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卷 第七章 宋貂兒腦生反骨,太平令無功而返

不管宋貂兒怎麼磕頭怎麼求饒,徐鳳年早已遠去。

宋貂兒眼角餘光看到洪驃的那雙腳,在他死前,猛然抬起頭,怒吼道:“徐鳳年,好歹讓老子死在你手上!

三千五百幽騎快速離開一座屍橫遍野的戰場,身後是糧秣被燒毀引發的一股股濃鬱硝煙,這已經是幽騎在葫蘆口外第五次幫北莽點燃“狼煙”瞭。北莽戰兵輔兵被殺多達一萬四千人,牛羊走散將近二十萬頭。幽騎的馬蹄足跡最北處,其實已經踩在瞭龍腰州境內,然後迅速南下。剛才這場戰役,已經不是幽騎的主動出擊,而是北莽的堵截。北莽等於是用兩千戰力平平的遊騎性命來確定這支精銳幽騎的位置,以此來壓縮幽騎輾轉騰挪的餘地,相信很快就有龍腰州主力騎軍聞風而動。

鬱鸞刀在撤退途中,猛然抬頭,看到兩頭飛禽在天空中迅猛追逐。與此同時,徐鳳年從箭囊中抽出一根羽箭,挽弓如滿月,箭頭隨著那海東青和北莽遊隼的疾速飛掠而緩緩偏移。當那頭遊隼被逼迫降低高度下墜逃命時,砰的一聲,徐鳳年一箭射出,將那遊隼射殺當場。巨大慣性將遊隼撞入雲層,而那頭神駿非凡的六年鳳則隨之拔高。眾目睽睽之下,隻見這頭海東青刺破雲霄,向徐鳳年沖來,它雙爪鉤住那隻被箭矢貫穿的遊隼屍體,輕輕拋下,在主人頭頂盤旋幾圈後,一閃而逝。徐鳳年丟掉遊隼的屍體,把那根羽箭放回系掛於馬鞍左側的箭囊。涼弩制造精良,但一場大戰下來重弩往往不堪重負,仍是很容易大量損毀,幽騎人手攜帶一副的輕弩雖然比起重弩在使用次數上更有韌性,但是五次騎戰追殺下來,不論是弩具本身還是弩箭,都所剩不多,所以不得不換上那些戰後繳獲而得的北莽騎弓,徐鳳年和鬱鸞刀就都用上瞭一張帶有濃重西蜀匠作烙印的鐵胎弓。

鬱鸞刀環視四周,憂心忡忡,如果不是還能夠以戰養戰,甚至不用北莽後續兵力來圍堵,自己這支騎軍就真的已經垮瞭。先前薊州奔襲五百裡,不是身體健壯的騎卒扛不住,即便當時就已經是一人雙馬,但戰馬仍是被禍害得很慘。長途奔襲追求兵貴神速和出其不意,但既然是“長途”,那麼騎卒可以憑借堅毅性格來支撐,可戰馬卻不行,尤其這個時節不是秋高馬肥之季,馬膘不足,北涼牧場馬政官員不是神仙,同樣改變不瞭這個現實。後來稍作休整,又是急行六百裡趕往葫蘆口外,好在當時有收繳來的北莽戰馬來最大限度地降低這種無形的戰損,可連續大規模轉移且間隙短暫的五場騎戰下來,就算戰馬依然可以不斷輪換,但是現階段已經變成是“從一個戰場火速奔赴另一個戰場”的騎卒扛不住瞭。

鬱鸞刀下意識看瞭眼身邊一身披甲戎裝的徐鳳年,然後收回視線,轉頭去看周圍那一張張臉孔,這名年輕主將心中充滿自豪。一萬幽騎能打到這個地步,即使以鬱鸞刀偏冷的性情,仍是足以感到自傲。殺敵一萬四千多,並不稀奇,北莽護送輜重糧草的騎軍都是南朝邊鎮二三流的戰力,有兩場騎戰從接觸到收尾,根本就是一邊倒的屠殺。可龍腰州和葫蘆口之間的這條補給線給他們打得癱瘓大半,以及最後牽扯瞭起碼過萬北莽邊境精銳騎軍的被動轉移,給他們幾千騎牽著鼻子兜圈子,這才是鬱鸞刀和幽騎最大的功績。

騎軍南下途中,早先令樊小柴和糜奉節先後護送幽騎傷患離去的徐鳳年輕聲道:“我們這張弓繃得太緊瞭。”

鬱鸞刀點頭道:“現在難就難在找個地方停下來。既然東邊被譽為秋冬兩‘捺缽’的兩名年輕將領也大軍開拔瞭,我們往東撤退已經不可能。何況王爺也說過,諜報上已經顯示楊元贊命洪敬巖率領一半柔然鐵騎撤出葫蘆口,要堵死我們的南下路線。”

鬱鸞刀望向西邊。去西?那裡可是涼州北線,南院大王董卓親自坐鎮指揮的北莽主力大軍就在那裡,正在向虎頭城發起攻勢,雙方兵力總計得有七十萬。去那裡就真是自投羅網給北莽蠻子送人頭送軍功瞭。別說僅剩的三千五百騎,就是三萬五千騎,在沒有己方大軍策應的前提下,根本不夠北莽包餃子的。鬱鸞刀就算遇上那兩名捺缽或者是洪敬巖的柔然鐵騎,縱然麾下幽騎全軍戰死,他也不會往西走。

徐鳳年也遙望西邊,似乎在等人。

徐鳳年是在等待那馬賊頭目宋貂兒。此人在皇甫枰暗中扶植下拉攏起來的一千馬賊青壯,也許改變不瞭幽州大局,但畢竟可以幫助鬱鸞刀的幽州騎軍緩上一口氣。幽騎當下就像一位精疲力竭的武道宗師,換上一口新氣,那還能再戰,若是連這口氣都換不上,那就隻能是油盡燈枯。徐鳳年之所以沒有說出口,不是打著給這支騎軍意外驚喜的小算盤,隻是因為他對隻有一面之緣的宋貂兒不敢抱有太大期望。如果不是宋貂兒馬賊隊伍中有北涼高手潛伏掣肘,徐鳳年甚至都不會讓宋貂兒趕來領路。設身處地站在宋貂兒的位置上考慮問題,一千馬賊投靠誰不是投靠?北莽如今形勢穩居上風,宋貂兒若是起瞭反心,拿三千五百幽州騎軍去當投名狀,被鬱鸞刀這支騎軍折騰得焦頭爛額的楊元贊恐怕不會吝嗇一個萬夫長。甚至在徐鳳年看來,本就是南朝士族出身的宋貂兒如果一點心思都沒有過,從頭到尾都站在北涼這邊,那才是怪事。至於真相到底如何,徐鳳年得跟宋貂兒的信使見過面才能判斷,一旦宋貂兒不敢親身趕來,不在隊伍中,那麼徐鳳年就隻能把這顆棋子視為變色瞭。那麼鬱鸞刀和無路可退的幽騎,註定就隻能硬著頭皮跟兩大捺缽或是柔然鐵騎死磕到底。而他徐鳳年也會單槍匹馬去找到宋貂兒,既然他可以讓北涼讓皇甫枰帶給宋貂兒稱霸關外的馬賊勢力,他徐鳳年也可以親手拿回來。

給予希望然後讓人失望,還不如一開始就什麼都不要說。

徐鳳年問道:“范奮的斥候還剩下多少?”

鬱鸞刀苦澀道:“原先的斥候老卒如今不足六十人,後邊陸陸續續頂替上去瞭八百多騎,才堪堪維持住四百斥候的數目。所以可以說范都尉的折損最為慘重。沒法子的事情,在關外作戰,身為斥候,肯定會死在最前頭。”

鬱鸞刀抿瞭抿那幹裂滲出血絲的嘴唇,浮現出一抹笑意,嗓音沙啞道:“不過我們這些仗打下來,也不是白打的。三千五百騎比起離開幽州境內前,戰力提升瞭很多,隻要讓我們松口氣,能徹底緩過來,對上洪敬巖同等兵力的柔然鐵騎,我們也敢言勝。在這之前,隻以步卒著稱於世的幽州誰會有如此想法?這三千五百人如果能夠活著回到幽州,肯定對於整個幽州戰局都大有裨益。”

副將石玉廬和蘇文遙都神情微妙,不敢搭話,他們是生怕徐鳳年誤解瞭主將的話語,誤以為幽騎是在抱怨自己身陷死地的尷尬處境。

鬱鸞刀突然笑瞭,開懷道:“給咱們這一鬧,不光是龍腰、河西、橘子三州傷筋動骨,元氣大傷,恐怕北方草原上也要繼續割下肉來,拓跋菩薩之前好不容易鎮壓下來的那些大悉剔,說不定又開始蠢蠢欲動瞭。他們本來對先打北涼就有異議,在這些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傢夥看來,啃一個渾身上下隻有硬骨頭沒有肥肉的地方,誰都不樂意,哪裡比得上去打兵力空虛的薊州。隻要過瞭薊州,那就是沃土千裡的富饒中原,數不清的金銀和人口,搶到手軟。要不然打兩遼也行,一勞永逸,隻要打趴下顧劍棠,那就是長驅南下,兵臨城下。我們這趟葫蘆口之行,殺敵多少不去說,肯定可以讓執意先下北涼再謀中原的董卓和太平令,恨得牙癢癢,說不定這會兒正在跳腳罵人吧!”

蘇文遙正在低頭一根一根檢查攢簇在箭囊中的箭矢,皆是質地縝密的硬木重桿,箭頭十分沉重,隻不過跟北涼箭矢相比還是有些細微差別,但是大體上屬於一類箭矢。這如同“近親”的兩者跟離陽境內許多弓箭可謂截然相反的兩種類型,後者更重射程射速和恪守古代兵書上的“臨敵三擊”,這倒不是後者走岔路,隻不過內地戰事以步卒對步卒居多,推進速度相對騎軍沖鋒自然緩慢。而前者涼莽羽箭哪怕有著北方健兒的出眾膂力支撐,所求仍然不過是“破甲致死”四字。其實北莽騎軍一開始並沒有走上這條極端道路,隻是二十年對峙中被鐵甲更優的北涼嚴重影響,否則以北莽的精湛騎射,對上其他大部分離陽邊軍,很多時候可以放風箏一般把人活活耗死。

蘇文遙隨手丟掉兩根箭桿出現一絲裂痕的箭矢,聽到主將鬱鸞刀的諧趣說法後,輕輕笑出聲,抬頭說道:“那些悉剔也不是都真蠢,也曉得不打下咱們北涼,什麼由薊州叩關南下大掠中原,什麼一路打到太安城,都是虛的。我們幽騎才多少人,就已經讓他們的補給線雞飛狗跳,要是全部北涼邊軍都沒人管,他們南朝還要不要瞭?指不定連北莽王庭都被咱們搗爛瞭。隻不過道理歸道理,是個人,就都希望少做事多獲利。他們北莽權貴想著去打薊州打遼東,我蘇文遙還巴不得他們這麼做呢,咱們北涼可以少死多少人啊!”

石玉廬點頭沉聲道:“董胖子和那太平令真是該死!”

斥候主官范奮一騎突至,跟幾位將領稟報軍情:“正南方向三十裡外有八百騎,甲胄比起先前我們遇到的那些北莽騎軍要更勝一籌,應該是從葫蘆口內撤出的先頭部隊。看情況咱們若是接著往南,最多再碰上兩三撥這類做魚餌的小股騎軍,然後很快就可以遇上柔然鐵騎瞭。”

鬱鸞刀皮笑肉不笑,英俊臉龐上滿是那些積鬱已久的戾氣,猙獰道:“柔然鐵騎不鐵騎的先不管,魚餌不吃白不吃,咱們就先拿這八百騎打打牙祭!石玉廬,蘇文遙,一切照老規矩來!”

打人數僅有八百騎的敵軍有打八百的打法,打八千敵騎也有打八千的打法,現在鬱鸞刀手頭的幽騎不過三千五,一切都得怎麼“持傢有道”怎麼來。因為說到底,現在幽騎的敵人除瞭明面上的北莽騎卒,還有幽騎“自己”。鬱鸞刀必須把己方士卒的體力、精氣神和戰馬弓弩等等一切潛在戰損都考慮在內。如今幽騎的騎射手感可謂攀至巔峰,但是再有太過持續的長久纏鬥,也一樣會導致不可挽回的後遺癥,這意味著如今幽騎隻能打“三板斧”的戰役,以最少的沖鋒次數迅速解決掉敵軍,迅速撤離戰場,迅速進入安全區域進行休整。在得到范奮傳遞來的軍情後,幽騎主力開始主動放緩速度,鋒線拉出三個層次。在上一場戰事中“墊底”的蘇文遙率領一千騎當先,鬱鸞刀領一千餘騎居中,石玉廬的一千騎卒護送著大量軍馬“殿後”,范奮麾下馬力最盛的四百斥候則最先開始奔襲,在左翼前突進行“兜圈”,防止走失漏網之魚。

鬱鸞刀要做的就是憑借人數優勢,分割出那等於同時展開的多次沖鋒,爭取三次擦肩而過就帶走那八百騎,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再讓部下來回沖殺。幽騎的戰馬扛不住,作戰已經足夠頑強的騎卒也扛不住。舍棄殺傷力更大但十分累贅的重兵器,主要是以戰刀對戰刀的輕騎對沖,哪怕各自心存必死,但在雙方會合交錯的那道死亡線上,留下的屍體原本都不會太多。隻不過在鬱鸞刀授意下,除薊北銀鷂城外那場廝殺,在葫蘆口外六場大小戰役,幽州輕騎都被要求在沖鋒中殺人。這種命令的代價,就是殺人,以及被殺,輕傷再戰者少,重傷致死者多。鬱鸞刀這種打法最隱蔽最冷血的地方在於,幽騎除瞭很容易一開始就奠定勝局之外,戰後離開主力大軍撤向東面的幽州傷患騎兵,不多。石玉廬和蘇文遙心知肚明,那些校尉都尉也都清楚,但沒有人反對,沒有人出聲質疑。

再蕩氣回腸的邊塞詩歌,也抒寫不出這種人人不得不輕生的沙場殘酷。

幽州騎軍一人三騎,哪一匹戰馬不掛有戰死袍澤的佩刀?

對於這類額外的負重,主將鬱鸞刀哪怕再鐵石心腸,再苛求細節,也不忍心去管束。

還未展開廝殺的戰場外,一伍五騎北莽馬欄子跟那八百騎背道而馳,快速向南狂奔,試圖向南方主力大軍傳遞已經遭遇幽州騎軍的重要情報。

突然,從側翼後方出現一個繞過主戰場的不起眼小黑點,這道身影奔走如疾雷,竟遠遠快過戰馬飛奔。

他繞出一個半圓,攔在五騎去路上,雙腳在黃沙大地上踩滑出一陣飛揚塵土。

五名馬欄子被眼前這種古怪場景給愣瞭一下,一百步外的前方站著個斜背一把北涼刀的瘦弱孩子。

這個神情冷漠的孩子跟五騎開始對沖,與為首一騎相距二十步時,路線軌跡神出鬼沒的孩子已經躲過四支箭矢,高高躍起,中途抓住最後那根射向他胸膛的羽箭,對著那名抽出戰刀的馬欄子就是一拳捶在戰馬頭顱上。頭顱炸裂、前腿折斷的整匹戰馬幾乎是被一拳打得倒掀起來,那名身為伍長的馬欄子前撲出去,胸口給那背刀孩子又是一拳砸中,直接就把後邊一騎馬欄子撞飛出去。第三騎被孩子丟擲出的箭矢貫穿喉嚨,墜馬而亡,左右兩側躲過一劫的馬欄子不敢戀戰,快馬加鞭,策馬前沖。

孩子轉身撒腿狂奔,趕上一騎馬欄子後雙手扯住一匹戰馬的馬尾,雙腳一定,那匹狂奔中的戰馬愣是被他扯得馬蹄一頓,馬尾斷去,痛苦嘶鳴,拼命加速前沖。

孩子一步掠出,跟那匹戰馬並肩後,隨手一拳橫掃而出擊中戰馬腹部,把那馬背上的北莽斥候連同戰馬一起砸得橫飛出去,那名雙腳來不及離開馬鐙的馬欄子倒地後硬生生被戰馬背脊給滑沖撞死。

這個孩子身形沒有絲毫凝滯,很快追上最後一騎心驚膽戰的馬欄子,一個彎腰,雙手各自攥緊一條馬後腿,雙腳原地一擰,就把馬蹄離地的戰馬在空中給旋轉瞭一圈,這才狠狠摔出去。

那個馬欄子被摔離馬背後,掙紮著試圖站起身。孩子來到他身前,從背後抽出北涼刀,往這北莽蠻子心口重重一插。刀拔出後被放回刀鞘,孩子臉色平靜道:“大個子,第三百七十九個瞭。”

隨後趕到的都尉范奮和四百斥候都遙遙看到這一幕,但沒有上前言語,而是開始向北列陣。其中范奮幫那孩子帶去一匹戰馬後,拍瞭拍自己腰間的北涼刀,輕聲笑道:“小將軍,要不我死後戰刀也歸你,我也不貪心,到時候你幫我宰掉五十個北莽蠻子就行。”

餘地龍跳到馬背上,背刀袖手而立,滿身血跡斑斑的孩子翻瞭個白眼。

如今幽州騎軍都喜歡昵稱這個叫餘地龍的孩子為“小將軍”。

兩天前餘地龍本該被徐鳳年安排去護送六十傷騎撤向東方,但是孩子死活不肯,哪怕徐鳳年一臉怒容,孩子也隻是一手牽著那匹系掛有大個子遺物鐵甲的戰馬,背著那柄北涼刀,既不說話,也不離開。後來是一名輕傷的校尉主動要求離開主力,親自護送傷員撤退,離開前跟這位之前幾場大戰中大殺四方的小將軍開玩笑說,就當欠他五十個北莽蠻子的軍功瞭。徐鳳年才默認餘地龍的留下。孩子大概是真的很敬畏徐鳳年這個師父,就算留在瞭軍中,也不敢再在鬱鸞刀他們身邊出現,一人一騎孤苦伶仃地吊在騎軍尾巴上,也從不跟人說話。除瞭跟范奮的斥候出去刺探軍情,他就始終那麼孤單地默默跟在大軍後頭。

正面戰場上,北莽八百騎軍在前後三次沖鋒下,死傷殆盡。七八十潰散逃竄的遊騎,也被餘地龍和范奮四百斥候捕殺得一幹二凈。所有還未咽氣的北莽騎卒都被打掃戰場的幽騎補上一刀。

徐鳳年用鐵槍戳死一名死前滿眼怨恨的北莽百夫長,輕輕抬起頭望向西邊,戰場外有隔岸觀火的十餘騎出現在遠處。

徐鳳年心一沉,視野中,他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徐鳳年拍馬拖槍上前,一人一騎快要穿過整個戰場時,有名臉龐青澀的北莽騎卒,倒在戰場邊緣地帶。他的脖子在雙方沖鋒過程中給一把涼刀拉出一道口子,血流如註。瀕死的年輕騎卒抬起手臂,試圖舉起那把北莽戰刀。徐鳳年輕輕瞥瞭他一眼,沒有遞出鐵槍,繼續策馬前行。但是很快身後不遠處便有兩名幽騎同時搭弓射出一箭,一箭射透北莽騎卒持刀的手臂,另外一根羽箭從側面釘入年輕蠻子的臉頰。跟徐鳳年迎面而來的那十餘騎,人人披掛鐵甲,但樣式混亂,不像是正規邊軍出身,大多是滿身遮掩不住的濃烈匪氣。其中為首一騎在近距離看到徐鳳年後,仍然有些震驚,翻身下馬後,也沒敢泄露徐鳳年身份,畢恭畢敬跪地道:“末將洪驃來遲,萬死難辭!”

徐鳳年點瞭點頭道:“起來吧。”

洪驃起身後沉聲道:“宋貂兒已經在趕來的路上,麾下有一千兩百餘騎,在來之前有過一場波折,內部清洗瞭三百人之多,其中僅是北莽朱魍諜子就挖出來四人。”

徐鳳年不置可否,笑意玩味道:“挖出來?”

洪驃不敢說話。這位身材並不高大的中年男子視線低垂,大氣都不敢喘,但是眼神炙熱。

洪驃,曾經是一手調教出徽山那支私人騎軍的次席客卿,後來跟首席客卿黃放佛分道揚鑣,後者依舊在大雪坪上做那不願飛入帝王卿相傢堂前搭巢的野燕子,更有野心抱負的洪驃則躋身北涼行伍,希冀著在西北戰場上建功立業,可惜一直不得重用。後來在皇甫枰授意下潛入宋貂兒的賊窩,既是輔助,也是監視。徐鳳年境界大跌,但是眼力猶在,洪驃、黃放佛之流,原本都卡在小宗師的門檻上很多年,偏偏捅不破那層窗紙,不得勇猛精進,然後都跟糜奉節一樣幸運遇上瞭江湖的“大年”,最終厚積薄發,躋身一品境界。洪驃如今就已是貨真價實的一品金剛境界武夫,距離那“輕輕叩指,可問長生”的指玄境界,也僅是一步之遙。不過說當下是江湖龍蛇橫空出世的大年份,其實並不準確,因為在這幾年中死掉的大宗師,實在太多瞭,僅是離陽王朝,先後就有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劍神李淳罡、病虎楊太歲、劍池宋念卿、人貓韓生宣、京城柳蒿師、兩禪寺龍樹僧人、春帖草堂謝靈箴等等,更別提還有王仙芝和洪洗象。這些驚才絕艷的頂尖高手相繼離席,不僅僅是給人騰出座位那麼簡單,還有許多涉及氣數氣運的玄妙變故,比如王仙芝對餘地龍的慷慨饋贈,西蜀某人對龍樹僧人死後的“篡位”。

洪驃身後那群馬賊悍匪中有人陰陽怪氣地嘖嘖出聲道:“洪頭領,才知道你老人傢原來不叫洪標叫洪驃啊,跟兄弟們還這麼見外,可就失瞭英雄好漢的本色啊?怎麼,見著瞭北涼的鬱大將軍,膝蓋就軟瞭?”

那名宋部馬賊的當傢人之一顯然是將眼前馬背上的年輕武將,當成瞭幽騎主將鬱鸞刀,畢竟如此年輕卻能統領萬人的邊軍將領,不管在北莽還是北涼哪怕當不得鳳毛麟角一說,可扳扳手指頭也就能數得過來瞭。對宋貂兒身邊絕大部分馬賊來說,他們也是在那場措手不及的血腥變故後才知曉內幕。對於自己的娘傢是北涼軍的事實,談不上反感,落草當瞭馬賊的,殺起人來誰不是六親不認,管你是跟北涼姓徐還是跟北莽姓慕容姓耶律,誰給銀子給好馬,誰出手闊綽那就是大爺。可要說他們心底的好感有幾分,那當然也少得可憐。

功利心極重的洪驃,對徐鳳年這個北涼鐵騎共主那是心甘情願當個馬前卒。這段時日在宋貂兒賊窩裡以大局為重事事隱忍,早就憋瞭一肚子的戾氣,聽到那個連宋貂兒心腹都算不上的小頭目在耳邊聒噪,殺心頓起。就在洪驃馬上要一掌拍碎那可憐蟲天靈蓋的時候,徐鳳年伸出鐵槍在洪驃肩頭拍瞭拍,對他笑著搖搖頭。徐鳳年遠望過去,宋貂兒的千騎快到瞭。鬱鸞刀和石玉廬、范奮、餘地龍四騎此時也策馬而來,看到這些就算披甲佩刀也一身匪寇氣焰的馬賊,都沒怎麼上心,倒是斥候老卒出身的范奮有些無地自容,先前光顧著在戰陣上砍殺瞭,竟然把這十來騎烏合之眾給漏過去,不懷好意的都尉大人陰惻惻地盯著這些傢夥,在邊境上誰黑吃黑最厲害?不是大股馬賊吞並小股勢力,而是北涼邊軍拿那些馬賊當練兵對象,這跟北涼斥候去流民之地殺人試練以此晉升遊弩手,是差不多的路數。尤其是那支一旦披上鐵甲就是恐怖重騎兵的胭脂軍,平時沒事情做就輕甲輕騎出關遊掠,最喜歡打散成一支支百人騎隊在塞外尋覓馬賊,不帶涼刀也不負弓弩,一水的全部手提鐵槍。這也就罷瞭,另外一支渭熊軍有句連北莽南朝都膾炙人口的口頭禪,叫“養肥瞭再殺好過年關”,是說渭熊軍每次得到北涼遊弩手探查到的馬賊窩子,如果沒到千人以上,根本瞧不上眼,還會故意“養虎為患”。可是隻要得到消息馬賊人數有一千多瞭,那就在年關前隨便揀選個時日,長驅直入,殺得一個不剩。

洪驃身後那幾名馬賊在徐鳳年單騎出現的時候,感受並不深刻,還敢擺擺架子,可當鬱鸞刀四騎並列後,馬賊跟北涼邊軍在氣勢上的天然差距,一下子就展露無遺。

徐鳳年對鬱鸞刀輕聲說道:“馬上有一千兩百騎馬賊出現,雖然名義上是盟友,但會不會有意外,暫時還難說。你先拉一千幽騎過來,我們按照最壞的打算來。”

范奮躍躍欲試,把到嘴邊的“王爺”那個敬稱偷偷咽回肚子,使勁嚷嚷道:“末將那四百人足夠瞭,本來就沒殺爽利,兄弟們手癢得很!”

鬱鸞刀沒有自作主張,望向徐鳳年,後者笑著點頭。

范奮根本不用發號施令,當他高高抬起手臂,做瞭個向西輕輕握拳和松開五指的姿勢後,四百斥候馬上就如一線潮水般湧來。

這種一副明擺著“老子就是在耀武揚威”的架勢,讓除洪驃之外的十餘騎馬賊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鬱鸞刀瞥瞭眼這些小規模廝殺還湊合但大規模騎軍陷陣肯定很懸的馬賊,來到徐鳳年身邊,投去詢問的眼神。

徐鳳年解釋道:“葫蘆口外的地盤,馬賊再熟悉不過,能幫我們提供一個大軍休整的地點。”

鬱鸞刀輕輕松瞭口氣,開心笑道:“這幫馬賊果真能成事的話,別的不敢說,哪怕對上那一萬柔然鐵騎,我們三千兩百騎不但能殺他個回本,肯定還會有盈餘。”

半個時辰後。

遠處一千多騎呼嘯而來,隨著宋貂兒馬賊主力的到來,洪驃身後那十來騎膽氣也壯瞭幾分,其中性子較為浮躁暴戾的,甚至都敢對四百騎幽州斥候怒目相視。

當然,這已經是他們輸人不輸陣的最大氣魄瞭,至於真的拔刀相向,那是再給他們幾個膽子也不敢的。這段時日內,整個涼莽邊境都在傳言這支幽州騎軍的瘋狂和彪悍,最註重敏銳嗅覺的馬賊當然不會錯過此事。從幽州出發馬不停蹄趕到薊州北部,最後一路奔襲到葫蘆口以北,那個叫鬱鸞刀的年輕將軍,硬是把一萬幽州輕騎打得隻剩下三四千人,已經交過手的敵人中,有北莽東線上兩位老資歷萬夫長,有龍腰州邊境三大軍鎮中的壺關、長榆和冰露,而且接下來馬上要面對秋冬兩位“捺缽”的狩獵,洪敬巖親自率領的一萬柔然鐵騎北上堵截,還得再加上從西邊緊急趕赴葫蘆口的“春捺缽”——拓跋氣韻!四位捺缽,除瞭至今還留在大草原上的夏捺缽——皇室成員耶律玉笏,其餘三位皆是有望成為北莽大將軍就看誰更早一步登頂的傢夥,可都是奔著鬱鸞刀的那顆項上頭顱來瞭。還有傳言說誰能剿滅幽州騎軍,就可以拿著鬱鸞刀的腦袋去南朝西京覲見皇帝,成為繼董卓之後又一位可以豢養私軍數目上不封頂的北莽大將軍!

當一千多馬賊看到四百幽州斥候列陣在前時,很快勒韁停馬,謾罵聲很快此起彼伏。

徐鳳年對洪驃說道:“你我一起過去。”

兩騎向前,徐鳳年平靜問道:“清涼山一共派去瞭六名高手,你知道身份底細的隻有三個,三人死瞭幾個?”

洪驃回答道:“隻有一人在與朱魍諜子撕破臉後戰死瞭,末將因為得到幽州皇甫將軍的命令,不許過早暴露身份,所以沒有出手。但是末將在暗中截殺瞭從馬賊老巢偷溜出去的十六騎,都是北莽蠻子。”

與此同時,鬱鸞刀悄然反身回到戰場。

那白面書生宋貂兒雙手握著馬韁,輕輕一夾馬腹,意態懶散地驅馬向前,隨著馬背顛簸上下起伏,頗有幾分不跪天地不跪王的散仙風范。

隻是當他看到那個身影後,如遭雷擊,眼眸驟然瞇起,滿臉匪夷所思的慌張神色。他下意識直起腰桿,駕馭駿馬加速前沖。等到宋貂兒認清那張臉龐後,這名最近幾年在塞外過著如魚得水神仙生活的馬賊領袖如釋重負,眼前那一騎雖然神態仿佛,但所幸終究不是那個人啊。宋貂兒騰出一隻手習慣性摸瞭摸腰間那塊羊脂玉佩,笑問道:“敢問可是那殺敵三萬的鬱將軍?”

拖著那桿鐵槍的徐鳳年冷笑道:“怎麼,宋貂兒,不認識我瞭?這算不算貴人多忘事?”

聽著這刻骨銘心的熟悉嗓音,宋貂兒撫摸著玉佩的手指一顫,以他的卓然心智,自然猜得出當初那個隨口就能讓果毅都尉皇甫枰聽命行事的俊逸公子哥,正是日後從北莽腹地拎走徐淮南和第五貉兩顆頭顱返回北涼的“世子殿下”,此時的離陽王朝第一大藩王徐鳳年!宋貂兒無比狼狽地翻滾下馬,雙手撐地,低頭道:“不知是王爺大駕光臨,宋貂兒該死!”

徐鳳年手中那桿鐵槍的槍尖在沙地上輕輕劃過,宋貂兒隻聽到從自己頭頂傳來一句問話:“密信上讓你來接引幽州騎軍,可沒有說讓你大搖大擺帶著見不得光的一千多騎。”

宋貂兒臉色蒼白,顫聲道:“回稟王爺,葫蘆口外如今遍地都是北莽斥候,甚至還有許多動輒即是千人以上的北莽正規邊軍。加上宋貂兒治下不力,先前在一處巢穴內已經內訌過一場,人心渙散,宋貂兒傾巢出動,出自下策,實在是逼不得已。為瞭能夠順利給王爺還有鬱將軍帶路,又不至於泄露機密,隻能把所有兄弟都帶上,好與幽州騎軍一起前往那座最隱秘的山谷。如此一來,宋貂兒隊伍就算仍有賊心不死的北莽餘孽,消息也走漏不瞭。”

徐鳳年轉頭望向天空,看瞭一眼,回頭後笑道:“聽上去哪裡是什麼下策,分明是滴水不漏的萬全之策。宋貂兒,你有心瞭。”

宋貂兒依舊低著頭:“為王爺效忠效死,是小的幾輩子修來的天大福氣!如果不是王爺和皇甫將軍栽培,宋貂兒如今不過是領著三十六騎在關外打秋風度日的可憐蟲,宋貂兒如何敢不盡心盡力?!”

徐鳳年望向兩百步外那一千多人人青壯的關外馬賊,淡漠視線一掃而過。眾多馬賊也紛紛投來好奇探尋的目光,似乎很好奇那年紀輕輕的“鬱鸞刀”再聲名鵲起,照理說也不至於讓天不怕地不怕的大頭領宋貂兒如此膽小如鼠。場中氣氛格外凝重,一千多馬賊和四百幽州騎軍遙遙對峙,中間是坐在馬背上的徐鳳年和跪地不起的宋貂兒,洪驃騎馬位於徐鳳年身後。

徐鳳年抬起手臂,這個動作嚇得那群馬賊打瞭個激靈,以為一言不合雙方就要撕破臉皮動刀子瞭。他們一千多馬賊在塞外大漠能夠橫著走是不假,但眼前可是那有四百餘數目的幽州鐵騎!馬賊吃飽瞭撐的才跟北涼邊軍翻臉,玩什麼沖鋒廝殺?活膩歪瞭吧!當時宋貂兒以血腥手段彈壓支持北莽的一方勢力,許多中間力量之所以袖手旁觀甚至墻頭草般偏向宋貂兒,除瞭宋貂兒本人的冷酷手腕外,也有發自肺腑畏懼北涼鐵騎的原因。雖說此時是北莽大軍在壓著北涼打,但所有馬賊骨子裡仍是更忌憚那些從不把馬賊當人看待的北涼騎軍,總覺得北涼邊軍哪怕鬥不過北莽百萬大軍,但既然那姓鬱的幾千人就能把葫蘆口外攪得天翻地覆,真鐵瞭心要收拾他們這一千多馬賊,到時候隨便派出幾千徐傢騎軍,還不是輕而易舉?

不過很快所有馬賊就如釋重負,隻見一頭飛禽刺破雲霄,墜落在那披甲武將的手臂上。不少馬賊都偷偷捏瞭把汗,你娘的,敢情這幽騎主將“鬱鸞刀”不但用兵遣將是一把好手,抖摟威風也絲毫不差啊!

徐鳳年輕輕振臂讓海東青離開,也沒有理睬始終低著頭看不清表情的宋貂兒,提起鐵槍指瞭指馬賊中兩人,問道:“洪驃,那兩人在宋貂兒身邊多久瞭?”

洪驃舉目望去,看到那對年紀都不大的男女,緩緩說道:“聽說那年輕男子最早是在一年前出現過,但很快就離開馬賊隊伍,前不久與那女子一起回來,潛伏在馬賊中的朱魍諜子也是經由此人揭發,才有那場窩裡鬥。末將隻知道此人是姑塞州丙字傢族的庶子,與宋貂兒自幼熟識,宋貂兒說此人早年差點進入那權貴子弟紮堆的棋劍樂府,不知為何是棵病秧子,總是滿身藥味。至於那女子,身份不詳,隻說是金蟬州人氏,有個‘沙棘’的綽號,平時喜好與人拼酒。末將觀察過這名女子,約莫是臨近小宗師實力的身手,雙手滿是老繭,練傢子,但她身上江湖氣不重。”

徐鳳年望著那一千騎馬賊,突然說道:“宋貂兒,是不是沒想到釣到三千兩百幽州騎不說,還讓我這個北涼王都咬鉤瞭吧?別忍瞭,想笑就笑出聲來。”

宋貂兒抬起頭,一臉茫然。

洪驃心頭巨震。

徐鳳年看著這個運勢好到無以復加的馬賊,笑道:“清涼山明暗兩撥人,洪驃這些明面上的,被你留下來幫你演戲引誘鬱鸞刀的幽州騎軍,這不奇怪,但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把暗面上的那些北涼高手都殺掉的。按理說聽潮閣和拂水房出動瞭三名小宗師,以你宋貂兒手頭那點寒磣的頂尖武力,就算成功瞭,也瞞不住洪驃這些老江湖才對。我猜你應該是在一年前就有瞭左右逢源兩邊討好的念頭,直到楊元贊率領三十萬大軍擁入葫蘆口,才開始下定決心投靠北莽。說吧,那對年輕男女是北莽何方神聖?”

宋貂兒呆滯愕然,抬起頭與坐在馬上的徐鳳年對視。

然後他一點一點繃起臉,接著是嘴角翹起一絲弧度,繼而笑意開始微微蕩漾起來。

當他拍瞭拍袍子上的塵土,起身後已經是一張袒露無遺的燦爛笑臉。

暴怒的洪驃剛要出手捏死這隻膽大包天的螻蟻。

徐鳳年一手托槍,另一隻手搖瞭搖,阻止瞭洪驃的殺人,問道:“除瞭那對男女,還躲著哪位能讓你臨危不亂的世外高人?或者說是幾位?”

宋貂兒笑意不減,伸出一根手指,晃瞭晃:“不多,就一個。真不湊巧,正好能夠抗衡王爺你老人傢。當然這位老祖宗一開始不是奔著王爺來的。所以說啊,小的自打遇上王爺後,這運氣啊,根本就是好到擋都擋不住瞭。”

馬賊隊伍中突兀出現三騎。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拓跋菩薩,洪敬巖,慕容寶鼎,鄧茂,種涼……北莽如今也沒幾個拿得出手的武道宗師瞭。拓跋菩薩應該不會出現在這裡,後邊四個除瞭王繡手下敗將的鄧茂,我都已經打過照面,也都不在這裡。道德宗自從大真人袁青山飛升後,後繼無人。棋劍樂府,一等詞牌名有五個,劍氣近死瞭,銅人師祖則等於沒瞭,前不久大樂府也死瞭,那位兩字詞牌奪魁的‘寒姑’貴為太子妃,更不可能。提兵山的第五貉死瞭,就高手而言,已經後繼無人。公主墳,聽說小念頭死在瞭幽州,至於殺死她的那個人,還在等著徐偃兵的第三槍。”

宋貂兒笑著說道:“王爺啊,你是如何都料想不到的。說到底,還是北莽的誠意比你們北涼更足。在你出現之前,人傢開出的價碼是萬夫長;在確定你會出現之後,嘿,我宋貂兒可就是龍腰州持節令之下第一人嘍。”

宋貂兒有模有樣面朝徐鳳年鞠躬致謝,他身後不遠處便是那三騎。

洪驃看著這馬賊汗水浸透後背的滑稽景象,忍不住嗤笑一聲。

宋貂兒重新抬頭站好後,拍瞭拍心口,笑瞇瞇道:“不愧是天下第一人的徐鳳年,小的其實都要怕死瞭,小的謝王爺不殺之恩。”

徐鳳年看到年輕男女之間的那一騎後,啞然失笑道:“老先生,原來是你。”

白發蒼蒼的年邁老儒生,身材消瘦,乍看之下毫無高人氣度,就隻是個皓首窮經的老學究而已。

徐鳳年有些感慨。

老人亦是如此。

兩人初次相逢,是在那個如今早已成為北莽大軍營寨的雁回關內,徐鳳年當初還調侃瞭喋喋不休的老人一句“老先生,你彎腰看一看書袋掉瞭沒”。

老人正是遊歷離陽二十年的北莽太平令!

老人指瞭指身邊那個年輕男子:“拓跋氣韻,春捺缽,也是我棋劍樂府的卜算子慢,臭棋簍子算不上,就是太慢。前不久他說你肯定會出現在葫蘆口外,老夫就跟著他來瞭。”

老人又指瞭指左首那女子:“耶律玉笏,她沒有什麼惡念,純粹是想親眼見一見你。”

老人指瞭指自己:“老夫當然很想要你的腦袋,但是比想象中早瞭一兩年,有些失望,但更多是佩服。實不相瞞,當下除瞭秋冬兩捺缽的七千嫡系精騎馬上入場外,還有洪敬巖的一萬柔然鐵騎也會補上空缺。你執意要逃,老夫自然攔不住,但你隻能撇開三千兩百騎單獨往西走。你走之前,想殺人泄憤的話,除瞭拓跋氣韻和耶律玉笏你不能殺,其他人,老夫攔都懶得攔,隨你。”

徐鳳年問道:“西邊是拓跋菩薩在等我?”

老人搖頭道:“拓跋菩薩不能動。我大莽煉氣士沒瞭,你北涼還有澹臺平靜和觀音宗,此消彼長,拓跋菩薩一動,就會打草驚蛇。屆時徐偃兵肯定要來,那呼延大觀樂得不跟人打架。”

徐鳳年嗯瞭一聲:“如果拓跋菩薩動身趕來,我此時肯定就在歸途中瞭。那是慕容寶鼎和種涼聯手?”

老人由衷感嘆道:“徐驍打仗撈官天下第一,娶媳婦天下第一,生個兒子還是天下第一,最後還能老死床榻,厲害。要我看,張巨鹿比徐驍差遠瞭。”

老人就像是個在與晚輩和顏悅色聊天的長輩,平靜道:“邊境上雙方都嚴密封鎖起來,可涼州幽州境內都有諜報傳回,褚祿山這回沒有兵行險著孤註一擲,為瞭你把涼州主力調到葫蘆口。幸虧你們北涼都護大人沒有真的這麼做,否則我們南院大王的五十萬大軍得跟著跑斷腿,說不定還討不到半點好。不過長遠來看,舍棄涼州的急功近利之舉,看似大氣魄,可註定是不明智的。”

徐鳳年無奈道:“老先生,你都勝券在握瞭,還這麼幫著洪敬巖拖延時間啊?”

那病懨懨的拓跋氣韻會心一笑,而那個耶律玉笏則是目不轉睛,仔細凝視這個與想象中那個偉岸形象有著天壤之別的年輕人。

從頭到尾,都沒有宋貂兒插嘴的分兒,他也識趣,除瞭那個洪驃,隨便拎出一位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他瞭。他巴不得誰都別理會他這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當宋貂兒聽到太平令的那句過河拆橋刻薄寡恩的言語後,真正是戰戰兢兢肝膽欲裂,就怕徐鳳年隨手一鐵槍就把自己捅出個大窟窿來。不過看情形,徐鳳年自顧不暇,應該不在意他宋貂兒一個馬賊的生死瞭。宋貂兒在慶幸之餘,更是惱羞成怒,想著等他成為全權主持龍腰州半數邊鎮軍務的大人物後,定要殺入幽州!

突然,耶律玉笏發現太平令和拓跋氣韻相視一笑,隻是笑意中都帶著幾分自嘲和一絲無奈。

耶律玉笏皺緊眉頭,仍是死死盯住那個行事有違常理的年輕男子。順向思索,她得不出結論,那就逆向。眼前這傢夥不可能為瞭在帝師和拓跋氣韻面前假裝淡定而紋絲不動,定是有所憑仗。葫蘆口內臥弓、鸞鶴兩城已經在失陷,幽州方面不可能抽調出足夠兵力越過重重防線,來支援他和那個叫鬱鸞刀的年輕武將,而涼州主力也沒有動作……涼州主力……她終於松開眉頭,先前眼神中那種貓抓老鼠的玩味一點一點褪去,轉為冰冷。

徐鳳年看瞭這個據說揚言要他二姐徐渭熊“好看”的北莽女子一眼,笑道:“瞪我老半天瞭,是想讓我懷孕還是讓你自己懷孕啊?”

不等耶律玉笏出言反擊,徐鳳年微笑道:“千萬別有落在我手裡的那天。”

徐鳳年提瞭提手中鐵槍,看著她,沒瞭笑容,隻是緩緩說道:“否則我就把你的屍體掛在上頭。”

蟬,是葫蘆口外的北莽那條補給線。螳螂,是徐鳳年和鬱鸞刀的幽州騎軍。黃雀,是太平令三人和那做誘餌的一千騎馬賊,兩大捺缽的七千精騎,洪敬巖的一萬柔然鐵騎,種涼和慕容寶鼎。

這就形成瞭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有趣”局面。

但是真正有趣的,則是那堪稱壓軸的“彈弓在側”。

老人輕輕嘆息一聲,但還是對徐鳳年笑道:“走瞭走瞭,可惜洪敬巖的柔然鐵騎估計是大半都走不掉瞭,從東線辛苦趕來的兩位捺缽也要白跑一趟。徐鳳年,老夫會捎話給董卓,讓他再重視一些褚祿山。”

徐鳳年猛然望向馬賊隊伍中不起眼的一騎:“老先生,不厚道啊,讓種涼這種堂堂大宗師裝瞭這麼久孫子。”

老人似乎沒瞭心結,哈哈大笑道:“兵不厭詐而已。”

徐鳳年笑瞭笑。

老人已經撥轉馬頭,又轉頭問道:“老夫很好奇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那一萬騎會來的,或者說一開始就是你和都護府設好的圈套?”

徐鳳年沒有說話。

老人搖瞭搖頭,緩緩離去。

太平令和“卜算子慢”拓跋氣韻、耶律玉笏,還有隱藏在馬賊中最後關頭才現身的大魔頭種涼,四騎北歸。

拓跋氣韻咳嗽瞭幾聲,止住咳嗽後說道:“可惜慕容寶鼎還要半天才能趕到,否則不是沒有機會留下徐鳳年。”

北莽帝師平淡道:“不是慕容寶鼎當真趕不來,是他不願意而已。”

耶律玉笏剛才在離開之前不忘對那王八蛋做瞭個手刀剁人的手勢,此時她冷聲道:“都是亂臣賊子!”

都是。

除瞭慕容寶鼎姓慕容,還有誰?

老人已經閉目養神,置若罔聞。

拓跋氣韻輕喝道:“住嘴!”

無功而返的魔頭種涼打瞭個大大的哈欠,什麼都不摻和。

老人沉默許久,冷不丁開口說道:“耶律也好,慕容也罷,就算一個北莽裝不下,隻要打下瞭離陽,不管姓什麼,再大的狼子野心,也都夠分瞭。”

耶律玉笏小聲道:“先生,是我無禮瞭。”

在四騎身後,那隻覺得莫名其妙的一千多馬賊很是風中蕭瑟啊。

尤其是那個呆若木雞的宋貂兒,根本就不知道發生瞭什麼,形勢就急轉直下瞭。

本以為要死戰到底的鬱鸞刀來到徐鳳年身邊,後者湊近過去,拍瞭拍他的肩膀:“咱們一起回涼州,跟著大雪龍騎一起回去。”

鬱鸞刀愣瞭愣,眼眶瞬間就有些濕潤,迅速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徐鳳年丟給洪驃一個眼色,後者獰笑著點點頭,然後欲言又止。

背對洪驃的徐鳳年平靜道:“你不用自責。辦完事後,你去跟那一千多馬賊說一聲,想要活命,也不需要他們如何拼命,稍後每人去戰場上砍下五顆柔然鐵騎的腦袋。”

宋貂兒再愚蠢,何況他一向是自負七竅玲瓏心的大聰明人,怎麼也該知道接下來自己的下場瞭,於是他撲通一聲重重跪下,使勁磕頭,撕心裂肺道:“王爺,大人不計小人過,宋貂兒雖然該死,但是宋貂兒手上還有忠心耿耿的一千兩百騎可以一用。甚至我還可以幫北涼再攏起兩千精壯馬賊,宋貂兒一定拼死幫王爺騷擾北莽的補給線……王爺,求你饒過小的一命,宋貂兒真的還有用處啊!”

不管宋貂兒怎麼磕頭怎麼求饒,徐鳳年早已遠去。

宋貂兒眼角餘光看到洪驃的那雙腳,在他死前,猛然抬起頭,怒吼道:“徐鳳年,好歹讓老子死在你手上!”

洪驃一掌拍在這忘恩負義的馬賊腦袋上,往下一按,將其頭顱連同上半身炸成一攤肉泥,看上去就像一根色彩猩紅的樹樁子。洪驃輕輕甩瞭甩手,吐瞭口唾沫,譏笑道:“便宜你瞭。”

幽州騎軍剛剛清掃完畢的戰場上,聽到鬱鸞刀傳來的那個消息後,沒有出現劫後餘生那種震天響的歡呼聲。

所有原本以為自己又要再一次拋棄袍澤屍體的幽州騎軍,一個個紅著眼睛默默將那些戰死兄弟的屍體背上戰馬。

徐鳳年停下馬後,望向那三千兩百餘幽州騎軍,還有他們許多人背後那些永遠閉上眼睛的袍澤。

徐鳳年嘴唇顫抖,最終沒有說一個字,一人一騎轉身,開始南下。

這支騎軍很快就可以向西,然後再次南下,就可以進入涼州。

鬱鸞刀跟上瞭。

石玉廬和蘇文遙跟上。

范奮跟上。

三千兩百騎也都跟上。

餘地龍那個孩子依然是吊在大軍隊伍的尾巴上,抽瞭抽鼻子,自言自語道:“大個子,先欠著啊。”

石玉廬輕聲道:“大將軍,之前沒敢跟你說,死在前天戰場上的劉韜,就是在薊北村子裡等你的那個年輕斥候。這孩子臨終前說以後萬一有空的話,希望大將軍能給他們伍長在清涼山那塊墓碑前倒碗酒;如果能順手再幫他也來一碗,是最好不過瞭。”

都尉范奮伸出手掌抹著臉,看不清表情:“這孩子生前不喝酒的啊。”

徐鳳年點瞭點頭。

記起那個年輕的斥候,當初在村子裡等到自己返回後,很想說話卻又不敢說,最後還是沒有說上話,隻是靦腆憨笑著。

徐鳳年猛然一夾馬腹,提起長槍,直奔那一萬柔然鐵騎,和那洪敬巖。

當洪驃領著那一千兩百馬賊趕到戰場的時候,眼前那一幕讓他們畢生難忘。號稱南朝第一精銳的柔然鐵騎,戰死屍體築起一座座京觀,而那支白甲雪亮的騎軍讓馬賊感到陌生和震驚。馬賊中也有見多識廣之輩,看得出這支騎軍的配置介於重騎輕騎之間,一人雙騎甚至三騎,但比起鬱鸞刀率領的幽州騎軍,顯然要更加“氣勢雄壯”,因為每騎都懸有一支沉重槍矛,且就甲胄而言,是人馬皆“小全甲”樣式。馬賊進入戰場後,被命令砍掉一顆顆柔然騎卒的頭顱,繼續堆屍為塚,而那些“白騎”開始卸甲懸掛在不騎乘的戰馬背上,準備撤出戰場。馬賊在剁掉柔然騎卒腦袋的時候,大多會下意識凝望幾眼其中一騎,那一騎高坐馬背上,不戴頭盔,提瞭一桿長槍,身材魁梧。這一騎來到徐鳳年身邊,沒有下馬,跟徐鳳年一起望向南方,遺憾道:“可惜洪敬巖帶著幾百親衛跑回瞭葫蘆口,否則隻要他死在這裡,剩下的那支柔然鐵騎也不值一提。楊元贊等於失去瞭所有能夠靈活機動作戰的兵力,我們就可以直接殺入葫蘆口,跟北莽比一比誰更早形成包圍圈。現在不行瞭,兩個捺缽的七千精騎還在東面觀望。”

徐鳳年搖頭道:“事情總不能十全十美,如果不是你們及時趕到,北莽太平令就會和洪敬巖、種涼還有慕容寶鼎聯手,不說鬱鸞刀和三千多幽騎,連我想走都難。那宋貂兒反水不算什麼,但是那個早早猜出我會出現在葫蘆口外的拓跋氣韻,此人不容小覷。他能說服堂堂北莽帝師來到此地,說明他在北莽中樞擁有分量大到可怕的發言權。袁二哥,以後我們跟他對峙,得多留幾個心眼。”

正是如今北涼騎軍統領的袁左宗細瞇起那雙臥蠶眉,點瞭點頭:“北涼先前更多關註董卓,對拓跋氣韻確實忽視瞭。”

徐鳳年環視一周:“她人呢?”

袁左宗笑道:“王都尉帶著一標遊弩手先行西行瞭。大概是不敢見你吧。”

徐鳳年有些無奈。青鳥,當年梧桐院的二等丫鬟和死士,帶著那桿王繡遺物的剎那槍從北莽歷練回來後,就進入瞭大雪龍騎軍,憑借戰功晉升為一名遊弩手都尉。這趟趕赴葫蘆口“救駕”,她比誰都火急火燎,帶著一標遊弩手先行,能與主力大軍拉開將近百裡路程,如果按照北涼軍律,早就應該被主將罵得狗血淋頭然後逐出軍伍瞭。結果戰事結束後,她就立即消失瞭。袁左宗對這位槍仙王繡的遺孤,給予瞭最大信任和容忍。不是因為她是什麼“藩王近臣”,隻因為她雖是女子,卻是沙場上最好的士卒,第一顆到第八顆柔然鐵騎的腦袋,就都是她用剎那“弧槍”一口氣崩碎的。徐鳳年回頭看瞭一眼,遠處久別重逢的三徒弟呂雲長正在大弟子餘地龍身邊,看上去都是呂雲長在唾沫四濺,餘地龍則一聲不吭。徐鳳年嘆瞭口氣,也不知道跟隨白狐兒臉去北莽練劍的王生那丫頭,有沒有屬於她的際遇。

袁左宗輕聲道:“該走瞭。”

徐鳳年點頭道:“是啊。”

鬱鸞刀來到徐鳳年和袁左宗身側,袁左宗微笑問道:“鬱將軍,大雪龍騎還缺一名副將,有沒有興趣?雖然我沒有任命權力,但王爺就在這裡,你要是答應,我保證王爺不會拒絕,隻會順水推舟。”

徐鳳年會心一笑。北涼邊軍中幾支親軍,都是徐驍留給子女的“傢產”,可以算是天底下最豪奢的手筆瞭。除瞭他徐鳳年的八百白馬義從一直在人數上不成氣候外,幼子徐龍象的“私軍”,已經從一萬騎增加到三萬,成為力保流州不失的中流砥柱。徐鳳年兩個姐姐徐脂虎、徐渭熊,也各有親軍,北涼近萬實打實的重騎兵都出自這兩支騎軍。北涼都護府對這些掛在大將軍徐驍子女名下的親軍都可調遣,但是具體的軍中任事,一般並不插手。

鬱鸞刀平靜道:“大雪龍騎是好,但是我幽州騎軍也絲毫不差。”

袁左宗笑而不言,對鬱鸞刀的“不識好歹”也不以為意,相反對這個北涼外人的堅持,多瞭幾分由衷敬佩。

徐鳳年突然說道:“當時為總領河薊兩州軍務大權的蔡楠阻攔,幽州三萬騎軍最終隻能出動一萬騎出境。老將田衡氣惱北涼都護府,或者準確說是我不夠強硬,氣得不願意當那副將,解甲歸田含飴弄孫去瞭。據說私底下還罵我徐鳳年的膽氣都在那次抗拒聖旨中用光瞭。”

鬱鸞刀心一緊:“田將軍的賭氣雖然不妥,但田衡老成持重,用兵極正,幽州騎軍不能少瞭這定海神針。如果王爺是要問罪,鬱鸞刀願意拿所有軍功為田衡贖罪。”

徐鳳年搖頭道:“我沒有秋後算賬的意思,隻是希望你回到幽州後,幫我帶句話給田衡,讓他別慪氣瞭。他傢怎麼個情況我又不是不知道,兩個兒子在及冠前就都戰死,老將軍哪來的孫子來含飴弄孫。幽州三萬騎軍,他來做主將,你鬱鸞刀做副將。石玉廬、蘇文遙分別授檄騎將軍和驃騎將軍,各領一萬幽騎。到時候老將軍多半不肯當主將,你就說是我和都護府的命令,他要麼當主將,要麼繼續‘含飴弄孫’去。”

鬱鸞刀頓時笑逐顏開,抱拳道:“末將領命!”

徐鳳年沉聲說道:“這三千兩百騎,設‘不退營’,由你鬱鸞刀來兼任此營第一任校尉!營中士卒,我徐鳳年也掛一個名字,但不以現役騎卒來算便是。”

鬱鸞刀咬瞭咬嘴唇,紅瞭眼睛,猛然一騎轉身,疾馳出去數百步,從一名幽州騎卒手中接過一桿徐字旗,面朝那三千兩百幽州騎,怒吼道:“大將軍有令,我幽州三千兩百騎,設‘不退營’!”

鬱鸞刀高高舉起那桿鮮血浸透的旗幟:“不退營!今日立旗!”

三千兩百騎,集體抽出北涼刀。

所有大雪龍騎軍,也紛紛上馬抽刀,心甘情願為這支幽州邊軍中第一個贏得“營名”的勇悍騎軍壯威。

袁左宗作為親身參加過一系列春秋戰事的北涼“老將”,在同樣拔刀後,下意識看瞭眼徐鳳年。

袁左宗沒有看到那種年輕武將都會出現的炙熱和渴望,輕聲道:“打仗死人,免不瞭的。”

徐鳳年輕聲道:“走瞭。”

這支騎軍向西迅速轉移,在他們身後,留給瞭葫蘆口外一座座柔然鐵騎堆積成山的駭人京觀。

大概半個時辰後,百餘騎緩緩來到這處慘烈戰場,為首兩騎是兩個三十來歲的北莽將領,其中一人望著那一座座京觀,神情復雜:“在人數相當的情況下,遇上那一萬騎,果真沒的打嗎?”

另外一騎淡然道:“單純就戰力而言,咱們耶律、慕容兩支王帳重騎,其實並不遜色。在雙方投入十萬兵力以上的戰場,在鑿穿陣形一事上,重騎還是有點優勢的,但你要說跟這一萬騎挑個地方玩單挑,還真是沒有半點懸念。沒辦法,整個北涼騎軍的拔尖精銳都在這大雪龍騎軍裡,騎卒年紀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間,中低層武將都是四十歲左右,高層將領則無一不是打過春秋老仗的將領,每騎的戰馬都是北涼甲等大馬。我們北莽真要打造屬於自己的大雪龍騎,不是撐不起,但關鍵在於誰來當主將?董卓符合,但是他已經有十多萬董傢軍,哪怕陛下放心,但別說北庭忌憚,就是南朝也沒誰願意。柳珪、楊元贊這些熟諳官場的大將軍,則是打心底裡不願意接手這燙手山芋的。”

那第一騎將領瀟灑下馬,蹲在地上撿起一柄血跡未幹的柔然彎刀,在鎧甲上一抹而過擦掉血液,嗤笑道:“洪敬巖也真是慘,整座柔然山脈的精兵都是他的,結果還是沒能搶到手那南院大王,還被封瞭個西京兵部侍郎。好不容易以為葫蘆口好欺負,想要領著兩萬騎在幽州境內大開殺戒,結果攻打臥弓、鸞鶴兩城都沒他的事情,楊元贊和種檀這都開始打霞光瞭。總算有瞭立功的機會,屁顛屁顛掉頭跑出葫蘆口。好嘛,一下子就給大雪龍騎打趴下瞭一半兵力,關鍵是這傢夥都沒敢上陣。真不曉得他還能不能坐穩那‘柔然共主’的座位。至於以後再要跟董卓爭什麼,我想他自己也該明白,沒戲瞭。”

另外一騎沒有下馬,搖頭道:“洪敬巖此人沒這麼簡單。”

蹲著的武將拇指輕輕觸碰著柔然戰刀的刀鋒:“我很好奇那傢夥怎麼沒跟太平令大打出手,要是能殺掉藥罐子拓跋氣韻,和那個快要被種檀奪去夏捺缽稱號的娘兒們,然後他英勇戰死在種涼手上,這該多好。”

另一人笑道:“由此可見,流州那一戰,這哥們兒真的受傷不輕啊。”

蹲著的北莽將領站起身,望向馬背上那位,笑道:“冬捺缽大人,薊州那個袁庭山可是親手逼著衛敬塘出城跟咱們打瞭一場,當時我可是都蒙瞭,七八百騎軍和四千步卒,就敢對我們近萬騎軍出城作戰,害得我以為離陽還有好幾萬伏兵,或者是遼西有大股騎軍在我們尾巴上呢。結果半個時辰,衛敬塘那些人馬全部死光瞭。袁庭山和他老丈人傢的七千私傢騎兵也沒放個屁,要不是今天給我看到這一萬具柔然鐵騎築起的京觀,我都要以為咱們北莽隨便拎出十萬騎軍,就可以繞開北涼一鼓作氣踏平中原瞭。”

被稱為冬捺缽的武將沉聲道:“袁庭山攏起的薊北騎軍和雁堡李傢的那支私軍,此時肯定就在某地耐心等著我們返回東線,你我不可大意。”

秋捺缽撇瞭撇嘴,上馬後拋出那柄柔然彎刀,插在一座京觀頂上:“瘋狗袁庭山我還真沒放在眼裡,倒是那廣陵道上的西楚餘孽,有兩個叫寇江淮和謝西陲的,很感興趣。寇江淮撂挑子後,趙毅的那個福將宋笠,很快就帶兵輕輕松松收復瞭疆土。原本他們東線大好的局面,現在淪落到給宋笠壓著打到不敢露頭。據說西楚那座小朝堂上所有嘴臉都變瞭,早先雪片一般上書彈劾寇江淮擁兵自重的,現在全傻眼瞭,所以開始給寇江淮歌功頌德瞭。”

冬捺缽輕聲道:“隻要曹長卿還沒有出手,就意味著西楚就算沒有勝勢,也沒有落下風。”

秋捺缽嘿嘿笑道:“反正越亂越好。”

突然,這位秋捺缽轉頭望向同為四大捺缽之一的同齡人:“王京崇,你說會不會有一天,謝西陲和寇江淮出現在北涼?”

冬捺缽王京崇愣瞭一下,神色凝重,沉聲道:“大如者室韋,你也有這種直覺?”

秋捺缽大如者室韋摸瞭摸下巴:“那就好玩瞭。不過我喜歡。”

王京崇在當年洪嘉北奔中還是一位十歲出頭的春秋遺民,是跟著傢族私塾教書先生一起誦讀著聖賢書進入北莽的。他早已忘記兒時生活的環境,但是在那種顛沛流離的道路上,鄰近車隊之間都不絕於耳的書聲瑯瑯,至今讓這位傢族進入姑塞州後仍是堅持耕讀傳傢的秋捺缽記憶深刻。王京崇在馬背上陷入沉思,自言自語道:“為一姓而復國,卻要害得又一次中原陸沉,曹長卿,你內心深處是不是很痛苦?既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那麼你曹長卿到底又是圖什麼?”

大如者室韋瞥瞭眼這名秋捺缽,心情復雜。兩人年紀相當,但是這十多年積攢下來的戰功,倨傲自負的大如者室韋,也不得不承認王京崇不但比自己更多,比草原上的母狼耶律玉笏也更多,當然比那個剛剛在幽州葫蘆口戰場上一鳴驚人的種檀更多。種檀不過是才躋身軍伍,就一躍成為先鋒大將,才打下臥弓城,就已經被某些人說成是更加名副其實的北莽夏捺缽,而王京崇卻需要從底層士卒一步一步做起,伍長,百夫長,千夫長,萬夫長,但是最終能夠成為秋捺缽,還要歸功於他有個跟甲字姓氏聯姻的南朝乙字傢族作為靠山。大如者室韋對王京崇的復雜態度,很大程度上也代表瞭整個北莽對這些春秋遺民的左右為難。皇帝陛下何其開明,何等胸襟,仍是在登基時親手掀起一場被南朝文人暗中說成是“瓜蔓抄”的血案。慘案起因讓人哭笑不得,竟然是一位丙字士族老傢主的一壇骨灰。這種人的死活原本北庭都懶得看一眼,但是有一封奏折就突兀出現在陛下的書桌上,然後陛下下令把所有傢族中有老人不願葬在南朝的傢族,斬首之外,族品全部下降一等!哪怕是慘劇過後的十多年時間裡,時不時還會有年邁遺民死去,仍是希冀著能將骨灰埋在中原而在北莽虛建墳塚,然後被人揭發。直到太平令成為北莽帝師,這項禁令才開始松動,北庭準許南朝遺民在死後隻設衣冠塚,留下骨灰等待北莽大軍的馬蹄踏平中原。

大如者室韋開口笑問道:“王京崇,我們北莽也有被譽為塞外江南的地方,跟真正的中原風土,有何不同?”

王京崇平淡道:“忘瞭。”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