甫枰點頭道:“鐵木迭兒與其他境界停滯的北莽高手不同,武道修為一日千裡,幾乎每經歷一場死戰就有收獲。諜報上記錄此人年歲至多二十八,中等身材,但腋下長癬,似龍鱗,傳言身具真龍氣相。”
說到這裡,皇甫枰譏笑道:“鐵木迭兒祖上確是草原雄主,大奉王朝最後那點元氣就是被他祖輩給折騰沒的,至於腋下生有龍鱗一說,想來是好事者的無稽之談。”
徐鳳年搖頭道:“沒這麼簡單,黃青死後的氣數既然沒有給一截柳,那就是到瞭鐵木迭兒身上,說不定銅人師祖的那份也給瞭他。”
皇甫枰雖是江湖出身,但他恰恰是最憎惡江湖的,甚至可以說是恨之入骨。
徐鳳年突然笑瞭:“結果還是死,誰讓他遇上瞭一位半步武聖。看得出來,徐叔的境界也在穩步攀升,他這小半步,比起別人連破數個境界那可都要來得恐怖。”
徐鳳年瞇起眼,靠著車壁,緩緩道:“舊的江湖在戰馬鐵蹄之下,很快就要成為絕響。也不知道以後的江湖是怎麼一個景象。在這之前,北涼魚龍幫也好,徽山大雪坪也罷,都是曇花一現瞭。”
道德宗,棋劍樂府,提兵山,公主墳。
武當山,徐偃兵,隋斜谷,糜奉節,吳傢百騎百劍。
加上已經無法抽身的南海觀音宗和西域爛陀山。
接下來還有多少高手,會死在北涼?
皇甫枰恨恨道:“北莽不過是隨隨便便調動瞭兩萬餘騎軍,那薊北塞外八十堡寨就盡數內遷,這幫有恃無恐的酒囊飯袋,有本事幹脆把橫水、銀鷂兩城也給讓出去!”
徐鳳年平靜道:“銀鷂城守將劉彥閬是出瞭名的墻頭草,京城一有風吹,他的動作能比京畿官員還要更快。有袁庭山在的薊北邊關要故意給北莽放水,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我們就不要抱有希望瞭。”
皇甫枰臉色陰沉道:“如果劉彥閬果真丟掉銀鷂的話,那麼橫水城也就等於孤懸關外瞭,何況手握橫水城的武將衛敬塘,還是首輔張巨鹿少數前往軍中攀升的得意門生。此人這麼多年對北涼始終抱有強烈敵意,如今張巨鹿一死,衛敬塘自保都難,就更不會跟兵部對著幹瞭,說不定撤得比劉彥閬還果斷。如此一來,薊北門戶大開,北莽一旦持續投入兵力,加上顧劍堂的遼西邊軍紋絲不動,那麼我幽州葫蘆口就真的有腹背受敵的可能瞭,鬱鸞刀那支幽州騎軍的處境不妙!當初遊掠於葫蘆口外,攔腰截斷北莽東線糧草的經略,也就成瞭空談。”
徐鳳年冷笑道:“沒事,若是劉彥閬、衛敬塘不願意鎮守國門,就讓鬱鸞刀的一萬幽州騎軍去幫他們守!”
高空中,一頭神駿飛禽猛然間破開雲霄,傾斜墜落,臨時充當馬夫的餘地龍笑臉燦爛地抬起手臂,它停在孩子手臂上,雙爪如鉤,勢大力沉,好在餘地龍的氣機雄厚,根本就是個怪胎。這頭屬於六年鳳品種的海東青隻出自遼東,當年由褚祿山親自熬出,送給世子殿下。兩遼貢品分九等,在兩遼獵戶說成“九死一生,難得一青”的海東青中,三年龍和秋黃兩個稀有品種都高居第一等,六年鳳更是可遇不可求。徐鳳年初次遊歷江湖,除瞭老黃和那匹劣馬,就還有這頭六年鳳陪伴。
餘地龍歡快喊瞭一聲“師父”,徐鳳年探出簾子,接過這頭矛隼,親昵地摸瞭摸它的腦袋,才解下綁在它腿上的細繩,然後輕輕振臂,六年鳳隨之展翅高飛,在主人頭頂盤旋幾圈才驟然拔高飛速離開。
傳來的情報隻有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衛死守。
意思很明確,衛敬塘會死守橫水城。
徐鳳年輕聲感慨道:“疾風知勁草。”
高興之餘,皇甫枰疑惑道:“衛敬塘為何拼著性命不要也要守住橫水城?難道是褚都護的暗中謀劃?”
徐鳳年搖頭道:“拂水房的手腕再厲害,也不可能買通衛敬塘這種讀書人。”
徐鳳年想瞭想,說道:“大概是恩師張巨鹿的死,讓衛敬塘下定瞭決心吧。”
皇甫枰仍是憤憤不平:“可惜偌大一個薊州,才出瞭一個衛敬塘。”
徐鳳年面無表情道:“怎麼不說偌大一個離陽王朝,才出瞭一個張巨鹿?”
短暫沉默過後,徐鳳年笑道:“看來得你獨自去幽州瞭,我去一趟薊北,找鬱鸞刀,順便見識見識那位衛敬塘。”
皇甫枰心頭一顫,震驚道:“王爺,你難道要以身涉險,親自上陣帶兵前往葫蘆口外?”
不等徐鳳年說話,皇甫枰跳下馬車,身形掠至驛路前方,然後撲通一聲跪下,一言不發,就那麼跪在那裡。
餘地龍匆忙讓馬車停下。徐鳳年下車後,走過去攙扶這位有失官儀的幽州將軍。但是曾經被陵州官場嘲笑為“清涼山下頭號看門狗”的皇甫枰,死活不願起身。
徐鳳年沉聲道:“起來!”
皇甫枰趴在驛路上,嗓音沉悶道:“皇甫枰若是今日不攔住王爺,明天就會被褚都護、燕統領和二郡主打死罵死!一個殺敵哪怕數萬但英勇戰死的北涼王,比不上一個在北涼境內好好活著的北涼王!”
徐鳳年皺眉道:“這點不需要你提醒,我比誰都知道輕重。放心,我會帶上糜奉節和樊小柴,再說瞭,我雖然境界不如以往,但要說逃命自保,並不難。如今北莽的頂尖高手,真不多瞭。”
皇甫枰顯然是打定主意一根筋到底,抬頭死死望著徐鳳年,追問道:“若是拓跋菩薩親自截殺王爺,又當如何?!”
徐鳳年無奈道:“拓跋菩薩正在奉旨趕往流州的路上。何況你忘瞭幽州邊境上馬上就能收尾的徐偃兵?”
見皇甫枰還不願意起身,徐鳳年踹瞭他一腳,氣笑道:“皇甫枰,你的死諫,比起太安城言官的火候差瞭十萬八千裡。起來吧。”
皇甫枰緩緩起身,猶豫瞭一下,輕聲道:“王爺,下官說句大逆不道的真心話,你不能死,你死瞭,皇甫枰這輩子都做不成北涼的顧劍棠。”
對於皇甫枰的掏心掏肺,徐鳳年隻是瞥瞭這位幽州將軍一眼,便一笑置之,然後和餘地龍各自騎上一匹馬,與糜奉節、樊小柴四騎遠去。
皇甫枰不去擦拭額頭的汗水。
雙方心知肚明,他皇甫枰真正想說的,不是什麼北涼的顧劍棠,而是離陽王朝的徐驍。
有朝一日,裂土封王。
皇甫枰也不介意徐鳳年知道自己的野心。
四騎在驛路上向東疾馳。
騎術已經十分精湛的餘地龍轉頭看瞭眼那支騎隊,說道:“師父,這個幽州將軍怎麼說來著,什麼油什麼燈的?”
徐鳳年笑道:“你想說不是省油的燈?跟誰學的,師妹王生還是師弟呂雲長?”
孩子嘿嘿笑著。
徐鳳年打趣道:“想念王生瞭?那當時怎麼不跟她一起去北莽?”
孩子趕緊板起臉一本正經道:“她跟那白狐兒臉是去北莽砥礪武道的,我哪能拖她後腿?她可是說瞭,等回到清涼山,肯定一個打我和呂雲長兩個。”
徐鳳年含有深意道:“你啊,輸瞭一半瞭。”
餘地龍愣瞭愣:“師妹果然在北莽能練成最厲害的劍法?”
然後他又忍不住自顧自地開心笑起來。
徐鳳年搖瞭搖頭。
一直言語不多的糜奉節擔憂道:“薊州畢竟不是北涼,有許多潛伏的趙勾眼線,王爺還是小心些為好。”
徐鳳年點瞭點頭。
糜奉節不露痕跡地看瞭眼那女子死士樊小柴。這名指玄宗師不明白為何徐鳳年要捎帶上她。糜奉節打定主意要死死盯住她,以防不測。
神情冷漠的樊小柴目視前方。
薊州,曾經隸屬北漢疆土。其實不光是當初薊州韓傢,北漢國祚長達一百六十餘年,有太多太多世族豪門都曾是北漢的臣子,而她樊傢,更是世代簪纓滿門忠烈。
徐鳳年突然說道:“這次你順路去給樊傢祖輩上墳敬次酒,以後未必有機會瞭。你要是最後決定留在薊州,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你不用急著回答,到瞭那邊再說。”
樊小柴猛然咬住嘴唇,滲出猩紅血絲,眼神瘋狂,笑道:“我沒臉面去祖宗墳前敬酒。既然我殺不瞭你,甚至都不敢對你出手,但我還可以親眼看著你死在沙場上。”
糜奉節匣內名劍大震,怒道:“樊小柴!你尋死?!”
樊小柴肩頭微微顫動,笑聲越來越大,高坐在馬背上,滿臉不屑:“嘖嘖,指玄高手,我真是怕死瞭。”
徐鳳年平淡道:“夠瞭。”
糜奉節深呼吸一口氣,樊小柴也立即收斂起那股子癲狂意味。
他們兩人的坐騎沒來由地馬蹄一滯。
被忽視的那個孩子餘地龍,看瞭眼伸手扶瞭扶劍匣的老頭子,又看瞭眼握韁手指有些發青的年輕女子,這位徐鳳年的大徒弟偷偷撇瞭撇嘴。
徐鳳年閉上眼睛。
他知道,幽州葫蘆口已經開始死很多人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