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祿山站在原地,喃喃自語道:“是怕我褚祿山有一天真把三百斤肉丟在沙場上,才答應寇江淮留下來嗎?”
虎頭城是北莽大軍南下必要拔掉的一顆釘子。
虎頭城之巨大巍峨,素來有“邊陲再無二置,西北更無並雄”之稱,東西長四裡半,南北寬約五裡。北涼道耗時六年建成後,據傳耗盡王朝西北半數巨石大木,其正南門名為定鼎門,更是飽受離陽文臣詬病。虎頭城僅正北城頭就置有絞車強弩十二架,矢道有七衢,箭矢大如屋椽,以鐵葉為羽,疾發如雷吼,最遠可及七百步外!春秋尾聲時,顧劍棠攻打舊南唐,便曾以此弩射穿南唐水師大型樓船,用以彰顯離陽戰力。若不是這些巨型床弩的震懾和牽制,而是任由北莽步卒肆意推進攻城器械,虎頭城的防禦絕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猶有餘力。拿千餘架大小投石車來攻打一座城池,這種隻有瘋子才做得出來的事情,歷史上隻有大奉王朝由盛轉衰的中期出現過一次,那一次遭殃的城池正是規模不輸太安城的大奉國都。當然,時至今日,北莽中線雖然積聚瞭同等數量的投石車,隻是拋石重量多二三十斤而已,故而總體而言,集群威力仍是遠遜大奉中期那場被後世譽為“天花亂墜”的攻勢。
虎頭城除瞭本身易守難攻,還在於後方有柳芽、茯苓兩座軍鎮幫忙牽制北莽,使得虎頭城不至於步襄樊“十年孤城”的後塵。加上虎頭城內有隨時可以主動出擊的六千騎軍,又能跟柳芽、茯苓的精銳騎軍遙相呼應,而懷陽關這條防線同時與更後方的重塚四鎮一線相距不過百裡,無一不是下馬守城上馬騎射的北涼邊軍精銳。如果不是北莽中線兵力足夠充裕,在人數上占據絕對優勢,那麼北涼隨時會率先發動一場大規模騎戰。於是祥符二年的春季,虎頭城就成瞭唯一的主角,吸引瞭涼莽雙方的大部分註意力。
在北涼都護府或者說徐鳳年個人決意要虎頭城死守一年後,在副經略使宋洞明和涼州刺史田培芳主持下,涼州境內向柳芽、茯苓兩鎮火速添補瞭萬餘步卒。其中流州青壯有四千人,攜帶瞭大量器械輜重,一路北上,在齊當國親自率領白羽衛的嚴密護送下進入兩座軍鎮。為此北莽象征性出動兩萬騎軍繞過虎頭城試圖南下攔截,但是最終沒有跟白羽衛死磕,僅僅爆發瞭兩場小規模的接觸戰。在此之後,北莽應該猜測到北涼方面的戰略意圖,於是加大力度猛攻虎頭城,其攻城手法主要脫胎於幽州葫蘆口,隻是相比臥弓、鸞鶴兩城的簡單粗暴,攻打虎頭城,多瞭許多新意。除瞭投石車,南朝匠人還為北莽大軍制造出大量用作填平壕溝的蛤蟆車,和為弓箭手登高平射以及搗毀城頭雉堞的飛樓,還有試圖臨城堆土砌山,甚至派遣穴師勘探地勢,日夜不息挖掘地道以崩壞城墻或是以通城內。為此虎頭城做出瞭各種應對。北莽步卒視死如歸,前沖以茅草樹枝裹土扔入壕溝,擲者如雲,虎頭城便將燒紅的鐵珠射向壕溝,鉆入柴草縫隙,最終灰燼泥土不過增高數寸而已,距離北莽預期相去甚遠。虎頭城在城墻內挖溝堵截地穴,以火攻之,北莽近千士卒悶死其中,死相淒慘。虎頭城對於北莽近千投石車的連綿攻勢,亦是早有準備。劉寄奴籌謀周詳,早已命人制備瞭四十餘萬塊土坯,臨戰用以增補城墻,隨壞隨補,雖然不如最初夯土版築的城墻強度,但這讓北莽原本用以制勝的投石車隻是成為錦上添花的花哨物件。當北莽用最笨的法子在虎頭城外起土為山,萬夫長以下人人負土矢,劉寄奴便以其人之道反制北莽,挖掘地道空其地基,一舉沉陷北莽敵軍數千人。山崩地裂之際,塵土飛揚,連遠在懷陽關的北涼都護府都能看到。
哪怕是極少褒獎他人的褚祿山,也不由得驚嘆一句:“好一個攻守兼備的劉寄奴!”
至於吃足苦頭的北莽將領,對這個早就聲名遠播的北涼名將,則是越發人人恨不得食其肉。
柳芽、茯苓在各自獲得五千步卒幫忙守城後,兩鎮輕騎就能夠徹底放開手腳。與此同時,徐鳳年親自下令包括纖離牧場在內涼州幾大馬場,為原本還需要兼顧長途奔襲的柳芽、茯苓兩鎮更換或者補充戰馬,轉為以追尋爆發力作為唯一宗旨。徐鳳年和都護府給柳芽、茯苓制訂瞭一項規矩,接下來的戰事應當以兩百裡為界線,隻要找準機會,不用跟都護府稟報軍情,可以自行出城尋找北莽騎軍作戰,要求就隻有戰後能夠保存主力,不論勝負!這對北涼邊軍來說實在是匪夷所思的軍令,竟然還有吃瞭敗仗都不責罰的好事情?柳芽、茯苓兩鎮主將還專門跑去懷陽關詢問此事,生怕是消息傳遞有誤。可得到的答案竟然是肯定的。事後兩名騎軍主將碰頭議事,都有些憋屈和憤懣,覺得王爺和褚都護這是瞧不起他們兩鎮騎軍的戰力啊。憋瞭口惡氣的茯苓軍鎮騎軍,很快就帶著剛從幾大牧場迎娶來的數千“新媳婦”,找到一個宣泄口,得到遊弩手匯報後,在牙齒坡一帶跟北莽一支偏騎狠狠幹瞭一架。四千北莽騎軍死戰不敵,向西潰逃。一名叫乞伏隴關的騎軍都尉建言軍鎮主將衛良不可追擊,衛良不聽勸阻,銜尾追殺三十餘裡,為八千莽騎埋伏。跟在茯苓騎軍最後的乞伏隴關在關鍵時刻,率五百騎破陣直沖北莽大纛,而且在這之後誓死殿後,這才給茯苓騎軍主力後撤贏得瞭寶貴時間。乞伏隴關身上鐵甲嵌入箭矢多達六根,五百兵力僅存不足一標人馬。此戰雖然北莽戰損大於北涼,但是涼州邊關第二道防線上的茯苓騎軍差一點就全軍覆沒,就算仍有五千步卒守城,但是沒瞭騎軍,原本兩翼齊飛的防線也就會折斷一翼。衛良為此前往懷陽關負荊請罪,不過徐鳳年並未責罰這位茯苓主將,隻是提拔那個被自己隨手丟入茯苓軍鎮擔任小都尉的乞伏隴關,將其升為都尉之上校尉之下的校檢官,統領補足名額後的一千騎軍,設立斬纛營,允許此營每次建功便酌情增添兵力,最終會以三千騎為人數上限。這是在葫蘆口步軍虎撲營被撤營和幽州騎軍新設不退營後,又一件引人註目的大事。乞伏隴關這個北莽馬欄子出身的無名小卒,開始在北涼邊軍中一鳴驚人。
北涼都護府內,褚祿山正在和將領討論是否應該向虎頭城運輸兵力,雙方爭執激烈,爭吵的焦點在於開辟這條道路付出的巨大代價到底有沒有意義。現在誰都清楚虎頭城再容納一萬五千人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進不進得去。柳芽、茯苓的騎軍牽扯暫時隻能做到讓北莽無法在虎頭城南面展開穩定攻勢,這跟北涼邊軍由南門大搖大擺支援虎頭城有著天壤之別。堅持一方認為送一萬五千人進入虎頭城的代價大概會是萬餘騎軍的損失;反對一方則堅持這種損失太過低估北莽的戰力和決心瞭,這種鋌而走險的行徑正中下懷,北莽正愁打不開局面,這是北蠻子打瞌睡瞭咱們北涼就送枕頭,到時候別說損失一萬騎軍,就是三萬人都不夠填滿虎頭城南那個大窟窿。然後有人提議柳芽、茯苓兩鎮同時出擊,大膽推進,向駐紮在龍眼兒平原的北莽大軍展開騷擾,為走懷陽關這個方向的兵源輸送打掩護。但是很快就有人反對,認為以董卓等人的腦子,這種看似好心實則下乘的用兵無異於主動跟北蠻子打招呼,生怕他們不知道咱們北涼有動作瞭。
耳邊都是吵鬧聲的褚祿山平靜道:“隨著柳芽、茯苓的增兵,北莽肯定推測出我們要以虎頭城作為支撐點的用意,否則他們也不會在幾天前給茯苓騎軍下套子。所以北莽如今是在猜測我們何時會支援虎頭城,而不是猜測我們是否會支援虎頭城,這一點毋庸置疑。”
當褚祿山開口說話後,立即全場寂靜,一個個桀驁難馴的邊軍驍將都自然而然豎起耳朵凝神旁聽。
褚祿山繼續不溫不火地說道:“那麼我們就爭取挑個他們想不到的時機做成這件事情,沒有這種機會,那就隻能不去做。諸位,虎頭城要守,但別忘瞭為何要守虎頭城的初衷。不是為瞭守城而守城,而是要最大限度地保全我們涼州防線。互換兵力的事情,哪怕是我們邊軍以一人性命換取兩個北莽蠻子,也毫無意義。當然,其間我們可以順勢吸引幾支北莽騎軍離開主力大軍,甚至直接就把一萬五千人放在懷陽關後方,卻不去動,但是可以讓重塚一線的軍鎮騎軍傾巢出動,來一場北莽如何都想不到的大規模戰役,打贏瞭就撤。”
褚祿山說到這裡,伸出手指敲瞭敲自己的腦袋,皮笑肉不笑道:“虎頭城有劉寄奴,他會做好守城的事情,在座各位,咱們除瞭兩條腿,還有戰馬四條腿幫著跑路,千萬別一條道走到黑。說到底,現在我們跟北莽大軍就在虎頭城和懷陽關這一帶大眼瞪小眼,誰都是在螺螄殼裡做道場,雙方鉤心鬥角,就看誰的道法做得更出其不意瞭。”
雖說虎頭城支援一事沒有得出什麼明確結論,但褚祿山發話後,在場將領也就不再有異議。之後褚祿山陪著徐鳳年在都護府散步散心,褚祿山輕聲嘆息道:“可惜瞭,弄巧成拙。”
徐鳳年輕聲笑道:“也許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當我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好瞭。”
褚祿山搖瞭搖頭,仍是有些惋惜神色。當時徐鳳年給柳芽、茯苓兩鎮下達那個軍令後,衛良的貿然追殺和北莽的伏擊其實都在都護府意料之中,事實上一旦衛良所率騎軍陷入死戰境地,最多支撐小半個時辰,就會有一支長途奔襲的清源騎軍加入戰場,一口氣吃掉北莽誘餌騎軍和後續的伏軍。隻是突然橫空出世瞭一個既有危機感又敢死戰的小都尉乞伏隴關,破壞瞭所有佈局,徐鳳年和都護府也就隻好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說瞭。這樣的機會,屬於過瞭這村就沒瞭這店,沒瞭就是沒瞭,北莽肯定以為北涼不會“重蹈覆轍”一頭闖入伏擊圈,北涼也隨之就失去瞭給北莽下個連環套的大好時機。
褚祿山突然笑瞭:“京城兵部那邊,終於記起來要跟咱們討要有關北莽攻勢軍情瞭。”
徐鳳年冷笑道:“別搭理就是,如果當時兵部觀政邊陲那夥人,有膽子去幽州葫蘆口或者是來咱們懷陽關,我也不攔著他們旁觀戰局,現在既然自己滾蛋瞭,那麼天底下就沒有躺著享福的好事瞭。”
褚祿山點瞭點頭,有些幸災樂禍:“那條袁瘋狗現在是騎虎難下瞭。王京崇和大如者室韋這兩個捺缽雙手奉送瞭一場大捷給他,如今朝野上下都對北莽戰力嗤之以鼻,袁庭山也如願以償當上瞭薊州將軍,估計顧劍棠都恨不得把這個隻顧著自己升官發財的女婿砍死瞭。北莽最東面的戰線越是‘不堪一擊’,咱們顧大將軍可就越是難從戶部兵部那邊要錢要糧要兵器嘛。這不兩遼說要打造六千人陌刀步陣,戶部尚書還沒說什麼,侍郎就直接給瞭‘要命一條,要錢沒有’的爽利答復!”
徐鳳年感慨道:“現在回頭看,當時元虢從清水衙門的禮部升入掌管一朝錢袋子的戶部,表面上看似是深得聖眷,其實不然啊。趙篆真正的心腹程度,六部座位隻會是以禮部為首,然後才是吏部和兵部,戶部也就隻比刑部工部稍高而已。屋漏偏逢連夜雨,元虢隨後又在小朝會上站隊出瞭紕漏,唯一的懸念就在於他和兵部盧白頡誰更早離開六部瞭。”
褚祿山嗤笑道:“說到底還是新君打心眼裡不信任顧廬門生,更改離陽版籍一事,何嘗不是在試探元虢等人。當下不是有傳言要在藩王轄境設置節度副使嘛,我估摸著盧白頡和元虢都得滾出太安城,一個去南疆惡心燕剌王,一個去新近就藩的地方。”
徐鳳年點頭道:“南疆道肯定會有,多半是讓趙篆大失所望且從頭到尾都不視為自己人的棠溪劍仙。元虢則會相對好些,應該是去跟趙篆向來不和的漢王那邊。如果表現上佳,元虢還有一絲重返朝堂中樞的機會,盧白頡是肯定一輩子在地方上輾轉的命瞭。而且少瞭一個兵部尚書,註定會有一系列的升遷變動,朝廷也好安撫一些地方武將,一舉兩得,畢竟謚號是死後才有的事情,兵部的官職卻是實打實的。”
褚祿山譏笑道:“離陽趙傢除瞭當初偏居一隅時的廟堂亂象,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這麼眼花繚亂的高層動蕩瞭。”
徐鳳年搖頭道:“其實不太一樣。現在的亂,是尋常老百姓看熱鬧才會覺得一團亂麻,其實是亂中有序,京官心裡都有底。”
褚祿山點頭道:“所以說齊陽龍還是有幾把刷子的,不愧是趙惇用來頂替碧眼兒的老傢夥。”
徐鳳年輕聲笑道:“趙篆願意實心實意重用坦坦翁,證明他這個忙著用屁股焐熱龍椅的年輕皇帝,總算還沒有失心瘋。”
褚祿山和徐鳳年不知不覺走到當初鬱鸞刀任職的衙屋廊外。兩人站在屋簷下,一人十指交錯,一人雙手籠袖,這兩個北涼最大的人物,這麼並肩而立,看上去有些滑稽。
褚祿山輕輕呼出一口氣,看著那團霧氣在眼前緩緩消散,說道:“幽州騎軍出瞭個鬱鸞刀,霞光城也冒出一個屢次建功的劉浩見,如今涼州好歹也有瞭個乞伏隴關,這是好事,我就等著流州那十幾萬難民中有誰最先脫穎而出瞭。而且那個洪驃似乎也不錯,性情有點像皇甫枰,這類人,天生就為亂世而生的。”
徐鳳年無奈道:“北莽也有種檀之流,以後也會在大勢中漸漸浮出水面。”
褚祿山正要說話,一名白馬義從都尉突然快步走入院子,臉色有些難以掩飾的古怪,抱拳沉聲道:“王爺,都護大人,有一人求見,自稱是廣陵道寇江淮。”
饒是徐鳳年和褚祿山也忍不住面面相覷。
這是唱的哪一出?
褚祿山笑問道:“咱們是掃榻相迎呢,還是晾著這位名動天下的西楚名將?”
徐鳳年對那名白馬義從說道:“帶他過來。”
很快就有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輕人出現在他們視野,這好像也等於此人悍然闖入整個北涼邊軍的視野。
孤身進入北涼道的寇江淮沒有攜佩刀劍,也沒有太多士子風流,甚至不如許多赴涼士子的儒雅,倒更像是一個北涼本地的讀書人,看著就是那種讀過聖賢書也能騎馬殺敵的人物。
寇江淮瞥瞭眼確實很難不被看到的都護大人,然後盯著徐鳳年,開門見山道:“徐鳳年,我寇江淮可以為北涼效力,但有個條件。如果有一天必須讓我帶一萬北涼鐵騎趕赴廣陵道,至於做什麼,你不用管,寇江淮自信抵得上一萬騎軍。”
褚祿山哈哈笑道:“那些青樓花魁自抬身價,也沒你寇江淮這麼厚臉皮的。要說你寇江淮是在廣陵道那邊,別說能夠當一萬騎軍用,就是兩萬三萬,我都能忍,可到瞭這兒,你哪來的自信有整整一萬北涼鐵騎的身價?怎麼,打趙毅、打宋笠給你打出來的信心?就他們那些騎軍的‘卓絕’戰力?配給我北涼騎軍提鞋嗎?”
寇江淮臉色鐵青,依舊凝望著那個比他還要年輕些的西北藩王。
徐鳳年搖頭道:“你想用北涼騎軍去破局,我不會答應的。”
寇江淮面帶譏諷笑意:“沒想到堂堂離陽王朝兵力最盛的藩王,也就隻有這麼點氣魄瞭。你徐鳳年就不知廣陵道越讓離陽朝廷焦頭爛額,趙室才會真正倚重你西北徐傢嗎?到時候隻要你徐鳳年肯借兵給我,看朝廷還敢不敢再拿版籍和漕運兩事來刁難北涼?退一步說,我借兵,也不會光明正大打著北涼騎軍的旗號。退兩步說,國姓由趙換成薑,對北涼豈不是更有利?公主也好,曹長卿也罷,還有我寇江淮,註定都不是離陽趙室,非但不會拖北涼的後腿……”
徐鳳年平靜道:“實不相瞞,這種事情,我無聊的時候私下也想過,咬咬牙給你們兩三萬騎軍,廣陵道也就拿下瞭。但如果說幫你們西楚去爭奪天下,別說兩三萬,就是五萬十萬,都是杯水車薪。你真當西蜀陳芝豹和兩遼顧劍棠是兩根木樁子?真當南疆十多萬精銳邊軍是看戲的?到時候別說等著你們薑姓當皇帝然後傾力支持西北,恐怕北莽早就長驅南下瞭。寇江淮,你說我眼界不大,我不否認,但你眼界更小而已。”
徐鳳年忍著笑意,繼續說道:“再者,你這種蹩腳說客,尤其是這一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手法,真的不高明。我徐鳳年當年走江湖的時候,假扮相士裝神弄鬼,每次多少還能騙些銅錢,至於你,別說一萬騎,就是一騎都帶不出北涼。”
褚祿山笑得好不暢快。
寇江淮沒有露出情理之中的惱羞成怒,反而有些遺憾又有點釋然。這個年輕人就那麼沉默著站在院子裡,略顯孤單蕭瑟。
徐鳳年走下臺階,問道:“知道為什麼曹長卿不讓你領兵嗎?”
寇江淮語氣淡漠道:“他覺得我隻是一員將才,而非帥才,應該看到更遠的太安城,而不是廣陵道的那點得失。”
這下子輪到徐鳳年訝異瞭,好奇道:“那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寇江淮平靜道:“我隻知道一點,隻有西楚本身之力,打到太安城下又如何?”
褚祿山嘖嘖稱奇道:“你小子也不笨啊。隻不過比起兢兢業業的謝西陲,你寇江淮的胃口更大。”
寇江淮看著這座“小山”,反問道:“身為武將,在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徐驍,和一生之中百戰百勝最終僅有一敗的葉白夔之間,你選擇做誰?”
褚祿山點頭道:“有道理。”
寇江淮滿是自嘲地笑瞭笑,然後直接轉身就走。
徐鳳年直到他走出院子,也沒有出聲。
褚祿山低聲問道:“真的就這麼讓這條過江蛟溜走瞭?”
徐鳳年輕聲道:“相比寇江淮,我還是更欣賞任勞任怨的謝西陲。”
褚祿山嗯瞭一聲:“謝西陲用起來安心,寇江淮就不好說瞭。”
徐鳳年突然喊道:“寇江淮,進來吧,出院子後的腳步那麼慢,給誰看呢?”
寇江淮果真重新反身出現在院門口。
徐鳳年笑著說道:“能帶走多少北涼騎軍,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從今天起,不但懷陽關,還有柳芽、茯苓兩鎮的騎軍都歸你調動。刨去北涼損失,你能殺多少北莽人,到時候我就給你多少大雪龍騎和兩支重騎兵之外的任意騎軍。不過事先說好,那些騎軍不是讓你拿去打太安城的,隻不過是幫你留下一些西楚元氣。然後你得帶著所有人返回這裡。事實上你我心知肚明,廣陵道不適合你寇江淮,北涼恰恰適合。這筆買賣,你做不做?”
寇江淮臉色陰晴不定。
徐鳳年伸手指瞭指:“行瞭行瞭,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的伎倆,我徐鳳年一樣是你的前輩。你寇江淮從一開始就是打著這主意來的,我也沒怎麼討價還價,你就知足吧。”
寇江淮笑瞭:“我是不擅長演戲,可你徐鳳年也別得瞭便宜賣乖,一旦西楚敗亡,大勢已去,你真放得下我們公主不去救?不一樣要帶兵去搶人?我隻不過是幫你找瞭個臺階下罷瞭。”
徐鳳年一本正經地點頭道:“嗯,看來咱們都不是什麼好鳥。”
褚祿山看著眼前這峰回路轉的一幕場景,有些無語,現在的年輕人啊。
滿身塵土的寇江淮很不見外地說道:“有沒有睡覺的地兒,我先好好睡上一天一夜,領兵殺北莽蠻子的事情,等我睡飽瞭再說。”
褚祿山笑罵道:“你才是大爺啊。”
等到寇江淮被領著離開,徐鳳年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陷入沉思。走下臺階後,褚祿山也不出聲打攪,安靜站在旁邊閉目養神。
許久過後,徐鳳年緩緩道:“就算寇江淮用化名,以後利弊還是不好說。”
褚祿山有些疑惑:“朝廷那邊咱們不用管,現在差不多就已經是最壞的局面瞭。一個寇江淮當一萬騎用,其實還真不是那小子吹牛,青河、重塚那一線有周康、顧大祖坐鎮,不用擔心什麼,但懷陽關這邊真要有大戰,黃來福等人不行,就隻能由我親身上陣瞭,有個寇江淮咱們也能輕松許多。為何還有此說?”
徐鳳年苦澀道:“可能是我想得太遠瞭。”
褚祿山很快便心領神會,感慨道:“是有些遠。但遠水解不瞭近渴。”
徐鳳年點頭笑道:“也對,咱們還是先用寇江淮解決掉燃眉之急。”
褚祿山猶豫瞭一下。
徐鳳年拍瞭拍他的肩頭,走出院子。
褚祿山站在原地,喃喃自語道:“是怕我褚祿山有一天真把三百斤肉丟在沙場上,才答應寇江淮留下來嗎?”
臨近清明節。
今年此時北涼無雨。
北涼道的人心也趨於穩定,涼州虎頭城始終穩如泰山,葫蘆口那邊搖搖欲墜的霞光城也守下瞭。流州青壯陸續進入各州邊軍,而柳芽、茯苓兩鎮主將頭頂突然多出一個姓寇的實權將軍,名義上的頭銜是涼州副將。有幽州鬱鸞刀在葫蘆口外的顯赫戰功珠玉在前,涼州邊關對此也見怪不怪。這也側面證明年輕藩王對北涼軍政的掌控力越來越大,這絕對不是僅僅因為他姓徐就可以做到的。
清明這個節氣,位於仲春與暮春之交,正值氣清景明,萬物皆顯,故有此名。在往年,北涼與中原大致同俗,除瞭掃墓祭祖這個傳統,還有夜燈祈福、插柳辟邪等事,但是今年北涼道各個州郡官府都專門下令不許插柳戴柳一事,也沒有解釋什麼。清明本就是鬼節之一,又在柳條抽芽泛綠的時分,於是“楊枝著戶上,百鬼不入傢”一語,膾炙人口。隻不過如今的北涼許多刺兒頭角色要麼早已離境,要麼就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對於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也就沒有什麼風波異議瞭。
祥符二年,涼州清明無雨,天氣柔且嘉。
但是涼州清涼山所在的州城,有一種無言的肅穆,不斷有大人物帶著親騎擁入城中。除瞭北涼都護府褚祿山留在懷陽關,騎軍主帥袁左宗沒有南下,還有步軍主帥燕文鸞坐鎮幽州邊境,其餘邊關大將幾乎無一例外都趕赴這座州城。周康、顧大祖、何仲忽、陳雲垂、幽州刺史胡魁、幽州將軍皇甫枰,甚至連經略使李功德和陵州刺史徐北枳也都陸陸續續趕到。
這是徐鳳年世襲罔替北涼王後,清涼山王府第一次如此將星薈萃,盛況空前。
第二天便是清明節,來自涼北邊關的兩騎在夜幕中悄然入城,由南城門進入後,沿著主街一直向北,直奔那座對離陽朝野來說充滿瞭傳奇色彩的北涼王府。
化名寇北上的涼州副將寇江淮在騎馬緩行時,轉頭對身邊的徐鳳年笑道:“現在還有人去王府刺殺你嗎?應該沒有瞭吧。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徐鳳年,不管是不是北涼王,都沒誰敢自尋晦氣啊。”
徐鳳年一笑置之。
真跟這個寇江淮熟識以後,徐鳳年才發現別看這傢夥長著一副生人勿近的冷酷模樣,其實是個話癆,話匣子不開則已,一打開那就關不上。這一路同行,徐鳳年第一次遊歷江湖時候的故事糗事,差不多都給寇江淮打破砂鍋問到底瞭。反倒是對於北涼軍政,寇江淮從不主動詢問,偶爾說起足以牽動天下人心的廣陵軍務,也總是吊兒郎當的架勢。這讓徐鳳年大開眼界,原來在陷陣無雙的猛將和羽扇綸巾的儒將之間,還有這麼一種將領。練劍的寇江淮對於徐鳳年不但與李淳罡結伴遊歷江湖,還跟鄧太阿有過交集,那叫一個兩眼放光,恨不得徐鳳年把先後兩任劍神的喜好、穿什麼衣服吃什麼飯菜都問清楚。所以當徐鳳年說那個羊皮裘老頭喜歡摳腳挖耳屎的真相後,當場崩潰的寇江淮沉默瞭約莫整整半天時光。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來,絮絮叨叨說著“原來那才是高手風范啊”“不與世俗同流合污,難怪能練出世間頭等劍,看來我也得穿件破敗皮裘才行”。結果當徐鳳年又說瞭那位桃花劍神的相貌一點都不風神如玉,其實比他寇江淮還“平易近人”後,寇江淮又開始沉默瞭。等到寇江淮好不容易療傷完畢,徐鳳年又來瞭一句自己練武不過三四年,是碰運氣練出瞭個大宗師。這讓劍術其實頗為不俗的寇江淮悲痛欲絕,徹底閉嘴。直到當下進入涼州城,寇江淮總算有些還魂。
在可以依稀看到清涼山燈火後,寇江淮突然如釋重負道:“雖然你故意說得輕巧,但其實我知道你有今天的風光來之不易。”
徐鳳年淡然笑道:“要是這麼說能讓你心理平衡一點,那你就這麼理解好瞭。嗯,容我粗略算一下,大概我自上武當練刀開始,從二品小宗師起,至陸地神仙之上的天人境界,真算起來,六個境界,好像不止一年破境一次嘛。對瞭,你貌似如今還是小宗師,沒到金剛境吧,‘運氣好’的話,四五年後,你有可能就是天下第一的高手瞭。”
於是寇江淮不說話瞭。
這位涼州副將在進入氣象萬千的王府時,依舊是病懨懨的。
兩頭年幼虎夔興沖沖跑來迎接徐鳳年,昵稱“金剛”的那頭虎夔更是直接撲向徐鳳年懷中,姐姐“菩薩”也親昵地輕輕咬著徐鳳年的袍子。
然後徐鳳年把寇江淮留在聽潮湖,帶著兩頭歡天喜地的年幼虎夔去瞭趟梧桐院。二姐徐渭熊和陸丞燕自然都在,跟那些有“女翰林”美譽的年輕女子一起忙著批紅,二姐隻是抬頭看瞭眼徐鳳年就低下頭去。徐鳳年走到陸丞燕桌旁,讓他意外的是王初冬這丫頭也在梧桐院有瞭一席之地,書桌就在陸丞燕隔壁,好像在撰寫一部註定不被離陽文壇關註的《北涼英靈集》。徐鳳年搬瞭椅子坐在她們之間的時候,小丫頭還提著筆怔怔出神,那很認真去發呆的俏皮模樣,讓徐鳳年和陸丞燕相視一笑。
不遠處徐渭熊忙完一份諜報批示後,放下筆,揉著手腕,輕聲說道:“陸詡就在這幾天會進入京城,你當時就應該讓糜奉節和樊小柴把他綁來清涼山的,宋副經略使就會輕松很多。”
徐鳳年舉起雙手,求饒道:“我這不是拐瞭一個寇江淮回來嘛,也算將功補過瞭。”
徐渭熊瞪眼道:“寇江淮不來北涼,隻是‘不得’,但是幫趙珣呈上疏策的陸詡到瞭太安城,為趙篆所用,卻會有害北涼,是‘有失’。兩者豈能混淆?”
徐鳳年一臉苦相,不敢反駁。
陸丞燕也不幫著言語解圍,隻是朝他微微一笑。
那位後知後覺的“一書奪魁”王東廂王大文豪,終於發現瞭徐鳳年就坐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驚嚇得身體後仰,連人帶椅子一同向後倒去。徐鳳年輕輕伸手一拉,把椅子拉回原位。鬧笑話的王初冬滿臉無地自容,似乎想要找個地方躲起來,像一隻驚慌失措的小狐。徐鳳年朝她做瞭個鬼臉,她馬上便燦爛地笑起來,眼眸瞇起月牙兒,臉頰也有瞭酒窩。
徐鳳年笑道:“你們別太累瞭,記得勞逸結合。那套武當山拳法,你們空暇時也能練一練。”
徐渭熊沒好氣道:“少站著說話不腰疼。”
徐鳳年小心翼翼朝陸丞燕和王初冬翻瞭個白眼,梧桐院丫鬟都忍俊不禁偷偷笑著。
徐渭熊正要繼續訓話,徐鳳年趕忙起身道:“我到宋先生那邊瞧瞧去。”
看著帶著兩條虎夔一溜煙跑路的北涼王,梧桐院的氛圍無形中輕松瞭許多。
徐鳳年在宋洞明那邊的待遇跟梧桐院遭受的冷落,當然是一個天一個地。如今在副經略使大人手下擔任下屬的官員,多是事功學問都在北涼出類拔萃的年輕士子,各有所長,隻不過相比江湖年輕一輩更多崇拜和羨慕徐鳳年的大宗師身份,這些讀書人更多是在深入瞭解北涼現況後,對徐鳳年這位三十萬鐵騎之主由衷敬畏。所以當徐鳳年和忙裡偷閑的宋洞明相對飲茶時,那些年輕人都關註著年輕藩王的一舉一動。宋洞明雙手捧著徐鳳年親手烹制而且親自倒茶的茶杯,不急著喝茶,隻是用以驅除春寒,輕聲道:“所有赴涼士子都到瞭,那些戰死將士的傢屬也到瞭。其中有些言語聲音,肯定少不瞭,還望王爺不要放在心上。”
徐鳳年點瞭點頭。
有些風言風語,就像很多人當初聽說他去葫蘆口外就覺得是以匹夫之勇逞威風,是同一個腔調,對此徐鳳年是真的不願意去理會。
有些是苦極而泣的聲音,這些,徐鳳年是不敢去聽。
聊瞭些北涼政務,宋洞明起身跟徐鳳年走出屋外。這位曾經被元本溪當作儲相栽培的中年人猶豫瞭一下,說道:“以前是我想當經略使,以便更好施展手腳,與李功德相處後,覺得還是希望他能夠繼續擔任經略使。我在涼州,李大人在陵州,並不會誤事。”
徐鳳年點頭道:“既然宋先生說瞭,那就沒有問題。”
宋洞明停下腳步,笑道:“我還有一大堆事務要處理,就不遠送瞭。”
徐鳳年笑道:“理當如此。”
宋洞明對著徐鳳年的背影說道:“以前隻知道北涼是個武人用兵之地,現在宋洞明和很多讀書人,都發現北涼同樣是個文人‘下得筆’的地方。我要替這些人,與王爺道一聲謝。”
徐鳳年轉過頭,開心地笑瞭。
宋洞明突然眨瞭眨眼睛,強忍著笑意,說道:“王爺,我宋傢有幾位晚輩女子,性情也都賢淑,都寫信給我瞭,說就算偷,也要讓我給她們寄回幾樣王爺的印章字帖之類的小物件。膽子最大的一個,自幼就向往行走江湖和做那女俠,她說就算給她寄去一件王爺的衣衫,那才最好。若是沒有東西寄回,她就要跟我這個伯伯絕交。”
徐鳳年有些尷尬地摸瞭摸額頭。
宋洞明笑聲爽朗,撂下一句:“衣衫我看就算瞭,王爺隨手寫四五個字的字帖送我幾幅就成。”
這個清明的前一夜,徐鳳年獨坐山頂,看著山腳那滿城燈火漸起又漸熄,喝盡瞭一壺綠蟻酒。
天微亮,徐北枳緩緩走到山頂,看著披瞭件厚重裘子的徐鳳年,走到石桌坐下,晃瞭晃那隻已經喝光的酒壺,輕聲道:“匹夫懷璧死,百鬼瞰高明。”
渾身酒氣早已被冷冽山風吹散的徐鳳年嘆氣道:“我昨夜在想,如果以後換瞭人做皇帝,哪怕那個人跟我曾經是要好的朋友,他能不能容忍一個別姓之人手握數十萬精兵。”
徐北枳搖頭道:“你最好別抱希望,省得失望。因為就算那個人能忍,他身邊所有人也不會答應。怎麼坐上龍椅和如何坐穩龍椅,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情。北涼總覺得離陽趙室三任皇帝是一個德行,都喜歡狡兔死走狗烹,這種看法倒也沒冤枉他們,隻是且不說剛剛登基的趙篆,趙殷、趙惇既然註定會是後世史書上的明君,自然有他們的過人之處。尋常平頭百姓,想要打理好一個門戶,想要日子過得年年有餘,尚且需要殫精竭慮,更何況是偌大一個王朝。趙殷也許信得過徐驍不會反趙傢,但趙殷信不過徐驍的兒子還會心甘情願鎮守西北。趙惇也許知道你的底線並不低,但一樣信不過徐傢下一位異姓王就一定不會驕縱難制。他肯定在想,有沒有可能北涼王哪天一個興起,就跑去挖斷趙傢的墻根。”
直言不諱的徐北枳瞥瞭眼欲言又止的徐鳳年,冷笑道:“可能你會說徐驍不會反,我徐鳳年一樣不會反,以後我的後代也一樣。”
徐鳳年苦笑無言語。
徐北枳依舊是言辭刻薄:“人心隔肚皮,沒誰是你徐鳳年肚裡的蛔蟲,天底下也沒有誰必須要相信誰的道理可講,尤其是那些生在帝王傢的龍子龍孫,不生性多疑,怎麼坐龍椅?怎麼去跟藩鎮、外戚、宦官還有滿朝文武鬥心眼?再說瞭,一份傢業,寧肯被子孫敗光,也不願被外人搶走。這種陰暗心態,也不是皇帝獨有的。你徐鳳年敢說自己就一點都沒有?”
徐鳳年笑道:“也對。”
徐北枳突然問道:“你不是四大宗師之一的高手嗎,怎麼,也會怕冷?”
徐鳳年自嘲道:“流州那一戰後,實力大跌,終日骨子裡生寒。裘子其實不禦寒,之所以披著,不過是聊勝於無。就像很多江湖退隱的遲暮劍客,喜歡經常去看一看擱在架子上吃灰塵的佩劍,解甲歸田的將軍也會經常摸一摸鐵甲和戰刀。”
徐北枳問道:“那個涼州副將寇北上是怎麼回事?”
徐鳳年打趣道:“新歡嘛,咋的,橘子你這個舊愛是來興師問罪瞭?”
徐北枳面無表情地盯著徐鳳年。
徐鳳年隻好收起玩笑臉色,無奈道:“就是廣陵道那個西楚寇江淮,跟我做瞭筆買賣,算是各取所需。”
徐北枳臉色稍緩,沉聲道:“流州隻有三座修繕還未齊整的軍鎮作為依托,卻要面對柳珪的十萬大軍和拓跋菩薩的數萬嫡系精銳。三萬龍象軍的兩個副將,王靈寶僅是沖鋒陷陣的猛將,李陌藩雖是獨當一面的將才,但在流州涼莽雙方兵力懸殊,李陌藩也不是撒豆成兵的神仙,龍象軍依舊是獨木難支的險峻局面,需要寇江淮這種具備春秋頂尖名將潛質的將領去雪中送炭。”
徐鳳年點頭道:“等寇江淮在茯苓、柳芽、懷陽關防線打出一點名氣聲望,我也有讓他去那邊當流州將軍的打算。在涼州北關,我們跟北莽其實可以靈活用兵的空間都極受局限,說到底就是死磕硬拼,那麼多邊鎮關隘和駐軍,雙方都束手束腳。但如同白紙一張的流州不一樣,有著讓寇江淮把軍事才華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充裕‘留白’。”
徐鳳年冷不丁笑問道:“橘子,其實你是怕在青蒼城的陳亮錫出意外吧?”
徐北枳反問道:“難不成非要我成天算計同僚,你這個北涼王才安心?”
徐鳳年一拍桌子,怒目相向道:“橘子,你不能在陵州受瞭氣,給人罵成‘買米刺史’,就逮住我撒氣好不好?!咱倆好好說話行不行?!”
在清涼山隨心所欲散步的寇江淮湊巧看到這一幕聽到這番話,沒來由感到一陣毛骨悚然,難道那姓徐的跟北涼王“有一腿”?要不然一個沒啥根基的刺史能讓堂堂藩王委屈到這地步?寇江淮腳底抹油,就要轉身撤退,結果被徐鳳年喊住,然後三人圍著石桌,呈現出三足鼎立的架勢。寇江淮一臉你們打情罵俏就是,老子是聾子瞎子啞巴當我不存在的表情。
徐鳳年望向假裝目不斜視的寇江淮,指瞭指徐北枳,笑瞇瞇介紹道:“陵州刺史徐北枳,被宋洞明宋先生贊譽為那種可以宰制士庶安定邦國的人物,可惜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有次在陵州魚龍幫喝酒,還是我親自背他回去的。”
寇江淮正色道:“見過徐刺史。”
徐北枳也恢復平時清雅出塵的氣度,微笑道:“寇將軍來到北涼邊軍,無異於如虎添翼。”
徐鳳年促狹道:“不是為虎作倀嗎?”
徐北枳冷笑道:“喲,厲害啊,一罵罵三個,連自己也不放過。”
寇江淮也一本正經道:“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可見王爺用兵很……不入流。”
徐鳳年揚揚得意道:“隻動嘴皮子,就能跟你寇江淮和徐北枳玉石俱焚,還不入流?動手的話?嗯,要不然試試看?”
這時候,剛剛登頂清涼山的一大幫人紛紛起哄。
“試試看!一定要試試看。”
“寇將軍,我看好你!贏瞭這一仗,可就是天底下一隻手就數得過來的大宗師瞭。”
“別說涼州副將,涼州將軍也做得!要是還嫌官小,我陳雲垂的步軍副統領,讓給你。”
“寇將軍,咱們不服氣王爺很久瞭,咱們是年紀大瞭,就算贏瞭王爺也勝之不武嘛,今天就你跟王爺是同齡人,一定要幫我們出口氣啊。大不瞭,回頭我何仲忽親自抬你下山便是。”
轉頭看著這一大撥北涼最為位高權重的封疆大吏,剛剛到北涼的寇江淮嘴角有些抽搐,一時間有些不適應。在廣陵道,不論是早年在上陰學宮求學,還是之後置身大楚廟堂,都絕對不會出現這種老頭子合起夥來坑一個年輕晚輩的場景。在感到有些荒謬和好笑的同時,寇江淮心底同時也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情緒,大概可以稱之為壯懷激烈吧。眼前這些老人中,有舊南唐第一名將顧大祖,有錦鷓鴣周康,有以八千騎大破後隋四萬步卒的何仲忽,有每逢大戰必披甲陷陣的陳雲垂!四位北涼邊軍副帥之後,便是身披文官公服的經略使李功德和副使宋洞明,有離陽地方言官“良心”美譽的黃裳。除此之外,寇江淮依靠官袍和裝飾依次辨認出瞭涼州刺史田培芳、幽州刺史胡魁、幽州將軍皇甫枰、陵州副將韓嶗山等人。可惜寇江淮始終沒能見到那北涼騎軍主帥白熊袁左宗,還有那個步軍大統領燕文鸞,當然也沒能看到那個鬱傢最得意的鬱鸞刀,寇江淮難免也有些遺憾。
要知道寇江淮在上陰學宮求學時,不知多少次挑燈夜讀,都是在翻閱顧大祖的形勢論,在推演周康、何仲忽、陳雲垂等人造就的那一場場經典戰役。這些都蕩氣回腸,足以下酒!
寇江淮看到在更後邊,還站著二三十名武將,大多是相對年輕的三十四歲,應該是北涼改制後更顯金貴的實權校尉。
不知為何,寇江淮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對這些人猛然抱拳行禮。
是何仲忽率先抱拳回禮,這之後所有人也都笑著抱拳。
寇江淮無意中發現哪怕是田培芳這樣的文人,與武將一同抱拳時也毫無凝滯。
然後眾人一起登樓,俯瞰這座州城。
隨著時間推移,眾人陸續散去,到瞭正午時分,最終又隻有徐鳳年、徐北枳和寇江淮三人,還有那兩條圍繞著徐鳳年活蹦亂跳的年幼虎夔。最後徐北枳也出樓前往宋洞明所在的半腰官邸議事,無所事事的寇江淮也跟著下山,去聽潮閣那邊賞景。徐鳳年則在樓內等到瞭一夥人。五個人,徐偃兵加上一傢三口和一個北莽青年。徐鳳年看著那個已經完全像是一個離陽百姓的北莽武道宗師,眼神復雜,說瞭一句:“果然是你。”正是呼延大觀的中年男子咧嘴一笑,沒有說話。倒是他的女兒瞪大眼睛,使勁盯著徐鳳年這個她“欽定”為自己師父的年輕公子哥,抬起小腦袋目不轉睛看瞭半天,似乎有些失望,老氣橫秋地嘆瞭口氣,嘀咕道:“原來跟我爹一樣啊,瞅著都不怎麼厲害。”
徐偃兵平靜道:“打瞭兩架,沒分出勝負,最後那一場,我跟他都不急。”
徐鳳年如釋重負,笑道:“是不用急。”
徐鳳年望向那個拂水房諜報上經常提及的鐵木迭兒,看著他腰間那柄稀松平常的佩劍,用北莽腔調說道:“好劍。”
鐵木迭兒隻當是客套話,僅僅冷著臉點瞭點頭。但這個年輕人的神情仍是有些難以掩飾的局促,畢竟眼前這個離陽王朝兵力最盛的藩王,不但是整個北莽的死敵,更是戰勝瞭武帝城王仙芝的武道宗師。
在高樓外廊,呼延大觀扶著他的女兒,讓她站到欄桿上。
徐鳳年看到一個身影後,告辭一聲就走下樓。
徐渭熊坐在輪椅上,瞥眼樓上的那些人,輕聲道:“一旬前,西蜀那邊遞話給梧桐院,要你去陵州邊境一趟。我沒有理會。”
徐鳳年皺眉道:“他要見我?”
徐渭熊淡然道:“如今他和謝觀應,還有那個春帖草堂的女子,三人已經進入陵州,他說會在陵州和涼州接壤處等你。”
徐鳳年笑道:“那就見一見好瞭。”
徐渭熊點瞭點頭:“帶上徐叔叔,還有澹臺平靜。如果呼延大觀願意同行,是最好。”
徐鳳年嗯瞭一聲。
祥符二年的清明節,黃昏時,清涼山後山,數萬人縞素。
北涼王徐鳳年帶領近百名文武官員,一起為戰死於流州的龍象軍、死於薊北和葫蘆口外的幽州騎軍、死在葫蘆口內臥弓城、鸞鶴城內外、死在虎頭城內的邊軍,祭酒。
那座碑林,三十萬塊無名石碑,已經寫上瞭三萬六千八百七十二個名字。
夜幕中,一盞盞祈福的許願燈在涼州城內緩緩升起。
五騎出城後,徐鳳年停馬回望瞭一眼,摘下酒壺,痛飲一口。
一年後,北涼邊軍還會有多少人喝不上這一口酒?
數年後,北涼千萬人,又會有多少人在死前惦念著這綠蟻酒?
此時此刻,徐鳳年眼中那幅畫面,如同滿城升起火靈。