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小柴側過腦袋,抬起頭,不讓人看見她的眼眶。
爺爺,爹,你們輸給這樣的徐傢鐵騎,不丟人。
西北天高晚來遲。
六千幽騎並沒有緊貼薊、河兩大邊州外圍行軍,而是劃出瞭一個半弧。如果說薊、河的北部防線像是一根相對平整拉直的弓弦,那麼幽騎的軌跡就是弓臂。在弓弦和弓臂囊括出來的區域內,有許多股北莽斥候馬欄子離開葫蘆口在其中遊弋刺探,就是為瞭防止大軍補給被不惜孤軍深入的幽州遊騎從側面偷襲。鬱鸞刀這次突進,依舊使用騎軍“強行”的疾馳力度,達到瞭駭人聽聞的三天六百餘裡推進。若是在隻會紙上談兵的兵事外行看來,或是聽多瞭西北名駒可日行千裡的老百姓看來,這種速度能算什麼強行軍?但是如果兩者能夠親眼看到此時就地休整的幽州騎軍是何等風塵仆仆,看一看近百匹戰馬在騎軍停下後當場癱軟甚至倒斃的場景,就會明白這種極有可能在下一刻就要投入戰場的長途急行是何其不易。
暮色中,此時徐鳳年在一處冬雪消融的水源地給戰馬洗涮馬鼻。此次他們六千幽州騎軍共計一萬五千餘匹馬,接近一人三騎,途中跑死戰馬四百多匹,幾乎清一色是當時從銀鷂城北戰場上繳獲的北莽戰馬。倒不是說莽馬體力遠遠輸給幽州戰馬,事實上正好相反,北莽戰馬雖然戰場沖鋒中的爆發力輸給北涼大馬,但是就體力而言,莽馬其實還要勝出一籌。隻是回離律和郎寺恩兩名萬夫長當時是一路急行軍到薊北,而且為瞭照顧東線大局,都不足一人雙騎,哪怕在戰前臨時休整瞭一天,用精糧喂馬為馬匹上膘,仍是不足以彌補戰馬體力的損傷。這次幽騎心疼相依為命多年的“媳婦”,行軍中又故意更多騎乘北莽戰馬,在草料喂養一事上更是多有厚此薄彼,北莽馬匹大量累死也就在所難免。
卸甲後卷起袖管的鬱鸞刀仔細清洗著坐騎的背脊,笑道:“原本可以不用跑死這麼多戰馬的,如果一人三騎願意公平均攤腳力,頂多死個五十六匹。”
徐鳳年環視四周,微笑道:“這樣也好,明天開始接下來肯定會有連綿不斷的戰事,就當養精蓄銳瞭。我部騎軍顯然更熟悉幽州戰馬的習性,多死幾百匹北莽戰馬,總好過戰場上多死人。”
鬱鸞刀點瞭點頭,輕聲道:“范奮的三百多斥候騎都撒出去瞭,多是一標五十騎,最少也有半標。畢竟我們在今早就已經開始遇上北莽馬欄子,為瞭防止我軍行蹤泄露,范奮的斥候隻要看到敵方斥候,就必須將其殺光,否則隻要逃走北莽一騎,就會功虧一簣。我很感激王爺願意將那三名貼身扈從遣出,為范奮那幾標斥候助陣。有他們同行,全殲北莽馬欄子的把握就要大很多。”
徐鳳年笑道:“那年輕女子是拂水房的玄字大璫目,老人是指玄境的劍道宗師,至於那孩子,叫餘地龍,是我三名弟子裡的大徒弟。”
鬱鸞刀玩笑道:“他們殺北莽馬欄子,有點用床子弩打麻雀的意思啊。”
徐鳳年搖瞭搖頭,猶豫瞭一下,笑道:“我先不說,等著吧,以後北涼會給北莽一個小驚喜的。”
這段時間,徐鳳年就像一名最普通的幽州騎卒,非但沒有奪走鬱鸞刀的軍權,反而在幾次短暫休憩中也都沒有像幾位將領那樣四處行走,隻是充當瞭幾次臨時的斥候,遠離主力騎軍出去刺探軍情。
這次的幽騎出擊,一律輕騎,拋棄多餘輜重,減少一切會耽誤騎軍速度的物品,除瞭極少數將領配置槍矛外,所有騎卒隻佩一柄涼刀一張輕弩,膂力出眾者可再多添置一把硬弓和三隻箭囊。這幾日行軍陣形一直保持縱隊形式,等到明天進入作戰區域後,戰時就要鋪出橫列。此次強行軍,幽騎讓以前從未深入邊軍底層的徐鳳年大開眼界。比如那些幽州戰馬根本不需要騎卒如何牽引,就可以緊緊伴隨主人進行機動轉移,哪怕臨時駐紮休息,戰馬不論如何饑渴,始終在主人周圍數丈內徘徊,這意味著哪怕幽州騎軍遭遇一場外圍斥候來不及稟報的偷襲,六千幽騎照樣可以在半炷香內毫無紊亂地披甲上馬列陣迎敵,一氣呵成!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幽州戰馬的出類拔萃,跟“離陽以北涼最重馬政”有莫大關系。
一標斥候從西南疾馳而返,跟斥候標長並駕齊驅的那一騎竟是個臉龐稚嫩的少年,馬術已經精湛到瞭不用握住馬韁的地步,那份雙手籠袖的姿態,已經跟他師父有五六分神似。標長讓麾下四十多騎斥候就地下馬休整,他和這個名叫餘地龍的孩子策馬來到主將鬱鸞刀和“大將軍”徐鳳年身邊,下馬後一個拱手抱拳,然後就稟報軍情。原來他們在六十多裡外碰上瞭六十騎龍腰州某座軍鎮首屈一指的精銳馬欄子。本以為會是一場傷亡慘重的鏖戰,不承想被那孩子一騎當先,率先陷陣後高高躍起離開馬背,一口氣用雙拳捶死瞭二十多騎。等到幽騎斥候拔刀沖鋒後,就已經變成一邊倒的追殺。其中有一幕是那瘦弱少年身形仍在空中時,還抓住瞭一支由莽騎陰險射向標長臉面的羽箭,然後這孩子順勢插入那馬欄子頭目的脖子,隨手推開屍體,蹲在那匹北莽戰馬的馬背上,朝那位拍馬而過時報以感激眼色的標長咧嘴笑瞭笑。
結果這場本該勢均力敵的遭遇戰打下來,幽州斥候隻是傷瞭九人,且傷勢都不重。此時身材魁梧的標長忍不住伸手去揉那孩子的腦袋,不承想孩子身體猛然後仰,躲掉瞭標長的手掌。孩子雙腳釘入黃沙土地,後仰身體的傾斜幅度極大,隻是欲倒偏不倒,頓時引來附近幽州騎卒的一陣喝彩聲。
徐鳳年看著那個始終裝模作樣雙手插袖的孩子,瞪眼道:“屁大孩子,顯擺什麼宗師風范,站好!”
餘地龍嘿嘿笑著,身體重新站直,標長這才成功揉到瞭孩子的腦袋。因為手指和手心都佈滿老繭,所以雖然動作盡量輕柔,但仍是把餘地龍的頭發弄得凌亂不堪。孩子偷偷翻瞭個白眼,然後老氣橫秋地嘆瞭口氣。之後那標長蹲在水邊胡亂洗瞭一把臉,瞥瞭身邊那個撅起屁股用嘴汲水喝的孩子,會心一笑。這小傢夥真是厲害,一拳下去,不但輕松捶死一騎北莽蠻子,就連那戰馬都給壓得瞬間四腿折斷,倒地不起,還有一掃臂就給孩子把鐵甲連身體一起打成兩截的。標長感慨之餘,轉頭輕聲道:“小傢夥,以後到瞭數千騎相互廝殺的戰場上,還是要悠著點。北蠻子的騎射不差,一旦給他們盯上,四面八方一頓攢射,會很麻煩的。當年咱們標的老標長,也有好武藝傍身,當初就是給側面的幾支箭矢傷到瞭肋部,落下瞭病根子,要不然也不會那麼早退出邊軍。”
餘地龍笑臉燦爛點頭道:“我早曉得咧。師父跟我講過,這叫雙拳難敵四手,幾十幾百騎的殺敵,跟幾千上萬的戰陣不是一回事。你放心,我眼神好得很,而且就算後背沒長眼睛,真有後方偷襲,我照樣能感受到那種叫殺機的東西。再說瞭,師父也說瞭,在咱們北涼,上陣殺敵,隻要是陷陣,往前沖就可以瞭。別的不好說,後背不用去管,真有危險,也自然會有袍澤幫你擋著。”
那標長問道:“大將軍真是這麼說的?”
又一口氣喝瞭好幾斤水根本不怕脹肚子的孩子抬頭嗯瞭一聲:“可不是?”
蹲在水邊的標長摸瞭摸下巴,感慨道:“這話不是邊軍老卒,說不出來。”
“對瞭,大個子,袍澤是啥意思?”
“就是配有涼刀涼弩,然後一起殺蠻子的人。”
“可我又沒刀弩,前幾天跟師父討要過,他不肯給。那我咋算?還是不是你們袍澤?”
“當然算!”
“那大個子你送我一套涼刀涼弩唄?我都眼饞死瞭,你太小氣不願送的話,借我也行的。”
“小傢夥,真不是我小氣啊,這刀弩和戰馬都不能隨意借人,否則就得軍法處置。隻有等我哪天退伍瞭,按例就可以留下一套甲胄和刀弩瞭。哈哈,到時候全送你都行。”
“那得猴年馬月啊!跟你說話真沒勁,算瞭,師父說貪多嚼不爛,先把拳法練紮實瞭再學其他。唉,但是我真的挺想跟師父一樣在腰間佩把刀啊。”
聽著孩子的稚氣言語,標長爽朗大笑。
餘地龍轉頭望向站在不遠處的徐鳳年,滿臉哀求喊道:“師父!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涼刀啊,大個子都承認我是他的袍澤瞭!”
“才喝瞭兩三天的西北風沙,就敢跟人袍澤互稱瞭?”
徐鳳年笑著一腳踹在這孩子的屁股上。餘地龍前撲向水面,但是沒有撞入水中,隻見他雙手緊貼在水面上,滑出兩條水痕,雙手微微一撐,身軀便手腳倒立,在水面上靜止不動。
很快有第二隊斥候返回大軍跟鬱鸞刀稟報敵情,先前那魁梧標長迅速告辭離去。徐鳳年笑著點頭致意,餘地龍趕緊一掌拍擊水面,躍回岸上,跟隨大個子標長繼續去執行斥候任務。
天色漸黑,但是對於幽騎大軍而言絕對不至於不敢夜中行軍。俗稱“雀蒙眼”的夜盲癥狀在離陽南方軍中也許還不少,但是各大邊軍之中,不說精於夜戰的北涼騎軍,就是兩遼和薊州,騎卒也少有雀蒙眼出現。一方面是邊鎮給養要優於王朝內地,二來邊關士卒尤其是騎兵的篩選也有相關針對。當然,深夜奔襲,隻憑借北涼邊軍條例中一標騎軍一支火把的火光映照,騎軍推進速度必然會受到極大限制,而野外夜戰除非是目標明確的特定戰役,對於騎軍將領來說也是能避則避。
六千騎如遊龍行於黃沙。
夜幕中,徐鳳年突然問道:“鬱鸞刀,你有沒有想過,此次行軍,我們遠離薊州銀鷂、橫水兩城,葫蘆口更被北莽九萬大軍阻絕。雖然還能以戰養戰,拿北莽的補給來養活自己,但註定是一場仗比一場仗越來越難打。到時候戰事不利,給北莽最終形成包圍圈,到瞭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和餘地龍四騎能想走就走,可你和六千騎恐怕想死在葫蘆口內都很難。”
鬱鸞刀坦然笑道:“難怪王爺不怎麼願意接近那些幽州騎卒,是怕自己這個北涼王,每一眼都是在看他們生前的最後一眼嗎?其實大將軍你無須如此。自從我們出兵那天起,什麼下場就很明白瞭。這些當兵的讀書可能不多,甚至就沒讀過書,但幾年十幾年的仗打下來,誰也不傻。不想去薊州送死的,不是沒有,出於各種原因,走瞭一千多人。有怕死托關系走後門,灰溜溜離開的,但也有因為在傢裡是獨苗,年紀又太小,給硬生生趕走的。”
鬱鸞刀神情格外平靜,緩緩呼吸瞭一口氣:“但是,既然來瞭,那就都是生死看開瞭的,就算戰前還有猶豫,到瞭戰場上,也由不得誰畏縮不前。怕死?肯定有的,隻不過兩軍對峙,騎軍沖鋒才需要多長的時間?手腳發軟,怕死的話,就真的會死。一次沖鋒過後,就得死,快得很。沖鋒過後,沒死的,看著身邊袍澤一個個戰死在自己身後瞭,就那麼孤零零躺在戰場上,自然而然也就不怕死瞭。打仗本來就這麼回事,我們北涼自大將軍出遼東起,就給徐傢鐵騎灌註瞭一股氣,整整三十多年將近四十年的打磨砥礪,就是養瞭這一口氣!”
鬱鸞刀轉頭看著徐鳳年,臉色肅穆而虔誠,沉聲道:“最重要的是,徐傢鐵騎也好,北涼鐵騎也罷,不管戰死瞭多少人,中間吃瞭多少場敗仗,但我們每次到最後,都贏瞭!哪怕戰場上我們打得隻剩下幾十幾百人站著,但是我們從不怕死後沒有人幫我們收屍!要怕的,隻會是我們北涼刀鋒所指的敵人!”
徐鳳年沉默許久,然後笑瞭笑,開口問道:“你一個鬱傢嫡長孫,一口一個‘咱們北涼’,你沒有覺得拗口別扭嗎?”
鬱鸞刀好像愣瞭一下,顯然是從未思索過這個問題。他低頭瞥瞭眼腰間的大鸞刀,和另一側腰間的涼刀,抬頭後眼神尤為清澈,緩緩道:“剛到北涼那會兒,一開始當然不願意以北涼人自居。之後也忘瞭什麼時候脫口而出的,但我既然沒有半點印象,我想這應該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潛移默化吧。我鬱鸞刀打心眼裡喜歡這西北大漠的風景,蒼涼,遼闊,壯觀,置身其中,能讓人感到渺小。甚至連那軍營裡的馬糞味道,聞久瞭,也會喜歡。不像在江南那一座座歌舞升平的繁華城市,酒再好,喝多瞭也想吐,美人身上的胭脂再名貴,聞多瞭也會惡心。我鬱鸞刀,父母養育之恩,傢族栽培之恩,此生也隻能辜負瞭……”
說到這裡,鬱鸞刀摘下腰間的那把位列天下利器榜上的絕世名刀“大鸞”,輕輕拋給徐鳳年,笑道:“我真要戰死在葫蘆口外,收屍也難,以後我的衣冠塚內,王爺就放這把刀好瞭。對瞭,王爺,除瞭衣冠塚,清涼山後的碑林,我也得有一塊。”
徐鳳年將那把價值連城的大鸞刀又拋還給鬱鸞刀,苦笑道:“先收好。就算是九死一生,但隻要不是必死的局面,就別輕言‘收屍’二字。”
寅時末,天色猶未開青白。
一標幽騎斥候狂奔而來,標長和劍匣棉佈早已扯掉的糜奉節兩騎分別位於頭尾兩處,標長跟都尉范奮稟告道:“西北四十裡,以北莽夜行軍常例火光亮度來推測,有兩千四百餘騎護衛大隊糧草南下,戰馬配備大概是兩人三騎。”
范奮跟主將鬱鸞刀、副將石玉廬一行人說道:“除瞭兩千四百騎戰兵,輔兵民夫應該不少於這個數目。”
大概是怕徐鳳年不熟悉北莽情況,范奮額外附加瞭幾句,解釋道:“北莽歷年南下遊掠,都會大肆征調草原部落,如果說有十萬騎兵出征,往往會攜帶不下二十萬的部眾和數百萬頭的牛羊,小半座南朝都會清場一空。跟中原人想象中不同,永徽年間北莽騎軍每次由薊州突入,除非是完全穿過瞭整個薊州,深入到中原腹地,否則從來不存在五百裡以上的糧草補給線,打完瞭一場仗就可以迅速返回補給。而且他們的輔兵也完全等同於離陽除開邊軍外的絕大部分戰兵,甚至戰力更強,因為隻要給他們一張弓一匹馬,隨時可以成為正規騎兵。歷史上許多場發生在薊南境內的戰役,那些試圖突襲補給線的離陽軍隊都在這上頭吃過大虧。所以此次,我們最少得按照北莽四千騎甚至是五千騎來算……”
徐鳳年沒有說話,一直認真聽著,倒是石玉廬咳嗽一聲,范奮這才趕緊閉嘴。
徐鳳年這才笑著開口說道:“范都尉,我以前去過北莽,親眼見識過他們的輜重運輸方式,對他們的戰力還算有些瞭解。我現在就是一名普通的騎卒,隻管到瞭戰場上沖鋒陷陣。”
副將蘇文遙一臉丟人現眼的表情,用馬鞭指著范奮笑罵道:“滾一邊去,嘰嘰歪歪也不怕貽誤軍機。咱們王爺跟那些將軍學兵法的時候,你小子還在開著襠玩泥巴呢!”
天正好微亮。
此時三千騎距離北莽敵軍不過五裡路。
北莽也不是睜眼瞎,派遣到東面的那幾股馬欄子死得差不多瞭,雖然逃回來的寥寥幾騎連敵軍多少兵力都沒能查探清楚,但是北莽軍中千夫長麾下都有專門的“諦聽卒”,貼耳在地,雖然得出的答案不太準,但不至於會將幾千騎說成幾百騎。一聽到有最少兩千敵騎出現,兩名千夫長在震驚之餘,也很快佈置好橫貫南北的騎軍鋒線,輔兵也作為第二撥有生力量匆促上馬,隨時可以投入戰場。
那場離陽、大楚對峙瞭好幾年的西壘壁之戰,從最初的七八萬對十數萬,到最終各自傾盡幾乎國力極限的數十萬對陣數十萬,不斷地戰損減員,不斷地更多兵源增補,其間雙方用無數次或者精彩或者慘烈的戰役,教會後世兵傢一個道理:在雙方力量並不懸殊士氣也無差別的戰爭中,一開始就孤註一擲,不懂得交由精銳兵馬在關鍵時刻一錘定音的,往往會輸得很慘。陳芝豹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成為唯一不論戰功還是聲望都足以跟春秋四大名將齊名的年輕將領,正是因為在他手上,打出瞭一次又一次兵力處於劣勢卻慢慢扳回局面繼而反敗為勝的經典戰役。而且他在兵力占優的任何一座戰場上,更是從未輸過。
兩軍遙遙對峙。
戰線各自也已經拉開到自認為最佳的寬度。
當兩名千夫長看到那桿旗幟後,再沒有半點僥幸心理,真的是那個字。
“徐”!
不管為何這支三千人左右的騎軍會出現在葫蘆口以外,都真的是那貨真價實的北涼鐵騎!
北涼騎軍不急不緩地有序推進。
“殺!”
好像熬不住那種窒息感覺的北莽兩千四百騎開始催動戰馬的最大爆發力,率先開始展開急速沖鋒,北莽騎士的咆哮嘶吼聲,響徹雲霄。
對面,暫時還未真正沖鋒的幽騎兩名副將突然一夾馬腹,在前沖途中略微偏移瞭方向,靠近位於騎軍鋒線正中位置的那一騎後。石玉廬大聲笑道:“末將很榮幸能夠與大將軍並肩作戰!”
蘇文遙也說道:“石將軍所說,便是末將所想。”
那一騎沒有說話,隻是笑著點瞭點頭。
在這一騎附近,騎軍陣形像是出現瞭一片空白。
這是主將鬱鸞刀專門下令的。
等到兩位副將各自回到原先位置,鬱鸞刀抽出涼刀,高高舉起,輕輕向前一揮。
沖鋒!
沒有北莽那種撕心裂肺的吶喊示威。
隻有拔刀聲和馬蹄聲。
雖然幽州三千騎沉默無言,但是每一名騎卒眼中都有著無以復加的堅毅和熾熱!
我們未曾與大將軍徐驍並肩作戰過。
但是我們現在有瞭。
以後的北涼邊軍袍澤,都會像我們以前無比羨慕那些都尉校尉將軍那樣,無比羨慕我們。
雖然我們也許再沒有機會親眼看到他們的那種羨慕,但是——
沒有但是瞭。
就讓我們戰死在葫蘆口外!
兩軍一個交錯而過。
以戰刀對戰刀。
還剩下兩千六百騎的幽州騎軍根本就沒有掉轉馬頭,直奔那兩千多北莽輔兵騎軍殺去。
就一個眨眼過後,兩名北莽千夫長死瞭,二十多名百夫長死瞭一半。
兩千四百騎死瞭將近九百騎。
然後就在他們猶豫是繼續作戰還是拋棄輔兵糧草逃竄的時候,一千幽州騎軍又從遠處沖殺而至,左右兩翼更是各有千騎以縱列姿態悍然撞入戰場,根本就不給他們一條活路。
隻能拼命瞭。
所有活下來的百夫長都在驚懼之餘更多的是不敢置信。他們雖然不是邊鎮精騎,可這些北涼騎軍也僅是幽州輕騎啊,哪有第一撥沖鋒就如此慘烈的道理?
一個時辰,六千幽騎就將北莽連戰騎在內五千六百人斬殺殆盡。
刑訊逼供之下,得到北方一百五十裡外會有另外一千兩百騎護送糧草的消息。默默揀選好戰陣上所有未受傷戰馬的幽州五千騎,開始向北趕去。
其實活下來的是五千兩百幽騎,但是兩百騎都負重傷,他們會原路折回,向東行去,最後在河州邊境南下。
但是誰都清楚,哪怕是最安全的東行,仍然會有一股股聞到腥味趕到的馬欄子。
跟上主力大軍?
這是一場奔襲戰。
一旦連騎乘行軍都感到艱難的騎卒,隻會是拖累。一場仗後是如此,那麼第二場第三場戰後?
這支幽州騎軍會越來越不堪重負,隻會讓更多原本可以多殺許多北莽蠻子的幽州袍澤被害死。
兩百騎帶隊的是一位受傷嚴重的校尉,正是他主動要求帶著傷卒東行。鬱鸞刀沒有拒絕。
那個一人殺敵四百的人沒有說話。
校尉向北望去,咧嘴笑瞭笑。
兄弟們,靠你們瞭。
累贅?
對,我們這兩百來號人就是累贅嘛。
這有啥不好意思承認的。老子也就是眼前實在是沒蠻子可殺瞭,要是有就好瞭,戰死總比死在顛簸途中,能拼死幾個是幾個。
突然,一騎脫離騎軍陣形,朝他們疾馳而來。
是那人身邊的年輕女子,瞧上去是個柔柔弱弱的俊俏婆娘,可前不久她殺起人來能讓這名校尉都頭皮發麻。
她背負一隻藥箱,平靜道:“他讓我送你們去河州。”
兩百騎都傻眼瞭。
那校尉吼道:“我們不用你管,你給老子多殺兩三百北莽蠻子,就回本瞭!”
她冷冷瞥瞭眼這名校尉:“嗓門還挺大,看來一時半會兒死不瞭。有本事對他吼去。還有,能讓我回去的,隻有他的命令,再就是你打贏我。可是就憑你?”
那校尉漲紅瞭臉:“要不是老子挨瞭六刀……”
她扯瞭扯嘴角,問道:“又如何?”
校尉把話咽回肚子,氣勢弱瞭幾分:“還是打不過你。”
樊小柴平靜道:“放心,他讓我帶句話給你,好好帶著他們活著回到幽州。至於殺蠻子,你們那份,還有我那份,他都會幫忙補上。”
這時候,騎隊中傳來墜馬的聲響。
有人死瞭。
樊小柴看瞭一眼:“屍體帶走便是,有我在,隻要不是對上五百騎以上,你們走得再慢都沒關系。”
校尉翻身下馬,快步走到那具屍體前蹲下,一名左腿都被拉開大口子後隨意包紮的騎卒,蹲在校尉和屍體旁邊。他先前受傷相對輕一些,就與那位墜馬袍澤騎乘一馬,他一手握住馬韁,一手繞後扶住袍澤,隻是仍然沒能留住他。不管是墜馬,還是死在歸途。
這名騎卒抬起手臂抹瞭抹眼睛,抽泣道:“他墜馬前最後說瞭一句話,說他這輩子沒殺夠北莽蠻子,下輩子還要投胎在咱們北涼。”
樊小柴側過腦袋,抬起頭,不讓人看見她的眼眶。
爺爺,爹,你們輸給這樣的徐傢鐵騎,不丟人。
幽騎主隊,打探到消息後,范奮撓瞭撓頭,策馬遠去,根本不用鬱鸞刀等將領下令再探軍情,他自己就親自帶部下斥候前去瞭。等到戰馬已經奔出去半裡地後,這名都尉才後知後覺地咦瞭一聲,終於意識到這事兒不對呀,我范奮四十出頭的人瞭,照理說我玩泥巴的時候,王爺可是還沒出生啊!
鬱鸞刀下令準備“半軍”作戰,命令層層傳遞,快速而精準。
五千騎第一時間就進入臨戰狀態。
北涼軍比起世上其他所有軍伍,有一件事情讓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已經擁有冠絕天下的戰力瞭,卻仍是年復一年在細枝末節上做文章,尤其是在陳芝豹擔任北涼都護後,更是到瞭爐火純青的境界。所以當年在離陽廟堂上,曾經有文臣調侃某個地方竟然連堂堂都護大人都得關心軍營茅廁建造在何處,那是不是連拉屎的時間也得守規矩啊?事實上還真巧瞭,北涼軍戰時紮寨後,還真要管士卒的如廁用時,吃喝拉撒睡,都有與之相關的詳細規矩。非戰時軍營哪怕有鼠,夏天蟬鳴,冬有積雪,等等“小事”,一律要從嚴從重地問責!
如果說北莽是馬背上的民族,天生的戰士,那麼北涼三十萬邊軍,那就是徹頭徹尾被一點一點熬出來的戰爭狂。
大到統領、將軍、校尉,小到都尉、標長、伍長、士卒,所有人都知道當戰爭來臨時,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完全不用想去做什麼,一切事情都會變得自然而然。因為那些無數次棍棒下的規矩條例,都深刻烙印在骨子裡瞭。
至於那些官品更大的頭銜,很簡單,就是意味著軍功。
北涼軍中向來賞罰分明。例如貪瀆一事,離陽境內可能早就習以為常,北涼不敢說禁絕貪瀆,遠離邊關的將種門庭撈銀子不比別地手軟,但是在邊軍中,一經查實,哪怕是貪墨瞭區區幾兩的撫恤銀子,直接過手銀子的官員,軍法司一律前去斬首示眾!貪墨官員的上司,往上推三級,全部貶官。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私底下就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將種後代在陵州那麼個個視財如命,就是窮瘋瞭嘛。不過北涼對戰功的賞賜,歷來毫不吝嗇。斬首幾顆,都是就地升職,回去後再領賞銀,都是在軍營中打開裝滿白花花一大片銀子的箱子,當場取走,邊軍中專門有大隊驛騎負責幫忙運送銀子離開邊境。
徐驍當年打下北漢皇宮,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國庫,分銀子!當時在離陽王朝還做些監軍事項的某位貂寺就好心提醒:小心朝堂上的彈劾。徐驍當時就隻說瞭一句話:吃進肚子裡瞭,再拉出來可就隻能是屎瞭,誰想要,那我回頭就帶兵去他們傢門口蹲著去。
五千幽州騎兵當然不可能一聽到四十裡外有獵物,就一股腦蜂擁上去。鬱鸞刀下達的命令是暫由“半軍”出擊,當五千騎在負責挑選路線的先鋒營帶領下快速推進三十裡後,五千騎開始同時換馬,下馬換馬幾乎全然寂靜無聲,兩千五百騎開始單人單馬“緩緩”前行,剩下兩千五百騎沒有急於出擊,但是也分列為中軍千騎和左右兩翼各七百五十騎,將近一萬匹閑馬由這按兵不動的兩千五百騎暫時約束。
更北方,鬱鸞刀破天荒怒容道:“是不是下一場戰事結束,就該糜奉節走瞭,再打一場,就是餘地龍?!那你怎麼辦?”
徐鳳年點瞭點頭。
鬱鸞刀正要說話。
徐鳳年轉頭對這名幽騎主將平靜說道:“我會留下,直到你們所有人都戰死。到時候要是北莽能連我也留下,就算他們本事。”
鬱鸞刀真真正正是雷霆大怒瞭,這輩子他就沒有如此惱火過:“我他娘的也就是打不過你!”
石玉廬沉聲道:“王爺。”
徐鳳年微笑道:“我知道輕重之分,來薊州之前,皇甫枰就已經提醒過我瞭。放心,我還是那句話,隻要那位北院大王不親自從流州趕到這裡,我想走不難。而且北莽煉氣士都已經死得差不多瞭,但是我們北涼還有觀音宗。現在是我可以知道拓跋菩薩在哪裡,他卻不知道我在哪裡。即便真有危險瞭,我也能事先得到消息。再者,拓跋菩薩想要趕來,還得過兩關。一關是徐偃兵,一關是吳傢百騎百劍。”
鬱鸞刀冷哼一聲。
徐鳳年望向遠方,突然輕聲道:“對不起。”
鬱鸞刀、石玉廬、蘇文遙、糜奉節、餘地龍,附近十餘騎都沉默下去。
然後不約而同地,鬱鸞刀、石玉廬和蘇文遙開始輕輕哼唱起一支曲子。
《皇皇北涼鎮靈歌》。
為袍澤送行!
且走好!
餘地龍從未聽說過這支曲子,但是帶著哭腔跟著哼唱起來。
他終於佩上瞭涼刀。
馬背上結結實實捆瞭一具鐵甲。
是他從那個大個子斥候標長屍體上取下來的。
到現在餘地龍還不知道大個子叫什麼名字。
師父說讓他帶回幽州。
餘地龍抿起嘴,伸手狠狠擦瞭一下,握緊刀柄,哽咽道:“大個子,等師父趕走我之前,我那會兒答應過你的事情,真不是吹牛皮,我餘地龍一定做到,殺夠一千北莽蠻子!”
天地之間有悲歌。
傳遍五千幽州騎。
一同輕輕哼唱著。
就這樣慷慨赴死。
北涼參差百萬戶,其中多少鐵衣裹枯骨?
功名付於酒一壺,試問帝王將相幾抔土?
……
好男兒,莫要說那天下英雄入瞭吾彀。
小娘子,莫要將那愛慕思量深藏在腹。
……
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
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來來來,試問誰與我共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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