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不要死在一個土地貧瘠疆域狹小的北涼,要去死在富饒的中原,去死在太安城下,去死在南海之濱!”
離陽王朝的翰林前輩修《北漢史》,不吝筆墨,不同於對東越、南唐兩地的刻意貶低,對北漢尤其是薊州尤為激賞,稱之為“薊州滿英烈”,“皆為慷慨勇士,死後亦無愧英魂”。但是在北漢軍中砥柱的樊傢在與人屠徐驍的對峙中,一位接著一位慷慨赴死後,在韓傢投靠離陽最終被滿門抄斬後,在老將楊慎杏率先薊州老卒被困於廣陵道後,耗盡瞭薊州的勇烈之氣,薊州就像是個不服老的遲暮老人,終究是真的老瞭。
夕陽西下,位於薊北最前沿的橫水城城頭,兩人並肩站在餘暉中。
身穿離陽文官公服的男子四十來歲,氣質儒雅,但是臉龐有著久居邊關的粗糲滄桑感。他便是橫水城的守將衛敬塘,永徽九年的榜眼,卻沒有選擇將翰林院作為官場跳板積攢人望,先是在兵部觀政半年,很快就主動跟座師張巨鹿請求調往邊陲,首輔大人隻答應瞭一半,答應他的外調,卻沒有答應衛敬塘前往遼東。於是衛敬塘就來到瞭薊州,先是在薊南擔任縣令,隨著官品越來越高,他主政一方的轄境也越來越靠近薊州邊境,直到成為統領薊州橫水城軍政的主官。正四品而已,論撈油水,隻要不去沾碰邊境商貿,甚至比不上江南那邊的縣令,論官威,他比起那批科舉同年中幾位順風順水的佼佼者,更是差瞭太多。有位當初不過是三甲同進士的同鄉同年,年少時與他有嫌隙,在京城不過是個兵部主事,這麼多年就一直給他穿小鞋。先前兵部官員觀政邊陲,隊伍中有那位同年的兵部同僚捎帶瞭封信給衛敬塘,信中幸災樂禍地詢問“西北風沙的滋味如何”,更揚言要讓他在橫秋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喝足一輩子。衛敬塘對此一笑而過,那位攀附上京城晉三郎的同年大概永遠無法瞭解,他眼中不毛之地的大漠邊塞,是何等氣象萬千,又是如何能讓一個讀書人棄筆投戎而不悔的!
衛敬塘身邊站著的青年武將,正是幽州萬餘騎軍的年輕主將鬱鸞刀。
先前北莽騎軍示威關外,劉彥閬放棄銀鷂城,隻留下一些老弱殘兵,和十來名不懂孝敬上官而被留下等死的官吏。鬱鸞刀的騎軍沒有急於入城,而是在銀鷂城外駐紮下來,然後發現橫水城沒有動靜,這才在兩天前獨身入城找到他衛敬塘。之後鬱鸞刀手下接管瞭銀鷂城的糧倉。衛敬塘按例其實可以管,但對此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屬有人憤然,衛敬塘隻說瞭一句話:“銀鷂糧草,我們橫水城動不得,拿瞭一粒也有人要丟官,但與其被北莽蠻子當成南侵,交給願意向北莽拔刀的人,又如何瞭?”
英俊非凡的鬱鸞刀腰間除瞭佩有那柄祖傳的絕世名刀“大鸞”外,還有一把同樣紮人眼球的嶄新涼刀。他輕聲問道:“衛大人,我始終想不通。但我還是想代替北涼向你道一聲謝。”
衛敬塘默然無語,神情堅毅,望著那一望無垠的黃沙大漠。
不南徙,是一罪;放任銀鷂糧草為幽州騎軍占有,更是一罪。若是那兵部觀政官員回京後參上一本,在折子上說幾句類似治政無方的言語,又是一罪。
數罪並罰,已經足夠衛敬塘掉腦袋的瞭。
橫秋城那些換命之交的老兄弟也不理解,有人差點想要直接把他綁去薊南,說橫水城有他們來死守便是,不缺你衛敬塘一人。
但是衛敬塘最後仍然還站在這裡。
鬱鸞刀笑道:“雖說我那一萬騎的糧草補給,有某些薊州人士冒著風險暗中支持,但若是沒有銀鷂糧倉,今日仍是要捉襟見肘瞭。那袁庭山可是迫不及待要給我點顏色瞧一瞧瞭。”
衛敬塘不偏不倚說道:“其人品性雖似跳梁小醜,惹人厭惡,但不得不承認此人治軍用兵,相當不俗。”
鬱鸞刀看著數十裡地外陸續升起的一縷縷狼煙,笑道:“衛大人,就當鬱某與你賭氣好瞭,今日終要好教你知道一事,幽州騎軍雖不如涼州鐵騎,但比你們薊北騎軍可是要強上很多啊。”
衛敬塘似笑非笑,無奈道:“本官拭目以待。”
鬱鸞刀轉身就要大步離去,突然又轉身回來,摘下腰間那把涼刀,擱置在城墻上,神情鄭重道:“衛大人,不管你收不收,這把涼刀,我都送給你。我北涼敬重所有敢於死戰的人!”
衛敬塘沒有去拿起涼刀,笑問道:“哪怕我是首輔大人的門生?哪怕我一直罵大將軍徐驍是亂國賊子?”
鬱鸞刀哈哈大笑,猛然抱拳,留下涼刀,瀟灑離去。
衛敬塘目送這名本該在離陽官場前程錦繡的鬱氏嫡長孫走下城頭,收回視線,看著那柄北涼刀,輕聲道:“好一個北涼。”
衛敬塘抬頭望向天空,滿眼淚水,微笑道:“恩師,你在信中問我敢不敢一起下去喝酒,學生衛敬塘,樂意至極!”
幽州葫蘆口外,一頂有重兵把守的巨大帥帳內,上等鯉魚窯出品的炭火熊熊燃燒,春寒全部被擋在帳外。帳內三十多人中,有一半身披北莽高層武將甲胄,另一半則身著南朝兵部官服,後者年紀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間。此時大軍先鋒已經率先開始突入葫蘆口,前軍九萬餘人,主將楊元贊統率各部兵力,主力是這位北莽大將軍的三萬親軍,龍腰州各大軍鎮兵馬有四萬,但真正的精銳卻是暫領南朝兵部侍郎銜的洪敬巖麾下那兩萬柔然鐵騎。柔然山脈一帶歷來便是北方草原精騎的兵源重地,出駿馬,更出健卒,最重要的是比起其他地方,柔然鐵騎更服管束,願輕生敢死戰。北莽離陽在永徽年間那麼多場大戰,柔然鐵騎展露出來的悍勇,連許多中原名將都側目,當時離陽老首輔也不得不承認“此地蠻子有大秦古風”。除瞭楊元贊坐鎮的先鋒大軍已經長驅南下外,其餘二十萬兵馬依舊在葫蘆口外按兵不動,比起歷史上遊牧民族的叩關侵略,這次南下北涼顯然要更有章法。楊元贊是北莽東線名義上的主帥,但楊元贊領兵出征後,看似群龍無首的帥帳卻沒有出現一絲混亂,無數條調兵遣將的軍令從此處精準下達各軍。這就得歸功於南朝軍政第一人的董卓,他在一躍成為南院大王後,著重改制兵部,增添“幕前軍機郎”一職,順勢提拔瞭一大撥年輕人擔任兵部幕僚,人人禦賜錦衣玉帶,因此又有“幕前錦衣郎”的綽號。雖然品秩不高,但可謂位卑權重,他們制定出來的用兵策略,隻要通過西京兵部審議,別說軍鎮將領和大草原主,就連各州持節令以及楊元贊、洪敬巖這些大將都要按例行事。大戰開啟後,這些軍機郎一律離開兵部隨軍而行,大多趕赴東線。董卓給予他們“見機便宜行事”的大權,西京廟堂上當然不可能沒有反對聲音,隻是一來董胖子沒怎麼搭理,還厚顏無恥拿瞭女帝陛下的聖旨做擋箭牌,再者那些如同一夜之間躋身朝堂中樞的年輕人,多是耶律、慕容兩姓,要不然就是“灼然膏腴”的龍關貴族子弟,出自北莽“北七南三”甲字十姓中的年輕翹楚,最次一等也是北莽乙字大姓。可以說董卓這一手破格提拔,差不多將北莽頂尖貴族都給一網打盡瞭。因此西京的那點唾沫,都不用“會做人”的南院大王親自反駁,就已經早早淹沒在更多的口水中。隻不過北莽很快就意識到董胖子的陰險狡詐。這些軍機郎分成兩撥,一撥到瞭東線,掣肘大將軍楊元贊,一撥則去瞭大將軍柳珪所在的西線,唯獨他的中線,一個都沒有!隻是大局已定,加上涼州以北的戰事註定會最僵持最血腥,去那裡撈取軍功實屬不易,軍機郎身後那些老奸巨猾的祖輩父輩,也就配合默契地捏著鼻子認瞭。
隻不過當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幽州葫蘆口戰役僅是涼州戰事的佐酒小菜時,南院大王董卓竟然親自趕到瞭這裡,來到一群軍機郎之中。寬闊如大殿的軍帳內,董卓站在長桌一端的最北位置。桌上擱置有砌有山脈、河流、城池的沙盤,葫蘆口地勢一覽無餘。大奉末年就有一代數算奇人在著作中提出斜面重差術,後來又有制圖六體,經過三百來年的完善,之後黃龍士更提出海拔一說,使得沙盤制藝攀至巔峰,故而當今沙盤之精細準確,足以讓古人瞠目結舌。在這座沙盤上,洪新甲一手締造的葫蘆口戍堡體系得到最直觀的體現,三城六關兩百寨堡,在沙盤上都有標識,數量更大的烽燧因為太小,隻有那些占據險地的重要烽燧,才以長不過寸的小旗幟表現。
風塵仆仆的南院大王才剛剛率數百董傢親騎趕到此地,隻喝瞭口羊膻味頗重的粗劣奶茶略微驅寒,就讓一名姑塞州世族出身的年輕軍機郎開始講述葫蘆口戰事進展。後者手中提著一根碧玉質地的纖細長竿,在一群殺氣騰騰的武將中也毫不怯場,在沙盤上畫瞭一個大圈,朗聲道:“北涼重用洪新甲,截至今年開春,幽州葫蘆口在此人手上營建寨堡兩百一十四座。離陽大興堡寨一事,發軔於永徽初年……”
聽到這裡,很快就有一名打著主意來幽州搶糧搶人搶軍功的大草原主,忍不住翻白眼道:“別扯那些沒勁的玩意兒,就說咱們的兒郎殺到葫蘆口何處瞭,斬瞭多少顆腦袋?你這娃兒說得輕松,董大王和咱們也聽得爽利。每次聽你們讀過書的人在那兒念叨,兩張嘴皮子吧唧吧唧的,老子就打瞌睡!”
董卓看都沒有看一眼那位口無遮攔的大悉剔,盯著沙盤緩緩說道:“繼續。”
大草原主頓時縮瞭縮脖子,不敢造次。
那名幕前軍機郎繼續說道:“離陽大興堡寨屯田最早是薊州韓傢提出,初衷是減緩離陽早期發動戰事的糧草補給壓力,後來離陽順勢將薊州各鎮邊軍後撤內徙,充實內地防務,縮短運糧路程,一旦戰事起,也可先以寨堡阻滯兵鋒銳氣,再由後方主兵力伺機出擊。隻是十多年來,離陽故意重兩遼而輕薊北,顯然是有意將薊州這顆軟柿子當成幽州的葫蘆口,隻要我軍南下選擇以薊州為突破口,北涼和兩遼就可以展開夾擊之勢。”
軍機郎手中那根碧玉長竿指向瞭葫蘆口北部某處:“北涼堡寨尤為雄壯,大寨周千步有餘,小寨周八百步。大堡周六百步,小堡周三百。且堡寨從無定形,與葫蘆口各處地理形勢緊密相連,死死控扼河谷要道。墻體多為夯土,且有包磚,許多堡寨內外數層,更有高低之別,稍不留心,我方即便成功攻入堡寨大門,仍是有硬仗要打,足可見洪新甲用心險惡。就像此處的葫蘆口堡寨群,以棗馬寨為核心,有包括青風寨、蜂起堡在內十八堡寨拱衛,相互呼應,總計有戍守將卒三千四百人,此地肯定會產生雙方的第一場惡戰。”
他手中玉竿微微向南偏移:“若北涼葫蘆口僅是有這些寨堡烽燧阻擋,不值一提,但是在陳芝豹擔任北涼都護後,葫蘆口建起瞭三座城墻高聳的牢固城池,雖遠遜西北第一雄鎮虎頭城,但絕對不容小覷。這座依山而建的臥弓城就是其中之一,事實上葫蘆口北方防線,所有戍堡烽燧都是依附臥弓城。不同於堡寨的死守,葫蘆口三城內都駐有數量不等的幽州精銳騎軍。”
一位橘子州正三品武將笑道:“那幽州也有拿得出手的騎軍?我還以為那燕文鸞手下隻有一群烏龜爬爬的步卒呢。”
“烏龜爬爬”這個典故,在北莽流傳已久。這二十年來,涼莽戰事大多發生在涼州北線上,幽州一向狼煙寥寥,北涼步軍大統領燕文鸞這頭“老”虎在北莽眼中,就沒什麼威勢可言瞭。年輕一輩的北莽將領,對北涼都護褚祿山,或者是新任騎軍統帥袁左宗,都還算服氣,畢竟很多年前那幾場戰於北莽腹地的大型戰役,袁左宗的戰功都有目共睹,那祿球兒更是一路攆著如今的南院大王追殺瞭差不多千裡路程。再者北莽鐵騎如風,對慢悠悠的步軍怎會瞧得上眼?所以燕文鸞在北莽就有瞭一個“烏龜大將軍”的綽號。
董卓終於出聲,面容肅穆道:“你們都清楚我十多萬董傢軍以步卒居多,但你們可能不知道,我董卓起先如何調教步軍,都是亦步亦趨跟那燕文鸞學的。雖然如今足以傲視絕大多數幽州步卒,但被你們笑話成‘烏龜大將’的燕文鸞,別的不說,他手底下有一千重甲鐵士,其戰力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步軍。‘董步卒’的戰力如何,還需要我自誇幾句嗎?”
董卓抬頭看瞭眼在場眾人,眼神冰冷:“幽州騎軍上不瞭臺面?別忘瞭,那支打得咱們姑塞州變成篩子的龍象軍,老底子可就是幽州軍。”
董卓陰森森笑瞭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齒:“對瞭,忘瞭跟你們說件秘事。大將軍楊元贊在得知自己要對陣燕文鸞後,已經安排好後事瞭。你們要是覺得我董卓這是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沒關系,嘿,反正我把醜話說前頭,到時候誰被幽州守軍打疼瞭,記得可千萬別跑到我和陛下面前訴苦啊。”
在場披甲武將都有些悻悻然,那群最近沒少遭受白眼的軍機郎則隻覺得大快人心。前段時間,後者不厭其煩地給先鋒將校詳細講解葫蘆口北部戍堡群的地勢、構造和兵力分配,幾乎詳細到瞭每個寨堡每座烽燧,這些看似瑣碎的消息都是北莽諜子用鮮血換來的珍貴軍情,隻是當時軍中武官大多都打著哈欠潦草應付,在他們看來,北莽鐵騎馬蹄所至,降者殺不降者更殺,打仗就是這麼簡單,哪裡需要跟個娘兒們繡花似的。這種根深蒂固的認知,官職不過從六品正七品的軍機郎們無法改變,但是一時風頭無兩的南院大王董卓大駕光臨,所有武將或多或少都有些警醒,尤其是那句大將軍楊元贊安排後事,讓帳內幾位楊元贊心腹將領都冷汗直流。
那位倍感神清氣爽的持竿軍機郎在董卓眼神授意下,娓娓道來:“以連綿成片的寨堡阻滯我軍攻勢,那隻是十幾年前離陽朝堂上文官的幼稚看法,其實在當時薊北的戍堡雛形就已經明確告訴兩國雙方,在沒有雄鎮大城作為防禦核心的情況下,離陽所謂的‘使莽騎不能深入為患’的想法,太過天真。薊北當時邊寨也不在少數,相距遠者五十裡,近者三十裡,可謂緊密羅列於關防要害。但當年我大莽用無數場成功奇襲證明一件事,堡寨控扼要道不假,但想要阻擋靈活騎軍南下,癡人說夢而已。薊州堡寨林立,分兵各處,如何敢戰?所以後來離陽言官紛紛彈劾那些薊北戍堡校尉,罵他們‘寇大至則龜縮,寇小至仍不敢出鬥,唯有寇退去數百裡方敢出’。”
說到這裡,軍機郎微微一笑,伸手指瞭指自己的鼻子:“嗯,離陽言官老爺們所說的這個‘寇’,就是指咱們北莽鐵騎瞭。”
帳內哄然大笑,就算是董卓臉上也有些淡淡的笑意。
一位手握數萬帳牧民的草原大悉剔哈哈大笑道:“呼延軍機,你要早這麼說話,咱們這幫大老粗也就不會不耐煩瞭嘛。老說幽州那些寨堡如何如何厲害瞭得,也不好好誇一誇咱們大莽兒郎,咱們這幫覺得讀書識字比砍頭還可怕的糙爺們兒,可不就聽不進耳朵啦?”
董卓這次來幽州主要就是給東線將領潑冷水的,不過未嘗沒有改善軍機郎與實權武將僵硬關系的心思。對於帶兵打仗一事,在北莽尤其是北方草原王庭,一個字就可以概括:糙!董卓作為南朝廟堂第一人,要做的就是讓南朝的腦子與北庭的武力結合起來,雙方不但不能扯後腿,還要盡力合作。這絕非董卓在白日做夢,因為那些更瞭解中原戰事精髓更精通紙上兵略的軍機郎,跟前線武將本就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說到底大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隻要董卓捅破那層窗紙,雙方就能夠勠力同心,大傢馬背上賺軍功,馬背下分軍功,把幽州、把北涼一鼓作氣打下來。那就等於將中原這個假清高的雍容貴婦衣裳給脫光瞭,到時候北莽鐵騎勢如破竹,中原之主,就該隨陛下一起姓慕容瞭。
董卓下意識牙齒敲著牙齒,眼神熾熱。隻要打下北涼這塊硬骨頭,大勢就到北莽手中,以後能夠抵擋鐵騎南下的,靠什麼離陽名將就別想瞭,北莽的真正敵人,隻有那一座座礙事的高大城池而已。想到這裡,董卓走向帳內一張偏桌,桌上放有葫蘆口內三城的木制模型,出自能工巧匠之手,這是太平令命西京匠人精心打造的物件,有四十餘件,囊括瞭北涼所有重要城池,專門讓前線將領知曉北涼城池的構造。東線幽州有八件,帳內暫時擺出來三件。當時馬車顛簸,其中按照長庚城仿制的木件就給顛簸得碎爛不堪。眾多軍機郎去找那負責運送的一名宗室官員討說法,那仗著自己姓耶律的傢夥摳著鼻屎說愛咋的咋的。當時他身後有數十名健壯扈從,都已經抽出瞭戰刀,差點一言不合就要砍瞭那些軍機郎。然後沒過幾天,一封聖旨就到瞭,那名宗室成員被當場砍頭,隨行扈從悉數賜死!長庚城的嶄新木件也一並送來,傳旨內侍隻對那官員的靠山撂下一句:“此物是太平令親自督造。”於是那位戰戰兢兢的耶律將軍立即就打消瞭為侄子喊冤的念頭。
軍機郎又一次為帳內武將講述那座木制臥弓城的構造,解釋何謂雉堞垛墻,何謂女墻睥睨,何謂馬面墩臺,以及各處弩弓配置,中間穿插著某個朝代的中原守城戰役。
等到口幹舌燥的軍機郎終於說完,董卓沉聲道:“諸位,中原城池機關重重,佈局精妙,你們要記住一件事情,我們身為攻城武將,多知道一些城池如何防禦,那我們北莽兒郎就可以多活無數!”
董卓抬起手臂指瞭指葫蘆口方向:“臥弓城是幽州第一座城池,為瞭拔掉它,屆時我們肯定有數千人乃至過萬人戰死在那裡,註定無法再回到草原故鄉。我當然希望我軍所有人都可以活著進入幽州腹地,甚至是一路打到他們離陽的襄樊,打到那燕剌王把守的南疆,好看一看那大海到底是怎樣的模樣!但是這不現實,打仗就會死人,否則大將軍楊元贊也不會心存必死之心來打這場仗。”
董卓突然面容猙獰,厲聲道:“我董卓今天趕來這裡,其實隻想跟諸位說兩句心裡話!
“我北莽兒郎即便要死,也要戰死在更南方的地方!
“要死,不要死在一個土地貧瘠疆域狹小的北涼,要去死在富饒的中原,去死在太安城下,去死在南海之濱!”
北莽九萬先鋒大軍如決堤洪水湧入葫蘆口,那些堡寨烽燧就像淺灘上不起眼的石子,瞬間淹沒。
葫蘆口最北的蜂起堡,連同六座烽燧,幽州尉卒一百九十七人,羽箭一支不剩,戰死。
清鳳寨被破,三百六十二人,涼刀全部出鞘,戰死。
白馬堡被破,兩百一十三人,堡內無一處不起硝煙,全部戰死。
葫蘆口北部堡群核心,棗馬寨,遍地屍體橫陳,除瞭被戰損嚴重氣急敗壞的北莽騎軍在屍體後背補上一刀外,無一人死於逃跑途中,傷口全在身前!
棗馬寨周邊十八大小堡寨,除瞭南部最後那座雞鳴寨,全部為北莽大軍攻破,無一人降。
雞鳴寨不同於其他大多建於河谷的堡寨,而是位於一座矮山的陡峭山崖之上。無數北莽騎軍在山腳兩邊快速打馬而過,呼嘯如風。大概是為瞭追求兵貴神速,想要以最快速度推進到臥弓城外,並沒有理會這座既孤立無援又無關緊要的小寨。
寨內,甚至都不是都尉而僅是副尉這麼個芝麻官的主將,把所有士卒召集起來,兩百三十多人。所有人可以清晰聽到山腳北莽馬蹄踩踏的巨大聲響,以及那些北蠻子策馬狂奔喊出的怪叫聲。
雞鳴寨副尉唐彥超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大漢,典型邊關老兵痞一個。軍中禁酒,可他幾次都是因為酗酒誤事,本來早就可以當上都尉的漢子就這麼在雞鳴寨耗著。每次喝酒,唐彥超都要跟那些大多年輕的屬下吹噓他當年曾是前任騎軍副統領尉鐵山的親衛,早年是如何跟隨尉將軍在北莽境內大殺四方的。寨內的年輕人起先還聽得心神搖曳,可年復一年聽著那些東西,耳朵都起老繭子瞭,於是每次唐副尉酒後吹牛,很多人都開始搖頭晃腦做鬼臉。如果唐彥超沒有醉死,瞧見這些小王八蛋在背後模仿自己的腔調,倒也不如何生氣,隻會罵上一句兔崽子不曉得敬重英雄漢。
以前就算有幽州將校來巡視寨子,也穿不整齊甲胄的唐彥超,今日破天荒穿戴得一絲不茍,連那邋遢的滿臉絡腮胡子也給刮瞭去,差點都讓人認不出副尉大人瞭。若是平時,肯定會有一些膽大的年輕士卒湊上前去嬉皮笑臉說,喲,副尉挺人模狗樣的啊,咋還沒找著嫂子啊。可此時此刻絕大多數人都隻有心思沉重,半點笑臉都擠不出來。寨子那幾名年歲不小的老人就站在唐彥超身邊,也都在默默檢查甲胄和弩刀。
唐彥超環視一圈,語氣淡然道:“沒過二十歲的,還有,在傢裡是獨苗的,都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不是的,出列一步!”
不算唐彥超和他左右兩側七人,前方二百二十一人,粗略看去,走出來一大半。
唐彥超舉目望去,突然指著一個娃娃臉的士卒笑罵道:“白有福,如果老子沒有記錯,你小子才十八歲,瞧著更是連十五都沒有,給老子滾回去!”
瞧瞧,副尉大人好不容易端出點“本官”的架子,這才幾句話,就馬上露餡瞭,一口一個老子,活該一輩子都摘不掉那個副字。
叫白有福的士卒漲紅瞭臉,大聲道:“阿爹說瞭,當兵打仗吃餉,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那麼上陣殺敵,也是應該的!”
唐彥超一手扶住腰間那把今年才新換過的北涼刀,笑道:“那你娘就沒偷偷告訴你別真拼命?”
白有福滿臉尷尬,輕聲道:“還真說瞭。”
頓時笑聲四起。
唐彥超抬起手後,復歸先前的寂靜無聲。
這名恐怕連幽州刺史聽都沒聽過的副尉,沉聲道:“燕將軍先前有令,要我們葫蘆口堡寨隻需據地死守,不用出去迎敵!”
唐彥超停頓瞭一下:“所以這次出寨殺蠻子,是我唐彥超違抗軍令。站在原地的,留在寨內,出列一步的,也可以不用下山。對,下瞭山,這輩子就算交待在山腳瞭。這沒什麼好隱瞞的,誰都不是傻子!我唐彥超活瞭四十來年,上陣四十多次,算起來一年一次都有餘,這輩子除瞭沒找到媳婦,沒啥好說的瞭。你們那些連二十歲都沒到的小娃兒,離活夠的歲數,還早呢!好好活著!”
唐彥超指瞭指北方,惡狠狠道:“老子當不上都尉,當不上大官,不丟人!但是北邊寨堡李景、胡林、劉知遠那幫傢夥肯定都戰死瞭,老子要是躲著不死,丟不起這個臉!就算老子丟得起這臉,咱們雞鳴寨也丟不起!”
唐彥超怒吼道:“出列的,跟老子走!到瞭下頭,沒瞭軍法管束,唐彥超再跟各位兄弟們一起喝個痛快!”
這一日,雞鳴寨包括副尉唐彥超在內一百四十八人,率先戰死於寨外的山腳。
隨後,年紀都不到二十歲的其餘八十人,戰死。
其中白有福被一名加速沖鋒的北莽騎軍用彎刀捅穿脖子。
他死前隻有一個念頭,要是能打到北莽境內,死在那邊就更好瞭。
沒過多久,一名白發蒼蒼的威嚴老將在這處山腳停馬,下馬後望著屍體分作兩撥的血腥戰場,向身邊一位鐵甲上血跡斑斑的將領平靜問道:“我方折損多少瞭?”
那名武將狠狠抹瞭把臉:“幽州堡寨弓弩極銳,且人人死戰到底。隻知道我們戰死的就有四千多,受傷的更多。”
正是東線主帥的楊元贊臉色凝重,重重嘆息一聲。這還沒有見到葫蘆口三城的臥弓城,更沒有見到燕文鸞的精銳步卒啊!
楊元贊看著山上那座註定空無一人的雞鳴寨,自言自語道:“這仗沒法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