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笑言,這種讓世間男子捶胸頓足的光景,大概隻有很多年前李淳罡青衫仗劍走江湖時,才有過。
如今啊,江南美嬌娘,幾人不思徐?
驚蟄已過,臨近春分時節。徐鳳年單騎沿著戒備森嚴的涼州北邊驛路來到懷陽關。此時不僅僅是北涼戰事漸重,天下亂象已現,廣陵道東線在寇江淮撂挑子辭去主帥歸隱田園後,由西線年輕主帥謝西陲兼任東線主將,與在朝野聲名鵲起的離陽青壯將領之一的宋笠,在一旬內連續大戰瞭三場。先前用兵如神大敗閻震春鐵騎和楊慎杏薊州精銳步卒的謝西陲,在又一次被西楚朝廷寄予厚望後,竟是連戰連敗,連敗連退。曹長卿領銜的西楚水師也終於不再按兵不動,不得不開始向下遊推進。為瞭給陸路上的謝西陲減少壓力,開始與廣陵王趙毅的水軍對峙。而南疆燕剌王趙炳起十萬精兵,浩浩蕩蕩向北進。與此同時,南征主帥驃毅大將軍盧升象和數萬南京畿大營兵力緩緩南下,跟南疆大軍南北呼應,朝廷形勢一片大好。而顧劍棠坐鎮的兩遼邊線,在袁庭山在薊北打出一個開門紅後,與蔡楠都是顧劍棠心腹大將的唐鐵霜,也在東線上主動出擊,斬首六千北莽首級。為此離陽皇帝下旨,由唐鐵霜赴京替補上盧升象的兵部侍郎一職,這名有“虎賁悍將”美譽的南下入京,恰好趕在兵部另外一位侍郎許拱前腳踏入兩遼之後,故而在榜眼吳從先與離陽新棋聖“十段”國手范長後並稱“先後入京”後,又有瞭龍驤將軍許拱和虎賁悍將的“龍虎屯兵”的說法。
離陽朝廷的蒸蒸日上,民心大定,越發襯托出西北的動蕩不安。據傳北涼道在失去幽州葫蘆口臥弓、鸞鶴兩城後,關外最後一道屏障霞光城也搖搖欲墜,而涼州關外最北的虎頭城也是岌岌可危。更加讓離陽百姓感到失望和憤怒的一個小道消息是,幽州葫蘆口號稱戍堡林立,能擋下北莽鐵騎十多萬,可是都說北莽由楊元贊領軍的三十萬兵馬,打到現在,如今不減反增,兵力竟然增加到瞭三十五萬。離陽百姓尤其是京城百姓,自然而然會有揣度,那北涼蠻子是不是投靠瞭北莽蠻子,否則天底下哪有這仗越打人越多的道理?
懷陽關以北、龍眼兒平地以南的虎頭城,一直有“獨占鰲頭”的說法,在徐驍手上這座雄鎮大城裡安置瞭多達三萬的兵力,騎軍近萬,步卒兩萬多,無一不是善戰老卒。加上又有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座軍鎮作為依托,在這一線之後,還有以錦源、清河、重塚三大關和玄參、神武兩城作為兩翼的防線。這之後才是大雪龍騎軍、顧大祖的步軍和何仲忽的騎軍。不同於幽州葫蘆口的被動挨打,涼州以北除瞭虎頭城的死守,柳芽、茯苓和都護府所在的懷陽關,都具有主動出擊的騎軍實力,也正是擁有這種靈活機動的強大戰力在後方遊弋支援,才讓當下虎頭城的守城充滿瞭人人坦然赴死的慷慨壯烈。
當徐鳳年在一隊白馬義從護送下走入都護府議事大堂時,褚祿山正在和徐渭熊還有騎軍副帥何仲忽等人討論戰況,看到徐鳳年到來,也沒有什麼客套寒暄,徐鳳年便順勢毫無凝滯地加入其中。褚祿山當然不可能全然不顧徐鳳年這位北涼王,稍稍幫忙做瞭一番概括:“虎頭城劉瘸子口氣大,說他就算孤軍守個一年半載也沒問題,要我們柳芽、茯苓和懷陽關三支騎軍接下來的一切出擊,都建立在虎頭城能夠力保不失的前提下,甚至在關鍵時刻,虎頭城的一萬精騎可以隨時出城作戰。現在我們就在算計董胖子的那十多萬董傢私軍步卒會怎麼用,又會在何時起用。迄今為止,北莽攻城的兵力還都是姑塞州的邊鎮兵馬,給他們搗鼓出來近千架投石車,三百一批,輪番晝夜攻城,也就是看上去很熱鬧。劉瘸子說一開始還有些不習慣,如今虎頭城守軍就根本不理會那些故意惡心人的夜間投石瞭,該吃吃該睡睡,軍心和士氣都沒問題,讓我們放寬心。”
褚祿山說到這裡,忍不住輕聲笑道:“所有軍隊,都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恨不得死瞭幾十人就把戰況說得危如累卵,就數咱們北涼邊軍是異類,生怕‘爹娘’擔心,就算給打得滿身是血,也要咬緊牙關扛下。”
褚祿山繼續說道:“柳芽、茯苓兩支騎軍已經各自主動出擊過兩次,戰果不大,但是迫使北莽沒敢放開手腳圍城而攻,否則給那千架投石車全線拉開,別說打虎頭城,就是打太安城也很有氣勢。在此期間,北莽出動一支人數三萬的輕騎,試圖截擊柳芽騎軍,給咱們懷陽關找到機會,他們沒能打出圍城打援的效果,反倒是被我們輕松宰掉瞭六千騎。如果不是董卓讓人接應,咱們還能多吃一萬人。我們騎軍向北推進到虎頭城一帶,人手一顆蠻子首級齊齊丟擲出去。王爺你是沒看見前線上那幫蠻子的臉色,跟憋瞭好幾個月沒能拉出屎來。”
徐鳳年會心一笑,問道:“楊元贊在幽州那邊具體戰損是多少?”
老將何仲忽爽朗笑道:“在葫蘆口內,已經過五萬瞭,加上王爺和鬱鸞刀帶著幽騎的成功攔截,別看他們增補瞭東錦、河西兩州的十餘萬軍鎮兵力,其實就是在打腫臉充胖子。那兩州兵源本該是給兩遼東線的,結果這麼早就用上,在北莽內部存在很大爭議,都在罵那位南院大王拆東墻補西墻,已經有人建議兵權交由拓跋菩薩。如果不是太平令給他擋下,董卓就有可能卷鋪蓋滾蛋瞭。”
徐鳳年看著沙盤,點頭輕聲道:“咱們先不急著打那種一錘定音的大勝仗,一點點耗掉北莽的耐心就可以瞭。沙場一直是廟堂的延伸,我們爭取這場仗在祥符二年的年末,成功打到董卓丟掉南院大王,就算我們北涼贏瞭。接下來的整個祥符三年,可以輕松很多。”
徐渭熊悄悄點頭,贊同徐鳳年這個分明有“無過是功”極有保守嫌疑的說法。
褚祿山看瞭眼沙盤上的虎頭城:“那麼這就得先保證虎頭城不失,不讓董卓喘氣。”
徐鳳年平靜道:“所以不管劉寄奴和虎頭城守不守得住,都得守!傳話給他,以前虎頭城是用來做那種幽州葫蘆口的大戍堡,如今不一樣瞭,他可以死,但是虎頭城絕對不能丟。因此每當虎頭城有失守態勢時,不論用什麼方式,都必須立即讓都護府知道,然後我們就算用上錦源、清河、重塚和玄參、神武五支兵馬,也要為他們減緩壓力。甚至連那一萬大雪龍騎和八千重騎兵,在關鍵時刻都可以一並用上。”
何仲忽和幾名功名顯赫的老將面面相覷,欲言又止。
在北涼既定方略中,在損耗一定北莽兵力後,幽州葫蘆口三城所有戍堡都可以丟,而涼州以北關鎮城池也可以丟,不存在不計代價死守到底的情況。
為瞭一個董卓,值得嗎?
顧大祖閉上眼睛,開始在心中默默推敲戰局和權衡利弊。
何仲忽下意識望向北涼都護褚祿山。北莽南院大王曾是他的手下敗將,照理說褚祿山最該反駁這個提議,但是何仲忽眼中的褚祿山,沒有言語,而是雙手十指交錯在腹部,視線在沙盤上快速遊弋。
在這種連褚祿山都不開口說話的時刻,大概也就隻有徐渭熊敢出聲瞭,她皺眉道:“虎頭城的定義做出更改,整個涼州防線就要隨之變動,這對後方陵州的影響極為巨大。”
徐鳳年回答道:“就算徐北枳掏空整座陵州和陵州周邊地帶,也會讓涼州糧草運轉無礙。”
顧大祖自言自語道:“戰於國門之外嗎?雖然這是我顧大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但對於之前都在不遺餘力擴大縱深的北涼來說,真的合適嗎?”
這肯定是徐鳳年第一次在邊關事務上表現出一種毋庸置疑的強硬姿態。
都護府內氣氛格外凝重。
徐鳳年突然問道:“袁統領當時要走瞭我穿過的那具鎧甲,說是都護府的意思?”
徐渭熊臉色古怪。
褚祿山嘿嘿笑道:“本來是想擺在這座大廳裡的,看著氣派,後來又一想,就讓人送入虎頭城瞭,劉瘸子又送給瞭別人。”
徐鳳年一頭霧水。
褚祿山收起笑意,道:“給我們第一個戰死的北涼將軍穿上瞭。”
徐鳳年低頭看著沙盤:“我知道,是虎頭城的馬蒺藜。當時在城內院子裡,他坐在最後頭,因為罵過我,不敢見人。”
廳內除瞭徐鳳年和徐渭熊,以北涼都護褚祿山,騎軍大統領袁左宗、副帥周康,和步軍副帥顧大祖這四人官位最高權柄最大。對於徐鳳年提出要竭力死守虎頭城,褚祿山和袁左宗暫時都沒有表態,竟是周康和顧大祖最先有瞭爭執。後者在春秋戰事中以提出天下形勢論,以及提出南唐務必要戰於國門外作為“保國”方針而著稱於世,但恰恰是看上去進攻意識極強的顧大祖有瞭異議,不同意北涼邊軍傾邊關之力幫助劉寄奴的虎頭城死守到底,反而是鷓鴣老營出身的周康贊同徐鳳年的觀點。顧大祖根本不顧及徐鳳年就在當場,毫不留情地說道:“這種倉促做出的戰略變更,比起臨陣換將更加禍害北涼邊軍!軍國大事,豈是兒戲?”
周康也針鋒相對說道:“水無常勢,兵無固陣,伺機而動,有何不妥?”
在反問之外,周康又說瞭些意味深長的言語:“想我北涼當年制定幽涼兩州的用兵方略,大將軍和李義山都還在,那時候的初衷僅是設想北莽會經由北涼和薊州兩條路線南下中原,北莽蠻子隻將北涼當作一座固若金湯的大城,就算不可能直接繞城而過,也隻是在此安置五六十萬兵力掣肘我北涼邊軍,而非今日舉國攻打幽涼流三州的糟糕局面。策略和規矩是死的,我北涼將士則是活的!涼州十多萬邊境騎軍更不是吃素的!”
周康一口一個“我北涼”,以及提及北涼早年軍政和邊境騎軍,言下之意很明顯:你顧大祖一個晚來的外人,不過是當上瞭步軍二把手,北涼以騎軍為尊,涼州更是如此,那麼你顧大祖就在此時此地“識趣”一點。其實軍伍和朝廷差不多,不但按資排輩,而且講究出身,在北涼像那些從步軍體系進入騎軍陣營的校尉將領,就少不瞭白眼和長時間的磨合。北涼邊軍中對徐鳳年一手提拔上來的顧大祖,自然不可能沒有半點非議。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但是沒有說話。顧大祖也沒有當場翻臉,不過臉色也算不上多麼好看,冷聲道:“本將隻是就事論事,沒誰否認我北涼邊關騎軍戰力不行,隻不過擁有強大的戰力,不代表我們領軍帶兵之人就可以肆意揮霍。沙場戰事,恰如棋盤廝殺,隻會下力棋的國手,哪怕一時一地治孤甚至是屠龍成功,就全局而言,仍是得不償失。本將不希望北涼軍是一位空有十段國手力量卻隻有六段棋手眼光的棋手。北涼如今手握四州,四州又有數以百計的城池、軍鎮、要隘和雄關,拿虎頭城單單一子來決定過百棋子的存亡,是不是需要多加權衡?”
周康嘖嘖道:“這口氣,我怎麼聽著像是陳芝豹在說話啊?”
顧大祖終於怒色道:“你這周鷓鴣!今天我顧大祖就當著周大將軍和北涼王的面,把話撂在這裡!北涼軍根本就不該全盤否定陳芝豹,連北涼王都明確提出邊軍之中不該禁止《武備輯要》,為何獨獨在你周康的涼州騎軍中不得出現一本一卷?!周康你要學鐘洪武做那油鹽不進的邊軍山頭不成?你看我不順眼這麼久,我看你不順眼的時間也不短瞭!”
若是平時,騎軍主帥袁左宗會當個和事佬,甚至會略微幫襯顧大祖這個“外人”,大致意思就是為瞭一傢團圓。他這個如同當婆婆的在兒子跟兒媳吵架的時候,幫兒媳才是真的幫兒子。隻是今天既然徐鳳年在,袁左宗也就安安心心練習閉口禪,輕松養神。褚祿山這傢夥更是一肚子壞水,笑瞇瞇看著兩位副帥在那裡面紅耳赤,饒有興致地看著熱鬧。
徐鳳年平靜道:“有資格在這裡議事的,頭上官帽子也都有三品二品瞭,是該把話都說開。不過虎頭城一事,可以查漏補缺,但死守一年的決定,不會更改。”
這句話是對顧大祖說的,然後徐鳳年對周康說道:“陳芝豹的那部《武備輯要》不要禁,周將軍你回去以後,帶頭抄錄一卷,包括都尉在內,校尉和將領都不能免去,抄完瞭以後寄到北涼都護府,我親自審閱,誰找人代筆,或者是誰不肯抄寫,我直接去你軍中跟他好好談,如果還談不攏,再讓他去幽州當步卒。”
周康一臉苦相,小心翼翼地討價還價道:“王爺,那部書十多萬字啊,一卷也有將近萬字,這會兒戰事正酣,要不然等得空瞭再說?”
徐鳳年皮笑肉不笑道:“那咱倆先好好談談心?要不要順便喝點小酒,再讓我二姐做點下酒菜?吃飽喝足瞭,周將軍也好上路去幽州。”
周康趕緊擺手笑道:“不用不用,回頭我就挑燈熬夜抄書去,手底下那些校尉都尉,一旬之內保管都一字不漏抄完。”
等到步騎兩位副統領離開都護府前往各自帥帳所在的城池,袁左宗微笑道:“原來是各打五十軍棍啊。”
徐鳳年憂心忡忡道:“周康是挨瞭五十棍,但是顧大祖可能會覺得自己挨瞭五百棍子。”
袁左宗問道:“那需要不需要喊住他,私下談一談。顧將軍不是那種冥頑不靈的人物,隻要道理說得通,老將軍聽得進去。”
徐鳳年有些無奈:“但問題在於我沒信心說得通,到時候反而火上澆油,隻會讓顧大祖更加堅持己見,還不如像現在這樣我故弄玄虛。顧大祖不清楚我葫蘆裡賣的是仙丹妙藥還是狗皮膏藥,捏著鼻子也就能照做瞭。”
徐鳳年看著大廳內隻有二姐、袁二哥和褚祿山三人,苦笑道:“現在都是自傢人瞭,終於可以不用辛辛苦苦假裝高人風范瞭。”
褚祿山除瞭看周顧兩位老將軍的笑話,視線更多放在沙盤上。其實這位北涼都護大人,文治武功兩事一直為赫赫兇名掩蓋,始終被整個中原朝廷所輕視和低估,尤其是在中原老一輩人物相繼逝世後,褚祿山隻有偶爾因為那次千騎開蜀而被人說起,比起燕文鸞、陳芝豹都要遜色許多,甚至還不如在妃子墳一役中大放光彩的袁左宗,所以整個離陽當時對於官不過四品的褚祿山出任北涼都護都感到十分震驚。不過北涼軍自身和死敵北莽都並不驚訝,由此可見,離陽朝廷普遍對北涼是何等漠不關心,是何其眼不見心不煩。這個死胖子從第一眼看到沙盤後,就如癡如醉。早年不管有無戰事,他都喜歡盯著各國各地的沙盤怔怔出神,沒人知道這玩意兒有啥看頭。還是有一次王妃吳素問他,褚祿山才給出真相,說瞭句“跟看書一個道理,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後來中原定鼎,徐趙“分傢”,褚祿山在北涼的傢中,就有不下百件大小沙盤,傳言最大的一件獨占整座樓,一樓沒有立足之地,想要看沙盤,得直奔樓梯登上二樓去俯瞰。
褚祿山看瞭看沙盤上涼州最北的虎頭城,又瞥瞭眼幽州葫蘆口最南的霞光城,輕聲開口道:“虎頭城不是不可以守一年,我想到一個理由,也許可以說服顧大祖。”
褚祿山自顧自說道:“從北莽選董卓作為南院大王,並且一開始就調動百萬大軍,分三線南下叩關北涼道,就意味著北莽徹底絕瞭從薊州和兩遼南下的念頭,這也意味著我們當年制定的策略,必定會有漏洞。我們要做的就不止於縫補一事,而是要在某些地方全盤推倒瞭。我們北涼起先也有過這種最糟糕境地的預測,隻是那會兒就像與人對敵,嗯……打個比方,就像是跟老劍神李淳罡為敵,我們猜出老前輩可能會一上來就是一招兩袖青蛇或者是劍開天門。”
徐渭熊輕聲道:“當年隻以為是兩大最強手之一,結果沒想到一上來就是兩招齊出。”
褚祿山繼續道:“這樣也好,虎頭城戰事越慘烈,涼州防線越是瞧著危殆,那麼我們出奇制勝的機會也會越大。當年……”
袁左宗突然笑著接過話頭,說道:“當年褚祿山是對李義山訂立的策略頗有異議的,覺得太‘正’瞭,隻想著不輸,而非想著如何去勝。”
褚祿山笑瞭笑:“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是得那麼做,沒有二十餘年遮掩的‘填白’,哪有今天的‘餘地’。”
褚祿山緩緩抬起頭,看著徐鳳年,然後綻放出一個燦爛得一塌糊塗的諂媚笑臉,嘿嘿道:“這也是王爺給瞭我靈感,否則以小的這點腦子,打破腦殼也想不出的。”
大概也隻有這種時候,才會讓人想起當年那個跟李功德爭奪北涼溜須拍馬境界第一人稱號的祿球兒。
徐鳳年笑罵道:“說正經的。”
褚祿山繼續沒個正經樣:“王爺不是早就想到瞭,隻不過風險太大,知道顧大祖不會答應而已。”
徐鳳年點瞭點頭。
徐渭熊看著沙盤上的幽州葫蘆口一帶:“難攻。”
徐鳳年沉聲道:“至於攻下以後也是難守。”
袁左宗瞇眼道:“因此以臥弓城和鸞鶴城為核心的所有堡寨,他們看上去束手待斃的那種死守,讓北莽自己放棄瞭這個機會。”
所幸跟袁左宗、褚祿山一樣同為徐驍義子之一的齊當國沒在場,否則又要頭痛自己為啥那麼笨瞭。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北莽一開始就是沖著踏平北涼然後直奔中原去的,太平令的那些文臣都是要用於薊州、河州和接下去的淮南道,沒打算浪費在北涼。在這種情形下,幽州葫蘆口的不降死戰和北莽自身也不願納降,使得臥弓、鸞鶴兩城周邊的戍堡寨子都在楊元贊大軍花巨大代價攻破後,幾近損壞殆盡。當然,目前看來,利弊參半,好處是讓葫蘆口內更加易於北莽騎軍來往馳騁,但是如果我們將北莽最有力的反攻放在幽州,那麼楊元贊剛剛得到兵力補給的整整三十五萬大軍,就有苦頭吃瞭。”
褚祿山補充道:“要想扭轉幽州葫蘆口戰局,迫使楊元贊不得不撤退,那麼我們最少要投入五萬最精銳的騎軍,要一戰功成!直接在關鍵時刻打光楊元贊的精銳騎軍!所以虎頭城絕對不能丟,丟瞭虎頭城,也就意味著柳芽、茯苓兩城也要丟,懷陽關也要丟,一旦把戰線收縮到清源、重塚一帶,讓董卓的大軍舒舒服服向南推進鋪開陣線,到時候別說我們手上握有五萬騎軍的閑餘兵力,就是五千都難。所以說,為瞭虎頭城,可能要在祥符二年這一年中就多死四五萬人,但是在葫蘆口,他們要死很多很多!”
褚祿山陰惻惻笑起來,盯著沙盤上的葫蘆口:“三十五萬人,全死在這裡,咱們築起瞭好大一座京觀!”
袁左宗冷笑道:“不比西壘壁差瞭。”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袁二哥,但這樣的話……”
不等徐鳳年說完,總給人不茍言笑印象的袁白熊,竟是破天荒柔聲說道:“一傢人不說兩傢話。”
褚祿山突然一臉諂媚地想要跟袁左宗勾肩搭背,結果給袁左宗不客氣地伸手拍掉那隻爪子:“跟你不熟。”
褚祿山罵道:“我不就長得胖瞭點嗎,王爺不就是長得英俊瞭點嗎,你就這麼以貌取人?!”
徐鳳年笑道:“打住打住,你不是胖瞭一點點,我也不是英俊瞭一點點。”
徐渭熊看著委委屈屈絮絮叨叨的都護大人,看著那位笑臉溫柔的北涼王和渾身英氣的袁白熊,也笑瞭。
出人意料,顧大祖和周康沒有馬上離開懷陽關,而是在關內一座生意寡淡的酒樓喝酒。
周康板著臉等著酒菜上桌:“咋的,覺得在都護府裡沒吵夠,要接著吵?姓顧的,王爺閑時跟我喝酒談心,我周康一百個樂意,但跟你顧大祖可尿不到一個壺裡,更喝不到一個壺裡。”
顧大祖笑道:“也就是今時不同往日,你周鷓鴣要是當年的南唐將領,敢這麼嘰嘰歪歪說話,早給我一拳撂倒瞭。等打趴下你說不出來,到時候再沒道理的話,也就老子一個人講瞭。”
周康聽到這糙話,倒是不怒反笑:“吵歸吵,我看你顧大祖不順眼也歸不順眼,但你在南唐做事很爺們兒,我周康也從不否認。要不然你當這個步軍副統領,就算我攔不住,也要帶頭去王爺那邊鬧事,終究要讓你當得鬧心。但說實話,你也就是運氣好,是顧劍棠那傢夥攻打南唐,換成我北涼,就算真給你戰於國門來守國,一樣沒用!”
顧大祖給自己倒瞭一杯酒,輕聲笑道:“不管你信不信,在北涼當這個副統領,無論你們這撥老將領舊山頭怎麼不待見,比起當年在南唐禦敵,還是要舒心很多。因為我清楚,在沙場以外,你們騎軍可能誰都看不順眼我。但是真打起仗來,需要為瞭我顧大祖這個步軍副帥去死一萬人,你們肯定不會隻死九千人。這對當將領的人來說,天底下就沒什麼比這種事更舒心的事情瞭。所以你罵我越難聽,我就越想請你喝頓酒,省得以後某天誰給誰清明上墳。”
周康忍不住笑道:“說來說去,你顧大祖就是圖個自己開心啊?”
顧大祖哈哈笑道:“如果不是自個兒開心,要不然你罵我,我還真願意熱臉貼冷屁股啊?你周鷓鴣是副統領,官就比我顧大祖大瞭?”
周康愣瞭愣,嘆氣道:“今天咱們就隻喝酒,不談軍務,反正肯定談不攏。尿不到一個壺裡,但是照你這一說後,我覺得喝酒喝一壺,還是沒啥問題。”
兩位老人喝到最後,都是酩酊大醉,其間周康和顧大祖又對罵瞭好久,這讓知曉兩人顯赫身份的酒樓掌櫃,那叫一個膽戰心驚,生怕兩位大人物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到時候引來樓外各自親兵上陣,還不把他的小酒樓給輕松拆瞭?不過冷汗直流的同時,至今還是軍戶的酒樓掌櫃也有些蓬蓽生輝的感覺,這可是北涼軍的兩位副統帥啊,誰不知道咱們北涼任意一位副帥,去離陽朝廷當個大將軍那都是綽綽有餘的?
在都護府內徐渭熊臨時居住的一座小院內,徐鳳年從行囊包裹中掏出那兩隻棋盒,但是徐渭熊沒有要,說她用不上。徐鳳年隻好悻悻然收起。
沉默片刻後,徐鳳年蹲在徐渭熊輪椅旁邊,輕輕感慨道:“走過三趟江湖,才明白你當年不願我在江湖裡撲騰的苦心。”
徐渭熊問道:“怎麼說?”
徐鳳年笑道:“江湖人,是要自己活得有意思。作為徐驍的兒子,大概是得要自己活得有意義。”
徐渭熊搖頭道:“別往我臉上貼金,也別給你自己說好話大話。從頭到尾,我隻希望你好好活著,就這麼簡單。咱們娘,爹,還有你師父,甚至還有袁左宗和褚祿山,都沒誰讓你死得有意義,寧願你活得沒意思。”
徐鳳年感慨道:“這樣啊。”
徐渭熊在徐鳳年來到懷陽關後,第二天就南下返回清涼山,留下來的徐鳳年也開始深居簡出,並沒有對都護府大小事務指手畫腳。駐地就在清源一線的齊當國偶爾會驅馬前來,幫著徐鳳年解悶。兩人經常一起出關打著遊獵的旗號,帶上幾百精騎稍稍靠近虎頭城,遙望那邊的戰火硝煙,其間若是遇上小股的北莽馬欄子,就當給齊當國麾下的那些在北涼邊軍中騎射最是嫻熟的白羽衛打牙祭瞭。都護府對此自不敢有何異議,隻是暗中向關外撒出好多標白馬遊弩手,以防不測。
這一日,正值春分,天雷發聲,小麥拔節,古語雲陽氣上升共四萬二千裡。徐鳳年在清晨時分單騎出行,為瞭不給都護府和遊弩手增添負擔,沒有北上去虎頭城,而是往東悠悠然前往茯苓城。其中有一標司職護駕的五十多騎遊弩手沒敢驚擾北涼王的散心,但是大概是為瞭能夠親眼目睹徐鳳年這位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風采,那名標長也花瞭點小心思,讓部下五十來騎都有機會遊弋至最近距離徐鳳年兩百步外的地方,不過隨後務必要疾馳而退,否則軍法處置。這讓無形中成瞭花魁似的徐鳳年哭笑不得,不過他也隻當什麼都沒有看見。徐鳳年抬頭看著明朗天空,突然笑起來。小時候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萬裡無雲才算是好天氣,總覺得天空飄蕩著雲彩才好看,尤其是那種風景絢爛的火燒雲。年幼時在那座如同監牢的丹銅關,每看到一次就能開心好幾天,跟那個很久以後才知道是趙鑄的小乞兒,兩個孩子能一看就是個把時辰也不覺乏味。自從那次離別後,徐鳳年總擔心小乞兒討不到飯,說不定哪天就餓死凍死在街邊,不承想很多年後在春神湖重逢,這麼多年他始終過得很好,隻不過小乞兒搖身一變成瞭堂堂南疆藩王的世子殿下瞭。
徐鳳年突然停下馬,轉頭看向南方。遠處有四騎向北而行,然後在發現自己身影後策馬徑直奔來。在他們到達之前,那名白馬遊弩手標長率先來到徐鳳年身邊,下馬抱拳恭敬道:“啟稟王爺,那四騎應該是經由魚龍幫篩選前往邊境投軍的江湖人士,是否需要末將截下他們?”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你們先行撤回懷陽關內便是。”
那名標長毫不猶豫地當即領命,雖說是都護府派遣下來的軍務,但是在北涼誰最大這件事,三十萬邊軍應該聽命於誰,哪怕用屁股想都知道瞭。何況咱們王爺是誰?當真需要他們遊弩手護駕?隻不過那名健壯標長上馬後,有些破天荒地靦腆道:“王爺,末將鬥膽說一句,幽州葫蘆口外的事,我們都聽說瞭,以後要是有機會,咱們涼州遊弩手也都人人想著能跟王爺並肩作戰一次!”
徐鳳年微笑著點頭。那名標長神情激動地拍馬而走。咱可是跟北涼王說過話的人瞭,這要回去跟都尉大人以及那幫兔崽子一說,還不得眼紅死他們?標長疾馳出去數百步,回頭遠望一眼,看著那一人一騎的身影,心想咱們王爺可真是世間頂風流的人物啊,又是這般平易近人的性情,這要擱在中原那邊,那得有多少妙齡小娘要死要活?標長頓時有些打抱不平,雖然聽說清涼山已經有瞭兩位尚未明媒正娶的準王妃,名聲也都好,但還是太少瞭嘛。
等到遊弩手標長遠離後,那四騎過江龍也很快趕到。為首一騎是位白發蒼蒼但精神矍鑠的高大老者,看到徐鳳年後,負劍老人打量瞭幾眼,笑問道:“不知小兄弟可知曉那懷陽關在何處?”
徐鳳年笑著言簡意賅地幫忙指明道路。老者抱拳謝過後自報名號,自有一股江湖草莽的豪氣:“在下江南青松郡人氏,江湖朋友送瞭個‘鳴天鼓’的外號。敢問小兄弟是否跟我們一樣,是前來北涼邊關投軍之人?”
徐鳳年搖頭道:“我本就是邊軍中人,父輩就已在北涼定居。”
老人點頭道:“原來如此,是老朽唐突瞭。”
老人笑意有些無奈,有些自嘲道:“不是老朽碎嘴,委實是我們一行四騎人生地不熟。當時聽說北莽蠻子百萬大軍南下叩關,老朽年少時便追隨先父和先師前往薊北在塞外殺過蠻子,如今憋不下這口氣。又聽江湖上傳言天下十大幫派之一的魚龍幫,可以幫咱們這些北涼外人引薦給北涼邊軍,這就帶著三個徒弟趕來北涼。魚龍幫隻幫我們開瞭四封臨時路引,這一路北上吃瞭不少苦頭……”
其中一名腰間懸佩長劍的年輕男子憤然道:“師父,咱們遇上那一撥撥的北涼邊軍自恃戰力,看咱們的眼神跟看蠻子有何不同?!”
徐鳳年三趟江湖不是白走的,一下子就聽出其中玄機,肯定是這夥人依仗著武藝把式,跟北涼邊軍有過一場沖突瞭,否則斷然不會有“自恃戰力”這麼個前綴,而是直接就挑明後邊那句話瞭。不過徐鳳年好奇的地方在於魚龍幫大開門戶吸納江湖龍蛇,這本就是梧桐院和拂水房授意的,但多是投機取巧的末流高手,在離陽江湖廝混不下去,才流竄到北涼找尋個棲身之所。真正肯到北涼邊境投軍上陣的,又確有幾分功底的,在都護府都有明確記錄檔案,至今才寥寥十六人,而這個徐鳳年從來沒聽說過的“鳴天鼓”年邁劍客,則是實打實的小宗師境界,這種貨真價實的高手,別說在離陽江湖上輕輕松松開宗立派、在一郡武林內執牛耳,就是去京城刑部弄個鯉魚袋掛在腰間也不難。徐鳳年輕描淡寫地觀察他們四騎,那四人除瞭身為二品高手的師父眼神祥和外,其餘三人的眼神可就各有千秋瞭。腰間佩劍有錦繡長穗的年輕男子意態倨傲,早就聽說北涼的將種子弟多如牛毛,眼前這個無緣無故出現在塞外邊關且又不披甲佩刀的陌生同齡人,多半是其中之一。中年劍客應該是那位江南武道小宗師的大徒弟,性格相對老成持重,在不露痕跡地打量徐鳳年握韁的手,試圖找出曾經習武的蛛絲馬跡。他的江湖閱歷十分豐富,不相信在數十萬北莽大軍攻打虎頭城的時刻,會有尋常人在這附近單騎散心。至於最後那個頭戴帷帽遮掩面孔的緊身黑衣女子,也在好奇審視眼前這位不像北涼男子更像是江南士族的公子哥。
徐鳳年笑著開口道:“別人怎麼看不重要,做好自己就是。真要拿眼光說事的話,離陽朝野二十年,看待我北涼不就一直等於是在看蠻子嗎?”
那年輕劍客大概是勉強受得瞭北涼邊軍的氣,獨獨受不瞭這種北涼同齡將種子弟的鳥氣,當場就勃然變色:“我們師徒四人跑來鳥不拉屎的北涼投軍,是陷陣殺敵來的,不是聽你這種人冷嘲熱諷的!要不是我師父與徽山次席客卿洪驃是莫逆之交……”
老人臉色嚴厲,制止徒弟繼續言談無忌:“沖和!”
叫沖和的年輕人撇過頭,默默生著悶氣。他在江南江湖上一直也是溫文爾雅的劍中君子,本不該如此失禮失儀,隻不過到瞭這貧瘠北涼關外,往往策馬狂奔一日都不見人煙,實在是水土不服,憋屈得難受。想那中原傢鄉,此時也該是煙雨朦朧的旖旎時節瞭,會有小巷賣杏花,有那湖上泛舟,有那青樓歌舞夜不休,就算什麼都不做,在庭院深深的傢中,跟師兄師妹切磋武藝也是享受,都好過在這種西北邊關喝風吃沙還要受氣。
徐鳳年笑問道:“要不然我為前輩帶路好瞭?”
年輕人立即嘀咕道:“無事獻殷勤,肯定沒安好心,還不是對師妹意圖不軌。”
那老人瞪瞭眼這個口無遮攔的徒弟,望向徐鳳年,也不矯情,哈哈笑道:“如此正好,到瞭關內,交過瞭路引,定要請小兄弟好好喝上幾斤那綠蟻酒。實不相瞞,這酒老朽是早有耳聞啊,可當年嘗過一口,那滋味……不敢恭維,不承想如今到瞭你們北涼道,喝著喝著,竟是越喝越放不下瞭。這不在涼州龍口關買瞭兩斤裝在酒囊,沒過兩天就囊中空空,如今肚裡這酒蟲子可是造反得厲害嘍。”
五騎結伴同行,老人跟徐鳳年閑聊著北涼的風土人情,相互都很默契地不去刨根問底關於身份的事情,交淺言深是行走江湖的大忌。不過那個年輕劍客很快就按捺不住,嗓音不輕不重恰好能讓徐鳳年聽到,說瞭一句:“師妹,大奉王朝開國皇帝曾經給草原遊牧之主寫過一封信,說‘薊州以北以西,引弓之地受令於你’。而‘薊州以南以東,冠帶之室由朕制之,萬民耕織,臣主相安,俱無暴虐’。”
那年輕女子嗓音輕柔:“師兄,你不是剛入北涼境內就說過瞭嗎?”
在前方的徐鳳年笑道:“這是說給我這個薊州以西的北涼蠻子聽的。”
與徐鳳年並駕齊驅的老人聞之會心一笑:“小兄弟好肚量。”
徐鳳年玩笑道:“也是給一點一點熬出來的,否則早給憋出內傷瞭。”
那個叫沖和的年輕人明顯就憋出重傷瞭。
徐鳳年突然說道:“與前輩相熟的那個洪驃,可是如今新近當上瞭胭脂重騎軍副將的洪驃?”
老人猶豫瞭一下,點頭道:“正是此人。”
徐鳳年笑道:“那前輩在都護府那邊交接瞭路引,得重新南下一段路程,去重塚那邊才能找到洪將軍,到時候我請人幫前輩帶路,否則還真不一定見得著洪將軍。倒不是我們北涼小心眼,實在是洪將軍如今的位置很特殊,莫說是前輩你們,就是很多北涼邊軍實權將領,也不是隨便就能看到那支重騎兵的。”
然後老人和徐鳳年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接下來兩人就聊起瞭中原江湖的趣聞。老人見多識廣,也健談,說起瞭徽山當下如日中天的光景,說起那胭脂評、文武評和將相評,更是壓抑不住地眉飛色舞:“以小兄弟的眼光肯定知道這次把將相評放在末尾的用意,其中將評囊括瞭離陽、北莽和你們北涼,相評則隻評離陽,這恐怕是自大奉王朝滅亡後最有分量的一次評點瞭。將評十人不分高低先後,離陽有四人,陳芝豹、曹長卿、顧劍棠、盧升象。北莽有三人,董卓、柳珪、楊元贊。你們北涼則有燕文鸞、褚祿山和顧大祖。將評末尾又額外評點瞭謝西陲、寇江淮、拓跋氣韻、種檀、宋笠等人。”
徐鳳年打趣道:“袁左宗竟然沒上榜,我有點不服氣啊。”
那個年輕劍客興許是跟徐鳳年天生相沖,又情不自禁跑出來抬杠:“你們北涼還不知足啊?將評有三人,如果加上單騎入蜀的陳芝豹,那就是四個,都快占據半壁江山瞭。加上武評又有那個年輕藩王躋身四大宗師之一,還有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徐偃兵。至於相評,又有出身北涼的少保陳望和孫寅同時登評上榜,與殷茂春這種名臣公卿並列,你們北涼還想怎樣?”
徐鳳年老神在在笑道:“所以說啊,我們北涼水土不錯,不僅僅是出蠻子,也能出那種力挽狂瀾、經世濟民的文人。”
那個哥們兒頓時又內傷瞭。
戴著帷帽的女子悄悄掩嘴一笑。
老人感慨道:“這麼多年,老夫一直對一件事匪夷所思:以北涼的人力物力,如何支撐得起戰力冠絕兩國的三十萬邊關鐵騎。”
徐鳳年輕聲道:“為瞭與北莽抗衡,離陽軍馬號稱八十萬,尤勝大奉王朝鼎盛時期,半在兩遼半北涼。”
不知為何,師徒四人聽到這句話後,滿眼是那單調荒涼的西北風光,沒來由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心思。
臨近懷陽關時,徐鳳年問道:“前輩,如果不是你們認識在北涼擔任將軍的洪驃,還會來北涼嗎?”
老人愣瞭愣,坦然道:“當然不會。”
徐鳳年輕輕點瞭點頭,臉色並無變化。
但是老人很快笑道:“不過自徐驍死後,‘不義春秋’那筆糊塗賬也就算告一段落瞭,相信不隻是老夫大這麼個半截身子在黃土裡的糟老頭子這麼想,很多老一輩人也是如此。自從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在太安城說過那句話後,隻要不是當年有著直接關聯血海深仇的人,更多的外人,很多心結也就解開瞭。進入北涼後,老夫也聽說瞭許多事情,才知道很多事情跟想象中大不一樣,以後抽空會寫信給傢鄉那邊的舊友,告訴他們一個不一樣的北涼,原來在這裡,也有書聲瑯瑯,也有雞犬相聞,也有……”
老人說到這裡,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也有那讓我遺憾沒能早來三四十年的販酒小娘。”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涼地女子,恰如那入口如燃火的綠蟻酒,一旦喝上癮瞭,這輩子就再難換酒喝瞭。”
年輕人又冷哼道:“那你們北涼王為何娶瞭兩個外地女子?”
徐鳳年一時間啞口無言,沉默片刻後,轉頭無奈道:“這回……算你劍術絕倫見血封喉,我認輸。”
那個年輕人先是一臉揚揚得意,繼而板起臉扮冷酷,但是很快就嘴角翹起,再去看這個可惡的北涼將種子弟,也不是那麼礙眼瞭。
出現在五騎視野中的懷陽關不同於虎頭城,也不同於柳芽、茯苓,既然以“關”命名,那就意味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也意味著一旦起狼煙,這種地方就是兵傢必爭的死人之地。兵書上的那些關隘,多是如此,不論大小,隻要想快速過境,就必須拿下這些建立在道路要沖、地理險要的關口,方可沒有後顧之憂地長驅直入。相反,許多雄城巨鎮,看上去很是威風八面,但是戰事啟動後,大可以繞城而過。離陽在兩遼防線就有許多這種城池,但這不是說它們的出現就毫無意義,恰恰相反,它們的存在,雖然阻滯敵軍大軍的作用不大,但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震懾力。對北莽來說是一種雞肋:攻打,損失嚴重;繞過,糧草有危。隻不過一切城池都是紮根不動,將領和兵法則是靈活的,到時候還得看攻守雙方誰道高一尺誰魔高一丈。
縱深不足的北涼,其最大悲壯就在於,每一寸疆土幾乎都是那種會流血的死地。
北莽既然以舉國之力攻打北涼,就是在明白北涼會逼著他們一寸一寸去爭搶地盤的前提下,仍要憑借著強大國力碾軋而過。
這個時候,懷陽關外的徐鳳年有些不合時宜的憂慮。不是擔心那氣勢洶洶的北莽大軍,而是想著那句“春分麥起身,一刻值千金”的農諺,想著今年許多北涼百姓會餘糧不多,想起瞭當年走過倒馬關時遇到那些還在上私塾的孩子,多半會更眼饞那皮薄餡多的肉包子瞭吧。
這個時候,那個頭頂帷帽的曼妙女子,忍住羞意,悄悄凝視著不知姓名的北涼男子。她心頭隻有一個讓自己難為情的念頭,若他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年輕大宗師,是那傢鄉很多閨中密友都愛慕的北涼王,就好瞭。
當聽說她要來北涼的時候,好些個隻會女紅的大傢閨秀,平日裡那般溫順婉約的性子,可都差點跟她一起私奔赴涼瞭。
師父笑言,這種讓世間男子捶胸頓足的光景,大概隻有很多年前李淳罡青衫仗劍走江湖時,才有過。
如今啊,江南美嬌娘,幾人不思徐?
祥符二年的春分時分,如果說愈演愈烈的西北戰事依舊無人問津,那麼原本形勢一片大好的廣陵道突然急轉直下,就很讓離陽京城憂心瞭。這一切緣於謝西陲那年輕人的“化腐朽為神奇”。在廣陵東線將士習慣瞭寇江淮神出鬼沒的調兵遣將之後,主將宋笠步步為營緩緩推進,不斷壓縮那支西楚大軍的發揮餘地,不但奪回瞭全部失地,且成功策反瞭數名當時起兵造反的西楚校尉,把謝西陲主力兩萬步卒壓縮在宕飲河、鴉鳴谷一線。當時宋笠大軍中不但有三萬廣陵道步卒,更有八千善戰精騎作為機動力量,加上宋笠素來用兵穩重,怎麼看都是穩操勝券的局面,唯一的問題就是看能否在立夏之前攻入西楚舊都瞭。但就是在這種戰果唾手可得的時刻,兵力處於劣勢的謝西陲突然開始發力,主動列陣出擊。事後傳言宋笠騎軍盡出,欲以數千騎軍“薄其陣”,以草原遊牧騎兵最拿手之勢,八千騎軍分成三股,每股又分出五個橫隊,遊騎在前精騎在後,臨敵後精騎快速穿過間隙向前沖鋒,展開拋射,然後在保持戰線齊整的情況下,精騎後撤,輕騎依次後撤,以此反復,試圖發揮出騎射的最大優勢,等到敵軍陣形大亂後,便可攻如鑿穿而戰。但是謝西陲隻以五千力健重甲步卒,持丈餘陌刀以橫向密集隊形列陣於前,不顧箭矢,如墻而進。當縱深不斷縮小的廣陵騎軍不得不展開真正的沖鋒,對上這些恍如西楚大戟士重現天日的重甲步卒後,竟是之後讓太安城兵部官員面面相覷的六個字局面:“人馬當之即碎”!然後潰不成軍的殘餘騎軍隻能由己方中軍步卒兩翼繞出戰場。接下來是更為慘烈的步軍之戰。士氣落於谷底的廣陵步卒雖未退卻,但是依然難擋西楚的推進。主將宋笠不惜親身陷陣,率領八百死士一舉破開西楚陌刀陣,可即便如此,在接下來的戰事中,戰前被離陽朝廷笑稱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謝西陲,屢次調動按兵不動的有生力量投入戰場,人數都不足千餘人,但無一不精準補救瞭幾處危局。宋笠也絕非庸將,浴血奮戰,曾經兩次帶兵沖殺到謝西陲陣前不足百步,都被亂箭射退。這之後謝西陲用埋伏於後方的數千騎軍沖陣,宋笠對此亦是早有應對,即便戰事膠著,仍是嚴令損失慘重的騎軍不得“輕入戰陣”全力支援己方,隻準騎軍校尉率領五百騎輪番殺敵,這才在三千西楚騎軍的沖鋒下保持廣陵騎軍和步軍不至於一戰即潰。西楚、廣陵兩軍由晌午戰至黃昏,屍橫遍野。謝西陲麾下兩萬步卒死傷一萬五千之多,而宋笠的四萬步卒和八千騎軍最終撤離戰場時,仍有戰力之數,也不足五千人。但真正讓雙方將士都感到脊背發涼的真相是,在宋笠主動撤退出戰場十餘裡地外後,謝西陲出動瞭好似從天而降的精氣神十足的三千輕騎,而阻擋這支騎軍擴大戰果追擊步伐的,則是宋笠同樣本想用來出奇制勝的五千伏兵。
離陽朝廷在八百裡加急奏章到達京城後的那次大朝會上,百官紛紛對宋笠大加彈劾,言其用兵昏聵,空有大好優勢卻坐失局面。皇帝龍顏大怒,下旨令宋笠赴京請罪。但是在之後唯有中樞重臣碰頭的小朝會上,天子趙篆率先對宋笠此人贊不絕口,說過不在廣陵軍,更不在宋笠。中書省二把手趙右齡更是坦言宋笠此人雖然讓廣陵戰局更加糜爛,因為在盧升象入境之前,廣陵道陸上暫時已無一戰之力,隻能寄希望於廣陵王趙毅的水師大軍,但終究是僅以小輸的代價就試探出瞭西楚軍力的深淺。當時春秋老將楊慎杏恰好也被破格躋身小朝會,馬上就跪下伏地請罪,泣不成聲,但沒有為自己開脫,而是說閻震春之死,罪在他楊慎杏和薊州老卒。皇帝趙篆並未追究,反而對這名丟盡朝廷臉面的老將軍好言安慰,甚至讓他在廣陵戰事中喪失一臂的嫡長子楊虎臣出任薊州副將,領著那支脫困沒多久的薊南百戰步卒趕赴薊北,代父將功補過。
春分過後,南疆十萬勁軍已達祥州,燕剌王趙炳中途身患重疾,不得不交由世子趙鑄領軍。與此同時,驃毅大將軍盧升象和那與楊慎杏、閻震春同一個輩分的沙場老將兩線齊下,共計四萬精銳,與南疆大軍遙相呼應,夾擊西楚叛軍。在這之前,離陽朝廷仿佛是以近九萬傷亡的巨大損失,以一位藩王戰死的代價,造就瞭謝西陲和寇江淮這兩個西楚年輕人的威名。
在這種時刻,西蜀發出一個聲音,可謂令天下震動。繼徐驍之後王朝又一位異姓王陳芝豹上書京城,稱其養兵萬餘,隨時可以出西蜀援廣陵。雖為兵部駁回,但朝野上下仍是為之震動,贊譽為“喜聞春雷聲”,足可見那位白衣兵聖在離陽人心目中的超然地位。似乎在離陽看來,那些“叛離”北涼的英才文豪,且不說向來呼聲極高的陳芝豹,理學宗師姚白峰也好,皇親國戚嚴傑溪也好,如今高居禮部侍郎的晉蘭亭也罷,都會格外讓泱泱太安城瞧著舒服順眼。
在北涼都護府內,以徐鳳年和褚祿山為首的一群涼州邊關將領正對著一座臨時建成的沙盤,討論著謝西陲和宋笠雙方的勝負得失。這興許是北涼將領在戰時唯一的消遣瞭。
懷陽關校尉黃來福言語中頗為不屑:“這謝傢小兒的用兵之法還不是跟咱們學的?在雙方戰線不足以完全鋪開的地帶,暗中積蓄力量,在緊要時刻分批次投入戰場,咱們北涼邊軍稍微有點眼力見兒的校尉,都曉得。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也就是他不知道從哪裡調教出來的陌刀陣。不過對付廣陵騎軍還行,對上咱們的鐵騎,嘿嘿,也就是當年西楚大戟士的下場瞭。”
徐鳳年說道:“這畢竟是自春秋以後首次以步勝騎的戰例,不管宋笠的騎軍戰力如何,我們都該摸摸底。有沒有陌刀陣的詳細佈置?”
褚祿山一如既往癡迷地望著沙盤上各個地理細節,聞言後抬頭笑著答道:“還在等拂水房的消息呢,不過估摸著雙方粗略戰損,謝西陲的陌刀陣比起當年大戟戰陣,應該要完善許多。相信顧劍棠的兩遼那邊很快就要推廣開來,少不得跟戶部獅子大開口要一筆軍餉。”
清源軍鎮的那名壯碩校尉皺眉道:“就諜報來看,謝西陲和宋笠可不是一根筋,都鬼精鬼精的,對各自騎、步的運用都很謹慎且大膽。以前隻聽說西楚那寇江淮擅長不惜腳力的長途奔襲,哪怕總體兵力少於敵人,也能在局部戰場上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而且從來不守城也不攻城,打得好像步卒都能當騎軍用瞭,很有嚼頭。”
褚祿山桀桀笑道:“寇江淮是在用一連串眼花繚亂的勝利告訴天下人,以後在中原地帶的仗到底該怎麼打,已經不是你攻城我守城那麼簡單瞭,一切戰役都以消滅敵人有生力量作為宗旨。你龜縮城內,我就變著法子逼你出城打;你如果有大量兵力出城,我可以先不打,找準瞭機會有必勝把握,再一次打光你。反正就是快刀子割肉,一次兩三斤,次數多瞭,也就見著骨頭瞭。如果說當初顧大祖首次提出戰於國門外,足以讓後世兵傢大開眼界,那麼寇江淮這種別開生面的新穎打法,就是一種完美延伸,大概可以稱之為戰於城外,最大限度地削弱城池的意義,用好瞭,能夠處處掌握主動。當然瞭,當時我在北莽腹地打,早就是這麼玩的瞭,隻不過矛頭不是對準離陽,朝廷那些官老爺也就不知道肉疼瞭。”
柳芽騎將揉著下巴說道:“廣陵道好不容易有宋笠這麼個懂兵事的將軍撐場子,那離陽皇帝腦子給驢踢瞭,就這麼直接拿去太安城問罪瞭?明擺著趙毅的水師也會給曹長卿吃掉的嘛。”
徐鳳年搖頭輕聲道:“僅就純粹廣陵戰事而言,是不該動宋笠。但就全局來看,朝廷這種看似自毀根基的做法,其實是一脈相承的。當時滅掉春秋八國,分封武將,如今趙傢要收攏天下兵權,才好應付將來全力與北莽大戰的局勢。楊慎杏和閻震春跟他們麾下私軍的平叛,是事情的一面,而棠溪劍仙盧白頡,南征主帥盧升象,龍驤將軍許拱,遼西大將唐鐵霜,還有當下的宋笠,這些人的相繼入京為官,則是相對隱蔽的另一面。朝廷有意縱容西楚復國,除瞭沒想到西楚一開始就會給他們那麼大的下馬威外,其他事情都在意料之中按部就班地發生著,甚至連現在燕剌王出動十萬兵馬北上支援,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別看謝西陲把廣陵道陸上戰場給一口氣清空瞭,其實不過是幫著朝廷讓燕剌王趙炳死更多人而已。歸根結底,朝廷就是以此來削藩和抑制地方武將勢力,算是陽謀吧。”
那名柳芽騎將在痛罵趙傢先後兩個皇帝都不是好鳥後,馬上對徐鳳年笑著說道:“王爺看待問題,跟咱們這些大老粗果然不同,是高屋……咦,高屋什麼來著?”
黃來福趕緊接口道:“高屋建……他娘的,老子也給忘瞭。”
褚祿山揉瞭揉額頭,有些丟人。
徐鳳年笑道:“高屋建瓴。”
兩位校尉異口同聲道:“對,高屋建瓴!”
然後各自稱贊瞭一句:“王爺才高八鬥!”“王爺這學問硬是要得!”
咱們北涼都護大人的眼神似乎有些憂鬱啊。
徐鳳年打趣道:“行瞭,拍馬屁這種技術活,不適合你們。你們還是老老實實帶兵打仗好瞭,以後打瞭大勝仗,我拍你們馬屁都沒問題。”
滿堂哄然大笑。
徐鳳年在褚祿山重回北涼沙盤跟諸位將領商量完佈置後,兩人走向褚祿山的住處。徐鳳年走入那棟逼仄院子後,感慨道:“真是難為你瞭。”
褚祿山習慣性彎著腰笑道:“別看祿球兒這些年過著遮奢無比的神仙日子,當年窮瘋瞭的時候,能有個熱騰騰的饅頭吃那就歡天喜地瞭。後來是進瞭徐傢軍,這身肥膘才一點一點養出來的。說出來王爺可能不信,祿球兒曾經不說骨瘦如柴,全身上下加一起,也就是一百二十幾斤的肉,不過那會兒肉結實,吃得住苦。”
徐鳳年還真不知道這一茬,看瞭眼臃腫如山的祿球兒:“不敢想象你瘦的時候是怎麼個相貌。”
褚祿山嘆瞭口氣:“誰說不是呢,連自己也都差不多忘瞭。”
徐鳳年今天特意捎帶上瞭那兩罐棋子,褚祿山再讓人找來一副還算造工考究的榧木棋盤,兩人久違地相對而坐,徐鳳年執白,褚祿山執黑,開始對局。
徐鳳年輸瞭。褚祿山終於贏瞭。
因為褚祿山等瞭這麼多年,終於可以不用刻意讓棋。盤腿坐於一隻寬大繡墩上的褚祿山怔怔看著棋局,有些唏噓道:“今天才知道世子殿下棋力的真正深淺。原來當年祿球兒在放水,而世子殿下也從來沒有用心過。”
聽到“世子殿下”這個有些陌生的稱呼,徐鳳年出現剎那的失神,嘆息一聲,說道:“我讓人去青州找那個陸詡,但是結果讓人失望。陸詡帶瞭句話給我,說他寧肯去京城,也不會來北涼。”
褚祿山咧嘴笑道:“人各有志,強求不得。”
徐鳳年嗯瞭一聲,無奈道:“聽說以前徐驍也抓到過許多春秋文人,但是中意的人物,絕大多數都不願意在麾下效力,隻能放瞭。”
褚祿山笑臉有些尷尬,輕聲道:“義父是放瞭,不過很多人事後都給祿球兒又偷偷宰瞭。其中就有袁白熊那傢夥一個至交好友的長輩。”
徐鳳年哭笑不得:“難怪袁二哥說要點你的天燈!”
褚祿山嘿嘿笑著:“與那趙先生不一樣,我跟李先生是一樣的貧寒出身,天生就跟世族人物不對付,我又沒有李先生的雅量。當年見著那些眼高於頂的傢夥,就恨不得一刀剁掉一顆頭顱。如今回想起來,當年本該手軟些,少殺幾個的。”
徐鳳年無言以對。
褚祿山雙指微微捻動一顆微涼棋子,說道:“拋開永徽之春那幫臣子不說,棠溪劍仙盧白頡,中書令齊陽龍,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南征主帥盧升象,龍驤將軍許拱,等等,這些人,是趙惇幫他兒子請去京城填補張廬倒塌後的空缺的,至於宋恪禮等人則是趙惇在世時故意壓制的棋子,好讓下一任皇帝以示君恩浩蕩。那麼兵部侍郎唐鐵霜,新棋聖范長後,廣陵道的宋笠,少保陳望,薊州將軍袁庭山,孫寅,陸詡,這些人,則是新君趙篆自己栽培的‘新人’。”
褚祿山冷笑道:“除瞭對咱們北涼每一手都很‘無理’外,其餘的先手,可都很符合正統棋理。”
徐鳳年感慨道:“趙惇選趙篆這個四皇子,而不是大皇子趙武繼位,必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一點我們不能否認。迄今為止,趙篆做得滴水不漏。”
褚祿山突然眼神玩味地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白眼道:“別想歪瞭,我跟那位皇後沒什麼。你當趙傢皇室都是睜眼瞎不成?再說瞭,你又不是不知道嚴東吳跟李負真一個德行,兩人當初都對我愛答不理的,其實準確說來,是視若仇寇。”
褚祿山嬉皮笑臉道:“祿球兒可是想著有什麼才好。”
徐鳳年笑罵道:“你真以為世間女子都該喜歡我不成?”
褚祿山放下那顆棋子,伸出雙手,一臉天經地義道:“王爺你有所不知,現在中原一帶稍微消息靈通的大傢閨秀,愛慕王爺你的小娘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褚祿山優哉遊哉說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啊,天下江湖一百年,武功絕頂的,也許不少,但還得長得玉樹臨風,更行事風流的,可就少之又少瞭。數來數去,就隻有老劍神李淳罡瞭。王仙芝?糟老頭嘛。拓跋菩薩?北蠻子一個。鄧太阿,劍術通玄是真,可惜相貌那一關過不去。本來齊玄幀和曹長卿也能各算一個,但一個是從不入世的道教神仙,一個是隻想著復國的書呆子,所以就隻有王爺你不負眾望瞭。走過兩趟離陽江湖,逸事趣事韻事無數,也去過太安城,更是堂堂北涼王,還幹掉瞭王仙芝,更有無數被你鑒定為‘贗品’的珍稀字畫在京城和江南流傳,同時有大雪坪和軒轅青鋒的強勢崛起,等於變相為曾經親臨過徽山的王爺造勢,那些小娘子怎能不為之癲狂?那可真是久旱逢甘霖啊!”
徐鳳年是真不知道會出現這種結果,自嘲道:“這樣啊,那以後肯定有更多人記恨咱們北涼瞭吧。”
褚祿山開懷大笑:“這是當然!遠的不說,就拿胭脂郡那些不愁嫁的婆姨來說好瞭,隻要有媒人說哪傢男子長得有幾分相似王爺你,那行情可都是驟然緊俏起來的!”
徐鳳年隻能一笑置之。
沉默片刻後,屋內氣氛似乎變瞭變。
褚祿山突然正色問道:“王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徐鳳年說道:“可以問,未必答。”
能讓祿球兒如此鄭重其事地開口詢問,不是徐鳳年想要故弄玄虛,而是他真的沒把握給出答案。
果不其然,褚祿山問瞭一個很刁鉆的問題:“在王爺去北莽後,尤其是拎著徐淮南的頭顱返回北涼後,祿球兒就知道跟北莽這場大戰,會跟所有人設想的不一樣。那麼,褚祿山必須在今天問王爺,如果有一天,跟義父當年一模一樣的抉擇,擺在瞭王爺面前,會怎麼選?”
徐鳳年欲言又止。褚祿山死死盯著他,很快說道:“王爺知道一點,到時候趙傢坐龍椅的人,不一定是趙篆,可能會是曾經與王爺一起在丹銅關的那個趙鑄!”
徐鳳年沒有說話,反而是問話的褚祿山繼續說道:“如果真有那個時候,同樣的抉擇,但已經不是相同的天下格局瞭。比起當年徐傢毫無勝算的必敗無疑,以後,徐傢趙傢,我們最不濟也會是勝負各半!大勢,在我們手裡!”
兩人之間的那盤棋局已定已死。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苦澀道:“祿球兒,讓你失望瞭。”
褚祿山緩緩低下頭。
徐鳳年也是低頭不語,看著棋盤發呆。
不知何時,徐鳳年依舊枯坐原地,褚祿山已經站起身來到徐鳳年身邊,有些艱難地彎腰,伸出手,輕輕揉瞭揉徐鳳年的腦袋,輕聲道:“雖然很失望沒有聽到想要的答案,但是,世子殿下,你可能忘瞭,在你小的時候,在那麼多義子中,始終是你跟那個憨傻憨傻的祿球兒最親。祿球兒我也從來都以此為榮,比打瞭勝仗還要開心。
“如果有一天,從小就孤苦伶仃的祿球兒,把這三百斤肥膘交待在沙場上瞭,別傷心。
“我褚祿山這輩子,能有個傢,值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