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襲白衣,如一隻不願破繭而出的纖弱白蝶,怯生生躲在繭中看著外面的世界。
世上再無那女子獨處時,摘下面紗,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對鏡卻看他。
徐鳳年進入薊州境後就覆上一張生根面皮。面皮出自南疆巫女舒羞的手筆,當初徐鳳年潛行北莽,就多虧瞭這些奇巧物件。四騎跨境,拂水房諜子早就準備好瞭四份無懈可擊的戶牒路引。如今北涼道豪紳像是被稚童搗亂老窩的蟻群,紛紛向境外逃竄,徐鳳年寥寥四騎根本不紮眼。樊小柴知道他要去薊北橫水城見鬱鸞刀和衛敬塘,但是他們四騎雖然馬不停蹄晝夜不息,可並沒有走那條最近的路,反而直插薊州心腹處,最終來到那座建於大奉朝寶華末年的大盞城。
徐鳳年沒有急於入城,而是在城外官道上勒馬而停,神情復雜地望向這座沉默的高城。作為昔年舊北漢的陪都,可謂滿城官宦貴戚,當年還是征字頭將軍之一的徐驍率軍攻打北漢,整座薊州都給徐傢鐵騎踩踏得稀巴爛,唯獨剩下這麼個大盞城逃過一劫。當大軍緩緩兵臨城下後,大難當頭,那一夜無數士子對酒當歌,據說城外三裡遠都可以聞到濃鬱的酒氣,所以就有瞭後世野史“三百漢傢臣,一夜醉死休”的典故。樊小柴自幼便因國破傢亡而顛沛流離,但是作為忠烈樊傢的後人,哪怕是逃亡,她在那十多年中大體上依舊還算安穩,也曾在大盞城居住過大半年時光,衣食無憂,元宵賞燈,郊遊踏春。那時候她還會有許多天真的想法,若是北漢猶在,她也許會更錦衣玉食些,會按部就班嫁給一位門當戶對的世族俊彥,相濡以沫,相夫教子,白頭偕老。爺爺和爹,還有那麼多叔伯也不會戰死沙場,到最後隻剩下一個她。如果不是後來自己被趙勾相中,那樊傢就等於連一個清明祭祖的人都沒瞭。
執著於武道的糜奉節沒有這麼多傷春悲秋的感觸,身後劍匣已經裹以棉佈遮掩,光看架勢,這位離開正統江湖太多年的沉劍窟主可沒什麼宗師風范,隻像是個不諳人世情的刻板老仆而已。徐鳳年輕輕說瞭聲“進城”,四騎就撒開馬蹄前往城門,除瞭姿容足以惹人憐惜的樊小柴給城卒狠狠多剜瞭幾眼,並沒有生出是非。在城南入城後,徐鳳年熟門熟路領著他們前往城北,一路走街過弄穿巷,樊小柴難免訝異,照理說徐鳳年不該如此熟稔大盞城格局的。
四人最終在城北一處通衢鬧市叫青竹酒樓的地方歇腳。酒樓生意興隆,一樓見縫插針找張空椅子都難,迎客的店小二也不太地道,掉進錢眼出不來瞭,大咧咧牽過瞭四人坐騎去馬廄,接下來就不管客人的死活瞭。要吃飯喝酒,等著吧,就不信四位外地客官還能換地方。四人隻好在堆滿青竹板子的櫃臺前等空出張桌子落座。徐鳳年百無聊賴地拿起一塊青竹板,上頭刻有菜肴名字,附有價格,可真不便宜,都快趕上京城的咋舌水準瞭。當真是滿樓的冤大頭啊,當然現在又多瞭他們四頭待宰肥羊。
徐鳳年欣賞著竹板上的秀媚楷體,眼角餘光看到那名透著滿身伶俐勁兒的年輕店小二上瞭二樓。徐鳳年會心一笑,心想這廝多半是瞧出他們四匹馬的來歷瞭。出幽州前,拂水房就將那四匹幽州戰馬換成瞭河州驛騎,進入薊州境內前,暗中接頭的拂水房諜子又給換成瞭四匹上等薊南軍馬。徐鳳年看出瞭那店小二鬼鬼祟祟的蛛絲馬跡,除瞭餘地龍,糜奉節和樊小柴自然也都察覺到這青竹酒樓的不同尋常,尤其是剛剛因功晉升為拂水房玄字號大璫的樊小柴,怯怯弱弱的表象下,散發出一絲隱藏極好的嗜血氣息。糜奉節厭惡地瞥瞭她一眼,擁有如此皮囊的絕色女子,當死士做諜子也就罷瞭,怎的還打心眼裡喜歡上瞭殺人,而且通常都是虐殺。樊小柴挑釁地回瞭糜奉節一眼,這讓早就對這瘋婆娘滿腹怨氣的沉劍窟主越發心生殺機。如果不是北涼王就在身側,糜奉節背後劍匣藏有精心挑選出來的八柄絕世名劍,他不介意將這女子大卸八塊。
酒樓內眾多來此一擲千金的豪客其實都挺精明,故意酒後吐真言,都在嚷著什麼——“老板娘!來給爺敬個酒,放心,爺是斯文人,隻吃酒不吃人!”“徐傢娘子,咋從沒見你相公露過臉,真是個王八蛋,這天寒地凍的鬼天氣,也不怕徐娘子晚上難熬?!”“掌櫃的,老子在青竹酒樓連吃瞭十幾頓飯,開銷都夠把大盞城二流窯子的花魁拿下瞭。你倒好,手也不給摸一下,這天底下的生意,哪有你這般做的?”
一樓也不全是這些滿嘴葷話的醃臢糙漢子,不乏青衫儒雅的士子書生,大多堪堪及冠歲數,對於耳中這些污言穢語,都竭力忍受著。如今薊州的世道不太平,讀書人的行情也就每況愈下,越發不景氣瞭,要是擱在前幾年,他們早就拍案而起罵得這幫市井潑皮狗血淋頭,別說動手,他們都不敢還嘴。隻是薊州動蕩連連,先是薊州定海神針楊慎杏大將軍帶走瞭所有薊州老卒,然後是袁庭山那條過江龍來薊州成瞭山大王。其不但是大柱國顧劍棠的乘龍快婿,之後更拐騙瞭薊州雁堡李傢的女子做妾,且手握兵權,薊南薊北所有江湖宗門幫派可都唯袁將軍馬首是瞻。袁庭山眨眼工夫就將薊州幾條不服氣的地頭蛇收拾得生不如死。如今又聽說北莽數萬騎軍叩關南下,薊北邊境上的銀鷂城已經都給丟瞭。薊州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韓傢沉冤得雪,當今天子親自下旨追謚韓傢老傢主韓北渡為“武襄”。不但不是世人猜想的以第二等“忠”字打頭,最多配一個“忠定”或者是更靠後些的“忠烈”,反而在以第一等“武”字八大美謚中,拿下瞭排在第五的“襄”字。不提離陽奪取天下前的謚號泛濫,離陽趙室自永徽年間起,對待臣子在謚號賜敕一事上,始終有重文輕武之嫌。拋開北涼王徐驍這個極端特例不去說,幾位春秋戰功煊赫的老將死後的謚號都是“忠”字起,輔以“簡”“敬”等字,大概唯有大將軍顧劍棠死後有望登頂,得以謚號“武寧”。以此可見離陽新君對當年“君要臣死臣即慷慨死”的韓傢,是何等破格表彰嘉獎瞭。
更振奮人心的是在韓傢被朝廷洗冤之前,薊州就已經傳出一個驚人消息,有一位當年逃過一劫的韓傢遺孤出現瞭。隨著他的橫空出世,薊州市井也開始流傳一段可歌可泣的佳話,說是那韓傢老傢主的嫡長孫當年之所以沒死。並非韓傢存私心想要留下一炷香火,而是一位傢中忠義客卿聯手一位早年受過韓傢恩惠的江湖武道宗師,硬是背著韓傢抱走瞭那年幼孩子。在逃難途中不幸身死的那名客卿死前曾遺言“韓傢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雖說此人姓名隱晦不明,但那位武道宗師則是二十年前薊州鼎鼎大名的江湖梟雄,實力極其接近一品境界,號稱二品小宗師中無敵手,叫侯萬狐,綽號“萬戶侯”。北漢覆滅前擔任過軍中校尉,被譽為薊州萬人敵。國破後,在薊北邊關拉起瞭兩千多遊騎馬匪,此人揚言終有一日要砍下徐驍頭顱當酒壺,不料很快銷聲匿跡。原來是為瞭報恩救下瞭韓傢那嫡長孫,傳言如今被關押在雁堡地下鐵牢中,可見韓傢忍辱負重多少年,這名薊州豪俠便不見天日多少年瞭。雁堡李傢這段時日無數人打著各類幌子登門拜訪,要不是最後袁庭山親自派遣一支弩刀鮮亮的騎軍故意駐紮在雁堡大路上,恐怕雁堡就不要奢望有片刻安寧瞭。
樓上樓梯口出現一個曼妙身影,但不知為何立即打瞭個轉,一閃而逝瞭。樓下眼尖的漢子頓時噓聲四起,用手拍桌,用筷敲碗。原來是那掌櫃的徐氏婦人給樓下酒客來瞭一出猶抱琵琶半遮面。這些錢囊從不缺銀子的漢子哪裡肯罷休,怪叫連連,往死裡喝倒彩。這讓那些忍無可忍的年輕士子各自與鄰桌怒目相視,脾氣好點的粗魯漢子就翻白眼,脾氣差點的直接朝地上吐唾沫,也有用打手勢去問候讀書人祖宗很多代的。說來奇怪,那老板娘其實姿色出彩不假,但怎麼也稱不上如何傾國傾城,但不管是糙爺們兒還是斯文書生,就算沒有一見鐘情,都偏偏越看越歡喜。前者眼窩子淺,垂涎的是那婦人沉甸甸的胸脯、滾圓挺翹的屁股,還有勾人魂魄的狐媚眼神,以及能跟他們對罵比他們還葷的獨到風情。後者的理由就要五花八門,有說那徐氏販酒娘子趴在櫃臺後偶爾發呆的神情,很有韻味,有說瞧出瞭老板娘剛烈貞婦的本性,更有說她對讀書人天然親近,保不齊是舊北漢哪傢豪閥流落民間的大傢閨秀。
但真正讓酒客隻敢嘴上揩油卻萬萬不敢下手的理由,以及讓青竹酒樓生意火爆冠絕大盞城的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如今被朝廷破格升任南麓關校尉的韓傢嫡長孫,是徐氏的義弟!
那個店小二笑臉燦爛卻一肚子狐疑地跑下樓,畢恭畢敬請徐鳳年四人上樓就座。徐鳳年摸出一塊碎銀丟去,店小二笑容更盛,喊瞭一句“謝公子賞”。店小二不奇怪這四人上樓,但直接去三樓雅間可就太奇怪瞭,大盞城那麼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名門豪客頭回到此,可都沒這份殊榮。店小二把四人領到瞭三樓房門外就止步,徐鳳年推門而入,糜奉節站在門口。樊小柴跟隨徐鳳年跨過門檻,她瞥瞭眼那位站著不動滿臉驚喜的婦人,確實有些妖嬈韻致,尤其是胸口風景,能讓尋常男子恨不得跑去雙手托住減其負擔,不過也就那麼回事瞭。樊小柴本身姿色就在婦人之上,走的路數更是截然相反,大體上算各有千秋,井水不犯河水。
徐鳳年坦然坐下後,微笑道:“青竹娘,傻站著幹什麼,倒酒啊。就算重操舊業,做那人肉包子的行當,那也總得先把客人灌醉不是?”
被戴瞭張生根面皮的徐鳳年喊青竹娘的女子,捂住嘴,不知是哭是笑。
她正是徐鳳年在北莽橘子州遇見的青竹娘,開黑店賣黑酒,若不是山腳那夜,她無意中吐露心扉說瞭一句醉話,事後徐鳳年也不會跟忠義寨大當傢韓芳有牽連,更不會一路殺上六嶷山長樂峰的沈氏草廬。那麼韓傢嫡長孫可能就會在沈氏草廬的欺壓下連山大王都當不瞭,隻能跟那張秀誠換個山頭重新豎旗。那麼薊州就不會有自投羅網等候問斬的韓傢長孫,不會有之後的改天換日,韓芳突然從囚犯一舉成為離陽王朝一等一的忠烈之後,成為壓死首輔張巨鹿的最後那根稻草。可以說,這兩年潛伏在整個薊州的拂水房死士和諜子,都在圍繞著一個人展開隱蔽且謹慎的復雜活動。這個幸運兒正是率領二十一騎重返薊州的韓芳!哪怕拂水房耗費大量心血和人力物力,但韓芳能夠最終在一次次試探中成功脫穎而出,大概仍是有些受到韓傢十數代先祖英烈的庇護,連遠在北涼遙掌薊州諜報事務的徐渭熊和褚祿山都對此嘖嘖稱奇。
這顆棋子是徐鳳年親手埋下的,距離開花結果尚早,但對如今雪上加霜的北涼來說,薊州有和沒有韓芳,肯定是天壤之別的兩種格局。
徐鳳年這趟來薊州大盞城,要見的不是韓芳本人,而是那個自稱道德宗外門弟子的張秀誠。當時忠義寨樹倒猢猻散,隻有此人堅定不移在韓芳身上押註,將其視為可以幫自己雞犬升天的“得道真人”。事實也證明這個北莽南朝秀才出身的道士不但賭對瞭,而且賺瞭個缽滿盆盈。如今已經有瞭正兒八經的離陽官身,在南麓關輔弼校尉韓芳。徐鳳年當然不會冒冒失失直接跟韓芳碰頭,哪怕現在接連數次重創後元氣大傷的離陽趙勾已經在薊州不如往昔,老軍頭楊慎杏的走,新權貴袁庭山的來,更是使得薊州趙勾裁減嚴重。韓芳的運氣是好,但徐鳳年對自己的運氣可沒多少信心。
青竹娘坐下後給徐鳳年倒瞭一杯陳年花雕,酒香迅速彌漫,心情激蕩過後,她顯然有些局促不安,輕聲問道:“徐朗,你怎麼來大盞城瞭?”
韓芳的韓傢遺孤身份,青竹娘等他遭瞭牢獄之災才後知後覺。至於徐鳳年的身份,連韓芳也是進入薊州紮根後才被一名找上門的拂水房老諜子告知。這種秘事,韓芳當然不會跟青竹娘一個無親無故的婦道人傢多說一個字。這次徐鳳年來大盞城會見張秀誠,後者也不敢泄露任何口風。韓芳的境遇天翻地覆,青竹娘自然隨之水漲船高,在大盞城寸土寸金的地段開瞭這間酒樓。在九嶷山山腳身世淒慘到連名字都幹脆不用的她,恐怕橘子州最底層的北莽諜子都沒聽說過,就更別提薊州這邊的趙勾瞭。時至今日,青竹娘還隻把他當作龍腰州或者是姑塞州的甲字豪閥子弟,至於“徐朗”的身手,她從頭到尾都不清楚。那晚在忠義寨也好在沈氏草廬也罷,她都醉死在酒店外桌上,後來道士張秀誠順嘴提過幾句,隻說徐公子的武藝是生平僅見,不是一品境界也差不遠瞭。但她真正想知道的,張秀誠都沒說,她真正想要聽到的,張秀誠也沒提。
她甚至不知道這輩子還能否再見他一面。
今天好不容易見到瞭,竟是又想著他趕緊離開大盞城,這裡畢竟是離陽的兵傢重地啊,你一個北莽南朝的世族公子,不怕掉腦袋嗎?
徐鳳年打趣道:“咋的,我不能來啊,怕蹭吃蹭喝?”
青竹娘沒有說話,下意識伸指挑瞭挑鬢角青絲,生怕自己哪裡被挑出毛病來。她雖然沒有跟那柔弱女子長久對視,但電光石火間的眼神交錯,就已經讓她很是自慚形穢瞭。多俊的一位小娘子,氣韻上佳,一看就是書香門第的賢淑閨秀,關鍵是那女子,比自己年輕啊!
她突然驚醒似的,壓低聲音說道:“張真人其實昨天就在店中住下瞭,吃喝睡都在這樓靠窗的最裡間。他比我更早見到公子,方才說稍後就到,得揀個沒有客人進出的間隙,讓我托話給你,說是請徐公子海涵。”
徐鳳年嗯瞭一聲。
到瞭大盞城青竹酒樓,馬上就要跟如今化名張茯苓的張秀誠親自搭上線,這讓徐鳳年忍不住想起另外一條隱線。不在薊州,而在倒馬關外,就在葫蘆口外!
這次他說是先到薊北橫水城去見鬱鸞刀和衛敬塘,但真正的意圖還是收攏這兩條經營數年的伏線。相比薊州韓芳,另外那顆名叫宋貂兒的暗棋能夠更早發揮作用。當時徐鳳年跟隨劉妮蓉帶隊的魚龍幫出關走鏢,宋貂兒是副幫主肖鏘請來借刀殺人的幾股馬賊勢力之一,徐鳳年相中瞭此人的心性果決手腕狠辣,讓宋貂兒事後去跟當時還僅是幽州果毅都尉的皇甫枰要錢要糧。宋貂兒果真如徐鳳年所料,如果不提那武藝平平和可憐身世,其實什麼都不缺,擱在離陽中原江南,進士及第或是成為風流名士都不難,所以在有瞭一位實權果毅都尉不遺餘力支持的大好形勢下,宋貂兒很快在邊境上大魚吃小魚吃蝦米甚至連他娘的泥巴都吃,籠絡起瞭三百號悍匪馬賊,等到皇甫枰當官當到幽州將軍後,實力不斷擴張的宋貂兒儼然成瞭幽州關外數一數二的馬賊領袖,明面上手下精壯就過千。別看相比各地軍伍,這個數目不大,興許還比不上一個吃空餉的校尉,但要知道宋貂兒當時隻靠著三十六名馬賊就能在關外自在逍遙瞭。宋貂兒麾下那暫時沒有換上精良裝備的一千馬賊,大概就已經可以等同於薊州三千騎軍的戰力瞭。
如果說薊北鬱鸞刀的萬餘騎軍,北莽已經心中有數,做瞭後手應對,那麼宋貂兒來去如風的一千馬賊,以及可以驟然壯大的“宋傢匪”,就是可以隨時隨地對北莽東線大軍捅刀子瞭,至於具體是捅腰眼子還是往肩頭抽一刀子,徐鳳年這一次會親自去佈局。除此之外,在北莽朱魍和江湖勢力往幽州滲透的時刻,徐鳳年也借此機會將許多人馬悄悄打散撒向關外,如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所認為的,什麼聽潮閣豢養的一半鷹犬都隱藏在葫蘆口堡寨,障眼法而已,早就跟宋貂兒的馬賊會合瞭。
那天在清涼山後的碑林,徐鳳年面對指著自己鼻子破口大罵的米邛,沒有任何反駁,隻是說瞭一句自己沒有做好。
也許他這個北涼王確實做得沒有多好,但徐鳳年做的事情,肯定比外界想象的要更多。
徐鳳年喝瞭口先前青竹娘剛剛溫過的花雕,原本還有些笑意的他突然沉默起來。
十五年陳花雕酒自永徽元年起即是江南道貢品之一,其出產地自大奉王朝便有獨特風俗:富傢生下女子,便以出生時幾日釀酒幾壇,酒壇繪彩,多埋入老齡桂樹下,至女子長成出嫁,便以此酒做頭等陪嫁物。當年北涼大郡主遠嫁江南,北涼王徐驍揚言要采備一千壇花雕做女兒陪嫁之用,倉促之下,結果隻湊瞭八百多壇。原本這也不是什麼有多丟臉的事情,那會兒人屠嫁女,誰敢說三道四,誰不知道罵他徐驍再兇,徐驍聽過也就算瞭。若是有兩個女兒的閑言閑語傳到他耳朵裡,隻要不是隔著幾千裡外的,保管皇帝都護不住。到最後,是那個起先最攔著大姐嫁人的世子殿下,親自帶著王府親兵,花瞭整整一天時間,幾乎把涼州城內所有權貴富豪的傢門都給硬闖瞭一遍,這才在徐脂虎出嫁那天的清晨時分,兩眼通紅的世子殿下終於捧回瞭最後一壇上等花雕酒。
徐鳳年不言語,青竹娘也不出聲。
不再身披道袍而是身著便服的張秀誠輕輕推門而入,他本想下跪行大禮,但看見青竹娘還留在屋內,一時間有些左右為難。
徐鳳年回神後,舉瞭舉酒杯,微笑道:“都是故人相逢,坐下說話。”
張秀誠的誠惶誠恐可不是假裝的,他親娘咧,眼前這位可是堂堂離陽西北藩王啊,那隻握著酒杯的手,還握著整整三十萬邊關鐵騎!這位頂著北涼王爵和上柱國頭銜的年輕人,那可是正在跟北莽百萬大軍、跟整個北莽王朝玩命死磕啊!退一萬步說,拿走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腦袋的男人,打死王仙芝的傢夥,張秀誠他這麼個裝神弄鬼的道士,不是算碰到真神仙瞭嗎?
張秀誠看瞭眼還蒙在鼓裡的青竹娘,用字正腔圓的薊州口音,小心翼翼問道:“王……徐公子,無妨?”
徐鳳年點頭道:“不礙事。”
張秀誠松瞭口氣,正襟危坐,沉聲道:“小的鬥膽先不說正事,大當傢的讓我先替他做件事情,以後見瞭面,他再補上。”
說完這句話,張秀誠就站起身,跪在地上重重磕瞭三個響頭。
徐鳳年沒有攔著他。
額頭微紅的張秀誠重新坐下,迅速平穩瞭情緒,繼續說道:“在王……”
張秀誠忍不住罵瞭句臟話,先給自己狠狠甩瞭一耳光,這才說道:“在徐公子授意下,鬱將軍帶兵在去薊北的路線上,經過瞭南麓關附近,大當傢的也連夜率領三千兵馬去堵截,大打出手瞭一番。果然,那隻帶有幾十扈從的袁庭山事後露頭瞭,對大當傢的少瞭幾分戒心。鬱將軍這一路北行,可就咱們南麓關拔刀瞭,其他十幾路兵馬都縮卵得一塌糊塗。不是小的胡吹,北涼鐵騎的確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雄兵!哪怕隔瞭個河州,薊州軍照樣怕得要死。”
徐鳳年笑道:“要是薊州主心骨楊慎杏還在,可能就不是這副光景瞭。”
張秀誠沒說幾句話就覺得口幹舌燥瞭,瞥瞭眼桌上那隻酒杯,愣是沒敢去拿。徐鳳年幫他倒瞭一杯,他這才低頭彎腰接過去,微微側過頭一口飲盡。
看得青竹娘都傻眼瞭。
這是唱的哪出戲?什麼鬱將軍什麼北涼鐵騎的?楊慎杏她倒是聽說過,那個在薊州作威作福然後到瞭別地就立馬水土不服的老頭子嘛,據說在離陽一個叫廣陵道的地方吃瞭場大敗仗,典型的晚節不保。她對袁庭山則相對更熟悉些,沒辦法,這個袁大人在薊州是婦孺皆知,是毀譽參半的一個傳奇人物。認可的,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把他誇得不行,都捧上天瞭。不認可的,恨得牙癢癢,罵他是條瘋狗,還是曾經被北涼王打得滿地找牙的瘋狗,不靠騎馬殺敵掙取功名,而是隻靠著騎女人才有今天的地位。
張秀誠正要說話,屋外有人輕輕叩門,張秀誠如驚弓之鳥般猛然起身,嚇瞭青竹娘一跳。
徐鳳年壓瞭壓手,示意張秀誠少安毋躁,平靜道:“進來。”
糜奉節進屋子後,極其厭煩嫌棄地冷冷瞥瞭眼樊小柴,輕聲說道:“那姓阮的找上門瞭。”
徐鳳年笑道:“是該說這哥們兒陰魂不散好還是癡情一片好?”
原來在他們四騎進入薊州邊境後,無意間遇到一支四十人的私人馬隊,護送著一位世傢子弟。馬隊配置不比薊州勁騎差,那傢夥幾乎隻看瞭一眼快馬擦肩而過的樊小柴,魂魄就跟著樊小柴那一騎走瞭,什麼都不管不顧,立即掉頭策馬狂奔,拼命趕上徐鳳年四騎。原來那個叫阮崗的年輕人少年時,在大盞城見過仍是少女的樊小柴,當時便驚為天人,等到樊小柴離去,這個癡情種借口出門遊學都快把大半座薊州翻遍瞭,這麼多年始終沒有娶妻,結果他覺得那場重逢就是天意。樊小柴一開始說不認識什麼阮崗,也從沒有在大盞城停留過,阮崗當時看徐鳳年的眼神那叫一個幽怨,誤認為樊姑娘嫁為人婦成瞭他人美眷。有意思的是阮崗從頭到尾沒有仗勢欺人的企圖,隻懇求“徐奇”君子成人之美,千萬要讓他和樊姑娘破鏡重圓。最後這位薊州副將的嫡子甚至下馬就那麼跪在驛路上,滿臉涕淚。所幸他當時沒能看到馬背上樊小柴的猙獰表情,這位拂水房第三號大璫當時真的是連把他分屍的念頭都有瞭。
樊小柴望向徐鳳年,面無表情說道:“我找個機會宰瞭他,放心,肯定神不知鬼不覺。”
徐鳳年搖頭笑道:“你們女子能有這麼個在意自己的男人,就算不在一起,也不能傷人太多。畢竟這種好男人,這個世道,真不多瞭。”
樊小柴還是板著臉,問道:“要不然我把他弄進拂水房‘偏房’?此人好歹是薊州副將最器重的兒子,用得著。”
徐鳳年反問道:“你又不喜歡他,再者你也都當上拂水房排在前十的大人物瞭,還在乎這點功勞做什麼?”
徐鳳年笑瞭笑,搖頭道:“我看不見的地方,拂水房女子做這類事情,我不去管,但你就站在我眼前,算瞭。”
樊小柴哦瞭一聲,就不再有下文。
徐鳳年對糜奉節說道:“隨便跟阮崗知會一聲,就說明天我去他傢登門拜訪,讓他備好美酒佳肴。就讓他繼續等著吧,有個念想掛在心頭,哪怕掛一輩子,大概也比心如死灰好些。”
屋內所有人都沒有接話,張秀誠是不敢,糜奉節是不上心,樊小柴是開始閉目養神瞭,隻有青竹娘柔聲道:“是這樣的。”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瞭同為北涼棋子之一的王府客卿,戴上那張入神臉皮的舒羞。
這枚棋子,直覺告訴徐鳳年,不但在青州襄樊城那位藩王身邊落地生根,而且連顏色都變瞭。
師父李義山一向視圍棋為小道,最重要一點就是認為圍棋分黑白,且永遠是黑白,但人心最易反復,豈是黑白兩色可以劃分的?
即便離著北涼有數千裡之遙,哪怕如今北涼鐵騎自顧不暇,但要讓一個在青州臺面上見不得光的舒羞一夜暴斃,拂水房花點代價還是可以做到的。但是這沒有任何意義。
倒是另外那張入神面皮的主人,去瞭北莽的那顆隱蔽棋子,總算開始風生水起瞭。
至於在太安城內高居門下省左散騎常侍的陳少保陳望,和陵州金縷織造王綠亭的至交好友孫寅。
徐鳳年沒怎麼將他們當作必須聽命於北涼的棋子,順其自然就好。
徐鳳年倒是更期待曹嵬那傢夥。在鬱鸞刀近萬幽騎的“掩護”下,曹嵬那支更為精銳的騎軍,興許真的可以成為一錘定音的奇兵。當然前提是北涼三線能夠咬牙扛下北莽鐵騎的南侵。
徐鳳年端著酒杯起身走到窗口,望著川流不息的鬧市大街,喝瞭口花雕酒。
你太平令在北莽皇宮,以百幅大緞拼湊出兩朝如畫的錦繡江山,要為那老嫗以黑白買太平。
技術活兒,當賞。
不過這個“賞”,是我北涼三十萬鐵騎,就看你北莽吃不吃得下瞭,小心燙穿瞭肚腸。
不惹是生非的四騎,在偌大一座大盞城的去留,就像滴水投於巨壑,根本激不起什麼。
徐鳳年跟張秀誠談妥事宜後,很快就離開酒樓。青竹娘隻在相送時說瞭一句話,說上次離別,他送給她一句話,這次她還給他。徐鳳年笑著說收下瞭。
張秀誠回到雅間窗口望著四騎在街上遠去,沒有轉身。女子正在緩緩收拾桌上的酒壺酒杯,和那些盛放佐酒小菜的精致碟子。張秀誠好奇地問道:“青竹娘,那句話是什麼?可以說嗎?”
青竹娘婉約笑道:“有什麼不能說的,他上次對我說要好好活著,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瞭。”
張秀誠感慨道:“這世道要亂瞭。”
青竹娘小聲問道:“他到底是誰?你要是不能說,就別說。”
張秀誠轉過身,有些疑惑:“還真不能說。隻是我跟他聊瞭那麼多,青竹娘你沒猜出來?”
青竹娘臉頰微紅:“我也不知道當時在想什麼,反正覺得現在好像什麼都沒能記住。”
張秀誠愣瞭一下,忍住笑意:“你就當他是徐朗好瞭,反正他真實身份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時候你就算逃回北莽閉上耳朵都沒用。從他對待那婢女的細節中看得出來,不說是好人,但肯定壞不到哪裡去。”
青竹娘白瞭一眼這個總喜歡自嘲隻會在故紙堆裡降妖除魔的道士,輕聲道:“他呀,壞著呢。”
張秀誠不明就裡,也不樂意摻和這檔子事情,省得裡外不是人。對瞭,在春秋士子眼中的神州陸沉後,也不知哪個嘴上不積德的讀書人說瞭句大損話,流傳甚廣,就是說“徐驍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張秀誠在薊州紮根後一開始不理解,後來才知道是罵那位老涼王殺人太多,是闖入陽間的厲鬼。至於其他如“大將軍走路,一高一低”,這個簡單明瞭,是在暗諷徐驍是個瘸子;“上梁不正下梁歪”,曾經是用以笑話人屠駝背和他長子徐鳳年紈絝無良,不過隨著徐鳳年的聲名大振,已經很少有人提起。
張秀誠嘆瞭口氣,可惜自己是沒法子看上一眼那位功高震主且得善終的大將軍瞭。收斂起這些無用思緒,張秀誠看瞭眼窗外天色,自己也該出城瞭,大當傢那邊還等著自己的消息。
張秀誠突然坐回位置,讓青竹娘放回杯筷菜碟,倒瞭杯酒,慢飲起來。
她則斜靠在窗口,安靜地望著那熱鬧喧囂的異鄉市井。
徐鳳年四騎在過大盞城以北雁停關後,為瞭防止橫生枝節,就棄馬而行,徒步翻山越嶺,在樵獵罕至的山路快速北行。糜奉節和樊小柴都對那孩子刮目相看,小小年紀,悟性好不奇怪,但內力如此雄厚就完全說不通瞭。他們當然打破腦袋都想不到牧羊童餘地龍,繼承瞭王仙芝三分之一的衣缽。
薊州之行,六年鳳總能精準找到徐鳳年,傳遞來幽州戰況。當一行四人沿著一條峽谷奔走在高處脊背上時,徐鳳年又一次驟然停下身形,抬臂撐起那隻破雲而墜的神駿海東青。糜奉節看見往常神情平淡的北涼王這次有些凝重,站在崖畔怔怔出神。餘地龍一屁股坐在地上,脫下那雙結實牛皮靴子倒提起來,倒掉那些硌腳的沙礫。
糜奉節忍不住開口問道:“葫蘆口戰事不利?”
徐鳳年搖頭道:“棗馬寨那邊的第一場接觸戰,雙方戰損其實還在褚祿山和燕文鸞的意料之中。但是就目前我收到的諜報來看,有些戰場之外的‘意外’必須要重視起來瞭。楊元贊親自領先鋒軍直撲臥弓城。自古以來,一輩子得有半輩子活在馬背上的北方遊牧民族,自然騎射嫻熟,但大奉王朝開國初期仍是對草原勢力保持著絕對優勢。你們也許想不到,哪怕在大奉末期,哪怕不依靠城池堅固和精銳弓弩,奉軍與草原騎兵的交戰,依舊是可以打平手的。雙方出現勝負顛倒,也就是這兩百來年的事情。無數趟夾帶私貨牟取暴利的邊關貿易,加上兩百年無數次南下遊掠的大擄而歸,讓北方草原擁有瞭相當規模的匠人和鐵器。春秋士子洪嘉北奔,更給北莽帶去瞭豐富的人口、深厚的中原文化,以及潛移默化的戰爭觀念。董卓私軍重視步卒、重視攻城、重視輔兵,就是其中一個顯著的變化。”
徐鳳年蹲下身,抓起一把黃土,輕輕攥在手心,說道:“北莽號稱在東線一口氣投入三十萬大軍,如果往前推個三四十年,我們身處中原春秋九國早期,一定會想當然地以為所謂的三十萬兵馬,撐死瞭就是十來萬戰兵。就算再加上運輸糧草的民夫和負責保養輜重器械的輔兵,也到不瞭三十萬。這種未戰之前先把自己膽子壯上一壯的陋習,徐驍可能不是第一個心生抵觸之人,但徐驍絕對是抵觸得最堅決最徹底的武將。從他攻打各大離陽藩鎮割據勢力開始,他有五千兵馬就說五千。後來還鬧出個天大笑話。剛打北漢那會兒,北漢前線將領一聽諜報說徐驍出征時帶瞭兩萬,守城大將掐指一算,好嘛,照老規矩不過六七千人而已,至多一萬,這場仗有的打,不用撤退。最終那名北漢大將給徐驍擒獲,斬頭祭旗前還使勁大罵徐驍是個大騙子。徐驍氣得一腳就踹掉那大將半口牙齒,回罵瞭一句:‘老子說兩萬就是兩萬,童叟無欺,這樣的老實人你也有臉罵是騙子?!’”
餘地龍原本在抓著兩隻靴子晃來晃去,像是想要兜些風在靴子裡,聽到這裡,也安靜下來,豎起耳朵聽師父講那些離他很遠的一樣東西——戰爭。
徐鳳年握緊五指,感受著手心由黃土帶來的沁涼感,感慨道:“北莽、涼州中線和流州西線不去說,幽州東線上的三十萬,戰兵可是超過二十萬,而且其餘十萬輔兵,其實也與戰兵無異。北莽多騎少步,董卓定下規矩,此次出征作戰,戰兵在奔襲途中一律不許搭建帳篷,下馬閉眼則睡,睜眼上馬則戰。之所以有十萬輔兵,更多是為瞭針對葫蘆口的堡寨體系而設。楊元贊對付棗馬寨堡群,就是交由各路輔兵去攻城拔寨。這十萬輔兵中的統兵將領,大多父輩都是春秋遺民,或者直接就是四五十歲的春秋遺民本身。而楊元贊的親軍和洪敬巖的柔然鐵騎,這些主力騎軍直接繞過寨堡,長驅直下,力求以最快速度推進到臥弓城下。等到大軍兵臨城下,攻城器械運到之時,那麼後方戰線也差不多已經清掃幹凈,龍腰州負責糧草補給的征役民夫就可以源源不斷地安然南下。所以說這場仗,北莽和董卓打得很‘中原’。”
樊小柴冷冷道:“如此說來,臥弓城以北的堡寨擺明瞭就是一個死字,為何幽州不幹脆將臥弓、鸞鶴、霞光三城在葫蘆口最北一字排開,不就將北莽大軍攔在關外瞭嗎?還不用擔心各大堡群被北莽騎軍緩緩蠶食。說到底,你們北涼為瞭那個雄甲天下的名頭,就不把士卒性命放在眼裡!”
糜奉節用看待白癡的眼神打量著這個娘兒們,老人那張幹枯臉龐上破天荒有瞭些笑意,當然這種笑容肯定跟善意無緣。這不是說糜奉節一下抓住瞭樊小柴言語中的漏洞,沉劍窟主的想法簡單至極,在沙場上血水裡泡過死人堆裡躺過的北涼武將,尤其是用春秋戰事證明過自己戰爭才華的老將燕文鸞之流,怎麼會是沽名釣譽的傻瓜?
徐鳳年沒有嘲笑樊小柴站著說話不腰疼,或是譏諷她的井蛙之見,而是抬起那握土的拳頭點瞭點腳邊峽谷,平靜道:“葫蘆口不是這裡。我親自走過塞外,大體上能想象得出葫蘆口的口子到底有多大。且兵事上何處依山建城,何處斷塞築隘,何地臨水建堡,何地據險造燧,不但都有講究,而且也都有種種復雜的變通。葫蘆口,是北涼道地勢最得天獨厚也是唯一擁有天然縱深的防禦重地。你說讓堡寨士卒去死,其實是對的,一旦敵軍‘寇大至’,這些據險而守的將士,其險是不足以‘守活’的,隻能死守和‘守死’。”
徐鳳年握緊拳頭,崖上風沙撲面,吹拂得他鬢角發絲繚亂,隻聽他接著道:“北涼隻告訴離陽葫蘆口可以填下十五六萬的北蠻子,中原人大多不願意相信。若是說燕文鸞一開始就是要葫蘆口三城兩百堡寨的五萬幽州守軍,要他們全部戰死在葫蘆口……”
語氣始終平緩的徐鳳年略作停頓後,笑瞭笑:“恐怕中原就是聽說瞭這件事,也會假裝沒聽見的。也許哦瞭一聲,然後就沒下文瞭。該喝酒喝酒,該賞雪賞雪,該清談清談,人生得意須盡歡啊。”
樊小柴咬著嘴唇,仍是倔強問道:“一人願意死戰,百人願意,就算千人願意,可幽州邊軍五萬人,真願意明知要死也死在葫蘆口?爹娘給瞭他們兩條腿,不會逃?”
糜奉節終於可以理直氣壯教訓這個除瞭殺人什麼都不會的娘兒們瞭,嗤笑道:“你這位舊北漢頭等勛貴的遺脈,哪裡能曉得北涼人是怎麼想的。大將軍入主北涼不過二十來年,軍心猶在,何況北涼邊境這麼多年可不是啥太平日子。當兵打仗,上陣殺敵,北涼甲天下,可不是光靠北涼大馬和弓弩涼刀,歸根結底,是那股子氣撐著!你樊小柴懂嗎?!”
徐鳳年不置可否,微微苦澀輕聲道:“北涼一向對外宣稱三十萬鐵騎,離陽好事者一直很好奇徐驍到底給我攢下多少傢底,騎軍步卒各有多少,邊軍和地方駐軍各有多少。”
餘地龍輕聲問道:“師父,那到底有多少啊?”
徐鳳年出現一抹恍惚失神,轉過頭後,笑臉溫柔道:“你猜?”
餘地龍搖搖頭。
徐鳳年重新望向西北天空。曾經有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老瞭的老頭子,就很喜歡說“你猜”兩個字,徐鳳年總報以白眼回一句“猜你大爺啊”,他就會笑瞇瞇回答“對嘛,本來就是你爹”。
徐鳳年收起這一點點思緒,沉聲道:“葫蘆口幽州駐軍願意死守,有糜奉節你說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卻沒有說出。北涼不足兩百萬戶,受限於狹小地域,不管如何休養生息,人口始終不到千萬。那麼我問你們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區區兩百萬戶,北涼軍卒竟有數十萬,哪傢哪戶不是有人身在軍伍?!如果北涼邊軍覆滅,又有哪傢哪戶不需要身披縞素?!”
徐鳳年咬牙道:“其中幽州青壯幾乎全在幽州本地軍中,葫蘆口三城兩百堡寨所有駐軍的背後,幾乎咫尺距離,就是他們的傢鄉!他們多死一人,傢人也許就能多活一天!道理就這麼簡單!”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說道:“主持幽州軍務的燕文鸞,他訂立瞭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徐驍在世時,就有無數幽州官員大肆抨擊,等我世襲罔替之後,包括黃裳在內所有赴涼士子,無一不強烈要求將這條規矩廢除。”
糜奉節不知此事,倒是成為拂水房大諜子的樊小柴很清楚。
“幽州邊軍有鐵律,不論何人,臨陣後退者,一經查實,全傢皆斬!
“燕文鸞曾經親口對我說過,他可以不當那個北涼步軍統領,甚至可以把幽州邊關軍權交給別人,但是這條規矩,在他戰死前,誰都不能改。我徐鳳年,也不行!”
徐鳳年吐出一口濁氣,瞇起眼呢喃道:“這就是戰爭,這就是北涼。”
山風凌厲,徐鳳年站在崖畔,跟三人離得有些遠,顯得有些形單影隻。
樊小柴猶豫瞭一下,開口問道:“接下來做什麼?”
徐鳳年微笑道:“能做什麼就做什麼。來薊州,這趟趕路,我就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情。”
之前有所察覺端倪的糜奉節小心問道:“王爺是在試圖重返武道巔峰?”
徐鳳年回答道:“山窮水復疑無路,而且就算腳下真的已經沒有路瞭,我也得自己走出來一條。”
敦煌城外有巨大石佛,以雄山為坯。
大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笑看人間,憐憫世人。
武當山主殿有真武大帝,扶劍而立數百年。
聖廟內至聖、亞聖和諸多陪祭先賢,身死氣猶在。
他輕輕默念道:“自在觀觀自在,無人在無我在,問此時自傢安在,知所在自然自在。如來佛佛如來,有將來有未來,究這生如何得來,已過來如見如來。”
道門坐忘悟長生。佛傢觀想求放下。儒教守仁恪禮弘毅。
徐鳳年閉上眼睛,伸出手攤開,任由大風吹散手心那撮黃土。
當徐鳳年最後趕至橫水城時,特意穿上一襲素潔儒衫的中年男子獨自出城相迎,說一句話,相贈一物。
徐鳳年策馬離去時,永徽六年的榜眼郎,長揖作別。
“我於永徽七年離開江南,曾隨身攜帶一袋傢鄉泥土。十四年後,泥土早已消散不存,隻留下這隻舊佈袋,懇請我死後,北涼馬蹄有朝一日能踩在北莽腹地,到時候且取一抔北莽泥土,遙祭衛敬塘!”
幽州射流郡以北地帶,不知經過幾百年還是數千年的流水侵蝕,地面支離破碎,溝壑交錯,突兀出一座座大小各異的塬墚。一名肌膚黝黑五短身材的年輕劍士站在視野開闊的平頂條狀大墚上,正在用手臂去擦拭那柄自出爐後便從來沒有出過劍鞘的長劍,劍名就叫“無鞘”。北莽有好刀無名劍,北莽江湖無劍客,這些都是北莽、離陽公認的。雖然劍氣近是世間屈指可數的劍道宗師,那柄定風波更是在劍譜榜上有名的重器,但那個離陽江湖還是覺得北莽無劍,還說再給北莽一百年,照樣無劍。
他對於這種事情,比起特意改瞭名字寓意要為北莽劍道青黃相接的劍氣近,要淡然許多。對他而言,練好自己的劍比什麼都強,而且練劍就是練劍,至於什麼陸地神仙什麼天下第一,需要多想嗎?所以他從不浪費精力去思考“劍”以外的事情。他手中這把無鞘是一柄新劍,沒有歷史也沒有傳承,鑄造材質和鑄劍師的手藝,都不算太差,隻是比起榜上那些連名字都取得極有意思的名劍,肯定相差甚遠,沒有十萬,八千裡的差距多半是有的。但是當年領著他走上練劍道路的男人,那個從不願承認是他師父的傢夥,離別前幫他付瞭鑄劍的銀錢後,對他說瞭好些婆媽絮叨至極的“遺言”,就像一個垂死之人愣是吊著那口氣死活不咽下去,熬瞭幾天幾夜,估計那病床前再孝順的晚輩也會受不瞭的。
“一把劍,稱手就行,稱手瞭就能稱心,連佩劍都換來換去的劍士,練不出好的劍法。當然,你可能會問一把劍斷瞭不得換劍嗎?錯啦!不信?你看那離陽李淳罡不就隻有一把木馬牛嗎?人傢都能劍開天門瞭,你跟他學能有錯?不能吧?
“我雖不練劍,但我覺得劍士相劍挑劍,就跟男人找媳婦一樣,一見鐘情最重要,鐘情之後再不移情。你啊,趕緊多看幾眼你手中的劍,花瞭我好幾十兩銀子啊,你這個窮小子還敢不一見鐘情?有本事你搖個頭試試看,看我不打斷你手腳!這點眼力見兒都沒有,還練個屁的劍!白瞎瞭我幾十兩銀子。
“看你表情好像很不舍得我走?咦?你小子這到底是點頭還是搖頭?你娘的,不想我走,你好歹伸手揣點銀子行不行?幾顆銅板也行啊。哦,敢情是想跟我討幾本劍譜秘籍,不好意思開口?實話告訴你,沒有!小子,最後送你一句話,記住,別以為不收你錢就不當回事。練武,不管是練刀還是練劍,兩個字說破一切道理——離譜!不懂吧,這兩字夠你琢磨個十年瞭。誰讓你悟性差,比我年輕時候是要差,否則我早就收你做徒弟瞭。既然悟性差,就別怨我小氣,要怨就怨你爹娘去。
“話就說這麼多,既然我在北莽找不著媳婦,那就去離陽找。咱倆啊,以後就爭取別見瞭,我怕到時候心疼劍錢,後悔今天幫你結賬。”
當時旁邊那位鑄劍師氣得臉色鐵青。小窮光蛋不去說,你這大窮光蛋才真是你娘的,十一兩銀子說成幾十兩也就罷瞭,還想湊個整數隻付十兩?就這麼號人物,就在老子這劍鋪把天都給吹破瞭,還誤人子弟教別人“離譜”?你本人就是最大的離譜!然後脾氣暴躁的鑄劍師終於忍無可忍,當場就開罵瞭:“就你能在咱們北莽找著媳婦才奇瞭怪瞭,趕緊滾去離陽那邊禍害別人傢女子吧,那才真是謝天謝地瞭!”
年輕劍士停下擦拭劍身的動作,眺望遠方,嘴角有些笑意。當年那位名不見經傳的鑄劍師如果知道那個傢夥的身份,估計打死他都不敢那麼罵人。
如今的拓跋菩薩在成為北莽第一人後,始終被認為不敵王仙芝,不管拓跋菩薩這些年境界修為如何穩步攀升,都沒能改變這個事實。
但是在拓跋菩薩之前的那位前任北莽第一高手,在他莫名其妙消失之前,北莽上下都堅信,當時的他完全可以與離陽王仙芝酣暢死戰!
這個被譽為大草原上千年一出的天才,就是呼延大觀。他一人即一宗門。
而他這個沒能成為呼延大觀徒弟的劍客,就是鐵木迭兒。他的祖輩,曾是草原上飛得最高的那頭雄鷹,甚至在中原的天空肆意翱翔。
鐵木迭兒本來不是一個會追憶或者說懷念什麼的人,他有種直覺,自己這次多半是回不到草原瞭。
他對北莽這個“王朝”沒什麼感覺。草原兒郎大多如此,一頂帳篷就是一個傢,一個姓氏就是部落。他之所以蹚渾水,正是因為北莽王庭拿他所在的部落做威脅。
當時十人聯手截殺那姓燕的北涼大將軍,鐵騎兒和口渴兒先死,提兵山斡亦剌被那位小念頭率先舍棄,死於某個關隘,後來七人再度陷入死局,總是埋怨喝不著酒的阿合馬大笑著赴死瞭。後來他們差一點就在大樂府的帶領下成功脫離險境,可惜被一群據說是煉氣士的人物發現瞭蹤跡。兩個在北莽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也死瞭,鐵木迭兒甚至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隻記得兩人都用刀,其中一個還幫他擋瞭那北涼高手一槍。如今,就隻剩下他鐵木迭兒、大樂府先生、總遮住半張臉的公主墳小念頭,還有那位鬢角鮮花早已丟失的陰沉老婦人。
這場本該是一群人圍毆一人的大好局面,為什麼會輸得這麼慘?大樂府先生在逃亡途中說瞭許多道理,鐵木迭兒都給忘瞭。反正隻知道他們嘗試瞭無數種方法,一開始是四散逃竄,後來是竭力圍攻,再後來是花樣百出的埋伏截殺,到頭來,都沒用。從頭到尾,那個實力強大到讓鐵木迭兒都感到恐怖的北涼男子,都在用一種方法追殺他們:誰站在瞭最北的位置上,他就盯住誰殺,而且殺得一點都不急。從來都是隻出一槍,在這之前,對手大可以施展生平所長。若是誰腳下的位置更北,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轉移目標。
一般來說,像到瞭十人這種境界的武道宗師,體力腳力都極強,鐵瞭心要逃跑,相同境界的敵人哪怕技高一籌,想要殺死對手並不容易,需要長時間接連不斷的鏖戰。但問題在於那個隻提瞭一桿普通鐵槍的傢夥,每次殺人都隻需要一槍,這比什麼都致命。他在出槍前,就靠著強健無匹的體魄跟他們耗,要麼躲閃,要麼來不及躲閃便硬碰硬地力扛。正是親身領教過這人的可怕,鐵木迭兒才明白為什麼經常聽人說世上高手隻分兩種:一種是王仙芝,一種是由拓跋菩薩領頭的所有天下武人。
鐵木迭兒咧嘴一笑,那個說要去離陽找媳婦的男人,在當今天下,大概他和拓跋菩薩,加上那位北涼王,能算是一種武人,然後包括他鐵木迭兒在內所有人,都是另外一種。
有個衣襟染有血跡的中年人就蹲在年輕劍客腳邊,抓起一小撮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微笑道:“在想什麼開心的事情?我們四條喪傢犬,也就隻有你能笑得出來瞭,還這麼不勉強。”
鐵木迭兒笑道:“想一個男人。”
那吃泥土的儒雅男人打趣道:“鐵木迭兒,你這話說得很有深意啊,以前還真沒瞧出來。”
鐵木迭兒嘿瞭一聲。
那位落拓男子好像也挺有閑情逸致,轉著酸文道:“春,地氣通,土蘇醒。我嘴裡這種黃綿土,屬於泥土裡的小孩兒,年紀輕著呢。我前幾天嘗過的那種,就老瞭。”
雖然不感興趣,但鐵木迭兒還是很認真聽著。
男子環視四周,笑意溫醇,神秘兮兮低聲道:“既然站在瞭這裡,那你就有機會能活。我們三個,就難嘍。”
一位身形傴僂的老婦人陰陽怪氣道:“大樂府,你的心情也不差嘛,還能跟鐵木迭兒在這兒聊天打屁。咱們那位小念頭可是豁出性命去,才幫咱們贏取這點寶貴的喘氣時間。”
正是棋劍樂府大先生的男人笑道:“一寸光陰一寸金,光陰這東西,其實什麼時候都值錢的。當然,現在就更值錢瞭。咱們四個的腦袋加起來,應該勉強能值上個一萬騎軍。粗略折算,以一萬騎的十年沙場壽命為準,那就是……”
他突然站起身,正色道:“來瞭。”
鐵木迭兒握緊手中無鞘,沉聲道:“我這一劍,一定能比先前那座關口更快。”
老嫗冷笑道:“有劍仙一劍的風采又如何瞭?隻要殺不死徐偃兵,咱們今天肯定又得搭上一條命。”
大樂府拍瞭拍年輕劍客的肩膀:“劍,越來越快,哪怕是後一劍快過前一劍,隻有一絲一毫,也是大好事。鐵木迭兒,要信任自己,和你的劍!”
年輕人點瞭點頭。
黝黑的臉龐,耀眼的陽光。
這讓大樂府的沉重心情也好瞭幾分,他望向那四人中年紀最大也最怕死的老婦人,神情淡然道:“這次我留下。”
老婦人非但沒有領情,反而尖酸刻薄道:“也該輪到你們棋劍樂府瞭!”
大樂府一笑置之。
約莫半裡外,兩道身形不斷交錯,向鐵木迭兒這座大墚“緩緩”而來。
老嫗瞇眼望去,面沉如水。
大樂府卻沒有去看那場廝殺,抖瞭抖袖口,盤腿而坐。
白衫長裙女子像一隻白蝶在黃沙高坡上翩翩起舞,縹緲靈動。
這位綽號“半面妝”的小念頭與那姓徐的傢夥貼身搏殺。
她腳尖一點,身體一旋,五指如鉤,抓向那徐偃兵的頭顱。後者身軀隨之後仰,臉龐上方幾寸處堪堪被那隻纖纖玉手劃過。
手中鐵槍尾端順勢輕描淡寫地一鉤,撞向小念頭的脖子。
這種當真沒有半點煙火氣的隨意“出槍”,連同半面妝在內八人都領教過無數次,因為沒有蘊含充沛氣機,所以就算被擊中,也遠遠不至於傷筋動骨,但在鳳起關那裡斡亦剌就恰恰因此而惱羞成怒,在挨瞭八槍後,性子暴戾的提兵山峰主就氣炸瞭肺,就不再準備隨時逃竄而蓄力,轟出瞭堪稱生平最巔峰的一拳,不留餘地,視死如歸。結果當然就是斡亦剌被徐偃兵抓住機會,一槍洞穿瞭前者的拳頭、胳膊和肩頭。
小念頭身體傾斜,踩著碎步迅猛前沖,躲過瞭那桿鐵槍。若是有人觀戰,由側面望去,那就像是她在以肩扛槍。小念頭剎那間就來到剛剛站直的徐偃兵身前,四指並攏做尖刀,狠狠刺向徐偃兵的心口!
徐偃兵手腕輕抖,槍身就在她肩頭輕輕一磕,將這名小念頭給橫推瞭出去。
白衣女子雙腳在黃沙地面上滑出一道痕跡,嘴角滲出猩紅血絲。
徐偃兵手提鐵槍,面無表情,沒有理會眼神如刀的小念頭,而是望向隔有兩條深溝的那座大墚。
演戲演瞭這麼久,也該粉墨登場瞭。
果然,小念頭縱身一躍,往溝壑中墜去。
在小念頭跳崖之前,坐在地上像是一位私塾先生坐於桌前準備授業的大樂府,輕輕笑道:“天地無言,大風歌之。”
大漠多風沙,但若是隻有大風吹拂漫天卻無一粒黃沙,這肯定不符合常理。
徐偃兵所站塬上四周,便隻聽大風呼嘯嗚咽,而無沙礫。
大樂府盤膝而坐,閉目凝神,瞬間七竅流淌出鮮血,但面容安詳,朗聲道:“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
隻見言盡之時,一抹身影緩緩升起,又一位大樂府站起,如千萬縷光線匯聚成形。
“他”向前走出一步,直接穿過瞭坐著的自己。
他大袖飄搖,踏出的步子越來越大,臨近大墚邊緣,如同化作一抹長虹,徑直沖向徐偃兵。
坐著的那位大先生滿臉血跡,膝上的青衫滴滿瞭鮮血,沙啞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瞑目皆歸泥。”
又一位大樂府站起,隻是身形不如先前那一位寫意風流,步伐踉蹌,但速度極快,同樣掠向瞭徐偃兵。
劍仙禦劍飛行,朝遊北越暮蒼梧,喻其之快。
但是仙人出竅神遊,猶有過之。
兩位“大樂府”一前一後出竅,前者停在徐偃兵身後,後者來到徐偃兵身前。
不知何時,鐵木迭兒站在瞭神魂遠遊但身已死的大樂府先生身前,怒吼道:“大風!”
大樂府的屍體,起劍的鐵木迭兒,一位樂府魂魄,徐偃兵,又一位大樂府魂魄。
五者恰好位於一條直線之上。
那“朱魍兩繭”之一的老婦人根本就沒有看清鐵木迭兒是如何出劍,又是何時離開大塬前往對面那座高墚。
等她終於能夠定睛一看,才發現自己看到的局勢詭譎至極,以至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樂府拿性命作為代價,“牽引”鐵木迭兒遞出去這地仙一劍的殺招。
以徐偃兵一槍刺透身前四尺外鐵木迭兒的肩膀告終。
無鞘劍的劍尖離徐偃兵的心口仍有一尺距離。
雖然劍氣已至,讓徐偃兵的胸口出現一攤猩紅,但這肯定不足以致命。
一尺之隔,在武道頂尖宗師之間的生死相向,足以是陰陽之隔。
但在徐偃兵和鐵木迭兒之間,有一個人握住瞭那桿鐵槍,這才讓徐偃兵沒有能夠隨便將槍身一個向下斜拉,去攪爛鐵木迭兒的心肺。
徐偃兵拔出鐵槍,槍身發出一連串刺破耳膜的摩擦聲。
那位不速之客一手扶住鐵木迭兒,一手甩瞭甩手腕,掌心有些血絲。
老婦人咽瞭咽口水。
作為朱魍老祖宗級別的前輩,她認出瞭那個人。
呼延大觀!
除瞭拓跋菩薩,也沒有誰能讓徐偃兵那一槍半功而返,讓後者無功而返當然更不現實。
呼延大觀笑道:“緊趕慢趕總算給我趕到瞭。徐偃兵,你不殺鐵木迭兒,我就不找徐鳳年的麻煩,如何?”
徐偃兵神情冷漠,提槍寸餘,後撤一步。
眼前對手值得他將距離拉開到最適合鐵槍發揮全力的位置。
呼延大觀一臉無奈道:“說實話,涼莽開打,關我屁事,我之前就沒想過要跟徐鳳年過不去。”
鐵木迭兒掙紮瞭一下,呼延大觀扶住他的肩頭的那隻手微微加重力道,前者頓時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呼延大觀正瞭正神色,說道:“但如果你今天執意要殺鐵木迭兒,那我也不介意殺一殺徐鳳年,至於能否成功,我不管。”
老婦人知道那呼延大觀根本沒有刻意流瀉氣機,但她就是會感到窒息。
然後她馬上就湧起一股悲憤欲絕的情緒,不管如何克制都壓抑不住。
因為那個追殺他們得有整整一旬時日竟然都沒開口說過一個字的傢夥,終於說話瞭!
徐偃兵平淡道:“先問過我的槍。”
說起離陽官話比離陽百姓還順溜的呼延大觀爆瞭句粗口,苦笑道:“打住打住,怕瞭你瞭!徐偃兵,既然你決心要打一架,行,你手中這桿鐵槍內裡早已經不堪一擊瞭,你回去換一桿新槍,好歹能撐得住你出三槍,否則也打不盡興!我呼延大觀就在這裡等著你,鐵木迭兒,那啥念頭的,還有那個不服老老愛插朵大紅花的老婆子,我都幫你留在這裡。到時候誰贏瞭誰說話,如何?”
徐偃兵點瞭點頭,就這麼直截瞭當地轉身離開瞭。
這一幕看得那朱魍老婦人差點眼珠子都給瞪出眼眶。
等到徐偃兵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呼延大觀松開手,滿臉淚水的鐵木迭兒轉身望向那座大墚,那裡坐著樂府大先生。
那柄無鞘從他手心悄然滑落。
呼延大觀平靜道:“撿起來。”
鐵木迭兒好像六神無主,根本沒有聽到呼延大觀在說什麼。
呼延大觀也懶得廢話,一巴掌甩過去,直接將鐵木迭兒甩到大樂府的屍體前幾丈外,腳尖一點,再將那柄棄劍一並踢過去。
白紗遮住半面的小念頭來到呼延大觀身邊,神情復雜。
呼延大觀嘆息道:“八百年前,你我是誰,重要嗎?洛陽放不下,那不奇怪,她是大秦皇後。連我這個所謂的秦帝影子都早早放下瞭,你算什麼?不過就是個被大秦軍亡國的皇室女子罷瞭。這樣的恩怨,八百年來,中原各國各朝各代,皇帝皇後都出瞭那麼多茬,更別提什麼小國公主不公主的瞭,沒意思的。”
呼延大觀抬頭望向天空:“何況那人走瞭,徐鳳年隻是徐鳳年而已。你去恨誰?當初你成功挑唆那兩名女子反目成仇,甚至可以說很大程度上,正是你害得大秦一世而亡,還不滿足?”
小念頭一把撕下面紗。
她的半張臉絕美非凡,但是另外半張臉,一張張陌生的女子面孔不斷變換。
最終定格。
竟是一張男子的半臉。
呼延大觀轉過頭,不去與她對視,輕聲道:“你走吧。”
她看著遠方那張在空中飄蕩的白紗,抬起一隻手,輕輕捂住那半張臉,呢喃道:“你真的走瞭啊?那你說,我又能去哪裡呢?你總是這樣,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我從不恨你啊,我隻想你看一眼,一眼就好……”
呼延大觀問道:“真不走?”
公主墳小念頭抬起另外一隻手,雙手十指如鉤,極其緩慢地將自己兩張臉都割劃得血肉模糊。
而她毫無痛苦之色,閉上瞭眼睛。
她用今人聽不懂的腔調,輕輕哼起瞭一支曲子。
等到曲終,呼延大觀一掌推在她額頭上。
她墜入峽谷。
呼延大觀獨自負手站在原地,輕聲感慨道:“這一世終於都瞭瞭。”
那襲白衣,如一隻不願破繭而出的纖弱白蝶,怯生生躲在繭中看著外面的世界。
世上再無那女子獨處時,摘下面紗,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對鏡卻看他。
北涼境內一座私塾的屋簷下廊中,一位古稀老人躺在藤椅上,曬著溫煦的陽光,四周坐滿瞭蒙學稚童,老人每唱一句,孩子們便跟他唱一句。那是一首從大秦覆滅後沒多久便流傳開來的古謠。
歌聲悠揚。
“楊傢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